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当着达也的面,断然否定微型黑洞实验的泄密者和人类主义者有关。
达也也判断莉娜的推测正确。
然而,人类主义者引发的魔法师抵制运动成为一大风潮,从北美大陆东部浸蚀到西部,如同在嘲笑他们两人。
这股潮流扩散到全世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比季节晚三个月的「冬天」即将到来。
◇ ◇ ◇
昔日说到外交,肯定是舰炮外交或密室外交。
后来,以力量维持均衡的时代终于结束,大同盟成为外交基本方针,外交也以会议、仪式形态为主流,但舰炮外交与密室外交并未消失。秘密外交是让仪式成功不可或缺的前置准备,负责这方面的人从外交明星转变为外交专家,至今依然暗中在世界活跃。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世间的阴谋种子源源不绝。
今晚也是。
在这个国度也是。
「……真是的,疯狂信徒实在是无可救药。」
「哈哈哈……那种人要唆使很简单,要操纵就很困难。」
身穿西装的中年男性朝隔桌而坐,同样身穿西装但非黄种人的白人中年男性递出酒杯。
白种人大概是久居日本,或是基于嗜好或教育使然,接过从酒壶倒满透明液体的小杯子(也就是酒盅),依照礼俗直接送到嘴边。
「重新想想就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这种叫作清酒的酒该怎么说,真是高雅……明明没经过蒸馏却是无色透明。」
他行事周到,不忘在话中奉承对方的祖国。
「别这么说,相较于葡萄酒鲜艳的红色,不免缺乏华丽感。但我当然自认这次准备的好酒足以让您满意。」
接受奉承的一方,也不忘谦虚与表现。
对饮的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不透露内心的真正想法。
「一点都没错……我很想就这样舒服地喝醉,但是如刚才所说,疯狂的信徒无法无天,实在很难放宽心。」
「敝国身在贵国的同胞们承蒙您特别关照安全,感激不尽。」
两人的语气没有变化,脸上也依然挂着微笑。但是和他们活在相同世界的人,应该会感受到和刚才不同的气息。
「别这么说,这是当然的义务。虽说如此,对方是不讲理的狂人……比方说,歼灭大亚联盟舰队的大爆炸,是以科学方式系统化的魔法技能所造成,而不是恶魔干的好事。但就算费尽唇舌说明,他们也不肯听。」
「即使对方不肯听,也无法当成应该保护的外国人受害时的借口吧……我深表同情。」
两人为彼此倒酒,像是预先说好般同时举杯一饮。
「请将我接下来这番话当成发牢骚。要是至少公开那个『Great Bomb』的概要,我想他们应该也会安分下来。」
「……也请将我接下来这番话当成发牢骚。关于在朝鲜半岛南端使用的兵器,情报掌握在军方。就算再怎么机密,民主主义的基本依然是文人统治……我搞不懂军人为何那么顽固。」
两人的视线瞬间迸出火花,刹那之后,双方眼中都浮现空虚的笑容。
◇ ◇ ◇
「如你刚才所听见的。」
藤林停止播放窃听到的对话,抬起了头来。
「我们的外交官们这次似乎也很努力的样子。他们毕竟还是理解到了『战略级』的重要性与特殊性吧。」
「何况……」
达也欲言又止。藤林「嗯?」一声歪过脑袋,催促他说下去。
「……何况外交部也有面子要顾吧。三年前单方面遭受侵略,明明他们在日本全国臭骂懦弱的声浪之下,拼命奔走想以非军事方式解决,这份努力却被直接践踏了。」
「那是大亚联盟发动的侵略吧……?」
这番话对藤林来说是「班门弄斧」,深雪却似乎听不出所以然。
达也具备的常识,也令他认为一般来说会如此推测。
「日本与USNA是同盟国,同时是西太平洋区域的潜在竞争国。适度削弱日本有助于USNA的利益。」
深雪微微点头回应,达也见状继续说明。
「另一方面,大亚联盟虽然是大国,却没有实力和日美同盟正面较量。他们国内的状况也没有走投无路到必须赌这一把——那么,大亚联盟为何做出侵略横滨的暴行?」
达也暂时停顿,给深雪时间思考。他不希望妹妹是只有美丽没有智慧的「人偶」。
「大亚联盟的实力不足以同时对付日本与美国……美国是日本的同盟国,却觉得日本最好比现在弱一点……」
深雪自言自语般地说到这里时,如同惊呼般抵着嘴角。
「难道……大亚联盟和USNA背地里串通?」
达也露出「表现得很好」的满足微笑。看着他们两人,藤林则是露出苦笑。
「形容成串通或许太过分,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有某种共谋关系。」
达也将目光投向藤林,于是她收起苦笑微微点头。
「例如大亚联盟进行军事侵略时,USNA刻意让太平洋舰队延后出动。」
藤林对达也的推测回以肯定的反应。
「实际上,USNA舰队当时的动向……事后回顾就发现迟钝到不自然的程度。」
「大亚联盟军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占据领土或是破坏重要设施,而是绑架技术人员以及抢夺技术?」
「应该没错。考量到地点与战力,无法期待更进一步的战果。动员舰队始终是防止作战失败的措施吧。不过以结果来说,他们是打草惊蛇自找麻烦。」
「我认为应该是棒打出头鸟。因为要是蛇受惊钻出草丛,困扰的反倒是我们。」
达也装出一张扑克脸。
「第一当事人的发言果然充满真实感呢。」
不过对藤林似乎不管用。
「那么……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即使打着『挖角』的名义,军人周日在普通家庭待太久也不自然。」
「感谢您今天专程跑一趟。」
藤林起身,达也同样起身并表达谢意。
达也没表现「招待不周」的谦虚之意。虽然当事人没注意,但深雪的招待绝无不周之处。达也在心中如此解释。
到玄关目送时,藤林说着「啊,对了对了」将手伸进手提包里头。其实当然不是真的现在才想到,是作戏。
她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细薄小盒子。
「来,虽然早了两天,这是人情巧克力,」
「是人情啊。」
洒脱又率直地,不让人抱持任何期待。
虽说是人情巧克力,包装却相当时尚,但达也知道藤林生性凡事都不会偷工减料,所以不会因而抱持对自己有利的误解。
「只是人情让你有所不满?」
藤林恶作剧地露出笑容。
这一瞬间,深雪双眼蕴含犀利的光芒。
「不,完全没有。」
但达也立刻如此回答,这道光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令人误以为是错觉。
彼此道别关上大门后,门后传来年轻女性的失笑声,兄妹俩则是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
◇ ◇ ◇
这个国家的文化潮流以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为界大幅改变,这是颇为强烈的印象。
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所谓的「轻佻」风俗大多没有废除,延续至今。
明天的情人节就是其中之一。即使有人力争「圣瓦伦丁日」原本不是这种轻佻的节日,宣称这天要送巧克力是糖果公司的阴谋,依然无济于事。因为年轻人明知如此依然自愿随之起舞。
情人节就在明天,第一高中的校舍也整日笼罩着兴奋气息。魔法师(的种子)在这方面也是平凡的少年少女。
「……光井学妹,你今天就做到这里吧。」
放学后的学生会室。
这里从刚才就反覆响起错误音效。
梓并非对造成音效的穗香感到不耐烦,而是关心她是否哪里不舒服而搭话。
「是啊,穗香。你今天先回去比较好。」
受任为临时干部的莉娜,湛蓝双眼蒙上一层阴影而如此主张。即使不只是一般学生,梓与五十里也不晓得她的真面目,她成为干部也堪称是相当大胆的做法——但也是因为她自身没有选择余地的关系。
「不,我没事。」
状况明显不佳的穗香,坚强地回应。
……穗香之所以如此回应,在于她自觉状况不佳的原因,所以不好意思接受这份贴心。但众人知道她平常就容易一意孤行,总是勉强担负过度的责任,所以她这样只会让大家更担心。
「光井学妹,我觉得拥有强烈责任感很了不起,但休息并非坏事。」
即使五十里这么说,穗香依然没说「那找休息了」。此时给予致命一击的是深雪。
「穗香,真的别勉强比较好。你今天再怎么努力也做不了工作吧?」
深雪也(在表面上)露出非常担心的神情。拥有神秘美貌,不时令人忘记是真人的深雪露出这种表情实在是有模有样,梓、五十里与莉娜甚至同时点头附和。
不过,穗香察觉深雪知道她「状况不佳」的原因,因此这番话令她非常坐立不安。尤其是「今天做不了工作」这句话。
「也对……那么……」
穗香稍微犹豫之后迅速起身,并用力低头。
「非常抱歉!我今天先告辞了。明天我会继续努力!」
「好的,明天再努力吧。」
深雪抢先(扔下?)两名学长姊,如此回应穗香。她不是说明天「也」努力,而是明天「再」努力,梓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只有穗香自己明白个中意义。
低头说声「我告辞了」就这么转过身去的穗香,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 ◇ ◇
「……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穗香先回去了。」
在学校通往车站的回程路上,深雪如此对达也说明。
「噢……难道是为明天做准备?」
「肯定没错。」
深雪充满自信地点头,达也随即一副酥痒难耐的表情。
「因为穗香生性会致力于这种事……」
「哥哥,您很高兴?」
深雪不是心怀嫉妒,而是以消遣的语气询问。达也不是耸肩回应,而是散发无奈气息。
「与其说高兴,更像是愧疚。因为即使能回礼,也无法回应最重要的心意。」
达也的低语声,要形容为耍帅也有点太语重心长。深雪有些顾虑地抓住他的袖子。
「……请您不用在意这种事。因为穗香与我都只希望让哥哥高兴。」
「……这样啊。」
「是的。哥哥不用多说什么,只要收下就好。」
「那个!抱歉在气氛正好的时候打扰两位。」
莉娜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以与其说顾虑更像是不情不愿、情非得已的表情插嘴。达也任凭深雪抓着袖子,将目光投向她。
「气氛?莉娜,你讲得好奇怪。」
你们的脑筋才奇怪啦!莉娜很想如此大声主张,然而不提战斗能力,自己的嘴上功夫赢不了达也,她早就多次体认到这一点。在这种时候,赶快说完要说的话才是上策。莉娜决定遵循这个学习成果。
「简单来说,穗香状况不佳,是因为在意明天要送达也的巧克力?」
「莉娜,真亏你居然会知道。我一直以为送巧克力是日本才有的习惯。」
莉娜是看着达也询问,但深雪理所当然般地回应……若是只限于这次的案例,这是达也无从回答的问题,所以莉娜不会因为深雪抢着回应就觉得「这对兄妹是怎么回事」。
「没那回事喔。『情人节送巧克力』是著名的日本文化。美国有很多人效法,我也经常听深雪以外的同学提到这件事。」
莉娜回答深雪的疑问时,语气有些不耐烦。
「这样啊……莉娜要送谁?」
「连深雪都问这个……?」
从莉娜不悦地板起脸的样子来看,她似乎老是被缠着问相同的问题。先不提采取何种形式,但是这方面的关心(好奇心)和一百年前相同,而且一百年后肯定也不会改变。
「我没预定送任何人。」
「哎呀,人情巧克力也不送?还是说送人情巧克力的习俗没传到美国?」
「人情巧克力这种东西,我当然知道。」
「既然这样,应该有很多人收到你的巧克力会高兴吧?例如你来留学时照顾你的人。」
莉娜微微瞪向深雪。但是从深雪脸上的表情,只解读出对这件事略感兴趣的情感。
「要是我以个人身分送礼,会在各方面造成问题。」
「这样啊?万人迷真辛苦。」
深雪这句细语,使得莉娜屏了一口气。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受欢迎的程度高于实力,但她也知道这是被害妄想。
「说到万人迷,深雪才受欢迎吧?深雪要送谁?真心巧克力果然会送给达也?」
深雪送真心巧克力给达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尽管炫耀吧,我会尽情捉弄你——莉娜如此心想,但……
「莉娜,你在说什么?哥哥和我是兄妹。送真心巧克力给亲哥哥很奇怪吧?」
「…………」
哑口无言就是这么回事啊……莉娜打从心底实际体会。
◇ ◇ ◇
「……泉美,问你喔,你觉得姊姊在做什么?」
「我觉得……应该是在制作巧克力。」
「既然这样……姊姊的窃笑是什么意思……?」
七草香澄与七草泉美——现在国三的七草家双胞胎姊妹,在厨房入口打耳语。
「看起来……姑且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那样不太对吧?」
两人视线前方,是愉快地将巧克力隔水加热的真由美。虽说愉快,但那张笑容绝对不是恋爱少女在情人节前一天会展露的笑容。
「……是要送给哪一位呢?」
真由美的窃笑已经超越「呵呵呵呵呵」,接近「呼呼呼呼……」或是「咯咯咯咯咯……」的程度了。姊姊一副像是企图下毒杀人的样子,使得双胞胎脸色铁青地转头相视。
「香澄,姊姊用的那种巧克力是……」
「啊~对喔……是可可比例百分之九十五的无糖巧克力……」
昔日曾经贩售过号称可可比例百分之九十九的商品,但真由美现在使用的材料,是现在市售最苦的巧克力。
「而且,那一袋……」
「是浓缩咖啡粉吧……」
「姊姊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 ◇ ◇
——压缩成形的想子炮弹出现在情报体次元,描绘短短的轨迹冲撞孤立情报体。
「刚才还算可以。今天早上到此为止吧。」
「……谢谢师父。」
达也调整呼吸朝八云行礼致意。深雪手拿毛巾跑到他身旁。
现在明明是寒冬,达也却满头大汗。深雪注视着擦汗的达也,不时表达关切之意,接着向八云搭话。
「老师,哥哥消耗精力的程度,似乎比平常使用术式解体还要激烈……」
达也想自行回答深雪这个问题,八云以目光制止,摇头表示不要紧。
「稍微消耗精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因为达也将原本不存在的『移动』与『排斥』概念带入了理之世界。」
深雪自从上周一就担忧「会造成妨碍」而没陪同修行。今天是周二,整整过了一周又一天。所以达也接受「开发对抗寄生物用的新魔法」这个提案之后(提议的是八云,深雪则是附和)下过何种巧思,深雪直到询问八云才知道。虽说是新魔法,但深雪觉得只是练习将术式解体也能用在情报体次元。
「这样改编……会造成什么副作用吗?」
她确信哥哥是最强的魔法师,却也知道哥哥做不到很多事。即使是胜利的必要手段,如果将会害得哥哥身心受损(例如折寿),她打算不惜动用哭求等各种手段立刻阻止。
「不,我觉得不会。」
不同于深雪的想法,八云回答得很干脆。
「因为达也只是更改认知方法。不是直接『命中』标靶,而是从标靶『前方』以三十二分之一秒的间隔设定座标,借由和潜意识领域连结,制作出『移动』理之世界的『排斥』概念弹——对吧,达也?」
「深雪,就是这么回事。由于思考与认知力得全力运作,所以我只是精神上……啊,不对,只是『神经』疲惫。我并没有进行可能导致副作用的危险举动,所以别担心。」
「这样啊……」
达也讲明之后,深雪似乎松了口气。
「那么,关于如何攻击寄生物,您也已经有头绪了吧?」
妹妹以「不愧是哥哥」的闪亮眼神仰望自己,使得达也不经意露出苦笑。
「不……」
「如果是刚出生的『幼体』应该就能消灭。但是,对上长年累月巩固己身存在的『成体』或许很难。」
达也维持苦笑要摇头否认。
八云则是打断他的回应,做出微妙的评价。
——多亏八云,兄妹俩不用留下尴尬的回忆。
深雪今天早上跟着达也过来并非心血来潮,更不是监控达也修行的进度。
深雪在二月十四日早上来到八云寺庙,是继前年、去年的第三次。
来意当然不用多说。
深雪回到僧房,从放在一旁的包包取出漂亮的包裹递给八云。
「老师应该会当成异教的风俗,不过请您收下。毕竟哥哥一直受老师照顾。」
八云立刻笑开怀。
「别这么说,即使是异教风俗,只要是好东西就得尽量接纳吸收才行。」
这个人每年都讲同样的话……如此心想的肯定不只达也。
「师父,大家都在看。」
不过,只有达也有办法出口告诫这张过于松懈的表情。
「嗯?无妨吧?可以当成修行的激励。」
不过,八云完全没有忍痛接受达也建言的样子。
「色欲不是犯戒吗?」
「别延伸到肉欲就没关系。」
嘴里回答得悠哉从容,脸上却依然笑得吊儿郎当。
达也耸肩表示束手无策,八云的徒弟们也大多默默表达同感。
◇ ◇ ◇
如果要说到直到半个世纪前使用的多人运输电车有优于现代电动车厢的特点,那么就在于可以预测到站时间。
只要想想搭车方法就知道,电动车厢没有时刻表。电动车厢基于其性质并不会塞车,所以不会大幅迟到。但因为轨道上没有法定速限,所以提早到站相对地会造成相当的时间差距。在会合时不太方便。
第一学期大多在车站会合一起上学的达也等人,最近也完全改为在教室会合的模式。
「达也同学,早安。」
「穗香早安。」
之所以视这种不便为无物,果然是年轻使然吧。
或者是爱慕之情使然。
两者大概都是正确答案。
「啊,穗香同学,早安。」
「美月早安。」
而且对于恋爱少女来说,只有今天不希望有人同行。深雪相伴是预设状况所以无法避免,穗香也这么认为。
但如果出现深雪以外的人,即使是朋友,老实说也很碍事。不对,穗香觉得正因为是朋友,所以希望对方可以察觉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份想法肯定显露在脸上。
美月可说是看到穗香细微的表情变化而搞清楚了状况。
美月突然心神不宁。虽然莫名不自在,但要是这时忽然说「我先走了」或「我想到有急事」也太过做作了。
明明想法一致,却正如所见无法行动。打破这个僵局的出乎意料地(?)是深雪。
「美月,你制服上沾到什么东西?」
「啊?」
美月突然听到深雪这么说,努力转头隔着肩膀想看自己的背。
这么做也不可能看得到自己的背,更何况其实根本就没有沾到脏东西,所以只是徒劳无功。然而——
「来,我帮你拿掉。哥哥,不好意思,请您先走吧。穗香也可以先走吗?」
「嗯,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进展使得穗香感到慌张,旁边的达也干脆地点头回应,以眼神向穗香示意。
以僵硬脚步跟在达也身后的穗香,只转过上半身以眼神向深雪道谢。
深雪微微一笑,点头回应。
意外地只有两人一起上学,使得穗香的紧张及兴奋情绪无止尽地升高。即使达也搭话也顶多只能勉强附和,声音还变得沙哑。达也刻意放慢脚步,她紧张到关节僵硬的脚却打结,差点在没有任何东西绊脚的平地跌倒。
她自认在这种时候会害羞紧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即使如此,要是就这样走进校舍的话,一科生与二科生连出入口都不一样,难得的机会将会搞砸。穗香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没有好好利用对方赐予的佳机,无疑是对情敌的背叛。
「那个,达也同学!」
穗香在穿过校门时叫住达也。
「方便借用一点时间吗?」
她说得很拘谨,简直像是在对军阶高好几级的长官,或是层级高好几级的主管说话。
「没问题。」
达也完全没有受不了的样子,以低调的笑容点头接受。
「麻烦……往这里。」
穗香像是避人耳目般偷偷摸摸(反而显眼)快步走向后院。达也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跟上——挂着一副理解一切的表情。
「那个,达耶……!」
这里是校内知名的密谈地点(也可称为表白地点),机研机库后方的树下(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传说)。
穗香走到达也面前,以双手迅速递出包装得工整漂亮的小盒子——然后整个口误。
她就这么在原地冻结。
长发分成两边绑到脖子高度的发型,藏不住染红的耳朵。
看着下方的脸,连中分浏海缝隙露出的额头都通红。
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想进退都不听使唤。穗香的双手微微颤抖,内心大幅动摇。校内各处都产生类似的波纹,但从她内心产生的波纹强大到不输给任何人。纯净又美丽的波形,仿佛音叉形成的声音——甚至震撼没有心的灵魂,促使自我萌芽。
「穗香,谢谢你。」
穗香被自己过于强烈的心意束缚得无法动弹。达也为了避免包装变形,轻轻从她伸直的双手抽出巧克力盒子,改为让她握着一个能收在手心的小纸袋。
可能是达也出乎意料的行动,使得穗香感到的疑问(暂时)大于羞耻心,她将纸袋收回胸前诧异地抬起了头。
「那个,达也同学,这是……」
「总之是回礼。和下个月的份不一样,所以那个也敬请期待。」
睁大的双眼泛出泪水。穗香慌忙拭泪,露出僵硬的笑容。
「啊,那个……我……没想到……这样……那个,达也同学,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
穗香从纸袋取出礼物,以失魂的眼神注视。
「……穗香,该进教室了。」
直到达也搭话为止,穗香都伫立不动。
达也十分注意是否有人偷窥、偷听这一幕。
虽说如此,他并没有刻意动用精灵之眼。情人节只是个普通节日,不能冒着机密技能曝光的风险使用。
然而——当时的达也应该使用精灵之眼才对。
确实没人意图偷听。因为「它」直到当时都没有意识。
第一高中校区一角的机库里,在无心人偶之中假寐的「它」,感受到近似将自己拖来这个世界的波动而清醒。
形容成「清醒」或许会招致些许误会。
「它」受到近乎祈求,强烈又纯真的意念洗礼,使得崭新的自我萌芽。
形容成「重新构筑自我」或许比较正确。
寄宿在无意识人偶的「它」,产生意识。
人偶身上寄宿着意识。
抵达教室的穗香,一放下包包就冲进厕所。
拖着先一步抵达教室的深雪一起走。
目的地不是厕所隔间,是镜子前面。
她着急地扯下绑头发的发圈,转为以慎重的动作束起头发。
最后以达也刚送她的一对发饰收尾。发圈的设计很简朴,只是垂着两颗附台座的小珠子。然而即使设计单纯,做工与材质却不便宜。伸缩圈不是单纯打结为环状,是穿过台座连同外框整合为环状,银色的台座是细爪护珠的造型,珠子是纯度很高的浑圆水晶。
现代公认水晶的价值不只是当成饰品,更是可以当成魔法的辅助媒介(据说可以提高思念波的指向性),是魔法科女高中生最熟悉的宝石,穗香也知道它的价值。只要是达也送的礼物,即使是廉价弹珠也肯定会令她开心不已,因此她现在当然更加感动。
「嗳,深雪,怎么样?会奇怪吗?合适吗?」
穗香双手轻抚发饰,有些不安地询问。
深雪没有笑,也没有傻眼,而是正经八百地回应。
「穗香,你放心。很适合你。」
「……真的?」
「真的。哥哥不可能挑不适合的礼物送你吧?」
听到深雪这句话,穗香羞红了脸,点头回应。
兴高采烈的她,无法察觉深雪的声音隐含照本宣科般的空洞感。
达也和穗香道别后,在通往自己教室的短短路程中,对抗涌上心头的自我厌恶感。
做出类似欺骗她的行径造成罪恶感,以及让妹妹成为帮凶的后悔情绪,成为蛀牙般的疼痛在心中缓缓扩散。
送给穗香的发饰,其实是深雪选的。
如果只是这样,就能用「善意的谎言」带过。毕竟「达也送的礼物」这个事实没变,不需要刻意害穗香失望。
然而,达也准备礼物不是基于那么纯真的理由。
要是自己回礼答谢巧克力,穗香的意识光是这样就会被填满。达也早已看穿这一点。在接受情人节巧克力的过程中,肯定会互相说出表达「心意」的话语,做出束缚两人关系的「约定」。但要是穗香心情处于饱和状态,这种东西就没有余地浮现在意识表层。达也如此预测,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这就是他当天就准备回礼的理由,穗香的反应也完全符合达也的计算。
达也在玩弄穗香的情感。
如果只限于自己,达也早就死心。
自己是不解人情的「没人性家伙」,这是没办法的事。无论会因而让人失望透顶或招致报复,达也都认为是自作自受(若说这不是死心而是看开也完全没错)。
不过,他明知妹妹绝对不会违抗自己,却还是利用妹妹进行这种姑息的拖延策略,他不得不感到悔恨。
——既然会这样思考,就证明他不像自己认定的那么不懂世故。不过很遗憾,达也身边没有大人能告诉他这件事。
「哟,怎么一大早就一副疲惫样?」
大概是来不及切换心情吧。达也一进教室就听到这声问候。
雷欧跨坐在椅子上举起单手,达也同样举手回应。
「你明明昨天刚出院,看起来却完全恢复活力了。」
「两位,早上的问候语是『早安』。」
此时干比古露出「真拿你们没办法」的笑容加入对话。
「噢,干比古早安。」
「哈啰。」
达也率直地进行早晨的问候。相对的,雷欧却是始终坚持自己的作风——但应该没什么深刻的意图吧。
「早安。雷欧你完全恢复原状了。」
干比古所说的「恢复原状」意味着「一如往常」。
「是啊,医生迟迟不准我出院,害我体力多到无从宣泄。」
雷欧不晓得有没有听懂,只解释字面上的意思回应。
当初诊断他至少还要再住院一个月。他超乎常理的恢复力难免让医生有些质疑。
不过,既然没检查出异状,而且伤患本人希望出院,就不能老是将伤患留在病房。所以雷欧从今天起回来上课。
「那达也呢?难道兄妹一大早就吵架?」
「怎么可能。」
这句话不是来自达也,是干比古。
干比古间不容发地如此断言,达也并不是无法释怀,但这也不算误会,所以无法反驳。
「反倒是因为有人争风吃醋而费神吧?毕竟今天是情人节。」
雷欧惊呼一声大幅点头。这动作也引得达也不高兴,但这时候赌气会越描越黑。
「我没有既定对象,不会有争风吃醋这种事。美月,你今天真晚到。」
达也强行装傻,利用凑巧进入教室的美月,明显转移话题。
「没有啦,我稍微去一趟社办。吉田同学、雷欧同学,早安。」
被露骨地转移话题的干比古看起来有些不甘心,但以美月的个性完全不会察觉。
「雷欧同学从今天起上学啊。比想像中更早康复,真是太好了。」
其实雷欧昨天出院、今天上学的消息,众人在上周探视时已得知,美月当然也知道。
所以刚才这番话其实很奇怪。但达也与干比古都不在意。
「是啊,谢谢你来看我好几次。」
雷欧本人也笑着带过。
美月一就座,就将手心大的盒子发给三人。她的态度相当地干脆,没有卖关子、紧张或害羞的样子。
看起来完全当成是每年的例行活动。
某个男生对此有些不满,但当事人自认维持着心平气和的扑克脸,所以另外两人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这是武士的同情。
顺带一提,这个男生不是雷欧。
他只是以稀奇的眼神看着收到的盒子。
看来他第一次收到亲人以外的人赠送的巧克力。
达也与干比古很意外,但两人不知道国中时的他是怎样的人,所以没将意外感说出口。
插嘴的人是刚进教室的艾莉卡。
「想说你这么急着出院,原来是为了巧克力?」
不过她这番话不但并非表明意外感,更是雷欧不能当成没听到的诽谤。
「怎么可能!你这臭婆娘别乱讲话!」
雷欧不只回嘴,还顶开椅子起身。
「哎呀,难道我说中了?」
若将艾莉卡的说法视为一针见血,确实可以如此解释。雷欧的反应就是如此过度——不过得强行解释。雷欧持续展现咬牙切齿与低吼的组合技,以文字形容就是「咕唔唔唔唔唔」。不过达也就像是在报复刚才的消遣,扔着苦恼的好友没特地出面协助,而是向艾莉卡搭话。
「艾莉卡早安。你今天真晚。」
艾莉卡整个身体转过来回应达也。
「达也同学早安。」
雷欧被冷落在一旁。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每年的二月十四日都好辛苦。因为我们家尽是一堆大男生。」
不过与其说艾莉卡将雷欧当玩具,她更像是认真发牢骚,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
「不送就闹别扭的幼稚家伙不只一两个,而且偏偏这种家伙的实力都会特别好,所以不能忽视。真是有够辛苦。」
「辛苦」之所以说了两次,应该是因为深刻体认到这一点吧。
「只送想要的家伙不就好?」
「这样会有轻浮的家伙起哄说不公平。而且,他们明明平常不知道『众志成城』怎么写,却只在这种时候团结。」
艾莉卡露出打从心底不耐烦的表情。
「不过家长姑且会以『门徒交际费』的名义出钱,女门徒也会陪我一起去买。」
这张表情足以让达也想说几句客套话安抚。
「这真的辛苦你了。」
「一点都没错!我快烦死了……情人节赶快消失该有多好。」
艾莉卡说着说着就爆发出压力,看来她真的相当由衷地愤慨。
「真羡慕Miki那里。」
在这种时候,很容易随便找人胡乱宣泄。
「你那边的门徒大多是女生吧?」
这次她选上的目标是干比古。
「每年都是任君挑选吧?」
「吉田同学……是这样吗?」
美月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这么问。
应该说,她没意识到原因。
干比古也一样。比起艾莉卡这番话,美月的吐槽更让他受伤,但他没有深究原因。
「没那回事!」
而是反射性地回应。
若是这时候稍微考量内情再回应,肯定能在各方面长话短说,但要求十六岁的少年做到这种程度或许很难。
「何况抱持这种浮躁的心情修行,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不过,他这番发言有疏失。
「Miki,你还真敢说啊。所以是怎样,你意思是我家道场气氛浮躁?」
「唔,不,我没那个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
干比古开始冒出冷汗,艾莉卡投以白眼,美月不知为何也是类似的眼神,旁边的达也与雷欧则是彼此露出苦笑。
◇ ◇ ◇
魔法科高中的学程是普通高中教育课程加上魔法教育课程。不只是魔法科高中,现代教育系统从很早的阶段就推动专业分化。具体来说,从高中阶段就分成「文科高中」、「理工高中」、「艺术高中」、「体育高中」,教育体制重视培育学生专长领域的天分。所以除了宣称秉持综合文化教育的部分高中,学程总是被普通教育课程与专业教育课程塞满。不过在这之中,魔法科高中的学程尤其公认没有喘息空间。
因此魔法科高中的学生很勤勉向学。比方说在上课时闲聊或胡思乱想,这种浪费时间的「游乐」几乎不存在。该说很遗憾吗,在第一高中,一科生比二科生更具备这种倾向。与其说是想要克服逆境的斗争心,担心落于人后的恐惧应该更胜一筹吧。
不过这方面也有例外。不同于魔法实技所安排的普通教育课程体育课,是容易让紧绷空气缓和下来的时间。尤其在今天——二月十四日这种从早上就莫名无法专心上课,洋溢着浮躁空气的日子更明显。
女生制服换穿起来,比男生制服花时间。不只是第一高中,任何学校都大同小异。说起来,不只是制服如此。部分致力于废除性别歧视的人提倡男女均一的服饰文化,但大多数的男性与女性都不乐见这种事。
即将上体育课的短暂下课时间,更衣室总是充满匆忙的气氛。众人尽快但避免粗鲁地脱下衣服,将制服挂在衣架收进衣柜,换上运动服。衣柜附带生体认证功能,而且数量比人数多,学生每次使用都要登录自己的静脉分布图,所以非得将这段时间也计算进来。
虽说如此,一年级学生进入二月也相当适应了,已经可以一边俐落地换装,一边和旁边的同学聊天,也有余力(?)被同学的内衣外型影响心情。今天的更衣室比平常更加喧闹。
到了这个时期,衣柜的位置也大致底定。深雪一如往常在右侧靠墙中央的衣柜前面换装。左边则是穗香。右边衣柜原本由雫使用,如今只在一年A班上课时处于闲置状态。
不过,莉娜今天来到深雪右边。
「哎呀,莉娜,平常用的柜子有人用?」
深雪将CAD与情报终端装置收进衣柜里的保管盒如此询问。莉娜平常使用的衣柜在入口附近。A班女学生刚开始都认为她会直接使用雫的衣柜,但莉娜主动选择不受欢迎而空着的入口附近衣柜。深雪向达也提到这件事时,达也回应「大概是选择可以立刻逃离的位置」,令深雪觉得很有道理。没人保证达也的推测正确。唯一能确定的是莉娜第一次在深雪身旁换装。
「不是那样。」
深雪没问「不然是怎样」。她只有不太感兴趣般地回应「这样啊」就脱起上衣。
不过,莉娜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的回应有点冷漠过头,同样脱起上衣并且主动补充。
「好多人问我要送谁巧克力……我知道她们没恶意,却觉得有点烦。」
「大家都很在意。因为莉娜很可爱。」
抽下领带的深雪正经回应。莉娜不满地鼓起脸颊。
「那深雪为什么没遭受大家……逼问?」
莉娜反驳到一半停顿了下来,是在深雪解开连身制服抽出右肩的瞬间。平凡无奇的这个动作使得莉娜目不转睛,舌头稍微打结。
「天晓得。大概是因为没魅力吧。」
深雪这番话,使得莉娜不是毫无原因,而是不晓得原因就一肚子火。她像是较量般迅速脱下连身制服,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次轮到深雪对莉娜从制服底下展现的半裸胴体,感到佩服地叹息。
「莉娜身材真好。好羡慕。」
深雪说着,毫不畏惧地脱到剩下内衣。
「这是挖苦?深雪有什么理由羡慕我?」
莉娜频频打量着半裸的深雪,手叉腰站得笔直,逼问着深雪。
「因为你的腰与臀部都紧实得恰到好处,很性感。莉娜不是瘦,是身材修塑得很好。」
深雪伸出右手抚摸莉娜的腰线。这种摸法毫无色欲之类的心态,就某种意义来说很纯真。但即使知道并没有包含同性恋的情欲,被摸的莉娜也很难维持平常心。更衣室各处传来偷咽口水的声音,应该是因为这一幕光是旁观也让人内心无法平静。
只不过,莉娜没有余力在意周围观众。
「我……我才要说深雪……」
莉娜说着伸出手,却在即将碰触深雪肌肤时,颇为犹豫地收回。
「毫无肌肉线条,身段充满女孩气息,我都快要嫉妒了。」
莉娜满脸通红,视线游移不定。深雪投以刁钻捉弄的笑容,右手离开她的腰。
此时,深雪身后响起「喀咚」的响亮声音。
深雪转身,莉娜也一起看过去。
穗香双脚站不住,靠在衣柜旁边。
深雪不经意地环视,发现正在换装的同学们红着脸,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转过头去。一如往常自然无视于他人视线的深雪,至此总算察觉刚才那一幕引人注目。
「……快换装吧。」
深雪如此提议。
「嗯。」
有同感的莉娜二话不说就同意。
◇ ◇ ◇
浮躁的气氛在放学之后一鼓作气地高涨。学生们大概是在下课时间自制吧。如今校内如同溃堤般,各处上演着酸酸甜甜的场面,某些光景会令人想扔石头。
状况也各有不同。
比方说,不只是周围朋友,家长也公认的未婚情侣,女方将稍微投注精力过度的礼物赠送给男方的光景。具体来说是风纪委员长花音闯进学生会室,把像是女学生便当盒的礼品厚纸盒送给会计五十里。盒里装满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块,花音还以笑容施加压力要他当场吃。
比方说,有个案例是有点害羞又逞强的女孩。具体来说是某个女学生不在乎情理或面子,闯进二科生不禁却步的一科生教室,红着脸别开目光递出以缎带包装的红色小盒子。对方男学生惊讶得瞪大双眼,全身却散发出随时会兴奋得跳起来的气息。像是这样的剑道、剑术情侣档。
第一高中学生只有今天不是「魔法师的种子」,是以「高中生」身分歌颂青春。
但是对于跟不上佳节气息的人来说,这些场面很伤眼。
「哎呀,达也学弟,你今天值班巡逻?」
不知是基于什么原因而无法避开这种光景的达也,听到桌边传来的询问,以难掩疲惫的表情点头回应。
「学长姊们似乎都有预定计划。今天由我与森崎两个一年级负责。」
一般来说,想到有人陪同应该会稍微舒坦一些。但是对方是态度依然不友善的森崎,达也心情只变得五味杂陈。
「换句话说,他们巧妙地将工作塞给你,跑去避难了。」
「我自认没讲得这么明显。」
达也的声音隐含放弃心态。相对的,真由美发出开心的笑声。
「话说回来,达也学弟。」
真由美大概笑到满足了,一改表情地向达也搭话——不知为何不看向正对面的位子。
「我想跟你借一点时间。」
「我不介意,不过在这之前想请教一下……」
达也说着看向真由美正对面,趴在桌子上的学长。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现在位于咖啡厅一角,以隔板围出数间简易会议室的区域。
内部没有门也没有天花板,所以外人完全听得见对话。
不过,没成为密室大概反而造成安心感吧。
这里很受欢迎,因此实际上成为一科三年级专用的场所,低年级要是没有三年级带领就不太敢来这个地方。顺带一提,达也同样还没使用过这种包厢。
至于他身在这里的原因在于……
「校内不可能有毒药吧?服部总长究竟吃了什么?」
达也是在校内巡逻途中,来到咖啡厅想买个饮料润润喉咙,却听到某种非常痛苦的呻吟而前来确认。
「没有啦,总之……当然不是毒药。」
他立刻知道凶手是谁了。
因为真由美一副困惑的表情,坐在服部的正前方。
真由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堪称稀奇。
现在也一样,感觉她的视线随时会游移。
「……司波。」
达也还没决定该如何处置时,看似昏迷的服部就这么趴着开口。
「……给我水……」
声音微弱得像是绿洲当前却精疲力尽的旅行者。
「请稍待。」
不过,他的要求很明确。
达也一瞬间犹豫该拿矿泉水还是饮水机的冰水,但是饮水机比较近,所以他选择后者。达也以饮水机附设的杯子装满冷水放到桌上。
服部摸索着抓住杯子缓慢起身,无力地微微摇头后将杯子凑到嘴边,皱着眉一饮而尽。
他就这么闭着眼睛僵住片刻,在秒针大约走九十度时总算睁开双眼,吐出长长一口气。
「——司波,容我道谢。」
说真的,究竟发生什么事?即使服部已经不像四月上演类似决斗的戏码时那样咄咄逼人,但他和达也的关系现在依然绝对称不上友好。
达也这边没特别记恨。
服部也没有抱持恶意或敌意,感觉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如此,他像这样率直地道谢,也令达也不禁感到意外。
「……不要紧吗?」
「……嗯,我不要紧了。」
服部正如自己所说,俐落地起身。
——但是难免有种逞强的感觉。
「劳烦你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所以你就别在意了。那么会长……不对,七草学姊,我先告辞了。」
服部向真由美郑重行礼之后,挺直背脊离开。
他究竟在逞强什么——达也见状如此心想。
「那个……总之可以先坐下吗?」
真由美露出装蒜又空虚,难以形容的笑容邀达也坐下。
服部出现异常肯定是因为她,而且她显然想含糊带过。但若揭发当事人服部要袒护的事实,达也认为是不识趣的行为。
因此达也决定依照服部所说,忘记刚才那一幕。
达也没什么急事,因此准备点头回应「我知道了」。
「啊,在这里!昴,这里这里!」
不过这个开朗的声音让他出师不利。
「啪哒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轻快地接近。
对方大概是跑到达也身旁,才总算看见包厢内侧。
刚才说话的人,以像是会发出煞车声般的气势停下脚步。
「会……会长!」
「喂,艾咪,不是会长,是七草学姊吧?」
被轻轻敲头的英美,可爱地喊着「好痛!」按住头扬起视线抗议。昴刻意从英美身上移开目光,向真由美深深行礼致意。
「抱歉在学姊忙碌的时候打扰。」
听起来暗藏玄机的语气,使得真由美眼角微微抽动。
「里美学妹,我没有在忙什么,所以不用在意。」
真由美一本正经地平淡回应。
如果是一般的低年级学生,大概会为她的声音、语气与眼神退缩。
实际上,英美就有稍微绷紧身体。
「这样啊。我们这边的事情很快就会办完。」
不过昴颇为坚强。
她面不改色地回应,将手上提的袋子(正确来说是布包)递给达也。
「收下吧。」
「……里美,你今天比平常更加做作。」
「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因缘际会,我与艾咪被选为代表了。即使是我,维持平常心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
仔细一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看来她说「不好意思」并非谎言。
「我可以姑且问一下是什么的代表吗?」
达也大致预料得到答案却刻意询问,借以争取时间让自己重整态势。
「九校战一年级女子组一起送的……对,是谢礼。」
昴选择的名目和达也预料的不同,却是指相同的东西。
换句话说,应该是人情巧克力。
不过居然是全体队员都送,这是超乎预料的大丰收。
「啊,虽说一起送,但不包含深雪与穗香就是了。」
解除僵硬状态的英美并未特别害羞。应该是因为她生性原本就不怯场,加上在两性关系这方面依然天真烂漫吧(讲好听一点是如此)。以她的状况,或许其他该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因为那两人应该想自己送。」
「乱管闲事可能会被她们骂。」
「要说取而代之也不太对,不过这里头也包含雫的份。记得晚点要打电话或寄邮件说你确实收到了。」
「那么,再见喽。会长……不对,七草学姊,抱歉打扰了。」
后半无暇插嘴。
昴与英美以暴风雨般的连珠炮话语震慑了达也与真由美,然后离开。
「……该怎么说,年轻真好。」
真由美说出相当文不对题的感想,大概是热闹的闯入者打乱她的步调。
达也当然不会刻意去踩眼前铺设的地雷。
他默默坐在服部刚才所坐的椅子上。
同一时间,他反射性地蹙眉。
「怎么了?」
「没事,有点味道……大概是有人打翻了咖啡吧。」
咖啡豆或可可豆的浓烈味道冲入达也鼻腔。记得打扫机器人也具备除臭功能才对……大概是刻意以人工打扫吧。
——达也如此心想。
「是吗?我没察觉。」
另一方面,知道真相的真由美佯装不知情。
不过她装傻也完全没意义。
「不提这个,来。」
因为真由美说完递出的盒子,洋溢出同样的味道。
达也当然也察觉了这个味道,同时直觉认为肯定是这东西对服部造成打击。达也原本打算忘掉刚才看见的光景,但真由美似乎不容许如此。
「…………这是?」
从形状、包装与今天日期推测,这东西的真面目显而易见,但达也依然不得不问。
「真是的,那还用说。」
这番话字面上表达着傻眼,但真由美的语气与表情却非常愉快。
「……谢谢。」
很遗憾,达也没借口拒绝。
如果没有刚才那一幕,或许可以使用「我不喜欢吃甜食」这种老套借口,但是在收到昴她们送的大量巧克力之后完全没说服力。
达也不得已收下真由美的巧克力。
那东西很大一份。
拿在手中,感觉超过市售板状巧克力的五倍重。
达也在这个时间点,大致领悟到这位学姊的企图。但他对于动机完全没有底,不晓得究竟哪里招惹到她。
「嗳,吃吃看吧。」
真由美这句话正如预料,
「现在?」
「嗯。我想听你说感想。」
达也没询问她是否已经用服部学长做过实验。
他很清楚说了也没用。
真由美大概是想亲眼看到达也露出什么表情。
没想到她有这种幼稚的一面……达也如此心想,朝包装一瞥。
(唉,算了。)
达也正想问真由美一些事。她即将面临大学测验,留她太久会过意不去,但达也认为既然她想拿自己当玩具,用掉她一点时间应该无妨。
「既然这样,我有些事想找学姊商量,可以换个地方吗?」
他要商量的事情不方便被「普通人」听到。但这并非换地方的唯一理由。达也也多少在意风评。要是吃巧克力昏倒,即使不到一生之耻的地步,也相当没面子。
「是不方便被听到的事?」
真由美似乎也立刻理解其中一个理由。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骤变的程度,如同听得到「啾」一声紧绷的声音。
「是的。」
「…………我明白了。跟我来。」
她如此回应前的空档,是在审视行动终端装置并操作。大概是确保了空房吧。学生原本做不到这种事,但这位学姊做得到并不稀奇。
真由美起身,达也拿着她送的盒子随行。
达也感受到至少十人以上的视线,却认定在意这种事也没用而看开了。
◇ ◇ ◇
真由美使用下载到行动终端装置的一次性密码,打开一间用来和家长或是厂商面谈用的谈话室。内装虽然没有会客室那么气派,却也让学生不太敢独自使用。
真的可以使用这里吗?达也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在真由美能下载密码的时间点,问这种问题就有点晚吧。里头设置全自动的茶水供应机,代表她选择可以饮食的房间吧。
「喝红茶可以吗?」
「慢着,不用劳烦学姊了。」
「不可以让女生出丑。」
真由美说到这种程度,达也只能点头旁观。
虽说是全自动,却不是纸杯自动跑出来的廉价机种。必须费工夫将茶杯放到出水口底下,还要准备适合的茶盘。
真由美愉快地进行这些程序。
「来,请用。」
「谢谢。」
达也基于礼仪品尝一口,接着端正坐姿。
真由美像是受到影响,也坐下来挺直背脊。
「你要商量的是『吸血鬼』的事?」
打开话匣子的是真由美。或许她也有事想对达也说。
「是的。媒体不再报导相关情报,是因为后续无人受害?」
不只是媒体,独立魔装大队的管道,也从那天之后完全没回报受害案件。
想得单纯一点,也可以当成达也等人除掉那个吸血鬼之后,事件就此解决。但是暗中活跃的魔物已确认是复数。达也认为即使当时击毙那个「吸血鬼」,事件也不可能因而完全解决。
「事态表面上变得平静。」
真由美……应该说七草家拥有不同于达也的情报管道。但她也不清楚详细的现况。
「不过,失踪人数比往年多,应该解释成对方的行动变得巧妙才对吧。或许是一具被除掉之后有所提防。」
这不只是真由美,而是七草家的共同推测,却和事实不符。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所有吸血鬼在上周「暂时」被收拾掉了。
所以达也与真由美这时候的对话,其实没有切入核心。不过寄生物主体并未被击毙,迟早会得到新宿主复活,这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事。所以两人抱持的危机意识并非毫无意义。
「还不能断定当时除掉一具,但对方应该有所提防。或许它们之间具备共通知觉。」
「共通……知觉?」
陌生的名词使得对话中断,真由美微微歪过脑袋。
「那是『共通感应知觉能力』的简称。是一种常在同卵双胞胎观测到的超感官知觉。虽说经常观测到,也只是在稀少案例之中比较常见。」
「换句话说,单一个体的所见所闻,整个群体会一起体验并且共享?」
「这只是我的臆测就是了。」
真由美面有难色地深思。
达也不动声色地饮用红茶,以免妨碍到她。
「……尽是我不懂的事,好讨厌。」
他听到真由美如此低语。
达也完全赞同,但要是连他也讲这种话,就会变成相互发牢骚,过于没有建设性。
「面对未知的事态,只能借由摸索慢慢找出应对方法。」
所以他不得已说出比起安慰更像是暂时宽心的话语。
「…………」
达也自觉这番话毫无内涵,所以真由美如此注视,使他坐立不安的程度增加数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真由美的视线似乎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完全听不懂『共通感应知觉能力』这个词……那个,大学考试不会考这个吧?」
「……ESP被认定和魔法学处于不同的学术领域,所以我认为不会考。」
达也坐立不安的程度达到了巅峰。
两人好不容易重新振作,将情报交换完毕,以真由美「大致就是这样」的总结喘口气。达也原本想要就这么面不改色地离席,但是对面伸过来的手稳稳抓住他的袖口——达也想躲的话躲得掉,但这样似乎更容易招致麻烦的结果,所以他自重了。
「那么,来享受下午茶时间吧?」
达也投以疑惑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真由美以铁壁般的笑容反弹回去,空着的手轻戳留在桌上的小盒子。
看来她不肯忘记。
应该说,真由美早已不想隐瞒自己的企图。这份态度令达也轻轻叹了口气。
责备的话语没有降临。
真由美反倒以紧张又期待的目光看着达也。
该不会因为准备考试而神经衰弱,导致心智退化吧?达也基于双重意义思考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说起来,真由美的成绩不可能让她神经衰弱),打开小盒子的包装。
虽然没有做出故意慢吞吞地拆盒这种明显举动,但达也还是谨慎地剥开包装纸以免破损,这是他尽可能的抵抗。
从里头出现的是加盖的厚纸盒。内侧以胶膜加工,是自制爱好者喜欢的容器。这个尺寸是所谓的「真心用」。
达也当然不会如此误会。
令人几乎头晕目眩,无法分辨是可可还是咖啡的气味,不容许达也如此妄想。
盒子里塞满骰子状的黑色物体。那至少并不是达也知道的「巧克力」。
光闻气味就可以预测味道。
即使再怎么不怕吃苦涩的东西,也有质与量的极限。
达也认命地将比起食物更想形容成药物的这些物体,接连放到口中咬碎。
至于结果——在此只说明真由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 ◇ ◇
穗香因应学生会工作所需,抱着笔记本型的大型终端装置,横越操场前往准备大楼。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气温大幅下降。一个松懈似乎就会发抖。
但她的精神状态视这种寒冷为无物。
绑成两束的头发随着脚步摇晃。
一起摇曳的水晶珠,总是不禁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自己也知道嘴角藏不住笑意,但她已经看开地认为「只有今天应该无妨」。
穗香自觉并非达也的女朋友。
她没有忘记示爱被拒绝的那段往事。
她已经被甩了。
即使如此,依然仗着达也没拒绝而缠着他。
穗香也曾经感觉这样的自己是「讨人厌的女生」。
也曾经在晚上恼羞成怒,认为要是达也断然拒绝,她或许就放得下这份情感。
不过,她觉得这种负面情感在今天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居然被这种小饰品收买,自己真容易应付——这种理性在感性面前完全无力。
「穗香!」
穗香以轻盈脚步要进入准备大楼时,旁边传来的声音使她停步。
「啊,艾咪。」
鲜艳红发散发红宝石光泽而相当显眼的娇小少女,小跑步接近穗香。
「真难得看到穗香来这里。从你担任学生会干部算起来应该久违了吧?」
「我是代替五十里学长过来。」
穗香说着微微高举笔记型终端装置示意,于是英美也露出认同的表情。
「我也想问,艾咪社团休息?」
英美加入的狩猎社,社团制服是窄管裤、靴子、长袖上衣加短外套的风格,但她现在穿着制服。现在也还不到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
「今天只有开会。」
英美立刻明白穗香是看见制服才这么问,因此没询问「为什么」。
「咦?那是水晶?」
虽然称不上取而代之,但英美眼尖地看见和穗香的头发一起摇曳生辉的光芒,以深感兴趣的语气询问。
「啊,嗯。」
可能是穗香腼腆的表情使英美顿悟,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是司波同学送的吧?」
「……嗯,他说是巧克力的回礼。」
穗香脸颊羞红,英美如同被她幸福的感觉传染,挂着开心的笑容睁大双眼。
「哇……居然先准备礼物,他真有一套。看起来不太理人却能这么贴心,真成熟~」
穗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充满幸福。
但是英美下一段话,使这张笑容蒙上阴影。
「可以理解他很受欢迎呢~刚才会长也想送他巧克力,那个说不定是真心巧克力。」
「……会长?」
「啊,说错了,是前任会长。七草学姊。」
「七草学姊?」
「但我感觉学姊是强硬逮住他。司波同学看起来很为难,所以我觉得不用担心。」
英美毫不在意地这么说。这番话应该是率直的感想。即使如此,穗香内心可不平稳。
真由美或许对达也抱持特别的情感……穗香从以前就怀疑这一点。要是得和真由美竞争,穗香没自信能赢。
当下最强的竞争对手深雪,在最后一线背负「亲兄妹」的枷锁。他们两人最后绝对不可能结合,穗香内心某处对此感到安心。
然而真由美没有这种限制。
外型与魔法实力都是对方胜出,穗香唯一的优势是「年纪不比达也大」。但她不认为达也会在乎一两岁的年龄差距。
穗香内心出现涟漪。
波浪逐渐扩散,没有平息的样子。
穗香心中不断卷起波浪。
今天早上的那一瞬间,穗香的喜悦撼动人偶内部的寄宿者。
现在,意念波浪沿着当时连结的路径,再度撼动「它」。
刚诞生依然朦胧的意识,这次真的即将觉醒。
◇ ◇ ◇
达也提着大布袋离开校门时,太阳已即将下山。
到了二月中旬,日照时间最短的时期已经结束,天黑时间也越来越晚。
相对的,寒意处于难耐的高峰。日照消失之后,气温将急遽下降。
自然而然缩短至肩头相触的距离,或许也是在所难免。
实际上,同样留到学校即将关闭,如同被驱离般赶路回家的学生们,也有不少人几乎零距离并肩行走——不过只限定情侣。
达也的两侧——也就是深雪与穗香,她们也从刚才交互反覆地做出依偎过来又在极近距离停止的动作。
就某方面来说,肯定是在意着彼此……
「我是不是应该先走比较好?」
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意同行者的目光。
「不用。」
达也简短否定莉娜这句要说是贴心,语气又太生硬的话语。
达也、深雪、穗香、莉娜。
现在是这四个人在一起。
E班同学们可能是顾虑到他们,先行离开了。
但莉娜虽说是暂时就任,依然是学生会干部。
深雪与穗香都在工作,她不能自己先走。高中的自治活动相较于正规军任务如同儿戏,应该说真的只是游戏,却也不能马虎。不只是基于责任感或卧底任务必须这么做,莉娜不想不上不下地浪费这段不是「队长」也不是「处刑人」的生活,不想虚耗这段不是「天狼星」的时间。
不过,结果导致她偏偏在今天成为唯一的旁观者,和深雪等人一起走向车站。她以现在进行式深深后悔这一点——达也与深雪是上级指定监视对象,原本无论是什么日子,莉娜都应该尽可能避免移开目光,但是这股外人难以承受的气氛,足以让她忘记这项职责。
「是吗?」
达也表示无妨,莉娜却强烈地觉得另外两人在默默责备她。在她钻牛角尖觉得最好还是先走时——车站映入眼帘。
虽说如此,由于是直线道,所以还有一段距离。
「车站已经在前面,不必思考要不要先走。」
达也正经八百地如此补充,使得莉娜好想往他的脸踹下去。
如同前面所说明,现代的电车没有时刻表。
不过分成上行与下行电车。
达也家和莉娜住处同样是上行方向,穗香则是下行方向。
这天上行车厢碰巧一辆不剩。
月台显示的等待时间约三分钟。
目送穗香离开的三人,在隔绝寒气的透明护罩内侧,等待后续车厢回送。
不过只是三分钟左右的短暂时间,如果关系亲密,没交谈也不会不自然。
相对的,如果是只有面识的疏远交情,没交谈是理所当然。
之所以洋溢令人不自在的气息,是因为兄妹和莉娜的亲密程度不上不下。
曾经各自上演搏命厮杀的场面,却形容为「亲密」,听在他人耳里或许会觉得奇特。
但达也与深雪都没对莉娜抱持负面情感。尤其达也有种近似共鸣的感觉。
魔法师至今依然无法脱离兵器身分。
自己尤其是「这种东西」。达也没忘记这一点。
要是他抗拒这种立场,国家与社会应该会试图消灭他。
因为他的魔法能让整个国家化为废墟。
——而且,莉娜也一样。
——她和我一样,绝对无法逃离兵器身分。
——基于某种意义,莉娜比深雪更接近我……
「……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沉入这样的思绪,因此直到深雪拉袖子提醒,达也才察觉莉娜有话想说。
「……没事。」
既然深雪刻意提醒,那么应该就不是在短短几秒凑巧看见莉娜想说话。从莉娜不自然的态度来看也知道不可能「没事」。
「这样啊。」
但达也没有故弄玄机地停顿下来,催促莉娜说明。他没有爱管闲事到这种程度,而且要是太关心莉娜,恐怕也会影响深雪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电车逐渐进站。
「哥哥?」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达也摇头回应,将妹妹搂过来。
深雪微微一颤,有些犹豫地靠在达也身上。她没有进一步询问。
这是这对兄妹特有的轻松封口法。
达也将感受到视线一事,藏在自己心里。
◇ ◇ ◇
「怎么了?」
巴蓝斯上校眼尖看出部下身体一阵紧张,直截了当地询问。
管制员从荧幕移开视线转身,脸上带着困惑神色。
「我们的监视……似乎被发现了。」
「说这什么傻话。」
坚守现实主义的巴蓝斯,断言这个部下的疑惑是多心。
「虽是近地轨道,但这是监视卫星的监视。何况不可能在地面以肉眼辨识镜头。」
「可是,刚才荧幕里的司波达也,确实笔直地看向这里。」
换句话说,他是将视线对准镜头观察——
「如果是视力优秀的人,并非绝对看不见近地轨道卫星的主体。不过即使是知觉能力提升到极限的强化人,也无法辨识卫星上的监视镜头。」
巴蓝斯以不耐烦的语气回应,随后稍微放松表情。
「算了。为了以防万一,影像倒回三分钟前播放一次。」
「遵命。」
即时影像切换到子画面,母画面开始播放录影影像。高解析度镜头清楚映出希利邬斯少校静不下心,反覆左顾右盼的样子。
这段影像就某方面来说令巴蓝斯深感兴趣(应该说无法忽略),但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问题所在的司波达也。
少年看向希利邬斯少校的视线往上一瞥。
看起来确实是在一瞬间窥视镜头。
不过,只是「这么认为就可以这么解释」的程度。
实际上,应该只是心血来潮而仰望天空吧。
证据就是他的视线在这一瞬间之后从镜头移开。
「果然是多心。虽然比松懈好,但是过度警戒是误判的根源。」
上校如此训示之后,从母画面移开目光。
子画面映出希利邬斯少校正要搭乘日本被称为「电动车厢」的小型轨道车辆。巴蓝斯反倒比较在意冠上天狼星名号的这名少女,她所展现的不稳定举止。
◇ ◇ ◇
莉娜回到租用为日本生活据点的公寓大楼,在自己家门前深深叹口气。
她晚一步意识到依然沉眠在书包里,那个包装过的巧克力盒。
直到准备人情巧克力都没问题,却找不到巧妙提及这件事的借口,结果就这么带回来了。刚才她反射性地回应「没事」掩饰,其实她原本想在随后道别时送出去。
(……明明不需要掩饰。因为这是人情巧克力。)
绝对没有特别的意思。世间也将「人情巧克力」定义为没有特别的意思。
——即使如此,这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决心。难得准备了就该送出去。她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无数次,努力让抽搐的脸露出笑容。
虽然曾经搏命厮杀一次,却同时也是曾经并肩作战一次的交情。
(而且他愿意为我的真实身分保密。)
既然有道义就不奇怪。不用担心招致奇怪的误解。
她当时以这种想法绞尽气力,想要从书包取出盒子。
(可是……)
莉娜没能送出去。
她看到达也突然将深雪搂过去,手就动弹不得。
(我当时为什么……)
比起达也搂住深雪的事实,她更惊讶于自己的手动弹不得,受到双重打击。
(我究竟怎么了!)
白白浪费巧克力也让她遗憾。
(不过,这种事不重要。)
(重点在于,这样简直像是我……)
对于莉娜来说,这是真正的问题。
(简直像是我喜欢达也,才因而受到打击吧!)
(开什么玩笑!)
莉娜在心中如此大喊。她因为自己的想法而严重乱了分寸。
(我没办法承认!我居然喜欢上那种爱挖苦人又有恋妹情结的花花公子,这件事我绝对没办法承认!)
(……我承认在意他。)
莉娜不明白自己在对谁解释,在心中如此宣布。
(我在意达也。而且非同小可,强烈在意着他。)
这种想法像是在和某人争辩。但她还是不晓得自己争辩的对象是谁。
(不过这是基于他害我受到的屈辱!在为那场败北雪耻前,我没办法不注意达也!)
既然这样就不应该准备巧克力,而是白手套吧?平常的她应该会这样吐槽自己。(注:扔白手套是西方下战书决斗的一种方式)
不过,这时候的莉娜没有这种平常心。
莉娜就这样静不下心地开门,随即察觉异状。
意识急遽冷却。
希儿薇雅已经回国,莉娜现在一个人住。
但里面有别人的气息。
冰凉的紧张感窜过背脊。居然直到开门都没察觉,实在过于大意了——她如此斥责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慎重钻到门后。
如今顾虑这种事应该太晚,但她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莉娜一瞬间烦恼要不要脱鞋。其实根本不用想,但她忍不住担心之后要花时间打扫。
她再度斥责自己,将这种愚笨的杂念从脑海里头赶出去,随后轻轻将书包放在地上,放低重心准备冲进去。
「——看来你说自己不擅长知觉系统魔法,是相当含蓄的说法。」
接着,上方传来长官傻眼的声音,使她进退两难。
「您有事的话,可以命令在下过去就好。」
莉娜以绝对称不上流畅的动作准备茶水(与茶点),战战兢兢地向坐在朴素餐桌对面的瓦吉妮雅·巴蓝斯上校说话。
但上校没有直接回应莉娜的提议。
「你可能知道,我在军方的资历大多是后勤,而且主要是人事相关业务。」
莉娜当然也知道巴蓝斯上校这种名人的资历。包括她以优秀成绩从名门商学院毕业,称职地在职场大显身手,在经历之中属于少数的前线勤务,也留下无从挑剔的功勋。
「希利邬斯少校,我的经验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莉娜挺直背脊,以生硬语气回应。她半本能地理解到接下来的事情不能以笑容聆听。
「我担心贵官在本次作战,对于目标对象抱持过度的同理心。」
巴蓝斯的指摘使得莉娜顿时语塞,无法回应。莉娜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下官没这种想法……」
「是吗?最好只是我想太多。」
巴蓝斯说着,看向莉娜放在椅子上的书包。
莉娜肩膀使力。
要是书包里的那个东西被看见的话,巴蓝斯难免会认定她在说谎。对她的质疑将会强烈到近乎确信吧。即使她再怎么主张这是误会,或许也没办法得到信任……
「我自认明白贵官的特殊隐情。」
不过,巴蓝斯并没有命令莉娜打开书包给她看。
「在STARS历任总队长之中,只有贵官不到二十岁就接任这个职务。」
巴蓝斯的眼神和单纯的责备有些差异。
「以现代魔法技术及理论体系开发的魔法师,新世代的魔法潜力大多比上个世代高。即使如此,主张你太年轻的声浪也不小。当时若征询我的意见,我应该会反对贵官就任总队长。」
巴蓝斯的语气听起来,不同于其他对莉娜的地位提出异议的人。
「贵官才十六岁。我回顾自己十六岁当时也知道,这个年纪很难控制情感。」
莉娜从语气与气氛知道长官是由衷担心她。因此也规规矩矩地专注聆听。
不过,巴蓝斯看到莉娜有些僵硬的表情,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点像是在闹别扭。
「……我在你眼中可能是个阿姨,但我也经历过青春岁月。」
「请别这么说!下官绝对没这种想法!」
巴蓝斯意外过头的莫须有指责,使得莉娜整个人弹起来拼命辩解。
但莉娜在惊讶的同时,也感受到逗趣与安心。身为女军官毫无批判之处,看起来完全无懈可击的上校,出乎意料展现这种「可爱」的模样,有着缓和莉娜紧张情绪的效果。
「……算了。忘记刚才那段话吧。」
看上校一脸失言的样子,这应该不是刻意作戏,而是毫不矫饰的率直表情。
「……下官确实对司波达也抱持USNA军人不该有的同理心。」
正因如此,莉娜也能稍微坦诚吧。
「但这绝非恋爱之类的情感。下官对他抱持的情感,反倒是对劲敌的竞争心态。」
「劲敌?」
「是的。上校阁下应该也从报告书得知,下官曾经败给司波达也一次。」
「原来如此。你就任为『天狼星』至今,首度在魔法战斗败北?」
「是的。」
其实在模拟战的时候,莉娜就数度败在以卡诺普斯少校为首的队长级成员手下,但当时都是她独力对付复数对手,因此不需要提出这件事纠正上校的发言。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商量。」
上校的语气微妙地产生变化,洋溢的气息暗藏冰凉的寒气。
光是如此,莉娜就领悟到缓刑期间结束。
「希利邬斯少校——本官命令贵官从现在起,暂时停止追踪、处分逃兵,回头执行当初接受的任务。」
莉娜也不知不觉地再度端正姿势。
「今后的最优先任务,是取得『质能转换魔法』的术式或逮捕术士。若是无法取得术式,也只能不得已瘫痪术式功能。」
所谓「瘫痪魔法术式功能」,指的是让任何人都无法使用该术式。也就是消灭术士。
「首先假定目标对象为司波达也。第一波行动是由STARDUST于明晚袭击目标对象。贵官装备布里欧奈克,自行判断时机适时介入。」
「——遵命。」
莉娜收起表情,起身向巴蓝斯敬礼。
◇ ◇ ◇
艾莉卡在第一高中学生之中,通学时间算是比较长的。入学时有人建议她在学校附近找房子住,但她坚持从自家通学。
不是因为没办法离开家人独立。
正好相反。
父亲表示要帮她准备一间公寓大楼作为住处(不是为了她而「租」,而是「买」),使得她赌气要从家里通学。
即使多少不方便,她也不当成一回事——比起对父亲或大哥言听计从的不快感好得多。
艾莉卡没搭乘通勤车,从车站行走完全变暗的通学道路回家。对于她这样的美少女来说,这种行为不甚推荐,但家人完全不担心。因为实力足以危害到艾莉卡的人,不可能甘于沦落为色狼或抢匪这种小坏蛋。
这不是偏袒自家人,是客观的事实。艾莉卡今天也平安穿过家门。
她的房间不在主屋,和道场比邻的别馆就是她的「家」。
这间别馆除了艾莉卡之外,没有其他人住。她一进自己房间就扔下书包,没换掉制服直接倒在床上。平常她不会做这种懒散的举动。但她今天从早上就因为每年的例行活动耗尽精力,加上一整天曝露于他人窥视的视线之下,使得心情火爆。
艾莉卡自觉容貌颇为出色(客观来说,这个评价有些保守),所以在今天这个日子,年纪相仿的少年(以及少数少女)难免关心她的动向。她明白这一点,但是……
(既然这样,也应该知道以我这种个性,不会送人情巧克力吧?)
他人终究只看外表——艾莉卡自己得出的结论,使她的疲劳感更加严重。
她不讨厌自己的容貌。
长得美比长得丑来得好。
她排除利益得失,如此认为。
要是像深雪那样过于美丽,要费神的事似乎多于好处,所以艾莉卡认为自己这样刚好。
不过,她讨厌别人只以外表判断。
不如说她讨厌因为外表而被吹捧。
只因为外表而受到的善意,如果是过度的善意,不只是对于喜欢的一方,对于被喜欢的一方也只会是不幸的源头。
艾莉卡如此确信。
她的目光自然地投向衣柜上方。
上面摆饰着一个小相框。
不是数位相框,是列印出来的照片。影中人是发色比艾莉卡更明亮,栗子色头发近乎金色,面容和她极为神似的女性。艾莉卡再过十年,应该会和照片里的女性一模一样。两人相似到令人这么认为。
那是艾莉卡十四岁时过世的母亲照片。
是生下她的女性,也是让她如今像这样独居于别馆的女性。
安娜·罗瑟·鹿取。
这是艾莉卡母亲的姓名。
从名字与外表就可以大略推测得到,她是日德混血儿。
而且,姓氏不是「千叶」。
以现代风格的委婉说法,艾莉卡的母亲是艾莉卡的父亲——「百家」千叶家当家的「情妇」,以早期风格的直接说法就是「小妾」。
艾莉卡被允许姓「千叶」是在母亲死后,而且直到就读高中前(具体来说是到她以「千叶艾莉卡」这个姓名报考入学测验)只在自家被允许(所以达也不晓得「千叶艾莉卡」这个人)。
艾莉卡是在正妻病逝前诞生。有个卧病在床的妻子却做出「这种事」,艾莉卡觉得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辩解的余地。虽然似乎很冷漠,但她在这方面已经划分得很清楚,认为是母亲的错。
就算这么说,她也绝对不能接受只有母亲被当成坏人。因为大部分的责任在那个父亲。
她曾经不晓得受到蔑视的原因,将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悄然度过每一天。
也有一段时期为了让自己与母亲受到认同,不顾一切专注地练剑——她就是在这时候成为千叶道场的偶像。一、二十岁的道场年轻门徒之中,实力特别好的门徒集结组成「艾莉卡亲卫队」,在艾莉卡看似因为母亲过世而失去对于剑术的热情时,在各方面多管闲事地提供协助。
回首往事,她重新体认到现在是她至今人生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令她发自内心率直地觉得「敌不过」的女性好友们。再怎么专心注视也看不出真正底细的男性朋友。
让自己的内心暖洋洋的同班同学。
值得捉弄的拌嘴损友。
同样值得捉弄的儿时玩伴。
认同她「实力」的同伴们,以及能让她发挥实力的机会。
现在,挥剑是快乐的事。
将时间浪费在冷嘲热讽太可惜了。
感觉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能无止尽地进步。
所以——她不希望因为无聊的恋爱游戏而心烦。
艾莉卡思考着这种事,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花板时,门铃忽然响起。不是有人外找,是开门的通知。大概是对方看到门没上锁就擅自进入吧。反正并不是卧室被人偷窥,所以艾莉卡不打算这么紧张兮兮。
艾莉卡看向时钟。
她现在要用餐还太早。
先不提两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姊姊(当然也不同母亲)露骨地抗拒和她共桌,所以艾莉卡主动错开用餐时间。要是姊妹见面,不只是姊姊,她自己也会觉得不愉快。艾莉卡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必要刻意逞强。
艾莉卡心想是谁而起身时,房门被敲响。
压低的脚步声、平稳的呼吸、控制得宜的气息,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两个哥哥。大哥忙着处理那个案件,每天都会很晚回来才对。所以——
「是修次兄长大人吗?请进。」
艾莉卡如此回应时,已经从床上移动到桌子前面。
「艾莉卡,抱歉在你放松休息的时候打扰。」
艾莉卡坐在桌子前面,让椅子转到门口方向,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但二哥修次只朝床铺一瞥就愧疚般地这么说。
哥哥号称「千叶的麒麟儿」。以他的眼力,这种程度不值得惊讶。
实际上,艾莉卡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我只是稍微休息一下。所以您有事找我吧?」
暑假时,艾莉卡是因为看到了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而不禁火上心头。否则对于艾莉卡来说,这位哥哥的身旁从以前就是她内心的避风港。
只有在扯上「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才会对这位哥哥大声嚷嚷。
「嗯……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但还是觉得要先告诉艾莉卡一声比较好。你班上有个少年叫司波达也吧?」
「是的,他怎么了?」
虽然内心的情绪没有表现在脸上,但艾莉卡此时相当乱了分寸。突然听二哥提到达也,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他正受到国防军的监视。」
「……啊?」
「这件事很突然,你难免无法相信。但这是真的。」
艾莉卡确实因为很突然而无法相信,但她无法相信的原因,应该和修次想像的不同。
艾莉卡知道达也是国防军的外部成员。
当时带他离开的军官提到,达也隶属于国防军的事实是国家机密。
底层军人很可能不晓得他的身分。
然而,达也即使没纳入正规编制也是军方一员,国防军却派人监视这个自己人。艾莉卡有种笑不出来的荒唐感。
只不过,艾莉卡之所以能感到傻眼,是因为这是和她无关的第三者接到的任务。
「我也接到非正式命令。」
如果这个任务和家人有关,她就无法光是嘲笑了。
「这项任务,非得动用到正式身分目前仍然只是防卫大学学生的修次兄长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
「监视他,有必要的时候护卫他。」
「监视与……护卫?」
「嗯。司波似乎被卷入等级足以惊动军方的麻烦事。」
这种事早就不是新闻,而且与其说被卷入,达也应该就是当事人吧?艾莉卡如此心想,但她觉得无论是为了达也或修次,她都不应该说出口,所以保持沉默。
「艾莉卡,我觉得你暂时别接近达也比较好。」
「即使在学校里也一样?但我和他同班啊。」
即使是尊敬的二哥如此指示,艾莉卡也没办法听从(如果是大哥,她肯定是嗤之以鼻),加上这番话听起来有强烈火药味,所以艾莉卡决定总之试探看看。
「不,我认为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在校内遇袭。」
换句话说,袭击的主力不是莉娜。即使莉娜加入袭击阵容,也很可能是和其他部队合作……艾莉卡如此判断。
「兄长大人,既然这样,请您不用担心。我和司波同学只是放学一起走到车站的交情,不会在回家之后相约出游。」
「这样啊。其实你应该也要避免和他一起上下学……但是煽动不安情绪也不太好。」
艾莉卡从这番话就知道,对修次如此下令的这个派系,与其说是要保护达也,以达也为诱饵才是主要目的。
「总之艾莉卡,你要小心。」
「兄长大人,谢谢您。」
——我会依照吩咐,和达也同学一起小心。艾莉卡在心中补充这段话。
◇ ◇ ◇
深雪回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抢走哥哥手中满是巧克力的布袋,就这样扔进冰箱。
达也直到去年为止顶多只收到一两个,所以他很担心妹妹在这次两人独处时会有何种反应,但深雪的应对方式比想像中冷静,令达也松了口气。
「哥哥,我立刻准备晚餐,请回房休息一下。」
达也走到厨房看看状况。深雪轻盈地转过身来,满脸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如此嘱咐。
这番话翻译之后的意思是「在我通知之前不准来看」。这次和去年为止的演变不同。达也抱持一丝不安,乖乖待在自己卧室。
约一小时后——
「来这招啊……」
达也不由得出声低语。
一股甜美的芳香气味充斥于饭厅。那和真由美疑似药物的物体不同,是货真价实,没有误解余地的巧克力味道。
深雪以笑容(这次是自然的笑容)催促达也就座。
她的打扮同样让达也愕然。
「请问怎么了?」
深雪微微歪过头,笑容加入些许恶作剧的感觉。
显然是明知故犯。
「……我想说你这套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
「衣服?这只是供餐服务用的衣服啊。」
听她这么说,这套衣服或许确实用在正确的用途。
但是先不提时间与场合,达也不认为这个地点适合这套衣服。
如果这里不是普通家庭的饭厅,而是某种爱好者聚集的餐厅,应该称得上符合时宜。
深雪的服装是泡泡袖上衣、胸前以系带编织的无袖连身裙、满是荷叶边的围裙。换言之就是中欧提洛尔民族风格的服饰。
即使可以理解这是配合料理的概念,也做得有点过火吧……
「请问,穿这样不合适吗……?」
「不,很合适。非常可爱。」
即使心里头那么想,听到妹妹不安地询问,还是脱口如此回答。达也觉得这样不像是自己的个性,好想一头撞向桌子或柱子。
「谢谢称赞!」
不同于达也的想法,深雪开心地接连端料理上桌。达也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到餐桌就座。
重点的本日菜色如下:
主菜的肉类料理是巧克力酱菲力牛排。
配菜是富含坚果的饼干搭配巧克力锅。
甜点是水果,搭配加入白兰地的白巧克力锅。
毫不夸张的巧克力全餐。
「哥哥,这是深雪只为哥哥准备的情人节巧克力,请享用。」
这确实是只有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做得到的事。
居然不是以甜点形式,是以餐点形式端出巧克力。
何况这么一来,达也今天肯定会吃下肚。
这是深雪绞尽脑汁的成果。
吃完甜点时,深雪的脸蛋明显染上红晕。达也一边吃着白巧克力锅,一边担心白兰地的酒精成分似乎没有充分挥发,看来并非他多心。
深雪只有陪同吃一点,酒精摄取量应该不高,然而……
「深雪,你还好吗?」
「嗯?您是问什么事?」
深雪以诧异的表情回问,同时起身收拾餐具。
她的回应有一点点口齿不清。
深雪将盘子全部叠起来,想要一次收走。
达也感觉到危险。
平常的深雪搬运这么多盘子会分两三次。肯定是因为没有注意到身体的疲劳,因此下意识想要一次收拾干净。
达也静静地、迅速地绕过桌子。
「呀啊!」
抱住正如预料绊到脚的妹妹。
没有响起餐具破掉的声音。
达也单手护住深雪,同时以另一只手接住所有盘子。
他流畅地转身,将餐具放回桌上。
接着重新以双手稳住妹妹的身体,让她站好。
「谢……谢谢您,哥哥。」
「深雪,你到沙发休息一下。」
深雪没有坚称自己不要紧。
要是逞强而更加造成达也的困扰,将是最坏的结果。
餐具堆放在流理台之后,HAR就会负责处理,不会过度劳烦哥哥。深雪知道这件事,所以让哥哥善后引发的罪恶感以最小限度作结。
只是,深雪无法避免心情消沉。
明明气氛难得那么好,却在最后的最后搞砸……这是深雪毫不虚假的想法。
不得不怀疑是某种超越人智的存在刻意搅局。
不对,到头来,如果要说搅局、要说妨碍、要说诅咒……
「……我为什么是哥哥的妹妹?」
这句话不由得随着叹息脱口而出。
不小心溢出的真心片段。
映照内心的镜子碎片。
从昨天就不断在内心反覆的话语。
深雪连忙转身。
刚才那句话,是绝对不能被哥哥听见的话语。
是不能传达的心意。
深雪对自己的妹妹身分没有不满。
这是深雪的真心话,绝非虚假的谎言。
正因为是兄妹关系,才能和哥哥在一起。
正因为自己是妹妹,哥哥才会随时关心。
不过——深雪内心某处,确实希望自己和哥哥是另一种关系。
这种想法,依然只不过是碎片。
但或许总有一天,这块自我的碎片,将会取代原本甘愿当个妹妹的自己。
深雪对此感到害怕。
害怕哥哥得知她如此期望。
转身一看,视线前方的达也还站在流理台前面。
以他敏锐的五感,也无法在这个距离听到小小的低语声。
深雪松了口气。
她的内心一角,遗憾于哥哥没听到这句话。
深雪没有正视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