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没有那种有附车轮或是能以双肩后背的旅行包,至少我从没看过。
说到防具袋,材质是坚固的帆布,颜色是像泥土的茶色,形状则一律是巨大的布包裹。将袋口紧紧束起,一手穿过用和束口绳相同材料做成的竹剑袋后背在右肩上。这是标准的剑道少年模样。
再不然就是脚踏车。后方绑着防具袋,竹剑袋则仿佛忍者那般斜背。这也是满常见的。而不会绑的人,会在途中让袋子从车后方滑下去,然后一个不稳就连人带车摔倒啦。不过,我倒没听过有人因此被汽车辗过。现在想想,那还真是挺危险的。
当年我是走路派的,家就在西新商店街正中央一带,距离当地的警察道场大概五百公尺左右,所以依小孩子的步伐慢慢走也不必十分钟。此外,我家在经营五金行,因为我没继承所以就收掉了。父母现在和弟弟与弟媳住在大阪。话说回来,之前的电话留言里录有一段什么「你还不结婚吗?」等等的。就叫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到底要讲几次才会懂啊。
算了,先不管了。
我开始学剑道是在小学三年级。这种事或许只会发生在我们这一带,但我们必须从那个年纪才能开始学,所以一起进入的全都是小学三年级生,总共六人。
六个人,总觉得是个很讨厌的人数哪。如果是组依学年区分的团体赛队伍,就肯定要剔掉一个人。真教人难过啊。不只是被剔掉的那个人,就连被选上的人也会觉得不好过。直到比赛为止,也很难找被剔掉的人说话。而那样一来,更会让人陷入孤立状态。虽然还是小孩子,但还是会体贴地说出「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努力的」等等。但是,反而会招来充满寂寞的苦笑。我真的受不了那种事。
附带一提,这六人的组成是男生五人和女生一人。只要这么一说,也许有人会认为被从队伍剔除的应该是那名女孩子吧?才怪!在小学阶段,女孩子可不一定较弱。
那个女生,宫内直美,其实是六人之中战绩最好的。与其说她很强,不如说是擅长比赛。她很擅长击面,而且人如其名——这么讲听起来似乎很假,不过她那笔直击打的击面非常厉害。她也相当清楚这一点。
彼此注视,面——!打下去后,就先是带入剑锷相推。接着,就是一直等待对手受不了并做出退击技的那一刻。以前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剑锷相推时的胶着有那么多意见,所以确实能够使用那种打法。而只要对手退后一点点,她就又会打出击面。若能得分就拿下一支,不能得分就又是剑锷相推。直美的剑道基本上就是这种反复方式。
所以我们在比赛时,步调常常被掌握在直美手中。毕竟所谓的男生,总是会从战斗中追求浪漫啊。要是没有进展,就会不小心自己做出攻击。总之,简单来说就是想耍帅,尤其是在学会了新的技巧后更是如此。从剑锷相推一口气朝下方压去,然后只要稍微放松力道,对手的手腕就会因为施力反抗而抬起。配合那时机向后一跃,退击腹——然而,直美绝对不会上这种当,她甚至就在等待这机会。
她会在上前的同时拨开对手的退击技,接着是擅长的击面。然后是直美拿下一支,不然就是再度进入剑锷相推。这种过程一直延续,而我们连拿下一支的机会都没有。当然,在当年,那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打法。每个人都很讨厌,说:「和直美打很无聊。」老师也曾提醒她:「不要总是只会跟人推来推去的。」不过,也尽止于此。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要是不甘心就打赢直美啊」,或是「你们自己去想打赢的方法」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我没指责过直美的打法。
「像这样,先表现出要做出退击腹的样子,稍微停一下,若是感觉快变成剑锷相推时,就赶快再迅速地做退击面或退击手就好了。对吧?辽。」
「不对。我觉得啊,应该擦击那个击面,然后用击手对付比较好。」
愿意认真和我讨论这种事的人,也只有辽了。市原辽,也是未来成为我竞争对手的男人。在那当时若要排顺序,大概是直美、我和辽差不多,剩下的三个人则排在后面吧。
「……你们两个在讲什么啊?」
没错,即使说在练习中因为很难赢过直美,但我们的感情绝不会不好。事实上,拿下头盔后感情可好得很。
「我正在和辽想赢你的方法啦!」
「讨厌啦——!两个男生居然躲在暗暗的地方偷偷摸摸的!」
我们的确是站在道场的柱子后方,但又没有刻意躲起来。
辽的脸有些红了。
「我们才……没有偷偷摸摸。」
从这时起,我便开始怀疑。说不定,辽其实是喜欢直美的。
我和直美也读同一间国小。一、二年级时不同班,所以从没说过话,但是从三年级开始便一直在一起。
到了五年级的第一学期,座位甚至在隔壁。
「正治,你有没有每天好好洗澡啊?总觉得有臭味耶。」
我摸摸自己的和尚头,然后闻着手上的味道。
「呜!……我都不知道臭的是手还是头发了。」
「受不了,你来一下。」
直美抓住我的后颈,一把拉到洗脸台去。
「你、你干嘛啦!」
「我来帮你洗啊。」
于是我被压到水龙头底下,被水淋又被抹满了肥皂,还被用力搓洗。当然,我如果真的想反抗是能逃走,但我没那么做。
「咻耶——!正治和直美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嘛!」
「好像一对喔!」
我也早就习惯了被人这样取笑。
这时,直美手部动作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吵死人了啦!」
我因为身体前屈又顶着一堆泡沫,因此没有回嘴。不,就算不是满头泡沫,我或许也不会回什么吧。其实,让直美洗头的感觉还满舒服的。
若要说真心话,我对直美的第一印象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一年级时在走廊擦身而过,当时我只是莫名想着:「这女生的脸真像青蛙呢。」不过,只要习惯了,连青蛙也会愈看愈可爱。而且升上小学五年级后,她也变得有女人味了。
「……你啊,别再穿那种小熊内裤了啦。」
上体育课换衣服时会看见。在道场也是,更衣室的门稍微敞开,这下又看到了。
「又偷看了!正治真的很下流耶!难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
她这么说道,却又一副要说悄悄话的表情靠过来。轻轻地,我被沐浴乳的香味包围。
「……这件事你绝对不可以告诉辽喔。」
就读隔壁町小学的辽不知道直美每天穿什么样的内裤。像是幼稚的草莓或小猫,或是有可爱的红色蝴蝶结,还有带着些微成熟感、没有图案的粉红色或水蓝色内裤等等。不过,要是知道了反而会很可怕吧。
「……怎样?被辽知道会很丢脸?」
还用说吗——直美小声念道后,便红起了脸。
那句「还用说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现在回想起来,我身为选手的巅峰期恐怕是在小学六年级吧。我已经忘记确切的比赛名称,但我是在那场比赛中,达成三人制团体赛的全国冠军。
当然,成员是我和辽,以及直美。
前锋是辽。那家伙当时长得高,只要将剑尖构持在低位置,一般小学生很难进入攻击距离。而且,他操控动作缓急超群地厉害。当你以为他正缓缓地如微风般行动时,便忽然俐落地将人打倒。大部分选手都被这种动作秒杀。就算拖得较长,也会因为辽的范围太大而无法拿下一支。在这场比赛里,辽也的确没被人拿走一支。
中锋是我。若要说起来,这时期的我是不停动作,在一来一往中分出胜负的剑风。没错,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意外的是用很运动式的打法。而我在两场比赛中各被拿走一支,总共失去两支。但因为在这两场比赛中我都拿回两支,所以并没有输。
而主将就是直美。
基本上,为了辽的名声,我也得先把话说在前头,这绝不是因为我们直到小六也赢不过直美。我们几乎不相上下,有时我或辽甚至能拿下一支。不过,这是因为我们已经逐渐进入会出现男女间体力差距的年纪,我只是单纯地这么认为。
其实,直美的剑风也不断在进化。她依旧擅长击面,且会拉长胶着状态,但是当对手开始防备击面时,她便会使用击手,而对手似乎大意冲上来时以拔击腹应对等等,她的得分技巧种类也如此增加了。直美在锦标赛一开始和准决赛那边输了,但因为我和辽是全胜,所以队伍仍是无敌的。
我们三人一起领了奖牌,直美手拿奖状,辽是冠军奖杯,我则是抱着纪念品,那时拍下的照片,到底是跑去哪了?
国中时,我也和直美同校,只有辽读他校。
我们三人都加入了学校的剑道社,于是和辽别说是练习了,就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手机,且一般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不会打电话。一旦学校不同,朋友就等同于消失在其他世界。
尽管这样,我和辽仍有在地区比赛等对战的可能,但直美却连这机会都没有。
「真是寂寞呢,女生啊……已经永远没有和辽比赛或一起奋战的机会了。」
在这时候,我头一次确定——啊啊,直美果然也喜欢辽啊。不过,虽然如此,我也没想过要撮合他们两人。一来我没那么爱管闲事,二来我也不是那种做好人的个性。
这些先放到一边吧。
所谓国中时期,不论男女都正值发育的时候。我也在这段期间长到最高,以前没毛的地方也开始长毛了。
正因为是这种时期,所以三年级生和一年级生在体格和具备的力量有着明显差距。要是被高年级的使用碰体,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人会被撞飞到墙壁边。
「喂!要睡到什么时候啊!快点站起来啊!」
学长们在一年级时应该也是被这样严格训练的吧。而因为世代交替,所以用同样方式对待我们。我是这么想的。和这相较之下,在警察那边的练习还温和许多。事实上,那毕竟算是一种学习,当然也是有严苛的一面,但指导的是现职警官、会拿捏分寸的大人,所以不会对小学生施行看似虐待的练习。
但是到了国中的社团活动,就不是那么回事。
「开始耶耶耶——!」
在一名一年级生社员面前,各站着两、三名高年级生。各进行一分钟的互角练习后,高年级生会换人。我们连行礼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当下一个学长的对手。这要整整持续三十分钟。四名一年级社员在四个月里,每天都得做这种练习。简单来说,得一直持续到三年级的现任选手引退为止。
而非常不凑巧地,当时我的母校里并没有真正练剑道的老师。似乎直到前一年都还在,但好像被派到别的学校去了。虽然有个挂名的指导老师,但他同时还要管桌球社,所以并非随时都在道场。于是练习内容就交给三年级生,完全是随他们高兴去做。
一开始我老是在呕吐,就连跑去洗脸台的时间和脱下头盔的工夫都没有,就直接在原地跪下,突如其来地从面金之间吐出来。
「唔哇!脏死了——你想吐到我身上啊……快去拿抹布来擦啦,白痴!」
虽然如此,但只要一吐就能休息。于是,呕吐渐渐变成一种期待,我也愈来愈懂得怎么吐。为了不弄脏头盔的下颚周围和袴裙,以及为了晚点比较好清理,我会选择地板平整的地方吐。不能在有高低落差的角落,因为和地板之间有缝隙,所以很容易残留脏东西,而我也会因此又被吼骂。
「男生那边……真的每天都很辛苦呢。」
女生也在同一处道场练习,但内容不同。她们共有五、六人,都在另一端安分地练习。
「别讲了,直美……少和我说话。」
这不是害羞也不是客气,而是我十分清楚,如果被学长们看到有女孩子关心我,隔天会有很恐怖的遭遇。
只不过,我有时仍会和直美一起回家。若从国中走,到中间为止方向都一样。
「正治……你变强了呢,我大概已经连你的脚边都构不到了吧。」
是那样吗?这时期我所变强的,大概只有毅力和胆识吧。
「完全不行啦,老是被打飞出去……我的技巧一点也没进步啊。」
「才没有啦。」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个子已经长到直美得稍微抬头了。
「现在的正治……很帅喔。」
听到这句话后,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走在前头的直美也回过头,于是我们面对彼此。
昏暗,没有行人,住宅区的道路。
某处有只猫低声呜叫。
国中生的直美早已不那么像只青蛙,怎么说呢,就是有着一张普通女性的脸。我没办法从正前方看着直美,只好眼神闪烁地来回看着在她的头后方延伸的星空,以及一旁挂着眼科招牌的电线杆,思考究竟该如何回话。
忽然,直美的脸背对我。
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微微地发光,仿佛拖着一条尾巴——
「再见……晚安。」
明明我们还要继续走同一条路,直美却先离去了,她独自踩着快速的步伐回家。
当然,我如果要追也是能追上,但是,我却莫名觉得不能那么做。
直美,你刚才该不会是哭了吧?
然而,国中时期的我哪怕是青梅竹马,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在意他人。当我从二年级升上三年级,来了个剑道四段的英语老师之后,练习就变得格外严厉。
「正治,左脚!」
左脚不能退太多、拉近时再快一点——我一再被提醒这些事。
「是!」
不过,能够做像样的练习依旧让我非常高兴。最重要的是,不必对新生做那个连续三十分钟不中断的「地狱练习」。光是这一点就让我非常有得救的感觉,因为那毕竟不是什么好作为。
但是,哪怕正经练习了三个月左右,过去这两年的空白也不是能轻易弥补的。
我在全中地区预赛的第三轮赛中,居然遇上了那个市原辽,还被他轻松打出局。被拿走了两支,却花不到一分钟啊!
之后辽成为福冈县的代表选手,在全国大赛也进入前八强,让人看到他的活跃。
太耀眼了。辽巧妙拿捏缓急的比赛过程仍和当年一样,甚至更加磨练在引诱对手的「崩」上;他的剑风对我而言,实在是过于耀眼。
而辽在秋天时到家里找我。尽管自己在剑道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成绩,但我依旧想上高中,因此一反平常地在房里准备升学考试。
「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正治面对书桌的样子呢。」
「你很烦耶……好啦,坐吧。」
母亲马上端着茶水和煎饼上楼来。
「啊啊——辽才不吃那种穷人的东西,拿下去啦。」
事实上,辽是个家境还不错的少爷。
「才不会呢。对吧,辽同学。」
「是的……我很喜欢煎饼。那么我不客气了。」
干嘛讨好这种五金行的阿婆,但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也对辽良好的家教产生好感。这人是我的儿时玩伴,而且早在两年半前就分道扬镖,却突然像今天这样来找我。这令我莫名地开心,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啊,恭喜你进入前八强……我好像还没说过吧。」
这句话我也坦然地说出口了,或许该算是幸好自预赛落败后已过了一段时间吧。
辽摇摇头,浮现出苦笑。
「那是因为我在预赛赢了正治、获得自信,然后乘上那股气势而已。」
「哪有啦!我和你啊,已经有这——么大的差距啦。现在你可不能因为赢了我这种人就高兴啊。我……光是读的学校就选错了。」
我其实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就算没有可靠的指导老师,但只要自己好好练就能变强。光是学校的社团不够,也能去警察道场练习。但是,是我自己不那么做的。是没有那么做的自己的错。然而我不想这么说,因为我不想承认,仍想要怪到其他事物的头上。
忽然间沉默弥漫,当我把目光移回去时,发现辽以非常认真的眼神注视我。
「那个,关于学校……正治,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读福冈启德?」
一说到福冈启德,就是以剑道高强而闻名的名校。
「一起……」
「比赛之后,他们很积极地邀我去读,而我已经决定去念,也去练习两次了。那时候他们问我,有没有其他很强的人,就算没有比赛成绩也没有关系,总之就是知不知道其他很强,或是有可能变强的人……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正治你。你要是愿意来福冈启德,我的内心也会踏实多了。教练那里我会去说。虽然可能要你先去道场一、两次,接受简单的考试,但你的话……我觉得,如果是正治就一定会及格!」
说真的,我浑身颤抖。
福冈启德——
那绝对不是我以一般考试就能录取的学校,而辽把那推荐名额给了我。当然,说不高兴是骗人的,但是我完全没有半点自信。当时的我,没有能回应辽的期待的自信,也没有打出能让福冈启德认同的剑道的信心。
「你让我想一下……」
辽说着「我会等你的好消息」便起身。我说要出去送人,于是和辽一起走出家门。
走到西新商店街的出口时,辽小声说道:
「对了……直美过得好吗?」
我这才突然发觉。
自我从社团活动引退后,便几乎没再见过直美。由于不同班,所以在学校也没看到人。
直美。就是啊,最近她过得如何?
之后,说是代替准备升学考或许不太好听,但我突然回去道场拼命特训。我故意提出那个「地狱练习」,请学弟们严格训练我,也请四段资格的指导老师彻底替我练习。辽也大约来了三次当我练习的对手。
在周遭帮助的效果下,我总算顺利获得福冈启德高中的推荐入学。
当然,进去之后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剑道的生活。
但是,不愧是剑道名校,练习内容虽严格却也非常充实,学长们也全都是会令人尊敬的剑道家。我想要补回那段被浪费的国中时代而勤奋练习。
尽管过着这种日子,辽依旧很在意直美。
「正治……你会不会在家附近碰巧遇到直美?」
午休。我在屋顶啃冰棒时,辽这么问道。
「没,我最近都很晚回去,而且也很少在附近走……嗯,不知道她过得怎样啊。」
我如此说道后,关于直美的对话便结束了。辽的生活圈之中没有西新商店街,所以,基本上辽不会偶遇直美,或是听到她的传闻。
然而我就不同,我说不晓得直美的近况,那是骗人的。
直美家在离西新商店街有些距离的住宅区。很少遇见是事实,但我有时会见到应该是她的女高中生。
一开始我以为是其他人。定型的烫鬈发,卷起的运动外套袖子,没系紧的领结。背在肩上的是压扁如板子的学生书包,还有长到脚踝的裙子。有如图画上昭和末期的不良少女。不对,在那当时,做那种打扮的女高中生多到满街都是,不算特别稀奇。只是,如果有可能是青梅竹马的直美,事情就不同了。
直美就读当地的市立高中。我看到的时候,她穿的就是那所高中的制服,还有那张熟悉到会痛心的侧脸。一开始觉得像青蛙,看习惯后便愈来愈觉得可爱的那面孔——
我去斜对面的鱼店,把国中时同班,现在和直美同校的本木康隆叫出来问:
「我说啊,阿康,最近直美怎么样?」
康隆也许是马上就晓得我的意思,只见他边皱眉头边点头。
「这个啊……她很……乱来呢。」
「乱来……?」
他又点了一次头,但这次动作很大。
「直到暑假前也没那样子。从暑假结束以后……头发整个炸开,裙子也很长,好像还打过好几次架。直美不是到国中都还有练剑道吗?所以才会特别恶劣吧。听说只要捡起路边一根棍子啊,就连男生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不好的预感转化为远远超出预料的现实撞向我。
那果真是直美啊。而且照康隆这口气,她似乎已经没练剑道了。结果现在她利用长年学习的剑道,透过棍子施展暴力。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康噘起嘴巴、陷入沉思。
「虽然听说过伯父的工作不顺利……之类的传闻,但真正的原因不问本人也不会知道。」
直美的父亲,我记得不是土木公司的老板吗?
其实在这时候,我们所居住的福冈市早良区已开始变革了。
当时正在进行填起本区的北端、面对博多湾的百道海岸,并在那举办太平洋博览会,通称「美好理想国」的计划。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湾岸百道」——以福冈塔和海鹰饭店、福冈市博物馆、湾岸百道海边公园而闻名的海湾区。不,以全国角度来说,或许说是福冈雅虎巨蛋那一带还比较容易理解吧。
不过,在我们仍是高中生的年代,那一带只是预计要填海的地区。
说到当时那里的状况,还真是惨不忍睹。岸边满是漂来的垃圾,海水一整年都散发着恶臭,夜晚则是飙车族在周围马路四处乱窜的危险地区。虽然被称为百道海岸,但能让人游泳已是昭和三十年以前的事。在我有记忆时便早已禁止戏水,而原因似乎是城市西部人口激增,而那里的生活废水直接排放到海湾里。
换句话说,所谓「美好理想国」计划,就是把早良区见不得人的百道海岸,改造成足以对世界夸耀、摩登的海湾区的重大工程。
最后我仍不清楚详细原委,但是把在商店街流传的传闻拼凑起来后,似乎是直美的父亲没能参加「美好理想国」计划。
伯父期待会产生大规模土木工程方面的需求,向金融机构申请巨额融资、投资设备之后,最重要的发包却没落到他的公司。我根本无从得知什么发包的协调讲价、事前沟通等等,但是「宫内土木好像很危险」的话题,被和直美突然改变打扮的事连在一块儿,到处都在传。
或许干脆一点,只要宫内土木早早关门大吉,这样直美的人生或许会有什么不同。管他避风头还是什么,去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开始新生活。我想应该也有这些选择。
但是,直美父亲的努力只是半调子。他选择减少员工、变卖车子和机器等等,经手零碎细微的工作,过着被借款压到喘不过气的生活。
国中一年级那一晚,直美注视着我、夸我很帅。如果依照传闻反推回去,在那时候,宫内土木似乎就已经很危险了。
那一晚的眼泪——
说不定,直美是想和我坦白烦恼吧?「爸爸的公司很不好,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觉得很不安、很害怕。」吐露出那些不安,说不定还希望我能说出:「没事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家的五金行也很不妙啊。」来安慰她——
从早到晚充满练习的日子以无法制止的速度流逝。
另一方面,商店街的人们在传这阵子完全看不到直美母亲的身影。根据附近消息灵通的人说,似乎是回到娘家鹿儿岛了。
之后没多久,直美的父亲在工地倒下。听说他住院约一个月,出院后手部依旧有一些后遗症。而宫内土木的业务则由伯父的弟弟和其儿子分担。
不过,老说这些阴沉的事情也不好,所以让我讲些得意的事吧。其实我在高中二年级时,打下了一些好成绩。我在每年于福冈举办的玉龙旗全国高级中学剑道大赛中,居然达成连续击败十七个人。可惜没有达到大会史上最多的纪录,但是制造了登上当地报纸和于专门杂志上刊载照片的话题性。
福冈启德的二年级生好厉害。不只有市原辽。吉野正治明年可望成为中心人物——
到了现在,我十分后悔把那些报纸和杂志丢了。何必拿去烧掉呢?那实在是年轻气盛的结果啊,真是的。
那是高中三年级春天。
我当时一直以为直美也和伯母去了鹿儿岛,所以在西新岩田屋(注:岩田屋是九洲地区老字号的连锁百货公司,目前已由三越伊势丹集团并购。西新岩田屋为分店之一。)前撞见她时吓了一跳。
「……啊!」
那时直美像流氓般地蹲在入口柱子下方抽烟。由于是晚上,因此她没穿制服,而是图案花俏的罗纹夹克,以及宽大的牛仔裤。
妆也很浓,简直就像夜叉。但是我没有看错,确实是直美。
由于我停下脚步,直美也抬头看我。我穿着启德的制服。
「正治……」
直美用涂成大红色的嘴唇喃喃说道。
她别扭地将烟丢在地上,边用脚踩踏边起身。
「好一阵子没见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是我要说的话——我心想,但没说出来。
「啊……想来买一点东西……」
我说着并用手指向岩田屋入口。我想要个运动背包是事实。
我看向直美的脚边。
「你在抽烟?」
一瞬间,直美有如瞪人般看我,但马上露出了苦笑。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我进高中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子。」
那一晚仰望我的双眼在脑海里苏醒。
很帅喔——还有如此对我说的嘴唇。
以及在黑暗里拖着尾巴消失的眼泪。
突然,我的胸口深处感到难以呼吸。
「你……这算什么样子嘛。不适合啦,别这么打扮了。」
我心想,那小熊内裤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直美仿佛要遮起胸部似地抓起罗纹夹克的衣领。我不记得她里面穿了什么。
「这也不错啊……我要穿什么,和正治又没关系。」
我不禁抓住她的肩膀,并意外地感受到她的反应。
「怎么会没关系?你这种样子……辽要是看到了,会幻灭啊!」
尽管她化着厚妆,我仍能知道她的脸颊僵硬住了。
我继续说道:
「你以前应该喜欢辽吧?辽现在也喜欢你,老是向我问起你的事、很在意你。那种时候,我到底该怎么回才好?顶着爆炸头、穿着没品味的衣服、化着不适合的妆……我能向辽这么说吗?」
直美只是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你能说出来就好了。你所认识的直美啊,现在已经堕落成不良少女了——你能对他这样说就好了!」
她往脚边吐出口水,又瞪视着我。
「还有……我从以前就没有喜欢过辽。我喜欢的人……从以前就不是辽。」
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没有机会问这句话。
「……你谁啊?」
旁边冒出男性的声音。
一看过去,在比我的视线稍低的高度,有个眼角向上吊、戴黑色墨镜的男子。头顶着非常闪亮的飞机头,黑色皮外套与白色宽松的裤子。现在是会让人发笑的装扮,但在当年非常有效果,也令我感到相当的压迫感。
男子让墨镜下滑一些,吊着眼睛看我。看到眼睛后,我才发现自己认得这个人——井上孝夫,在我和直美就读的国中里高我们两届的学长,他当时就已经是个以不良出名的人。
「我听到了一些……什么喜欢别人的女人,真敢说啊。啊?说那句话的是哪张嘴啊?」
井上的手伸过来打算抓住我的领子,但被白皙的手制止。令人怀念,直美的手——
「……别这样,这家伙是我的青梅竹马。」
井上把他那有如屁股的下颔朝向直美。
「你也一样,居然和青梅竹马讲话讲得这么亲昵……」
井上突然闭起嘴巴,来回两次看着直美和我。
「啊,你这家伙……难道就是那个?剑道社里叫吉野的小鬼?」
我实在想不到井上居然会记得国中时期的我。或许是看到去年的报纸报导吧,或者是直美和井上说过。大概就是这样吧。
「是哦……清白正直的剑道少年可不能在这种时间游荡啊,应该要更认真地去练习嘛!」
他用没被直美抓住的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拍了几下。
温暖的风从我们三人之间吹过。
「……干嘛?你那眼神。你想跟老子干架啊?」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因为我不曾经历过这种状况,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啊啊?你这家伙没戴头盔也没拿棍子,就有办法跟我打一场吗?」
原本拍着脸的手抓住我的制服领子,一股劲地把我拉过去。
「别这样!阿孝!」
「你给我闭嘴!」
直美被一把推开,背部撞上身后的柱子。
「直美!」
「闭上你的狗嘴!」
他的拳头反向朝我打来——
我看得到他的动作,于是立即举起手臂防御。但我没有完全接好,偏移的拳头打到我的左耳。
那没有非常痛,绝对是我能承受的痛。事实上该说我愣住了,或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这种状况应该怎么处理?该做到什么地步?可以用多少力量?这些事我都不懂。
井上或许看出了我的迷惑,于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攻击。
他的膝盖从下方顶了过来,我反射性地改变身体面对的方向避开要害,但下腹部挨了一记,非常有伤害力。
接着是背上,这是用手肘吧。然后又从下方用膝盖顶,这次击中了胸部。侧腹被他一拳、一拳、一拳又一拳——当我撑不住而跪在地上时,被踢了一记。太阳穴被狠狠殴打,视野摇晃、思考混乱,我只能横倒在瓷砖地面上。
我记得之后被说了一堆像是虚有其表、打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有剑道这种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之类的。但是我不记得当时井上的表情以及周围的状况,所以我大概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吧。
过了段时间后我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井上和直美都已经不在了。四周也没有聚集的民众,只有行人好奇地瞄着我走过。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发现。
交叉在脸前的双手正不停地颤抖。
幸好这件麻烦事没被启德的人知道,被问到太阳穴的瘀青时,我也说「是被老爸打的」随便敷衍过去。
就算不提这件事,我和辽两人在分区预赛的个人赛双双胜出,正值即将迎接县预赛的重要时期,所以我也想尽量隔绝那些没营养的外野噪音。
我们坚定地互相发誓:
「正治,我们两个要打蠃县预赛,然后在校际赛的决赛上再打一次!」
附带一提,在平常练习里胜败机率约是四比六,我居于劣势。
「哦!县预赛冠军……这个嘛,我就让给辽。所以我在全国比赛可不会输,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至于直美的事,我当然没告诉辽。我不想用那种事削弱辽的精神,而且我也束手无策地认为,直美已经不是以前的直美了。
但是,在漫长人生中,人似乎会有数次被不可反抗的大浪吞噬。
这时正处于那种状态。
对我而言是如此,对直美更是如此——
那一天,我结束练习回到家中。
「我回来了。」
「啊!……正治。」
母亲罕见地一脸严肃,从客厅门口走出来。平时母亲顶多一手抵着和室桌,眼睛盯着电视边说:「你回来啦。」
「你最近有碰到过直美?」
我突然想到昨天的事。
「……没有,没碰过。这阵子连看都没看到。」
「是吗?」母亲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直美怎么了?」
「不是啦……我听樱樱轩的木村老板说,直美昨天深夜在填海地那儿啊,被好几辆机车撞到,受了重伤住院。」
樱樱轩是西新里最受欢迎的中华料理店,而会送外送去警察局和消防署的木村老板,就是熟知这类消息的万事通。
「重伤……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
被好几辆机车撞到?
脑中马上浮现的就是那个井上。他很有可能是飙车族。他虽然说得好像直美是他的女人,但说不定昨晚的事情变成他们吵架的源头,进而发展成以机车惩罚直美吗?或者也有可能是被敌对的团体盯上吗?
直美——
「等一下,正治!」
把背包和竹剑袋扔下后,我再次走出玄关。
我全力奔跑到樱樱轩。
「哟!欢迎光临!」
一拉开店门,穿着白色厨师服装的木村先生回过头来,但一发现是我后,脸色便沉了下来。
「……小正。」
店内几乎客满。木村先生穿过桌子之间,走到我这里。
「木村先生,请问……」
「嗯,你要问直美的事吧?」
我点了一下头。
「因为我听说她被机车撞到。」
「啊啊……似乎被好几辆撞到。急救的人说脚和头上的伤特别严重……警察也在调查了,但是涉案的说不定是未成年,似乎不能太张扬调查。」
我异常口渴。
勉强吞下口水。
「……那,有没有生命危险?」
「这我就不清楚了……啊,你如果要去探望……」
木村先生告诉我的,是位在大濠公园对面的急救医院,从这里过去有点远。正当我在想要怎么去时——
「小正,哪,这个拿去。搭计程车去吧。」
木村先生从收银机里拿出一张五千元钞票,并交给我。
我紧紧握住钞票却无法说出话,只能低头行礼后飞奔出店面。
搭计程车不过十分钟,钱也非常够用。
「不好意思,请问宫内直美的病房是?」
我对一进去便看到的柜台问道。窗口的小姐才说:「会客时间已经……」后面的人便不知对她示意了什么。接着,她告诉我:「是三〇二号房。」
怎么?难道直美的状况糟到就算过了会客时间也能会面吗——
我从楼梯走上三楼,依序看着病房的房号牌。
三〇二号房就在护理站前方不远处。
房间号码下方插有以麦克笔写着「宫内直美」的牌子。从门口看进去,床边布帘拉了起来,让人无法直接看到病床。但是,前方墙壁的衣架上挂着有些老旧的男性夹克。
「请问……不好意思。」
「是。」随着无力的声音,椅子发出「喀哒」的声响。
直美的父亲从对面的窗边探出头来。
「啊,我记得你是……」
「我是吉野,吉野正治。」
伯父很有礼地低下头,来回看着病床和我,接着开口:「好了,请进来吧。」
我边低头示意边走进里面。
接着胆战心惊地看往布帘里面——
那里躺着一团巨大的绷带。右手、被稍微吊起固定住的左脚、头,每个地方都被纯白的绷带毫无缝隙地覆盖着。
「……伯父……」
我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因为如果说了,自己似乎会哭出来。
「谢谢……只有你……特地赶来。」
伯父的叹气里有着颤抖。
还有那厚实的肩膀也是。
甚至就连无法随心所欲动作、半张开的手指也是。
「她……似乎被伙伴之类的载在机车后方。然后不知怎地被摔了下来……接着被后头的车子一辆又一辆地撞过、辗过……不对,那些家伙根本不叫伙伴……没有半个人想要救她。所有人都不叫救护车,并当场逃走了啊。」
某种冰冷的东西从头顶爬下,朝全身扩散。
「处理拖得晚了……要是一个不好,左脚也许得截肢……」
我马上看向直美。
伯父说着:「不要紧。」边点头。
「她吃了药正在睡,所以听不到……视力似乎也无法保证没事。脸也是,不晓得能不能回到原样……」
视野和声音都愈来愈扭曲。
还有漆黑的窗户、对面枕头边的电暖炉、纯白的直美、变得渺小的伯父……一切都摇摇晃晃地失去原本的形状。
「我的确也有不对。我让直美吃了那么多苦,却连关心的话都没说过半句……所以直美才会因为寂寞和那群人扯上关系。所以……这就是处罚吗?因为我做过那些坏事?」
我只摇了一次头。
我也是同罪——
那一晚,我没看出直美的求救;就算在商店街看到她我也没去搭话;看到外表改变的直美,就认定她的内在应该也变了而想要忽略她。我想要放弃她、想要忘记她。明明我是那么喜欢她。明明一直、一直,都那么喜欢——说因为很臭,所以在学校给我洗头的直美……
我在那之后的三天内,做了三件事。
首先是提出退社申请。虽然被问及原因,也被慰留了,但我坚持说「只是想退出」。
「正治!为什么啊!」
还差点就要被辽勒死了。
我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我只是……因为讨厌剑道。我再也不会拿竹剑了。」
「少骗人了!别把我当笨蛋!你以为那种薄弱的谎话能骗过我吗!」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失控发怒的辽。
「……辽,称霸全国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带着冠军奖杯回来。」
那句话不是谎话。
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之后,我离开道场。
辽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不论过了多久都在校舍的外墙上反射、回响。
之后,我找了个地方——正确来说,是我潜入填海预定地寻找地点。预定地被金属高墙挡住,但幸好有个相关人员进出口的锁坏了,因此能轻易进入。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调查了井上的联络方式,这也没什么困难。毕竟是念同一所国中,现在也住在同一个地区。
只不过,就算打了电话,但井上似乎很少回家,因此很难逮到他。好不容易用电话把他叫出来时,是在退社后约一星期的平日傍晚。
「喂喂?我是吉野。」
「喔……我不在家时你这混帐好像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啊。找老子有啥事?」
「今晚十点给我到填海地来。就在从你们丢下直美的地点往西两百公尺处的地方……我会先把出入口打开……一定要来。」
「老子在问你要干嘛啦!」
「少说有的没的,总之给我来……下巴混蛋。」
于是我做好了准备。
为求保险起见,晚上七点时我去勘察现场。要是早了三小时,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来。我盘坐在变成垃圾堆的地上等待机车的引擎声;这一晚月亮露脸;所以只要习惯了,就能轻易知晓周遭的环境。
到了九点左右,我指定的门忽然敞开,许多人迅速拥进来。由于完全没听到机车的声音,所以一开始我以为是不同群的人,但是定睛一看,便发现里面有井上的脸。总共十三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东西。不过,今天我也做好准备了。带着我的木剑中最硬也最贵的黑檀木剑,装上剑锷,我就只靠这把剑。我也不可能使用除此之外的武器。
我起身并清了清喉咙后,所有人便转向我。
恶臭的风从右手边的黑色海水里流过来。
「吉野……你这混帐是一个人啊。」
「是啊。」
「你一个人来报直美的仇?」
「是啊。」
我缓缓地握着木剑构持在中段。
「很有种嘛……你已经忘了前阵子被我打到倒地的事了?」
「……我记得,就是记得才叫你出来啊。」
「你该不会想打赢我们吧?」
我不知道。但我那时一心觉得:「只能打了。」
「……井上学长,你如果下跪而且边哭边道歉,也是可以直接回去喔。」
「老子干嘛得哭着向你道歉啊!」
我感觉到腹部深处的焦躁。
「……你们可是害直美变成那样子,还把她丢在路边不管……怎样?有没有道歉的意思?」
井上在月光之中不屑地笑。
「我对你道歉的意思是……没有。」
当下体会到的那份冲动是杀意还是什么呢?现在我仍不清楚。其实,就连自己想怎么对付井上也没有头绪。说不定,我是想要被那群家伙狠狠修理一顿,彻底教训想要把直美置之不理的自己。
管他是哪一种,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来啊!井上!」
我一动,对方也动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之后的一些细节。
有铁管、脚踏车的铁链、手指虎。各种武器在黑暗里挥舞,但全被我以一把木剑扫光。
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那些武器甚至没擦到我的身体。和竹剑相比,那些武器的动作十分缓慢。而且好几年来,我每天都在做看穿对手下一步、下两步的训练。
在对方挥下武器的瞬间,我上前击打对方的脸、肚子、手臂,以及肩膀。扫腿也很有帮助,尤其攻击脚胫便能轻易制服对方,更能够一击便阻止对方的动作,相当方便。只要试着出手,便转变成和在岩田屋前挨揍时完全相反的情势。
我一个不留地击溃朝我攻过来的家伙,要是想逃走,我会从后方追击到他跑不了。要是有谁想站起来,我就抢先朝他的头敲下去。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跨坐在井上身上,不断地用拳头殴打他的脸。
恐惧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疯狂。
复仇则转化为纯粹的暴力。
我不知道井上他们是怎么对警察控诉的。我也接受了侦讯,但既没有被丢进拘留所,也没被送到家裁(注:「家庭裁判所」的简称,日本负责处理关于家庭、少年犯罪的调查与裁定的法院。)。
但是,如此就能放心了吗?倒也不是。
之后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
过了约两天后,辽来看我,但是我没有打开门。「直美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我也是同伴吧?是儿时玩伴吧?」我边哭边听着,但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辽或许是放弃了吧,说句「我会再来的」便回去了。
我自认再也无法练剑道了。我害自己的剑道染上了血、害对方受伤了啊。我把剑道用在只为了满足那欲望的目的上。
我是恶鬼、是恶魔、是野兽。为了把井上打得不成人形,我把自己贬成比他更恶劣的畜生。结果,我赢了。以空有剑道之名的暴力斩下那些不良份子,我成了沐浴于他们的血中、吠叫的疯狗。
然而——
好几名老师和朋友都曾来说服我回学校去。而来过最多次的,正是辽和社团的指导老师。当他们两人一起来时,我实在很难故作闷不吭声,但我总算撑过了。用疯狗的牙齿咬住自己的手,压抑着声音哭泣、在心中道歉。
然而,当又加入一个人时,我这招便也没用了。
「正治同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是直美的父亲。
「其实应该由我去……但因为我的手变成这样子,打一开始就逃避了。我在内心就逃避了……天底下哪里有女儿被弄成那种德行,还默默哭着入睡的父亲啊……真是没出息……结果说了煽动你的话;当你咬紧牙根、跑出病房时,也完全没阻止你……其实,我曾想过——我在心里想着,你要是能够代我报仇……我就是那样卑鄙的男人啊……」
不对,不是的,这不是要说谁卑鄙——
我想说出这些话,于是跪坐好拉开纸门,却看到缩在狭窄走廊的伯父哭喊着:「我想去死、我想去死。」
我抱住伯父缩成一团的背,也跟着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如此说着,在事件发生后头一次哭出来。
过了几天后,指导老师又来看我。毕竟曾露过一次脸,总觉得这样不说话关在房里也很不好,于是我让老师进房,只是听他说话。
他似乎是想带我去哪里。指导老师的恩师现在仍在市内,于是他问我要不要和那位老师聊聊。
虽然我没回答说「要去」,却莫名其妙地坐上了指导老师的车。
我们前往的是在中央区内的一间老旧地方道场。
但是,我们的目的没有达成。那个关照过指导老师的老师因为突然生病住院,人不在道场。
「……我本想若能和中林老师谈到话,或许能开启一条道路而来……这样子啊,我不晓得他现在抱病在身。」
既然人不在那也没办法了。指导老师也马上想回去,但是不知那人在打什么主意,只见那个似乎是代替管理道场的老师说道:
「如果您有时间……如何?要不要和我在这稍微练习一下?」
听到这没神经的用词,我马上被愤怒冲昏了头。
练习?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不久之前才把十三个人送进医院的男人啊!既然没有礼节就不会有犯规,也没有开始或结束。那就是如此的战斗。我杀死对方的可能性与我被杀死的可能都是存在的。没错,那是互相厮杀,不过是凑巧没有人死掉。现在我还活着,也是凑巧。如今你要我这种人如何拉下脸练习啊!
什么剑道,说到底就是杀人游戏吧!是互相残杀的工具吧!什么叫「要不要和我」?那种话在这世上叫作把人当猴子耍啦!
最后居然还把小叶青冈制的木剑递给我。
「……那么,从哪边都好,来攻击我吧。」
因为这一句话,我完全丧失理智。
「呜咧呀啊啊啊——-」
我是认真的。虽然没到「最后一定要杀了他」的地步,我也不想轻易放过他。我想让他后悔说出「从哪边都好,来攻击我吧」到想死的地步。
然而——
「……哈!」
他总是轻易接下我的攻击。我的力量全部被吞噬掉了,不对,是无论我用了多少力,就被多少力反弹。
这么一来,我连剑道里没有的技巧都毫无保留地使出来,也试着或踹或肘击。但是也都没有用。用了手肘反而被固定住,而且仿佛被迫跳国标舞般在道场里被牵着四处走。
这到底是什么——
无须多说,那是场练习。不论我如何攻击他,他都神色依旧地全数化开或承受,不对,是仿佛在训诫我「不是那样」般,稍微将我推了回来。
我感觉到了。
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疯狂逐渐衰弱。
感觉到暴力的冲动逐渐淡化。
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剑道并非互相厮杀的工具。
不,这算是剑道吗?剑道是这种东西吗?如果是,以前我学的究竟是什么?那我不就是根本什么也不懂吗?我不是根本连剑道的「剑」字都不认得了吗——
但是,那令我觉得悔恨、羞耻、没出息,于是我把木剑丢向那位老师。接着我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上前抓住他的木剑。结果——我居然被扔了出去,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一瞬间,我做好会被摔在木地板上的心理准备。但是,背部承受的冲击小到仿佛泄气一样,与其说被摔下来,不如说是被放下来会比较贴切。
那老师把我压制在地上,更用力锁紧我的手臂说道:
「……你的攻击很不错。不过,今天你先放弃吧。所谓输,既不是死也不羞耻。」
我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认输了」吧。
然而当时我太年轻,非常冒失地瞪着那名老师,还想找出反抗的方法。
到这里,我的记忆中断了。
后来我从指导老师那听说了那名老师的名字。
桐谷玄明。
我把那名字刻在内心。
我想要改天直接去找他道谢,我想再见他一次。是他亲身告诉我剑道不是互相厮杀的工具,且应该是为了制服暴力而存在。还有,如果可以,我也想告诉他:「托您的福,我再次走在这条剑之道上。」并告知过去的种种。我带着这想法,当上老师后也从头到尾读遍了全剑连的会报等等,但他似乎和这些事物无关,所以目前我还没看过他的大名。
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二十几年的岁月,去年秋天我指导的甲本早苗告诉我说她要让神奈川的桐谷道场关照一阵。我觉得这应该是某种命运,于是下意识地将那名字念了一遍。是桐谷道场啊。您若是自身拥有道场,就会是那个名字吧——甲本或许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问我是不是晓得。当下我马上回答不知道,但我认为恐怕不是那回事。也许有调查的需要。
接下来说一下那之后的事吧。
之后井上他们以到了二十岁为理由,从那种集团里金盆洗手了,所以没有报复我。不过,他们如果找上门来,这次我会以不让人受伤的方式对付他们。但是,看来是对方十三个人打输我一个产生影响了吧,我甚至没听到井上他们盯上我的谣言。此外,我在高中毕业后进入北海道一所美术大学。我以前只在课堂上画过画,但毕竟很喜欢而且成绩也不错,所以带着姑且赌一把的心态报考——结果考上了。于是我暂时离开福冈,这或许也成了一段不错的冷却期。等我回来后,据说井上他们已经离开福冈了。
辽那一年很遗憾地没能称霸全国,不过仍缔下进入前四强的好成绩。他毕业后进入东京的大学,并直接在那边就业,还结了婚,现在已经是三个女儿的爸爸了。寄来的贺年卡上没有辽的身影,每年都只有女儿们的照片。不过,这也是一种人生,很好、很好。
接着来说直美吧。
幸运的是,她的左脚免于截肢。似乎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后遗症,而且视力也变差不少,但好像对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脸倒是教人意外地一如原样。不过,毕竟她和我同年,所以现在也是有些岁数的欧巴桑了。
现在她在西新商店街的小巷子里开一间小小的酒馆。
我每晚都会去她那儿。
「真是的……这里可不是你家啊,不可以睡觉喔。」
「……我才没睡啦。只是……稍微眯一下眼睛啦。」
直美在吧台另一头「呵」地发出笑声。
「就算你这么说,之前还不是呼呼大睡。真是,今晚我不给你酒喝了,给我乖乖回去。」
直美住在店面的二楼,我则住在附近的公寓。
「对了……伯父七回忌(注:祭祀法会的名称,于去世六年后举办。)是什么时候要办?」
伯父在六年前因为心脏病去世,直到离世前都把我当儿子般疼爱。
「……啊,你不是说可以去吗,就定在下下礼拜的星期天啊。」
唔,这可糟了。
「那个,下下礼拜啊……我还真是糊涂了,那一天刚好有比赛呢。」
直美轻轻微笑,稍微摇了摇头。
「……你不必在意啊,反正只是在家里请和尚来念经而已。你只要改天来上个香就好了。」
她边说:「喝吧。」边把茶杯递给我。
「什么啊……是混绿茶的酒啊?」
「只有绿茶。喝了这杯醒一醒酒,快点回去吧。明天还有晨练吧?要是带着酒臭味,会被社团的学生们嫌弃喔。」
好、好,我知道了。
那么,今晚就先喝到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