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元二〇九五年十一月六日/四叶本家会客室
武士官邸风格的大型传统建筑。
这是四叶本家外表给人的印象。
相较于一般住家,确实很宽敞。形容为「宅邸」也不突兀。
但若是看过七草家或一条家豪宅的人,反倒会惊讶于这座宅邸小而宁静的质朴风格。
四叶不在乎住处大小。贯彻秘密主义的四叶家,不会大举邀请访客入内,大宅邸或许只会令他们觉得碍事。
即使是母亲的娘家,深雪依然抱持这种置身事外的想法,和哥哥穿越厚重的大门。
那一天——后世称为「灼热万圣节」而闻名的日子,至今已过一周。
兄妹之所以来到地图也没标记的深山村庄,是基于姨母邀请——实际上是传唤命令。
两人被带到从建筑物外观无法想象的摩登且宽敞的会客室,受命在这里等待。不是被带到私人使用的小型会客室,而是通称「谒见室」的大会客室,代表姨母这次不是以私人身分,是以四叶家当家的身分找他们过来——不过,两人打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
不过深雪心想——
上次和哥哥一起被叫到这个房间,是三年前的事。
至今,除了基于庆吊原因邀请亲戚齐聚一堂,姨母都不会直接见哥哥。本次即使深雪陪同,姨母也是睽违三年近距离和哥哥相见。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深雪无从判断。
「——别担心。我们和三年前不一样。」
大概是深雪的不安心情显露在脸上。达也用力点头,回应她窥视般的上扬眼神。
深雪坐在沙发,达也就这么站在她身旁。
三年前也是这个姿势。
三年前是站在她的身后。
对……和三年前不一样。
达也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他们的实力和三年前不同。两人的实力确实大幅成长,三年前简直没得比。尤其是达也,他的战斗力甚至匹敌号称世界最强魔法师之一的姨母——别名「极东魔王」、「暗夜女王」的四叶真夜。考量魔法的相克性质,如果是一对一,达也稳操胜算。
不过深雪认为,这三年来,除了两人和姨母的实力差距,还有其他事物改变了。
——那就是哥哥和自己的关系。
——自己对哥哥的心意。
重新在沙发坐好的深雪,意识回溯到三年前。
【2】 西元二〇九二年八月四日/冲绳那霸机场~恩纳濑良垣别墅
——西元二〇三〇年前后,地球急遽寒冷化,世界的粮食状况大幅恶化。二〇二〇年代推动的太阳能工厂农业,使得先进国家遭受到的影响有限,但是经济急遽成长导致人口爆炸的新兴工业国家受到重创。
寒冷化与沙漠化同时进行的华北地区,面对最严重的事态。
华北居民们试图依循民族传统突破这个难关。也就是以越境殖民——非法偷渡方式。
但俄罗斯不容许非法移民。即使是无人荒野,也彻底排除鸠占鹊巢的非法偷渡。
而且是不惜流血,强硬地驱离。
中国打着人道名义批判俄罗斯,而俄罗斯秉持国际法批判中国。
两国的对立,并非局限于两国之间。
一方打着人道名义跨越国境,一方秉持国际法加以排斥。
火种散播到世界各地。
背后的主因,是寒冷化导致粮食不足。
能源资源争夺战,成为辅助的要素。
只要有一点点契机,火种就足以燎原。
西元二〇四五年,第三次世界大战——二十年世界连续战争爆发。
二〇四五年到二〇六五年,是世界各地持续上演大规模国境纷争的战乱时代。
没有任何国家能够旁观,是基于真正意义的世界大战。
大战结束时,世界人口减少到三十亿人,是二〇四五年的三分之一。
俄罗斯再度吸收乌克兰与白俄罗斯,组成新苏维埃联邦(新苏联);中国征服缅甸北部、越南北部、寮国北部与朝鲜半岛,组成大亚细亚联盟(大亚联盟);印度与伊朗并吞中亚各国,组成印度、波斯联邦;USA合并了加拿大以及墨西哥到巴拿马等各国,组成北美利坚大陆合众国(USNA)。四国版图各自扩大。相较之下,欧盟各国整合失败,欧盟分裂为东西两侧;非洲各国半数完全消灭。南美除了巴西,都处于地方政府各自为政的小国分立状态。
导致世界骤变的二十年战争,之所以没演变成热核战争,归功于全球魔法师的团结。
西元二〇四六年,「国际魔法协会」成立。
协会成立的目的,是以实力阻止各国使用基于辐射物质打造的武器,以免地球环境受到再也无法恢复的污染。
只要是基于「阻止使用核武」的目的,魔法师就获准脱离国家桎梏,以实力介入纷争。在最前线上演杀戮场面的魔法师,也会在观测到动用核武的征兆时停止斗争,不分国籍彼此合力阻止核武的使用。
阻止热核武的使用,是全世界魔法师第一优先的义务。
本协定——即「国际魔法协会宪章」的管制对象,是会以辐射物质污染环境的武器。严格来说,纯粹的核融合弹不在管制范围。不过以大战时期的技术水准,必须以小型核分裂弹才能引爆核融合弹,因此该协会最后成功全面阻止热核武的使用。
就这样,长达二十年的战乱时代,热核武连一次都没使用。
国际魔法协会的这项功绩获得了各国认同,在大战后的世界,也以国际和平机构的身分占有光荣地位——
我听到通知系上安全带的广播后,将书名为《现代史读本》的魔法师适用教材档案关闭。教材内容对于刚升上国中的我有点艰深,但这样比较不会无聊,是好事。
听说现代飞机并不会因为区区终端机电波妨碍飞行。不过在飞机起降时关闭终端机是传统礼仪。不只是我,其他乘客也关闭了。我不打算做出「只有我违抗常识」这种幼稚的举动。
覆盖座位的蛋形安全护罩内侧,投射出南方岛屿的即时影像。
看到翠绿的岛屿以及闪耀的大海,就觉得全球寒冷化是虚构的现象。
不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世界气候在我们诞生之前是暖化,但是在我们身边,寒冷化的各种遗痕随处可见。
例如衣着。
不露出肌肤的服装礼仪,无疑是严重寒冷化时代的遗痕。
不过,我也不喜欢裸露肩膀或胸口的衣服(更何况还不适合我),也没被迫穿上裙摆拖地的长裙,而且我喜欢和服,所以这种礼仪对我无害,完全不会在私底下束缚我。
我思索这种无聊事情时,飞机接近那霸机场。
着陆时几乎感受不到振动。
我解开只具备形式意义的安全带,打开胶囊座位的护罩。
下方的经济舱,听说塞入好几排狭小到会碰到他人手肘的座位,但我无法在这么近的距离,和素昧平生的人共处一小时。
我等待母亲离开座位之后,一起前往舱门。
这是利用暑假的私人家庭旅行。
家庭旅行原本应该都是私人形式,但以我家的状况,即使是家庭旅行也几乎不是私人行程,所以我满心期待,不像我平常的个性。
然而本次旅行不是只有我和母亲两人,还加上哥哥。这是美中不足之处。
◇ ◇ ◇
走出会员制的机场贵宾休息室,先去领行李的哥哥已经在外面等待。
哥哥之所以单独行动,并不是在恶整他。
头等舱乘客可以优先下机。即使也可以优先领取行李,但还是得等一段时间。考量到行李运送过来的时间,由搭乘经济舱的哥哥去领取,比较不会浪费时间。
让哥哥独自坐经济舱,也是基于正当理由。
在头等舱,除了一般的空服员,专职处理危险案件的警备乘员也随时注意动静。劫机或自杀恐怖攻击等犯罪行为,大多发生在警备薄弱的经济舱。哥哥坐经济舱是为了以防万一。
虽说如此——我也知道哥哥被排除在一般家庭的相处模式之外。
走在母亲旁边的我,转头看向身后。哥哥像是理所当然般,独自推着载有我们行李的推车默默跟随,脸上毫无不满。
一如往常。
我并不是讨厌这位哥哥。
只是不擅长面对。
我不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晓得身为家人的他,为何会不以为意地接受这种等同于佣人(应该说完完全全是佣人)的待遇呢?
我知道他担负这样的职责。
也知道家里状况很特殊。
不过,哥哥和我一样,还只是国一的学生。
哥哥四月出生,我是隔年三月出生。
相差一岁的我们就读相同学年,是两人出生月份导致的巧合。但哥哥也和我一样,直到今年三月都是小学生。
明明是这样,他为何会不以为意地接受妹妹的使唤——
哥哥和我目光相对。
大概是在意我反复回头的视线。
「……什么事?」
我不时偷看,哥哥才会将目光投向我。我的理性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的嘴巴只发得出不高兴的声音。
「没事。」
哥哥以管家服侍女主人般的恭敬语气回应。
话中没有善意或厌恶、没有兄妹之情或亲人之恨、没有哥哥对妹妹的情感——亲情。
「既然这样,请不要盯着我看。那样很讨厌!」
我知道这样很不讲理。
是我们将哥哥当成佣人,他并非自愿。
但我却向哥哥宣泄任性的烦躁情绪。
「恕属下失礼。」
哥哥停下脚步,朝我鞠躬。
然后,他比刚才稍微远离一点,继续跟在我们身后。
我不禁心想:为什么?
刚才明明是我的任性。这么一来,我就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我果然不擅长面对这位哥哥。
◇ ◇ ◇
我们本次来到的地方,是刚在恩纳濑良垣买下的别墅。我不在意住饭店,但母亲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父亲基于这个理由,急遽安排这个住处。
父亲似乎还是老样子,认为金钱买得到爱情……但这些钱也是迎娶母亲才得到的。
那位父亲似乎也是年轻时就具备异于常人——想子存量在魔法师界也远超过标准,是潜力受到高度评价的魔法师……但在现今的魔法技术体系,想子存量不再左右魔法技能的优劣,导致那位父亲无法显露己身潜力,放弃走魔法师之路出人头地,如今任职于母亲家族成立的公司。
基于这样的缘由,我知道父亲在母亲面前有点自卑,但我站在女儿的立场,希望看到他稍微像是父亲的可靠模样。
……我微微摇头,从脑中赶走无聊的思绪。因为我察觉到,难得来度假一次,受囚于讨厌的想法是一件愚蠢的事。
「夫人,欢迎光临。也很高兴深雪与达也一起来。」
在别墅迎接我们的,是先来完成打扫与采买工作的樱井穗波小姐。
她是母亲的守护者。
樱井小姐直到五年前都是警视厅的特务。她离职时似乎备受慰留,但她任职于警视厅之前,就确定会担任母亲的守护者,进入警视厅是为了学习护卫工作的诀窍。
她是受到基因操作,强化魔法天分而成的调整体魔法师——「樱」系列第一代。是二十年战争末期由研究所打造,出生之前就由四叶买下的魔法师。
不过,这位女性开朗随和,令人丝毫感受不到这样的身世。除了尽到守护者的护卫本分,也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大小事。依照她的说法,担任家管员比较符合她的个性。
原本绝对不会离开护卫对象的守护者,之所以先一步前来别墅,是为了在当地收集情报,也是因为哥哥随侍于我与母亲身旁。既然这样,我好希望樱井小姐和哥哥的职责互换——不过哥哥不可能打理生活环境,这样的安排也在所难免。
「来,请进。麦茶冰好了,还是要为您泡热茶?」
「谢谢。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享用麦茶吧。」
「好的,我明白了。深雪与达也同样喝麦茶吗?」
「好的,谢谢您。」
「劳烦您了。」
说到我唯一对樱井小姐的不满,就是她将哥哥视为母亲的儿子——我的哥哥对待。
说穿了,这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做不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我,在当时莫名感到不耐烦。
「母亲大人,我出去走走。」
刚到别墅就去游泳似乎有点匆忙,就算这样,窝在别墅也很可惜,所以我决定去散步。万座毛太远了,不太可能徒步前往,但光是悠闲行走在沙滩沿岸的休闲步道,肯定也很舒服。
「深雪,带达也一起去。」
但我听到母亲的回应,觉得难得的散步一开始就搞砸了。
其实我很想主张自己一个人散步也没问题,但我不想害母亲无谓地担心。
「——我明白了。」
光是避免音量太大就没有余力。
我深深压低宽边草帽,头也不回地走到西斜的阳光下。
正如预料,轻拂夏季洋装裙摆的海风好舒服。
在樱井小姐协助之下,我从趾尖到眼皮都万无一失地抹上防晒乳,因此可以毫不在意阳光,以手臂与双腿感受海风。
褐色乳液包覆的肌肤,即使和当地女孩相比,应该也没有突兀感。
或许多亏如此,不会在每次和他人擦身而过时接受注目礼,这也使我心情舒畅。
不是我自夸,但我的肌肤不知晒黑为何物,在海滩或这种地方,基于负面意义很显眼。
——不,真的不是自夸。
我和小学的朋友去游泳池的时候,曾经被说「好像雪女」而大受打击,这份记忆尚未褪色。这种无心之语绝对不是恶整或坏话,所以我更加受到打击。
应该不是因为色素不足。因为我的发色漆黑到过度的等级。
是因为血统吗?我的家系在过去五代,应该没混入白种人血统……但我不晓得更久以前的状况,所以超隔代遗传的可能性也不是零。不过,母亲在夏天也会稍微晒黑,哥哥则是不晓得该说褐色还是红褐色,晒到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因此我认为无法断定是血统因素。
「——!」
意识集中在刻意不去意识的事,使我意识到要将视线固定在前方,过度意识到自己不要往后看……究竟在「意识」什么,连我自己都快混乱了。
竖耳依然听不到脚步声,也感受不到气息——但我根本不会感受他人气息就是了。
然而只要回头,哥哥铁定在不远处跟着我。
因为哥哥是我的守护者。
为什么不叫作「随扈」,而是刻意使用「守护者」这么夸张的称呼,我至今无法理解原因。但我自认知道四叶的「守护者」和普通「随扈」有何不同。
随扈是「工作」,守护者是「使命」。
随扈赌命保护护卫对象,会得到金钱报酬作为代价。此外也有警界特务这种以护卫当职务的例子,但这种人也会依照职务领取薪水,所以我认为广义上可以解释为「以护卫赚取金钱报酬维生的人」。
相对的,守护者没有金钱报酬。四叶提供食衣住,需要用钱也由四叶支给。但这些钱不是报酬,是维持护卫能力所需的开销。
极端来说,随扈是为了吃饭而保护,守护者是为了保护而吃饭。
守护者没有私生活。他们的一切,都献给称为「主人」或「女主人」的护卫对象。
我以及我们,是将这种事当成理所当然的一个家系。若无法当成理所当然,只有退出一途。我们「四叶」就是如此——但我觉得与其被别人使用「女主人」这种丢脸的方式称呼,被逐出家门似乎比较好。幸好「主人」或「女主人」的称呼,不像「守护者」这么普遍使用。
哥哥在我六岁时成为我的守护者。我的第一位守护者是哥哥,今后应该永不改变。
哥哥的身分不是四叶家当家的外甥,而是四叶家下任当家候选人的守护者。要是我继任当家的话,哥哥将终其一生都是我的影子。
除非我解除哥哥守护者的职责。
是的,唯有护卫对象主动下令解除其职责,守护者才能免除这项义务,获准以普通人的身分活下去。
哥哥陪着我。
跟随在我的身后。
我无法离开他。
他无法逃离我。
束缚他的是我。
逃不掉的是他。
明明只有我能让他恢复为平凡的国中生。
那个人——哥哥无法当个平凡的国中生,都是因为我没解除哥哥的职责。
——我不擅长面对哥哥。
——我不讨厌哥哥。
那么,我为什么将哥哥束缚在这种残酷的处境?
得不出答案。
不知为何,每次试着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大脑就无法运作。
我将视线稳稳固定在脚边,加快脚步而去。
低着头快步前进的我,忽然被拉住手臂,差点往后倒。
紧接着,我承受来自前方「咚」的一记冲击,倒在哥哥怀里。
我没抱怨哥哥。
刚才是走路没有好好看着前方的我不对——我差点反射性地怒声责备,这是未曾预定告诉他人的秘密。
问题在哥哥拉住我之后,我承受来自前方的冲击。明显不是我撞人,而是别人撞我。
这应该是可以生气的场面。
我让眼神隐含着怒意往上扬,却只看见厚实的肉壁。
我继续扬起视线。
终于看见从前方撞我的人是何种身分。
对方是衣衫不整,肌肤黝黑的军装壮汉——「遗族血统」。
二十年战争越演越烈时,驻留在冲绳的美军(当时还是USA)撤回到夏威夷,遗留一批孩子。他们大部分不是被父母抛弃,而是父亲战死,不过国家接管美军基地作为国防军设施之后,他们大多由该设施收养,就这么成为军人。似乎如此。
他们成为勇猛的士兵,漂亮地执行防卫国境的任务,后代也大多从军。不过,这些军人的孩子,也就是「第二代」大多品行不良,必须多加小心——这是介绍冲绳观光的私人网站都会刊载的注意事项。
那名壮汉的身后,有两个同样身穿衣衫不整的军服,体格也大同小异的青年。他们咧嘴露出恶心的笑容。
反射性的愤怒由生理上的恐惧取代。
精神怯懦到连「有必要的话就使用魔法」这种理所当然的对应方式都想不到。
——直到哥哥的背影挡住我的视野。
少年的细瘦背影。
即使如此依然比我宽敞的背。
不知何时,哥哥将我保护在身后。
「啊啊?我们不想和小鬼打交道啊。」
壮汉以彻底瞧不起我们的嘲笑表情,看着哥哥的脸。
哥哥毫无回应。
「吓到发不出声音了是吧?」
「哈,没种的家伙。耍什么帅!」
后方的两人嗤笑、恐吓哥哥。
愤怒情绪在我内心复苏。
而且是比刚才更加清晰的形式。
我懊悔着「早知道应该携带CAD外出」。不经由辅助器具施展魔法,将无法顺利拿捏力道。即使是这种对象,要是害他们受重伤,在各方面很不妙。
要是CAD在手边,就不会任凭这种家伙乱讲话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对什么东西激动,就这样狠狠瞪向挡在哥哥面前的壮汉。
壮汉看见我,眼睛轻轻眯细。
他的嘴唇动了。
我无从确认他究竟是要笑,还是要说话。
「我不打算要求道歉,所以你们往回走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因为哥哥不像少年会有的沉稳语气,和完全不像孩子会说的话语,使壮汉绷紧表情。
「——你说什么?」
极为低沉,如同轻声细语的询问。
「你应该有听到吧?」
欠缺情感,如同自言自语的反问。
男性的双眼隐含凶恶的光芒。
「给我把脑袋按在地上求饶。如果你现在这么做,我把你打到瘀青就会放过你。」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跪伏在地上,那应该是把额头按在地上,不是脑袋。」
下一秒——
男性毫无暗号或征兆就打向哥哥。
哥哥在同年纪孩子之中还算高大,但终究只是国中一年级的体格。和眼前的男性相比,正如字面所述是大人与小孩。
我反射性地闭上双眼。
响起「啪!」的声音。
要是哥哥被打的话,位于后方的我也会遭殃——我慢半拍地才想到这件事,并且诧异于这件事没发生。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而僵在原地的壮汉。
我无须思索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他的右手伸直到一半。
哥哥以双手接住他的拳头。
虽然是单手对双手,但两人的体重差距,应该足以抵销这种事。
壮汉的体重或许是哥哥的两倍以上。
即使如此,哥哥却别说退后一步,连半步都没后退,而且不是卸下攻击力道,是正面接住对方加上体重所挥出的拳头。
他用了魔法?——不,没这种迹象。
不提学力、体力或运动技能,我在魔法方面胜过哥哥。我不可能没察觉他使用魔法。
「有意思……我原本只想捉弄一下,不过……」
壮汉咧嘴一笑,收回手臂,将双拳举到胸前摆出架式。
拳击?
空手道?
对格斗技与武术完全外行的我无法辨别,但我只隐约明白到一点,就是原本半开玩笑的对方认真起来了。
我甚至忘记逃跑,从那个人的背后观察壮汉。我不发一语地压低气息的时候,听到那个人出乎意料的话语。
「可以吗?你接下来会吃不完兜着走。」
为什么要讲得这么挑衅!
若是正常对打,不可能敌得过对方。
正常来说,应该逃走才对。
不,哥哥的想法无所谓。
我即使扔下哥哥也应该逃走。
——我心里明明这么想,身体却没有离开哥哥的意思。
「区区小鬼,居然讲得出这么有气势的话,啊!」
接下来的光景,我的目光追不上。
我只知道结果,只能由此推测发生了什么事。
男性的左脚往前踏。
哥哥踏出左脚,钻进对方的双脚之间。
男性的右手向后拉到肩头,即将出拳的时候……
哥哥的左拳打在他的胸膛正中央。
两人距离稍微拉开,肯定不是因为接着要攻击,是因为攻击过后的反作用力而弹开。
「咚」一声像是打太鼓的声音,肯定是哥哥出拳命中的声音。
哥哥一收回踏出去的脚,壮汉的身躯随即便像是配合这个动作般下沉,双脚跪地发出听来很痛的声音。
壮汉就这么跪伏着痛苦咳嗽。哥哥俯视他,接着缓缓将目光移向后方的两人。
他们伫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哥哥转身背对三人。
「回去吧。」
哥哥扶着我的手臂。
我至此终于察觉,哥哥这句低语是对我说的。
「深雪,发生什么事了吗?」
中止散步返家之后,樱井小姐脸色大变,快步跑向我。
我认为自己脸色没那么难看,却自觉有点苍白,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打马虎眼。
「刚才……我们被一群男性缠上了。」
「天啊……!」
樱井小姐光是这样似乎就推测出端倪。
她不经意地观察我全身,应该是在检查我衣服是否凌乱。
「我没事。」
虽然有点勉强,但我自认装出了自然的笑容。
樱井小姐看到我投以笑容,也回以松一口气般的笑容。
可是,我的假笑撑不了多久。
因为哥哥救了我——这句话终究没能从我的口中说出。
我原本投以目光想说出口,然而哥哥却像是不以为意般,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向樱井小姐简单致意。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就进入深处的房间。
我好不容易装出来的笑容,似乎随时会瓦解。
「——我去淋浴冲凉。」
我没流太多汗,却以此为借口逃进浴室。
温热的水花在肌肤上弹跳。
我甚至忘记去除抗水性乳液,感受着水温。这是为了暖和差点发抖的身体。
「为什么……」
莲蓬头的水从头顶淋下。温热的水珠滑过脸蛋,在眼角和另一种水珠混合。
「我为什么在哭……?」
我自己也听得到这个诧异的声音。不是哭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我为什么非哭不可?」
我试着歇斯底里大喊,却无人回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
传入耳中的只有淋浴声。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
【3】 西元二〇九五年十一月六日/四叶本家会客室
「咦?」
从面对中庭的窗户看向户外的达也,不经意地轻呼了一声。这使得深雪的意识从过去回归到现在来了。
「哥哥?」
「是黑羽姐弟。」
妹妹以眼神询问,达也以略显惊讶的表情回应。
「亚夜子与文弥?」
达也只有略显惊讶作结,但深雪似乎做不到。她慌张地起身,维持没站直的姿势僵住片刻之后,像是改变主意般再度坐下。
「他们似乎正要离开。」
黑羽姐弟走出来的别馆,住着他们的奶奶——达也他们兄妹已故爷爷的妹妹,也就是现任当家真夜的姑妈。
黑羽文弥是四叶家下任当家的第二候选人,来向奶奶请安也没什么好奇怪。深雪也不是因为他们造访这里而惊讶。
「……这是巧合吗?」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应该不会佯装不知情。」
深雪认为确实如此。
「不晓得算是有缘还是无缘,看来我们注定和他们两人擦身而过。」
并非完全撞个正着,也不是完全没有交集。
和哥哥抱持相同想法的深雪,回忆起那天只限一晚的近距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