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早上起就是乌云密布。
太阳几乎不露脸,四周布满厚重的云层,只要一直望着窗外,仿佛就会打乱对时间的感觉。为了让昏沉不已的脑袋稍微清醒点,真九郎决定到洗脸台洗把脸,他自暴自弃地将近似结冰的水不停泼到脸上,虽然感觉的确有舒服一点,可是真九郎看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却不由得露出苦笑,眼睛仿佛在沙漠里遇难的旅人般两眼无神,现在要是衣衫褴褛地倒在公园里的话,说不定会被误认为是年轻的流浪汉。
虽然目前毫无食欲,不过由于空腹会消耗更多力气,因此真九郎还是走向咖啡厅。真九郎一蹭进店里便停下脚步,也许是受到天气影响,里面没有任何病患,客人只有坐在正中央桌子的林倩心,她正在讲电话,大概是与四周的警备人员联络吧。
对真九郎而言,她是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当真九郎转身想要快步离去时,背后传来林倩心的声音。
「红,我有话跟你说,坐下来。」
就算手上拿着电话,她那敏锐的眼力仍然立刻捕捉到真九郎的身影,真九郎犹豫片刻后便坐到附近的桌子边,林倩心看起来心情很差,这也是当然的举动吧。
理津现在正在加护病房里。昨晚她回到医院后就立刻倒在地上,当真九郎想要对怒气冲天的林倩心解释时,理津突然开始呕吐,仿佛把体内的水分全都吐出来似地不停呕吐,接着便失去意识,即使送进病房里诊疗也不见恢复的迹象,因此只好转进加护病房,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意识。
也许是因为早就预料到这种事,医护人员的反应十分冷静,真九郎却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理津的性命原本就是处在危险边缘,真九郎认为是自己破坏她体内的平衡,不但带着她在半夜勉强外出,看到过去居住的房子可能也有不好的影响。
林倩心叫住自己,应该是想要针对昨晚的事说教吧?
真九郎看着咖啡厅里的液晶电视,上面正在播放无聊透顶的综艺新闻。诸如最新上映的电影、美食地点、有名女演员的绯闻或是在闹区闹事的毒虫等等,对现在的真九郎而言,都是不感兴趣或毫无关系的话题。真九郎呆呆地望着那些新闻,并且稍微活动脑子开始思考。
切彦等人一定会来,但是,这整件事实在很荒谬。
理津已经死期将近,就连本人都这么认为,从医院的处理也看得出来,只要这样放着不管,她总有一天会离开人世。
此时却有人要取走她的性命。
难道拜托恶宇商会暗杀的委托人不知道理津的状况吗?
还是明明知道,却依然对他们提出委托呢?
没办法等她自然死去,必须早点解决她吗?
这件事有点诡异,真九郎完全无法理解。
连真九郎都能察觉到,想必林倩心早就注意到这点,不知道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不过她的答案非常容易想像——因为这是莲丈的命令,所以要保护理津,这应该就是林倩心的结论吧?一流的专业人士大概都是这样处理事情。
讲完电话的林倩心将手机放回口袋,并且向店员点了两杯咖啡。
接着,以宛如利刃般的细长眼睛盯着真九郎。
「根据部下的定期报告,周遭没有任何异状,现在还有点可以跟你说话的时间。」
果然是说教。
没有反驳余地的真九郎决定乖乖地接受斥责,可是林倩心却保持沉默,只用苦涩的表情直盯着真九郎一分钟,随后说出「……算了。」并且叹了一口气。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不想骂你了。」
真九郎认为林倩心现在的表情,还真像看着问题学生的老师。
真九郎也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处于无药可救的状态。
用一句话表示,就是『状况极差』或是『奇差无比』。
真九郎觉得倦怠感总是在自己的身上挥之不去。
自从跟恶宇商会扯上关系后,就好像有些东西开始变调,当初应该多加慎重考虑的:面对恶宇商会的邀约时,应该要再三考虑后再行回覆的。我直的太嫩了,这个疏忽与鲁莽也伤到紫,居然会让她因此主动离开,真九郎真的做错太多事了。
店员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桌上,林倩心拿起一杯在面前轻轻地摇晃,有如正在享受咖啡的香味似地。
「……我真的搞不懂,你那时候的霸气跑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
「就是在莲丈老爷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那时候的你散发出逼迫我的霸气,但是现在的你完全感觉不到那股气势。」
「那是……」
因为那时候我不是独自一个人。
因为那孩子在身边陪着我。
林倩心看着沉默不语的真九郎,啜饮一口咖啡后开口说道:
「我不想过问你心情不好的原因,不过就我看来,应该只是感情问题吧?」
「什么?」
「你就像是被喜欢很久的女生甩掉,然后还对她念念不忘的样子。」
「……理津小姐说的差不多,不过这完全是个误会。」
「你在工作中偷偷探望的对象不是女的吗?」
「女的…………算是吧。」
「我不太清楚详细情形,也不想知道,不过我事先声明,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挽回的东西就只有生命而已,其它东西大部分都有办法挽回或重新来过,只要你不放弃或是逃避,就有机会挽救。」
林倩心说完后,再度喝了一口咖啡。
……难不成她正在安慰我吗?
真九郎一边露出苦笑,一边如此想着。
放弃或是逃避。
这些都是真九郎最拿手的事,至今他已经放弃过不少东西,也逃避过不少问题,九凤院紫或许会成为其中之一。这样真的好吗?
真九郎用双手捧着咖啡杯,看着映照在咖啡上的自己。
这是胆小鬼的脸?是有勇气的表情呢?
还是懦夫的脸呢?
林倩心请店员再续杯咖啡,接着看看手表确认时间,代表闲话到此结束。
「你曾经去过这边的屋顶吗?」
「没有……」
「去看看吧,景色挺不错的。」
真九郎认为外面的风应该会很冷。
不过,去看看也好,因为连顽固的林倩心都如此为我着想。
现在不是一直无精打采的时候。
于是真九郎喝完咖啡,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去让头脑冷静一下。」
「……嗯。」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挽回紫。
不过,现在还是先结束工作吧!
赌上红真九郎小小的尊严,完成这份工作吧!
全部就等结束后再说吧!
真九郎上屋顶前,决定先绕道看看理津的状况,如果她已经恢复意识的话,真九郎有些话想要对她说。真九郎搭上缓慢的手扶梯到七楼,他望向窗外,发现太阳已经逐渐露出脸,倘若天气变好的话,心情应该也会跟着变好吧。
一到七楼,真九郎立刻发现自己搞错某件事,看来脑袋似乎还是昏昏沉沉的。理津早就被转到加护病房看诊,并不在七楼的病房里。真九郎一边回溯自己的记忆寻找加护病房的位置,一边准备搭手扶梯返回楼下,此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四周十分安静,虽然医院里平时就很安静,但是现在实在太过寂静,除了手扶梯的运转声外,周围没有半点声响。根据林倩心刚刚的定时联络,已经确认过状况无异,医院四周的近卫队也处于戒备状态中,不过真九郎总觉得有点奇怪,有种讨厌的感觉在心中翻腾不已。
为了以防万一,真九郎探头察看护士中心内的状况。
「不好意思,请问……」
数名身着白衣的女性倒在里面,地上有四人,墙边则有一人,全都已经变成尸体了。每个人的手脚都被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头部则像是被巨大的钝器敲击般深深凹陷。真九郎踩着飞散的细小肉片,并且缓缓靠近其中一具尸体。真九郎的心跳十分平静,呼吸也很正常,他并不害怕尸体,因为他已经在小时候碰到世界上最凄惨的惨况,就是近距离地看着家人的腐坏尸体,对于经历过这种事的真九郎而言,其他人的尸体根本不算什么。
真九郎在尸体的面前轻轻地双手合十,便以手指触碰尸体,身体还是温的。
敌人肯定已经侵入医院,而且还是在几分钟前。
但是,他们怎么能够突破森严的戒备?
得赶紧告诉林倩心……
「志具原理津在哪里?」
有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的空间。
某个身高接近天花板的巨大物体站在护士中心外面。
是《大脚》法兰克·布兰卡。
「怎么可能……」
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个巨大物体距离自己这么近。
难道我的知觉已经迟钝到这种程度了吗?
面对不知所措的真九郎,法兰克不停重复说着:
「志具原理津在哪里!」
他的声音宛如野兽的吼叫声,带有杀意及敌意的声音让真九郎的脚不由得开始发抖,如果这是因为兴奋而产生的颤抖,或许情况还会比较乐观。
真九郎压抑住恐惧感,一边直盯着法兰克,一边将手伸向旁边护士们使用的桌子。真九郎拿起桌上的杯子,突然丢向法兰克的脸,趁着杯子碎裂而里面的红茶溅入法兰克的眼里时,真九郎纵身一跳,以膝盖踢向法兰克的脸,这道攻击的角度及力道都很不错,法兰克却丝毫不为所动。真九郎以前曾经在环的房间里看过录影带,那是卷没有在市面上流通的带子,内容则是有关格斗家与因药物而变得情绪激昂的黑猩猩打斗的场面,结果是黑猩猩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不论格斗家如何进攻,都对黑猩猩不管用,倒是黑猩猩一拳就把格斗家打飞到三公尺外。「修么还不够啦!」虽然环喝着啤酒笑个不停,但是,真九郎总觉得有一半以上都只是节目效果,不过事实似乎不是这样,只要拥有相当于黑猩猩的肌肉,那些不够彻底的攻击都无法发挥作用。法兰克虽然是人类,却是个比录影带里的黑猩猩大上两倍的巨大物体,他的肌肉可想而知。
法兰克抓了抓被真九郎踢到的地方后,便以手擦拭被泼湿的脸,并且握紧拳头,他的拳头比一般人的头还大,接着就像横扫枯枝般挥动拳头,不到六十公斤的真九郎虽然以双手抵挡法兰克的拳头,在这股威力面前却像个纸娃娃似地飞了出去。他的身体直直地飞往走廊上的窗户,撞破玻璃并且飞到医院外,身体只感觉到一股讨厌的飘浮感,真九郎随后头上脚下地看见医院的屋顶,下面则是停车场。
这里是七楼。
看不见的重力伸出手抓住真九郎,他只能全身乘着强风重重落下,真九郎就在极短的瞬间内失去意识,这大概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吧?受到足以粉身碎骨的撞击后,眼前充满杂讯,真九郎在地上小幅度地弹跳两次,终于落到柏油地上不停翻滚,或许因为事态过于严重而让感觉麻痹,因此迟来的疼痛感在落地后逐渐袭卷全身。
「咳……」
脑袋好痛,眼泪、鼻水及唾液倾泻而出,真九郎痛苦地在柏油地上打滚。好痛!好痛!痛死了!不过会觉得痛,就表示感觉还在活动,体内的神经平安无事。真九郎一边弓起身子痛得发抖,为了让自己不再在意痛觉,真九郎一边不断思考。
法兰克是怎么侵入医院的?
近卫队没有注意到如此巨大的醒目物体吗?
不可能,但是那家伙确实在医院里,还是近卫队里有叛徒?林倩心是叛徒吗?以上的可能性应该都是零,医院员工被恶宇商会收买、负责在内接应的可能性也很低,这当中有个想不起来而且没有注意到的肓点。
真九郎不断思考,接着想到上次的情况。
对喔,那次是……
真九郎想起上次在牛排馆里,店员看到法兰克时的奇妙反应。
真九郎做出假设,那家伙通称《大脚》,代表意义是未知的生物,也就是个拥有异常外表、模样却完全未经证实的生物。十分显眼又不醒目……换句话说,法兰克虽然身材巨大,却擅长在暗地里行动,就像野生动物藏身在森林里一样,法兰克相当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这样就能解释店员的反应了,因为店员根本不知道法兰克是何时进入店内,法兰克不知不觉地潜进店内角落里的房间,今天他也是这样进入医院的。
真九郎原本以为法兰克是仗着巨大身躯让众人看傻,从正面强行通过,没想到他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潜入医院,还好理津不在自己的病房里,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被发现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时传来一道沉重的金属响声,真九郎抬起头,接着看到出入口及窗户前的卷帘式铁门正在逐渐关闭,好像有人启动了紧急系统。林倩心的策略是将敌人阻挡在外一并歼灭,原本紧急系统能够让这个策略奏效,但是当敌人已经侵入时,这个系统反而会成为一大阻碍,这样就会没办法让里面的人员逃生。
该怎么办?
通知警察吗?但是手机在……
真九郎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眼前冒出一双眼熟的靴子,真九郎往上一看,看到一位绑着黑色蝴蝶结的少女。
她是《断头台》斩岛切彦。
「怎么样?你已经要放弃了吗?」
切彦露出挑衅的笑容低头看着真九郎,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切肉的菜刀,似乎是在途中买的菜刀,因为标有一千六百日圆的标签还贴在上面。
这就是疯狂的切彦所使用的凶器吧?
「你想逃走也没关系。」
带着菜刀的切彦毫不在意地说完这些话后,便掉头走向医院,身上的蝴蝶结及围巾不停随同摇摆。
站住!
真九郎想要大叫出声,却没有化为实际的声音,嘴里只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就在真九郎思考是因疼痛还是自身意志才让自己无法出声时,剧痛逐渐侵蚀着他的意识深处。
真九郎就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经过几分钟……抑或是几十分钟后。
真九郎抓着拍油路面爬到树下,扶着树干在膝盖上使力挺起身体,胃在此刻开始痉挛并且开始呕吐,吐出胃里都没有东西后,真九郎便往前缓缓行走,虽然身体重得宛如铅块,他依然努力往前行进。
医院外一片寂静。即使有人经过这里,或许也不会发现到里面的异状吧?但是只要竖起耳朵,真九郎就会听见从铁门对面传来枪声及惨叫声,医院里已经展开战斗了。
……混帐!
真九郎开始找寻可以进入医院的地方,近卫队的主力还在外面,他们应该会立刻冲进医院内,所以可能会有被破坏或是以手动打开的地方,真九郎在四周稍微绕绕,便立刻发现入口,这似乎是切彦做的好事,因为员工专用入口处的铁门下半部被完整地切开。
真九郎稍做犹豫,便从铁门下钻进医院内,即使真九郎痛得意识朦胧,他仍然努力向前迈进。医院内十分明亮,虽然铁门遮蔽住外来的光线,不过天花板上的照明设备还在运作,因此视野非常清楚,就连走廊上有好几具尸体都看得相当清楚。尸体分为两类,一种是头被砍断的无头尸,另一种则是惨遭蛮力殴打致死的死尸,代表《断头台》与《大脚》刚刚才经过这里,现在这个无处可逃的医院仿佛成为两人的狩猎场似地,四周飘散着一股臭味,似乎是空调的薰衣草香味混着血液的气味,这或许就是地狱的味道。真九郎在房门敞开的病房里不禁握紧拳头,因为他看到一个幼童的尸体连带整个床被切开。
那两个人正在滥杀无辜,只要见人就杀。
这样下去,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无辜的牺牲者。
真九郎凭着微弱的枪声赶紧加快脚步。
那两个人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焦虑引起疲倦,疲倦感则是大幅增加痛觉,真九郎跌跌撞撞地不停前进,突然发现有位身穿白衣的女性蹲在柱子旁,那位女性一边哭喊着:「别过来!」一边挥动灭火器,真九郎躲开灭火器,并且让那位女性的情绪稳定下来,打算从女性身上探听情报,那位女性则是畏惧地说出医院里发生的事情——突然有个像怪物的巨人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她指的当然是法兰克,据说法兰克将人或东西都破坏殆尽,铁门会关上似乎也是他的破坏行动所引起的最坏情况。医院根本不可能事先设想到这种情况而拟定对策,因此所有员工都把病患忘得一干二净,只能慌张地四处窜逃。那位女性完全不清楚被杀害的人数,只能一直重复辩解「我哪有办法!我根本没有办法嘛!」
于是真九郎如此说道:
「这里已经成为战场了,请赶快带着病患逃走。」
真九郎将自己进来的地方告诉那位女性后,她立刻拔腿狂奔,虽然她也许会自顾自地逃走,不过真九郎并不想阻止她,因为医院里有两只怪物,此时选择逃走是正确的判断,不论是哪种职业道德都无法压过生存的本能。
真九郎一边继续前进,一边开始思考。
理津待的加护病房在一楼的角落,切彦和法兰克大概还没有找到那里,如果他们已经杀害理津的话,应该就不会久留而早早离开,还是那两个人打算杀死这里的所有人呢?
到加护病房带理津离开医院。
或是与近卫队会合迎战两人。
现在应该要先选择哪边?
真九郎一边犹豫不决,一边走进某个宽敞的空间。这里是直贯七楼的正门大厅,此处似乎已经成为双方倾注全力的主战场,无数弹壳及身穿黑衣的男子们零散地躺在地板上,所有人都没有头,由于手法实在太过俐落,让眼前的情景看起来就像是艺术品一样,如果要为这幅惨况取名的话,大概会叫做『无头人们的午睡』吧。
近卫队的最后一个人正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原来是林倩心,她正在和《断头台》斩岛切彦相互对峙,切彦手上的菜刀宛如浸泡过红墨水般沾满鲜血。她究竟以那把便宜的菜刀杀死多少人、砍下多少人的头呢?
「怎么啦?武士,你已经不行了吗?」
切彦露出笑容,那是喜好争斗且快乐无比的笑容。
林倩心则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但是从她的急促呼吸以及大量汗水来看,她显然正陷入一番苦战。
两人间充斥着浓密且锐利的杀气,让真九郎无法出声。
「一决胜负吧!」
林倩心先采取攻势,她将双刀在眼前交错以振奋精神,并且向地面一蹴往前冲刺,林倩心仿佛已经做好两败俱伤的准备似地,她注入自己所有的杀气挥动刀身,她的速度连真九郎的动态视力都无法捕捉,这就是价真货实的高手所使用的招式。即使如此,切彦却轻松地躲开攻击,而且是以深感无趣的表情加上草率的动作,接着菜刀便露出獠牙。切彦先砍断林倩心的左臂后,回手一刀砍断她的右臂,林倩心的双臂顿时在空中洒出汩汩鲜血。
林倩心曾经称里十三家的《斩岛》是「剑士之敌」,真九郎现在终于了解她的话中含意,切彦的动作根本不像一个剑士,她的动作既不合逻辑又不够洗练,甚至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切彦只是擅长操控利刃挥砍东西而已,其实她根本是个以超乎常理的动作胡乱挥舞利刃的外行人,对认真修行的剑士而言,切彦的确可以称为敌人。
「怎么会……」
林倩心看着自己失去双臂的手肘,并且看向落在地上的手臂,随后盯着正在大笑的切彦,她摇摇晃晃地后退,直到背部靠到墙壁后才停下动作。
锻炼出来的剑术、磨练出来的技巧、长久以来的努力。
都在此刻全部消失殆尽。
「怎么会这样……」
接着,她看到真九郎的身影。
像她如此坚强的人,竟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林倩心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并且从口中发出声音:
「红……!」
她好像想要说些话,想要告诉真九郎一些事情。
但是,永远都无法得知她究竟想说些什么了。
切彦随意地挥动菜刀,林倩心的头颅立刻从脖子上被砍断,喷洒出来的鲜血染红肩膀及后背,而她的头则是在地上不停翻滚。
「如果要比刀的话,不管是剑豪、剑王还是剑圣,根本都不是我的对手啦!」
那把利刃能够毫不留情地轻易致人于死,此种锋利的刀刃简直有如邪恶的刑具般。
Guillotine,也就是断头台。
真九郎完全不想确认自己眼前发生的状况。
冷静分析并且掌握现况,这些理论都是狗屎屁话!
「喔~~你没有逃走啊!」
切彦看着真九郎,而且带着笑容挥了挥手,真九郎则是脚软得无法动弹。这就是斩岛切彦的实力,再度亲眼见识的真九郎只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如果置林倩心于死地的利刃转向自己的话,自己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怎么啦?来吧!快过来啊!让我送你一程吧!」
切彦就像在邀小孩一起游玩似地对真九郎招手。
真九郎的双脚无法动弹,仿佛已经粘在地上般进退维谷。
既无法迎战也无法逃跑。
切彦看到真九郎抖个不停的双脚后,便皱起眉头说道:「搞什么嘛!」随后以靴子的鞋跟踢着地面,并且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是我看错你了。你就待在那里继续发抖吧!只要待在那里发抖就好!不准出声!如果你敢出声,我就马上杀掉你。知道吗!」
此时,突然有阵暖风吹过乖乖地闭着嘴的真九郎身旁,法兰克不带声响地出现在大厅里。他究竟杀死多少人?他的双手和衣服上全都沾满血迹,衣服上的那些洞似乎是被子弹击中的痕迹,但是他的皮肤上毫无伤痕,那些子弹全被皮肤及肌肉挡了下来。法兰克转头瞥向真九郎,不过当切彦说出「别管那家伙」后,随即就对真九郎失去兴趣。
「法兰克,志具原理津在对面那区吗?」
「没、没有耶。」
「她也不在病房。员工都被我们杀光了,这样就找不到人问……算了,反正这里的人本来都是快死掉的病患,干脆把他们都杀掉吧,只要把人全都杀光光就结束啰。」
这些家伙……
真九郎相当惊讶。
两个人竟然非常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进行杀戮的,反正这里的人都没办法活命,所以杀再多都没关系。
恶宇商会派来的人是死神吗?
两名死神离开大厅走往里侧。
切彦与法兰克都没有看向自己。
可以趁现在赶快逃走,逃离这个地方,真九郎的脚离开地面渐渐往后退。我现在不是逃走,而是要找警察与呼叫救护车,我是为了拯救大家才离开的,所以没关系。
赶快逃走吧!
真九郎用自己的额头撞向墙壁,而且是不停地撞。
……真九郎!你怎么可以逃走!
放任两个人不管的话,理津会被杀掉,其他人也会被杀掉,大家都会被杀掉。你要置之不理吗?要逃走吗?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过来这里?你为什么不惜伤害紫让她哭泣,还是坚持过来这里?如果这时候夹着尾巴逃走的话,之前所做的所有事情还有意义吗?这样就会变成自己为了毫无意义的事,让那孩子伤心而失去两人间的羁绊吧?这样真的好吗?
说出来吧!真九郎!
「……站住。」
两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切彦和法兰克都没有停下来。
太小声了。
再说一次,这次要用丹田发出更大的声音。
「站住!」
从大厅向里侧的两人转过头,光是被两人盯着看,就让真九郎的脚完全僵硬,并且让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法兰克!」
切彦大叫出声,真九郎的头上随即被黑影覆盖,真九郎抬头仰望,只见法兰克轻盈地跳跃起来,发出「嘎哈!」的叫声并且挥下拳头,真九郎往旁边一跳躲开法兰克的攻击,他在地上翻滚两圈后站起身,却立刻被法兰克抓住额头丢了出去。真九郎的身体撞上水泥柱,呼吸在瞬间突然停止,脑中顿时充满晕眩感。
「我刚刚应该说过吧?只要你敢出声,我就会杀掉你,你敢说话就代表你正在说『请杀死我』,所以你去死吧!」
切彦冷冷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真九郎,随后转过身子。
切彦摆出一副不值得自己亲自下手的态度,已经对真九郎失去兴趣的她甩着右手里的菜刀,开始观望墙壁上的院内地图。
「这里还真大,从上面开始杀起吧……」
不行,我不会再让你继续杀人!
不会再让你杀任何人!
真九郎想要站起身,法兰克却抓住他的脚轻轻一抛,真九郎的身体撞倒挂号处的电脑萤幕后,再度撞上柱子。
「……咳……咳……」
真九郎倒在地上吐着胃液,某个人的头就在旁边,那颗头上有对细长的眼睛,还绑着三股辫,原来是林倩心的脑袋。法兰克的大脚踩在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间血肉横飞、骨头碎裂。林倩心的脸瞬间被压成碎片,她的眼球被冲击力道挤飞出来,看到连结神经的眼球时,真九郎不禁开始思考「那是左眼还是右眼」此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切彦!这、这家伙还打不死耶!」
「要打碎他的头,像这种耐打的家伙就要从脑袋下手。」
「像、像这样吗?」
法兰克乘着弹跳起来的力道,朝真九郎的头一脚踩下。法兰克不断践踏真九郎的头颅,头盖骨嘎吱作响,不停传出讨厌的声音,这也是代表自己即将毁坏的前兆。好痛!好痛苦!头快要裂开了!真九郎的视线四处游移求助,但是眼前只有林倩心的眼球以及一具没有头的尸体,已经走投无路了。
真九郎的思绪宛如泥沼般逐渐混浊不清。
唉,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这种地方呕吐、被揍、被践踏,我到底正在做什么事?
自从失去家人后,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我觉得自己很努力生活,即使只有自己,我还是很努力地活着。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我却让那个孩子受到伤害,居然让紫流下眼泪,变成一个连约定都无法遵守的糟糕大人。我到底是在哪上地方弄错了呢?究竟是弄错什么事呢?话说回来,那个孩子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总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她搞不好只是我很寂寞时幻想出来的虚构人物,因为一切事情都太过诡异,我怎么可能拯救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跟九凤院莲丈对决并且救出那个孩子?红真九郎根本什么都不会,我做不到任何事情,所以那个孩子一定是我虚构出来的产物,全都是幻想,实际上并没有九凤院紫这个人。
法兰克正在大笑,头好痛,我就快要被毁掉、快要死掉了。
这样也好。我应该已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了吧?
全部都已经……
此时,手机突然发出声响。
切彦靠近没有头的林倩心的尸体,在她的情里找到一只手机,那是真九郎的手机,林倩心似乎一直带在身上。
「这是你的?」
切彦好像注意到真九郎的目光,便将手机随手一抛,手机在地上不停滚动,并且打中真九郎的脸颊。
「法兰克,等一下。」
法兰克则是依照切彦的指示松开真九郎的头。
虽然头上的压迫感消失不见,可是真九郎的头依然疼痛不堪,切彦则是低头看着真九郎说道:
「竟然在你快死掉的时候打电话给你,这个巧合还真有趣。你想接也没关系,看你想交代遗言还是想要哭诉,随便你爱讲什么都可以,等你讲完之后,法兰克就会马上杀死你。」
最后的电话,还真是无聊的同情心。
偏偏在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事情、已经全都放弃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真九郎伸手拿起手机,以不停颤抖的手指按下按键并且贴近耳朵。
是谁打来的?是谁都没关系。
完全没听见声音,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真九郎专心地侧耳倾听。
接着,似乎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是我。」
是紫的声音,那是睽违已久的那孩子的声音。
是幻听吗?
不对,真的是紫本人,真九郎没办法幻想出此种响彻心扉的声音。
「……真九郎,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
我要生什么气?
「……对不起,那次是我不对。真九郎明明有工作,我居然还在真九郎陪我。真的很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那是……
正当真九郎想要回话时,他发现紫的声音正在颤抖,而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因为紫正在哭。
「……真九郎讨厌我吗?」
怎么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
「……对我来说,真九郎是个很重要的人。」
紫的声音不停颤抖,虽然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她依然继续说下去:
「……真的……真的……真九郎真的很重要。只要你一不在身边,我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紫的呼吸相当急促,声音带着阵阵啜泣声。
紫继续说着:
「……我想见到……真九郎……」
眼眶泛红的真九郎忍不住闭起双眼。
红真九郎并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魔法,那种东西只是幻想出来的产物。
但是,现在的他认为这个世上说不定真的有魔法存在。
不然,根本无法说明现在的情况。
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伤痛竟然会消失不见。
身体竟然变得如此轻盈,心情竟然会变得如此亢奋。
真九郎认为就算在此种绝境中、就算自己的生命宛如风中之烛,这些都只是总有办法解决的小事。
倘若不是魔法的话,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大概就是那孩子……名为九凤院紫的幼小少女在红真九郎身上所施的魔法吧?
真九郎忍不住用力地握紧手机。
一记巨大的拳头突然挥向正要回话的真九郎,等不及的法兰克使劲一挥,直接击中真九郎的头顶,真九郎的脸则是猛烈地撞上地面。
这一拳正中要害。
但是真九郎仍然没有放开电话,他咬紧牙根,强忍住想要吭出声的欲望。
「这、这家伙还打不倒耶!」
法兰克一边发出「嘎哈嘎哈哈!」的笑声,一边像只猴子般雀跃地拍着手。
真九郎冷静地抬起头看着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并且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开口说道:
「紫。」
声音清楚得连真九郎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道声音似乎让电话另一头的紫变得十分激动,即使看不到她的样子,真九郎仍然感觉得到是她。
「真、真九郎!我……我……」
「紫,抱歉,等我五分钟……不用,一分钟就好,可以等我一下下吗?」
「嗯。」
紫出声表示同意。当真九郎有所回应后,紫的声音好像冒出些许安心感。
真九郎按下保留键,将手机放入口袋并且站起身。
上吧!真九郎随即切换内心深处的开关,一鼓作气地解放右臂的角。皮肤绽开并且滴下鲜血,宛如水晶般光芒四射的角从右肘穿透而出。炽热的能量顿时传遍全身,细胞也跟着活性化,《崩月》家的强大力量正在红真九郎的身上渐渐苏醒。疼痛感比上次减轻不少,真九郎知道这是身体逐渐习惯角的证据,现在的自己充满即将满溢出来的活力,脑袋和身体都处于倍感轻盈的绝佳状态。
真九郎将满溢全身的力量一倾而出,转头面对法兰克的巨大身体。
「嘎哈!」
法兰克举起巨大的拳头,并且挥动粗大的臂膀,真九郎则只用左手就挡下这波迎头而来的攻击,法兰克的手腕瞬间「磅」地压住真九郎,脚边的地板立刻冒出裂缝,身体也有点发麻,但就只有这样,对现在的真九郎而言,这点刺激根本不算什么。
法兰克似乎首次碰到自己的腕力无法击倒的对手,因此一脸震惊地缓缓后退,换成真九郎逐渐逼近。
「喂,法兰克,你很不懂礼貌喔。」
「什么?」
「没看到我正在讲电话吗!你这混蛋!」
真九郎以惊人的气势举起右脚凌空一扫。法兰克靠着野性的直觉以手腕做出防御动作,但是毫无用处,真九郎一脚踢碎法兰克手腕上的肉及骨头,即使如此,威力尚未减弱的真九郎仍然将这个超过三百公斤的庞然大物踢飞到五公尺外的墙壁上。「咕哇!」这道攻击让法兰克上气不接下气,而真九郎则是继续乘胜追击。
「你实在很吵,到旁边睡觉吧!」
真九郎以右手一把抓起法兰克的头,用力地砸向大理石墙壁,真九郎完全无视于法兰克的叫喊及抵抗,使劲地挥动法兰克的脑袋撞墙五下,墙壁被间出一个大坑,真九郎看到法兰克翻白眼且口吐白沫的样子后才松手。
真九郎用衣服擦掉沾在手指上的法兰克的血及头发,并且再度拿起电话。
「紫,抱歉,让你久等了。」
「真九郎,你不要紧吧?你还在工作吗?」
「没关系,这只是小事,现在已经解决一半了,接下来要处理剩下的一半。」
真九郎望向切彦,切彦则露出哑口无言的神情。
她似乎没料想到真九郎竟然只花一分钟,而且是以肉搏战打赢法兰克。
真九郎向切彦轻轻地挥了挥手后,便继续讲起电话。
「紫,教学观摩是什么时候?」
「什么?」
「教学观摩是什么时候?」
「可是,我不想再为难真九郎……」
「没关系,你说吧,是什么时候?」
紫沉默片刻后,便出声如此回答:
「……这个星期日。」
嗯,是这个星期日。
那今天是星期几?
真九郎看向挂号处墙上的日历,发现今天是星期四,接着开始在脑中盘算行程——结束这里的工作后,星期五在家里稍做休息,星期六到学校跟银子借笔记并且看看夕乃姊姊,然后隔天再参加教学观摩,行程完全不会耽误。
「好,我会参加教学观摩。」
「可是……」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去的。」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虽然电话另一头的紫看不到,真九郎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我会特地过去,你记得要多表现一点喔!」
「……嗯。」
「要记得多举手,好好表现给我看看喔!」
「……嗯。」
「那我们星期天见。」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紫允诺的声音,还听见紫哭泣的声音。
真九郎有点犹豫是否要现在道歉,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等到事情全都结束后再道歉吧!我想要当着紫的面道歉。
于是真九郎挂掉电话后,便将手机放进口袋。
「《断头台》,我们做个了断吧。」
「……原来如此。」
切彦的嘴角上的轻蔑笑容早已消失。
这表示她将红真九郎视为敌人了。
「原来你是《崩月》家的战鬼,我虽然听爷爷和老爸讲到你们,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战鬼,难怪露西会想要把你挖进商会,真没想到一通电话就能让你这只咸鱼翻身……」
切彦甩着右手上的菜刀并且问道:
「顺便问一下,刚刚那通电话是谁打的?是天使吗?」
「没错。」
真九郎点了点头,而且是以既用力、正大光明又自豪的动作点头。
「虽然觉得有点不公平,不过,我的身边可是有个守护天使喔。」
接下来只剩解决问题,眼前已经没有任何困难的事,一切都很单纯。
就是打倒斩岛切彦就好。
只要打倒这家伙,这场杀戮就会停止,理津就会得救,我也能出席教学观摩。
看到摆出架式的真九郎,切彦忍不住露出笑容,笑容满面的她似乎正准备要大闹一场。
「今天真是太棒啦!好久没有这么兴奋啰……啊,这把菜刀应该派不上用场,这把刀根本没办法杀死《崩月》家的战鬼。」
切彦以脚尖踢起掉在林倩心的手臂附近的刀,接着用手指抓住那把刀,并且丢掉手上那把沾满鲜血的菜刀。
切彦以手指轻抚刀刃,一脸满意地笑着。
「……原来是备前长船,真不愧是受到优待的九凤院走狗。」
不论是长度、强韧度或杀伤力,这把名刀皆遥遥凌驾于菜刀之上,切彦只用便宜的菜刀就能杀掉林倩心,她会将手上的这把名刀发挥到什么样的境界呢?
「来吧,来玩一场吧!看你能不能取走我的性命吧!我会杀死你的!」
切彦并没有架起刀,只是垂着双手走向真九郎,真九郎十分清楚,她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只要挥刀就能砍下猎物的头,这就是《斩岛》的战法。
真九郎与切彦同时报上姓名。
「崩月流甲一种第二级战鬼,红真九郎。」
「《斩岛》第六十六代切彦!」
真九郎沉稳地发出声音,切彦则是高声地说出名号,两人的声音在正门大厅中四处回荡。
真九郎开始思考,今天是这几天以来最集中精神的一次。
他正在思考自己与切彦的差距有多大。
就实战经验而言,的确是切彦略胜一筹,再加上切彦是《斩岛》家的直系血缘而天赋异禀。她不仅是正统的杀手,也是天生的超一流高手,真九郎唯一能抗衡的只有传承自《崩月》家的武术及力气而已,即使能够运用自如也不一定有胜算。
但是现在不能退缩,我一定要放手一搏,因为我已经和紫约好了。
我不能再让那孩子流下眼泪!
真九郎的斗志与切彦的杀气在空气中相互掺杂,就在两人同时有所行动的瞬间,突然传出第三者的声音。
「……还好,看来我赶上了。」
志具原理津出现在正门大厅旁,她难道是靠自己从加护病房过来的吗?理津靠在通道的墙壁上撑住自己的身体,接下来的数秒发生一连串的事情——真九郎跑向理津,而切彦也朝理津跑去,看到这幅情景的理津则是露出笑容,法兰克随后慢慢地撑起身体……
「嘎哈!」
……并且爆炸。
法兰克巨大的身躯随着巨响四分五裂。
宛如风暴般的爆炸气浪将四周的所有东西都刮了起来。
……是自爆吗!
真九郎宛如纸屑般在地上不停翻滚,一边闪躲被吹过来的沙发,一边保护自己的眼睛不被玻璃碎片刺伤,当爆炸气浪结束后,耳鸣仍然持续约三十秒后才消失。真九郎抬起头四处观望,但是眼前的视野被灰尘遮盖而显得很不清楚。真九郎担心切彦可能会趁机突袭,因而提高对周边状况的警戒,不过切彦并没有采取行动,因为她比真九郎还要娇小,所以可能被刚刚的那阵气浪刮到别处去了。
真九郎一边伸手挥掉眼前的灰尘,一边定睛观察四周,虽然气浪几乎将照明设备全数破坏,不过光线还是从炸开大洞的天花板及坏掉铁门的缝隙里投射进来。片刻后,现场的惨状逐渐浮现在眼前,一楼的三分之一以上遭到破坏,大部分的柱子及墙壁皆已崩塌,从毁坏的程度来看,藏在法兰克体内的大概是军事用的炸弹,恶宇商会应该很容易取得这类武器。法兰克刚刚身处的附近只留下宛如陨石坑的大洞,或许正因为是未知的生物,所以并不会留下全尸吧?
「理津小姐!」
真九郎跳过碍事的瓦砾,即使灰尘让呼吸变得困难不已,他仍然不断地找寻理津。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她刚刚说的「我赶上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究竟在想什么?真九郎完全摸不着头绪。
许多巨大水泥碎片相互叠在理津最后站的地方,真九郎使劲地将石块移到旁边,最后终于在缝隙间找到理津的身影。她靠着墙壁,相当疲累地瘫坐在地上。
太好了!她没事!
真九郎看到她还睁着眼睛,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却又在想要靠近她时倒抽一口气,有块似乎是从天花板上掉落的彩色玻璃碎片插在理津的腹部上,并且直贯背部而流出一大滩的鲜血。
「……嗯……跟我想象中差不多。」
真九郎来到理津的身旁,理津则是对真九郎露出虚弱的笑容。
真九郎确认完伤口的深浅后,虽然知道是致命伤,嘴中却说出完全不同的话。
「理津小姐,这点小伤不要紧的,这里是医院,总有办法……」
「已经够了。」
「已经够了……?」
「真九郎,我问你……」
她好像已经感受不到痛觉,因此理津的表情十分平静。
她以有如正在聊天般的轻松语气继续问道:
「你觉得人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呢?」
「这……」
「大家死掉以后,都会到一样的地方吗?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妈妈也这样说过。」
有道光束从天花板照进室内。
理津望着将细小灰尘照得闪闪发亮的光芒,并且如此说道: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是『被杀死』的,既不是『意外身亡』、『病死』、『自然死亡』或是『自杀身亡』,而是『被坏人杀死』才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我如果想要到爸爸或妈妈身边,我就必须『被坏人杀死』才能到相同的地方,可是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非常绝望,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反覆思考后,我终于找到一个方法。」
「难道……」
理津点点头表示肯定。
「委托恶宇商会的人就是我,我的生命就快要到尽头了,所以我拜托他们在死前先杀掉我。」
她刚刚说的「我赶上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这样不就和自杀一样……」
「这不是自杀,因为我很努力地活下去,我接受莲丈老爷的善意让林小姐待在身边,而且还雇用你这个纠纷调解人。没错吧?所以我很努力地生活吧?剩下的问题就是什么坏人会来而已,照这个情况看来,派来的坏人好像还蛮厉害的样子。」
地上的鲜血逐渐扩散,即将浸湿真九郎的鞋子,理津却仍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已经用尽所有的生命力似地冷静。
无能为力的真九郎忍不住悔恨地咬牙切齿,理津则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生气吗?」
「……不会。」
「为什么?只因为一个这么无聊的女人而被卷入麻烦的事情里,为什么你不生气呢?」
「……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
八年前的某天,被救出来的真九郎拜托来医院探望的银子一件事,他要银子赶快杀死自己,那并非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受到打击而想要逃避现实。真九郎很认真,当时的他真的只是一心寻死,因为他非常怨恨自己没办法和家人一起离开人世。此种心情还在真九郎内心的某处不断闷烧,那是颗随时都有可能会引火燃烧的火种,一辈子都不会消失,所以真九郎才不会对理津生气。
真九郎曾经想要寻死,但是现在还活着。
理津曾经想要寻死,现在正逐步走向死亡。
即使结果相异,两人的愿望还是一模一样。
「真九郎,把手伸出来。」
真九郎伸出手,理津便握住他的手掌。
以快要被折断般的纤细手指紧紧地握住真九郎的手。
「我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我会带领你的灵魂一起上路的。」
理津露出微笑,这就是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得到救赎、会从痛苦中获得解放的笑容,理津想要将这份救赎分享给真九郎。
「家人都已经过世,你应该很寂寞吧?」
「……很寂寞。」
「晚上有时候会独自偷偷哭泣吧?」
「……会。」
「这份悲伤会一直持续下去喔?」
「……我知道。」
「你觉得以后有办法独自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
「对吧?所以和我一起……」
「但是,我已经跟她约好了。」
「……约好?」
真九郎点头表示回应,明明面对此种状况,他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一定是因为想起那个孩子吧?
「明明是我伤害她,还让她流下眼泪……她却原谅我,再和我重新做出约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遵守约定。」
真九郎一拳击碎从天花板朝理津落下的水泥块。
理津呆呆地看着四处飞散的碎片,并且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你和女朋友和好啦,那就不能死掉啰。」
理津的手指顿时失去力气松开真九郎的手。
理津纤细的手落到地面,逐渐沉入自己的血洼中。
「啊……好像有点冷,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原来这就是死掉的感觉……」
「理津小姐!」
「不要叫得这么大声啦……我还有事情要做,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理津的声音随着平静的呼吸声越来越细小。
真九郎将耳朵靠近她的嘴边,仔细聆听她要说的话。
「我要过去那边……好好……道歉……我要好好地……说对不起……」
真九郎此时终于明白。
理津并不只是想寻死而已,她想要向父母道歉。
所以她认为必须前往双亲身处的地方。
她每天向上帝祈祷的一定是这件事。
她希望自己死掉后,能够到父母亲的身边。
她应该都是一直祈祷着这件事吧?
此时,两人的头上响起一阵讨厌的声音,天花板逐渐开始崩塌,真九郎想要保护理津不被碎片伤害,所以用身体挡在她的身上,理津却阻止真九郎的行动。
「没关系,真的很对不起造成你的困扰,谢谢你陪在我的身边,因为有你,我才不会那么害怕,最后……」
理津的嘴角冒出血泡,眼神突然迅速地失去力量。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继续述说:
「……最后,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理津以即将失去光芒的眼神看着真九郎,并且说出她的愿望。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犯人的话……找到那个混帐犯人的话,拜托你一定要用力揍他一顿,连我的份一起……」
说完后,理津闭上眼睛,她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了。
四周宛如等待这件事结束似地开始轰隆作响,因为一楼被炸毁的关系,速栋建筑物的结构开始崩塌,水泥碎片不断落下,伫立其中的真九郎正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道死神的声音却突然打断他的思考。
「……真是的,法兰克那个混帐,竟然把我也牵连进去!」
斩岛切彦砍断近乎损坏的铁门后冒出身影,她好像被刚刚的气浪刮到外面,因此衣服上沾满尘土,她的右手上则依然握着日本刀。
切彦看到默默地站在原地的真九郎,又看到他身旁的理津的尸体,顿时垂头丧气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般发起牢骚:「搞什么嘛,她已经死掉啰……」并且踢掉脚边的瓦砾后,便将刀扛在肩上。
「没关系,虽然目标已经死掉,至少你还活着,我们赶快继续打吧!《崩月》和《斩岛》的决斗在地下世界的历史中很少……」
「过来帮忙。」
「……你说什么?」
真九郎对摸不着头绪而有点惊讶的切彦如此说道:
「这栋建筑物已经撑不住了,要赶快让剩下的人避难,过来帮忙。」
「过来帮忙……叫我帮忙吗?」
「没错。」
「喂喂……」
切彦忍不住笑了出来。
并且对一脸正经的真九郎说道:
「你这家伙,还在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的人是你!」
真九郎用右手一把抓住切彦的前襟。
切彦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似乎因为真九郎的行动超乎自己的预料之外。
真九郎将切彦拉近自己的面前,以鼻子几乎碰到对方的距离瞪着切彦。
「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本领,就不要杀死那些无法抵抗的病人!多用点脑袋!」
「吵死了!我是杀手耶!」
「那记得好好选择工作!」
「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
「稍微用脑袋思考看看!你有一流的本领,脑袋却只有三流的水准!」
「……三流的水准?」
「你现在做的事就和那些杀人魔没两样!」
「我是……」
「快用脑袋好好想想!仔细思考过后再行动!」
「……你这家伙,这个混帐……」
「你现在该做的事是什么?是和我一决胜负吗?不管什么时候,看你要打多少次我都奉陪!所以现在快点帮忙!」
「……」
「快帮忙!斩岛切彦!」
店内的罐装咖啡只有冰的和热的两种,真九郎稍做犹豫,便决定买两罐热的咖啡,当他到柜台付钱时,收钱的中年妇女就饶舌地开始询问:「我问你,你有听到刚刚的声音吗?医院那边的声音好大声,好像有东西爆炸,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呢?而且救护车和消防车都一直开过来开过去的。」而真九郎随口回答:「大概是瓦斯爆炸吧?」随后便走出店外。切彦盘腿坐在店旁的红色邮筒附近,真九郎靠近她的身边,并且将罐装咖啡递给她,切彦虽然露出「……怎么是热的」的不悦神情,却还是收下咖啡。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台的救护车及消防车响着警铃,声势浩大地经过两人面前的道路,眼前却还没出现半台警车,警察还是一如往常地懒懒散散。
真九郎与切彦正在西里综合医院附近的小型商店前稍作休息。
真九郎打开罐装咖啡,远远地窥视着医院的情况,虽然医院冒出枭枭细烟,不过还不算是火灾。现场的救护人员应该都忙得不可开交吧?真九郎及切彦也已经尽力了,他们将留在建筑物里的病患及员工全都疏散到外面避难,虽然电梯不能使用、楼梯早已崩塌,但是真九郎与切彦仍然毫不在意,两人沿路击碎或砍断碍事的瓦砾开出通路救助伤患。当他们出来几分钟后,建筑物的半边应声倒塌,而两人则是趁着建筑物崩塌时的混乱离开现场。
又有台救护车经过眼前的道路,原本真九郎担心那些救护车及消防车到荒效野外来会花费更多时间,他们却出乎意料地迅速抵达,也许林倩心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因此她已经做好事前的准备,照这样下去,他们应该可以在太阳下山前完成工作。虽然真九郎将包括理津在内的所有尸体全都置于原地不动,不过他觉得自己决定优先抢救活人的判断并没有错,要是这样不对的话,将来应该就会受到报应吧?
微风拂过真九郎的头发。自从来到这里后,真九郎首次觉得凉风非常舒服,这阵温柔的微风仿佛正在慰劳自己满身大汗及布满尘土的身躯似地。真九郎往下一看,发现切彦正在手掌上滚动罐装咖啡,右手上还握着日本刀。
真九郎喝了一口咖啡,一边感觉到热气流进空无一物的胃里,一边开口说道: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切彦不发一语地抬起头,真九郎则是继续说道: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为什么要给我一记警告的伤口?」
「那天……啊,那个喔……」
切彦灵活地以单手打开咖啡后如此回答:
「因为我在游乐场里欠你一次。如果不算清楚人情,我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所以这次就算你逃走的话,我也不会继续追着你不放。」
当时切彦说出那句「你想逃走也没关系」原来不是挑衅。
她拥有见人就杀的冷酷无情;即使是小事也会觉得有所亏欠的忠厚老实;以及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会听从真九郎的话帮忙疏散病患及员工避难的柔软想法。
真九郎认为这女孩还真是让人搞不懂。
「你刚刚好像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奉陪。」
「我讲过。」
「那现在应该也可以吧!」
真九郎右臂上的角早已消失,伤口疼痛不堪,体力也已经接近极限,要是现在迎战切彦的话,肯定会立刻被杀死吧?
面对不发一语的真九郎,切彦拿起罐装咖啡。
嘴角还浮现出好战的笑容。
「喝完这罐咖啡后,我们就开始吧!我会杀掉你,砍下你那颗头的。」
切彦一口气喝下咖啡。
接着……
「……好探喔……」
即使手持利刃,她似乎还是一样怕烫。切彦的气势瞬间减弱,整张脸皱在一起,并且以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真九郎觉得她的动作很可爱,因此忍不住笑了出来,即使发现到切彦满脸恨意地看着自己,真九郎还是无法压下笑意。切彦小声地发出「你很吵耶,混帐」的牢骚,又再度啜饮一口咖啡后,便将罐子放在脚边站起身。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不知道该说你是哪根筋不对劲,还是该说你这个很扫兴,总之就是很奇怪,和我听到的《崩月》战鬼完全不一样。」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看到真九郎的笑容逐渐缓和下来后,切彦叹了一口气说道:
「算了,乐趣就留到下次吧……」
切彦环视四周并且找到垃圾桶,便随手将日本刀插进垃圾桶里,虽然她擅长运用利刃,不过好像对品质不太要求。切彦霎时间仿佛切换成省电模式似地,气势完全消失不见,迎面而来的寒风让她的身体不停发抖,她以围巾包住嘴巴,带着疲倦的样子将双手放进口袋。
「……今天好累。」
切彦弓起身子擤了擤鼻水。
「……那么,有缘再会。」
真九郎则是对着正要离去的切彦说道:
「谢谢你,小彦。」
照理来说,根本不可能向同是加害者的切彦道谢,真九郎却不知不觉地脱口说出感谢的话语。明明被她弄得那么惨,却无法对她恨之入骨,这大概也是斩岛切彦的骇人之处吧?
切彦十分惊讶地看着真九郎,最后也笑了出来。
那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笑容。
「……你居然还会这样叫我。」
切彦指着真九郎并且说道:
「淤啊奈斯该(Youareniceguy)。」
接着,《断头台》斩岛切彦便朝着医院的反方向扬长而去。
真九郎再度远远地窥视着医院的状况,医院依然冒着枭枭细烟,看着那条仿佛被吸进天际似的白色烟束,真九郎忍不住在心里想着:理津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有没有顺利地到另一个世界去呢?她见到家人了吗?
正当真九郎沉浸在回味里没多久,手机突然传出响声。
对方是……
「红先生,辛苦您了,我是露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