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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我已经穿着裤装站在河岸堤防上。
这是一条河宽约二十三公尺、深约五公尺左右的中型河川。周围有树林包围,秋天到冬天树叶覆盖河面,其中有部分叶片沉淀,让冬天的河水看起来漆黑而混浊。
跟在我身后的银治抖了一下:「好冷!」不过冷空气打在脸颊上,好像让头脑更加清醒了。
堤防通往河岸边的楼梯走下一半,已经能看到目标地点。
隔着河面,两边的河岸各设置了一座帐篷。两座帐篷周围都围着几个男人。远远看去大概各有四、五个人,加起来超过十个人。
他们都穿着橡胶靴,手里拿着长柄捞网。也有人穿了潜水装。
我面不改色地走向男人们聚集的地方。
「等等,剑持律师,你行吗?」
银治在我身后叫着。
「行!」
我回答他。
走近一看,果然都是一些年轻毛头小子。看他们的体型,其中有些人可能还是高中生的年纪。他们顶多只是听从上面命令,在玩寻找游戏的棋子而已。
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了我们。
「喂,小姐,这里可不是约会的地方喔。」
但我没理他,继续走向河边。
我从包里拿出地图,跟周围对比。
其中一个小混混大声叫道:
「你们在干嘛!」
我一样没理他。
我事先提醒过银治不要理对方,可是他眼神开始游移。真是个脸上藏不住心事的男人。
「保险箱应该挺重的吧?假如丢进河里,是不是会沉入比较接近岸边的地方?」
「前阵子下过大雨,水量大增,现在跟一开始的掉落地点又不太一样了。」
我把手放在眼睛上方遮挡阳光,凝视着河水。
其实我只是随便盯着一个地方,并不代表那里有保险箱。
「喂!好像在那里!」
听到小混混的叫喊声后,身穿潜水装的男人开始下水。
走进河里的男人动作俐落。
我专注看着对方,此时听到一声「喂!」。眼前出现一只男人的手,遮住了我的视线。
「小姐,不要装作没听见啊。」
其中一个小混混站在我身边。其他男人也纷纷靠近,把我们包围起来。
我依旧无视他们的存在,别开脸,盯着河面。这时小混混继续伸出手来干扰我的视线。
他们也知道动作太过火会引来警察,非到不得已也不至于直接动手。
可是像这样一直在周围纠缠,我们也无法自由行动,也难怪河边的潜水夫迟迟无法开始潜水。在受到阻扰的这段期间,那些小混混很可能会抢先进入河里找到保险箱。
「嗯,有这些人干扰也没办法好好做事。」
我若无其事地说。
银治显得有点慌张,只暧昧应了声:「啊……」
「喂,你讲话给我小心一点!」
身边一声怒吼。
一个长得像职业摔角手般壮硕的男人,明明是冬天却只穿着一件薄T恤,袖子下露出了刺青的图案。
「不认识我家大哥吗?有胆就来较量啊!」
他这些恫吓一点也吓不到我。如果要较量,那肯定是我赢。
这时又有另一个声音故意找麻烦。
「喂,有什么好笑的?」
我眼睛迅速一扫,附近这些男人看起来没一个脑筋灵光的。本来担心万一有具备决策权的老大在场。但是说到底,怎么可能期待跟帮派有正常沟通呢?
「好,我们走吧。」
我对银治说,银治不断点头。跟来的时候不同,银治这次站在我前面走得很快。看来他真的很害怕。
等我们坐进停在稍远处的宾利里时,他才大声地问。
「怎么样?」
感觉出来是在强打精神硬撑。
「嗯,有那些小混混缠着确实很难工作,而且那些人太小咖,也无法跟我们谈判。他们只会听命行事,不会动手,警察也不会出动。看起来他们也用自己的方法在努力找,找到保险箱我看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将手放在下巴,认真思索。
「难道只能雇用很多人,靠人海战术来赢过他们吗?但是这样做万一演变成大乱斗,之后也很难收场。要是劳动警察出场,说不定是我们得吃上伤害罪。」
不远处有一幢银治名下的别墅,我们决定先到那里休息。
宾利开了十五分钟左右,来到一间山间小屋风的小巧木造建筑前。进去一看,是起居室和厨房打通成一间的简单格局,只有挑高的一间房。爬上楼梯后的阁楼空间就是寝室。
「我喜欢亲近山林,最近买下这里。」
银治得意地介绍。这应该就是所谓「男人的浪漫」吧。
刚刚在帮派面前明明吓得发抖,还有脸说什么「亲近山林」,不过我也是个懂得体贴的大人了,这话并没有说出口。
打开的暖气渐渐开始发挥功效,我也打开了电脑。萤幕上显示出保险箱沉眠地带周围的详细地图。
「如果用网子打捞,距离太长,从深度看来也不容易。看来还是得想办法让潜水夫下去才行。那些小混混一直待在附近吗?」
银治点点头。
「我也雇了警卫监视,听说他们轮两班在找。」
「这么冷的季节,也真是辛苦了。如果目的是悬赏奖金,那应该有其他效率更好的买卖啊。为什么他们这么坚持要找到保险箱呢?」
「就是啊……」银次也偏着头觉得奇怪。
「如果是中小企业也就罢了,像森川制药这种规模的公司,会跟帮派扯上关系其实很罕见呢。」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子公司?」
「我们子公司多得很,根本无从查起。而且我从来不插手经营,也不清楚。」
「对了,为什么银治先生不参与森川制药的经营呢?」
我说出这个单纯的疑问,银治开心地微弯嘴角。
他似乎一直希望有人问这件事。我有预感,又得听一段男人的个人史。
「这就说来话长了。」
「还请长话短说。」
尽管我事先警告,银治的话终究还是短不了。
故事要回到四十年前,当时的银治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跟女佣美代坠入情网。
「她是个文静的好女人。」
往事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听人说前女友会永久封存在男人心中,看来真是如此。我半是无奈地听着两人去过哪间剧院、如何瞒着家人幽会等等,让这些故事左耳进右耳出。
总之,两人的爱一发不可收拾,美代怀了银治的孩子。银治高兴得向她求婚,美代也答应了,但隔天美代却消失踪影。
之后他才知道,当时还在世的银治父母发现了两人的关系,把美代跟肚子里的孩子都赶出森川家。银治试着寻找美代的下落,但终究没有找到。
银治本来就不是个爱念书的人,对于身为森川家一员得对森川制药有所贡献这件事一直觉得压力很大,再加上这次的事件,他终于对森川家族感到厌倦,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开始过一天算一天,连父亲的丧礼都没参加。
之后接到母亲死讯时,银治已经五十多岁,年轻时的心结已解,于是参加了母亲的丧礼。因为这样,他跟森川家族重新恢复到婚丧喜庆时会受邀参加的关系。
「比我想像的故事更老套呢。」
我老实地说出感想,银治鼓起双颊。那闹脾气的表情跟荣治简直一模一样,让我不禁一惊。
「这么老套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但是旁观跟身在其中可差远了。」
他留下这么一句看似意味深长,但又没那么深奥的结语,结束了这个故事。
正当我想把思路拉回怎么对付帮派时,银治这句话忽然勾起我的灵感。
「确实,旁观跟身在其中可差远了呢。」
「没有错,所以说我的人生呢,其实也──」
「银治先生!你有直升机吗?」
被我打断后银治迅速板起脸。
「直升机?我可以跟朋友借,怎么了?」
「想从旁边打捞会被那群小混混干扰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就用直升机从正上方把潜水夫放下去。跟小混混比体力也比不过他们,那只好用钱来对抗了。」
银治满脸惊讶,慢慢点着头。
「不过,能找到愿意接下这么棘手工作的潜水夫吗?」
听他这样念叨,我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感到很不耐。
「找不到你就自己下去,不想下去就去找人!」
我话就说到这里。
银治噘起嘴,低下头像在闹别扭。
那张脸,真的跟荣治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银治准备好了直升机跟潜水夫。
一大清早在新木场直升机机场集合的我们,穿戴好航空安全帽和救生衣,坐进后座。
我们并不需要一同搭机,但是我拗不过银治。
「说不定需要帮忙应付帮派啊。」
其实我们人在上空,河边的小混混根本不可能对我们出手,但上次的遭遇似乎让他吓坏了。
搭乘直升机从东京到轻井泽不到一小时。听说这样可以不受塞车影响,所以他们经常跟朋友搭直升机来打高尔夫。
来到目标地点,直升机在空中停止前进,原本的直升机震动更加强烈。座椅震动到我屁股都痒了起来。外面的空气经由通风口进到内部,非常冷,即使戴着手套也觉得指尖冻僵了。
从窗户往下望,坐在河岸边那群小混混正仰望着天空,指着这里。他们张大着嘴,好像在大叫,但是我听不见。心情畅快极了。
看看身边,直升机这种交通工具大概又让银治感受到浪漫,他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他发现河边的小混混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下眼睑吐舌头向对方做了个鬼脸,真是够了。
跟我们同机的两位潜水夫是退役自卫队员。机门一开,其中一名在腰上系了安全带的便一骨碌地下降。潜水夫用网子包住保险箱,让箱子浮上河面。确认之后另一位退役队员使用专用升降机,拉起河面的潜水夫和保险箱。
前后不到十分钟。平常没机会见识的专业手法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平时我都生活在律师界这个狭小的圈子里,能像这样接触到活跃于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感觉非常新鲜。
对了,以前我负责企业收购案时,也很喜欢看财务顾问或者公司负责人整理的公司资讯。了解陌生业界对我来说很有趣。假如谈判双方的企业文化不同,这种企业收购或合并往往会拖很长的时间。但是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企业文化,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想到这里,我心里又出现一个疑点。
拓未以相当好的条件,而且还是在极短时间内成功完成了基因体Z的收购。这或许真的要归功于拓未的精湛手腕,但如果能光靠手腕就成功收购企业,大家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其中或许藏有某些成功的关键。
我们就这样回东京、解散。把保险箱交给专业的解锁业者。
分手时我拜托银治,想办法弄到拓未收购基因体Z公司时的「股权转让合约书」。
银治瞪着眼睛问:「要那个做什么?」但我也答不上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我赚不到一毛钱。可是当我被卷入一连串事件后,我也开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荣治他想做什么?
这真不像我。
银治打电话来,是在五天后。
「解锁业者说他们束手无策了。」
不知道他在神气什么。
「毕竟那可是我特别订购的货色。」
我想了想,对他说:
「其实那本来就是赃品吧?如果找到不是应该先送去给警方吗?」
「那可不行。」
银治断然拒绝。
「警察一定会想打开保险箱吧。可是万一密码弄错三次,就永远救不回我重要的文件了。这是最糟的结果。」
「但如果解锁业者也拿它没办法,留着也没意义吧?」
「你说得也对。」
他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却有点开心,应该是因为自己订购的保险箱如此坚不可摧而感到骄傲吧。真是无可救药的执着。
「第一组密码是村山律师的律师号码,这个已经破解。但是我不知道另外一组密码。」
「律师号码?」我下意识反问。
「对啊,村山律师曾经透露过,说那是保险箱第一组密码,但是他说另一组是秘密。」
没错,律师号码有五位数,保险箱密码也是五位数。
我想起村山死前的样子。每次想起村山痛苦的表情,都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和她……律师……好……
「是我跟她的律师号码。」我低声轻喃。
「什么?」我没头没尾冒出这句话,银治好像没听清楚。
「第一组是村山先生的律师号码,另一组是村山先生心仪的人的律师号码。」
我拿着行动电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堆在角落的杂志里抽出这个月的《自由与正义》。
卷末刊载了本月取消登录者一览,也就是卸下律师身分的人。
除了五位数的律师号码,上面还写着『村山权太死亡』。
另一组是他心仪女神的律师号码。
「银治先生,我应该找得出另一组密码。」
我不知道银治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保险箱里到底放了什么。但是只要接到委托,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都想负起责任办好。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这样可以吧,村山律师?
我盯着写上「死亡」二字的杂志页面看。
2
三天后的下午九点,我们搭乘银治开的宾利,走上信越车道前往轻井泽。
本来以为只要调查死于非命的律师,再比对年代和年龄,应该很快就能找出村山的女神。看来我想得太天真了。
被委托人或者对造人杀害的律师远比我想像的多。要从其中找出特定一个人实在不可能。
那么不如回村山的「舒活法律事务所」办公室去找。既然是心仪对象,应该会有些留念的物品,或者至少会留下她的死亡报导。
「我们擅自闯进村山的事务所好吗?」
握着方向盘的银治嘟囔着,我回答他:
「那间事务所已经给了我,所以现在是我的。」
我联络了纱英,知道村山没有妻儿,也不跟亲戚来往,所以事务所内可能还维持事件发生当时的原样。
「万一被警察发现会很麻烦吧。」
「那就不要被发现啊。」
就算被发现,我有的是理由可以反驳警察,打算让他们无话可说。
「比起这个,等保险箱打开,你一定要告诉我真正的目的喔。」
我再次提醒银治。
银治答应,等找回保险箱的内容物就会告诉我。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证据别人就不会相信我。」
银治小声地说着,听起来有点落寞,但却带有更多的喜悦。
我们也没有其他话可聊,我开始看起刚刚银治交给我的文件。
这是基因体Z公司的「股权转让合约书」复本。好像是透过纱英拿到的。
契约型态跟我看惯的没什么不同。灯光昏暗的车内,内容还是迅速进入我脑中。
「怎么样?那个帮得上忙吗?」
银治随口一问。我带着一些疑惑,回答他:
「嗯,就是一份很正常的契约。就是因为太正常,反而不正常。」
「啊?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一份契约都会有些常见的制式条款。普通我们都会因应案子的状况,对制式条款进行追加、删除等许多调整。但是这份契约的制式条款几乎原封不动,调整的痕迹很少。不是律师无能,就是时间不够。无论如何,除了太正常反而不正常以外,从这份契约上读不出任何东西。」
下午十点多,我们到达「舒活法律事务所」。
周围几乎没有人经过,难怪偷走保险箱的犯人能轻易侵入。
一楼入口的铁卷门拉下,也上了锁。案发当时被打破的侧面窗户贴上了蓝色防水布。
我从宾利后座拿出折叠梯,将梯子拉长后立在墙面上,开始爬上二楼。
「简直跟做贼一样。」
银治抬头看着我,事不关己地说。
爬到窗边,我从挂在腰际的腰包里取出剪刀,割破防水布边缘,将身体从打破的玻璃缝隙间挤进去。这个大小女人可以轻松通过,如果是男人假如仔细调整身体位置,应该也进得来。
我从窗户探出头对银治说:
「快把车开走!」
「好好好。」
说着,银治将梯子放回宾利后座,上了车开回马路上。那辆车实在太抢眼,得先让他开到其他地方去才行。
我迅速从腰包里拿出胶带,从内侧封住防水布边缘。这样一来至少从外面乍看之下就不会知道有人侵入。
打开办公室的灯可能会让光线隔着防水布透出去,我拿出手电筒照着四周。
可能因为警察出入过,东西被挪动成一堆一堆的,不过跟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太大不同。我先朝着办公桌旁、村山倒下的地方合掌致意。
之后我开始寻找桌上、抽屉,还有书架。
要找的东西放在收了很多旧杂志的书架一角。
那里只插了一本《自由与正义》。看看年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发行的,跟村山的女神去世时期相同。
拿起杂志,也不用我特意翻开,沿着原本就有的翻页痕迹,很自然地敞开在登录取消者清单那一页。一想到村山可能翻看过无数次,就觉得一阵揪心。
成列的登录取消者中,只有一个女性的名字。
『死亡东京栗田知也』
当时的杂志版面跟现在不同。现在是横排,也记载了律师号码,不过以前的《自由与正义》是直排,并没有刊登律师号码。
我从肩上背的肩包拿出一叠旧报纸影本。为了确保正确性,我收集了过去被案件相关者杀害的女律师报导。一边用手电筒照着,一边快速翻看,然后我的手停在三十多年前的一篇报导。
〈二十八岁女律师遭刺杀〉
标题的左方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下方除了律师号码,也记载了栗田知也这个名字。
昏暗之中,我重新紧握手电筒,盯着栗田律师的照片。她留着中长发,细细眉毛下是一对能看出坚毅信念的大眼睛。
我的视线再次停留在《自由与正义》杂志页面上的「死亡」两个字上。
接着我忽然想到,有一天我的名字是不是也会跟村山还有栗田律师一样,印在这上面?不禁乾咽了一口唾液。
我不知道律师这份工作,有什么值得赌上生命去完成的价值。
不过总之,我决定听村山的话,活到长命百岁。
之后我跟银治会合,前往他的别墅。
一到房间,我们就面对着放在中央的保险箱。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读出村山和栗田的律师号码,银治一边听,一边按下保险箱正面的按钮。
保险箱顺利打开了。
里面放着两个信封。一个是A4大小的薄信封,另一个是A4三折后的小型信封,较有厚度。
银治把信封拿出来,将较小的厚信封交给我。我检查了里面的内容,有两封荣治的遗书,另外还有纱英曾经给我看过一次的前女友名单。
那个较大的薄信封里放的是收在透明档案夹里的薄册子。银治一看到那本册子就抓起来抱在胸前,开心地笑了。他开心到几乎要哭出来。
「约好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说着,银治递到我面前的是题为「父子关系鉴定书」的文件。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行简单的文字。
.检体1与检体2,有父子关系
.检体3与检体4,有父子关系
「这就是证明我跟我孩子关系的唯一线索。」
「我的孩子?」
银治有点难为情地,又有点骄傲地说:
「对,平井真人,森川制药的副总经理。」
我惊讶到发不出声音。我只转动眼睛,盯着银治的脸。
我想起在森川制药会议室见过的平井副总经理,但实在无法跟银治连结在一起。
「我这种人竟然是他父亲,很可笑吧。」
「该不会是跟女佣美代的孩子吧?」
银治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转机是上次的荣治庆生会。我在那里看到受邀的平井副总经理,就像被雷打到一样。」
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记忆力,但据银治说,平井副总经理的长相跟年轻时的美代一模一样。而且虽然森川家都忘了,美代的姓正是「平井」。
银治急于想确认这件事,于是偷走平井用过的筷子。以筷子上附着的成分作为检体,鉴定他跟自己的父子关系,果然,平井确实是自己的孩子。
他很开心看到自己儿子出人头地,不过还没高兴太久,立刻想到自己到老都没有固定工作,成天无所事事,这种人现在出现主张自己是父亲,应该只会给儿子添麻烦吧,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把真相告诉平并本人。
「一定是美代教得好,歹竹出好笋,我们根本天差地别啊。」
这口气又是自虐又是自豪。
我虽然认为,为人子女并不会太在意一个生身父亲的社会地位,不过身为父亲可能很在意。这或许是所谓男人的自尊吧。
「我知道真人的野心。我不清楚美代是怎么告诉他的,但他很容易就能查出过去美代在森川家工作过,又被赶出去的事实。她一定是想从苛待母亲的森川家手中,把森川制药夺走,藉此报仇吧。」
以创业者来说,平井确实具备足够的资产。他本来根本没必要在投资公司工作,更不需要主动表示要担任森川制药的高层。所以他是为了报多年积怨,才远路迢迢特地进驻森川制药的?
「但是我想帮真人复仇。只要由我拿走荣治名下的森川制药股份,然后在我死的时候留给真人,真人对公司就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其他资产我也希望尽量留给真人。」
他带着这份心愿参加犯人选拔会,但讽刺的是,最重要的平井副总经理本人却给了他一个「No」。
「好,情况我了解了。」
我点点头。
可是我对他拼命想找鉴定书这件事还是觉得有疑问。
「这种鉴定书如果遗失,只要找鉴定机关重新补发不就行了吗?」
银治摇摇头。
「未经对方同意的鉴定本来就是违法的。我是用特殊管道匿名请人调查的,很难申请补发。」
我偏着头。
「匿名调查的文件不能成为法庭上的证据,再说这份鉴定书,其实有没有在你手上应该都无所谓吧?」
银治一脸不高兴。
「我在乎的不是这能不能成为证据,重要的是,这是那孩子跟我唯一的联系啊。」
他反驳我。
两人相系的事实,不管鉴定书在不在手边都不会改变。尽管如此他还这么执着于鉴定书的存在,实在很不合理,但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我无法理解,但银治应该有他自己的坚持吧。
我翻开鉴定书的页面,问道:
「这上面写着检体1和2、检体3和4,所以你拿了两个检体去重复确认吗?」
银治说得一派轻松。
「不是啦,检体3和4是顺便好奇查一下而已,那是荣治跟小亮父子关系的检查。」
一脱口就是惊人真相。
我愣了半晌。
木屋里的暖气开始运转,可以听到暖风吹出嗡嗡的声音。
「什、什么?荣治和小亮?」我不顾破音大声问道。
「小亮,你是说住在隔壁堂上家的小亮?」
「对啊对啊。」
银治不以为意地说着。
「荣治以前说过『小亮可能是我儿子』,在那之后那两个人在我眼中就真的像一对父子。」
回想一下,小亮哭泣的脸确实有几分荣治的影子,认真地对我们倾诉左撇子被矫正为右撇子时的表情也很像。
「荣治他听了也很高兴的啊。」
「什么?你告诉荣治了?」
我惊讶地高声叫出来。DNA可以说是一个人最高级别的隐私,怎么能擅自去做亲子鉴定,然后轻轻松松告诉对方:「来,这是你儿子。」
「可是他一直都很疼小亮,又曾经说过『如果小亮是我儿子就好了』这种话,所以我当然觉得这件好事应该要告诉荣治啊。虽然说那句话只是期待,但我想荣治心里多少有些底吧?」
听到这里,我赫然一惊。
打开握在手里的荣治遗书,看着那份「前女友名单」。
楠田优子、冈本惠理奈、原口朝阳、后藤蓝子、山崎智惠、森川雪乃、玉出雏子、堂上真佐美、石冢明美……
上面确实写着「堂上真佐美」。
纱英曾经表达过对堂上妻子的不满。当时她说过堂上妻子的名字叫「真佐美」。
「所以说,荣治跟隔壁邻居太太搞外遇?」
我问银治。
「这……」银治的视线朝上,交抱起双臂。
「其实隔壁太太本来跟荣治是同事,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请她当兽医的先生照顾巴克斯,荣治还把轻井泽家隔壁土地卖给那对夫妇,所以就顺序上来说,应该是先外遇,然后才变成邻居的。」
但就算要列前女友名单,谁会连已经去世的外遇对象名字都写上去?或许人到了死前,也不在乎是不是外遇了。村山说过,制作这张清单的时候,荣治不断在旁边介绍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那个人又如何如何,看来荣治这个人非得把所有「我的前女友」都介绍完整才甘愿。
「你什么时候告诉荣治这件事的?」
银治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回忆着当时的经过。
「鉴定结果一出来我马上就去告诉他,应该是一月二十九日的傍晚。」
「二十九日,也就是荣治去世前一天。」
「对,当时他看起来已经很痛苦。荣治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说:『我要把遗产留给小亮,替我叫村山律师过来。』所以我当场打电话给村山律师,请他隔天中午过来。」
我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遗书日期。
第一封遗书是一月二十七日,第二封遗书是一月二十八日。
隔天二十九日,他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又想要改写遗书。
但是他没能成功改写,隔天三十日凌晨就过世了。
「荣治的病情那么糟吗?」我再次确认。
「他本人一直把『我快死了』挂在嘴边。实际上是不是病到攸关生死我也不清楚,但看起来确实挺难受的。」
假如有人恨荣治恨到想杀了他,那何必特地下手杀掉已经在濒死状态的荣治?应该让他就这样死去,然后在一旁静观,暗自庆幸才对。
但如果隔天遗书将被改写成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呢?
犯人可能是打算在他改写遗书之前杀了他,甚至还可能预想到,反正荣治已经是濒死状态,趁此时杀了他,还能用病死来收场。
考量到万一被判断为病死的可能,让荣治握住强肌精Z的针筒。这么一来,发现遗体的森川家人就会努力掩盖死因。
荣治家向来不上锁,他睡前又会服用安眠药。只要是能在那个时间去那个地方的人,谁都有可能犯案。
而拥有这么强烈动机要杀害荣治的,只有一个人。
「是堂上先生杀的吧。」
我悄然说出这个名字。
「堂上先生?」银治又问了一次。
「对,因为一旦荣治改写遗书,最困扰的应该是堂上先生。」
银治显得有些疑惑。
「可是荣治的改写会让小亮拿到很多钱,这对堂上先生来说应该是好事吧?」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从没想过我也有说这句话的一天。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对堂上先生来说,要是被外人知道小亮是荣治的孩子,就算给他几百亿,他也不愿意吧。不,应该说他讨厌的就是能拿到几百亿这件事。自己对孩子来说,本来是独一无二的父亲,但突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却一口气砸来大钱,这么一来堂上先生的面子往哪里摆。」
「但是如果不想要钱,就算遗书上那么写,也大可拒绝啊。」
我摇摇头。
「假如是自己要领取确实可以拒绝,如果是孩子,那么做父母的不能代替他们拒绝。基本上拥有亲权的人不能做出对孩子不利的决定。」
我直盯着手里紧握的荣治遗书。
「我本来怀疑拓未,仔细想想,拓未没有理由特地下手。就算放着不管,荣治也会因身体状况不佳而死。」
「那村山律师跟这保险箱怎么解释?」银治问。
「如果目的在于保险箱的内容,就不会丢进河里。对犯人来说,只要让这些东西不见天日就行了。你这份鉴定乍看之下看不出所以然,换句话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觉得这份资料有价值。荣治的遗书早就刊登在网站上,这些资讯也已经无法消除。剩下的──」
「只有『前女友名单』了。」银治接了下去。
「对,看了这份名单就知道太太的名字也在上面。而村山先生也是因为他看过前女友名单才会被杀的。」
「这也太过分了!」银治抱着头。
想起当时我们在轻井泽宅邸拔草时,村山曾经对堂上说:「关于荣治的遗书,有些事想跟您谈谈。」
我一心以为是要谈他身为照顾巴克斯有功者收受遗产的事。
实际上,村山可能是想确认,真佐美身为前女友该收受的遗产,堂上打不打算代替她领取。
这时候堂上才知道荣治的前女友名单上有自己妻子的名字。
堂上应该无法忍受,这个世界上有人知道他妻子外遇的事实。没想到村山被杀之前说的那句话,「看是自己死,或者毁了对方,总之都得落入单枪匹马的对决」,还真的应验了。
我看着手上的前女友名单。
「搞什么『前女友名单』呢,要怪就怪他弄出这种东西。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也只有纱英了吧。」
说到这里,我整个人僵住了。
下个瞬间,我忍不住说:
「纱英有危险。」
纱英手上应该有前女友名单的复本。
我马上打电话给纱英,问她前女友名单的复本给谁看过。
纱英对我突然打电话来显得很诧异。
「只给你跟雪乃看过,没给其他人看过啊。」
她还说得悠哉悠哉。
挂断纱英的电话,我紧接着打给雪乃。
「哎呀,丽子小姐,好久不见呢。下次再来我家住吧──」
我打断继续想往下说的雪乃。
「雪乃小姐,纱英小姐给你看过荣治的『前女友名单』对吧?」
「我看过那张纸。不过她只是丢到我面前,我没仔细看过内容。」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我加强了语气。
「刚刚堂上先生才来问了同一件事,所以我告诉他纱英小姐手上有复本。」
我感到自己全身发凉。
「刚刚,是指多久之前?」
「就是刚刚啊,大概五分钟前吧。」
「纱英呢?纱英现在人在哪里?」我隔着电话大喊。
「你怎么突然这么大声?纱英小姐今天应该在东京家里。在她自己那间公寓里。」
我迅速问了住址,然后又确认。
「你该不会把这个住址也告诉堂上先生了吧?」
雪乃一头雾水地说:
「他问,我就说了。我看纱英小姐好像也不讨厌堂上先生,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我没跟雪乃说明就挂了电话。
接着我马上又打了一次电话给纱英。电话没接通。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已经没有前往东京的新干线了。
「银治先生,请你尽快把『前女友名单』的消息公布到网站或者影片上传网站上,要快!还有马上报警。」
说着,我起身抓住放在桌上的车钥匙。
「借个车,我要去找纱英。」
3
我开着宾利,疾驰在深夜的上信越车道上。
没有新干线的这个时段,堂上一定也是开车前往。这辆高级车的最快车速,一定能早堂上一步找到纱英。
假如超速太严重,可能会吃上刑事官司。不过我对刑事官司案件纪录中取缔超速的地点瞭若指掌,只有在接近那些地点时才会放慢车速。我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是个律师。
结果我比一般时间快三十分钟来到纱英公寓前。因为银治事前通报,当场也来了两名警察。
我走近警察,其中一人问:
「是您通报的吗?您报告的房间我们按了很多次电铃,门都没开。」
「门没开,那你们就想办法开门啊。」
我这样反驳后,警察一脸不开心,但我没理他们,继续催促。
「快点跟管理公司联络,叫他们准备钥匙啊。快点!」
幸好纱英住的是有长住管理人的高级公寓,十五分钟后,管理人一行来到纱英房间前。
「刚刚那么紧急地通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是什么事都没有,你可是要吃上妨害公务罪的。」
我推开发牢骚的警察,走进纱英房间。
小巧的一房一厅格局,室内装潢是很有纱英风格的粉红色系。
我很快地巡过客厅、餐厅、厨房、浴室,但没看到纱英人影。
这期间我一直拨打纱英的电话,一样没接通。
「你看,没人在吧。除了妨害公务罪,你还要吃上一条住居侵入罪。」
我对不断在旁边干扰的警察怒吼。
「烦死了!再吵我就要因为你们任务怠慢申请国赔!」
可是警察大人却说:
「现在追加一条胁迫罪。总之你先跟我们回署……」
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辆警车,两名警察走下车。他们的任务当然是抓住我这个可疑分子。
在公寓前跟警方唇枪舌剑的我,周围被四名警察包围。
就在这时候,不断拨打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丽子小姐啊,干嘛打那么多通电话给我?」
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我马上切换为扩音,并且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周围警察不要出声。
「纱英,你现在在哪里!」
我愤怒地大叫。
「你明知我喜欢堂上先生,故意抢走他对不对!」
为了从纱英口中问出消息,我随口编了一套谎话。
这是我设下的陷阱。
片刻沉默之后,纱英嗤嗤地笑了起来。
「怎么能说是我抢的呢,是医生主动来约我的啊。」
她声音听起来很得意。
我心想,就差这最后一步了,于是轻轻点了头。
「少来这套。我看你现在应该是窝在自己家的暖桌里,孤单地剥着橘子吃吧?」
我换上嘲讽的语气。
而纱英也更加强了她的不屑。
「才不是呢!我现在就要去品川埠头,跟堂上医生一起欣赏彩虹大桥。」
我指向警车,要警察们现在立刻前往品川埠头。但是这些反应迟钝的警察却只会摇头。
「都已经这么晚了?堂上医生真的会去吗?」
我继续套她的话。
「他刚刚已经跟我联络,说再十分钟左右就会到。」
她还没来得及讲完这句话,我就大叫:
「纱英快逃!堂上想要你的命。」
但果然不出所料,纱英已经挂断我的电话了。
我马上转向警察们说:
「你们都听到了吧?快点去品川埠头啊。能看到彩虹大桥的地点应该不多吧。十分钟之内有个男人会带着毒药出现。快点啊!」
但警察还是无动于衷。
我终于忍不住,决定豁出去什么都不管。
我胡乱指向一个地方。
「啊!黑田检察官!」
我随口叫了个检察官的名字。
这时警察们都反射性地转过头去,打算敬礼。
这个瞬间,我朝着停在一旁的宾利跑去。
警察也慌张地追在我身后,不过我可是参加过田径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人呢。
我跟中年警察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跳上宾利迅速发动了车子。
我一路疾驰到品川埠头,大概花了七、八分钟吧。期间刻意闯了几个警署前的红绿灯,还超速冲过十字路口。
后方传来警车的警铃声。其中还混杂着警告声。
「前方车辆,停车!快停车!」
从这些声音我可以确认警方都确实跟上来了。
我把车朝品川埠头里冲。
宾利之后,紧接着三辆警车。
我一放慢车速,视线的右边就窜出一辆警车。看来是预先埋伏的。
我急忙把方向盘切向左边,马上要踩煞车。
但终究来不及,车头撞上了黄色栅栏。
栅栏是坚硬的铁制。
我可以感觉到撞击的力度让栅栏扭曲,车头凹陷。
我马上从车上跳下来。
附近被警车车灯照得很亮。
我在车灯中看见了人影,朝着那人影跑过去。
「堂上!」
我大喊。
两个人影中较大的那一个往我这里回头。
「『前女友名单』已经在网路上公开了!」
堂上好像没听清楚,我放声大喊:
「所以你就算杀了纱英也没用了!」
我大叫时,警察鱼贯下车打算围住我。
我对着警察怒吼:
「那男人手上有毒药!旁边的女人很危险!」
警察看到深夜出现在埠头的一对男女,似乎也觉得有些可疑,用手电筒照着这两个人影。
堂上和纱英惊讶地看着我。
「丽子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纱英讶异地问。
「站在你身边的堂上,就是他杀害荣治的!」
我大声说道。
「怎么可能。」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纱英还是浮现出不安的表情,跟堂上拉开了一点距离。
「堂上,证据都已经齐全了,你死心吧!」
我不知道证据到底齐全了没,但总之得先让堂上死心。
远观的警察渐渐将我包围。从警察跟警察的缝隙之间,我可以看到另外有几名警察也走近了堂上和纱英。
我看见堂上将手上的包包高高举起。
他似乎想将包丢进海里。
糟了!
我奋力用肩膀撞开包围着我的警察们。
趁警察还没反应过来,我突破重围狂奔。一头撞向堂上的侧腹部。
堂上的包包离开他手中。
眼角余光可以看见包包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飞出去。
我立刻调整好一度失去平衡的身体,曲膝用力一跳。
伸长的手指尖抓住了包包的边缘,用力拉回来。
我就这样跌落在埠头的坚硬水泥地上。
「好痛……」
我一边哀叫一边爬起身。
手里环抱着堂上的包包。
「你这个人……」
我听见堂上在我头上低喃。
警察纷纷聚集到我和堂上身边。
堂上说了声「可恶!」单手推开担心跑上前来的纱英,开始奔跑。
我对包围的警察大叫:
「抓住那个男人!」
警察显得很困惑,面面相觑。
「快!快追啊!」
几个警察应该是被我的气势传染,也急忙追在堂上身后。
我像念咒般不断对包围着我的警察说:
「这个包包里一定放着毒药、那个男人是杀人犯,你们一定要抓住他,要是让他跑了,我就会以怠慢任务这个理由去申请国赔。」
围着我的警察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我不顾羞耻和后果放胆去做,但我很清楚,如果不让他们觉得「这个人放着不管反而麻烦」,警察是不会有动作的,所以警察觉得烦反而是个好征兆。
结果那天晚上,我被关进警署内的拘留所。
这里没有暖气,只有一张起毛球的薄毯,但是我却坦坦荡荡地躺成了个前所未有的大字形,睡得很沉。
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愧对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