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九郎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首次知道世上有暴力集团存在。
当时银子的家在不少地方欠下大笔债务,因此经常会有许多凶神恶煞的大汉上门讨债,欠钱的人其实不是银子的父母,而是银子的外祖父当朋友的保证人而产生的债务。知道这些详情已经是长大后的事情,然而在年幼的真九郎眼里,那些大汉就是代表「可怕」这两个字。真九郎有几次想找银子玩,却在银子家的门前被大汉们的大吼大叫吓得跑回家,那些人还曾经闯到屋子里面,用球棒把真九郎和银子正在游玩的玩具打碎,真九郎的父亲非常喜欢棒球,所以真九郎也有一支塑胶球棒,不过他根本没想过球棒会变成可怕的凶器,那时候甚至吓得小便失禁,事后还被银子哄了半天,实在是奇耻大辱,到现在也偶尔会被她取笑。
真九郎也对警察完全没有插手一事记得一清二楚,银子曾经告诉真九郎世上有暴力组织,而且还是受到社会认可的集团。
「听说这就是必要的邪恶根源,反正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一副小大人样的银子用冷冷的语调如此说道。
即使记忆已经随风而逝,但是重要的事情必定会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随着拉面店的生意渐有起色,负债也逐渐还清,讨厌暴力集团的银子却仍然对他们十分痛恨,真九郎也一样,虽然红香曾说可以善加利用那些人,实际上真九郎也的确利用过他们,但是深植心中的厌恶感并没有消失,他认为自己和那些人绝对不可能合得来。
「接下来」
真九郎吐出一口气,藉此把讨厌的记忆抛到脑后,让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上。
极宝会国内最大暴力集团的分支之一,成员将近二百人。在八层大楼入口的告示板上,八楼的部分清楚印着「极宝会事务所」,以下的楼层全部都是融资公司,它们实际上都是属于极宝会的分支,换句话说,整栋大楼就是流氓的城堡。这种组织在国外一般都是藏在地底下,大概只有在这个国家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打着招牌却又不会触犯法律吧?虽然这栋大楼座落于闹区角落且行人众多,但是每个人都是快步通过,没有人敢在这里多加停留,因为从楼上射出的子弹把路人打死的例子不胜枚举,也或许为了保护警察的安全,附近并没有设立派出所,距离最近的派出所也位于二公里外,因此行人就算听到枪声好心报警,所有东西都会在警察赶来现场前就已完全掩饰。随着无法破案的案件年年增加,想当警察的人越来越少,因此目前警界的状况呈现素质降低又严重贪污。
即使如此,这个国家远离战争数十年,在世界标准里仍然认为是个安全的地方,虽然真九郎觉得这个社会有些地方相当异常,但是自己又没有足以指责的智慧,所以只好设法适应并让自己活下去。
真九郎从口袋拿出便条纸再次确认名字。
久能正极宝会的少帮主。
真九郎今天就是为了和这个人交涉而登门拜访这间事务所。
今天早上,真九郎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是花村幼稚园的园长。花村幼稚园是真九郎和银子以前念过的幼稚园,电话的内容是委托工作,实际上应该说是听园长哭诉比较正确。最近幼稚园被某家恶劣的土地开发公司看中,三天两头就有不明人士跑到幼稚园里闹事,园长担心上课的小朋友碰到危险而立刻报警,不过得到的答案却是「等真的出事再来报案」。数天前,有人闯进园长的家偷走土地权状,虽然窃贼几乎可以确定是那家土地开发公司的人,园长却不敢报案,因为偷土地权状的人留下几张照片,上面拍有园长的女儿、女婿及幼小的孙儿们,园长知道这是无言的警告,如果报警的话,对方就会对女儿、女婿和孙子们下手,就在园长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在这间幼稚园念过的小孩中有人正在从事纠纷调解人。当初真九郎基于营业上的原则,在入行时就把这件事通知旧识,园长是一位身材圆润的女士,对真九郎和银子都很和蔼,虽然现在腰部有点问题而需要倚靠拐杖走路,可是向来喜爱小孩的她听说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切地对待小朋友。
小时候必须抬头瞻望的女士,现在却垂老矣矣哭着恳求自己的救助。
真九郎有点迷惑,按理说既然接下紫的护卫工作,就应该专注在这份委托上,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生事件,每天都过得十分平静,让真九郎不禁怀疑问题是否都由红香解决了,所以倒是有些余力。真九郎看着紫身穿夕乃赠送的睡衣呼呼大睡,考虑片刻后决定接下园长的委托,于是他立刻向银子联络,请她调查那家土地开发公司的来头,然后等学校下课后就开始展开行动。
因为如此,所以现在真九郎正站在极宝会的事务所前面,他并不后悔接下这份委托,也不因对象是暴力集团而担心,唯有一点是最大的失算。
真九郎看着自己身旁的斜下方。
「这里就是那个叫暴力集团的基地吗?」
紫露出就像准备进入游乐园似的兴奋神情如此说着。
工作时还带着小孩这点根本违反专业的原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留在公寓里呢?因为真九郎完全讲不赢她。
真九郎原本只说「我要出去工作,晚一点才会回来。」就准备出门,紫却坚持要真九郎带她一起出去,真九郎当然马上回绝。最近的暴力集团开始拥抢自重,火力甚至不输给国外的黑手党,但是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并且以挑衅的语气说道:
「喔?原来你学的那个叫崩月流的东西,居然差劲到没办法保护一个小孩吗?」
「这」
「如果发生事情,赶快随便用出一个必杀技解决就好。」
「没、没有那种招式」
「什么嘛,真逊。」
「才不会!崩月流很厉害!」
「不会输给区区流氓吧?」
「当然。」
「那就没问题,我们快走吧!」
「」
真九郎无法反驳「既然有危险,就靠你保护我」如此蛮横又单纯的理由,如果坚持不让她同行,就好像会否定崩月家的力量,就算如此,一般都应该不理会紫自己出发,不过当真九郎匆忙追上穿好鞋子跑出大门的紫时,也不禁心怀「尽量试试看」的心态。每次看紫往前直冲的天真模样,总会觉得自己的迷惘和烦恼都毫无意义似地,虽然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
有时会认为自己或许是个毁灭主义者。
从家人死去的时候开始,就自然地变成这样了。
不过,他并不想连累别人,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一定要好好保护紫。
「紫,跟我约好等一下不能乱讲话,这是工作。」
「嗯。」
紫有如宣誓似地举起一只手,但是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紧张感。
明明告诉过她流氓是什么,她竟然还可以一派轻松。
真九郎一面认为和自己小时候差好多,一面带着紫走进电梯。
交涉出乎意料地顺利进行。
如果只是一般人,事务所根本就不会理睬,但是换面纠纷调解人的话,状况就会有些不同,好歹彼此都是地下业者的专业人士。虽然他们对年轻的真九郎身边还带个小孩的举动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可是当真九郎拿出银子收集的资料时,对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马上请真九郎走进里面的会客室,而少头目久能正就在里面,也就是指挥开发花村幼稚园土地的人,他的外表看似能干的律师,不过眼神中却闪烁出活在暴力世界中特有的狡猾光芒。
双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先彼此说些场面话后就正式开始交涉。久能对紫完全视若无睹,而紫见到真九郎的陪笑表情只露出「又是那种脸」的神情后,就立刻闭上嘴安静地坐在旁边。
关于园长家里被偷走的土地权状,我已经掌握犯人的证据了。
真九郎劈头就说出这句话,当然是吹牛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调查得如此清楚,通常对方应该也不会相信,不过,资料上详细记载极宝会和土地开发业者的关系,甚至连干部才知道的内部资料也在上面,因此对方似乎也对真九郎的话感到些许可信度。
真九郎只说出是花村幼稚园园长的委托后,银子就用极便宜的价格提供如此大量的情报,没想到她也是个重视人情的人,更何况她又对暴力集团恨之入骨。
真九郎表示园长不想多惹事端,所以只要对方归还土地权状并且以后不再对花村幼稚园出手,这次的事就当作没发生。一般民众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交涉,因为暴力集团不会认输,他们会为了保有颜面而不择手段,持续骚扰到胜利为止,因此一般民众根本无法对付他们,唯一不怕他们的只有同样是地下业界里的人。
真九郎看向身旁的紫,她对招待的果汁碰也不碰,只是一直盯着久能,似乎对第一次见到的流氓感到很新奇。
久能拿着资料沉默片刻后,就表示自己接受这个条件,接着就叫手下拿来一个信封,声明土地权状就在里面并且交给真九郎,同时也表明不再对付那间幼稚园。能够安稳解决事情才是一流的纠纷调解人,自己虽然还只是三流,不过偶尔也会有进行得如此顺利的情况。
真九郎不禁在内心松了一口气,此时
「这家伙说谎。」
身旁的紫突然冒出这句话。
并且伸直右手指着久能的脸。
「这家伙说谎。」
「你」
真九郎本来想说「你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但是在看到紫认真的表情后,就把话吞回肚里。
被指着鼻子的久能则是吃惊地扬起眉角。
「小妹妹,为什么你会说叔叔说谎呢?」
「为什么?」
紫只对久能「哼」地露出冷笑。
「说谎的人会用说谎的表情、声音跟谎话骗人,当然看得出来!」
紫从椅子上站起身,并且用对罪人宣判似的口吻断言:
「所以你在说谎!」
真九郎有些不知所措,紫把原本应该已经结束的交涉又掀起波澜,可是真九郎却从话中感到紫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真九郎转而看向久能,他似乎正在烦恼而沉默不语,一阵子后才浮现笑容。
「真是败给你罗。」
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并且得意洋洋地说道:
「世界上只有谎话和真话两种而已。我虽然才七岁,不过这七年可不是白活的,这点程度当然分得出来。」
「原来如此,叔叔真的败给你了。」
久能放声哈哈大笑,并且拿起一根菸叼在嘴上,同时把手伸进怀里,真九郎见到他的举动后,立刻抱住紫趴在地上,随后则响起数道枪声久能握着从怀里拔出来的手枪,面无表情地连续射击,他不只为了确实致紫于死地,也由于被小鬼戳破谎言,因此恼羞成怒而不断扣下扳机泄愤。
听到枪声的手下们接连冲进会客室,只见到客人抱着小孩倒在地板上,背上还开了十几个洞,久能则是把打完子弹的手枪扔到地上,取出镶有宝石的打火机点燃香菸,然后命令手下:
「收拾干净。」
手下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这种事也可能经常发生,因此手下们毫无感觉地走向真九郎和紫,却忽然见到紫睁大眼睛而大为惊讶。
「久能老大,小鬼还没」
男子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突然站起来的真九郎反手一拳打中下巴,冲击力道让男子的脖子整个扭曲,在他翻着白眼应声倒下前,真九郎又跳起来用有如疾风般迅速的右脚一踢,把两名站在一起的手下鼻子踢烂,并且在着地的同时用手指攻击另一个男子的喉咙,顺便往最后一人的胯下踹面一脚,最初吃下反手一拳的手下此时才终于碰的一声倒在地上。
一个昏厥过去,其余四个人则是痛得在地上翻滚,真九郎确定他们无法再站起身后,才缓缓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久能。
「久能先生,你的个性真是讨人厌。」
真九郎对想杀害紫的久能愤怒不已,如果枪口只是对着他倒还好,久能却把枪对着紫而且毫不犹豫地开枪,幸好真九郎用背部挡下所有子弹,如果有半颗打中紫的话,真九郎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不过他至少可以确定现场所有人都会被打得比现在难看。
久能被眼前出乎意料的一幕吓到,只能抓着沙发的扶手不断发抖,嘴上叼的菸也掉在地上。
「原、原来你们是负责战斗的!」
「如果是的话,你们早就死光了,我只不过是纠纷调解人而已。」
当真九郎向前靠近,久能以从沙发上摔落的姿势迅速后退,信奉力量的人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时,只有屈服一条路。
真九郎则是边注意自己颤抖的脚不被发现,边拿起信封轻轻晃动。
「这个是真的吗?」
久能不甘心地牙齿一直打颤,却也只能承认「那是假货」,他认为真九郎没有分辨真伪的能力,所以打算先用假的土地权状搪塞,等真九郎回去后再派人杀害园长。委托人死后还继续执行工作的人在地下业界非常稀少,真九郎认为自己被看扁了,毕竟自己走进这一行还不到一年,在这个业界算是菜鸟中的菜鸟。
「这间事务所的人全部送进医院,或是现在我们就立刻完成交涉,你想选哪一种?」
亲眼见到手下如此不堪一击的久能早已丧失战意,外面的其他手下发现状况也跑进会客室而想要扑向真九郎,却遭到久能出声制止,并且叫他们去拿真正的土地权状。这样打下去只是徒增伤患而已能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真不愧是组织的少头目。久能从手下接过信封后,就把信封扔给真九郎,然后指着出口表示送客。
真九郎也认为早走早好,如果被发现自己的脚正在发抖,说不定对方又会继续找麻烦。
「我们走吧。」
真九郎对坐在地上的紫伸出手,而紫则是立刻奔进他的怀里,真九郎把她抱起来,一边用眼睛牵制四周杀气腾腾的大汉们,一边缓缓走出事务所。两人搭着电梯到达一楼并且离开大楼踏上人行道,直到看见路人越来越多才慢慢解除紧张的感觉。
委托差点就失败了,幸好有紫才没有铸下大错。
「紫?」
真九郎正想道谢而看向紫时,却看到她低垂双眼,用小小的手抓着真九郎的衣服并且紧闭双唇,不管紫再怎么聪明,毕竟只是七岁的小孩,这次恐怕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的暴力事件,她似乎对那些朝自己释放的杀意而感到不知所措。
真九郎心想:她没有大哭大叫就很成熟了。
果然不应该带她来的。
自己不应该做出如此轻率的判断,实在非常可耻。
「抱歉,让你吓到了。」
当真九郎一道歉,紫就抬头望向真九郎的脸,随后抱紧她的脖子,真九郎以为紫想要放声大哭,她却强忍哭意,并且只以略带呜咽的语气说:
「不,是我的错。」
倒抽着鼻水的紫这时才猛然惊觉真九郎背后的状况。
「真九郎!」
紫的小手抓住真九郎的脸,惊慌失措地大喊:
「快、快点!你流血了!快点去医院!」
「嗯,等一下再」
「笨蛋!」
真九郎对她认真的表情和声音有点惊讶。
「听我的话,真九郎!赶快去医院!」
虽然嘴上用命令的语句,口气听起来却像哀求。
就像说着「你不要死」似地
真九郎看到紫抓着衣服的手微微颤抖,嘴角不禁轻轻一笑。
并且对这个孩子如此担心自己的举动感到有点高兴。
山浦医院是一间位于工商业区的小诊所,虽然外表十分老旧,但是在地方上的评价相当不错,不论老人或小孩,看诊的当地居民出乎意料地多。这里唯一的医生兼院长山浦铜太是个五十几岁的男子,他在开业前曾经待在国外的战场,以军队士兵与游击队为对象锻炼医术。他总是秉持着医者父母心的信念,不管是对小孩动盲肠手术、替流氓接回砍断的手或是从恐怖分子的体内取出炸弹等等,他对所有病患都一视同仁,山浦曾经说过医生是人人羡慕的崇高职业,真九郎也心有同感,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救人。
「真难得,你也会被枪打中。」
山浦看着躺在诊疗台上的真九郎的背,搔了搔头如此说道。山浦的头完全没有头发,因而露出当初在战场时留下的枪伤疤痕,但是这副模样却不会让看病的小孩感到害怕,因为他有种非常平易近人的感觉。
「一、二、三喂,你被开了几枪啊?你的手脚有点迟钝罗!」
「因为发生不少事情。」
真九郎一边乖乖地接受诊疗,一边回答。
真九郎并不是第一次对付拿枪的对手,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闪躲子弹并不是难事,但在刚才那种状况下只能接下全部子弹,绝对不能让紫受到半点伤害,幸好子弹都被背部的肌肉挡下,完全没有伤到内脏。由于真九郎学过缓和痛觉的方法,因此在紫的面前还能暂时装作没事,不过当自己让紫坐在候诊室而走进诊疗室后,他的集中力就完全崩溃,马上倒在诊疗台上。
真九郎心想:当贴身保镖真辛苦。
山浦拿着镊子从真九郎的背逐一挟出子弹,他熟练地处理粘着血液与体液的弹头,显然完全发挥出在战场上累积的丰富经验。每当镊子磁到伤口时,剧痛就会传遍全身,真九郎只能咬紧牙根勉强忍耐,真九郎坚持不使用麻醉,因为如果打下麻醉,感觉就会暂时迟钝,对保护紫的安全会产生问题,毕竟受伤也是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痛苦也是自作自受。
「你的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结实到吓死人,到底要吃什么才会长成这样?」
「只要努力锻炼,每个人都可以的。」
山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似乎没有像嘴巴上说的如此惊讶,因为他在战场上早就看惯异常的肉体了有人失去两眼、下巴以及双手双脚,却仍然拥有坚强的战斗意志;有人被轰掉半个脑袋,还能走上半天抵达野战医院;还有人的肚子炸开一个大洞,却可以在部下面前发表感人的演说。正因为山浦年轻时每天都活在名为战争的极限状态下,所以他才有办法面不改色地治疗和地下业者有关的人。
「记得不要死掉就好。」
「我会小心的。」
当山浦正在消毒伤口时,有个人用颇夸张的开朗声音叫着真九郎的名字。
「嗨~~真九郎~~」
候客室出现一名这家医院的护士,同时也是山浦的女朋友,这名护士名叫东西南,她故意穿着小一号的护士服强调自己美妙的身材,全身上下都飘散出不像护士的娇媚感。即使被看病的老爷爷偷摸胸部或俏臀,她只会挂着笑容说「记得带上西天喔」;如果有流氓搭讪,她也会用「对不起罗~~我不太喜欢你这型的人唷~~」这句话挡掉,她就是个拥有此种大而化小个性的女性,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从事医疗的人,但是来看病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非常喜欢她。
「那个小妹妹是你的什么人?是这个吗?」
南竖起小指头,并且露出暧昧的笑容。
「请不要跟环姊说一样的话。」
南是环的国中学姊,真九郎就是透过这道关系才会被介绍来这里。
「可是喔~~那个小妹妹的样就像等待男朋友的女生呢!她的表情就像为心爱的人祈祷平安唷!」
看来紫真的乖乖地在外面等着,让真九郎感到有些意外。
南似乎拿了一杯果汁给紫喝,然而却被拒绝。
「我不想在真九郎痛苦的时候喝。」
南又拿饼干给她吃,也同样遭到拒绝,所以南似乎对紫担心的样子有点感动。
「虽然年纪还小,不过终究是个女生呢!」
南拿起原本要给紫的饼干,开始卡滋卡滋地享用。
真九郎看到她的动作,心想她跟环真是物以类聚。
回头想想自己的交友关系,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罗,就剩最后的步骤了。」
山浦消毒伤口后,就在真九郎的背上迅速地包扎绷带,南则是一边看着纯熟的技巧不停称赞「医生好厉害喔~~」一边继续享用饼干。
真九郎不禁在心里嘀咕「你也多少做点事吧」,接着从诊疗台上坐起身体。听完山浦交代要暂时静养后,真九郎道声谢便走向候诊室。当他打开门,就看见紫在宁静的候诊室沙发上缩着身体睡着了,她应该等得很累吧?候客室里有漫画和电视,却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她只是一直静静地等着真九郎。
该不该把她叫醒呢?真九郎犹豫片刻后,最后决定把她抱起来直接带回五月雨庄。
走到外面时,太阳早已下山,夜晚的冰冷空气则是阵阵刺激着伤口。
「那位花花公子,等一下。」
南拿着毛毯走向真九郎并且盖在紫的身上,她看着紫的睡脸露出微笑,又一边用手指轻戳紫的脸颊一边说:
「像我这种内外兼备的美女已经不多罗~~!」
「是喔」
「不过,这个小妹妹可能会比我还厉害喔。」
「什么?」
「十年以后就知道罗,记得好好把握唷!花花公子!」
南拍拍真九郎的肩膀,俏皮地说声加油并且敬了个礼。
真九郎虽然感谢南贴心送来的毛毯,但是也不禁心想她好像会错意了。
真九郎继续踏向归途,他从抱在胸前的紫口中仿佛听到自言自语的梦话,虽然内容立刻被路边的吵杂声掩盖,不过他还是听到一句
对不起
两人回到五月雨庄,紫在真九郎进入房间把灯打开时就醒了,可是她的动作很奇怪,不但与真九郎拉开距离,还一直压低视线看着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房间的角落边。
「紫,抱歉,今天可以不要洗澡吗?澡堂在这个时间都关了。」
紫没有反应,她还在介意事务所发生的事吗?
真九郎心想先让她冷静一下,便开始折起向南借来的毛毯,这时紫才终于开口:
「你还在生气吗?」
「生什么气?」
「我答应你不乱讲话,可是没有做到,还害你受伤」
紫似乎将真九郎受伤的事归咎为自己的错。她突然变得这么拘谨,似乎正在担心真九郎会责怪自己,并且作出承担责任的准备吧?
真九郎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想太多了,应该责怪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紫。
真九郎走到紫的面前,并且把脸凑过去。
「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应该要感谢你,谢谢。」
「但、但是,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
「紫,看着我的脸。」
紫面有惧色地抬头望向真九郎。
「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她说自己能看出人是否正在说谎,应该是真的吧?所以她才会这么讨厌真九郎陪笑的嘴脸,而且还在事务所揭穿久能的谎言。
紫的大大眼眸里映出真九郎的脸。
「我正在骗你吗?我明明很生气,却装出没事的样子吗?」
静待片刻后,紫摇了摇头。
「没错吧。我根本没有生气。」
真九郎说完就露出笑容,紫则用极度认真的表情盯着他。
真九郎看到紫迟迟不肯相信的态度,于是伸手到紫的腋下抱起她的身体,真的好轻,虽然最近几天常常抱着她,不过还是深深觉得小孩子实在很轻,居然有人会对小孩子开枪,这已经不能单纯用人的邪恶心态解释,而是这个扭曲世界的产物。
「你没事就好。」
真九郎抱住紫并且轻轻拍着她的肩,他本来想要故意把紫当作小孩惹她生气,藉此让她恢复原来的样子,不过紫却乖乖地任由真九郎摆布,甚至还把头靠在真九郎的肩膀上,嘻嘻地露出微笑。
就像发现一件宝物似地。
「真九郎的笑容很好看。」
「嗯?」
真九郎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竟然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谢谢你,真九郎。」
「谢什么?」
「谢谢你帮我打倒坏人。」
「不,那个是」
「真九郎好强。」
我很强?
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这句话。
「强」这个字和真九郎根本完全无缘。
我一点都不强,怎么会强呢?
真九郎想如此纠正,却见到紫闭着双眼说道:
「真九郎好强,而且好温暖」
紫仿佛交出自己的一切似地,放松地靠在真九郎身上,只用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她想睡了吗?
看到她如此疏于防范,真九郎不免这么心想。
还是感冒了呢?
保险起见,真九郎把手贴在紫的额头上测量温度,只见紫的脸微微泛红,并且好像很痒似地发出笑声。没有发烧,可是这个反应又是怎么回事?她有点怪怪的。
真九郎又摸摸她的头,紫则是高兴地发出撒娇的声音,还把脸埋进真九郎的怀里,即使碰触她柔软的脸颊或轻拉小小的耳朵,她还是露出很开心的样子。
真九郎完全搞不懂原因,不过紫的心情看来非常好。
真九郎看了看时钟,已经到平常吃完晚饭的时间了。如果只有一个人,少吃一餐也无所谓,但是现在和紫一起住就不能那么随便了。为了准备晚饭,真九郎把紫放回地上,紫则是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不过当真九郎问「你的肚子应该很饿吧?」时,她还是老实地点头说「嗯」。
「等我一下。」
真九郎立刻穿上围裙走向厨房。
紫在他背后出声说道:
「真九郎。」
「嗯?」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真九郎从冰箱取出鸡蛋,单手把鸡蛋打在已经热好油的平底锅上。
「夕乃不是女朋友吗?」
「夕乃比较像姊姊。」
「散鹤呢?」
「小鹤?哪有可能。」
「是喔,环呢?」
「根本不会列入考虑范围。」
「所以你真的没有女朋友罗?」
「嗯,没有。」
回答这些问题后,真九郎觉得有点空虚,不过这是事实,就算打肿脸充胖子硬说有也只会更空虚而已,更何况说谎对紫又没用。
「嗯,原来是这样嗯嗯」
听着紫在背后满意的声音,真九郎心想这家伙果然怪怪的。
大概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造成不小的冲击吧?真九郎就在心中擅自解释成紫会这么兴奋的理由。
不管怎么样,能够保护她就好。
真九郎一边如此心想,一边翻动瓦斯炉上的平底锅。
隔天早上,真九郎被敲门声吵醒,他藉着窗外透进房间的微弱光线仔细一看,时钟正指着早上六点。
敲门声又再度响起,接着听到有人说话:
「真九郎,你还在睡吗?」
夕乃姊姊又来了
她就是不相信我才会突击检查吧?真九郎昏昏沉沉的脑袋虽然这么想,不过还是立刻回答「我起床了,请进。」昨晚在电话里告诉园长交涉完成的结果,真九郎表示土地权状过两天就会送到园所之后就早早就寝。尽管伤口很痛,不过他还是睡得很沉,已经好久没有一觉到天亮了。
夕乃开门走进房间,并且用大清早很难想像的朝气口吻打招呼:
「早安,真九郎。」
「早安。」
「今天的天气多云,湿度三十五%降雨机率二十%。」
「所以呢?」
「我只是想说说看而已。」
或许因为对方是夕乃,所以一大早被捉弄也不会感到生气吧?
她温柔的声音传进耳里。
「我今天准备三人份的早餐咦?小紫呢?」
在那里吧真九郎转头一瞄,却只见到空荡荡的棉被,当真九郎慌张地打算站起身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掀开自己的棉被后,发现紫正睡在里面。她穿着带有草莓图案的睡衣,紧紧抱住真九郎的腰继续沉睡。
为什么之前都没发觉呢?真九郎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被抱着明明很难入睡,可是昨晚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睡得很舒服。
「喂,紫。」
「嗯嗯」
紫一边说着梦话挪动身体,一边又更加抱紧真九郎。看她的脸逐渐接近自己的两腿之间,真九郎想要赶快把身体移开,但是腰部还是被紫抱着而无法动弹。
「喂,你赶快起床!要不然」
「真九郎。」
果然变成这样
真九郎不用回头也知道夕乃的脸上挂着微笑。
「真九郎,过来坐好。」
「那个,夕乃姊姊」
「坐好。」
「我已经坐好了」
「正座!」
「是」
真九郎端正坐好后,姿势不好睡的紫终于睁开眼睛。她揉了揉眼睛、打个呵欠,先看看真九郎再看看夕乃,接着又看看保持正座姿势的真九郎膝盖,然后把头靠上去,继续发出细细的鼾声。
夕乃提着书包及购物袋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拿大腿当枕头好好喔,我都还没睡过。」
「等等,应该是男女对调吧」
「恭喜你,真九郎,你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这么要好,姊姊我真是料想不到。嗯,真是想不到呀」
再这样下去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不管如何,真九郎决定先把紫叫醒,他摇摇她的肩膀并且叫几次名字后,紫总算比刚才稍微清醒地睁开眼睛。
「早,真九郎,要吃早餐了吗?」
「喂,你怎么会跑到我的棉被里面?」
「没办法,昨天晚上好冷,你的身体又那么温暖,跑到你的棉被里面很正常吧?」
真九郎不禁歪头细想原因,的确无法否定电暖器不太灵光的问题。
紫站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这时夕乃出声对紫打招呼:
「早安,小紫。」
不管再怎么不高兴,崩月夕乃也不会迁怒他人。
因此她露出平常的开朗微笑。
「昨晚睡得好吗?」
「嗯,又香又甜,因为昨天真九郎说了一件好消息。」
紫掩着嘴高雅地打个呵欠后,然后说:
「原来夕乃不是真九郎的女朋友。」
「女朋友?」
夕乃瞄向真九郎,真九郎则是拼命摇头。
别想太多,夕乃姊姊,那只是小孩子随便乱讲。
真九郎想要传达这个意思,但是他的努力马上被紫破坏殆尽。
「我知道真九郎不是夕乃的男朋友,所以我很放心。」
说完后,紫就靠在真九郎的身上。
「小紫,女孩子要矜持,记得跟男生保持距离」
紫对夕乃吐出舌头扮个鬼脸后,又开心地抱住真九郎的手臂。
此时,夕乃仍然保持笑容。
「放开他,小紫。」
「不要。」
「小紫。」
「不要。」
「真九郎。」
「咦?我?」
矛头居然指向真九郎了。
「嗯那个该怎么说呢」
真九郎拼命思考打圆场的方法,从这个状况里,他已经得到一个简洁的结论。
就是两个人的八字完全不合。
他想不到会搞成这种状况的其它理由了。
真九郎在到达学校前,一路上都听夕乃碎碎念着做人的道理、正确的恋爱以及法律条文与伦理等等。
「所以男生只要娶到类似姊姊的妻子,这辈子才会幸福。」
「哦原来如此。」
真九郎一边心想怎么会做出这种结论,一边敷衍地点头回应。
「而且小紫好奸诈,我只能在学校偶尔见到你,好不容易见面又很守规矩,可是你只会嫌我罗唆,我好可怜喔。」
「我完全没有这么想过」
「对了,真九郎。」
「是。」
真九郎做好「这次又要念什么」的心理准备后,夕乃却带着认真的表情说:
「你是不是受伤了?」
被看穿了,真发郎只好投降。
本来想要隐瞒背上的伤,可是任何小动作都逃不出夕乃的法眼,于是真九郎只好坦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只隐瞒紫同行的事。真九郎一说完,马上就被夕乃教训一顿,她说崩月家的弟子居然被区区手枪打伤成何体统,却不对真九郎被手枪打伤一事惊慌失措,只责骂应战时的失误,真不愧是崩月家的人。
「明天我拿药给你,爷爷有种伤药治枪伤很有效。」
「这么说来,师傅以前也被枪打中过罗?」
「当然有,不过没受伤,他的伤药是专门替『不成熟』的弟子准备的。」
夕乃还特别强调「不成熟」三个字。
她好像还在对早上的事很生气,早上紫的样子的确有些奇怪,似乎不太像单纯的心情不错而已,那种怪怪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通过校门走到鞋柜后,夕乃就挥手表示「祝你今天顺利」并且转身离开,真九郎也挥挥手,同时心想紫还只是小孩,想太多也没用。
应该是心理作用吧?
于是真九郎打个呵欠走往教室的方向。
不是心理作用,紫果然怪怪的。
首先,她居然会帮忙扫地和洗衣服。
以前的她只会丢下一句话:
「那是佣人的工作,你是佣人,所以那是你的工作。」
她平常连帮忙拿垃圾出去丢都不肯,这次竟然趁着真九郎上学的时候,拿起竹扫把在公寓大门前扫落叶或是拧着拖把擦拭走廊;洗衣服的时候,她甚至会用双手捧着洗衣篮跟在真九郎后面,帮忙把晾干的衣服摺好。这些当然都是她不熟悉的家事,所以做起来笨手笨脚的,真九郎几乎都必须重做,不过紫还是很努力帮忙,而且好像还很开心。
第二点,她变得很喜欢粘在真九郎身边。以前明明很讨厌被真九郎碰到身体,现在则是动不动就出现在他身边,例如早晚刷牙会和真九郎站在一起刷,上厕所也要一起,当真九郎在小矮桌上写作业时,她会背靠着背坐在后面,静静地阅读环借给她的少女漫画『老婆是小学生』。
「真九郎,『每个男人都是狼』是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就会知道。」
「真九郎也是狼吗?」
「先别管这个,你不要一直粘在旁边啦。」
真九郎不加思索地冒出这句话时,紫突然摆出一张悲伤的表情说:
「不行吗?」
并且用快哭出来的眼神望向真九郎。
原本真九郎打算回答「当然不行」,但是嘴里讲出来的话却完全相反。
「可以啊」
真九郎不禁在心里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不过看到紫听完并且露出开心的笑容后,真九郎也不想多加计较,只要她高兴就好。
自己的心态也好像变得有点怪怪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欢迎回来,真九郎。」
真九郎放学后,紫在公寓门口扫着落叶迎接真九郎,她的小手握着长长的竹扫把,动作看起来颇吃力,但是她似乎已经掌握诀窍,能够把落叶漂亮地扫成一堆。看来她的聪明头脑以及用心的态度,让她的学习速度还满快的。
真九郎回应「我回来了」后,突然注意到紫穿的衣服。
「你怎么穿成这样?」
紫的身上穿着小孩用的围裙,上面缀有可爱的小鸡图案,围裙边还设计成花纹的摺边。
「这个是环送给我的,她是说『打小钢珠赢到的礼物』。」
「小钢珠喔」
「怎么样?好看吧!」
看紫的眼神充满期待,真九郎点了点头。
「很好看。」
「会不会心里小鹿乱撞?」
「嗯还好」
紫当场鼓起脸颊,不满地嘟嚷着「明明对夕乃就会」。
真九郎一边怀疑她是否真的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一边补充。
「嗯~~不过很可爱喔!」
「真的吗?」
「嗯。」
「那就好!」
紫害羞地嘻嘻笑了几声,然后抱住真九郎的腰。
真九郎也伸出双手捏了捏紫的脸颊。
「有没有给环姊和闇绘小姐添麻烦?」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紫似乎对真九郎担心自己的举动感到很开心,因此脸上一直都是笑嘻嘻的。
真九郎心想:她之前应该不会那么没有戒心吧?
有种害臊的感觉。
只要和她相处,总觉得平常沉睡在心里的良心好像也会被唤醒似地,真九郎对自己原来拥有这一面感到有点惊讶。
真九郎提议扫完地就一起到澡堂洗澡,紫则是活泼地点头同意。
「好,我们走吧!」
紫说完后就抱着竹扫把回房间准备,真九郎一边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一边心想: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即使在澡堂,紫还是怪怪的。
以前在更衣室时,她都会光明正大地脱衣服,现在却会用毛巾遮着身体,紫用大毛巾把身体裹着,然后说道:
「女人要懂得矜持,这样才能迷倒男人吧?」
「嗯,说得也是。」
这也算是好的变化,所以真九郎对此抱持着肯定的态度。
他认为小孩的变化也就是长成大人。
小孩长大会变成大人,那么大人长大后又会变成什么呢?
真九郎平常都会沉浸在这种无聊的问题里想半天,不过现在带着紫就不行了。
「你看!真九郎!我会自己洗头罗!」
「嗯,好厉害。」
真九郎轻轻摸了摸紫的头,并且一起泡进浴池里。紫模仿真九郎把毛巾放在头上,但是没有拧干的水不断滴到脸上,紫马上陷入一番苦战,于是真九郎把紫的毛巾扭干,再重新放回她的头上,紫也跟着嘻嘻一笑。
「谢谢你,真九郎。」
真九郎心想:这家伙最近常常会露出笑容了。
仔细一瞧,那是一种会刺激自己内心某处的笑容。
紫坐到浴池中的水龙头前转开水龙头,真九郎上次教过她可以藉此调节自己身边的水温。
「真九郎,你没事了吧?」
「什么事?」
「你背上的伤还会痛吗?」
虽然伤痕还在,但是夕乃送来的药的确很有效,伤口已经愈合了。
紫虽然在每天早晚都会帮忙涂药,不过看来还是很担心。
直到真九郎回答不会痛时,紫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我问你,真九郎。」
「嗯?」
「你为什么会成为纠纷调解人呢?」
「因为我很憧憬红香小姐。」
紫发出「喔~~」的声音点点头,然后把肩膀浸在热水里。
真九郎也同样把肩膀泡在热水中,并且闭上眼睛。
真九郎当初被带进崩月家的时候,一心只想要变强而已,完全没有心情考虑以后的事,等到后来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有余力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时,法泉却说「随便想怎么做都可以」,如何使用学到的力量也是个自由,唯有一点,就是严禁轻易公开宣称自己是崩月家的弟子。
说出自己是崩月家的弟子,就代表自己已经作好绝对不能退缩、死也不能输、变成尸体也要咬穿敌人喉咙的心理准备,所以到目前为止,真九郎在工作上从未公开使用崩月家的名号。
每当自己具体想像想成为哪种人的时候,柔泽红香的身影就会在脑中浮现,她是真九郎生平首次遇见的强者。那次她接受政府的委托,从人蛇集团手中救出包括真九郎与银子的小孩们,就算后来遇到法泉、夕乃以及其他强者,她那鲜明的印象也丝毫没有褪色。
当红香拜访崩月家时,真九郎曾经问过她成为纠纷调解人的理由,而她只回答:「因为我只会做这个」。并非使命感或理想,仅仅做到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已,即使如此,拯救他人的红香还是让真九郎崇拜不已,所以真九郎也踏进纠纷调解人的行列,简单说就是模仿,真九郎当时认为追寻强者走过的路,自己说不定也能变强。
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发现这只是错觉呢?
或许早就发现了,自己难道只是一直逃避思考这件事吗?
打从一开始,自己的选择就错了吗?
真九郎睁开眼睛,看紫好像有点热到受不了,就伸手把她头上的毛巾用水龙头的冷水冲过,拧干后再放回紫的头上,紫说声谢谢后,就舒服地眯起双眼,把下巴搁在浴池里。
「真九郎。」
「又有什么问题?」
紫先看向真九郎对她的众多问题露出苦笑的表情,接着视线往下一瞄。
「我可以摸看看吗?」
她的手指指向真九郎的胯下。
「为了当作将来的参考,可以让我摸看看吗?」
「不行。」
「一下子就好。」
「你的矜持跑到哪里去了!」
紫似乎不知道哪里不对而有点错愕。
「我摸下去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吗?」
「不、不会发生什么」
「那就没关系啦!」
「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紫稍微「唔」地嘟嚷片刻后,她又有如想到新方法似地露出笑脸说:
「不然,我们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
「你可以随便摸我的身体,然后」
「不行就是不行!」
紫好像还没死心,但是看到真九郎死都不肯的态度也只好放弃。真九郎走出浴池,紫也跟在他后面,看她脚步蹒跚的模样,显然在浴池里待太久了,为了怕她跌倒,真九郎只好把她抱起来,而紫也开心地把整个身体贴上来,这也让真九郎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当初那个傲慢的小女孩到哪里去了?
这是怎么搞的?她的心态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粘人呢?
真九郎还是完全搞不懂。
又是那个恶梦。
那天的事为什么会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为什么想忘都忘不掉?为什么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呢?那个无法摆脱的记忆就像缠住身体似地不肯放开,只会永远折磨着自己。
睁开眼,眼前却只见一片黑暗,真九郎不断移动视线与双手,而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终于看见天花板的电灯泡,手指也摸到地板的榻榻米,直到确定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后才勉强稳下心绪。
窗外一片黑蒙蒙的,感觉不到一丝早晨的气息。虽然喉咙很干,却不想站起来喝水,真九郎躺着望向天花板缓缓调整呼吸,夜晚的冷空气渗进被汗水浸湿的皮肤里,脑袋也因此稍微取回冷静。
耳朵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虽然呼吸渐渐趋于稳定,可是身体里却充满讨厌的疲倦感,这种感觉比与师傅和夕乃训练时更为沉重、更加不愉快,就像某种让内心枯萎似的力量紧紧抓住真九郎,从八年前的那天开始就一直都是这样。
真九郎的家人都在美国丧命。
由于父亲的工作而全家决定搬去美国的时候,真九郎并不会特别感到不安,因为爸爸在身边,妈妈在身边,姊姊也在身边,大家都在一起,所以不需要担心,什么都不用怕。虽然和银子分开很难过,但是与哭丧着脸的真九郎完全相反,银子只露出一脸平静的表情,一边要真九郎写信给自己,一边要真九郎跟她打勾勾而已,不过,她还是到机场送机,而且分别时眼睛好像有点湿润。真九郎问她「银子,你在哭吗?」时,银子却只说「别问啦!笨蛋!」并且打他一下,然后就真的哭了,后来两个人就在机场嚎啕大哭,姊姊还过来温柔地抱住银子和真九郎。
第一次坐飞机很快乐,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以及窗外的云海让真九郎留下深刻的印象。真九郎握着坐在隔壁座位上的姊姊的手,放心地一觉睡到美国机场。等到被姊姊叫醒,走下飞机后,他看见机场里有好多外国人,听到的也全是外国话,因此有点害怕的真九郎又握住姊姊的手,姊姊只说了些话就让真九郎非常放心。真九郎最喜欢姊姊,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不会害怕了,就在大家拿起行李、爸爸提议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四周突然变成一片漆黑,简直就像天神把太阳藏起来似地,所有光芒突然消失不见,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真九郎虽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办法移动身体,身上还能运作的部分只剩下嗅觉和味觉。有种很恶心、很像食物坏掉的腐臭味,嘴巴里也充满那种恶心的味道,还有种细小颗粒状的东西一直在口中翻滚,就连呼吸也会疼痛。爸爸呢?妈妈呢?姊姊呢?爸爸、妈妈、姊姊,你们在哪里?真九郎放声大叫,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一定是发生很严重的事情。赶快救我!请救救我!拜托你!神啊!神啊!神啊!即使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至少还有喉咙振动的感觉,所以真九郎继续大叫,可是没有人回应,完全没有人回应他。眼睛看不到东西,耳朵听不到声音,身体也不能动,恶心的臭味越来越重,在飞机上吃的东西从喉咙深处呕吐出来,恶心的臭味再加上自己呕吐的臭味让味道变得更加恶心,结果自己忍不住这股臭味又再度呕吐,吐到胃一直发出痉挛的疼痛,难过得连胃也快要一起吐出来了,不过还是没有人来救自己。
经过一段时间后,真九郎心想这里说不定是地狱,以前曾经听银子说过,做坏事的人死后会下地狱,地狱是让人永远受尽痛苦的地方,所以自己一定已经死掉,现在正在地狱里面了吧?自己失去眼睛、耳朵、双手以及双脚,这种痛苦会永远一直持续下去吗?真九郎不禁流下眼泪,为什么我要死掉?为什么我会下地狱呢?我做过什么坏事?不知道,会不会就是不知道才是坏事?真九郎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天神请原谅我,请你饶我一命。我想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姊姊,也想见到银子,我不想死,我讨厌死,请你赶快救救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久,就在已经失去全部力气、快要不能思考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那是又重又硬的东西正在移动的声音,里面还夹杂崩塌的声音。太好了!我听到声音了!我的耳朵还在!一阵子之后,他看到阵阵光线。太好了!我能看到光了!我的眼睛还在!不久后,声音和光线越来越强烈,并且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是搬动真九郎四周东西的声音,而光线是高挂天边的太阳光芒,当搬开压在真九郎身上又大又重的东西时,也随着扬起一片尘土,但是呼吸却舒服不少。真九郎在朦胧的意识中听到有人在说听不懂的语言,那是之前在机场听过的外国话,闪耀的太阳让眼睛睁不太开,上面伸下一只手,于是他的身体被不认识的人抱了起来,手和脚都能稍微活动。太好了!我可以动!我的手和脚都还在!身穿救难队装备的外国人把真九郎抱起来,他摸了摸真九郎的脸,似乎正在确认真九郎是否还有意识。我得救了!有人来救我了!我还没死,我不是在地狱里!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真九郎转动视线,他看见刚才自己身边四周的东西以及发出恶心臭味的源头,那里有数不清的尸体,包含爸爸、妈妈、姊姊在内,于是真九郎明白自己完全会错意了,因此他用足以撕裂喉咙的声音、用足以传到世界角落的声音嚎啕大哭,原来自己并没有得救。
这里才是地狱。
真九郎碰到一场大规模的炸弹恐怖行动,也是一场残杀无数平民百姓、不论对象的恐怖攻击行动,机场完全倒塌,电视和新闻都对瓦砾下埋没的人数、死伤者的人数以及成功救出的人数做出详细的报导,但是真九郎根本不想知道,因为爸爸死掉了,妈妈死掉了,姊姊死掉了,根本没必要知道其他事情。真九郎一直到出院前都是不发一语,当银子从日本过来探望他的时候,真九郎只抬起失去感情的脸对她说:
银子,赶快杀死我。
他是真的希望能死掉,只要死掉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和姊姊了,真九郎为了能够再度遇见他们而盼望死亡。当时银子拼命安慰他,却没有一句话能打进真九郎的心里,真九郎只想见到他们,只想见到爸爸、妈妈和姊姊而已,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们一面,可是,他再也见不到死去的人,只要死掉就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事实,所以自己也只剩下死掉这条路,我想死掉!
这是个生出自己的人已经死去的世界;这是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人已经死去的世界;这是个愿意无条件深爱自己的人全部死去的世界。那么,这里和地狱有什么不同?
我不想孤单一个人,我绝对不要。只剩下自己的话,就没有人能陪着我一起开心或悲伤。高兴的时候只能自己一个人笑,难过的时候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哭,这种情形会一直持续下去,自己要怎么在这个大得吓死人的世界里独自活下去?
即使经过八年的时间,真九郎偶尔也会回想起当时的事,也会冒出自己很孤单的想法。以后只有自己继续活下去,和家人永远再也无法相见每当想到这些事情时,都会被此种恐惧感吓得不寒而悚。
窗外的黑暗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离天亮时分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好讨厌夜晚,黑暗总是撬开记忆的大门,把那时候的事情不断挖出来,不论是手脚碎掉的感觉、爸爸妈妈姊姊的尸体腐烂的臭味以及全身快要被撕裂的绝望感。
真九郎将不停颤抖的手掌握紧。紫说真九郎很强,事实并非如此,真九郎很清楚自己其实很软弱,而且非常软弱,为了能让孤独的自己独自活下去,只能倚靠红香请崩月家收留自己,然而最后还是无法克服。在崩月家时,真九郎虽然得到坚固的铠甲和强力的武器,却唯独缺乏强韧的精神,无论如何锻炼身体,本人仍然是个胆小鬼,在练习武艺时还没关系,碰到实战时,双脚就会忍不住开始发抖,不管怎么控制都没办法,只要感觉到对方的战意和杀气,躲在心底的胆小鬼就会不由自主地让身体开始发抖。
这也是真九郎搬出崩月家开始独自生活的理由,因为他面对崩月家的人时总会有说不尽的愧疚,八年来他们尽心尽力教导自己,就像对待真正的家人一样亲切接纳以及严格锻炼,每个人都努力帮助想要变强的真九郎,所以真九郎非常喜欢崩月家的每个人,也真的非常感激他们,这份感激就算下跪磕头也无法偿还,正因为如此才会感到愧疚。大家在八年内全心全意地亲切对待自己,还帮助自己锻炼身体,自己却无法变强,还是那么软弱,直到现在,内心深处仍然会害怕,只要想起家人就会哭泣,惧怕独自生活的孤单,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胆小鬼,而自己并不希望崩月家的人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想让师傅、夕乃、散鹤以及冥理失望,不想让他们因为努力被自己糟蹋而看轻自己。如果他们知道这八年都是白费力气,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光靠想像就会羞愧地想要自杀,所以自己只能逃走,真九郎只好逃出崩月家,当真九郎察觉就算接受师傅的部分肉体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性时,真九郎就只能选择逃跑一途了。
于是,真九郎逃进了五月雨庄。
真九郎在榻榻米上蜷缩身体,体内涌出的颤抖侵袭全身,他只能咬紧牙根忍耐并且痛苦地闭上眼下,即使眼睛不禁流出泪水,但是颤抖却还是无法止息。好希望赶快天亮,这样就能稍微克制住,也能把讨厌的事情全部塞回心底继续过活。赶快睡着吧!祈祷早晨快点来临。外面突然吹起一阵强风,把玻璃窗震得嘎嘎响,真九郎连这种微小的声音都感到害怕不已,最后忍不住睁开眼睛。
紫正在望着自己。
她眼也上眨地盯着真九郎。
两个人的视线就在充满寂静黑暗的房间里互相交会。
紫的大眼眸清楚地映出真九郎正在发抖的丢脸模样。
被看见了。
连银子、夕乃、师傅、散鹤、冥理、环、闇绘和红香都没有看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样子,竟然会被这种小鬼看见这副丑态,居然会被这种小鬼得知自己的丑态。
杀掉她吧
心里的某处突然传出这道声音。
大概是从心底很深很黑的地方传出的声音吧?
真九郎缓缓向紫伸出双手。杀人很简单,只要轻轻一扭,就可以把她的细小脖子折断;或是用手指刺穿眼球、直接打碎脑袋也可以;捏烂喉咙让她窒息而死也不错,心脏也只要一击就能轻易打穿。自己可以轻易地毁掉这个既小又脆弱的身体,尸体要怎么办?就在五月雨庄里找个地方埋起来吧。就把她埋在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深坑里,只要对红香说她被绑架,再对自己无法帮忙一事稍微道歉就好,就这么做吧!这样就能解决了。
就算看见真九郎的手伸向自己,紫也没有逃走;当手碰到自己的喉咙,她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用大眼睛盯着真九郎,就在真九郎的双手掐住紫的喉咙,想要把细细的脖子扭断时,她才终于开口:
「你为什么要哭?」
这道细小的声音就像只想给真九郎听到似地,只用让真九郎听到就好的音量。
而细小的声音中还蕴藏着种种感情。
「告诉我,真九郎,我想要更加了解你。」
告诉你?
死小鬼,别开玩笑了!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一点用都没有,完全没有意义,真是无聊。
我现在就杀死你。
正当真九郎想要在手上施力时,突然发觉紫的眼中毫无胆怯的神色,同时也警觉到自己的卑微与愚蠢,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一种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小孩的想法。
「不用怕,我会仔细听你说,所以告诉我吧,真九郎。」
紫用承诺的态度静静地点头。
她那稚气的童音与清澈的眼神深深地打进真九郎的心底。
等到自己回神时,就已经说出一切了。
自己将家人死去的悲伤、绝望以及到现在都没有改变的事,一切都毫无保留地陈述出来。
紫完全没插话,只是静静地聆听。
对方只是七岁的小孩。
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
不知道她能理解多少。
可是,紫还是静静地听完。
紫对眼神仿佛正在寻求拯救的真九郎微微一笑。
这是个了解以及接纳一切的慈祥笑容。
「好厉害,你真的很努力。」
紫伸出小小手,轻轻抚摸真九郎的脸颊。
真九郎感觉到安慰的触感,脸颊也不禁露出哭垮的表情。
「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再怎么难过也没办法唤回他们;就算再怎么追寻,也无法再见到他们。不过,真九郎遇见我,我也遇见真九郎;虽然我是独自一个人,你也是独自一个人,不过只要在一起就会变成两个人,这样就不会孤单了吧?」
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不过倒也不能说是错的。
真九郎想开口说话,紫却静静地把脸凑向前,让自己的嘴唇贴上真九郎的嘴唇。
紫的动作很生硬,而且这是首次体验的触感。
紫把脸移开后,对发呆的真九郎说:
「以前妈妈经常这样亲我,当我问为什么的时候,她只说这个动作就表示对方对自己很重要,然后妈妈还告诉我」
将来,当你碰到重要的人就亲他吧!
这是母亲赠送给女儿的话。
也是世上的真理。
「现在,我找到了。」
紫把真九郎的头抱在怀里,用小手轻轻拥抱。
就像母亲抱着婴儿似地。
真九郎的脸颊感觉到紫的温暖,听见她的心跳声正在平稳地阵阵跳动。
「不用怕,真九郎,你并不孤单。」
真九郎闭上眼聆听她的声音与心跳,同时放松身体的紧绷感。黑暗、沉重、痛苦、不愉快等等感觉全都消散无踪,心底也渐渐解开牢牢束缚自己的沉重过去,压抑自己的沉重负担消失后,全部的感情立刻获得解放。或许自己正在笑,或许自己正在发怒,或许自己相当悲伤,或许自己非常高兴,也或许自己怀着感谢的心情。
经过八年,真九郎终于能够由衷地放声痛哭。
「哇这种好像渡过新婚之夜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啊!」
隔天早上,环跑到真九郎的房间,就立刻对房里的气氛做出如此评语。
只见紫满面春风地捧着碗筷,一边哼歌一边享受早餐,而真九郎则是露出尴尬的表情,却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总觉得真九郎好像『初次体验非常圆满,却因为操太凶而露出复杂表情』的新郎喔!」
「根本不是这样,请问有什么事吗?」
「也分给我一点爱。」
「滚回去。」
「不是不是,也分给我一点米啦!」把如此改口的环赶出房间后,真九郎立刻把门关上。
「真九郎,不快点吃的话,饭就要凉罗!」
「好。」
真九郎坐在桌旁,并且接过紫递过来的饭碗重新开始用餐,他一边看着无关紧要的综艺新闻,一边在心底大大地叹出一口气。
真是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昨晚的事只能用这句话表达。
今天早上在棉被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被紫抱着,真九郎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并非作梦。看紫一脸幸福、还在真九郎头上流口水的睡相,让真九郎差点大声嚷嚷跳出棉被,虽然他用理智勉强压下动作,不过强烈的害羞感还是油然而生。
居然把自己的内心话都对这么小的小女孩完全表白。
居然还把丢脸的牢骚话全部讲给她听。
我怎么这么呆?
后悔以及相反的感情突然蜂拥而至,不过自己还是不能认同,被这么小的小孩安慰还感到高兴,而且真的喜极而泣,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这件事,再怎么说,自己应该不是那么没用的男人。
一定是自己会错意没错,一定是幻觉。
真九郎这么说服自己,并且决定不再想起这件事。
搞不好连紫自己也不记得。
电视上的搞笑艺人正在批评最近的年轻人,表示现在犯罪增加的原因是受到太多游戏和漫画的影响、以及过于容易取得网路上的资讯等等。真九郎对这类节目并没有兴趣,不过还是怀着逃避现实的心态继续看下去,后来话题转到男女交往上,搞笑艺人就当场谈起自己的恋爱经验,当艺人说到「我的初吻是在国中一年级,对方是社团的学长」时,紫突然停下筷子不经意地说:
「我是七岁的时候。」
真九郎就「噗~~」地喷出嘴里的东西,他用力咳嗽并且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里面却没有水。
紫则是笑着把自己的杯子递给真九郎。
「真是的,真九郎,记得慢慢吃。」
「喔,好」
看到真九郎接下杯子点头表示感谢的动作,紫露出满足的微笑,并且仔细地用面纸擦拭真九郎喷出来的饭粒,还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真九郎一边喝水一边心想:
自己好像在昨晚做出一个重大的选择。
而且还是在不经意的状况下。
早上的课程都顺利地记进脑袋。
完全没有想打瞌睡的感觉,精神也不算太差,应该是因为昨晚睡得很好吧?
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是和紫发生的事情似乎反倒让真九郎纾解不少压力,被小孩子安慰却能感到安心,自己实在太单纯了。
果然是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紫应该不会把自己昨晚说的内心话泄漏给别人知道吧?仔细想想,这点倒是不用担心,她的口风出乎意料地紧,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事,她几乎都不会提到自己的事。昨天晚上虽然谈到一些关于她母亲的事,但是那也是她首次触及自己的私事。
红香为什么要把这件工作委托给我呢?
真的只是单纯地凭着直觉吗?
和紫共同生活的生活杂事早就冲淡这个疑问,然而真九郎现在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校内响起午休的铃声,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离开教室,真九郎也打开便当吃午饭,当他正在咀嚼一块半生不熟的红萝卜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惊愕的声音。
「那是什么?」
原来是一如往常拿着甜面包和笔记型电脑,还多携带一份厚重信封的银子。
她就像是看到脏东西似地眯起眼镜后的眼睛。
「那个是能吃的东西吗?」
「是我的便当。」
真九郎挟起烧焦的香肠放进口中,虽然很苦,不过他还是硬吞下肚。这个便当是今天早上紫亲手做的,尽管真九郎坚持拒绝,但是紫还是执意制作便当,所以真九郎只好放手让她处理。紫因为个子太矮,所以她先把大椅子倒放在地板上,再站上去补足身高,接着把冰箱里的东西随便丢进平底锅开始翻炒。真九郎在她的背后担心地看着她危险的动作,最后做出来的是豆腐、纳豆、高丽菜、酸梅、蕃茄以及腌菜等等,总之就是把各种食物胡乱混合的大杂烩。
紫擦掉额头的汗并且「呼」地吐出一口气,还一边带着笑容说「来,你就带这个去学校吧」一边递出便当,真九郎只好乖乖收下。
「银子也吃一口看看吧?」
「不要,我不想吃坏肚子。」
不知道来龙去脉的银子以为是真九郎睡过头匆忙做的便当,所以劝他扔掉,不过真九郎还是继续塞进嘴里,这些菜完全没有加调味料,当然很难吃,可是他还是一一吃下肚,因为真九郎不想让紫用两手拿着平底锅拼命翻炒的努力白费,如果倒掉的话,紫一定会很难过。
真九郎也不知道为何没有冒出欺骗紫已经吃掉便当的想法。
看着真九郎把碎豆腐和腌萝卜塞入口中后,银子小声说出「随便你」,当她把信封放到桌上时,信封袋同时传出沉重的声响。
「这个是什么?」
「你连自己的委托都忘记了吗?」
信封袋里装有真九郎先前拜托银子寻找关于九凤院的情报,于是真九郎放下筷子,把信封袋中的影印纸拿出来啪啦啪啦地翻动,至少也有五百页以上,而且字体又小,真九郎虽然很感谢银子帮没有电脑的自己印出资料,但是没想到份量竟然这么多,看来银子也照着当初不论真伪都要查清楚的要求。
当中混有许多类似机密文件的照片,还有大量英文夹杂其中。
「怎么不顺便帮我翻译呢」
「那要另外算钱。」
银子咬着面包,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搞不好她是刻意找真九郎麻烦的。
真九郎一边对银子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喜欢捉弄自己的举动颇有微词,一边开始翻阅资料,大量稀奇古怪的情报马上映入眼中。例如九凤院家的人拥有天生神力、内部还有个称为『里之院』的神秘设施等等,几乎全是怪力乱神的内容。
早知道叫她只要收集确定的资料就好
就在真九郎对满满的小字眼花撩乱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停在某一页上。
这页记载着九凤院家的家族成员。
九凤院家的当家、也就是财团总裁名叫九凤院莲丈,旁边是夫人的名字,下面则有两个子嗣的名字。
「咦?银子,这里好像写错了。」
「哪里?」
「九凤院家的子嗣只写着两个儿子,把女儿漏掉了。」
「因为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
看到真九郎的惊讶反应,银子又重复说道:
「九凤院家根本没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