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公园不久,克雷森特就说:「哎呀,今天天气真不错呢。这一路上没有下雨可真是万幸。」
一如往常,周围有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克雷森特。
毕竟是座大型公园,有很多小朋友来这里玩耍。有些小朋友会把克雷森误认作是这座公园的吉祥物,吵嚷着擒抱向他,围着他玩。平时一向沉着冷静的他,在被小朋友冲撞到腹部的时候也会痛苦地「呃啊」一声,稍微让我有些愉悦。话虽如此,这家伙并没有对小朋友们发火,而是一边咳嗽一边说:「精神好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对小朋友们的父母挥着手说:「我们正在进行一些小企划,还请不要在意。」
他虽然遮着脸,却因全身散发着平易近人而又爽朗的气质,令他那身打扮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并不怎么怪异。
「来吧,夕斗先生,好不容易来一次如此欢乐的场所,让我们更嗨一些吧。」
「我们不是来玩的吧?」
「诶?那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为了执行重置啊。」
「啊,说起来确实是呢。」
克雷森特的语气悠哉游哉。虽然我对他的这种悠闲态度感到些许焦躁,但跟他生气也是白费力气。
「……总之,我们先逛一逛公园吧。看能不能发现些有助于执行重置的提示之类的东西……」
为了让绯花里回到我身边,我一路徒步来到了这里。
那一目的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但为什么我越是前进,就感觉她离我越发遥远?
明明我是为了寻回她而行动,却越走越发意识到自己无法寻回她。
迄今为止我所到访的每个地方都充满着我与她的回忆。
这使得失去她的风景变得更加清晰,令我更清楚地了解到如今她已不在我身旁的事实。
「春天的公园可真舒服呢,这个时节正是散步的好日子啊。」
我拖着因疲劳而沉重的双腿前行。克雷森特则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在我身旁。
去年十二月,我也曾来过我现所处的地方。地方虽然还是那个地方,但景色却不再是那个景色。
那时的璀璨光芒现已不见踪影。
那时的美丽世界也已无迹可寻。
世上最美的事物。
那究竟是什么?
「累了……」
这座公园很大,十分开阔。
我们从园区大门出发,一路上看人们泛舟池塘,或是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当来到了一片广阔的空地时,我的腿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换作平时,仅仅是在公园里散步并不会累到这个地步。但是今天,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程,现在感觉整个人都快要站不稳了。
「去长椅上休息一下吧。我去小卖部买点儿食物和饮品。」
「也行吧……」
现在时刻早就已过了正午。我也有点想吃些东西果腹了。
克雷森特把行李放在长椅上,拜托我看管后,往小卖部走去。
我坐在长椅上,仰望着天空。
天空是蔚蓝色的。今天我也能准确地辨别出颜色。
我将目光从蔚蓝色的「无趣」天空上移开,不经意间与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名短发女孩,大概是小学高年级的。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她是同家长或朋友一起来这里,现在正在等对方吗?
「……那、那个。」
「啊?」
我本并没打算搭理她,可女孩却主动向我搭话了。
「刚才那个……是猫吗?」
啊,是在说克雷森特啊。也是,他那副模样,换谁看到都会很在意。
「……我觉得……他不是猫。」
「这样啊……」
对话快速结束……话说回来,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应该不认识这么小的女孩子。但不知为何,我却并不觉得我们是初次相见,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她。
……算了,无所谓了。我可不想被人当成会满心欢喜地同小学生搭话的变态,决定不再去管她。
我本以为克雷森特很快就会回来,然而过了好一段时间都不见他人影。
克雷森特……那家伙还真是磨蹭啊。
绯花里回来得太慢时,我会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克雷森特回来得太慢,我虽然也会担心,不过担心的却是那家伙会不会又被公园里的工作人员给抓住盘问了。
接着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可仍没有人来找旁边那个女孩。
虽然我有尽量不去在意她,但她毕竟就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根本不是想不在意就能不去在意的。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等人,但她一个小学生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让我对自己的猜测有些丧失了信心……
「……那个,你是在这里等人吗?」最终我实在太过在意,向她问道。
我担心她也许是迷路了。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无法置之不理了,得带她去问讯台才行。
然而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女孩很明确地回答:「对呀,我是在等人。」非常明确的态度。但是紧接着,她就竖起眉头,一副有些钻牛角尖的表情说:「在等到那人之前,我会一直一直……这么等下去……」
……这什么意思?就算她没有迷路,也应该有着某种隐情吧。
不管了,既然没有什么困难之处,就随她便吧。我这种无关人事也不该去探查素不相识的小孩的情况。
「让您久等了,夕斗先生。」
就在这时,克雷森特带着食物和饮品回来了。
「有够磨蹭的啊,发生了什么吗?」
「失敬,因为那边有看起来很可口的软冰淇淋卖。」
「你是吃完了才回来的吗。」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毕竟猫不能在人前吃软冰淇淋。」
「总之,你就是不想在我面前摘下头套,所以一个人去吃独食了?」
「我不明白您所说的头套是指什么,不过我已经先用完餐了。对了,这是夕斗先生的那份。」
克雷森特把三明治和瓶装绿茶递给我。我从自己钱包里掏出钱还他。
「再说了,你怎么还吃软冰淇淋。既然自称为猫,那你倒是去吃猫粮啊。」
「我是一只美食猫。」
「那就去吃鸡胸肉啊。」
「冷静一点,作为让您久等的赔罪……倒也算不太上,我买来这样东西哦。」
「……哈?」
「请收下。」
他递过来的是瓶装在塑料容器里的泡泡水。
「什么啊这是。」
「如您所见,是泡泡水。」
「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小卖部里有卖。偶尔用这种事物唤醒下童心,不也挺好吗?」
「……不是不是,我一个快上大学的人,得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玩吹泡泡啊。要玩你自己一个人玩去。」
「哎呀,您看,我不是一只猫吗?我一只猫玩这个,还是有些……」
「……自己都玩不了的东西就别买回来啊。」
要而言之,他戴着头套无法吹泡泡。那干嘛要买回来啊。
我既无心思吹泡泡,也不愿再增加哪怕那么一点的行李,于是想着要不干脆让他扔掉。
这时,我注意到旁边有道视线紧盯着我。
是那个一直坐在我旁边长椅上的小女孩。
「……要吗?」
「……可以给我吗?」
虽然细微,但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她喜欢玩吹泡泡吗?
「呃……一般来说是不能收下陌生人给的东西的。不过这是刚从小卖部买来的,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吧?」我向克雷森特求证了这一点,以防万一,还把收据给她看,证明这的确是刚从小卖部买来的。接着,我继续对小女孩说:「如果对方是陌生人,那绝对不能吃对方给的食物或饮料哦。这个玩具也是,如果你不想要,可以拒绝收下,也可以直接丢掉。」
我把事先该讲清楚的都讲了一遍,以至于显得有些唠叨。毕竟在当今这个时代,如果一男生向小女孩搭话,还给了她些东西,那么即便男生是出于好心,也仍会被人投以怀疑的眼神。
「大哥哥,你好正经啊。啰啰嗦嗦地说那么多,好怪。」
「……或许是有些啰嗦了,但我说这些是不想被当成是个怪人,那样可是让人很受伤的。」
「是这样的,被当成怪人确实会很受伤呢。」〈克雷森特〉
「你得另说。」
「……这位大哥哥是谁呀?」
「如您所见,我是一只猫哦。」
「可不能信他的话哦。」
少女嘀咕了句「奇怪的两个大哥哥~」,便把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到了泡泡水上。
少女咬着泡泡水附带的吸管,呼地吹出一口气。原本只是液体的事物却在小女孩的呼气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般,化为透明的圆型泡泡,飘向天空。
「哇,好漂亮!」
「……漂亮?」
「诶?很漂亮吧!」
那日我所看到的灯彩,以人造的光芒点亮照耀了黑夜。
如今眼前这副景色,那些好似玻璃的泡泡,在天然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天空是蔚蓝色的。
泡泡在空中闪烁。
但那又如何?
不过如此罢了。
「哎呀,这还真不错啊。」
克雷森特如同敬礼般将手放到眉上,做远望状。
「泡泡闪闪发光的,是不是很像蓝天中镶嵌着大量宝石?我没怎么玩过吹泡泡,感觉挺新奇的。」
「……能玩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吧。」
「如果把泡泡换成烟花,那我以前倒是有玩过。那个也十分漂亮呢……」克雷森特说完,便静静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泡泡。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他的那份沉默似乎并非仅只因为烟花,还因为他回忆起了烟花以外的事物。
「请问,两位怪哥哥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总觉得你们和这里的其他人氛围有些不一样呢,而且还戴着那种猫咪头套。」〔*译注:原文『猫かぶっている』,日本熟语,字面意思在这里是『戴着猫咪头套』,意译是『装乖』。〕
「装乖?哪有。我不仅仅外表乖巧,内在也是一只可爱的猫哦?」
一一去吐槽他太麻烦了,所以我无视了克雷森特的发言。
但我该怎么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呢?这么小的孩子,而且还是初次见面,用不着跟她详细解释重置之类的事吧。
「你、你呢?问别人问题的时候,应该先说自己的事哦。」
哪儿有这种常识啊,我在心中吐槽起了自己。心中的焦躁害我说话方式都变得有些怪了。
「我啊……之前也说过了,我在等人。」
「……你们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吗?对方迟到了吗?」
虽然她说自己在等人,可她都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我也很在意她刚说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我在等……我姐姐。」她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有些消沉地说,「……她遇上了件伤心事。从那以来,她就一直一个人整天闷在房间里。」
当然我并不认识这女孩的姐姐,对她的遭遇也一无所知。
但我从这孩子的表情、语气可以推察出,那绝非能够一笔带过的事情。
「本来我和姐姐约好了,今天要一起来这里的……我生日的时候,姐姐总是会和我一起出门。但是今年姐姐却以『没那心情』为理由说不去。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这里。然后用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说我一个人先过来了,她要是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家。」
「……那你姐姐说她会来是吗?」
「……信息显示了已读,但是却没有回信。」
「那个……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多嘴,但是不是放她一个人静静会更好些?你或许是觉得她违约了,让你很不开心,但她遇上了伤心事,不想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是的,我才不是因为她违约了,觉得很不开心才这么做的!」女孩一副拼命的样子身体前倾,反驳道。
「那是为什么?」
听到我的询问,她直直地望着我回答。
「我想……」
她的眼中不带一丝阴霾,无比认真。虽说年纪尚小,但我能从她眼中感受到坚定的意志。
「我想让姐姐看看樱花……因为我觉得,如果看到了漂亮的樱花,说不定她的心情就会稍微好转一点。一直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间里消沉,那不是不管过多久都没法打起精神来吗?」
「……只有在内心尚且平静从容时,才能感受到美好事物之美。」
我非常明白,对一个认真为自己姐姐着想的孩子说这些话,很不成熟。
但是我感觉自己目前的状态,与她那位未曾逢面的姐姐挺相似的,不由得说出了这些话。
「看到美丽的事物后,心情不一定就会变好,这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强行让她出来不太好吧?」
「我只是希望姐姐能打起精神来,仅此而已!所以我绝对会一直等到姐姐过来为止。如果我直到晚上都没回去,大家也会担心的吧……」
从刚刚开始,她就或是竖眉瞪眼,或是不安蹙眉,表情变换得很频繁。现在又突然一脸悲伤。
「当然……就算是这样,姐姐也有可能不会来……最后来接我的或许是爸爸或妈妈……」
女孩惴惴不安地嘟囔着这些,但我却不由得心想:不管对方是谁,有人来接不就已经足够了吗?仅仅是能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回家太晚,会惹得家人担心,不就已经足够幸福了吗?
不过,我也清楚自己家庭情况的特殊性,而且面对比自己小得多的孩子,心生出这种抱怨,实在是太不成熟了。如果绯花里还在,我说不定就很自然地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了。但是现在,我的内心并不具备那份从容。
「……还是别太让家人为难了。这可能是我多管闲事,我还是觉得你回家比较好。」
「我才没有想为难谁!可、可是……那不然……」她并非固执己见,而是有些急迫───语气有些焦虑地向我问道,「那不然,要怎么才能让姐姐打起精神来啊?」
对啊。在她心目中,她这么做是善意。
想让姐姐站在晴空下,观赏美丽的樱花,然后展露出笑颜。她想要的大概就这么多,只不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但她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不过是我代入了自身的境遇,对她心怀了偏见而已。
遇上伤心事时,到底希望他人如何接待自己?这也是昨晚我与克雷森特发生争执的部分原因。
无论他人以何种方式伸出援手,那都无法成为救赎。
只想一个人静静。
若是有人跑来关心,那就得回谢对方,还会心生出些许压力,想着必须得尽快恢复过来。这两件事都让人感到难受及心烦。
「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你姐姐去笑,或是开朗起来。如果身边的人都对她报以期待,反而会使她焦虑吧。」
「……照你这么说,那她身边的人什么都帮不了她吗?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碍事而已吗?」
「并不是什么都帮不了,你可以让她自己静一静。」
「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这和放着她不管不是一样的吗……爸妈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那我难道就只能等着时间流逝吗?在那期间,我就只能默默地看着吗?───不管那人有多重要?」
我的心脏一紧,仿若心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只顾考虑自己的感受,固执地认为旁人的关心只会令人心烦,根本不会为我带来任何一丝慰籍。
……但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我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人,已无法重新振作起来,更是无法欢笑。
「二位都先请冷静下来。今天天气这么好,公园里也很和谐,您二位却这样一脸严肃的,未免也太可惜了。」克雷森特插入我们两人之间,劝说道。
我突然回过神来。虽说这里没有镜子,但正如克雷森特所说,我现在的脸色应该很严肃吧。面对初次见面的小孩,我这也太过较真了,得反省反省。
「小姐,我很理解您为姐姐着想的心情,这份心情十分宝贵。不过,太着急也是不可取的。还有,如果您想让他人微笑,那么首先得从自己做起哦。」克雷森特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语气温和地说。
「从自己做起……?」
「没错,希望别人笑出来的人,可不能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如果希望对方笑起来,那么首先得自己先笑起来。就像我一样微笑,微笑起来。」
「……微笑吗?但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呀。」
「呵呵,不管怎样,相逢于此也是种缘分,要不现在我们三人来玩个游戏?」
「不是……克雷森特!在说什么啊你这家伙!」
我们来此是为寻找「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为执行重置,哪有什么时间去玩。
「啊,不好意思。」克雷森特似微笑起来般呼出口气,然后说,「我是一只猫,所以该说是两人和一只呢。」
「你要改的居然是这个吗!」
「就是这样,这位小姐……」克雷森特无视了我的不满,接着对女孩说。
「……知由。我的名字叫知由。」
「明白了,那么知由小姐,您已经将自己的所在地通过信息告知了令姐吧?那么在您等令姐来的这段期间里,要不就和我们一起玩吧?您在这等待的期间里,时间也在不断流逝。这也是您人生当中一旦失去便不再拥有的宝贵时间哦?放任它白白逝去,岂不是很可惜?况且今天还是您的生日对吧?那就更应该过得快乐点。」
「喂,克雷森特!」我抓住他的肩膀,用知由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住口,别插手多余的事。」
「哎呀哎呀,您居然说这是多余的事,还真是冷淡呢……您的恋人不就会在这种时候带头玩起来吗?」
「───」
绯花里确实会那么做。
她会去插手他人的事情,并且自己最是乐在其中。
她的性格不允许她放任发生在身边的问题不管,凡事都喜欢掺一手。但是,她最终也会好好地引导对方解决问题。
「这……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就算如此,我们俩男生带着这么个小女孩到处玩也不太好吧……」
「可以。」在我劝阻克雷森特的期间,知由似乎决定了答应他的提议,斩钉截铁地说,「我和大哥哥你们一起去玩。反正我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才会来,正无聊着。而且───」
知由拨弄着自己的手机,似乎还一直期待着能从姐姐那里收到联系。
「发信息跟姐姐说我现在和奇怪的大哥哥在一起,说不定她就会来了。」
───那时,我原本并没有偷看的打算,却还是不经意间看到了她手机的待机壁纸。
「……那个壁纸……」
「诶?这个啊,这是我和姐姐的合照。这就是我姐姐,很可爱吧?」知由这么说着,伸出手机给我看。
那屏幕上的女孩,我有印象。
「……」
「嗯?怎么了,大哥哥?」
「啊,没什么。」我对知由这么说后,抓住克雷森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喂克雷森特,耳朵凑过来一下。」
「好的,这是我头上的猫耳,您说吧。」
「这你能听得见个鬼,别闹了,听好。」我对着克雷森特的头套下,人类的耳朵所在的位置小声说,「她的姐姐……好像是美空───就是绯花里的挚友。」
怪不得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知由。她们俩姐妹长得很像,所以我才会觉得眼熟。
「诶?是这样吗?」
「少给我装傻充愣。你这家伙……或者说世界之主是明知道会这样,还故意引导我来这里的吧?」
「哈哈,怎么可能,瞧您说的。您太多疑了啦,夕斗先生。」
虽然克雷森特的语气很平静,但他的话能不能信,则需要打个疑问号。当真有可能这么巧碰上这种事吗?这一切难道不是刻意安排的吗?
我和美空是高中同学,两家相距也并不远。而且,这附近一带可供特殊日子玩乐的场所有限。
「喂~两位大哥哥,说好要去玩的吧?这可是你们发出的邀请,快点走啦。」知由根本没想到我会认识她姐姐,天真烂漫地催促道。
邀请者是克雷森特,而不是我。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有闲心陪小孩玩,不想被牵扯其中。
可让克雷森特跟知由两个人去玩的话,他这人又实在太过可疑,而且总感觉会惹出些问题来,无法放心下来。不论是监视,还是在一旁帮忙,我都觉得还是得跟他们一起行动,能避免之后出现麻烦事。
「夕斗先生,怎么了吗?知由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最主要的是,这个让人一肚子火的自称猫是不会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的。他语气平和,却又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
最终,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选择放弃挣扎。
「……知由,这个给你。」
「嗯?这是什么?」
「我的保险证。我身上就带着这个可以当身份证明……对了,钱包也放你那里吧。虽然我绝不是什么怪人,但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可不该轻易相信陌生男人的话。如果你觉得我哪里怪,哪怕只有一点,你也可以直接打电话报警。」
如果告诉她,我认识她姐姐,或许就能证明自身的清白。可我有些不敢告诉她。要是她向我请求说『既然是熟人,那你帮我劝劝姐姐吧』,那可就麻烦了。
「诶?这样好吗?刚才的泡泡水也是,大哥哥你好正经啊。正经过头了,感觉好怪。」
「行行行,被当成是怪人,总比被当成是危险人物要好。」
我自然并无任何邪心,可也不想小学生认为她可以轻易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男性,并和对方在一起行动。
反正若是未能成功执行重置,我就会去陪绯花里。钱包等物对我来说都是些身外之物,交出去也无妨。
「那么,我们出发吧。」
「嗯,出发出发~对啦,我们去那边的运动竞技广场吧!」
克雷森特和知由迈着轻快的步子,大步流星地出发了。
我脑海中闪过有关于她姐姐美空的事。
令她郁结不欢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绯花里的离世。
───美空。
你也无法接受绯花里不在的世界吗?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今年二月的某个周日。
我和美空在绯花里住院的那家医院的楼梯上遇见了。美空刚探完病准备回家,而我则是正在前往病房的路上。
「……好久不见。」她率先向我打招呼道。
我和美空是通过绯花里才结识的,虽然彼此有过交流,但由于班级不同,确实有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嗯……」
我们姑且算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但是我们两个的情绪都很消沉,根本没有心思闲聊。
但又不能仅打声招呼,就彼此无视掉对方,直接离去。美空一边摸着披在自己肩上的中长发,一边小声问我:「……日野,你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
绯花里已余日不多。
在绯花里的面前,我尽可能不露出脆弱的一面,拼命表现得很坚强,为成为她的支柱而不懈努力着,但是内心里却早已痛不欲生。
谁都可以,还请来个人救救她!那段日子里,我每天所能做的就是如此祈祷,每天都因自身的无能及残酷无情的命运想要放声痛哭。
「也是。」
她说这话时,嗓音中带着一丝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了般的绝望。不仅仅是她,我自己肯定也是如此,甚至更严重吧。
「绯花里……她就是那种性子,所以在我们面前会笑着,但她自己应该也相当不好受吧。」
「……嗯。」
就在不久前,我才刚看到她在病房里哭泣。虽然她平时表现得很平静,但我深知她内心的痛苦。
「……好奇怪啊,也太突然了吧?我啊,还和绯花里约好了考试结束后,要痛痛快快地去游玩一趟。就算上了大学也要跟以前一样常见面。不如说,成年后就能更自由地去远方,也能在夜晚看星星一直看到深夜……对了对了,我还经常和我妹妹聊起绯花里……妹妹说她很想见一见绯花里。我还和绯花里约定好,今年我妹妹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出去玩……还有……还有其他……很多的……」美空颤着声音说。
美空的性格虽不如绯花里那般跳脱,但也并不阴暗。可如今她的脸上却布满阴霾。
「我以前一直都以为未来是理所当然会到来的,未来的一切都是很寻常的。但我坚信的那些理所当然,其实一点也不理所当然,我以为的那些寻常,其实是无上的幸福,堪称奇迹。」
说着,她低下了头,情绪很是失落,但很快她又轻轻抬起头看向我。
「为什么?」
她所询问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老天爷。
「为什么是绯花里?」
───这个问题。
我也想问啊。
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绯花里?
如果可以,我真心希望自己能代替她。我想替她承受这所有的痛苦。
美空的那个问题,我无从回答,只得杵在原地。压抑的沉默笼罩四周。
美空。你也尚未从她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吗?
说什么走出来啊。
一个人的离世,并不只是他死去了这么简单。
一旦有人离世,就会给思念着他的人们带去无法消除的伤痕及无尽的悲痛。
要释怀,应该向前看,微笑着去面对。
这些话难道不是披着鼓舞外衣的残酷吗?
「……呵呵,如何?果然还是我更快吧。」
「啊!就只差那么一点!」
我们现在正在运动竞技广场里。知由说「一个人玩不但很不好意思,还很无聊」,于是我们将知由的提议纳入考虑当中,决定比「谁最先抵达终点(能否通关场里的所有项目)」。
我本以为有克雷森特在场,会遭受到来自周边他人的怀疑目光,但由于知由很寻常地和克雷森特相处着,所以旁人似乎将他当成是为陪妹妹玩而戴着搞怪头套的哥哥。
至于比赛的结果,则是克雷森特荣获第一。知由在一旁很不甘心地大声嚷嚷着。
「克雷森特,也太没个大人样了吧你。」
「猫可是无论何时都会全力以赴的。」
「……话说啊,明明都已经走了这么久,真亏你还能这么精神。没想到你还是个体力怪啊。」
我光是站着就已经很费劲了,根本无法正常奔跑,顺利通关竞技广场里的项目,结果比知由这个小学生还要晚到终点,惹得她咯咯大笑:「大哥哥,你身体这么弱没事吗?」因为绯花里总是一脸促狭地嘲笑捉弄我,所以我早已习惯了这些,对此并未觉得有什么不甘心的。
「这个嘛,以前我身体还挺弱的,于是想稍微改变一下自己,就开始每天都坚持晨跑。」〈克雷森特〉
「是这样吗……明明是一只猫?」
「是的,虽然我是一只猫,但又怎么了?夕斗先生,猫的世界可比你想象中的更广阔更复杂哦?」
「你差不多也该放弃那个猫的设定了。」
虽然我搞不懂他那是什么角色设定,但坦白说,我已经懒得去管那些了。
「喂~我们再比一次!重新再比一次~!」
知由似乎对这个比赛结果有所不满,捶胸顿足地要求重赛。
……重比一次么……
「嗯?大哥哥,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呀?」
「啊……那个……」
知由叫了我一声,令我回过神来。
我稍稍思忖了下问知由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意义,但问了也不会有损失,既然如此那不如问问试试。
「……知由,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重置』是什么?」
「重置……是说游戏里的重置吗?就是那种在某处存档,如果输给了敌人就重置一下,然后从存档点重新开始的意思吗?」
「……想到的果然是那个啊。」
然而,考虑到我和绯花里的情况,哪里会是「存档点」呢?这是一个待解之谜。
「还有就是,班上的男生说,如果在社交游戏里抽不到想要的角色,就无限重生。」〈知由〉
「啊,那是社交游戏里的刷初始呢,我也经常刷。」〈克雷森特〉
「你也刷吗?」〈我〉
「玩游戏时,开局是否拥有自己中意的角色,将很大程度左右游戏的动力不是吗?」〈克雷森特〉
「你把你那个猫的设定丢哪儿去了。」〈我〉
「在这广阔的世界中,也存在嗜好社交游戏的猫。」〈克雷森特〉
「还真敷衍啊……」〈我〉
「但是啊,如果现实里也能跟游戏一样,在获得自己满意的结果前,可以随意重来就好了呢。」知由笑着说───虽是笑着,但语气中却夹有几丝讥讽,「这样就能把痛苦的东西全消除掉。姐姐她也……」
知由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眉头紧蹙。
不像是美空要来了的样子,从知由的反应来看,说不定美空连她的信息都没看。
「……知由,我问你。」
「嗯?」
「你觉得这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什么?」
我也曾问过塞纳小姐这个问题。我所渴求的是世界之主所期待的答案。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因人而异,但也正因如此,我想听一听其他人的回答。
「最美的事物?比如……宝石或者礼服之类的?」
「……应该不是。」
世界之主刻意安排我前往我与她的回忆之地。我在幸福的回忆中,在被人反复告知我已失去这一切,伤口遭人刺激般的状况下所寻找的,一定是样更加抽象的事物。
「不用去考虑一般情况或者常识……你心目中最美的事物是什么?」
知由比我年幼许多。正因如此,我才很在意她的回答,想知道小孩子会给出怎样一个答案。
然而,知由很苦恼似的低下了头,沉默了数秒后,微微歪了歪头。
「……我不知道。」
「……这样啊,也是呢。」
美丽之物。如果是平凡且普遍的事物,那我也能想到许多。
天空、海洋、太阳、大自然、鲜花和宝石、晚霞及流星。
但如果是问「在自己眼中」那些事物是否美丽,则需另行讨论。
「……」
也许是因为没能回答上我的问题而过意不去,又或者是看出了我内心里的负面情绪,知由沉默了下去。尴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让小学生一直体会这种氛围也不好。我连忙尽可能语气温和地说:「那个,突然被人问这种问题也会觉得困扰吧。抱歉问你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对不起。」
知由似安下了心般吁了一口气,随后微微一笑,像是为了更进一步缓和氛围。
「那作为赔罪,我们再来比三局吧。」
「不是吧。」
虽然拭去了不愉快的氛围,但我的腿可能会去世。
「真是的~大哥哥你的体力也太差了~」
「……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几天有些肌肉慢性酸痛……」
之后,我被迫陪她认真比试了三局。比试完后,我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鹿般颤颤巍巍,腰腿无力。知由看着我这副模样,笑了起来:「真~拿你没办法呢,那就饶你休息一会儿吧。」
「多谢……」
我们三人坐在长椅上休息,知由坐在正中间。她一坐下,就再次立刻取出手机,确认她姐姐是否有回消息。
「就这么担心你姐姐吗?」
「肯定担心呀。虽然姐姐以前也低落过,但从来没有闷闷不乐到这种程度。现在她完全不出房门,像个幽灵一样……连饭都根本不吃。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绯花里和美空的关系非常亲密,而且美空也是第一次失去挚友吧。我也是第一次失去如此亲近之人。
我现在还活着,全因绯花里留给我的信。那封信让我相信一切都还未结束,尽管很渺茫,但也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没有那封信,我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世上了吧。
「知由小姐真的很喜欢姐姐呢。」
克雷森特对知由这么说后,她似喃喃般说:「……因为只有姐姐一直对我很温柔。」
「……其他人对你不温柔吗?」
我很在意「只有」这一字眼,下意识询问出声。话刚说出口,我立即就反应过来,或许不该问这个问题,这可能会踩地雷吧。
「倒也不是啦。只是,我以前被全班同学冷落过。」知由盯着手机屏幕,来回荡着双腿说,「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也换了班级安稳了下来。不过,现在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来。」
虽然她这话绝不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关于她姐姐的事也是这样,她大概一直都想将这些事倾诉与某人听吧。心中的纠结与其独自默默承受,不如倾诉出来要更轻松一些。
而且,也有些话对我们这种陌生人───正因为是临时的谈伴才能说得出来。毕竟就算说出来后会很尴尬,那也只仅限于现在这一段时间。
「最开始呢,班上有个同学被大家嘲弄,我就对大家说这样做不好。虽然大家可能只是在开玩笑,可被嘲弄的那个同学好像很不喜欢这样……但是我说出那话后,大家就开始孤立我,还说我这人很无趣。这很没道理吧?他们本就做得不好,我只不过是直接指出了他们的错误行为而已。」知由蹙起了眉头。
我心想,她还真是笨拙啊。不论是她关心姐姐的那份心意,还是其他行动想法,都无比直白且耿直,以至于无法圆滑处世。
「……我也不好开口爸爸妈妈说我被大家孤立了……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姐姐也有看出我遇上了不开心的事。然后她会当我的听众,还会抱抱我。我很开心……只有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我这边。去相信这一点,会让我倍受鼓舞。因为,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永远都喜欢我的哦?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知由终于展露出笑颜。那笑容很灿烂,似是在为自己的姐姐感到自豪般,惹人怜爱。
「姐姐帮我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所以,这次换我来帮姐姐了。」
她目光清澈,不带一丝阴霾。那份挂念姐姐的心意,以及虽然很笨拙却又无比直率的一面,让人看着很是舒心,不由得会心一笑。
「唔……怎、怎么了。大哥哥,你干嘛盯着我看呀。」
「啊,不是,抱歉。」
我这样盯着知由看,似乎令她对我产生了误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嘟起嘴来。
「反正你肯定是觉得,就算我说这些,也不过是徒劳的吧?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到……」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表情有些苦涩。
「我自己也清楚,这样下去根本帮不了姐姐……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啊,完了。她这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呃……就是那个,总之现在还先用不着气馁吧……」
尽管我想着得说点什么,但却无法很好地组织起语言。
于是,我在脑海中想到「如果是绯花里,她会怎么说?」,最终说出了一段话。
这是那一日,她所说的话。
「对了……不管再怎么难受,有再多讨厌的事,也千万不要因此就停下脚步,垂头丧气。正因为身处逆风,才更要奋勇直前……」
「……哦?怎么了?大哥哥,突然说了句名言。总觉得……这话不像是你说的。」
「啊,嗯……确实不是我说的……是以前,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说的。」
我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那长长的黑发,与其相互映衬的雪白肌肤,还有那纤细的身躯、那双直直望着我的眼眸及那俏皮的笑容。
这一切,定是我毕生难忘的记忆。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嗯?」
尽管我在心中劝告自己说在小孩子面前不该满脸阴沉,然而表情却很僵硬。
不行啊。虽说是为了鼓舞知由,但也不该用她的话。
我控制不住地回忆起她来。无论何时,无论身在何处,在回忆起她的瞬间,急剧的苦涩都会如潮汐般一涌而上。
她曾是我的光。
而这束光现已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这样啊。那么……」知由坐在长椅上继续荡着双腿,如同在讲一件很寻常的事般,很随意地说,「那个人仍活在大哥哥你的心里呢。」
「……诶?」
「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大哥哥你刚才那些话,像是你心里的另一人说的。」
───绯花里她……已不在人世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然而,明明她已经不在了,一个不认识她───无法与她再次相见的陌生人,却能感受到她仍活在我的心里。
「大哥哥?你怎么了?」
似是纳闷于我突然的沉默,知由把脸探了过来……
「!」
就在这时,知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姐姐……」
知由神色略带紧张地接起电话。
「……姐姐?嗯……我现在,在那个公园里……你会来吗?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好吗……」她紧紧攥住自己衣服的胸口处,好似用尽所有勇气般对电话那端的人说。
即使笨拙,即使徒劳,即使是多余的关心。但闪烁于其源头的,是希望姐姐能够打起精神来的这一真挚情感,仅此而已。
然而在说完那话后,知由仿佛体内的时钟针表停滞了般,一动不动。
「……诶……」
───大概是美空拒绝了她的邀请吧。
她并不是无法温柔地回应妹妹的心意。美空性情温柔,非常温柔───正因如此,她才无法从挚友离世的痛苦当中走出来,无法忘怀降临在绯花里身上的残酷命运。
美空估计是这么回复的:没那个心情。
这不是她的恶意,也不是她的软弱。
而是她的───
「啊……等、等等,大哥哥?!」
我从知由手中拿过手机,然后向电话那端的人打招呼:「美空,好久不见。」
「……诶?」
美空似乎顿时愣住了。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她刚才还在和妹妹说话,突然就从电话里传出了我的声音。
「这声音……为什么日野你会和我妹妹在一起?」
「天晓得。」
克雷森特称这是偶然。
但我却觉得这并非偶然。
我与知由在这座公园相见,像这样与美空对话,总感觉像是被人安排好的。
「说不定是绯花里的指引。」
哪怕隔着电话,我仍能感受到触及了他人不可触碰的点一般的紧张感。
在旁人眼中,我一定也是如此吧。犹如一块满是裂纹的玻璃,变得脆弱无比,不可随意触碰。
「日野……你已经没事了吗?你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那个名字了吗……?」
「很有事。」
「……也是啊,抱歉,没那么容易走出来呢……」
对话在此暂时中止,压抑的沉默随之降临。即使隔着电话,这份寂静也令人难受。
「……但是,美空,你妹妹一直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但是要我忘掉绯花里,向前看,这我做不到啊……」
「……也是。我劝不了你,也没那个资格劝你。」
因为无论是去遗忘,还是向前看,我才是最做不到的那个人。
「我知道知由她很关心我,也明白她是个心地温柔的孩子……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了。」
那原本应该是句毫无希望的言语。
「因为我以前很喜欢绯花里……不对。」
那对她而言,是句「自己无法振作起来」的宣言。
但是……
「不只以前,今后我也一直都很喜欢她。」
但是,这些似表决意又似表觉悟的话语就像一缕阳光……
「绯花里她永远永远都是我的挚友。」
……无比温柔地深深照进我的心田。
「──────」
「……日野?你在听吗?」
听着的。
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回复她。我目前还未弄清楚自己内心里的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
语言上可将感情分为四种:喜怒哀乐。但感情却绝非那般简单的事物。
感情由心而生,不明从何区分,也不懂如何区分。若是不能处理好它,整个人就会如同机器短路般,无法言语,亦无法动弹。
「……」
「日野?不是……喂,日野,你怎么了?」
电话的另一端,美空的语气渐渐变得担忧起来。
一旁注视着我的知由虽然年幼,却仿佛察觉到了些什么,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日野……?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心想着不管怎样,总得说点什么才行,然后有些勉强地回了她一声。
「……」
隔了片刻,她似乎是放弃了什么,我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气。
「……一个小时,我现在就过去……你在那里等我,我去找你。」
我将美空要来的消息告诉知由后,她很是震惊。
她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她我认识她姐姐。
但在我说了句抱歉后,她也就没再追究这事了。大概是因为她刚才坐在我旁边,听到我和她姐姐在电话里的对话后,从中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氛围。
我们静静地等候着美空。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始终保持沉默。知由和克雷森特两人时不时会聊上一两句,但我并不想加入他们。
这与单纯的没精神稍稍有些不同。
我正在思考,能否将心中这份无法处理的感情,以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
我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头绪。
「姐姐……!」
最终,我还未能找到答案,美空就已经来了。
一头比绯花里略短的中长秀发随春风摇曳。可能是因为一直闷在房间里,她的脸色并不是很健康。本就苗条的身材,现在显得更加瘦弱。
「……真的来了啊。」
「……还不是因为你嘴上说着没事,声音却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抱歉。」
「用不着道歉。你这样子,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
「……你还真爱操心啊。」
「不,我只是很喜欢绯花里。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日野,你对绯花里很重要。」
虽然美空否定了我的话,但她的眼神在我看来非常温柔。
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笑容,神情反而有些悲痛。毕竟看着我,即便不情愿,她也会想起绯花里已经不在了。
「……虽然现在才说,但好久不见了呢,日野。」
「嗯……其实应该也没那么久。」
约三周前,我们都有参加毕业典礼。而且,她应该也有参加绯花里的葬礼……只不过当时我正沉浸在绝望之中,而她也悲伤得泣不成声,我们一句话都不曾交流过。
「姐姐……」
虽然美空来了,但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可聊的。沉闷的沉默不断蔓延中,知由很是担心地看着我们。
……和知由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她之前说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
───「那个人仍活在大哥哥的心里呢」。
于是,我做了一件完全无法解释为何这么做的事。
「机会难得,要不一起去赏樱花吧?」
但待我回过神来时,话已经说出了口。
我不等他们回复,就自顾自地往赏樱区走去。不一会儿,美空、知由还有克雷森特都跟了上来。
世间事还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正同与她相识之人,还有感受到她仍活在我心里的小女孩一起走在曾经我与她一同走过的地方。
我于她不在的时间里,再度回忆起她。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还有她的气息……
这一切都已自我手中滑走。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本以为……」我一边走一边说。并非边想边说,而是言语自然而然地自唇齿之间吐露而出。待回过神来时,话已说出了口:「我本以为绯花里离开后,她所有的一切都会从这世上逐渐消失不见。虽然身边的人都在安慰鼓舞我,可他们那些话在我听来都像是在说我得尽快忘掉那些伤心事,重新开朗起来,像是在给我不断施压───就感觉我必须得忘掉这一切,遗忘才是正确的做法。」
一阵微风拂来,我在此刻才首次察觉到春天的气息。
气息不可能突兀之间就出现变化。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为何直到现在才察觉到春天的气息。
「但其实我错了。选择遗忘和重新振作起来应该是两回事。」
有些救赎存于遗忘之后,而有些救赎存于铭记之中。
遗忘或许的确能带来救赎。
但该遗忘的是「悲伤」,而不是「与那人的回忆」。
我无法把她当作「从未存在过」。
即使有人会忘掉她,那也有人还会记得她。也有人能明白,她仍活在我心里。
我还记得她,也会在蓦然之间发现活在我心里的她吧。
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她都不会消失不见。
───沙沙。
微风拂过,春天的气息愈发浓郁。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樱花盛开的花园。
我和克雷森特抵达公园时,已是正午过后。之后我们遇上了知由,一起在运动竞技广场里游玩,接着又等了美空一段时间───距离来时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天色这会儿已经暗了下来。
而在这昏暗的背景中,迎接我们的是一株株带着淡淡光芒的樱花树,好似它们已在此恭候我们多时。
黄昏过后,天色渐晚,盏盏灯光亮起,将樱树照亮,呈现出一派幽邃之景,虽不同于白日里明艳华丽的景象,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颜色……」
我能识别出颜色。
我一直都能这般准确识别出颜色,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眼前的世界为鲜活色彩所渲染。
无数樱树散发着朦胧的樱色,自夜色中浮现而出。
在如墨的夜空与樱色的光芒所交界之处还夹杂着些许青紫色,好似彼此的色彩相互融合在了一起。每当樱树的枝叶随微风摆动,色彩的浓淡也会似起舞般随之晃动变化。
无数的花瓣,无尽的色彩。黑暗与光明与花朵的融合。
眼前这副景象,壮观得令人叹为观止,梦幻得教人难以呼吸───让人心生出一种误入异世界的错觉,但这里毫无疑问是现实世界。那些随风飘舞的花瓣,也伸手即可触碰。
以前,我和她在这座公园中所看到的,是冬季独有的彩灯;是多如繁星的光芒代替花朵,点缀于花草树木之上;是一颗硕大且精美的圣诞树。
彼时宝石般的辉煌景象已然不在。
但此时冬去春来,此地鲜花怒放。
───这是我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的……
───美丽的世界。
「……无论人身处怎样的绝望当中,美丽的事物也会继续存于世界。」
美空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接着说。
「我原来是想和绯花里一起来看的……但她的人生实在太短暂了。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什么命运之神,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让她这么早就死去的祂。」
美空把视线从樱花移到我身上。
「但是……在她短暂的人生里能和日野你相遇,对她来说应该是个奇迹吧。」
她大概也回想起了自己与绯花里的回忆吧,眼眶有些湿润。
「但是,我还是没法去感谢命运之神。所以……如果要谢,我得谢谢你。」
她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声音却很清晰地对我说。
「……谢谢你,能与绯花里相遇。」
这句话,让我再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我忽然发现在美空背后的夜空中悬着一轮新月。〔*译注:原文「三日月」,意为月牙、新月。〕
它在夜空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华,如同正微笑着注视我一般。
至今为止,我都如同想要捧起自指缝间滑落的流水一般,竭力伸手抓向已失去的事物。
但是那月光,让我再度忆起绯花里的笑容,忆起那个名为绯花里的女孩。
───知晓自己会死,度过着步向死亡的每一天。
在这种时候,她会渴望些什么?
她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把那封信留给了我?
按她的性格来说……
按我所了解的她来看……
「……啊……」
一路走到这里,我终于找寻到了这世上最美的事物,以及「重置」的含义。
「……」
正因如此,我当场跪倒在地。
咔嚓───
曾经听过的玻璃破碎声似乎在我心中响起。
她的声音也在此时一同复苏。
───「只有裂隙在上面,不是逼死强迫症吗?既然这样,干脆彻底砸碎掉,不是会更舒服一些?」
───「那举个例子。假如你面前有个非常痛苦的人,但那人却在非常勉强着自己,强颜欢笑。这种时候,你不会生出想让他别再继续忍耐,让他干脆痛快地痛哭一场的想法吗?」
───「总之就是玻璃窗上有裂纹,我就把它砸碎了,仅此而已啦。」
出现裂纹的玻璃破裂开来,露出窗外的万里晴空。
绝望与希望;
破坏与再生;
忘却与回忆;
空虚与爱情。
所有的感情混杂在了一起,难以控制。
「啊……啊……」
「日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毫不在意地点,也不在意美空她们在这里,嚎啕大哭了出来。即使我想停下来,却怎么都无法止住泪水。
但是这大声的哭泣,仿佛在用那泪水洗去我心中的某种事物。
美空受到我的情绪感染,也哭了起来。知由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像是为了尽力鼓舞安慰我们。克雷森特仅仅是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新月。
……这一天,我和美空的心中并未发生很突然的变化。
因为改变得从现在开始努力。
因为重置,取决于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