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默默地走在铁路旁的道路上。
周边仅有偶尔随和风而来、携和风远去的电车行驶声,以及人们慢跑锻炼或遛狗散步路过时(每次一有人经过,克雷森特就会很好奇地频频扭头望去)发出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声音。
因为我和克雷森特都沉默不语。
虽然前两天的赶路途中我们也很少有交流。光是赶路就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我可不想把体力浪费在无谓的闲聊上。
但是,今天总感觉气氛有些尴尬。
毕竟昨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经过一晚的时间,我们彼此都已冷静下来,早上起床后,双方也都不曾提起昨晚的事,用过早饭后立刻就出发了,可今天的这份沉默却依旧令人感觉有些沉闷。
我是不是该跟他聊点什么?但我又该说些什么?
带着迷茫,我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继续迈步前进。可我的腿很痛,现在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硬拖着一双腿在前进。
「夕斗先生。」
「干嘛?」
克雷森特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虽然有很多人喜欢松软粘稠的半熟蛋包饭,但您不觉得将鸡蛋彻底煎熟要更美味些吗?」
「喂,你现在说这个干嘛啊。」
「另外还有蘸料。比起肉酱汁,我更喜欢番茄酱,这一点我决不会让步。」
「所以说,这有必要现在讨论吗?」
「不是……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我个人而言,蛋包饭一定得是全熟,并加上番茄酱的才行。」
「这样啊,你这只猫个『人』更喜欢那种蛋包饭啊。」
「不过,如果进店后发现菜单上并没有图片,那不就只有赌一把到底会端上来哪种蛋包饭了吗?夕斗先生不关心这些吗?」
「不关心……我又并不是仅对松软粘稠的,或者加多蜜酱汁的独有情钟。」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开始,您自己思考下这个问题吧。这儿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
「喂,说到底,你干嘛突然提起蛋包饭来啊。这个话题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蛋包饭的话题什么时候都能谈论。毕竟蛋包饭很可口嘛,不是吗?」
「好吃是很好吃啦。不是,我说啊……」
「怎么了吗?」
「你就不介意昨晚的事吗?」
「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开玩笑的吧。
「不开玩笑了。那点小事根本不至于会心生介怀吧。彼此年纪都不小了,心智没那么不成熟吧。」
「我又不清楚你的年纪。」
「唔噢。询问猫的年龄可是很失礼的哦,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又没学过猫的礼仪。」
「不会吧,如果不好好学习礼仪,在和其它猫交流时,可是会出洋相的哦?」
「放心吧,我不会有机会和其它猫交流的。」
我之前居然还在担忧气氛很尴尬,简直像个傻子。看到克雷森特一如既往那么我行我素的言行,我顿时感到整个人有点乏力。
虽然也有可能是他在关照我,刻意用往常那套我行我素的言行来缓解气氛。
「总之,我并不在意昨晚的事,反倒感觉有些怀念。」
「怀念?」
「是的……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
「……」
他这话怎么显得我幼稚得跟个小孩一样。
「这并不会显得您很幼稚,您也无需为此感到羞耻,但您若还是觉得难为情,那不妨将这一切都抛至忘却的彼端如何?」
「……正常地说句『把那些统统都忘掉』就行了吧。你是中二病吗?」
「我可不是初二学生哦?」
「我说啊,你不是猫吗?」
「唔噢,是这样的。我是一只猫呢。」
「你这家伙是真的我行我素啊……」
「我行我素吗?我倒是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呢。」
「哈?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哪儿和你相似……」
正当我准备反驳他的那一瞬间……
「……啧……」
「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就是腿好像越来越痛了而已。」
「平时缺乏运动的人连续几天都以这种强度步行,会这样或许也挺正常的吧。」
「你就没事吗?」
「还是有点累的,不过……」
「不过?」
「如果您不打算停下,那么我也会随您一同前进。我就是这样一只猫。」
「……」
真是搞不懂这家伙。但是,他也确实一直陪伴于我,来到了这里。走了这么久,他现在肯定也很累。
「您若是不打算继续前进,那么我也会就此停下。您打算怎么做?」
「……没事,我还能走。」
「还请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只要能达到目的,勉强就勉强吧……」
「您的这份气魄令人钦佩,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您身边的人不是会很伤心吗?虽然拖到现在才问……但您的家长不会担心吗?从我家出发的时候,您似乎有发了封短信……」
「我给我妈发了短信说在朋友家暂住一段时间。她没有回信,也根本不会担心我。她就是那种人。」
「……您现在是和令堂一起生活吗?」
「是啊。说起来,克雷森特,你有家人吗?」
我忽然想到这事,试着问了一下他。
我去克雷森特家里时,并未在屋内看到其他人。但是一个人住的话,那房子又显得太大,而且屋内还有其他人住在那里的痕迹。我并不觉得他是独居人士。
「嗯,我也有家人。」
「……你的家人也是猫吗?」
「呵呵,这就任凭您自由想象了。」
还整些秘密主义。我对此也并不感兴趣,所以倒也并未深究。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于是试着问他:「那位世界之主不是你的家人吗?」
克雷森特能聆听到世界之主的旨意。而且,我们初次见面时,他还向我展示了一项神奇的技艺,瞬间将坏表修复如初。所以我觉得就算他和世界之主有血缘关系也不足为奇。
但随即我又想起,克雷森特曾在塞纳小姐的店里称世界之主为「恩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并不是家人吧───刚将问题问出口,我就意识到了这点。
「……」
听到我的提问,克雷森特沉默了下去。
他很少会像这样沉默。每当我问他问题,他总是答非所问、故弄玄虚,惹得人心烦意燥。但那都带点恶作剧的味道,像是在拿我寻开心。
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有些不同。他的表情藏在头套下,很难从外表判断出他的情绪。但自从踏上这场旅途,这数天我们一直朝夕相处,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同于往常。
「呵呵,这一点也任凭您自由想象。还请自由地展开您想象的翅膀。」
他特别文艺地说道,岔开了话题。我决定不再深究。
「好了,我们继续赶路吧。这是执行重置需要前往的第三处地点……您是不是也能从中发现些什么了呢?」
世界之主这次指定的目的地是一座公园。
此公园并非指位于住宅区一隅,仅有一个沙坑或是一架滑梯的小公园。而是指东京都内,不过是在二十三区外───跨立于T市与A市之间,占地面积约一百五十公顷之多的一座设施。同时,这也是一座入场需要付费的华丽公园。
该公园也确实有底气收这笔门票费。在园内有广阔湖泊可供游客乘船观赏,有运动竞技广场可供游客活动身体,有花田可供游客欣赏当季鲜花,还有附带茶室的日本庭园,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供游玩……各种游玩区域应有尽有,花上一整天也逛不完。
来此游玩的人群范围也较广,从拖家带口的到情侣都有。
而这里……也是我和绯花里,最后一次在外面约会的地方。
「呜哇~好冷,真的好冷呀~居然在这么冷的十二月的夜里特意跑来公园散步,肯定是脑子缺根弦吧。」
「你这是在自嘲吗?」
在那个冷过头的十二月的某天夜里,我们特意来到了公园里散步。
这个公园为招揽客人,每个季节都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春天有马拉松大会,夏天有烟花大会,秋天有波斯菊庆典。〔*译注:波斯菊,即秋英。药用,观赏用花。〕
而到了冬天,公园内就会装饰上彩灯。
那一天,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们以往都是毫无目的,像领头猫和它的跟班一同散步般四处闲逛。同我们平时去过的地方相比,这家公园是处难得的适合情侣的约会场所。
「总觉得这有点太现充了,真不习惯啊~」
「不是你说想来的吗?」
「确实是啦。我就是想着,偶尔来这种地方也挺好的。而且漂亮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这里确实挺壮观的……」
我们穿过入口大门,迎面就望见许多挂满光球的树木。这些树木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向远方,在黑夜的映衬下,如同被撒满砂金般,呈现出一派美如画卷的梦幻景象。
「我说,漂亮的女孩还真是养眼呢。」
「嗯?」
「你看你看,约会地点就是约会地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美女啊。虽然美中不足的是她们都带着男伴。」
「喂,你到底是为了看什么才来这里的啊。」
「哎呀,我说啊,你难道不觉得即使在这么冷的天,也会为了和心上人约会而梳妆打扮的女孩子很可爱吗?」
「那份努力确实很值得赞扬啦……」
「所以,今天的我?」
「……十分可爱动人呢。」
「哼哼~」
今天她身着高腰的迷你厚呢子外套,内衬绒软的白色毛衣。下着超短裙搭黑色过膝长袜及长靴。
说实话,她这身打扮非常可爱。但可爱归可爱……
「冬天还穿裙子,你不冷吗?」
在这个十二月的夜晚里散步,那条超短裙可不够保暖。因为裙子和袜根之间,也就是所谓的绝对领域那一带,肌肤是裸露在外的不是?将肌肤裸露在如此寒冬的空气中,算得上是种自杀行为吧。
「当然冷呀,我可是为了穿给你看才这么努力的哦?」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但也不用勉强自己啦。」
「什么嘛~你看到我可爱的模样会很开心,我得到你的夸奖也会很开心。这就跟互惠互利一样,所以你只需要夸我『好可爱,好可爱,咻~真是太棒啦』就行了哦。」
「不是,可爱是很可爱啦,但你这样我看着都冷。」
「没事的啦。再说了,校服也是裙子呀。」
「那倒也是啦……」
「对啦,今天我的小内内也特~别可爱哦,要不要给你看看?」
「别在这种地方掀起来啊!话说,别用小内内这种词啊。」
「小内内不就是小内内嘛,其他还有什么叫法吗?内衣?短裤?小内内大人?」
「……行啦,你暂时别再说话了。」
无论任何场合,绯花里就是绯花里。即使外表是名超级美少女,但只要一开口就「绯」味十足。
「总之……我非常明白你很可爱,冬天就别穿太暴露的衣服了,而且我很担心你会感冒。你无论穿什么,我都觉得很好看,所以再多穿点吧。」
「哦?你要这么说,那我约会的时候穿着一身布偶装怎么办?」
「不管你穿什么来,我都不会惊讶。」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当成三日月绯花里。」
「你特别可爱的女朋友?」
「是啊。」
我们两个一如既往地随意闲谈着,在灯光点缀的道路上踱步前进。
「哈……」我耳边传来一声大吐气声。只见绯花里双手贴在唇角,哈气温暖着双手。白色的气息渐渐消融在黑夜之中。
「没带手套吗?」
「我想着,如果像这样做出哈气的样子给你看,你是不是就会来牵住我的手呢。」
「……」
「所以,快说来牵手吧。」
「……来牵手吧。」
「真~拿你没辙呢,那就牵吧。」
她立即将自己的手指与我的紧扣在了一起,相当规范的恋人牵手。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她满脸欢喜。
「比起手套,我觉得你的手更暖和些。」
她莞尔一笑,给予我会心一击。
啊,顶不住啊。
这也……太可爱了吧。
产生这种想法的我,果然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你不也是嘛。不仅仅只是手,脸感觉也跟着热乎了起来。」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戳了戳我发烫的脸颊。
那一日,我们两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傻瓜情侣。
「我去一下厕所,东西放这里没事吧?」
「嗯,我会帮你看着的。」
与林荫大道上的金光一片不同,广场里的花草树丛上缀满了给人以冰雪印象的蓝色彩灯。当我们到达这里时,她说要去方便一下,将她自己的行李放在长椅上就走了。
我坐在长椅上等她,可过了数十分钟也不见她回来。
奇怪,只是去趟厕所而已,这再怎么说也太慢了。
莫非她被卷入了某种纠纷中?虽然我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发生,但她可是绯花里,是个麻烦制造者啊,决不能大意。
仅看外表,她是名可爱的美少女,有可能是碰到搭讪男,然后被纠缠上,接着她又说出些不好听的话,使情况变得复杂。也有可能是像在塞纳小姐店里那时一样,她主动参与他人的纠纷。
我越想越是不安,试着给她打电话,结果却从她放下的行李中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她的手机在这个包里,也就是说,现在她身上并无任何可以联系的手段。
「可恶……」
我变得坐立不安,随即拿起行李,站了起来。为避免她与我错过,回来时找不到我而着急,我在长椅上留了一张写有「我很快就回来」的便笺,还在上面压上小石子,以免便笺被风吹走。
我先去了最近的厕所,拜托在外面的一位女士帮忙看下里面,发现绯花里似乎不在此处,于是前往别的地方找她。
我决定返回入口大门看看……结果在途中的林荫大道上发现了她。
「绯花里?!」
我发现她时,她正蹲在一对陌生男女面前。
虽说绯花里生动地教会了我什么叫以貌取人终会吃亏,但我仍觉得那男子看上去不似好人。我怀着不好的预感,径直冲进绯花里和那名男子之间。
「你对她做了什么!」
「呜哇,你小子干啥。」
看到突然闯入的我,男人一副仓皇失措的样子。
「绯花里,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夕斗……」
「你他妈对绯花里做了什么!」
我平时很少会爆粗口,也很少用强硬的态度去搭理那些品行不端的人。
但就在这一天,我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
「我可什么都没做,真的啊。」
「骗鬼呢!那你倒是解释解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夕、夕斗……」她叫住了我,抓住我的衣角,「他没骗人,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啊?那你为什么……」
「冷静点,我会和你好好解释的。」她站了起来,对眼前的陌生男女说,「我已经没事了,你们走吧。你也别对女朋友再做那种事了哦。」
「嘁,到底几个意思啊……!」
那对男女随后便离去了。我仍一头雾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十分担心绯花里到底有没有事。
「那个就是,正好在我去的时候,最近的那间厕所特别挤,所以我就去了远一点儿的厕所。回来的路上我就看到了那对情侣,当时他们吵得可厉害了。」我们回到之前那个广场后,绯花里向我解释起前因后果,「总~觉得当时他们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争执得很凶。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是可以放着不管啦,可那个男的居然准备动手打那个女孩子,那我可就真有点看不过去了。」
「……所以,你就冲上去了是吗?」
即使我并未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但也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来。
「……你干嘛总这样主动往麻烦事里钻啊……」
「啊~你看,我一看见有人吵架,就会很激动,或者说没法不去管……」
「绯花里!」我很少有地大声打断了她。
吐槽时暂且不谈,但在严肃的场合我很少会这么做,因此她也惊得睁大了眼睛。
「我确实很喜欢你直率的性格,但是如果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乱来……我会很担心的。」
「……那个,对不起。谢谢你为我担心……」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有多严肃,绯花里坦率而又恭敬地向我道歉与致谢。她这副模样很少见。
「不过我真的没有被人打哦。那时我走到他们两人之间,刚想对那男的抗议的时候,肚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疼了起来,所以我才会蹲在地上。他好像也没料到会有名美少女闯进来,接着突然痛苦地蹲在地上,吓了一大跳,一直愣愣地看着我。所以他真的没有把我怎样啦。」
「……不是,那反而很有事吧?你身体不舒服吗?」
「啊~没事啦没事啦,稍微蹲了一会儿后就好了。最近偶尔会这样呢,肚子这一圈莫名其妙就疼起来。」
「去医院检查下吧。」
「我讨厌医院啊~别担心嘛,我身体很结实的,大概是肚子稍微有点儿着凉了吧,过两天就会好了。」
「……绯花里,今天就散步到这里吧。」
「诶?你在说什么呀,这不才刚来没多久吗?」
「你身体不舒服,这么冷的天还待在外面可不好。」
「都说了没事啦,你担心过头了。我还想去更前面的地方看看呢。」
「下次再来不就好了。」
「我们都付了入场费,这么快就回去也太浪费了吧。」
绯花里坐在长椅上,两只脚来回前后摆动,似乎并不肯乖乖听我的话,于是───
我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呀?!等、等等,这也太难为情了。」
「这样啊,活该。」
「你是腹黑吗?!」
「你害羞的样子还挺少见的,也太可爱了。」
「诶?不是,你到底怎么啦,夕斗先生?」
我平时确实不会这么做。也正因如此,她似乎也有些不安,没必要地在对我的称呼上添上了先生二字。
「……算是我求你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别逞强啊。」我注视着她的双眼说,「你说我瞎操心也行,我真的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
「下次再一起来吧,这样总行了吧。」
「……唔、嗯。」
夜色下很难看清她的脸色,但我觉得她的脸大概已经相当红了。明明平常很喜欢来调侃我,但自己却经受不起我的捉弄,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话说,放我下来啦,真的很羞耻,周围的人也一直在看……」
「身体不是还不舒服吗?能走吗?」
「都说了没事啦……话说,不重吗?」
「重啊。」
「喂!」
话虽如此,但绯花里的身材其实相当纤细。会觉得重,或许也是因为我的臂力不足。
在漫画等作品中,主角在用公主抱将女主角抱起时经常会说「完全不重」,或是「如羽毛般轻盈」,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那根本不可能。明明抱着一袋米走都觉得很沉,将一袋米换成一个人却不觉得重,这根本不可能吧。
「这个时候就算是撒谎也要说不重啊。」
「我可不是那种能面不改色地对你说谎的渣男。」
「这种情况下,耿直回答的钢铁直男才过分吧?」
「重就是重,我只是实话实说。」
「呜哇~所以我说……」
「哪怕很重,但如果是你,我就一定能抱起来。」
「……夕斗你啊,有时候就很狡猾呢。」
「我觉得还比不上你就是了。」
绯花里撅起了嘴,小声嘟囔抱怨着。与其说是抱怨,更像是单纯在掩饰羞涩。
「……我觉得肯定就是点小毛病啦……」
「绯花里。」
「好啦好啦,今天回去后我就好好睡上一觉,之后要是还没好点,我就老老实实去医院。」
「说好了啊。还有不要熬夜,睡觉的时候把肚子盖好哦。」
「我知道啦~」
对话在此中断,我和绯花里都因为有些不好意思,一齐沉默了下去。
偶尔会有擦肩而过的游客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神情似乎在揶揄我们是对笨蛋情侣,但我并不在意。相比起这些,我现在更担心她。
「……」
我本打算直接抱着她回到大门,然后离开公园,但是刚走没两步,在我怀里的她就连连拽动我的前襟。
「我说……稍微一会儿就行,果然我还想和你一起再多看看。」
「嗯?」
「因为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看嘛。」
「我说你啊,刚才不也说了,你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行……」
「求你了,真的稍微一会儿就好。」
这是怎么了?和刚才的撒娇不同,这次她是认真的。
「……下次再来就行了啊。」
「话是这么说啦,但该怎么说呢,就是……」
绯花里支支吾吾的,像是在斟酌着措辞。
她并非对我隐瞒了些什么,这会儿她还尚不知晓自己的病情。
还是说,她在这时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吗?
───因为「下次再来」的机会,永远都不会来临。
只是此时的我和她,对此根本无从知晓。
并不知晓残酷未来的她说:「……今天一旦过去,就不会再复返了不是?」
是啊。
如此宝贵的时光,再也不会重来。
彼时我对这句话还不是很理解。
如今却成了我痛入骨髓的领悟。
「……那真就只待一会儿啊。」
当时一无所知的我也败给了她那莫名的紧迫感。
「谢谢……不过,那个……这公主抱差不多快算得上是羞耻play了……」
「自己都说了还有些痛,还在这提要求,真是任性啊……那我背你吧。」
「嗯。」
她从我怀里下来后,趴到了我背上。
「诶嘿嘿。哇啊~我上次被人背还是在小时候,谢啦~夕斗。」
公主抱就觉得很羞耻,背就没问题么?评判标准真是个谜啊。
和刚才的姿势不同,这次我看不到她的面孔。
不过,通过彼此紧贴着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就这样,我们两人向着公园更深处走去。
「哇~好壮观呀~」
不多时,我们看到一棵硕大的圣诞树在夜幕下绽放着光芒,仿佛在迎接我们的到来。
它的枝叶上缠绕着大量灯饰,好似有成千上万枚宝石缀于其上。除此之外,树的周身四处还挂有许多如苹果般鲜红艳丽的装饰品。
我并非那类特别喜欢美丽事物的人,相比较起来我更注重实用性。
但这幅景象却拥有着一种魅力,令我也能切实感受到美丽。
最重要的是趴在我背上的绯花里,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开心。所以,这或许又为此景增添了一分美丽。
「……夕斗。」她似喃喃自语般小声地说。
由于她是在我耳畔说话,所以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仍听得很清楚。总觉得有些心跳加速。
「我呢,喜爱着你的一切。」
怎么突然说这些啊……虽然我有些疑惑,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我并未打断她,继续听她说。
「但是啊,偶尔我也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呢?这绝对不是我讨厌你或是瞧不起你的意思哦。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所以才会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喜欢得无法自拔啦。」
「……怎么了?总感觉你这样很坦率很可爱啊。」
「在你眼里,我一直都很坦率很可爱吧。」
「……嗯?」
放在平时,她一般只会说后面那句「我一直都很坦率很可爱吧」。
今天她却在前面加了句「在你眼里」。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这人的性格,一般来说算不上可爱吧。」
平时我肯定会回一句「差不多吧」,但我总觉得她现在的情绪和平时有些不同,于是也稍稍修改了下回答,小声回道───不过这些也都是实话。
「要我来说,算是世界第一可爱啦。」
「……承蒙夸奖。」
「干嘛这么恭敬?」
「当然因为是害羞嘛。」
我先申明一下,我自己也感觉那句话挺羞耻的。但如果绯花里也害羞了,那我觉得挺好的。搭个伴儿嘛。
「因为啊,虽然这事早就过去了,但一般碰到初次见面时就砸碎了窗户玻璃的女孩,不都会避开吗?」
「一般什么看法我不清楚,但我不会那么做。」
「也是哦。毕竟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不但接下了我给的黑醋榴莲姜汁茶,还陪我一起喝了呢。」
「怎么,那次原来是在故意整我吗?」
「才不是啦。我是真的很想找人一起尝尝那茶,而且一个人喝也很没意思。不过,我原本还以为会被拒绝的。」
「是吗?」
「我呢,如果只看长相,算是一名非常可爱的美少女嘛。」
「你的内在外在都很可爱。」
「嗯,谢谢,但别再那么肉麻了啦。」
听她的声音,现在她的脸或许又红了。由于我正背着她,无法看到她现在的表情,还真是遗憾。
「但是啊,我也被以貌取人过。仅因为长得可爱,其他人就擅自期待起我的内在也很讨人喜欢。结果在知道我的性格和平日的言行后,不分男女,大家都想着『诶,原来她是这种人啊?』,然后感到幻灭或是兴致索然。外表和性格之间的差距好像跟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所以呢,我自己也有想过,我是不是一个会让大家感到失望的怪人?不过转头又想到,就算是这样,是他们擅自把我想象得那么好的,我干嘛要去迎合他们的期待呀?老娘才不奉陪呢!于是就在怪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很像你会做的事呢。」
「毕竟因为别人的看法就委屈自己不是会很不甘心吗!所以呀,我这个性格也导致我被人敬而远之,或是被人找茬……但就算被他人冷眼相待───不管再怎么难受,有再多讨厌的事,我也决不因此就停下脚步,垂头丧气。正因为身处逆风,才更要奋勇直前,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这很绯花里。活得潇洒,令人心生好感。
「但我也有想过,或许没有人能完全接受并真心喜欢上我。」
她紧抓着我的肩,且愈发用力。
「直到遇见你。」
虽然冬季户外的寒冷空气冷得似乎能将人耳朵冻住,但她的声音、吐息却让我的耳朵一下子发烫起来。
「我现在喜欢着你的一切。但是,我最初喜欢上你的契机或许就是那一点。」
「那一点是指什么……」
「虽然你可能觉得我是个怪女孩,但却完全没有因此就轻视或是厌恶我。」
「这肯定不会啊。你虽然很怪,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有趣。而且,我也深知你的可爱与温柔之处。」
「说的就是这一点哦。」
身后传来的轻笑,搔挠着我的胸口。
「……刚上高二不久那会儿的春天,我不是问了你一个问题吗?问『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嗯。」
这是在说在活动室大楼的那件事吧。因为她从二楼问了我那么一个问题,于是我不得已就大声地向她告白了。当时我还在心里抱怨那到底是哪门子羞耻Play。
「当时我真的紧张得要死。」仿佛回忆起了当时的紧张,她的声音稍稍有些发颤,「所以我才故意从那么远的地方问你。万一要是搞砸了,我就立马把头缩回去逃走。毕竟要是被回一句『没什么看法』,不是会很想去死吗?」
「是……这样的吗?」
「所以你能那样回答我,我实在是太开心了,然后就从二楼跳了下去。」
「那样很危险的啊喂。」
光是想起来那事,我就感到一阵胆颤心惊。当真算我求她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那种事了。
「我想就算死了也无妨。」
她的语气很认真,还带着几分火热。
不知怎么,我的胸口莫名感到一阵紧揪。
「我并不是想自杀哦?我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只是当时感觉整个人晕晕的。呼吸紊乱。出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那种感觉,让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当时我就是有那么心慌。你的回答───」
绯花里的语速越来越快,就像是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表达了一般。但即便如此,她仍拼命地向我倾诉着她当时的感受。
「───就是那么地让我开心。」
仿佛为了补足话语所无法传达的部分,她的手臂紧紧地环抱住了我,然后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我的脸。
「今天也是。」
「……今天怎么了?」
「你这么关心我,让我很开心……总有种被人珍视的感觉。」
「……我一直都很珍视你啊。」
我珍视她胜过一切。
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不掺杂一丝虚伪做作。
「谢谢。」
对我的爱意,她回以最真挚的感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福,我能想象得到她此时正笑容满面。
「谢谢你能喜欢上我。」
那一天,尽管寒冬的夜晚漆黑而又寒冷,但我们的身周却充溢着光明与温暖。
然而那两者,我现在都已不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