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斗先生,该起床啦。」
克雷森特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明声源很近,但我却感觉他的声音很遥远。
这次露宿的地方是公园,和我们赏樱花的那座公园不同,这里并不需要交门票费。我在长椅上睡了一夜。
「先前,我聆听到了世界之主的旨意。关于执行重置所需要去的地点……下一处似乎就是最后一处。」
「……嗯……」
「……夕斗先生?」
「……我一定会去的。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我声音微弱,却无比坚决地说。
「没事吧?您看起来脸色很差,是不是发烧了?」
身体很是不舒服。尽管身处春季,我却感觉有些燥热,还有点犯恶心。
我本就精神状态不好,接着又经历了尚未适应的连日长途跋涉,再加上连续的露宿。我的身体也差不多需要一次正儿八经的休息了吧。
「……再等会儿,稍微再晚一点出发。让我再、休息一会儿……不过……」
意识虽尚且朦胧,但我人却是醒着的。我伸出手,并非抓向眼前的克雷森特,而是为了抓向别的事物。
「不过,我一定会去的。」
去往世界之主希望我去的地方。
「我一定会到达那里的。」
☆
片刻的休憩中,我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并非这数天我在回访与她的回忆之地的途中,回忆起的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当真就只是我的一个梦。
「哇,这就是大学呀~」
一个绯花里患病以来的一切全是假象,我们都身处光明未来中的「if」之梦。
就像是塞纳小姐提到过的「平行世界」。
新生指导那天,我们刚穿过大学大门,绯花里就在我身旁笑着说:「该怎么说呢?以前也来参观过学校,参加过文化祭,也没那种新奇感了呢。」
「喂,别第一天就说这么扫兴的话啊。」
「唔,不过,不错不错~有好多可爱的女孩子呀~大家都没有穿校服,而是私服,挺新奇的呢。」
「是啊。」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在你心里我才是最可爱的吧,对吧!」
「啊~是是是,很可爱很可爱。」
「夕斗夕斗,过会儿我们去学校周边探险吧!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呀~」
「好玩的地方……你到底想去哪儿啊。」
按她的性子,她想要的肯定不是精致的咖啡店,或者可爱的甜品店这类普通大学生想去的地方吧。
「比如说……藏有传说之剑的洞窟,或者迷宫,又或者是通往异世界的门……」
「清醒点吧你。」
「至少也得有魔像,如果可以我想见见龙!」
「那你去玩游戏啊。」
「你在说什么啊?游戏里的龙不能摸也不能骑,跟真正的龙完全不一样啦。」
「不是,你在说什么啊?」
「好啦好啦,向着我们从今天开始的冒险之旅,Let's go!」
她拉起我的手跑了起来。
「等等,等等,等会儿还有新生指导啊!」
她一如既往,从未改变。尽管筋疲力尽,也会自然地展露出笑颜。
就这样,我们过着平稳的……不对,她总是惹出麻烦,倒也称不上平稳,但我们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休息日里,我们或是一同玩耍,或是按她成为大学生前所说的一起饮酒。
不过,我在进入大学后便搬出了家中独自生活,还因为想尽可能不依赖家人,接了很多兼职,所以我们两个的休息日总是很难凑到一起。
但是她经常会用备份钥匙闯入我的房间,也会经常来帮我做饭洗衣。虽然那种日子里,她也肯定会撒娇似的蹭到我面前:「你可爱的女友为你做了美味的菜肴,你的奖励呢?」
除此之外,我们也有尽学生的本分,一起完成报告。暑假期间则是来了趟穷游远行之旅。
就这般,四季轮回。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四季交替。
钟表的指针不舍昼夜地转动,小镇的景色也随之徐徐变化。盛夏万木葱茏,为秋意染黄,凋零于凛冬,在春风中绽放。
世界的颜色不断变化着。
我和她的关系也逐渐发生改变。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日野绯花里』了呢~」我们在民政局提交了结婚申请表。回我们家的路上,她浅笑着说。
───这是我们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时候。
我们在结婚前就已同居,虽然彼此都忙于工作,但会一起分担家务,互相打气,和睦共处。
而我们的关系也从「恋人」转变成了「夫妻」。
「虽然以前我也说过~但这名字读起来就是太阳之光呢,好冷呀~」
「都说了,我改名三日月夕斗也行啦……」
以前我就跟她说过,我并不介意更改自己的姓氏,但她否决了我的提议。
「嗯~但是你想啊,一直以来我都是叫三日月,今后改成日野也挺不错的嘛。」
「……说得再坦率点儿会更可爱哦?」
「嗯~你好烦诶~没错啊,就算这个名字跟冷笑话一样,我也一直都很想改成这样啦。」
绯花里鼓起微微泛红的脸颊,但很快又微笑了起来。
「嘿嘿,结婚典礼也好期待啊~」
我们是先提交的结婚申请,结婚典礼还需过些时日才办。不过说实话,我现在也是满心的期待。
因为她身着婚纱的模样一定很美。
于是满怀着期待与幸福,我们在工作和典礼的准备中匆匆度过时日,时间的车轮再度向前滚动。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日升月落,日落月生。
转眼之间,我们便迎来了典礼当天。
在之前参观会场时她一眼就相中的教堂里,柔和的光线透过近乎连接了地板与堂顶的大型花窗玻璃倾洒而入。而我就在那窗前等候着她。
不多时,她的身影出现在后方的大门。
她身着有雪光笼罩般的纯白婚纱,美得令人窒息。在这一刻,我就已经不由得感到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宾客们看到她无不入迷,每个人或是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笑容,或是眯起眼睛,感动得险些落泪。塞纳小姐也如约来到了现场,带着满面的笑容守望着我们。
绯花里因父母离异,自幼便与父亲分开,因此陪她一同走过婚礼甬道的是她母亲。
很快,她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们各自宣誓:无论健康或是疾病,都会对对方一心一意,一直爱着对方,相伴相守,不离不弃。
我们嘴唇相贴───接了誓约之吻。
回忆在此刻涌上心头。我的初吻是被从二楼跳下来的她突然夺走的。
自那以后,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
于是,才有了今日在此结为连理的我们。
她的嘴唇非常柔软。当双唇分离时,她正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绝非因为悲伤,而是她不知该如何处理心中那份满溢而出的感情……那份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
看到她这样,我再次险些哭出来。
真幸福啊。
啊……真是幸福啊。
───以上都是幻想。
我是明白的。
我很清楚这是梦。
现实里并不存在这种未来。
『夕斗。』
她呼唤起我的名字,仿佛要将我从幸福的梦境中唤醒。
刹那间,四周的一切变得朦胧。
甜美的梦境化为浅淡的光芒,世界染上一片洁白。她化作点点闪耀的粒子上浮。温和的风将这一切都吹散带走。
梦境就此终结。醒来之后,我并未迎来这般幸福的现实。
命运是残酷的。因为当你失去手中的幸福时,那份空虚是无穷无尽的。
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后悔与她相遇。
哪怕存在一种命运能让我不会与她相遇,不会品尝到这种悲伤,我大概也不会去选择那一命运。
「绯花里。」我如同回应她般,开口说,「绯花里───我会继续前进。」
为了你给我留下的东西。
为了到达最后的地点。
因为这是你赠予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同时也是一件永远的礼物。
◇
……疼痛。
……难受。
「哈……」
「夕斗先生,您没事吧,要休息一下吗?」
我和克雷森特现在正向着最终目的地前进。
今日气温并不算高,可我却如同置身盛夏之中,汗水滴答滴答直流。克雷森特看到我这么难受,很担心地询问我是否还好。
「不用……还行……」
「勉强可不好,请稍微休息一下,还有补充好水分。」
想休息时很少能遇见正巧附近有长椅。我为了尽量不妨碍到他人,近乎倒地般坐到道路的角落里。
每次呼吸,喉咙都会传出呼呼的声响。比起走路时,现在坐下来休息反而感觉全身更累更疼。&&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浑身发热。疼痛感每时每刻都在朝我袭来。身体早已超过临界点,感觉难受无比,一步也不想再动弹,我甚至想放弃前进,直接在此躺下睡觉。
───这份疼痛和苦楚,都是现在我在这里活着的证明。
有时会停下脚步,有时也会休息。
但即便如此,我也仍会再度起身,向前迈步。
「走吧,克雷森特。」
我拖着疼痛的身躯向前走去。
直到抵达目的地,我都会不停地前进。
在这期间,我忽然想起了知由的话。
知由对我说───那个人仍活在大哥哥的心里。
她说的没错。
像这样迈步向前,她的声音似乎就会在我心中响起。
『快点快点,已经不远了,走起来走起来~』
她一如既往促狭地笑着,狠狠地推着我的后背。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厉害呢。你也挺努力了嘛。这是为了我?所谓的爱的力量?嘿嘿,开玩笑啦。』
她说着说着就脸红了,似乎是在害羞。
『哎~你怎么哭啦。嗨呀,真拿你没辙啊。』
她一直在我的心里捉弄着没出息的我,却从不会真正地鄙夷我。
无论何时,她都……
『你真是个大笨蛋呢,我不就在这里嘛。』
她都会向我微笑。
愚蠢的妄想、幻觉、幻听,是什么都无所谓。想怎么说我都可以。
我现在并没有在做梦,而是脚踏实地地步行于现实中。不过,有她在这里陪伴着我。
她就在这里,陪伴在我身边。
『我呢,就在你的心里哦。』
◇
「就是……这里吗……」
多日的坚持不懈下,我终于来到了世界之主指示的最后一处地点。
这里是处高地,站在上面能将我居住的小镇整个尽收眼底。
迄今去过的地方都是我和绯花里曾一同到过的地方。但这里却是我第一次来。
夕阳余晖,耀眼灼目,却又很柔和,无比温柔,将我的小镇染成一片金黄。
「……这景色真美呢。」克雷森特说。
「……是呢。」我表示同意,「真美啊。」
我发自内心、坦率地这么认为。
温柔的金色和黄昏的橙色,以及迈向夜色的红紫色混杂交融,似要包裹住整座小镇。
在这天空下,被夕阳温柔地照耀着的无数建筑中,生活着无数的人,度过着每一天。我不认识的人们、我从未遇见过的人们,或许未来某天会相遇的人们,这一瞬间都在这份景色中。
并非单纯的「颜色」。
这是「美丽」。
「克雷森特。」
「怎么了?」
「……我知道世界之主的身份,还有『重置』的含义了。」
克雷森特一言不发,等着我的下文。
「世界之主就是绯花里吧。」
克雷森特说他每早都能聆听到世界之主的旨意,那是谎言。
我应该前往的地点,都是她生前以遗言的形式告诉克雷森特的。
「而重置就是重新来过的意思。」
「嗯,是的。」
「绯花里死后,我的人生曾一度迎来了悲剧……但是我可以从这里再度站起来,向前迈进。只需一步一步前进,我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即使没法把一切都变回空白,但只需重涂一遍,总能遇见新的颜色……这就是她想要给我的『重置』吧?」
由于有着禁止搭乘交通工具这一限制,我凭借着自己的双腿走了如此之远的距离───我自出生以来首次走了这么远。
一开始,我还无法感受到景色之美。
尽管如此,当来到这里后,现在倒映在我眼中的景色确实美丽非凡。
「并不存在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也不需要,不存在也无所谓───就算没有那种东西,我也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来过……她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吧。」
我眼前仿佛浮现出她的身影。她俏皮地轻轻吐舌,笑着说:你总算发现了啊。
「……这世上最美的事物,就是那些即使速度缓慢,即使步履蹒跚,也要继续向前的人们,还有我心里残留的这份回忆。」
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但是只要还有这份回忆,我就能继续前进。
到头来,我经过长途跋涉后获得的是这种大道理,寻得的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过,正是因为一路走来,我才能理解这些。
话语有时只靠说是不够的。
正是因为有这段旅途,我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答案。
「───没错,这正是世界之主───」克雷森特似在怀念她般,停顿了一下,「……我的恩人,我的姐姐绯花里所渴求的答案。」
一阵风吹来,吹响了树叶,摇晃了树木,然后吹向远方。
「……你是她弟弟吗?」
「没错。不过因为父母离婚,我们从小分开长大,只在小学那会儿见过几次。」
「……结果你也不是猫啊。」
「嗯,我是名普通的人类。克雷森特不过是我的一个虚假身份,我真正的名字是夜桥悠士。」
「我就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给我展示的修复怀表果然也只是个戏法啊。」
「正是如此。」
我之前被那个满是钟表的房间,还有克雷森特身上那份神秘的氛围给唬住了。那不过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魔术。他事先准备了两个相同类型的怀表,然后在我面前将坏掉的掉包成没坏的。
「……夕斗先生,你遵循世界之主的旨意,一路走到这里,寻出世上最美之物,找到了『重置』的答案。」
克雷森特从他的包里取出某样东西。
「那么,来实现您的愿望吧。」
克雷森特取出的是一台平板电脑。
他操作了一下那个,点开某个视频给我看。
「这是……」
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的是───
「……想再见她一次。这是您的愿望,对吧?」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吗?」
「您不觉得她会这么说吗?『我死后,你肯定会很寂寞吧,我可是好好地为你准备了这个哦,还不快感恩戴德』。」
「……确实像她会说的。」
视频中,她那头乌黑长发轻轻摇曳着。
「你还真到这里了呀,了不起嘛。」
平板电脑里传来她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如同总爱捉弄我的小恶魔般,却又无比悦耳的声音。
「我说,你一开始是不是真有点信了?真是笨呢。根本不可能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好吧。这就是现实。」
这是她会说的话。戏谑的笑容突然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我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不过,人终有一死啦。我也已经下定决心接受这件事了。」
……拍摄这段视频时,她自然还活着。
但她在当时就已经明白,当我看到这段视频时自己已经「死去」。
她不但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还在为被留下的我着想。
这场探寻世界之谜的旅行,既是喜欢有趣事物的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游戏,也是她留给我的讯息。
「……我之前有次很丢人地哭着说『我很害怕不能陪在你身边』对吧?那时你不是说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嘛?于是呢,我就开始坚信……不管是死的时候,还有死去之后,我都不会是孤单一人。在我的心里有着很多和你一起度过的重要回忆。它们永远不会消失,会一直存于我的心中……只要有这些回忆,哪怕我今后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我也依旧是无敌的。」
我们一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即便是影像,我也明白这句话中毫无虚伪,她在说这话时并未逞强。
「我已经死了───不过呢,你还活着。你也许会因此很伤心,甚至会陷入绝望。但是呢,即便没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觉得也是可以执行『重置』的哦。」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
即便失去挚爱之人的疼痛与苦楚在今后会被时间冲淡,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就像她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消失一样。
「这里景色还不错吧?这是我之前一个人闲逛,或者说探险的时候发现的。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但从这里望见的世界却美得让人舍不得死去,对吧?」
我现位于一处高地上,眼前是一片金色的世界。只需翻过护栏,从这里跳下去,就能前往她的身边。
「我这人很任性,所以真的做不到真心祝福你和其他女孩子幸福。但是我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死去了,这就是现实。」
她似乎有些哭了,但却并没有流泪,而是坚强地笑着。
「所以,决定权在你。是来地下陪我,还是继续在那个世界里活着。无论你选哪个,我都不会生气。你所选择的道路就是我所期望的哦。」
只需我向前迈出一步,眼前这个广阔而又美丽的世界便会夺走我的生命。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个选择。
但是……
「───再见啦,你一定要幸福哦。」
她虽然嘴上说着决定权在我,但心里早就明白我会如何选择。
世界骤然变得模糊。不对,变模糊的不是世界,而是自眼眶中溢出的事物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手臂将那擦拭,将她的这段视频看到最后。视频里她笑了,笑得温柔极了。
然后,她予以我的最后一句话,亦是我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