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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冰果 二 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之重生

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讲到玫瑰色就是高中生活,这两个词几乎可划上等号,我想这组对应释义被记载在《广辞苑》(注一)上的那一天应该不远了,虽然在西元两千年的今日还没动静就是。

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高中生都期待着玫瑰色的生活。好比说,有些人对课业、运动、恋爱等等全都兴趣缺缺,只喜欢灰色的生活,这种人就我所见也不少,却是相当寂寥的人生观。

夕阳西下时,我在教室里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些事,里志听了,脸上依旧挂着他一贯的微笑。

「就是说啊,但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自虐倾向。」

这话还真令人不悦。

我抗议道:「你说我是灰色的?」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可是课业啦,运动啦,还有什么来着?……恋爱吗?我不认为你对这些东西有多积极。」

「我也没有很消极啊。」

「说的也是。」里志的笑意更深了。「你只是在『节能』,是吧?」

我闷哼一声表示同意。知道就好,我也不是真的排斥积极,只是觉得那既麻烦又浪费时间精力,所以对那些事不太感兴趣。珍惜地球资源的「节能」正是我的行事准则,以标语方式来表现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

我发表这句个人信条时,里志总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

「节能也好,厌世也罢,还不都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工具主义(注二)吗?」

「不知道。」

「简单说,你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进入神山高中这个社团活动多采多姿的宝殿却不参加社团,单就结果来看,确实是灰色的。」

我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照你这样以结果论,『杀人』和『业务过失致死』不就没两样了?」

听到我的提问,里志毫不迟疑地回答:

「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反正结果一样是死。除非因别人业务过失而死的死者升天时,心里很清楚地认定『喔……,我会死是因为某人的业务过失啊』,那又另当别论。」

「……」

这家伙真是好辩。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福部里志,他是我的老朋友、好对手,也是敌人。里志在男生当中算是矮的,升上高中后体形依旧娇小,远远望去还会被人误认是女生,但他的内在却一点也不娇小。我很难解释他的特别之处,总之这家伙就是与众不同,好比他的眼睛和嘴角一向带着笑意,总是提着一只束口袋,特别是能言善辩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注册商标。他参加的社团是手工艺社,至于加入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和这家伙辩论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甩甩手表示想结束话题。

「随便啦,你早点回家吧。」

「也对,今天不太想去社团……,还是回家吧。」里志正要起身,突然诧异地望着我。「你会叫我回家?真稀奇呢。」

「哪里稀奇?」

「依你的习性,应该自个儿先走了才对啊?哪会留到现在叫我回家。你又没参加社团,莫非放学后还有事?」

「是啊。」

我皱着眉头,默默地从制服右口袋拿出一张宣纸。里志一看,登时睁大了眼。这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虽然没什么好惊讶的,里志却真的瞪大了眼。他偶尔会冒出很夸张的反应,这也是他挺出名的一项特点。

「这是……。怎么可能!?」

「里志,你真没礼貌。」

「天啊!这不是入社申请书吗?吓死我了!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会想参加社团活动!」

这确实是入社申请书。里志看到「申请参加之社团」一栏便皱起眉头。

「古籍研究社……?」

「你听过啊?」

「当然。可是你为什么挑古籍研究社?难道你突然对国学开窍了?」

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我下意识地抓抓头,又从左侧口袋拿出另一张纸。那是一张信纸,上头写着与书写者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字体。我把信纸交给里志。

「你看就知道了。」

里志依书接过信纸看完,不出我所料地笑出声来。

「哈哈!奉太郎,很伤脑筋吧?原来是姐姐的要求,难怪你拒绝不了。」

瞧他乐成那副德性。相反地,我却是愁容满面。今天早上收到这封从印度寄来的国际邮件,逼得我不得不稍微修改一下自己的作风。老是这样,折木供惠的信总是让我的生活变调。

奉太郎,去保护姐姐青春的舞台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

今早我一拆开信封,看完这封简短的信,就被这自私任性的内容吓得傻眼。我并没有义务保护姐姐的回忆,可是……

「你姐姐的专长是什么啊?柔道?」

「是合气道和擒拿术,只要她决定下重手,绝对能让人痛不欲生。」

没错,我那个光是跑遍日本还嫌不过瘾、进而跨足全球的姐姐,是个文武双全的超级大学生,一旦惹毛了她可是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当然我也可以坚守自己所剩不多的原则拒绝她,不过我的确没理由不帮她这个忙,姐姐那句「反正你也没有其他打算」精准地戳中要害。而且,我也觉得「回家社」的社员和只挂名不出现的幽灵社员没两样,所以仿佛是自己做出决定似地,我不带一丝犹豫地说:

「我今天早上交出申请书了。」

「员搞不懂你。」

里志又看了看姐姐的信。

我叹了口气。「虽然说也没什么好处啦。」

「……不,我倒不这么想。」里志抬起视线,语气异常开朗。他拿起信纸轻拍掌心,「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这么一来你就能独占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啦。不错嘛,在校园里得到了一个私人空间。」

私人空间?

「……你的观点还员特别。」

「你不想要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论调?简言之,里志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校内玩秘密基地游戏?我完全没想到这点。私人空间啊……。我是不至于渴望到要极力争取,但如果是附带赠送,收下也无妨。我抽回里志手上的信纸。

「嗯,听起来不错,就去社办看看好了。」

「这样很好,先做再说吧。」

先做再说?没有比这句更不适合我的话了。我苦笑地想着,一边拎起我的斜背包。

看来,我对自己的信条也只有这么点忠诚度。

敞开的窗外传来不知是田径社还是什么社的吆喝声。

「……一、二!一、二!一、二……」

这耗费大量能量的生活态度令我肃然起敬。常有人误会我,其实我并不觉得节能优于一切,所以从不认为那些很有活力的人是傻子。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一边走向古籍研究社社办。

爬上三楼,在铺磁砖的走廊上前进。工友正搬着大型人字梯经过,我向他打听,得知古籍研究社社办位在专科大楼四楼,已挪为地科教室之用。

神山高中无论从学生人数或是建地面积来看都不算大。

学生总数应该不到千人,勉强算是这一带的升学学校,却看不出校方对升学倾注什么心力,嗯,反正就是所普通的高中,不过相较于学生人数的偏少,独特的社团却特别多(譬如水墨画社、人声音乐社,还有古籍研究社等等),每年文化祭的盛况在这一带非常有名,除此之外别无特色。

至于空间规画,校区里共有三栋大型建筑,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科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这些都很普通,其他就是武术道场和体育器材室之类的,同样不值一提。古籍研究社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四楼可说是位在神高最偏僻的地带。

光要前往社办就很消耗能量啊。——我边想边穿过连接两栋大楼的通道,爬上四楼,很快便找到了地科教室。我立刻一拉横向滑门,门扉文风不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专科教室没人使用时通常是上锁的。我拿出为避免白跑一趟而借来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转。

锁开了,我拉开门扉。空无一人的教室,透过面西的窗户看得见夕阳。

空无一人?不,我错了。

暮色笼罩的地科教室——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已经有人在。

那人站在窗边看着我,是个女生。

本来我一直无法拿捏「纤弱」、「清纯可人」等词汇的具体形象为何,但此刻我发觉,这些词汇完全可以用来形容这个女生。她黑发披肩,很适合穿水手服,在女生之中算满高的,说不定比里志还高。她既是女生又是高中生,当然该称之为女高中生,但是她那薄唇和细腻的气质让我很想用「女学生」这种古典的头衔来称呼。她还有一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大眼睛,只有这部分称不上清纯,给人相当活泼的印象。

我不认识这个女生。

她却看着我,脸上泛起微笑。

「你好,折木同学。你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吗?」

「……你是谁?」

我直截了当地问。我确实不喜交际,但也不至于对人冷漠到忘掉认识的人的长相。我并不认识这个女生,她怎么会认识我?

「你不记得吗?我是千反田啊,千反田爱瑠。」

千反田爱瑠?即使她报上姓名,我还是没印象。千反田是个少见的姓,爱瑠更是少见的名字,照理说我不可能忘记这种姓名。

我再仔细看向这名自称千反田爱瑠的女学生,确定我真的不认识她,然后才说:

「抱歉,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微笑依旧,偏起了头说:

「你是折木同学对吧?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

我点头。

「我是一年A班的。」

千反田说完随即沉默了下来,仿佛在说「这样你应该知道了吧」。……难道我的记性真的那么差?

等等,不对啊。我是B班,她是A班,没道理要互相认识。

如果只是同年级不同班,在学校里很少有机会往来,会彼此接触都是因为社团活动、学生会活动,或是朋友介绍,但这些都与我毫无交集。还有可能是在校内活动中见到过,不过入学之后的校内活动只有开学典礼,我也不记得开学典礼时会向谁自我介绍过。

不,不止这些,我想起来了,上课时也有机会和其他班级往来。为了有效使用学校硬体设备,有时会数个班级合并上课,譬如体育或艺术选修课。我读国中时还有工艺课,不过标榜升学学校的神山高中没有这个科目。至于体育课则是男女分开上,所以……

「难道我们一起上过音乐课?」

「是啊,你终于想起来了!」

千反田重重地点头。

明明是自己猜到的,我却不禁愣住了。为了我微薄的名誉,得把话说在前头——从入学以来我只上过一次艺术选修课,怎么可能记得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啊!

话虽如此,千反田这个女学生却办到了,证明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这么说来,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也太惊人了。

不过,世上本来就有所谓的偶然。譬如看同一份报纸,能记得多少内容也是因人而异呀。想到这,我重振起精神,开口问道:

「你在地科教室里做什么呢?千反田同学。」

她立刻回答:

「我想加入古籍研究社,所以先来探一下。」

她说要加入古籍研究社,那就是新社员了。

希望大家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这个女学生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代表我无法拥有私人空间,姐姐的护社愿望也达成了,这样一来我便没有任何非加入古籍研究社不可的理由。我暗自叹息:跑这一赵完全白费了。不过,大概是出于不想白跑的心态,我问她:

「干嘛加古入研究社啊?」

我的言下之意是「这种社团不值得加入」,但她丝毫没察觉到我话中有话。

「嗯,我是因为个人因素。」

竟然不正面答覆。千反田爱瑠这个人说不定意外地狡猾。

「那折木同学你呢?」

「我?」

这下伤脑筋了,该怎么解释?就算回答我是受人指使,她也无法理解吧,何况又没必要让她理解。就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时……

门突然打开,吼声窜了进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转头一看,开门的是一位男老师,应该是在进行放学后的例行巡逻。他体格壮硕,皮肤黝黑,似乎是体育老师。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我觉得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已过盛年的他,外表散发出一股威严。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千反田缩起身子,不过她很快恢复镇定的微笑,问候道:

「森下老师好。」

千反田这敬礼的动作无论速度和角度都无懈可击,但这合礼仪却不合场面的态鏖让我更紧张了。这招先声夺人使得那位森下老师先是一愣,又立即吼道:

「我还在想门锁怎么会是开着的,原来是你们擅自跑进来!报出你们的班级和姓名!」

……啧,说什么「擅自」。

「我是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老师,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社办,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不能在这里进行社团活动吗?」

「古籍研究社?」老师显然相当疑惑,「古籍研究社不是废社了吗?」

「至少今天早上还没废社,要不然您可以找敝社的顾问老师——」

「是大出老师。」

「是的,找大出老师问问看就知道了。」

有力的帮腔,有力的说明。森下老师的音量瞬间转弱。

「喔喔,这样啊。那你们好好地玩社团吧。」

「我们今天都是第一次来呢。」

「嗯,走的时候记得交还钥匙。」

「好的。」

森下老师又瞅着我们好一阵子,这才粗鲁地关上门,「碰」的巨响再次令千反田缩起身子。她缓缓开口:

「嗓门还真……」

「嗯?」

「嗓门还真大呀,这位老师。」

我笑了。

好啦。

现在也没事做了。

「好,探也探过了,该回家了。」

「咦?不进行社团活动吗?」

「我要回家了。」

我背好没装多少东西的斜背包,转身背对千反田。

「教室门就麻烦你锁了,不然又像刚刚那样被骂可不好玩。」

「咦?」

我走出地科教室——

不,我还没走出教室门,千反田就尖着嗓子叫住了我。

「请等一下!」

我回头一看,只见千反田神情讶异,仿佛我说的是什么奇怪事情。

「我没办法锁门呀。」

「为什么?」

「我没有钥匙。」

喔,也对,钥匙还在我身上。外借的钥匙不可能有好几副。我从口袋拿出钥匙,勾在指尖上。

「对喔……。抱歉,千反田同学,那就交给你了。」

但千反田没有回答,只管凝视着挂在我指尖摇晃的钥匙,一脸纳闷。

「为什么你有钥匙?」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

「没钥匙怎么进得了上锁的教室……。咦?等等……,千反田同学,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没锁。我以为教室里有人,所以没去借钥匙。」

说的也是。要不是因为收到身为毕业校友的姐姐寄来的信,我也无从得知古籍研究社没有社员。

「是吗?可是我来的时候门是锁上的。」

我不经意说出这句话,没想到这下可不得了,千反田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而且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连瞳孔都放大了。千反田不顾我的惊愕,缓缓地问道:

「折木同学,你说『锁上』,是指你打算进来时,这扇门是上了锁的?」

我点点头,心中却疑惑于眼前这位清纯女学生的转变。千反田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地往前踏了一步,说道:

「这么说来,我被人反锁在里面了。」

棒球社社员挥棒击中球的清脆声响在此处也清晰可闻。我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间教室,不过千反田好像很想聊一聊。我轻叹一口气,决定妥协,提着斜背包坐到身旁的桌子上。

千反田说自己被人反锁。真有其事吗?我想了一下——钥匙在我身上,千反田在教室里,我也不记得我会经拿钥匙锁过这道门,看来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自己从门内侧上了锁吧?」

千反田摇摇头,明确地否认了。

「我没有上锁。」

「可是钥匙此刻就摆在我们眼前,没有其他人能上锁啊。」

「……」

「算了,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啦。」

但是千反田没有回应我的猜测,只是突然举起手指着我身后说:

「那是你朋友吗?」

我回过头,发现微微开启的门缝间,黑色制服若隐若现,霎时那人和我四目交会,我认出那双经常带着笑意的棕色眼睛,立刻大喊:

「里志!你太差劲了,竟然偷听!」

门扉拉开,不出我所料,来者正是福部里志。他一点也不心虚,厚着脸皮说: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即使你不是故意的,从结果来看都一样。」

「别这么说嘛,见到心如铁石的奉太郎在黄昏的专科教室里和女生独处,换作别人也不敢闯进来啊。我可不想被马踢(注三)哦。」

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是早就回家去了吗?」

「我本来是打算回家去,但是我在楼下抬头看到你和女生在这间教室里,突然想起我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当过偷窥狂……」

我只当充耳不闻,视线从里志身上移开。这是里志式的玩笑,不过他的口气太过自然,不了解他的人经常会把他的玩笑当真。

看来千反田就是其中之一。

「呃、呃,我……」

她一反先前的冷静态度,慌张到甚至有些滑稽。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直接,那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什么的愕然模样,就像倾注全力表现出「我现在很惊慌失措」似的,从旁看来是很有趣,但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所幸要戳破里志的玩笑很简单,只要问一句话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我看得出千反田松了一口气。里志的个人信条正是:「即兴才是说笑,会留下祸根就是说谎。」

「……折木同学,这位是?」

或许是刚听到让人害怕的玩笑的关系,千反田的语气略显戒备。

要介绍里志无须多说,我简短地回答:

「这家伙啊,他叫福部里志,是个冒牌雅士。」

「冒牌?」里志听到这贴切至极的介绍也很开心。「哈哈,奉太郎,介绍得好。你好,初次见面,你是……?」

「我叫千反田。千反田爱瑠。」

里志对千反田这名字起了奇特的反应,只见他张口结舌,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开口就像连珠炮的里志会说不出话。

「千、千反田?你说的千反田是那个千反田吗?」

「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千反田,不过听说在神山,姓千反田的都是我们家的亲戚。」

「所以是真的喽?天呐。」

里志是真的很惊讶,这让我十分诧异,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但我却完全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

「喂,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怎么回事?奉太郎,你真是吓坏我了。我明白你有点欠缺常识,不过你不可能没听过千反田家族吧?」

他夸张地摇头,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不用说,这也是里志式的玩笑。我非常清楚里志在无用的知识方面有多渊博,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丝毫不快或羞耻。

「千反田同学的家族又怎样了?」

里志有些得意地点点头,对我解释道:

「神山这地方有很多名门望族,讲到『进位四名门』更是赫赫有名,也就是:荒楠神社十文字、书店世家百日红、富农家族千反田、山林地主万人桥。这些姓氏里面都有依序进位的数字,因此人称『进位四名门』,能与这四个家族相提并论的,只有经营医院的入须家族和位居教育界要角的远垣内家族了。」

这可疑的说明听得我愣了好一会儿。

「四名门?里志,你这话有几成是真的?」

「真没礼貌,全都是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里志会强调自己所言不假,这内容多半是真的。可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名门?里志刻意摆出臭脸给我看,而被他点到名的千反田也附和道:

「嗯,这些姓氏我全听过哦,虽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名门就是了。」

「啊?真的假的?」里志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就从没听过『进位四名门』这种说法。」我注视着里志。

他耸肩说道:

「我可没说谎哦。」

「这词儿是掰出来的吧?」

「哎哟,我偶尔也想当一下引领潮流的人嘛。」里志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双手轻轻一拍。「好啦,奉太郎,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要是试图敷衍,对话只会拖得更长,我只好简单说明情况。

「天色变暗了呢。」千反田说着打开教室的灯。

听完事情经过,里志环抱双臂沉吟了起来。

「唔……,这件事真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了?当成千反田忘记自己会经上锁不就好了?」

「不,非常不可思议。」里志维持一样的姿势,顿了顿继续说:「最近教育当局要求各校尽可能地严加管理,所以神高在教室管理方面也相当谨惯。只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除非有钥匙,否则校内所有的教室门是无法从内侧开关锁的,这是为了防止学生躲在教室里做什么奇怪的事。」

我对里志振振有辞的说法持保留态度。我很清楚里志具备了多少无用的知识,以及他求证时的异常勤奋态度,可是开学至今还不到一个月,他对校内的事怎么可能如此熟悉?

「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嘛……。上星期我想做个实验,偷偷潜入学校,却找不到哪间教室可以从里面上锁,害我伤透了脑筋呢。」

「你还不懂吗?你这种行为就是校方最担心的『奇怪的事』耶。」

「是吗?或许吧。」

「就是啊。」

我笑了,里志也笑了。千反田因我们相视干笑的情景倒退两、三步,一时之间教室内一片静默。我为了打破尴尬,咳了两声之后说:

「算了,上锁的事可能只是哪里误会了吧。太阳都下山了,我要回家了。」

说着我正要站起,肩膀却被人从后方紧紧按住。

千反田不知何时跑到我背后。「请等一下。」

「怎、怎么了?」

「我很好奇。」

千反田的脸贴得出乎意料地近,我有点慌张。「那又怎样?」

「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如果不是有人想把我反锁,为什么我进得了这间教室?」

千反田眼中异样的威吓力显然不容许我敷衍回答,我震慑于她的气势,顿时吞吞吐吐了起来。

「所、所以呢?」

「要说是误会的话,那是谁误会的?又弄错了什么?」

「你问我,我哪知道……」

「可是,我很好奇。」

她倾身向前,逼得我的身子随之后仰。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千反田清纯?真要命,那只是乍看之下,只是纯粹针对外表的形容。我发现最能显露这家伙本性的是她的眼睛,唯有那双不符合整体形象的活泼大眼能反映出她的真实性格。「我很好奇」这句话让进位四名门的大小姐成了一个好奇宝宝。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你们也帮忙想想吧。」

「我为什么得——」

「好像很有趣呢。」

里志打断我的话,接受了她的提议。这确实符合里志的本性,不过……

「抱歉我没兴趣,我要回家了。」

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只是在浪费能量,没必要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然而,深知我会这么想的里志却说:

「奉太郎,你也来帮忙嘛,我只能做到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区区一介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真无聊,我才不跟——」

我话说到一半,里志便直使眼色,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千反田。

「呃……」

千反田那紧抿的嘴唇、紧抓着裙摆的手、像在瞪人般射过来的视线,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光看那副气势,她绝不输给我姐姐。里志偷偷警告我:「为了你自己着想,还是顺着她吧。」

我轮流望着千反田和里志,里志轻轻点头。我决定听进他的警告,我可不想遭遇不幸。

「……也对,似乎挺有趣的,我也来想想吧。」

我的口气不太自然,这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听到我这回应,千反田的嘴角放松了一点。

「折木同学,你有什么线索吗?」

「先给他一点时间想想吧,奉太郎是个与其劳动肉体、宁愿动脑的消极家伙,可是他一旦思考起来,就很可靠哦。」

少废话,又不是一定要挥汗劳动才叫积极。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情况。

千反田进入教室时,门没有锁;当我抵达时,却是锁着的。

如果里志所书属实,千反田是绝不可能从内侧上锁。但她会不会并非刻意,而是无意间锁上的?譬如说,门锁在千反田刚进来时是锁一半的状态,在她进来之后就因为弹簧或其他东西的作用,而像自动锁一样地锁上了。

我说出这个推测,千反田只是偏起头,没有发表评论;里志则是以嘲弄的语气说:

「那是不可能的,奉太郎。神高的门锁在那种没锁好的状态下是插不进钥匙的。」

真的吗?

若果真如此,只能推测是有人蓄意上锁了。我问道:

「千反田同学,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教室的吗?」

千反田想了一会儿。

「大概比你早三分钟。」

三分钟。时间太短,来不及的。毕竟这间地科教室位在神高的最边陲地带。

看样子这件事比想像中棘手——我正这么想,一旁的千反田突然大喊一声:

「啊!」

「怎么了,千反田同学?」

「对了,仔细想想就知道上锁的人是谁啦!」

「喔?是谁?」

千反田喜孜孜地露出微笑。……不知怎的,我有股不好的预感。接着这位大小姐转身对我说:

「就是你,折木同学。因为你有钥匙。」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于是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认了吧,但话还来不及出口,千反田又继续说:

「不过,不会有这种事吧?折木同学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人吧?」

……别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啊。里志见我无言以对,便笑着说:

「奉太郎可不可信任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他应该没兴趣反锁你,因为没有好处。」

说的对。里志真了解我,我才不会做没赚头的事。

所以绝对不是我上锁的。

那会是谁呢……?

怎么也想不通,我轻搔着头。

对了,必须找些线索才行。不知为何,我心虚得像是在辩解似地说道:

「这样胡乱猜测不行啦。没有任何线索吗?」

「线索?怎样的东西叫做线索?」

被千反田这么一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线索嘛,就是有助于着手调查的东西。」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里志替我补充道:

「就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千反田同学,你有没有发现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唔……,这么说来……」

哪会有什么异状?我完全不抱期待,千反田慢慢环顾教室内,接着落定视线,缓缓说道:

「我刚刚听见脚下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声响?

有吗?我没发现。

但若真是如此……

……对了,我好像懂了。

里志观察着我的表情。

「奉太郎,你想到什么了吧?」

我默默抓起斜背包。

「折、折木同学,你要去哪儿啊?」

「现场模拟。运气够好的话,答案应该就出来了。」

千反田连忙跟上我,里志想必也跟随其后。

搞定一切走出校门时,天色已经相当暗,棒球社的社员正在操场整地。不知为何我还带着刚才已经道别的千反田和里志同行……,不,是他们自己跟过来的。

千反田走到我身边。

「差不多该公布谜底了吧,折木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

里志也在后面说:

「就是啊,奉太郎,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嘛。」

别说得这么思心。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又不是存心装神秘,是谜底太简单了,我实在懒得讲。」

「或许你觉得很简单,但我并不这么觉得。」千反田噘起嘴。

解释起来虽然麻烦,要逃避却更费工夫。于是我背好斜背包,思考着该从何说起。

「好吧。真相就是,有人拿万用钥匙把你锁在里面,明白了吗?」

我说出自以为理所当然的结论,千反田却发出惊呼。看来非得从头说起不可了。

「咦?为什么?」

「地科教室位在校园边陲地带,如果某人以外借钥匙锁住你之后,把钥匙缴回教职员室,我再借出钥匙去那间教室开门,前后过程不可能只花三分钟。」

「对耶,外借钥匙只有一副,一定是其他的钥匙,所以你才会想到是万用钥匙啊?」

正是如此。而且照理来说,学生不可能拿得到万用钥匙,这么一来真相自然呼之欲出。

还有一条有力线索。

「而且呢,你说你听到地板传来声响,对吧?」

「是啊。」

「四楼的教室地板发出声响,一般来说会是什么情况呢?」

里志悠然地回答:

「这表示可能有人在戳弄三楼的天花板。」

「我也这么想,所以猜得出拿万用钥匙的是谁。」

放学后会在教室里戳弄天花板的人,就是……

「不过,真亏你会注意到工友呢。」

千反田频频点头。

方才我们在三楼看到的是扛着大型人字梯的工友,只见他走出教室,放下梯子,从口袋拿出万用钥匙,当着我们的面一间间依序锁上三楼的教室。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事是这样的:打开教室门锁,进去工作,结束后栘往下一间教室,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处理完三楼所有教室之后,再依序锁上各间教室。如果有学生好死不死在这段门开着的空档走进教室,就会被工友锁在里面了。……就像千反田这样。

我们并不清楚工友究竟在进行什么作业,但既然他进了好几间教室,又没拿梯子以外的大型物体,可以想见并不是换灯管,多半是检查电灯启动器或是烟雾侦测警报器吧。不过,这种事情不知道答案也无所谓,反正千反田也没问。

总之事情都解决了。

「我就说嘛,这小子一旦动起脑筋来是很可靠的。」

「真的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熟知门禁管理的是里志,察觉楼下传来声响的是千反田,而我则是从头到尾都在装傻……。算了,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反正我只是被赶鸭子上架。看到千反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佩服之情,我忍不住想揶揄她一下。

「不过千反田同学,你明明在教室内,为什么没留意到门被锁上的声响呢?只有这点我搞不懂。」

千反田似乎不觉得受到揶揄或是讽刺,坦然地微微一笑说:

「关于这点我可以解释。我当时很专心地在看窗外……,在看那栋建筑物。」

她指向路旁一栋建筑。那是神山高中的校舍之一——武术道场,在长年的风吹雨打之下斑驳处处,是一栋破破烂烂的木造建筑。我也效法千反田,坦白地说出感想:

「可是我不觉得它哪里吸引人耶,你居然能看得那么入神。」

「不,那栋建筑很不可思议哦。」

「会吗?」

我看不出它哪里不可思议,里志却在后头喃喃说着:「的确呢。」

「它好老旧,远旧于其他建筑。」

「是啊。」

会吗?大概吧。会因为建筑老旧而受到吸引,甚至看到忘我,这种个性不知该说风雅还是悠哉,总之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行径。

红灯挡住了去路,几名和我们一样正要回家的神高学生等着号志灯转绿。

「话说回来,我还没向你正式打招呼呢,折木同学。」千反田慢吞吞地说。

「正式打招呼?」

「是呀,我们今后会共同参与古籍研究社的活动嘛。请多多指教。」

古籍研究社!对耶,我都忘了,我是想看看古籍研究社的社办才跑去那间地科教室的。虽说千反田已经入社,代表我没必要蹬古籍研究社这浑水了……。总之这全是自然演变的结果,横竖我的入社申请书早已交出去,学校也受理归档了,再说神高的社团入社满一个月就不得退社。

千反田朝我轻轻点头,接着笑着对里志说:

「福部同学呢?你也来加入古籍研究社如何?」

里志环抱双臂做出沉思的模样,但没多久就回答了:

「不错啊,今天的社团活动很有趣。好,我加入。」

「那也请福部同学多多指教喽。」

「别客气,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奉太郎也是。」

里志向我投来揶揄的目光,语气十分造作。

号志灯变绿了,我迅速迈出步伐,一探口袋,摸到一张信纸,那是姐姐的信。回头想想,收到折木供惠的信时,我已隐约察觉日子不会平静了。

姐姐,你满意了吧?代表你青春时代的古籍研究社有了三名新进社员呢。深具传统的古籍研究社眼看就要复活,这下我恐怕得向宁静的节能生活说再见了,因为……

「对了,得先决定社长人选才行。怎么办?」

「对耶,可是奉太郎完全不适合这个职位。」

因为,这些人不会放任我继续节能的。要是只有里志还容易解决,麻烦的是……

千反田爱瑠和我四目交会,那双灵活的大眼露出笑意。

麻烦的是这位大小姐。——我愣愣地想着。

注一:日本最普遍的辞典。

注二: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学说,认为思想和理论是支配环境的工具,主张有用性决定真理的价值。

注三:日本谚语:「妨碍别人谈恋爱会被马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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