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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冰果 三 值得夸耀的古籍研究社之活动

我从没想过古籍研究社是在做什么的,知道答案的学生都已不在这所学校,而我也不至于好奇到想请教老师。其实问姐姐就行了,但是不凑巧,她现在正在贝鲁特(注一)。算了,社团活动目的不明的情况虽然罕见,反正存在意义不明的团体多得是,应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古籍研究社复活一个月了。兼做地科教室之用的社办即便不能当作私人空间,仍然在我心中逐渐确立安居之所的地位。我每每放学后觉得无聊就会跑来这里,心想说不定里志来了,说不定千反田来了,说不定两人都来了,若是谁都没来也无所谓。我们有时会聊天,有时只是保持沉默。里志的个性本来就耐得住安静,而千反田这位大小姐如果没有爆发出好奇心,便如外在形象一样娴静,因此我尽管不懂古籍研究社为何存在,还是觉得这个社团很有俱乐部的风味。

和人们只要相处起来不太累,我其实不那么排斥交际。但里志直到现在还没摸清楚我这脾气。

下着小雨的这一天,只有我和千反田在社办。我将椅子拉到窗边倚墙而坐,读着廉价的平装书,千反田则是坐在教室前方读着一本厚书。放学后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不经意瞥向时钟,离我上次看时间已过了三十分钟,没想到时光流逝如斯迅速。话虽如此,若说我现在是闲适或心情放松,那就错了。因为必须先感受到紧张或压力,才会有所谓的闲适和放松,而我一直都维持在能量耗费极少的状态下。

沉默之中,只听见翻书页和细雨的滴答声响。

「……」

想睡了。等雨停就速速回家去吧。

就在这时,传来「啪哒」阖起书本的声响,背对着我的千反田开口了:

「沦落啊。」

她并没有望向我,但显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于是试探道:

「你是说一年种两次的那个?」

「那叫『轮种』。」千反田回过头来,答得铿锵有力,「一年种两次同样的作物叫二获。」

「真不愧是农家的女儿。」

「又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此刻只闻雨声,然后一片沉默之后,她才继续说:

「不是,我不是在讲那个。」

「你想说的是『沦落』?」

「没错,这是沦落。」

「什么东西沦落?」

千反田凝视着我,接着右掌朝上,往整间教室比了一周。

「放学后的时间啊,这种没有目标的生活真是毫无建树。」

废话,单纯地杀时间当然不会有任何建树。我连书都懒得阖起,抬眼瞥向她说: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从古籍研究社得到什么东西吗?」

「你问我嘛……」

我提出这个疑问实在不怀好心,因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附带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东西。」

「喔?」

真意外,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我起了点兴趣,但还来不及问她,她就回避似地接着说:

「不过那部分是个人因素。」

这样我就问不下去了。

千反田继续说:

「我现在谈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个社团,得有社团活动才行。」

「有活动是不赖,可是我们又没有目标。」

「当然有目标。」

千反田挟带社长的权势和名门的声威发出严正宣告:

「我们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过,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气,再进一步说明,这等于是这地区年轻人的文化盛事。我听里志说,在这镇上所有学习茶道的高中生都该参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系的街舞比赛也比出了不少专业舞群。这些艺文活动的品质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为数可观,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从各学艺类社团蒐集来的社刊多达一整箱。

说起来这应该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结晶,至于我对这点作何感想……,还是别提了,我只能说一句「确实不容小觎」。

千反田说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提出合理的质疑。

「千反田,社刊应该是平日社团活动的结果,而不是目标吧?」

千反田摇摇头。

「不,把做出社刊这个结果当作目标,我们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就达成了。」

「……啊?」

「就是说,所谓把结果当作目标,就是以之为目标而试图得到结果,不是吗?」

唔……。我紧皱眉头。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但这应该就是套套逻辑(注二)吧?

言归正传,搞什么社刊嘛,太麻烦了。不,我没制作过社刊,无法断定麻不麻烦,总之没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标和活动都是人们自找麻烦想出来的,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没必要的活动上,等于是白白糟蹋体力。

我阖起平装书,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费工夫了,而且……对呀,只靠三个人也搞不出像样的东西嘛。」

千反田依然坚持。

「不行,不可以没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设摊之类。」

「依照惯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设摊。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没有社刊。」

「……为什么?」

「社团预算当中包含了社刊制作费,不做就麻烦大了。」

千反田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纸给我看。的确,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点儿预算的名目就是「社刊制作费」。

「大出老师也很期待我们推出社刊,因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传统,他不希望就此成为绝响。」

「……」

有条理的人脑筋通常不错,但不代表没有条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并不笨,却绝对称不上有条理。如果她一开始就先提预算和传统,再宣布活动目标,不是很好吗?因为我很清楚反抗预算名目与传统都是徒劳无功,要是她有条理地按顺序开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顶多苦笑罢了。

「好啦好啦,那就来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对漫无目标的宁静生活道别。算了,或许这样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还在下。既然暂时回不了家,干脆问一下该问的事。

「所以呢?社刊长怎样?」

「什么长怎样?」

「我在问你历年的社刊是怎样的内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总里见八犬传》读后感」、「从《雨月物语》之〈白峰〉一章论天皇观」、「对前年考察《大镜》所示社会规范变迁之反论」这些玩意儿(虽然机率不大),我就得下定决心了。在此惯重地补充一点:不是下定决心做出符合历年品质的社刊,而是下定决心不做。反正无论如何,先知道所谓的「传统」倾向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样的内容呢?」该说她答得理所当然吗?千反田有模有样的社长架式常常令我忘记她加入古籍研究社仅仅一个月。「去查旧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种东西吗?又不知道收在哪里。」

「会不会在社办?」

对耶。

我差点反射性地附和出声,真丢脸。我没吭声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这里就是社办喔。」千反田说。

没错。

「真不好意思,因为不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感觉……」

这也没错。

做为本社社办的这间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仅有黑板和桌椅,顶多加上扫除用具,再普通不过的教室,看不出哪里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会不会没留下来呢?」

「不会啦。」

「那……会不会在图书室?」

很有可能。我点点头,千反田旋即提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

「我们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开门走出去,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动力。随便啦,反正图书室就在前往校舍门口的路上,顺路。

不对,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吗?那么图书室值班的该不会是……

「哎呀,这不是折木吗?好久不见,真不想见到你。」

我一走进图书室,冷言冷语立刻迎面而来。果真如我所料,坐镇在柜台内值班的小不点就是伊原摩耶花。

伊原和我是小学同学,同班九年,可说缘分匪浅。她从小长得五官端正,升上高中后,那张娃娃脸只比当年成熟一点点,稚嫩的脸庞和娇小的身材给人可爱的印象,不过千万别被外表骗了,那都是陷阱。伊原可是随身携带凶器的,要是在她面前稍有松懈,恶毒的话立刻追杀过来。连我这个和她不熟的人都会听说,那些慕名而来,拜倒在伊原石榴裙下的男生私下表示,伊原对于自己犯的错一样尖酸严苛,所以她虽然个性泼辣,还是有人觉得她其实本性不坏。

不过我才不相信这种风评。

我不悦地说:

「嗨,我来找你了。」

「这里是学识的圣殿,不适合你这种人。」

伊原跷着腿坐在柜台里。由于本校图书室的借阅手续都由借阅人自行办理,所以值班的图书委员看上去挺清闲的,该做的工作似乎只有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然而还书箱却堆着几本书。伊原不是爱偷懒的人,所以她应该是打算累积到一定数量再一口气解决吧。她手边放着一本又厚又大本的书,似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室里人挺多的,十张四人桌各有一、两人在读书。其中想必有很爱读书的,但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有些人应该只是因为不想冒雨回家而留校躲雨。一个男生抬头看向我们。这人我认识,真糟糕,是福部里志。

里志和我目光一交会,便笑咪咪地起身。

「哟,奉太郎,真是巧遇啊。」这家伙看看伊原,又看看板着脸的我,「你们两个感情还是一样好,真不愧是镝矢中学的最佳情侣。」

我明知对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还是骂道:

「少开玩笑了。」

一旁的伊原也冶冶地说:

「叫我跟这种阴沉的家伙交往,我宁愿选择蛞蝓。」

……竟然拿蛞蝓和我比。

接着伊原还神情泰然地补了一句:

「阿福,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什么说得出这种玩笑?」

「啊啊,不好意思,摩耶花,你受伤了吗?」

「少来,你每次都想装傻带过……。真是够了。」

她瞪了里志一眼。

里志把视线移到我身上,露出苦笑。伊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里志穷追不舍,里志却是一路闪躲。

他干咳两声岔开话题。

「哎哟,无所谓啦,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们两个古籍研究社社员一起来图书室做什么呀?」

对了,我不是来探伊原的班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搞得哑然无语的千反田听到里志这么一问,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图、图书委员,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喔?要问就问吧。」

「请问这里有没有收藏社团的社刊呢?」

「有啊,都收在那座墙边的开架书柜里。」

「也有古籍研究社的吗?」

伊原偏起头。「古籍研究社啊……。不好意思,我没印象耶,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千反田道谢之后就要过去,里志制止了她。

「那边没有,我刚刚正好找过那个书柜。摩耶花,还有别的存放地点吗?」

「唔……,开架书柜没有的话,有可能在书库里。」

「书库啊……」里志沉思一会儿才问:「千反田同学,你们为什么要找社刊?」

「我们要在文化祭时推出社刊,所以想先看看旧刊的样貌。」

「喔?要在KANYA祭推出?奉太郎你居然会同意耶。」

我哪里同意了?根本是被迫接受,千反田一定不觉得必须得到我的同意。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祭来着?

「里志,你刚刚说了文化祭吗?」

「没有啊,我说的是『KANYA祭』。你没听过吗?这是神高文化祭的俗称。」

俗称?就如同上智大学的学园祭叫做「苏菲亚祭」(注三),庆应大学则是叫「三田祭」(注四)吗?听起来挺像一回事,但是经历过上次的「进位四名门」一事,我还是很难轻易相信。

「听起来有点可疑。是真的吗?」

「真的啦,这虽然不是官方公认的称呼,不过我们手工艺社的学长姐都称它做KANYA祭。摩耶花,你们漫研社的都怎么叫的?」

伊原参加的是漫画研究社?她似乎符合那种形象,又好像不太适合,真是难以捉摸。

「嗯,我们都说KANYA祭,图书委员之间也是这么叫的。」

「KANYA啊……。国字要怎么写?」

里志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不知道,我只是听别人都这么称呼。」

看来员有「KANYA祭」这个俗称,不过KANYA到底是什么?我完全猜不出国字该怎么写。算了,取名本来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理由,要追溯源头也挺麻烦的。这时里志又补充道:

「我想大概是把『神山高中文化祭』简称做『神山(KAMIYAMA)祭』,再转音成了『KANYA祭』吧。」

里志的杂学知识总是这么丰富。

话题偏离了一阵子,伊原提高声调把焦点拉回正题。

「现在是在说社刊的事啦。去书库里或许找得到,可是司书老师(注五)不巧去开会了,现在没办法进书库。老师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回来,你们要等吗?」

三十分钟吗……。千反田好像不急于一时,她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办」,我是觉得随便,同时发现外面的雨愈下愈大。气象预报说下午会转晴,晚上还看得见星星,看样子继续躲雨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好啊,等就等吧。」

「我倒是很欢迎你先回去。」

我决定继续看先前那本平装书,正要转身,里志拉了拉伊原的袖子说:

「摩耶花,刚才那件事,要不要也说给奉太郎他们听?」

伊原装模作样地稍稍皱起眉,想了一下才点头。

「好啊。折木,你有没有兴趣动动脑?」

没有。

千反田却不这么想。

「刚才的什么事呀?」

里志露出他一贯的笑容回答:

「摩耶花发现了一本冷僻的热门书哦。」

「我每个星期五放学后都来这里值班,却发现有一本书每星期都会还回来,到今天已经连续五周了。很怪吧?」

我不管伊原正在讲话,自顾自找起能好好坐下看书的座位。可是很不巧地,图书室内人满为患,没有比较闲适的地方,我只好坐上里志方才的位置。

这个座位离柜台很近,听得见千反田他们的说话声。

「那本书应该很受欢迎吧。」

「会吗?长这样耶。」

伊原拿起手边那本又厚又大本的书,将封面亮出来。

「哇,好漂亮的书……」

听到千反田的赞叹,我忍不住朝他们那边看去。的确,那本书装帧华美,相当吸引女生的目光。封面包着皮革,还有细腻的花纹装饰,接近漆黑的深蓝色调显得十分厚重,书名为《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书不仅厚,尺寸也非常大本。

「我可以看一下内容吗?」千反田说。

「请便。」

我从斜背包拿出平装书,才翻到之前读的页数,一页道林纸质的书页窜入视野,盖住了我那本薄书。千反田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翻给我看,我实在不感兴趣,又不好直接推开,只得浏览了起来。确实,里面除了校史,还是校史,全是这类文字:

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五月十五日,冲绳主权回归日本,冲绳县成立。

九月二十九日,签订日中联合声明,日中两国正式建立邦交。

今年物价、地价异常上涨。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六月七日,神山高中弓道社首次在全县弓道新人赛中获得优胜。

〇七月一日,一年级的露营活动因台风取消。

□十月十日~十四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地点为长崎县佐世保市。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〇二月二日,一年级的大出尚人同学因车辆暴冲事故过世,举行追悼会。

全是小小的文字,要是读完整本一定很枯燥,我个人是绝无兴趣每周借这本书来读,不过内容确实挺特别,会有人这么做也不奇怪。

「奉太郎,你现在一定在想『就算有人每周借这本书去看也不奇怪』吧?」

你这随便透视人心的混帐心电感应者!

我反驳不了,只见伊原神气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部说:

「事情才没那么简单。折木你从不在这里借书看的吧?算了,我来告诉你,好好地听着。我们图书室的借书期限是两周,所以根本没必要每周借出。」

「可是啊,这本书却每周都还回来哦。」里志说。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怪。

「知道是谁借的吗?」

「当然,封底内侧有借书卡呀。你们看。」

千反田依言望向借书卡。

「咦?」

她发出惊呼。

「怎么了?」

那张借书卡上写着借出日期、借书人的班级和姓名。看就知道,这本书确实每周都有人借出,但千反田似乎不是因此惊讶,她指着借书人栏位要我看。

本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町田京子。

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F班泽木口美崎。

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山口亮子。

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E班嶋沙织。

上上上上周的借书人是二年D班铃木好惠。

「每周借书的人都不一样。」

「不止如此。」

千反田指着借出日期栏。我仔细一看,最后的借出日期是今天,减去七就是上一次借出的日期。

「都是在星期五借的耶。」

「就是啊,而且借书和还书都在同一天。这个『町田京子』在今天借出这本书,今天就还书了,其他人也是,连续五周都一样。借出时间也猜得出来,五人应该都是午休时间借书,放学就还书了,所以别说是读,根本连翻都没时间翻嘛。」

「……」

「怎样,很怪吧?」

千反田把书还给伊原,一边缓缓点头。

「是啊……,我很好奇。」

她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就像上次被反锁时一样,感觉她的瞳孔似乎也放大了,这表示她极感兴趣。

「为什么会这样呢?」

伊原的谜题点燃了这位大小姐的好奇心。里志这个蠢蛋,好端端的干嘛招惹千反田。我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回头读我的平装书。

可是我太天真了,完全没料到矛头会指向自己。千反田再次把《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压在我的书上。

「折木同学,你怎么想呢?」

「咦?我吗?」

里志瞬间露出异于平时的笑容,那是嘲弄的笑容。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里志早算计好要让我瞠这浑水。这个奸诈狡猾的大坏蛋!

「我们一起想想吧。」

「……」

「好啦,折木同学也一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千反田的好奇心旺盛是好事,里志那爱恶作剧的个性或许也算是优点,但我可没有义务奉陪。

不过事已至此,逃避只会搞得更麻烦,因此我不得不回道:

「……就是说啊,真有趣,我也来想想吧。」

一旁的伊原问里志:

「阿福,折木的脑筋行吗?」

「不太行啊,不过他在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事情上头常会派得上用场。」

没关系,你们尽量讲。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每周都有不同的人借出这本书,并于当天归还,连续五周发生这种事,要说纯属巧合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没这么信奉巧合之神,何况千反田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重点并非真相如何,而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

一旦摒除巧合的可能,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不是借这本书去读的,因为午休借出、放学归还,根本来不及读;再说,不把书带回家去的话,只要在图书室里读就好了,没必要办理借书手续。结论是:那些人并非以一般方式使用这本书。所以会是什么情况呢?

「……书除了拿来读之外,还能怎么用?」我问。

千反田说:

「多叠几本可以压腌菜缸。」

里志说:

「绑到手臂上可当护盾。」

伊原说:

「多堆几本可以当枕头用。」

我不想再问这些人了。

换个角度来想吧。

为什么每周都是不同的人来借这本书?若不是巧合,还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几个借书的女生之间并没有共通点,但最近流行在星期五下午使用这本书,所以她们讲好了轮流来借。

可是,流行的原因何在?难道是某种运势占卜?譬如:「你本月的幸运物是校史,星期五下午借出并于当日归还,就能让恋情发展顺利。」

……太蠢了。

另一种可能是,她们有共通点。

从借书卡上的名字来看,借阅者全是女生,不过这个共通点完全派不上用场,从神高里随机抽出五个人,全是女生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即使没有特别限制性别,一般组成小团体时,同性众集在一起的情况并不少见。

还有另一个共通点,这些人都是高二,只是不同班。

唔?

对了……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好像想起某件事,可是被里志这么一打岔又忘了,是什么事啊?

算了,先来说说我想到的吧。

「这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说……还书的时候正放代表『可』,反放则代表『不可』。」

「什么东西可不可啊?」

「我只是举例嘛。」

千反田一听,歪起脑袋思考。很好,你快点接受这个推测吧。

但我却遭到反驳,开口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

「不可能啦,你看。」

伊原指着图书室的还书箱,箱里堆着一些书。对耶,这些书都看不出是正是反,书上若被动了什么手脚,能看见的也只有打得开箱子的人,也就是在星期五放学后值班的这位图书委员。

还是别和伊原争辩吧,以免遭到她的毒舌反击。

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或许线索已经齐全,但我依旧看不出真相,得有更多提示才行。我盯着伊原手中那本校史的漂亮封面,正想找个时机说出放弃宣言。

这时,千反田挡住我的视线。她上身倾向柜台,定睛凝视着伊原抱在胸前的校史,睑几乎要贴了上去。

「咦?咦?」

我能够体会伊原看到千反田突然逼近会有什么感觉。

「怎么了?千反田?封面上写有那种火一烤就会显现的暗号吗?」

但千反田好一阵子毫无动静。

「……好像有个味道。」她喃喃地说。

「真的吗?伊原,书借一下。……没有啊,我什么都没闻到。」我说。

「不,真的有味道。」

「不是书的味道吗?还是油墨或是图书室的味道……」

千反田听到里志的话只是直摇头。

伊原和里志也把我手上的校史拿去闻,看他们又是皱眉又是歪头的模样,应该也没闻到。

「没有吗?那味道很刺鼻,像是稀释剂之类的。」

「别讲得那么恐怖好不好。」

「真的有味道吗?……我还是闻不出来耶。」伊原说。

的确,我也闻不出来,但我不认为是千反田神经过敏,因为她都讲得这么斩钉截铁了。不过,怎么可能是稀释剂嘛。

若真如她所说……,唔……

我好像想通了。

不过求证起来还真麻烦。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又让里志给看穿了。

「奉太郎,看你的表情,似乎有答案了呢。」

「咦?真的吗?折木猜到了?」

伊原投来的视线带着非常强烈的怀疑,我坦率地点头回道:

「算是吧,虽然还不太确定……。千反田,想不想运动一下?有个地方想请你跑一趟。」

「咦?你有头绪了吗?要我去哪里?」

千反田一听完地点,马上就要冲出去,里志却笑着阻止她。

「千反田同学,千万别上当,你不可以被奉太郎随意使唤哦,供人使唤是他的使命。奉太郎,地点在哪?」

你这家伙还真敢讲。不知是不是因为伊原在场,里志的发言比平时更不客气。但他也没说错,所以更令我火大。若不是被人使唤,我的确什么都不会主动去做。

「好吧,去就去,反正今天下雨没上体育课,我还剩下一些可用能量。」

我这么说道,千反田也表示要一起去。

「唔……,那我也一道去看看吧。虽然折木猜中的可能性不高,我也想亲眼确认一下。……阿福,麻烦你留在这里看着。」

伊原说完便走出柜台。被她使唤的里志愣了一愣,还是默默地走进柜台。我好久没见到里志这么落寞的神情了。

我们得到满意的答案,回到了图书室。

「如何?」

「阿福,折木真的很怪耶。」

「他一直都很怪啊,你没发现吗?」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种事……」

要问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这种事讲求灵光乍现,至于灵光会不会来,就得碰运气了。

「折木同学,你真教人惊讶。我对你的头脑很感兴趣呢。」

我不由得想像起千反田在狂风暴雨夜的郊区屋子(当然是哥德式洋房)的地下室帮我动开脑手术的景象,暗自吓个半死。在我看来,我反而觉得千反田能闻到没人察觉的稀薄味道才更教人惊讶。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可以什么?你千万别说可以拿我去当有机电脑的材料。

里志让出柜台位置给伊原,接着问我:

「好啦,奉太郎,解释一下吧。首先,你们去了哪里?」

我将手肘往柜台上一靠:

「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那不是在校区的另一边吗?」

「所以我才懒得去。」

「去那里做什么?」

「好吧,你听好了。」

我又说了一次在美术教室里对千反田她们解释过的事。

「那些人使用这本书的时间是星期五的第五堂课或第六堂课,或者两者都是。然后呢,女生不太可能在下课时间用到那么厚重的书,更别说是读了。再者,讲到同年级不同班的学生要一起上的课——」

我先前想到却被里志打岔而忘记的,就是这一点。我和千反田第一次见面时也想过这件事:她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就是体育课或艺术选修科目,但体育课绝对不会用到书本。你看这本书的封面,是不是很漂亮,颜色也很好看?所以真相就是,那五个女学生会在课堂上用到这本书,所以每周轮流去借。」

里志问道:

「为什么要每周去借?借书期限明明有……」

「伊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耶,你们这就叫心有灵犀吗?里志,你会把不读的书留在身边吗?每周还回图书室才是最轻松的保管方法吧。」

「……原来如此。那你在美术教室找到了什么?」

「你应该猜得到吧?就是画作。二年D、E、F班联合美术课课堂上所画的画。」

美术教室里有几张笔触不同但描绘相同主题的画像,都是一名女学生的肖像,女学生身边的桌上插着花,而她手上拿的、眼睛看的就是那本华美的校史——《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这些图画都把原物上面细小的文字画得模糊不清,也不知算不算是艺术风格。

「奉太郎,真有你的。那千反田同学闻到的味道是什么?」

「当然是颜料的味道。一去那里就知道了,整间美术教室都是那种味道。」

里志有气无力地拍了几下手。

「了不起,了不起,感谢你让我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千反田也微笑着表示赞赏。

「是啊,真愉快,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

「我还耗了好几个小时在推理耶……,折木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暗自想着,这就是你们和我不同的地方。发现书本借出情况不寻常的伊原、对这种无关紧要的怪事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千反田,还有享受着一连串过程的里志,都和我不一样。眼前这群异常投入的家伙给我的感觉,与我对KANYA祭抱持的印象有点相似。

该怎么形容呢……。算了,随便啦。

雨势转小了。好啦,该回家了。

于是我拿起斜背包,千反田却喊住了我。

「啊,还不能回去啦。」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察觉里志和伊原以没好气的眼神瞪着我。我做错什么了?

「折木,你是来干嘛的?」

干嘛?不就是为了冷僻的热门书吗……

不,不对……。啊,是社刊啦。

里志笑了。

「再待一下吧,奉太郎,你有时候还真的少根筋耶。」

「有时候?阿福,你是不是太抬举他啦?」

是啊,要说少根筋,我还比不上里志在你跟前出糗的蠢样。

伊原还想说些什么,柜台里有人出声唤她。

「伊原同学,辛苦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啊,好。糸鱼川老师,您回来啦?」

对伊原说话的这位女老师我从没见过,但不难猜出她就是司书老师。已过中年的她个头非常矮小,胸前的名牌写着「糸鱼川养子」。

司书老师一出现,里志立刻提出请求。

「老师,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福部里志。我们要制作社刊,所以想找出旧刊,可是开架书柜上没有,请问我们是不是能进去书库里面找呢?」

「古籍研究社?……社刊?」

糸鱼川老师惊讶得提高声调,看来她应该也以为古籍研究社早已废社了。

「你们是古籍研究社的?这样啊……。很遗憾,图书室这边并没有旧社刊耶。」

「是啊,所以我们想去书库找找看。」

「书库里也没有哦。」

「会不会是看漏了?」

「不会的。」

老师回答得异常肯定。我虽然觉得有点怪,却想不出老师有什么道理藏书本。还是说她最近刚整理过书库?

既然对方这么彻底地否认,里志也只好放弃。

「这样啊,我明白了……。千反田同学,你听见了吧?」

「嗯……,真伤脑筋呢。」

千反田有些阴郁地望着我。即使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也只能耸肩说道:

「总会找到的啦。我要走了。」

我说完就要背起斜背包。

伊原冷冷地丢来一句:

「你还真悠哉呢,解开了谜题,心情很愉快吗?」

又不是我自己想解谜的,有什么好愉快的?伊原啊,你的攻击完全不痛不痒呢。我想回嘴,但讲了也没好处,于是我只是耸肩以对。

「好吧,回家吧……,反正也有收获了。」

我不懂千反田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总之没事干了,我再次背起斜背包。不知何时雨声已停歇,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踏上归途的我仿佛又听见千反田刚才那句悄声的自言自语——

「对了,如果是折木同学,说不定可以……」

注一:Beirut,黎巴嫩首都。

注二:套套逻辑(tautology),又称「同义反覆」,即绝对正确但没有内容与用途的言论,如「四足动物有四只脚」。

注三:上智大学为成立于一九二八年的私立天主教大学,英文校名为「Sophia University」。

注四:庆应大学校区四散于东京、神奈川等地,三田校区主要汇集法商人文学部与研究所学生。「三田祭」为日本规模最大的大学学园祭,重头戏为选出每年的「Miss庆应」。

注五:管理图书室的教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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