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星期五,达也从早上就窝在住家地下楼层设置的研究室。他的头脑全力运作,要从藤林所提供「扮装行列」与「迹兵八阵」的资料找出破解这两个魔法的方法。
两者都是光宣用来藏身的魔法。必须让「扮装行列」与「迹兵八阵」失去完整的效果,否则无法找到光宣带走的水波并且将人救回。
研究的目的始终是抢回水波。前提条件是确定水波所在地。达也著手解析「扮装行列」与「迹兵八阵」,另一方面也不曾忘记原本的目的。虽然身体窝在地下研究室,但他的精神经由魔法知觉能力定期监看水波的状态。
下午三点多,他的「眼」捕捉到变化。
不是状况恶化。对于达也来说反倒是如他所愿的变化。
(结界开了一个洞?)
隐蔽光宣与水波所在处的魔法效果淡化。减弱的是「迹兵八阵」。虽然不是解除伪装,但是现在应该可以前往现场强行破解结界。
只不过,魔法是局部减弱。达也在意这一点。
(这是……有人钻过结界?)
不是直接破坏伪装结界,也不是依照正规程序通过。
某人找到后门,由该处入侵「迹兵八阵」的结界,导致结界留下小洞──这是达也对此留下的印象。
(藤林家偷跑了……?)
达也首先怀疑这个可能性。明天中午要和藤林家会合,达也和当家藤林长正已经达成这个共识。但是藤林家当初对达也说过,希望只由他们逮捕光宣。
(可能性不低。但是不能断定。)
锁定光宣的不只是达也与藤林家。十师族也在追捕光宣,国防军也有出动逮捕光宣的迹象。除此之外,日本还有自古以来将「魔」视为「污秽」当成眼中钉的集团。寄生物对他们来说也是应当消灭的「魔」吧。这种势力也可能采取行动。
(观望一下吗……)
不明就里贸然进攻,可能只会造成敌人增加的结果。
达也暂时中断「迹兵八阵」的解析(「扮装行列」的分析已经告一段落),决定先向四叶本家询问是否有第三势力介入。
◇ ◇ ◇
下午三点,光宣在饭厅和水波同桌而坐。
住在老家的时候,也就是直到短短一个月前,光宣都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但是他没有「拒绝水波的邀约」这种选项。
光宣面前摆著无糖红茶,水波面前是奶茶。茶点是荔枝慕斯,不用说,当然是水波自制的。
光宣在这个秘密住所吃到的食物都是水波亲手制作,容貌过于俊美反而造成年龄=单身年资的光宣,从水波料理获得的感动不曾减少。他暂时忘记掳人的内疚,细细品尝「女生自制甜点」的美味。
只不过,他沉浸在愉悦的时间很短。状况不容许他逃避现实。只限于享用荔枝慕斯的时候能陶醉于幸福。光宣放下汤匙之后,以认真的眼神看向水波。
水波的玻璃碗还剩下约四分之一的慕斯,但她一看见光宣的视线就将双手放在大腿。
水波正面注视光宣。
「那个……」
光宣激励差点畏缩的自己,进入正题。
「我想在这两天搬离这个藏身处。」
「好的。」
水波只有简短回应,以眼神催促光宣说下去。
「预定先到横须贺。」
事到如今,光宣也不再吞吞吐吐。
「然后在那里搭美国海军的船,离开日本。」
「──!」
水波的脸因为惊愕而僵住。逃亡出国。过于出乎意料,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抱歉。」
即使光宣道歉,她也连「为什么事情道歉?」都问不出口。
只不过,这种事无须询问。
「我说过不会催促你回答,但我必须收回这句话。」
水波放在大腿的双手用力握拳。不只是手,手臂到肩膀都无谓使力。
「如果现在可以决定,请你回答我。如果你的答覆是想继续当人类,我会自己一个人去横须贺。」
「…………」
「如果还决定不了,请在抵达横须贺之前做出结论。如果到时候你说不想成为寄生物,我会自己一个人上船。」
「…………」
「如果你到时还在犹豫──还愿意犹豫,希望你和我一起上船。我发誓即使在那个场合,也绝对不会违反你的意愿。即使美军说要限制你的行动,我也不准他们这样乱来。」
「……去哪里……」
说不出答覆的水波,只勉强挤出这个问题。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但她这么问的意图无从误解。
「……抱歉,这我还不知道。」
然而光宣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丢脸的感觉填满光宣内心。
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之下,他准备开启和雷蒙德的意念通讯。
「西北夏威夷群岛。应该是中途岛或旁边的珍珠与赫密士环礁。」
但在通讯之前,光宣没听过的这个声音回答他了。
「是谁!」
光宣顶开椅子起身。
倒下的椅子发出响亮声音,但光宣没余力在意。
待在饭厅的只有光宣与水波才对。
位于这座宅邸的只有光宣与水波才对。
这里不可能有个僧侣外型的高瘦男子。光宣不只是没发现结界被破,甚至没察觉对方入侵这个房间。
「八云僧都大人?」
水波惊叫起身。她的惊讶性质和光宣不太一样。
不知何时站在这个房间的僧侣外型男性,是达也称为「八云师父」,深雪称为「八云老师」的忍术使──九重八云。
「听到年轻少女使用僧字辈的称号称呼,总觉得难为情啊。」
「……不好意思。」
「不,没关系。这就某方面来说感觉不错。」
水波以僧字辈──僧侣的阶级称呼八云。水波经由达也的介绍认识八云,但八云对她来说不是应该称为「师父」或「老师」的对象。
就算这么说,但达也说过「和尚大人」这个称呼严格来说不正确,所以水波犹豫到最后决定使用「(八云)僧都大人」来称呼。
顺带一提,水波不是第一次以僧侣阶级称呼八云,水波与八云每次见面都像是当成问候语般进行同样的对话。
「话说水波,你的男友不知所措喔。」
「男……男友……」
「这么纯情啊。达也可不想看到这种反应。」
光宣与水波一起脸红低头,八云会心一笑般眯细双眼。
虽然这么说,但是自己没表明身分就讲不下去。八云也有这种程度的正常思考逻辑。
「你是九岛光宣吧?我是九重八云。职业是出家人,真面目是『忍者』。擅自闯进来敬请见谅。因为偷偷潜入算是我们的习性。」
其他忍者──「忍术使」听到这句话可能会愤慨,但八云一反轻浮语气非常正经。大概是他的心态传达过来,或者是被他的玩笑话唬得一愣一愣,光宣稍微放松警戒。
「……看来您认识我,但我姑且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九岛光宣,是『寄生物』。」
光宣的自我介绍是一种挑衅。
「嗯,我知道。」
但八云只是爽快点头。反倒是光宣一副计画落空感到羞耻的反应。
「──不好意思,关于您刚才所说……」
光宣强压难为情的感觉,将话题转移到这个不容忽略的疑问。
「美军的寄生物要带『我们』到中途岛,这是真的吗?」
光宣下意识决定水波也会同行。光宣对此没察觉,水波也没发现。
「是去中途岛还是珍珠与赫密士环礁,连我也不知道。」
虽然以装傻语气回答,但八云已经将候补地点缩小到中途岛以及珍珠与赫密士环礁这两处,光宣没误解这一点。
如果这是真的,八云的谍报能力也过于惊人。
光宣的背脊滑过冷汗。即使是将爷爷九岛烈当成敌人对峙的那时候,都没感受到此等战栗。
「到底是……怎么做……」
到底是怎么做才查出这些情报?光宣没能问完这个问题。他的气撑不到最后。
「怎么做吗?当然是秘密。」
然而八云的回应始终轻浮,感觉像是会朝这里使眼神──但他看来终究自重了。
水波已经放松肩膀的力气。八云的态度使她无法持续紧张。
但是光宣持续警戒,紧张到无从误解的程度。
「不提这个,进入正题吧。你想一个人上船还是两个人继续私奔,我都不在意。但如果你要离开这个国家,希望你承诺一件事。」
「……我抓走水波小姐也没关系吗?」
光宣刻意使用「抓走」这种强烈的形容方式。
「你不会勉强吧?」
但是八云的语气依然逍遥自在。
「那么外人就没道理阻止。毕竟我可不想妨碍别人的恋情。而且你这个寄生物从这个国家消失,对于『我们』来说是值得欢迎的事。」
这个复数人称代名词暗藏玄机。但是现在的光宣没余力注意这一点。
「──什么承诺?」
八云的态度完全没有强迫性,但是光宣从他表情与态度以外的部分一点一滴承受到压力。这股重压如今即将压垮光宣的意识。
「扮装行列的术式与诀窍,希望你可以保密。当然不能传授给任何人,也希望你细心注意术式别被偷走。」
八云直到刚才的语气都难以捉摸,听不出真正的想法。但是现在这段话变得不会令人误解他的意图与认真度。
「如果你承诺这件事,那我也保证不会妨碍你们私奔。」
换句话说,如果拒绝八云的要求,八云就会协助达也或其他想逮捕光宣的势力。
这对光宣来说是不容忽视的弊害。
八云拥有突破光宣伪装与隐蔽魔法的能力,从他现在位于这里的事实就显而易见。即使只有八云一人,光宣恐怕也会被他抓住逃不掉。光宣同时以理性与直觉如此判断。
光宣原本就不想在逃亡之后广为传授「扮装行列」,也不想对其他寄生物亮出自己的底牌。
「──我保证。」
对于光宣来说,只是将自己的预定加上口头约定的拘束力。拒绝八云要求的选项不存在。
◇ ◇ ◇
体重压在椅背,半开的双眼朝向虚空。达也不是在地下研究室,是在顶楼的自己房间沉思。
他之所以中断研究,是因为光宣在秘密住所软禁水波(达也这么认为)的隐蔽结界有异状。
虽说是异状,却不是对达也不利的变化。反倒可以说状况好转,更利于救出水波。
结界出现小小的洞。不足以看透内部,结界本身的机能也没受损。至少达也在调布自家经由情报次元观测,无法从这个破绽查出秘密住所的真正位置。
不过有道是「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在这个场合应该不是当作谚语使用,而是更接近字面原本的意思吧。从刚才发现的小洞,或许可以摧毁隐藏水波所在处的结界「迹兵八阵」。
问题在于这个「洞」的成因。结界经年累月劣化破洞的可能性也不是零,不过此时应该从考虑范围排除。
为什么出现了这个「洞」?
是谁挖出这个「洞」?
如果不知道原因就难以出手。因为考量到可能会在现场和这个「人物」起冲突,反而导致协助光宣逃亡的结果。
为了得到相关情报,达也刚才打电话给四叶本家。目前正在等待回覆。
打电话问完至今已经快一个小时。达也不认为立刻就查得到,但花费的时间比预料的久。
不过催促只会造成反效果吧。为了随时可以出动,达也穿著飞行装甲服「解放装甲」,头盔也摆在手边,但他差不多开始想穿著这套装备先回研究室了。
刚好在达也决定回到地下楼层的时间点,下午的四点十分左右,他第二次察觉发生异状。
(结界被破了?)
大约一小时前感应到异常的时候,达也就持续监视著隐藏光宣与水波的「迹兵八阵」结界。从「远处」观测以免对方察觉。这里说的「对方」不只是光宣,也包括在结界开洞的某人。
如今,达也的「精灵之眼」捕捉到又有其他人物打破结界侵入内部。
隐蔽结界「迹兵八阵」瞬间修复,但是达也在这短暂时间清楚「视认」结界内部。由于是从「远处」观测,所以无法连入侵者的身分都看清楚,但他已经「看见」成为结界焦点的「宅邸」情报。
(这次真的确定座标了。)
可惜达也光是看清楚藏在结界的秘密住所位置就没有余力。光宣当然不用说,达也没能精确掌握水波的现在位置,也没能射出追踪用的标记。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大好机会。
达也紧急操作视讯电话。
『──达也大人,这里是兵库。』
不必等铃响三声,画面就映出花菱兵库鞠躬的上半身。
『您刚才询问的事项还没能确认。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要问这件事。」
兵库抢先道歉,达也委婉表示并不是在催促。
然后达也在兵库再度进行无意义的道歉之前进入正题。
「就在刚才,我观测到某人入侵九岛光宣的秘密住所。」
『和您刚才通知的事件不一样吗?』
「应该不同人。因为这个人突破结界的手法比刚才那个人粗糙。」
虽然形容为粗糙,但达也没有嘲笑的意图。对方突破他没能突破的结界(应该)是事实。始终是和刚才在结界打洞的人做比较。
「结界的破绽已经修补完成,但我确定秘密住所的位置了。」
『那么您要前往当地吧?』
「我要使用『无翼』。」
达也告知移动手段,藉此肯定兵库的询问。
「无翼」是设计为和飞行装甲服「解放装甲」成套运用的电动机车。虽然和「飞行车」具备同样机制的飞行功能,但是不适合长程飞行。
『这样啊。虽然比较花时间,但属下认为走陆路可以免于无谓刺激当局。』
这个星期一,达也驾驶「飞行车」往返于调布与巳烧岛,穿著解放装甲飞行到高尾山西侧。这几趟高调的擅自飞行,肯定相当刺激到管理国内航空的官员。此外,这也是未经准许就使用魔法。如果严正套用法律,达也何时被逮捕都不奇怪。兵库说「不应该无谓刺激当局」的这句话和达也的想法一致。
「如果查到什么情报,麻烦用装甲的无线电连络。」
『遵命。路上请小心。』
兵库恭敬行礼,达也点头回应之后,便切断视讯电话的通话开关。
◇ ◇ ◇
八云身影从饭厅消失约一小时后,桌上收拾得乾乾净净。但水波依然坐在光宣前方。
不是被光宣留住。单纯只是没事做所以坐著。
水波待在饭厅的时间比寝室长。没做家事的时候大多坐在餐桌前面。
和平常不一样的是光宣。水波话不多,光宣不擅长闲聊,两人同样拙于和异性交谈。不过水波不以沉默为苦,相对的,光宣经常觉得静悄悄不说话很尴尬而躲进书房。
但是今天的光宣即使面前餐具收走,超过十分钟没有对话,依然坐在餐桌前面不动。本来光宣没空一直坐著,他已经决定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秘密住所。
逃亡的时候无法带著大包小包走,但是最底限的生活用品还是不可或缺。换洗衣物也要拿这座宅邸的备品。如果逃亡目的地是国外,最好还是制作假护照以防万一。至少必须预先安排,以便在移动的过程中取得。
光宣也知道不能浪费时间。但他还是没转为采取具体行动,因为八云的来访(入侵)令他大受打击。
光宣不认为「这座宅邸的隐蔽结界不会被破解」。无论是「鬼门遁甲」或「扮装行列」,只要被更强力的魔法或更高阶的魔法技术命中就会失效。光宣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决定放弃这个秘密住所。
然而八云不是打破或解开「迹兵八阵」的结界,也不是以正规程序通过,而是从光宣也不知道的缝隙钻进来。
水准差太多了。
如果八云加入追捕行列,光宣肯定早就已经被逮。而且考虑到达也与八云的关系,没变成这种结果的现状才令人不可思议。
──九重八云究竟在想什么?
──是基于什么想法放任我自由行动?
这种疑念从刚才就抓著光宣不放。
他摆脱这份迷惘的契机,在于隐蔽结界遭受新的攻击。
「结界被穿透了?」
虽然无法连身分都查明,但是某人让部分结界暂时失效之后入侵内部。不是将组成结界的魔法构造式破坏,应该是射出反相波中和结界的效果。光宣这次知道是这么回事。
因为是以中和方式消除效果,所以结界在攻击停止之后回复功能。一旦入侵就不必维持中和术式。现在隐蔽结界已经复原。
「……是『访客』吗?」
听到水波这么问,光宣察觉坐在正对面的她露出不安表情。光宣自以为刚才是在内心低语,却想到自己应该说出口了。
「放心。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到你一根寒毛。」
自言自语害得水波不安,这绝非光宣所愿。这份心情令他说出这番话。而且为了不让这番话成为谎言,光宣的注意力已经朝向入侵者。
光宣没认知到自己这番话是热烈追求异性的话语。或许也因为这样,所以他也没察觉水波脸颊泛红。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入侵者的气息。
光宣察觉结界被突破约五分钟后。
他起身走向饭厅的门。
他知道穿越结界的人已经成功入侵宅邸。
「请进。」
光宣打开门。
「没想到您会来到这种地方……父亲。」
入侵者的真实身分,光宣已经以「精灵之眼」掌握。
「打扰了。」
九岛家当家暨光宣的父亲──九岛真言老神在在地走进饭厅。
◇ ◇ ◇
『达也大人,请问有听到吗?』
达也从调布大楼出发没多久,兵库的通讯传送到他的头盔。
「收讯良好。查出什么了吗?」
『我们家以外的十师族都没有派人到青木原树海。国防军也没有类似的行动。』
「换句话说是军方与十师族以外的人吗?」
达也立刻察觉兵库委婉告知的事实。因为如果没查到任何线索,他肯定不会这样联络。
『关于细节,查到情报的本人好像想亲自向您说明。』
是谁?达也正要这么问的时候……
『达也哥哥,抱歉在驾驶的时候打扰了。』
这个「本人」的声音插入对话。
「文弥吗?」
达也没问文弥为何没上学。他认为至少自己没资格这么说而停止询问。
「事不宜迟,告诉我吧。」
相对的,他催促文弥说出调查结果。
『好的!』
文弥高兴的声音传回达也耳中。得到达也的依赖令他感到开心,简直是幼犬的反应。
『九岛家的当家与次男,从今天早上就下落不明。』
「你们一直在监视吗?不,说得也是。」
无须重新说明就知道,光宣是九岛家的一分子。说到光宣能够依赖的对象,除了周公瑾的人际网路,首先列举的就是九岛家。达也这句「说得也是」就是根据这一点。
『是从星期二开始的……』
至于「星期二」是水波被掳走的第二天。
光宣抓走水波的时候使用了寄生人偶。那种人型魔法兵器是以九岛家为中心开发的。九岛家的前任当家九岛烈为了阻止光宣抢走寄生人偶而丧命。这个事实使得九岛家免于被怀疑和光宣共谋,但要断定九岛家是清白的话还太早。
九岛家的当家是九岛真言,而且前任当家烈和现任当家真言的感情不算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真言与光宣的相处也绝对称不上良好,然而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不应该排除真言协助光宣的可能性。
文弥支支吾吾的发言来自这段反省。掳走水波时投入的寄生人偶数量,估计比九岛烈遇害时被抢走的机体数量还多。如果预先监视九岛家,或许能遏止大量投入寄生人偶发动的自爆战术。只要没发动那个战术,十文字家的迎击部队就不会被突破,水波也不会被带走吧。
「人手不足是没办法的事。最近各种事件发生的时间过度重叠。」
但是达也没有责备文弥的意思。
三十四年前,四叶家和当时统治东亚大陆东南区域的大汉打得两败俱伤而失去的战力,在这三十年来回复了一大半。即使如此,四叶家现状依然是以「质」弥补「量」的不足。缺乏在各方面同时布署战力的余力。
而且,现在遭受各方面同时攻击的这个状况是达也本人引起的,文弥是受到波及,甚至害他落得必须乔装为巫女。达也向他乱发脾气的话会遭天谴。
『听您这么说,我内心就舒坦多了。』
文弥以打从心底感到羞愧的声音这么说。
「从一开始就不必在意。所以九岛家的当家与次男从今天早上就不见人影?」
不过达也很乾脆地当成耳边风,以这句反问确认。
『是的。不过派去监视的人员只有「差强人意」的能耐,所以两人也可能昨晚就动身。』
「不,考虑到从生驹移动到青木原的时间,他们应该是今早离开九岛宅邸。」
『他们果然暗中和九岛光宣挂钩吗?』
「很有可能。不过这应该不在光宣的预定之中吧。」
『是指父亲与哥哥造访秘密住所吗?』
文弥的发言完全以九岛真言与九岛苍司入侵光宣的藏身处为前提。虽然还没这么断定,但达也没特别指摘。
因为达也也认为八成是这样没错。
「如果预先和光宣说好,他们就不必突破结界。即使刚才造访光宣的是九岛真言,应该也不是密切联络之后的行动。」
『啊,原来如此。』
「我会直接前往青木原。」
『不必协助吗?』
「被他逃掉的时候大概需要。」
『知道了。我会预先待命。』
达也结束和文弥的通讯,让机车加速奔驰。
◇ ◇ ◇
九岛真言拿起茶杯喝口茶,满意地呼出一口气。不是冰的,真言要求热红茶,由水波为他准备。
「是时候可以请教您的来意了吧?」
正如他本人以「是时候」这三个字开头所示,光宣是抓准时机发问。之所以请水波备茶,也是为了让光宣自己重整态势。
即使事先知道入侵者的真实身分是父亲,实际见面还是免不了慌张。
「在这之前,方便让苍司进来吗?」
「苍司哥哥也来了?」
光宣的语气透露著意外,但这是装出来的。结界外面停著两辆大型自用车,苍司坐在车上,光宣已经以「精灵之眼」掌握这些情报。
只要对象不是达也,光宣就能随意使用「精灵之眼」,不必担心被反向侦测。而且结界不是被拆散而是暂时中和,从这个手段就知道入侵者不是达也。
真言看起来没察觉光宣在作戏(或者是没表现出察觉的样子)点了点头。
「嗯。预定由他当你的替身。」
「……细节我等苍司哥哥过来会合再请教。」
光宣经过一段不自然的停顿才回应。他再度在真言面前露出慌张模样。
「我去迎接吧?」
水波的这个要求,或许不只表现出她身为侍女的职业意识,也是协助光宣取回自己的步调。
「谢谢。不过没关系,我叫女机人去迎接。」
逃进这里的时候当成驾驶使用的战斗用女机人,光宣没改造为寄生人偶,而是设为休眠状态在门厅待命。光宣从胸前口袋取出扁平的终端装置,输入解除休眠的指令,命令女机人去迎接「访客」。
光宣将终端装置收回胸前口袋,拿起自己的茶杯喝茶。
真言也拿起茶杯。
水波进入厨房准备下一份红茶。
在她回来之前,光宣的哥哥──九岛家次男九岛苍司出现在饭厅。
见到光宣的苍司略显畏缩。在生驹自家遭受光宣袭击时的记忆与恐惧还没淡化。
「哥哥,请坐这里。」
「不用客气。苍司,坐吧。」
在光宣的催促与真言的命令之下,苍司维持僵硬表情,默默坐在父亲身旁。
此时水波以托盘端著茶杯回来了。她面对苍司酿成的紧绷气氛也面不改色,从真言与光宣面前收走用过的茶杯与茶碟,在三人面前摆上新的红茶。
「水波小姐。这里没什么事了,所以不好意思……」
光宣以含糊语气要求水波离席。
「知道了。」
水波率直答应,恭敬鞠躬之后离开饭厅。
「其实我不在乎让那个女孩在场。你放弃人类身分的最后契机是她吧?」
「我就是为了她而成为寄生物。」
光宣以坚定语气回应父亲这句话。真言将水波说成像是某种「附属品」,听在光宣耳里不是滋味。
「这样啊。」
对于自己和儿子的情感差距,真言不禁微微一笑。
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嘲笑,但光宣这次没反弹。
「所以,请问您为何特地跑这一趟?」
光宣的谴词用句非常客套,但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光宣与真言的关系从好几年前就彻底结冰。真言对光宣的态度几近弃养,要不是看在爷爷烈的分上,光宣肯定已经以不同于现在的另一种形式拋弃人类身分。
「想说你是不是需要协助。」
「协助?」
光宣露出的惊讶表情不是造假。难以想像事到如今居然重燃父子之情。光宣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向他伸出援手。
「你现在这样逃不掉。」
真言已经察觉光宣的疑念,却没主动说明为何提供助力。
「即使要使用扮装行列瞒过追兵的眼睛,用来套用幻影的『容器』也不够吧?」
「……除了苍司哥哥,您还会准备其他『演员』吗?」
光宣以问题回答问题,间接承认真言的指摘。
「除了苍司都是机人,但如果只是当成扮装行列的『容器』,应该不必是真人吧。」
「……谢谢父亲。换句话说,是要我利用它们离开这里?」
「没错。有地方可去吗?不介意去台湾或中南半岛的话我有管道。只要你想去,我就帮你说一声。」
表面再怎么冷淡,父亲终究都会关心孩子吗──光宣可没这么想。
「您想把我赶出日本是吧?」
这才是父亲的目的。确定这一点之后,光宣终于理解父亲的「好意」。
「要是其他十师族知道您给我这个方便,九岛家这次真的会在二十八家失去立场,甚至可能在魔法界失去容身之处。所以要在四叶家或十文字家抓到我之前,让我逃到国外吗?」
「魔法界」指的是魔法师社会。「二十八家」指的是十师族以及递补的师补十八家。光宣逼问父亲真言是不是想将他驱逐,以免九岛家在「社会上」永不超生。
「这也是原因之一。」
真言很乾脆地承认儿子的质问。
「但是更重要的,你是九岛家的最高杰作,失去你太可惜了。」
接著朝光宣说出不只薄情甚至无情的话语。
「我会对外宣称苍司被你操控。光是这样,九岛家的名誉就会扫地,但是总比宝贵的成品被四叶或七草抢走来得好。」
苍司身体一颤。父亲在身旁明讲要将他当成弃子,他不可能没感受到屈辱。
但是苍司什么都没说。不只如此,甚至完全没露出反抗态度。
「前置准备已经完成。」
「……您对苍司哥哥使用了傀儡法?」
光宣询问父亲是否使用了干涉意志的魔法将苍司打造成傀儡,真言摇头说「不」。
「我只是好好说明九岛家……『九』之魔法师的职责。苍司也接受了。」
光宣看向二哥苍司的脸。实在不像是已经接受的表情。
「这样啊。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但是光宣至此结束和真言的问答。在亲情冷淡这一点,光宣也无法批判真言。即使苍司即将成为替身被抓,个人信用掉到谷底,光宣也一点都不会心痛。就算这么说,他也不会觉得「活该」吧。最接近光宣的真心话是「怎样都好」。
「不过,『渡航』的目的地不必劳烦您介绍。『朋友』已经帮忙安排好了。」
「美军的寄生物吗?」
对于光宣的回应,真言只说完这句话点点头。看来九岛家当家不想将化为寄生物的儿子纳入旗下管理。
「从横须贺搭船吗?……不,我还是别问了。什么时候出发?」
「只要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
「不必『说服』那个女孩吗?」
真言说的「那个女孩」当然是水波。为了达成「赶走光宣」的目的,别带走水波才是上策,但真言看来没要拆散光宣与水波──这部分应该也是「怎样都好」吧。
「不必。」
光宣以洒脱笑容否定真言的询问。
「我已经决定不会用任何方式强迫或说服她。」
除了像这样限制水波的行动,光宣不会违反水波的意愿。这是光宣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真年轻啊。」
真言理解光宣的决心,不是滋味般低语。
◇ ◇ ◇
水波离开九岛家父子商量事情的饭厅,移动到分配给她的寝室。这个房间只用来换衣服与就寝,但是除了衣柜与床铺,室内还摆放古色古香的写字桌、小型立式钢琴以及书柜。
水波坐在和写字桌成套的传统设计椅子上。虽然是没滚轮的弯式椅脚,但是打造轻巧易于搬动。只不过,水波这种中等体型的女性坐下来应该没问题,如果是体重九十或一百公斤的「气派」体格最好别坐。就是这样的椅子。
写字桌是打开桌板使用的类型。但是水波就这么没打开桌板,侧身坐著发呆。
书柜摆满现代罕见的纸本书。日文与中文书各半。日文书也包含上个世纪之前的文学全集,对于水波来说反而新奇。她在这座宅邸想转换心情时都在饭厅读书度过。
不过她现在也没向书柜伸手。她在想事情,处于什么事都不能做的状态。
突然被告知要逃到国外。
水波的理性告诉她「不应该跟著走」。
光宣说只要拒绝同行就会放她走。水波虽然觉得「没脸见深雪」,但在另一方面,内心确实存在著「想回去」的念头。
理性与感性明明都得出相同的答案,水波却在犹豫。
因为她的心情没有统一。
(我又将深雪大人与光宣大人放在天秤的两端……?)
想回到深雪身边的心情。
想再和光宣共处一段时间的心情。
水波在这两种想法之间摇摆不定。
(……我太差劲了……)
──已经背叛主人深雪,却还想回到主人身边?
──没给光宣一个答覆,维持这种暧昧的关系,沉浸在「他不能没有我」的舒适感?
水波愈想愈觉得自己是卑鄙的人。
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坠落到无法回复的程度。
「──!是谁?」
因为室内突然出现别人的气息,将她的戒心激发到最高等级──不,或许该说多亏这个人将她拉回平常的精神状态。
「抱歉抱歉。」
说来神奇,首先只有声音传达到她的意识。
「看来吓到你了。」
水波不由得频频迅速眨眼。
「僧都大人……?」
听到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之后,才看见八云的身影。
「您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喔。没敲门是我的错,但我不想被那边发现。」
八云说著转头看著饭厅方向。
「不……我只是在想事情,没关系的。」
擅闯少女房间其实是不能轻易原谅的事,但是水波的心因为惊愕而麻痹所以没能动怒。
「不提这个,僧都大人您不是回去了吗……?」
刚才八云说,希望光宣「承诺一件事」。既然光宣答应了,八云事情不就办完了吗?水波是这么想的。
「我想通知你一件事。」
「通知我?」
正如水波所想,八云要找光宣办的事情办完了。水波认为八云是另外有事要找她。「通知」这种行为大多是要对方依照得到的消息采取行动。
「某人委托达也,希望他从美军的中途岛监狱救出数名魔法师。」
「这……!即使达也大人再强也不容易做到吧?」
「在能力方面没问题喔。而且这对达也自己也有好处。」
要突破美军监狱,水波只认为是鲁莽的行为。但是她换个想法,认为八云应该比她更清楚达也的本领。
但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水波完全猜不到。
「只不过,毕竟是那种场所,达也好像也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八云露出坏心眼的笑。
「哎,这也难免。因为达也看来还没理解这个委托带来的真正利益。如果只是认识的可爱女生委托,他应该没意愿千里迢迢远征中途岛吧。」
八云笑嘻嘻强调「可爱女生」。不过水波从他再三提到的地名得知他想说什么。
「……僧都大人刚才提到,光宣大人的目的地是中途岛。」
水波这句话引得八云「喔?」地稍微睁大双眼。
「如果我跟著光宣大人走……」
「达也应该会追过来吧。」
八云的笑容从嘻笑变成奸笑。
「──一直追到中途岛。」
「……会吗?」
「嗯,肯定会。而且他会在中途岛『顺便』完成劫狱的委托吧。」
「……这会对达也大人带来莫大的利益对吧?」
「我觉得会成为保障达也与深雪未来的一段情缘。」
八云的回答超过水波的期待。
「知道了。老实说,我原本在犹豫,不过僧都大人的建言让我下定决心了。」
「我没有提供建言的意思,但如果帮得上忙是最好的。」
水波深深向八云鞠躬。
她抬头的时候,八云已经消失无踪。
◇ ◇ ◇
光宣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和真言对话。虽然很快就决定逃亡时接受九岛家的帮助,不过必须修整细部程序。
送父亲真言与二哥苍司离开之后(真言直接踏上归途,但苍司回到停靠在结界外侧的自用车上待命),光宣前往水波的房间。
跨越踌躇之后敲门。
房内传来「请稍候」的回应。
接著隐约听到「啪哒」一声,像是用力关上行李箱的声音。
大概是在打包行李吧。
为了回家?
还是为了和我一起──
「让您久等了。」
刚好在光宣脑海冒出这个理想解释的时候,房门打开了。
「啊,啊啊,抱歉。」
一见到水波,光宣反射性地道歉。
不过水波当然不知道他在道歉什么。
看著歪过脑袋的水波,光宣的心跳愈来愈快。
「那个……」
光宣勉强调整呼吸要说出来意。
「光宣大人。」
但是话语被水波的声音打断。
「要舍弃人类身分还是舍弃魔法,我还做不出结论。」
「这样啊……」
光宣想隐藏失望心情,却没能完全成功。他的声音透露出没能封存的真正内心。
「所以,可以再让我思考一段时间吗?」
「咦……?」
然而水波后续的话语,使得光宣的表情从扼杀的失望反转为藏不住的期待。
「我不敢保证能维持多久,如果您这样也不介意的话,请让我同行好吗?」
「好啊,那当然!我很乐意!」
光宣脸上绽放灿烂的喜悦。原本就脱俗的美貌以光辉点缀,彷佛司掌艺术与光明的青年神。
水波慑于光宣的美,同时感觉内心隐约刺痛。
水波说自己在犹豫并非谎言。她害怕自己成为没用的存在。
无法成为任何人的助力,不被任何人需要。水波盲目地畏惧这种结果。也可以说是偏执性的恐惧吧。这正是水波心目中最坏的未来。
失去魔法的自己,或许再也无法成为「深雪大人」的助力。
放弃成为人类的自己,应该再也无法陪在「深雪大人」的身边。
水波不禁觉得光宣真的需要她,不怀疑光宣认真要治好她。然而即使现在是认真的,水波也不觉得会一直维持下去。
光宣目前想把我留在身边。
但是这也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配不上光宣。
──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魅力足以掳获光宣的心。
所以水波在迷惘。
不是假装犹豫,是真的无法下定决心。
然而听到八云所说「保障达也与深雪的未来」这句话,确实成为她决定和光宣同行的关键。
──光宣纯粹在关心我。
──我想要利用光宣的这份好意。
这是插在水波内心的刺,是心中罪恶感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