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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话 When the World is Gone~不是滋味

悦子在大楼里灯光明显廉价的厕所内照镜子,确认自己的脸。看到大量堆积在嘴巴周围的粉块——正确来说,是脸颊与嘴唇间,形成了左右对称的两大块垂直拱形粉块——她差点发出尖叫。之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悦子挤出笑脸,刚好是法令纹的部分。都是连续数小时陪笑脸害的。由此可见,自己平时真的很少笑呢。

悦子贴近镜子,用食指指腹抹了抹嘴边,从镜子里看见门打开。

「悦子。」

听到老同学的呼唤,悦子马上笑着回答:

「真奈美。」

悦子的母校圣妻女子大学在前两年有班级制度,真奈美与今日的新娘主角桃花是当时的联谊好伙伴,不过升上大三后,大家变得很少见面,毕业后便各奔东西。

「小桃看起来好幸福喔。」

本来还以为她会走入隔间,但她只是从化妆包里拿出吸油面纸与粉盒,对着镜子补妆。柔软的A字裙洋装是高雅的单一烟熏粉红色,大概是TOCCA的吧。

「就是说呀,好棒的婚礼。」

悦子想起自己在几个月前编辑过的杂志。当时虽然也遇过只想赚钱的婚宴相关业者,不过参与结婚典礼的每一个人,都诚心祝福新郎新娘能获得幸福。

「不过她的老公有点恶心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会吗?」

你在典礼上不是称赞「新郎好帅!」吗?难道来参加续摊的新郎是别人不成!

「外商证券公司的薪水真的很好,没想到那么单纯老实的小桃也懂得挑有钱人结婚,我有点意外呢。嗳,悦子,你的洋装好可爱,是哪个牌子?」

话题转移到熟悉的服装上,悦子顿时感到轻松,轻轻捏起白底写实柠檬图案的洋装裙摆。

「谢谢,一个叫DOLCE&GABBANA的牌子。我豁出去从清水舞台跳下来(注:从清水舞台跳下来 日本谚语,比喻破釜沉舟的决心。),结果摔得全身骨折。」

「哇——出版社待遇这么好呀。可惜柠檬有点季节不符?还有啊,参加婚礼应该穿没有花纹的衣服才对。」

真奈美看着镜中的悦子,甜甜一笑,将粉盒和唇蜜收进包包,走出厕所。悦子心想:真假?我都不知道!是地域性差异吗?晚点来查查吧。

悦子道出周末的糗事后,森尾和今井意外地说:「原来你有朋友啊。」

「……有啊,不过来的人都感觉好差喔。」

参加的男生都用「这是我在景凡社做《Lassy》杂志的朋友」来介绍悦子,但她可没做过《Lassy》。他们也用「她的父亲是三岛银行的干部」来介绍真奈美,事实上三岛银行早已被外资企业并购,她的父亲也不是现役职员。其他被点名的朋友也都被冠上大企业或响亮的职业名称。

「我懂我懂。」

森尾笑着表示共鸣。

「就算解释『我是校对员,不是编辑』他们也听不懂,从头开始说明又很麻烦,所以通常都懒得解释。」

「只要自己喜欢的人理解就行了呀,小幸应该懂吧。」

「嗯,就是说啊。」

两人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堆积如山的《Lassy noces》。悦子和森尾接到今井的邀请,来到她家坐客。今井想请两人担任自己婚宴的招待,她们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由衷道恭喜。今天要是其中一个人还是单身,另外两人为了顾虑那个人,气氛一定会很尴尬吧。

「你放弃去印度找百人宝莱坞舞团办婚礼了吗?」

悦子突然想起这件事,向捧来白酒的今井问道。窗外直到刚刚都飘着细雪。

「你们两个又不可能来印度参加婚礼。」

「这倒是呢,如果是印度尼西亚的巴里岛,我很乐意去喔。」

「啊,这提案不错耶,我请巴里岛传统舞的舞者来跳舞吧。」

「不,办在国内啦,意大利也办一场。」

「意大利也有啊,但主要是招待他的家族朋友,不会邀请日本的朋友来参加,场地好像叫什么什么大教堂吧。」

森尾闻言转向悦子,对她谆谆教诲:

「大部分的女孩子会在这时候感到羡慕嫉妒恨喔。」

「是吗……为什么呢……?」

「你们在聊什么?」

「我在教悦子一般女孩子该有的情绪,她说没办法把自己与他人比较。」

今井故作思考一秒,歪头说:

「那没什么错呀,日本人从小接受那样的教育长大嘛。」

「你认为像她这样崇尚爱与和平,神经整个断掉的人,在《Lassy》编辑部做得来吗?」

我不是崇尚爱与和平,只是没兴趣罢了——悦子边想边快速翻阅《Lassy noces》杂志。里面有好多适合今井穿的婚纱喔,不管她穿哪套一定都很明艳动人——这是悦子的感想,但森尾却告诉她,女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在心中互相比较。听到这番话时,悦子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从来不把森尾视为竞争对手,忍不住问:

——森尾,你时常在心里把我和今井做比较吗?

——你和今井都是我行我素的人,当然没什么好比的。不过我认为,「想要变得比某个女生还可爱」的精神,正是时尚杂志的起源喔。《C.C》主打的虽然是一种每个人都做相同打扮的跟风潮流,不过呀,每个女孩子都拼了命地在「同中求异」,将自己打扮得比别人更可爱喔。

悦子曾被人家说,「你喜欢的是自得其乐」的穿搭法。这句话看似正确,却又说不上来。当她走在街上,看到其他女人穿着自己来不及订就被抢购一空的衣服时,也会产生一种「我要杀了她把衣服抢过来!」的念头,但这纯粹是想想,实际上她什么也不会做,顶多含泪咬牙目送对方离去。

「你婚后会辞职吗?」

悦子询问今井。周末结婚的老同学桃花说她在结婚的半年前便辞去工作,专心学习新娘课程。悦子好奇现代的「新娘课程」的具体内容,不过没问出口。听说她的先生工作繁忙,需要太太帮忙分担家务。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意外地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那家公司,所以放弃辞职这条路了。」

「我们公司的福利很好嘛。」

通常来说,柜台小姐都是年轻妹妹当,景凡社目前却有一位从正式员工转为契约人员的五十五岁柜台服务员——下平小姐,她记住了所有员工的长相、名字和所属部门(及其所属的公司派系),还背下了所有固定访客的名字。即使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她的异性缘还是意外地好,常常被访客搭讪。今井常说她是「人生胜利组」,但或许那种人生来就是做柜台的料。

悦子始终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要当时尚杂志《Lassy》的编辑,所以来到景凡社上班。这份决心至今仍未动摇。应该完全没有动摇才对——

女性时尚杂志和周刊杂志虽然是主力商品,但景凡社也有按照不同世代的需求创办男性时尚杂志。在男性时尚杂志的分类当中,最畅销的杂志来自文英社,景凡社则以剧烈的落差位居第二。

……又登上版面了。

悦子和往常一样,午休时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翻开当日发售,针对二十几岁族群推出的男性时尚杂志《Aaron》,并在页面上发现男友的身影,心情感到很复杂。

就在她调到《Lassy noces》、每天忙到像贫血的吸血鬼时,不知怎地,是永的曝光度大幅增加。开始走红的不是小说家是永是之,而是模特儿YUKITO。大概是顾虑到女友在忙,他没有告诉悦子详细的工作内容。而悦子也真的忙坏了,没有时间确认男性杂志。

多亏经纪公司帮他慎选工作,也可能是目前接的案子类型还很窄的关系,YUKITO所上的杂志版面都很有水准、身上穿戴的都是一些引领前卫潮流的商品。他对爆炸头的坚持,让他就算登上「绝对受欢迎的联谊穿搭」特辑,也一定会收到「没有参考价值」的抱怨问卷。只要他继续贯彻那个发型,大概只能登上一些前卫潮流的版面吧。即使如此,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看到自己的俊美男友登上杂志页面,还是会有一种身边的他突然变得好遥远的错觉。

悦子叹气后抬起头,五十五岁的柜台服务员下平已经结束午休回来,与今井交接。只见下平迅速补妆,以无懈可击的妆容坐镇柜台,悦子觉得她就像景凡社的镇社之宝。她回来表示午休即将结束,悦子起身,把杂志放回架上,走去搭电梯。

今天的工作是《Every》的杂志校对。《Every》锁定的阅读年龄层表面上是四十多岁,实际购买的年龄层早已脱离四十代,以五、六十岁的女性居多。当然,页面上主推的商品价位也不是普通的高。

这类杂志和文艺杂志不同,不需要强调撰稿人的作家身份,不会引用文艺作品或是电影对白,整本杂志只需统一平假名与汉字的写法。长期配合的写手会自动按照规则交稿,但是新合作的对象或同时兼其他杂志的写手则不然。本来编辑应该要在整理稿件时修正过来,现阶段看到的纸本校样却有诸多疏漏,例如专访企划当中,对谈者在句尾大量使用的「XD」。有些杂志——尤其是周刊杂志,会写成(笑),因此每当悦子看到,都会产生「这个人也有在周刊撰稿」、「他的档期很满」等想法。

接着是交叉对谈与三方对谈常出现的问题,规定上对谈者的名字要使用黑体,对白的部分则使用明体,然而应该使用黑体的名字常常变成了明体。悦子将那些部分用红笔圈起来,写上「黑」。校对的时候,她一直专注地想着「黑黑黑」,不由得想起自从自己回到校对部后,因为薪水减少,没办法吃得太奢侈这件事。真希望有人能请我吃黑鲔鱼啊——她想。

校对到一半左右,出现一个叫「如果获得一百万,你会怎么花?」的企划,当中访问了二十个人,介绍他们如何运用这笔钱,以及一百万可以做什么。由于没有附上资料,悦子自己上网查清文中提到的所有商品、旅游行程和美体保养的具体价位;网路上查不到,就打电话和对方的窗口洽询,利用传真收取资料。当中真的有几个行程因为燃料附加费上涨而超出一百万,还有因为饭店整修、日币贬值导致物价上涨,以及加上消费税便超出一百万的珠宝等例子。

她在空白处写下「加上(燃料费)?」、「听说新馆还有空房」、「加上(未含税)?」等铅笔注记。把每一处都仔细地确认一遍,用红笔与铅笔留下注记后,她开始思索如果自己有一百万会怎么花。相信读者也会和她一样,将自己带入情境,在脑中驰骋梦想。

女性时尚杂志的校对工作,做起来真的很愉快。校对文艺书的时候不能太过「投入内容」,否则会出现盲点。而时尚杂志的校对工作,悦子完全乐在其中。她从文艺书籍的校对工作里学到「只看文字本身」的技术,因此很快地便掌握了一面开心地阅读报导,一面在脑中执行「确认文字」动作的诀窍。不仅如此,她还能赶在杂志发售前先一步知道尚未公开的年度流行单品、颜色和花样等资讯,还能趁着杂志介绍的餐厅还没客满时抢先去。这成了做这份工作的小小福利,意外让她每天都很期待去公司上班。

待在《Lassy noces》的半年虽然也很愉快,不过还是辛苦的时候占了居多,她输给了一心想着「我要胜任这份工作」、「我想得到认可」的自己。若是按照原订计划在那里待一年,或许会有什么转变,但现在能坐在校对部的椅子上、静静校对发售前的时尚杂志的时光,对悦子来说,已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因为她实在太过安静,杏鲍菇不时走来问:「还好吧?你肚子痛吗?」、「有没有呼吸啊?」臭老头,你吵到我了啦!悦子当下都很烦躁,不过通常她也因为太久没去上厕所而膀胱肿胀,于是小跑步地前往如厕。

「呦,好久不见,宽松世代。」

悦子边用手帕擦手边走出厕所,在门前撞见了贝冢。

「有吗?」

悦子想直接回办公室,贝冢却挡在面前。

「你现在负责部门内的其他书不是吗?做得顺利吗?都是哪一类啊?」

「女性杂志。」

「是喔,很好啊。对了,在周刊上连载的森林木一……应该说槙岛佑,那本书的初校校样昨天排好喽。」

悦子花了三秒钟才想起这个名字,马上抬起头回答:

「真的吗!我想看,我超想看!」

调去《Lassy noces》的时候,她忙得不可开交,没力气继续追进度。回来校对部后,虽然一时之间忘了,但那可是她至今读过唯一觉得好看的小说作品。

「好啊,你今晚有空吗?我请吃饭。」

「不用吧,我现在去拿,不然你晚点送来也行,干嘛一定要和你去吃饭啊。」

「有一家店我下次想招待作家去,想先去探探环境,一个人去很丢脸,你陪我去吧。我请客啊,那是东京高价位的店喔。」

「请客!」

悦子一口答应。贝冢先是感到傻眼,表情像在说「精神真好耶」,接着说「晚点见」,不知为何,有点小跃步地离开。

是永目前人在欧洲参加试镜。他在去年九月举办的Spring/Summer纽约时装周,第一次站上纽约伸展台。他们虽然说好任何事都能报告彼此,然而悦子当时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因此他也很少聊到自己的工作近况。悦子只记得他花了一年撰写的长篇小说全军覆没,除此之外的事情她都记不得了。回想起来,他们有点冷落了彼此。

……就算这样,为什么我非得和贝冢来这种适合约会的餐厅吃饭不可啦!

整家餐厅的装潢十分摩登高雅,店内空间不大不小恰恰好,座席之间距离够远,灯光柔和昏暗,顾客年龄层偏高,现场没有会大声喧哗的客人,全部都是一男一女。

「难吃吗?」

看到悦子吃着鱼类料理真鲷的手停下来,贝冢略显忐忑地问。

「啊,不,很好吃,每一道都很棒。」

「那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为什么我只要稍微安静一点,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

悦子把剩下的真鲷全部塞入口中,稍微咬了咬,配着白酒下咽。

「你们都在这么高级的餐厅招待作家吗?之前和本乡老师餐叙的那家店也不是普通的高级。」

吞下口中的所有食物后,悦子用纸巾擦擦嘴问道。

「没有喔,不卖的作家就去一般的家庭餐厅。最近报公帐的门槛提高,有时会叫编辑自掏腰包呢。」

「什么,你也是吗?」

「常常啊,买再多腰包都不够用。」

悦子很想吐槽这句笑话,却也觉得没必要跟他多费唇舌,正色继续提问:

「问你喔,你为什么想当编辑呢?除了编辑,你以前还想当什么呢?」

「呃,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自己找人吃饭,又不提供话题,我们当然只能先聊自己了啊。我进景凡社是为了当《Lassy》的编辑,结束。你呢?当初为什么想进来?」

贝冢的表情有点受伤,思考片刻后说:「因为爷爷的影响。」

「爷爷?是某家居酒屋的老板吗?」

「我说我真正的祖父啦,他以前在磷朝当编辑。」

「是喔,好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去磷朝?」

「被刷下来了啊!那里靠关系没用啦!问这么多想死喔!」

悦子对忍不住大叫的贝冢比出「嘘」的动作。他转头看看四周,向颦眉注视他们的其他客人低头道歉。

「……你爷爷也是文艺编辑吗?」

「不,周刊,所以他几乎不在家。当时《周刊磷朝》刚创刊不久,一切非得上轨道不可,美日安保条约和学生运动闹得沸沸扬扬,老爸说他有时整整一星期都还不见得能见上自己的爸爸一眼。」

「你爸爸的职业呢?一样是编辑吗?」

「他是很普通的上班族喔。老爸很痛恨爷爷,当他听到我录取出版社时,简直气炸了,还想以死威胁我不要去耶!没办法,毕竟他对出版社的印象就是周刊杂志。」

「你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他还没死啦。不过啊,奶奶说他曾经四次吐血送医住院,还因为写了什么报导得罪政治团体,遭人暗中报复,伤了一只眼睛。听说爷爷有个同事写了类似的报导后失踪,尸体一周后在东京湾被人发现。」

「……」

肉类料理在悦子问完的同时上菜,悦子趁着贝冢细细品尝时,在较大的酒杯里倒入红酒。名叫「Faisan Coquillage Sauce」的料理原来是雉鸡肉淋上贝类酱汁,悦子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料理组合会是什么味道,怯怯地切了一小口送入口中。

「……好吃。」

吞下肉再配上一口红酒,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真的?你觉得适合用来招待作家吗?」

「不确定耶,狩猎季快结束了,我想还是要先吃过他们家一般的牛肉才知道。」

同样住在日本,置身出版业界,贝冢爷爷的故事在悦子听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悦子不知道该怎么提问,只好默默地切肉盛盘,这时贝冢主动开口:

「我和爷爷一起住后,家里什么没有,就书最多,类型涵盖了小说和非小说。我向爷爷借了很多书,读着读着也开始向往那个世界。进公司的第一年,我也待过周刊组,真的累死人了,继续做肯定会早死。」

贝冢把肉送入口中,喃喃道「真的很好吃耶」,转眼便将盘子扫空,大口喝着红酒。

甜点由小餐车送来,有七种蛋糕、六种冰淇淋和雪酪,以及马卡龙和巧克力。一看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餐车甜点,悦子感到肚子里的食物急速消化。

「我每一种都要,帮我切小块一点。」

悦子等不及男服务员解说完毕便说。

「你还要吃?」

「甜点不一样嘛!」

「甜点是另一个胃」的说法可是有科学根据的。《Lassy》二○一三年二月号上写到,那是因为食欲素的分泌,在胃里制造出另一个空间。然而贝冢断然拒绝,点了另外计价的起司。臭贝冢,装什么成熟啊,暴殄天物。

悦子望着盛装的分量明显多于其他桌的甜点餐盘,心想这一餐虽然吃得颇尴尬,不过餐点真的很美味,看样子没有白来一趟。

「好吃吗?」

贝冢看悦子吃水果塔吃到两颊鼓鼓的,忍不住问。

「豪出(好吃)!」

尽管从小家人教她嘴里有食物时不能说话,她还是满嘴塞满水果塔,笑容满面地答道。

「是吗,等牛肉的季节到时,我再带你来吧。」

「不用啦,这里太高级了,没道理让你一再请客。开发新餐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还有,牛肉一年四季都有,没有盛产季。」

悦子吞下口中所有的食物后说。

——你认为文艺编辑是你的天职吗?

用餐结束后,悦子利用贝冢叫计程车送她去车站的短暂时间问道。

——我也希望有天能做出一本令自己满意的书,让我确定这个想法啊。但至今我只做过几本接近满意的书籍,所以现阶段也还不是很确定。

贝冢立刻回答。

天职。这个单字对于现在的悦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隔日中午,悦子要出去买午餐时,今井从柜台里冲出来,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呀!怎么了?」

正在放空的她,差点吓得心脏跳出来。今井露出极不寻常的表情,害她失态叫出声音。即使如此,今井还是没放开她的手。

「你听说了吗?森尾小姐要辞职!」

「……什么?咦?」

「我在人事部同期进公司的朋友刚刚偷偷告诉我的。嗳,她有没有告诉你呀?我什么都没听说!而且她今天也没来公司上班!」

悦子急忙拿出智慧型手机传讯给森尾,然而对方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位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因为今井很黏森尾,惊慌得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悦子抱住她的背,安抚她的混乱情绪,这时后方传来下平尖锐的声音说「今井小姐」。

「我去吃午餐,请你先进柜台交接。」

「啊,是,抱歉。」

今井离开悦子的怀抱,快速说「如果她打给你,赶快告诉我喔」,小跑步回到柜台。但她才刚进去,藤岩便从电梯间走出来,于是她又探出上半身。

「贞操裤、贞操裤!贞操裤,来一下嘛!你听说了吗?」

「今井,安静闭嘴!」

下平……你露出马脚了啦……悦子暗忖。藤岩本人则因为突然被人连呼「贞操裤」而困惑,看看今井又看看悦子,朝后者问:「什么事?」

「嗯,总之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一小时后要去八重州的香格里拉饭店和作家餐叙,恕我拒绝。」

「大忙人有重要的会议要开,真了不起呢。」

悦子回头对着忐忑不安的今井点头,传达出「不会有事」的讯息,尽管她自己也是心中七上八下。接着,她抓住藤岩的手说「至少喝杯茶也好」。

令人不甘心的是,藤岩知道森尾可能辞职的消息。

——差不多去年初秋左右吧,我偶然撞见森尾小姐和某杂志的某总编或某副总编在秘密谈话,我打招呼后,她们露出尴尬的表情,接着我就被叫出去了。那个某总编或某副总编的某某某,对我下了封口令。

——那个某某某是谁很重要耶。算了,然后呢?

——所以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呀。原来如此~她要跳槽过去?她们很漂亮喔,是我们公司没有的类型。

藤岩若无其事地说着,悦子心中感到又气又难过,各种难以言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你为什么可以那么冷静?公司核准她提离职了耶!

——换作你呢?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去《Lassy》,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吧?假设他们真的是友社的人,森尾小姐真的跳槽了,我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换了一家公司,换去不同的部门而已。

藤岩的一席话使悦子茅塞顿开:我到底在紧张什么?因为她没找我谈就辞职吗?还是因为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我想去的时尚杂志编辑部呢?

——至少对我来说,如果现在有机会能去磷朝或冬夏的文艺编辑部,我大概也会去吧。那里可是文艺编辑所追求的顶点。

藤岩说完「我该走了,否则会迟到」便走出咖啡厅,留下悦子一人面对只吃一口的三明治与冷掉的拿铁。但没过几秒,她的眼睛就捕捉到眼熟的身影,急急忙忙叫住他。

「伊藤!」

森尾的男友被叫住,露出天真到让人想揍下去的笑容,说声「河野小姐」,然后一手拿着餐盘,另一手拉开藤岩刚刚坐的椅子。

「喂,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森尾辞职了。」

「哦,是啊,去《un jour》是她的决定,我没有意见。」

伊藤自然地脱口说出那本杂志的名称。

……原来是那里,前卫风格杂志。

只要知道藤岩说的其中一个「某某某」是谁,就能推出另一个。倘若她真的要去《un jour》,总编就是杜兰洁春香,副总编是八剑惠那。《un jour》的版面非常简洁,购买层和刊登的商品都与《C.C》南辕北辙,印刷纸摸起来较冷较厚,文字量虽少,却都直指重点,图说充满前卫风格界的专门术语。悦子想起森尾有点冰冷又成熟美丽的脸庞,突然觉得澎湃的心头好像缺了一角。

那里应该更有她发挥的空间。

两天后,森尾捎来讯息,说她递辞呈的那天,不是真的是最后一天,而是为了《C.C》的「小奢侈黄金周提案,来去夏威夷!」企划,教人羡慕又嫉妒地去夏威夷取材了。

「喏,礼物。」

由于森尾超过晚上十点才下班,悦子和今井决定先回家一趟,晚点重新在惠比寿集合。她们来到周末人潮汹涌的咖啡厅内,森尾将两个未经包装,外壳印着黝黑史努比图案的唇油放在桌上。悦子道谢收下,今井却突然责问:「先不管礼物!」

「你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不想听大家的意见,我想自己决定。」

「那至少告诉我们一声你想换工作嘛。」

「这是我的人生,我想自己决定。跳槽应该算得上是人生大事吧?」

悦子仿佛看见某位搞笑艺人当场表演铁卷门无情拉下的桥段。

「这是我好好考虑了一年所得出的结论,请你们不要生气。我只是换去其他公司,人还在东京呀,我们一样能像这样出来见面。」

「……那你还要当我婚宴的招待吗?」

「我很荣幸当你的招待,也已经和公司说好那天不会假日加班。」

今井眼泛泪光,数秒后回答「谢谢」。

《un jour》真的适合森尾待吗?前几天还很笃定的事,怎么到了今天就犹豫了?看着森尾用神清气爽的笑脸谈论夏威夷,悦子再次感到浮躁。我是怎么了?这就是森尾之前说的「女性朋友之间的羡慕和嫉妒」吗?但她在这方面实在太没经验,所以不确定是哪一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放在桌面的智慧型手机响了。是永打来的。悦子起身离席,走出店外接起,吐出白雾问:「喂喂?」

『喂?小悦,你在家里了吗?』

「抱歉,我还在外面。你回日本了吗?」

『嗯,刚到,好累喔——』

是永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累坏了,悦子告诉他「谢谢你这么忙还记得打电话给我」。

『不会啦,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抱歉,方便等下碰面吗?我想和你聊聊。』

明天是星期六,悦子放假。是永说他直接从成田机场去她家,悦子回答「欢迎你来」,结束通话,回到店里告诉她们自己先离开一步。

「小幸打来的?」

「嗯,他刚回日本。」

「感情好好喔~辛苦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森尾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挥挥手,然而悦子心中的烦躁未消,只能强颜欢笑地挥手说「拜拜」。

距离情人节的第一次约会过了一周年。尽管前几个月两人的关系有点扑朔迷离,不过悦子和是永现在是真正的一对情侣了,所以他才想第一时间向女友报告。

「我接到米兰的专属工作了。」

两人在二楼房间面向彼此,是永既害羞又开心地说。悦子想了一下,问道:

「……那是模特儿的工作对不对?」

是永点点头,说出口的品牌名称,是悦子也熟知,现在最夯的新兴品牌之一,二○一○年甫创,前年刚从Autumn/Winter的男性时装伸展台崭露头角,如今已在全世界的量贩店贩售,在表参道开了全球第一家旗舰店。景凡社《Aaron》杂志的编辑非常中意是永,介绍他给设计师后迅速签约定案。

「好棒!恭喜你!这是他们第一次任用东方人对不对?」

「嗯,听说是这样,我责任重大,必须在米兰固定活动。」

是永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悦子理解到这句话后,复述一遍:

「……必须在米兰固定活动,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搬去米兰住,这是签约条件。约期先签一年,对方会提供公寓住处和保证人,我只要人到就行了。」

……那我呢?我怎么办?悦子到口的话语卡在喉咙。

「还有,经纪人要我换个发型,所以我明天得去剪了。我觉得很苦恼。」

这句话虽然很像在开玩笑,不过悦子马上回答: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坚持留爆炸头呢?」

「这是自然卷喔。大概是我的家族在好几代以前有混到非洲血统,基因突然在我身上显现出来吧。我念书的时候也留过玉米辫和黑人发辫,并不是一直都是爆炸头。」

什么!竟然是自然卷!

等等,划错重点了。悦子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却无法在脑中整理好该怎么问。回到校对部后,她的脑海始终像是罩上一层纱。最后,她问了最在意的事:

「小幸,你接下来要专心当模特儿吗?不继续写小说了吗?」

语毕,是永明显脸色一暗。悦子之所以这么问,是她以为比起当模特儿,是永更想当一名有头有脸的小说家,至少两人相遇时,他给她这样的印象。脸色沉了数秒后,是永露出自嘲的表情。

「……你在责怪我吗?你认为我是因为作家路不顺,才想逃去米兰的吗?」

「我没那么想……是这样吗?」

她只听说他花了一年撰写的长篇小说全军覆没,却无法想象那对小说家来说是多大的精神打击。而她唯一认识的作家本乡大作,不管写什么恐怕都有人抢着帮他出书,问了也是白问。

是永沉默半晌,放弃似地笑着开口:

「小悦,你知道你前年校对过的《好像狗》,初版印了几本吗?」

「咦?我不知道,三万左右?」

悦子回答了她唯一有过编辑经验的《Lassy noces》一半左右的印量数字。如果结婚的情侣是这个数字,那么想读是永作品的人,大概是它的一半左右吧——这是悦子毫无根据的判断。

「是两千五百本。」

是永自暴自弃地说,宛如在嘲笑悦子的无知。

「……」

「定价不含税,一千六百日圆,印两千五百本。当然不会再刷,也不会出文库本。我的版税是百分之十。这样子,你应该算得出收入是多少吧?这就是花了半年一年写书换来的薪水,很少吧。这样称得上是职业小说家吗?」

「……可是部长说,有培养出一小群死忠读者……」

「真的就只是一小群,为了这些人出书只会赔钱。写了新的作品,也没人会帮我出书了。我(注:我 日文的第一人称从语感较内向的「自分」换成了一般男生私下使用的「俺」。)是真的没有才华吧。」

……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个第一人称。

悦子仿佛看见男友努力堆砌至今的坚强外壳「唰」地散掉,同时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茫然。

「小幸,别这么说……」

「没错,我在逃避。我已经当不成作家了。我不想继续被你同情,所以才逃去……」

是永伸手捂住颤抖的嘴唇,将头扭开。

这是悦子第一次看见毫不掩饰的他。之前她曾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真实的样貌,如今知道这件事,不自觉地感到鼻酸。原来自己的手掌与嘴唇所碰触到的他,是隔着一层保护膜的。

悦子把手伸向他颤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骨感的身躯。她以为自己会被甩开,但是永捉住她的手臂,崩溃地哭了,细瘦的手指甚至抓痛了她的上手臂。悦子拼命咽下想哭的冲动。

知名品牌的专属模特儿看似华丽,实际上却相当不好熬,不过薪水也相对地高。如果一举成名,短短一天就能赚到相当于《好像狗》的版税收入。相对的,它的门槛也很高,是永却轻松地突破了那道窄门。他在原先没有预期的地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小幸。」

即使呼唤,他仍持续哭泣,悦子拍抚着他因为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背。白衬衫如发烧的孩子睡的被单一样,被汗水浸湿。

「小幸,你没有逃,只是不同地方的天神选上了你喔。你就抬头挺胸地当模特儿吧。」

「可是……」

「我相信你这次会一炮而红,接下来邀约不断,收入稳定。不留爆炸头,说不定还会有人找你拍戏呢。如果到时你还是很想写,那就写吧。丰富了人生经验,能写的题材说不定会更广呀。你不是逃避,只是现阶段先去了别的地方,去到有人期盼你去的地方而已。」

拜托,一定要传达过去,希望他感受得到!这是悦子有生以来最用力的内心喊话。她只希望这个人能获得幸福,希望他的所到之处光芒四射,所以她问不出口:你会舍不得离开我吗?

悦子在没有任何杂志截稿,安静到有如死亡森林的校对部里,吞声屏息地瞪着纸本校样,杏鲍菇问她:「有没有呼吸啊?」

「……忘了。」

悦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惊觉杏鲍菇站在旁边,吓得叹了一声。

「你在干嘛啦,吓死我了。」

「我已经站在这里一分钟了,看你好像很专心,不敢出声叫你。」

「有何贵干?」

「嗯,午休时间到喽。」

闻言,悦子讶异地转头确认周遭,办公室内只剩下每天自带便当的人,其他人全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感觉你过完周末两天,整个人都消气了。」

「如果你有这种感觉,那就请我吃鳗鱼饭吧。」

「呜哇,早知道就不叫你了。」

说归说,杏鲍菇还是带悦子去吃附近的鳗鱼饭。这家店从点餐到上餐要等很久,白饭烫到仿佛是用地狱沸腾的锅子煮成的,吃完它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有部长陪同,今天吃到超过一点再回去也没关系。

幸好她还有食欲。不如说,她今天进公司后就埋头工作,肚子猛烈地饿了起来。明明周末两天她还完全食不下咽。

「喂,你真的脸颊都凹下去了,是拉肚子吗?」

「贴心一点会死吗!」

——我希望你陪我去米兰。

星期五的夜晚,是永止泣后说。

——虽然不是时尚杂志,不过那里有间替在义日本人印免费报纸的公司征编辑,这样一来,小悦在那里也能工作。我希望你陪我去米兰。

深受所爱之人信赖,应该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才对,如果是一年前的她,或许会二话不说地点头吧。

——抱歉,我不能去。

悦子答道。对她来说,只要听到「希望你陪我去」这句话就很够了。

他的要求应该只是在撒娇,因为不安,希望有人能陪伴在身边。而这个角色由女朋友悦子来扮演,最为恰当。上个月结婚的桃花为了支援工作繁忙的先生而走入家庭,如今人在香港。一样是二十五岁的朋友,对人生做出了选择。悦子大可和她一样,夫唱妇随,这对二十五岁的人而言并不会太早。她可以用情人的身份支援对方的生活,帮助他在异国大放异彩,如此一来,人生应该会过得很充实吧。

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对了,河野小姐,你这次还没向《Lassy》提出人事异动,确定不提吗?」

「不提。」

森尾奔向了更适合自己发挥的舞台;是永曾经一举获奖,这条作家路却走得不长,如今在异地为其他天职翱翔。在悦子心中,是永如《Lassy》般梦幻。在是永心中,悦子大概恰似「文艺」吧。不论如何追寻景仰,那样东西也不会为自己停留。尽管握着彼此的手,两人的距离却无穷地远。所以他们只能学着武装,好让对方接纳自己。

「我要继续当校对员。」

校对了三个月的女性杂志,悦子明白了自己只是「读者」。最爱时尚杂志和流行服饰的头号「专业读者」。杏鲍菇被悦子的回答吓傻,再次询问:「你确定?」

「确定,因为《Lassy》不是我的天职。」

回答之后,从星期五的夜晚憋到这一刻的泪水瞬间决堤。

「河野小姐?」

杏鲍菇吓得手足无措,手肘勾到旁边的杯子,水泼到桌上,连衣服也湿了。悦子哭着对手忙脚乱叫店员的主管说道:

「为了获得认同当上《Lassy》的编辑,我进入景凡社工作,却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是待在校对部。开始校对女性杂志以后,我才发现这份工作非常愉快,面对时尚杂志,我在校对时不会漏看也不会犯错,同时也很不甘心,自己的才能只能发挥在这种地方……」

「……」

「想做的工作和适合的工作是两回事,我直到昨天才想通这件事。其实我很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好希望自己是当《Lassy》编辑的那块料。」

她在心中挥别了憧憬多年的职业,并与交往一年,感情深厚的情人告别。她不想当对方的绊脚石,所以选择离开。还有,一旦去了米兰,她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时尚杂志校对工作了。她又不懂意大利文。

「……总之,我们先吃鳗鱼饭。」

杏鲍菇的声音传来,悦子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放了碗鳗鱼盖饭。她用桌上的纸巾擤了五次鼻涕,拔开筷子,合掌后将冒着凶猛热气的鳗鱼和米饭扒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它。

杏鲍菇说,在二十五岁遇到人生的岔路,烦恼该如何前进的人比比皆是,而且人生的岔路可不只一条。

——你还有三十五年才退休,不需要现在急着悲伤领悟什么大道理啊。如果哪天你又想去时尚杂志编辑部了,到时再填申请单吧。你看绵贯小姐还不是直到四十三岁才来校对部。

泪水洗净了这几个月盘踞在悦子心中的烦闷,睡眠不足和精神疲劳一口气席卷而来,就像刚上完游泳课紧接着上物理课那种头痛身体也痛的疲劳,下午工作时,她好几次打瞌睡头撞到桌子,眼看「不是桌子死就是额头亡」时……

「宽松世代在吗——」

出声回应或者转头都将万劫不复,悦子装聋作哑,继续打盹。明天才截稿,再提早一小时进公司好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睡觉。

「你在嘛,回我一下会死吗?」

贝冢咻地移动到悦子身边,悦子仅微微挪动趴在桌面的头应道:

「咖啡……」

「什么?」

「你买咖啡过来,我就回你……」

「你的脸好吓人喔,怎么了?」

想想还是不行,剩下的分量提早一小时上班也赶不完,今天不追上进度只是逼死明天的自己。

「贝冢,我们家的河野有点低潮啦,你也帮忙打气一下啊。」

「你是要我请这家伙喝咖啡?」

「你八成又是来找她处理一些疑难杂症吧,那请她喝一杯咖啡不过分吧?我也请她吃了鳗鱼饭啊。」

头顶传来某种交易的声音。隔了几秒,肩膀被人用力摇晃,悦子被迫起身,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喝着黑咖啡了。眼前的人是贝冢。

「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请你出来喝咖啡啊,你很夸张耶,梦游症患者是不是啊?真的是边睡边校对耶。」

桌上放着文艺书的纸本校样,悦子回想起自己又被交付了什么疑难杂症。快速看过去,内容巨细靡遗地描写了关于一九四○年代的New Look时尚,校样上有悦子写的铅笔注记,她心想:这是我写的吗?我也太适合做校对了吧?可恶!

还带着温度的咖啡流入胃里,慢慢地唤醒了全身的细胞。迷雾终于散去,悦子做了口深呼吸。

「谢谢,我终于有点清醒了。」

「哪里,要谢的人是我吧。等等,你的脸怎么了?」

「……森尾要离开公司,我难过到哭。」

悦子就是不想和他说真话,所以撒了谎,想说单恋森尾的贝冢听了应该会像吃了记闷棍,到时自己再来嘲笑他,真是一石二鸟,想不到贝冢只是普通点头说「是吗」。

「你知道了?」

「对啊,上周赛西儿在大厅大呼小叫嘛。」

啊,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是说,他的部门里还有格局远胜他的森尾的男友在,可能早就自暴自弃死心了吧。可恶,没整到他。

「……笑一笑吧。」

贝冢突然莫名其妙看着旁边说。

「什么?」

「你笑起来很可爱,多笑一笑吧。」

「这是妄想中的帅哥台词耶,你怎么好意思说?你说了只会更加让人觉得全身不对劲!」

「很好,你全醒了!回去工作!」

贝冢不高兴地脸红,拉起悦子的手臂逼她站着,推着她的背前进。不用你说我也会走!悦子愤慨地走出店门。贝冢留在店里,一手拿着铅笔,摊开纸本校样。

……他终于学乖,会自己确认稿件了耶。

这是编辑的本分,悦子却佩服起来。是说,日文「全身不对劲」写成「虫酸涌现」,那到底是像梅斯卡尔酒一样加了虫的醋呢?还是脖子以上是虫的头的妖怪呢?她虽然用了这句话,却越想越迷糊。是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恶心。坦白说,贝冢说的那句话一点也不恶心,涌现的是令人舒服的「虫酸」。

悦子从冷风呼啸的户外走入温暖的公司大楼,柜台里的今井和刚刚的她一样,半眯着眼在与周公下棋。

——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知道啊蠢蛋。要你管啊蠢蛋。

悦子走去搭电梯,同时用指甲剥下黏在脸上的泪痕,双手拍拍脸颊,轻轻弯起两边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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