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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过了两周左右,来到三月十四日。
我坐在西东京市站前的咖啡厅。
这附近有规模不大但一应俱全的车站大楼和商店街,离车站愈远大楼数量就愈少,放眼望去都是住宅区和田地。
哥哥雅俊每天要从这里通勤到霞之关,早上的尖峰时段一定很可怕,一想到这里就很同情他。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值得酌情减刑的余地。
听说这两周以来,滨田医师和真梨子连日接受轻井泽警方的侦讯。
滨田医师因为答应要向森川制药购买大量药物,从森川制药收受了贿赂。竞选院长需要不少钱,森川制药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至于荣治之死这件事。
真梨子又给了他更多钱、对他施压,要他隐瞒强肌精Z副作用导致的意外,也以公布过去收受贿赂的事实作为威胁,希望淡化荣治之死。
这桩丑闻导致森川制药股价暴跌。主导行贿的定之常董负起全责,卸下所有职务。
长野县警打了好几通电话来问话。不过等到荣治死于强肌精Z副作用的可能性提高,这些电话也渐渐变少,监视的视线好像也没那么严密了。
朝阳对警方追加供述荣治是左撇子这件事,并没有大幅影响侦查方针。毕竟荣治左右开弓,右手也不是不能用,警方判断不能排除他用右手注射的可能。
等了五分钟左右,身穿土气休闲裤和土气格子衬衫的雅俊来了。虽然这人是我哥,但我经常想他怎么会这么不起眼呢。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你会主动跟我联络还真是稀奇呢。」
雅俊左右张望着咖啡厅里,一边这么说。
我交抱双手,也跷起脚,斜眼看着雅俊的脸开口道:
「我就长话短说了。」
跟雅俊之间进行时节的问候、讨论最近天气或者报告近况,都没什么意义。
「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你在帝国饭店跟森川制药经营企划部新事业课课长森川拓未见了面吧?」
三十多岁就当上课长,拓未也算走在平步青云的轨道上。当然也因为他是森川家族的一员,但除此之外,他本人确实也很精明干练。
「为什么问这个?」
雅俊惊讶地挑了挑眉,不过马上又恢复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
「跟工作相关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能说,所以你这个问题我不承认也不否认。无可奉告。」
确实是官僚常有的说词。
我也预料到雅俊会这样回话。要对付雅俊,跟扭断婴儿的手一样简单。
「啊对了,有个东西要让你看看。」
说着,我在桌上滑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雅俊微微偏着头,拿起信封,确认了信封内容后他脸色渐渐转为铁青。
「你……这是……」
说着,雅俊再次环视了咖啡厅内一圈。应该是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吧。
雅俊手中紧握的照片上拍到了一男一女走入宾馆的身影。我请征信社调查雅俊行踪,他们拍下的照片。
我面不改色地开口道:
「照片是我朋友给我的,上面拍到的人跟你长得很像,不过身边的女人不是优佳,我想这男人应该只是跟你长得很像吧。」
雅俊倒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一瞬间停止了呼吸,但听到我这么说,他又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当然,怎么可能是我呢。」
大概是看到我出乎意料的友好态度让他放下心来,不过我当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太好了,那这张照片拿给优佳看应该也无所谓吧。」
我抓住雅俊手上照片的一角拉回来,雅俊慌张地把照片扯回去。
「为什么要给优佳看?」
「啊?反正不是你,给她看也无所谓吧。」
我故意装傻。
「虽然不是我,但是何必特地告诉优佳让她误会呢?」
我偏着头回他一句:
「但是这就伤脑筋了。优佳她好像在怀疑你劈腿呢。她跑来拜托我,万一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她。就算是空包弹我也得向她报告啊,要不然她会觉得明明拜托了我、我却什么都不肯帮忙。」
我可以看见雅俊额头上浮起一颗颗冷汗。
「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指哪件事?」
「优佳怀疑我劈腿?」
雅俊的声音听来有些嘶哑。
「嗯,她说你样子看来有点奇怪。但我已经说过,一定是她太多心了。总之这张照片我也会跟优佳报告,就说这个人虽然长得很像,但并不是你。」
「你!……」
雅俊紧握着拳头,微微颤抖。那张平凡的脸泛着红,可以看见太阳穴附近青筋毕露。
「你够了没有,从以前开始就老是爱找我麻烦!」
雅俊这句话让我很惊讶。毕竟我对雅俊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记得找过他麻烦。
「我找你什么麻烦?」我问。
「我考上大学,你就考一所更好的,我考上公务员,你就考上律师。每当我有一点成就,你就会从后面追上然后毁了一切。」
雅俊用力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很可悲……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打从心底冒火。
「你胡说八道什么鬼。」
我拍了一下桌子,狠狠瞪着雅俊。
雅俊吓得往后退。
「对自己没自信是你家的事,不要怪到我头上。」
我从雅俊手中抢过照片。
「这张照片我会一五一十跟优佳报告的。」
这时雅俊忽然换上恳求的语气。
「对不起,但是你千万别告诉她。」
他两手扶着桌子猛对我磕头。这头磕得实在太完美,可以想像在工作上应该也经常得背黑锅吧。
「我从学生时代就喜欢优佳,好不容易才能跟她交往,终于订下婚约。所以请你千万不要破坏我们的关系。」
以雅俊来说,能得到优佳确实是了不起的成就,我也很想称赞一下他的努力,不过被他说得好像是我破坏两人幸福,这我可听不下去。
「既然那么喜欢她又何必劈腿呢。」
「那真的是逢场作戏、一时鬼迷心窍……」雅俊的头还贴在桌面上。
「什么逢场作戏,我看你根本长期这样三天两头劈腿吧。」
「那些都是一时兴起,但是我心里最重要的真的是优佳。」
这个哥哥实在很没用。
听说愈是学生时代没有异性缘的人,出社会之后凭藉着头衔或地位开始有女人愿意搭理,他们马上会把持不住,看来一点也没错。
「我保证不会了。下次如果再有这种事,你大可马上去告诉优佳。」
我心想,也差不多可以放过他了。
「好吧,也不是不能给你一次机会。」
我交叉的双手和跷起的双脚同时左右互换。
「对了,优佳说从你口袋里发现了帝国饭店的收据。那间饭店那么贵,我猜应该是工作上的往来啦,但是心里留着这个疑问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继续往下说。
「我再问你一次,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你是不是跟森川拓未在帝国饭店见了面。」
雅俊无力地点点头。
2
「拓未是我研究小组的学弟,我们大概一年会见个一次面吧。」
雅俊频频搓着双手掌心。
「我们开始频繁见面,是在我负责医药品核可的单位之后。因为拓未人在公司经营管理的部门,但同时负责推动新药的开发计画。」
我点点头。
我从雪乃口中也听说过,拓未竭力在推动新药强肌精Z的开发。
「听拓未说,他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取得了一间叫基因体Z公司的股份。基因体Z股份公司在生技业界也是小有名气的新创公司,拥有跟基因体编辑相关的先进技术。所以要收购应该也不容易,但是拓未用相当不错的条件签下了基因体Z的股权转让合约。」
所谓股东,简单地说就是一间公司的主人。
股权转让合约就是从前一个主人手中继承公司的契约。
假如公司走下坡,还有可能被廉价抛售。但如果是要收购一间拥有先进技术的公司,往往条件会相当严苛。能够以有利条件完成收购的拓未,手腕确实相当出色。
「之后基因体Z和森川制药共同开发,完成了强肌精Z。能够这么顺利完成共同开发,都要归功于拓未是基因体Z股东吧。」
「股份的持有率呢?」
我打断他。一样是持有股份,但根据持有比例的不同,对公司的影响也不一样。
「百分之五十。收购时原本持有百分之百的股份,之后因为事业发展得很顺利,需要更多资金,于是就发行新股来筹资。」
原来如此。
新创公司信用评等低,通常不容易跟银行贷款。这种时候会以发行公司股份作为交换,请有资金的投资人或投资公司来出资。
对于原本的股东来说,不但出现了自己以外的股东,原本的持分比率也会被稀释,降低对公司的影响力。商场上往往出钱的人也爱出意见。既然需要资金援助,也只得忍耐自己的影响力降低。
「出资人是谁?」
雅俊的视线飘在半空,翻找着记忆。
「我记得他告诉过我名字。是拓未的表亲,听说前阵子刚过世。」
「森川荣治?」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对,应该是荣治这个名字没错。」
也就是说,开发强肌精Z的关键基因体Z股份公司,是拓未和荣治两人共同持有的公司。
「他告诉我有机密事件要跟我讨论,约好在帝国饭店的房间里见面。他说因为股份的共同持有人荣治留下了奇怪的遗书,基因体Z股份公司的股份可能会被收归国库。」
「收归国库?」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荣治确实留下了奇怪的遗书,而基因体Z公司的股份也是荣治遗产的一部分,将会依照遗书规定来处理。
但是遗书上表示,要将遗产留给犯人,只有无法找出犯人时,遗产才会收归国库才对。
「一间公司的股份有一半被收归国有不是很麻烦吗。所以拓未说,他正在跟财务部讨论,考虑乾脆把自己的持分也卖给国家。」
这也不难理解。
比方说太郎跟花子各自持有一半股份,经营一间公司。太郎跟花子是旧识,两人很有默契,遇到问题总会充分讨论后一起决定。没想到太郎决定把自己手中的股份卖给次郎。对花子来说,要开始适应跟次郎一起经营公司,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所以这时候花子决定乾脆把自己的持分一起卖给次郎,让次郎一个人经营公司。
这就是所谓的「随卖权」,股东之间的合约经常会放进这类条款。
「所以他先来找你疏通,说基因体Z的股东要换人了,但是希望新药可以依照预定计画核可?」
我已经看清楚剧本,抢先一步说。
「没错。其实本来就不会因为股东换人而不发许可,但是这背后也受到很多政治角力的影响。」
雅俊交抱着双臂点点头,俨然专业人士独当一面的表情,让我看了有点火大。
「竞争企业的相关势力可能会趁机插手阻挠,他想事先阻断这些可能的机会。」
「要疏通这些关节,有多困难?」
「由公司的负责人专门负责,大概要花上两到三个月吧。以森川制药来说,好像是拓未一个人在应付。」
我抱着双臂思考。
站在拓未的立场,事前打通关节,避免因为基因体Z的股东变更影响新药上市,这确实说得通。
但是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不考虑遗产落入犯人手中的可能,而以归属国库这个结果作为主要规划方向呢?
难道他已经知道荣治会死于疾病或意外?或者,他很有把握在犯人选拔会上不会选出犯人?
「对了,你跟拓未是几点分开的?」
我很好奇拓未的不在场证明。
「我想想看,讨论过股份的问题之后,我们又聊了药的成分,还闲聊了一些研究小组同学的近况等等,时间应该满晚的。我记不清楚了,但应该超过十二点吧。当时已经没有末班车,我搭计程车回去,记得计程车费还挺贵的。」
我事前跟朝阳确认过,荣治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一月三十日凌晨零点到两点左右。
他十二点多跟雅俊分开,就算飙上高速公路回轻井泽也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左右。以路况来说可能勉强来得及,可是要在深夜两点前回到轻井泽,这时间可以说相当紧迫。
我向雅俊道了谢后离开。
我答应他,劈腿的事不会告诉优佳。
不过,像我哥哥这种人竟然也有本事劈腿,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的可怕是指,会对高级公务员等等这些头衔丝毫没有抵抗力的女人,竟然远比我想像中多。如果是我,管你是高级公务员或者首相,就算是哪一国的总统,都一样会被我骂走。如果是家财万贯的石油大王,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隔天,我跟筱田约在老地方的饭店酒廊,向他报告目前的进展。
之间因为顾虑到侦查员的监控,一直避着没见面。不过也是时候该讨论一下今后的方向了。
事情的发展相对于他的脑容量来说太过复杂,筱田像个婴儿一样,用他圆圆的手指抵着太阳穴一边听。
「所以说,荣治是死于强肌精Z的副作用,而且是他自己注射的,但是从惯用手的状况看来,也有可能是他杀。这样对吗?」
「没有错。」
我继续补充。
「因为荣治是基因体Z公司的股东,所以手边很可能会有强肌精Z的试作样品,荣治家里就保存了一些。」
「原来是这样,所以表哥拓未嫌疑很高,可是拓未当天又有不在场证明。从他跟丽子哥哥见面的时间来看,很可能赶不上荣治的推测死亡时间。这么一来,到底是谁把荣治──」
筱田话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他。
「谁是犯人现在都无所谓了。」
「啊?为什么?」筱田的声音显示他发自内心觉得诧异。
「因为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有犯案方法啊。接下来呢?之前我们主张他死于流感,那今后要改变方向,主张是你注射强肌精Z的吗?」
我以为身为律师会问这个问题天经地义,可是筱田却大张着嘴,用整张脸表达出他无言的心境。
「丽子,你就不好奇是谁杀了荣治的吗?」
这问题实在太蠢了。
「当然好奇啊,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吧。」
我脑中浮现出朝阳的脸。朝阳现在应该正在寻找犯人吧。就把找犯人的工作交给朝阳,我就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
「我是你的代理人啊。」
而且这关乎我的一百五十亿日圆──我暗自在心里这么说。
「拓未确实很可疑,之后只要设法瓦解他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假如可以更进一步抓到他的弱点,对我们就更有利了。我刚刚也说过,我们在犯人选拔会上已经获得金治总经理和平井副总经理的同意,再来只要搞定定之前常董的票就行了。」
筱田好像完全没跟上我的速度,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的!非得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你才懂吗?」
我忘了对方是客户,忍不住对他吼了起来。筱田一惊,僵住了身体,但是表情却隐隐带着笑意。这家伙真是个抖M 1 。
「假如找到拓未是犯人的证据,我们可以拿着那些证据去找定之前常董谈判啊。问他:『你想让自己儿子成为罪犯,还是让我的客户成为罪犯?』」
无论警察如何判断,只要获得金治、平井、定之的首肯,我们就可以继承荣治的遗产。对他们来说,与其让财产完全被收归国有,还不如交给对森川制药有利的人,跟新股东之间建立起良好关系。
不过荣治遗书的原本被偷,还没能找到,这倒是一个痛脚。虽然有扫描档案,但法院是以纸本为凭证的老派机构,没有原本的遗书可以说立场相当薄弱。津津井一定也会全力猛攻这一点,到时候可能是争论遗书效力的战争反而更加激烈。
「丽子。」
筱田难过地垂下眉尾。
「算了吧。」
「啊?什么算了?」
「我不想再追查这件事了。」
筱田说得很肯定。从他粗肥的肚子里发出的粗肥声音。
「什么叫做算了?就差一步啊!接下来只要说服定之前常董,打倒津津井律师,我们就能各自拿到一百五十亿日圆了不是吗?」
筱田摇摇头。
「我不是想要钱,只是想知道荣治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能──」
我没能继续往下说。我发自内心觉得惊讶,眨了好几次眼,盯着筱田的脸看。这个圆滚滚的男人,长得好比直接放大的婴儿,他那对小眼睛看着我。我完全不懂筱田在想什么。
「眼前明明有一百五十亿日圆却不伸手去拿?真的就差最后一步啊。因为筱田先生本来就很有钱,所以不需要这些钱吗?」
筱田看着我,流露出怜悯的视线。
「你大概不了解,有些人心里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你是代理人、我是客户。无法理解客户期望的律师,那我只好开除你。」
筱田拿起桌上的传票,离席走出酒廊。
我愣愣地看着筱田愈来愈小的圆圆背影。
开除我──?
开除,也就是解除委任?
我是一个被客户解除委任的律师?
总是维持高速运转的大脑,现在呈现当机状态。
自己的专业遭到否定,是我最难接受的事。就算是被男友抛弃、被爸妈逐出家门,大概都不至于这么错乱吧。被客户放弃,让我感受到一种被推落到地底深处的绝望。
我哪里做错了?
我不顾旁人的眼光,抱着自己的头。
为了达到目的我向来不择手段。当然偶尔也会用些激烈的手段,但我从没做过犯法的事,甚至为了保护客户竭尽全力,我理应获得客户的感谢,没道理被抱怨。我到底哪里不对?
什么叫「无法理解客户期望的律师」。
这比过去听过的任何批评都更让我受打击。就算被争讼的对方或者相关人员痛骂,我向来无所谓。但原来被自己客户背叛的感觉这么难受。
筱田想要的并不是拿到一百五十亿日圆吗?我一直以为他说想知道荣治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为了拿到钱的藉口。
虽说是匿名,但只要自称是犯人就是一种风险。他甘冒这种风险,只因为想知道一文都不值的真相,我实在无法理解。
对,我确实无法理解。
有些事比钱更重要,只是说来漂亮的大道理。我才不想听那些自以为是的说教。那些对我说些冠冕堂皇道理的人老是这样,他们表现得只有自己知道何谓高尚,想反衬出我有多庸俗。这些人总是看不起我。
虽然没钱,但还是能生活得很幸福?那不过是输不起的人讲的藉口。有钱当然好过没钱。
大家为什么都要说这种谎呢?
我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我的思考渐渐往黑暗的地方坠落。
饭店酒廊的服务生问:「您身体不舒服吗?」还端了杯水来,但是就连这样的举动都好像在看不起我的不堪,让我莫名生气。
1 网路次文化流行语,意指有受虐倾向的人。
3
之后的几天,我过得有气无力。
换作从前,只要睡一晚再糟的心情都能海阔天空。这个世界上竟然有睡一觉无法解决的烦恼,让我非常惊讶。
醒是醒了,但起床后也没事可做。我不想要被拉回现实中,所以逼自己睡回笼觉。就这样过了中午、傍晚、入夜,到头来整天都无所事事。
一个人独居的一房两厅空间显得格外空荡。我发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边看深夜节目边泡了杯面吃。肚子很饿,但食之无味。
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天。
到森川制药的会议室,还有在轻井泽听到巴克斯对我吠叫的日子,好像已经是遥远的从前。
朝阳打了好几通电话来,但我没有力气回电。
荣治去世的真相我当然也很好奇,但我毕竟不是刑警,之所以会牵涉到荣治之死,都是因为接受筱田的委托。
接下来该怎么办,脑子里一点头绪都没有。
手边是有些存款,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总得想办法找下一份工作。上次跟津津井律师闹成那样,现在也回不去之前的事务所了。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结果被客户解除委任,这种事我死也不想告诉津津井律师。
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回来时,我确认了一下几天没开的邮箱,里面有一封手写的信。寄件人是信夫。
这个已经被我赶到记忆深处的男人,是我两个月前还在交往的男友。
几天前他寄了邮件来,内容提到他设法筹钱,买了更大一点的求婚戒指。我现在只觉得要应付这些很烦,所以放着没管。他还打了电话来,我当然也没接。
这封信的内容提到他寄了信和打电话我都没回覆,所以他很担心,希望我一切都好。明明被我狠狠甩掉之后,为什么还能写出这种内容的信呢?信夫这种善良让我觉得很可恨。
邮件里还有另一份日本律师联合会发行的杂志《自由与正义》。
这份月刊就算不订阅,也会自动寄送给所有登录在案的律师,里面有律师专栏、座谈会,也会公告行为有问题的律师姓名,还刊载研习日程等等──也就是法律人的业界杂志。
资深律师的名言金句,「我是如何成为一名律师」的回忆录,还有在偏乡奋斗的律师访谈等等……此刻我认真专注地阅读着这平时只会随手翻过的报导。我在杂志里试图寻找村山律师的面影。
到头来,杀害村山的犯人和偷走保险箱的人以及保险箱本身都没有找到。
每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我就会想起村山死前的脸。我努力想掩盖这段记忆。
──你要替我跟她,那个律师好好活下去。
村山死前好像是这么说的。
村山没有妻儿,单身的他全神奉献在律师这份工作上。而村山心目中的女神在完成律师的使命之后牺牲了生命。
律师这份工作真有那么好吗?
我盯着刻在自己律师徽章后面的五位数律师号码,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要当律师。
从小就可以看出我将来会当律师的迹象,但已经想不起是基于什么原因让我有这种念头。不过最后在决定要投入求职活动还是考司法考试时,我应该是基于不靠关系也没有资产的人能凭藉自己的能力赚钱这个原因,选择了律师这条路。
到头来还是钱吗?自己的不堪实在太悲哀了。
而且当上律师之后我才知道,这种工作虽然忙,但其实不怎么赚钱。假如要一样这么长时间高密度地工作,那还不如去创业,赚得更多。
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打开电视正好看见八卦节目上出现:「遭窃保险箱的悬赏金!发现者可获五千万日圆奖金」的标题。
身穿浮夸黄色西装的主持人看着手上的稿子开始说明。
「最近发生一连串骚动的森川制药森川家族,又有了新的动向!森川银治表示,要致赠五千万日圆给寻获遭窃保险箱的发现者。」
我惊讶地将身体往前探。
银治就是将引发骚动的家族会议影片传到影片上传网站的男人,也就是金治的弟弟、荣治的叔叔。
节目的画面切换,出现了轻井泽一栋似曾相识的老建筑物,「舒活法律事务所」的外观。
「上个月二十七日,已故森川荣治的法律顾问村山权太被杀,村山律师保管的保险箱被偷走。据说森川荣治的遗书就放在保险箱里。」
画面再次切换,大大出现一张银发男人的脸。
「保险箱里放了很重要的文件,但是警方完全没有动作,我已经不能再忍,只好自己想办法找。」
男人这么说。
也不知为什么,紧接着出现的是从直升机空拍的森林上空影像。
「森川银治自己出资在事件现场周边展开搜索。他跟东京科学大学木下研究室合作,派出十五台无人机在轻井泽町上空搜索。」
画面上出现银治穿着橡胶长靴,双手扠腰站在河边的影像。他的侧脸显得格外精悍,因为太过一本正经,甚至感觉有些滑稽。
「我们跟负责检查水质和清扫河川的NPO团体合作,翻找了附近河川的河床。」
我半张着嘴,整个人傻住。
打开平板看影片上传网站,银治在上传影片中也不断呼吁找出保险箱。
我觉得很疑惑。遗书遗失后会受到影响的只有村山、筱田跟我。现在村山死了,筱田不再想争取遗产,我也被解除委任了。
遗书消失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反而有很多相关人员都很庆幸这个烫手山芋不见了。
为什么银治想找出遗书呢?
习惯使然,我开始思考各种可能。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又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这个事件已经跟我无关了。不管森川家发生什么都无所谓。毕竟我已经不再是筱田的代理人了。
想到这里就觉得宛如有一颗大石头压在肚腹深处,让我心情也随之低落。
我关掉电视,丢开遥控器。
很想做点其他事分散注意力,但是却无事可做,只觉得心烦焦躁。毫无目的地乱逛购物网站,看一些平常根本不会看的SNS,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觉得肚子有点饿,吃了杯面后莫名地想找些刺激,开始在网路上搜寻都市传说或怪谈,一直看到觉得眼睛疲累为止。天渐渐亮起,等到窗外泛白,我也终于有了睡意,就这样在床上蜷成一团,也没盖棉被就睡了。
眼看着应该可以马上入眠,好好睡一觉。
叮咚!叮咚!
在睡意中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在稍微拉回一点的意识中,我知道有人按门铃,身体却动弹不了。我的背好像紧黏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来了,但是马上又开始「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平时我可能不会多想,但睡前刚看完许多怪谈,现在对讲机的电子音听在耳里觉得格外诡异。
玄关不断等间距传来叮咚!叮咚!声。我撑起身体,按下应答键。
对讲机画面里有个体格不错的银发男人站在我家门口。看上去很面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
「不好意思,我是森川银治。请问剑持律师在吗?」
森川银治──听到这名字我的记忆顿时苏醒。就是把家族会议影像上传到影片上传网站的荣治叔叔,同时也是昨天八卦节目上介绍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感觉有点毛毛的。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是都打不通。」
隔着对讲机,银治的声音宏亮,可以想像他口沫横飞的样子。我最近都没注意行动电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过电话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好像一直等在公寓一楼的对讲机前。从银治的背景可以看到,几位经过大门的其他住户频频投以怀疑的眼光。
本来想假装不在、不理会他,但是几分钟后门铃又响了。
「你在吧?」
又过了几分钟。
「总之算我拜托你,跟我谈谈吧。」
门铃再次响起。
门铃声愈听愈烦,快要突破我忍耐的限度。我不耐烦地大吼。
「我马上下去,请等一下!」
好久没有这样大声说话,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整理好最低限度的仪容下了楼,看到银治站在我公寓入口。他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吧,身上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红色羽绒外套,打扮得相当轻便,就好像还完整保留着少年气息一样。
我想起真梨子曾经说荣治「那孩子像他叔叔银治」。确实,不仅是长相或体格,连这种等待别人伸出援手的无助表情也很像。
看到我走近,银治低下头。
「我找到被偷的保险箱了。」
银治骄傲地挺起胸,宛如一个找到宝藏的少年。
我们换了个地方,来到远离公寓的一间露天咖啡厅,大概是因为旁边停了一辆太引人注目的车,路上行人不时对我们投以好奇的视线。银治可能已经习惯了这些视线,丝毫不以为意,照样津津有味地啜饮着他的热可可。
来到这种咖啡厅,还因为不能喝咖啡而大大方方地点了热可可,这一点银治跟荣治也非常像。
「保险箱被河水冲到距离村山事务所三公里的地方,躺在河床上。」
银治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打开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
那是一条周围有树林包围、宽约二十公尺的河川。两边有混凝土堤防,河面颜色混浊漆黑。看来应该挺深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啦,东京科学大学的木下教授用一种高性能雷达帮我找到了。」
「是吗,那恭喜你啊。」
我冷冷地回答,没有多大兴趣。
「那个保险箱是我特别订制的,得输入两组五位数密码才打得开,要是输入三次错误就会永远锁上。我请村山帮我保管一份文件,文件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村山也说过,里面除了遗书还有一些其他文件。原来那些是银治的文件啊。
「那是什么样的文件?」
我试着问,银治说:
「这是秘密。」
我本来也就没什么兴趣,对方这样故弄玄虚让我更不耐烦。
「因为是特别订制的东西,才有办法找到。但是现在无法从河里打捞上来。我已经跟政府申请到许可,但是等我带着潜水夫到河边,却发现附近被大批道上兄弟包围,根本无法靠近。」
「道上兄弟?你是说列管帮派吗?」
「正确来说,是列管帮派的掩护公司清洲兴业的人。他们发现我们在河边找东西,也开始在附近搜索。现在对方好像还没有发现保险箱,可是如果我们贸然行动,可能会暴露保险箱的地点,被他们抢走。」
银治搔搔头。
「为什么列管帮派的掩护公司要找那个保险箱?为了悬赏奖金吗?」
银治听了我的问题也摇摇头。
「原因我也不清楚。」
「警方说清洲兴业算是民间公司,基于不介入民事案件的原则所以不愿意插手。我也找了几位认识的律师,但是一个个都很胆小,根本派不上用场。剑持律师,你当初以代理人身分参加了犯人选拔会吧?假如没找到遗书你应该也很头痛,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事情我了解了。」
我把头发往后一撩,有些尴尬地说起自己已经被筱田解除委任的事实。
「其实我被开除了,也已经没有再继续追查这件事的理由。就算找不回保险箱、找不到遗书,我也不会觉得头痛,没有帮你的理由。你请回吧。」
这时银治就像美国喜剧演员那样夸张地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开除?」
看来他的心态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自己开口说被开除也就罢了,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听了却很生气。
「不要一直开除开除地讲啦。」我瞪着他。
「我只说了一次啊。原来是这样啊,这就表示你也不需要顾虑之前委托人的情面了对吗?」
银治把手放在自己下巴,稍微想了想。
「那剑持律师,你就当我的代理人吧。」
他双手在面前合掌。
「其实我也参加了犯人选拔会,金治哥和定之都赞成了,只有平井副总经理没点头。应该说,到目前为止除了剑持律师以外,平井副总经理没有投过任何赞成票。」
我回想起彷佛遥远的从前,自己所提议的森川制药事业蓝图。要像那样均衡调整三方利益其实并不难──我想起筱田对我说的话,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我看你想要的,应该也不是钱吧?」
我交抱起双手,斜眼看着银治。
虽然说跟家族保持距离生活,但是靠原本的资产和他影片网站的广告收入,生活应该没什么困难。要不然也不可能开这种招摇的高级车。
我可不想被过河拆桥,先命令我争取遗产,之后又说真正想要的不是遗产。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也是因为这样而被开除的。所以如果你想要的不是钱,我可能没办法帮你忙。」
银治认真地听完我说话后,微笑地说: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想要钱。当然啦,我还有真正想要实现的目标,但是为了那个目标我也需要钱。另外,站在人生前辈的立场容我说一句,我想你自己真正想要的应该也不是钱。你不需要这么贬低自己。」
他说话的态度让我听了很生气。我从以前就讨厌这种明明对我一无所知,却爱装懂对人说教的老头。
「看来我们应该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也知道,有些人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总之先想办法赚钱再说。而我确实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堪。可是我脑中也隐约有个念头,就算有足够玩乐一辈子度日的钱,我应该还是会工作吧。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行也能顺利推动时,确实很开心,而且什么都不做的人生也未免太无聊,所以我会持续工作。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就藏在这里面吧。可是更深入的事我就不懂了。
刚好到家时,放在桌上的行动电话响了。
我猜想应该是刚刚的银治打来的,没想搭理。其实银治知道我电话号码和住址这件事,已经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能是当初为了继承荣治别墅时填写在文件里的资料,银治身为森川家的人,要查这些应该也不难。
电话铃声中断一次,又再次响起来。
我打算明白告诉他这样很干扰我的生活,拿起手机,这才发现是哥哥的未婚妻优佳打来的电话。我有点惊吓,顺势接了电话。
「丽子小姐?你终于接了。电话一直打不通,一定是工作很忙吧?」
优佳声音听起来很开朗。我随口回应。
「喔,不好意思,一直没接电话。」
「丽子小姐,谢谢你啊。你帮我跟雅俊说过了对吧?」
我一时搞不清楚是什么事,过了几秒才想起雅俊劈腿的事,但是我非但没帮优佳什么,还协助雅俊隐藏了劈腿的证据,她没道理要跟我道谢。
「喔?什么意思?」
「就是雅俊劈腿那件事啊。跟丽子见面那天之后,雅俊回家时间忽然变早,还会买花回来给我。真蠢对吧!做得这么明显简直就等于自己承认劈腿了嘛。」
没想到优佳看起来老实,其实还满敏锐的,但我毕竟已经答应雅俊不会说出他劈腿的事,这时当然不能承认。
「我什么都没做啊。」
优佳「呵呵呵」地开心笑了起来。
「丽子小姐总是很保护雅俊呢。」
我可不记得自己保护了雅俊,她这么说让我很惊讶。
「没有没有没有,我哥应该觉得我很烦吧。」
听到我这样回答,优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那个人爱面子,一定不会直接告诉你,但是他经常跟我提起呢。雅俊每次被附近孩子欺负,当时还没上小学的丽子小姐就会跑过来打跑他们。」
我连几个月前的事都渐渐不记得,更别说是小时候了,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话说回来,男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喜欢把自己过去的大小事说给女人听。没想到我自己的哥哥也符合这种法则,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有这种事吗?我都不记得了。」
「看不出来丽子小姐其实人很善良,而且自己做过的好事做完马上就忘。」
别以为我没听到。
「什么叫『看不出来』?」
我打断了她。
「丽子小姐小学时好像写过一篇作文,上面说到『为了保护懦弱的哥哥不被坏人欺负,我要当律师』。雅俊一直觉得很难为情呢。」
我觉得优佳口里说的我好像不是我。我有没有写过这些东西,自己都记不得了,但光是提到这件事就已经让我觉得超级丢脸,很想钻进地洞。
「我写过这种东西吗?」
首先,律师的工作不是为了保护弱者不受坏人欺负,如果想这么做应该去当警察。一想到我这种人也有脑袋不清楚的时期,就很难接受。
「下次我们一起看作文集吧。下个月要回青叶台替爸爸庆祝六十大寿,不如到时候来看。」
说着,优佳开朗地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非常惊讶,哥哥未婚妻竟然对我家的行程掌握得比我这个女儿更清楚。可是假如我是爸爸,比起不爱回家的女儿,确实更想依赖这个贴心的媳妇。
我愈想愈觉得雅俊实在配不上优佳,而幸运拥有这份幸福的哥哥竟然还敢在外面搞七捻三,实在是个没用的东西。更不敢相信的是,我竟然曾经有保护这样的哥哥的念头。
──律师的工作不是为了保护弱者不受坏人欺负。
盯着行动电话,我发现脑中这句话一直挥之不去。
没有错。在法律之前,无论恶人善人、强者弱者,都一律平等。再怎么十恶不赦的混蛋,也跟高贵的善人拥有相同的权利。这就是我喜欢法律的原因。
或许因为我自己的个性锱铢必较,面对跟我不一样、充满道德正确的人,总是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我始终担心那些善良的人是不是会看不起我?但是在法律面前,即使是这样的我,跟善良、品行端正的人都是同样的人类,都享有相同的权利。这对我来说是种很大的宽慰。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这份能帮助他人实现其平等权利的工作。
对于要求金钱以外收获的客户,我或许是擅自感到自卑而拒绝帮助他们。但是这么一来,我跟那些无法理解坏人也是人的眼光,又有什么差别。
我不需要跟客户的想法产生共鸣,只需要仔细聆听他们的需求,站在专业角度去回应就可以。只要还有客户需要我──
我回想起银治的话。
保险箱找到了,但是被帮派公司妨碍,无法打捞。
过去一直负责处理上市企业纠纷的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应付帮派这种肮脏工作。顶多只在律师研习课中上过如何因应帮派的课。
课堂上饰演帮派分子的男律师学员不断痛骂其他学员。学员不管对方再怎么骂,也绝对不能道歉或者退缩,必须坚定地传达目的。研习内容不过如此而已。
当时因为饰演帮派分子的律师气势太惊人,很多学员不是愣住就是哭出来,但我却以最优异的成绩结束了研习。被人痛骂两句根本不算什么。
做我能做的事吧。
下定决心之后,我拿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