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结束,夕阳西下。里志在一片橘红的夏日田园间悠然踩着踏板,以难以听闻的微弱音量说:
「奉太郎,坦白说我真的很吃惊呢。你的结论太惊人了,如果你说的没错,我们的KANYA祭至少是拿一个人的高中生活换来的呀。不过你竟然会主动跳出来解读事件,这一点更令我惊讶。」
「怎么?你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我半开玩笑地回道。
里志很稀罕地没有笑。
「打从你进神高以来,已经解开好几道谜题了,对吧?比方说第一次见到千反田的时候,还有冷僻的热门书事件,后来你还摆了壁报社社长一道,不是吗?」
「那只是碰巧啊。」
「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你这么灰色的人竟然会愿意做解谜这种麻烦事。我知道,你会这样做,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吧?」
我歪起脑袋,思考原因究竟为何。
说「为了千反田」好像有点语病,如果说「千反田害的」我还能接受。里志会说过,我这个人若没人使唤就不会主动行动,而千反田虽然不是直接使唤我,但她的确把我硬拖去处理那些麻烦事。可是……
「可是今天的状况不一样。」里志继续说。
没错,今天的状况不一样。
「你真要躲一定躲得掉。今天解谜的责任由我们四人平均负担,如果你说不关你的事而逃开,也没人会责怪你,但你为什么不惜把自己关进厕所也要想出答案呢?」
夕阳逐渐落下,微风吹来清凉。我将视线由里志身上移开,望着前方。
「是为了千反田同学吗?」
里志会有这种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平时的我绝对不会主动去解谜,但今天的我确实很有行动力。
对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其实原因与千反田几乎无关。不过,自己脑子里搞清楚了和传达给别人是两回事,我得先把自己的想法从概念淬炼成语言,才有办法传达出去,即使对方是里志这个心电感应者也一样。
不,正因对方是认识多年的里志,所以更难解释,毕竟我今天的行为和动机真的与以往的作风大相迳庭。
我当然没有解释的义务,大可回他一句「我怎么想与你无关吧」,但我想回答里志,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沉默片刻后,我字斟句酌地回答:
「……因为我快厌倦灰色了吧。」
「啊?」
「说到千反田啊,很难找比她更浪费能量的人了。她在社团要制作社刊,在学校要读书考试,私底下还得追寻回忆,真亏她不觉得累。你也一样,还有伊原也是,你们这些人都拼命地没事找事做。」
「唔……,或许吧。」
「可是呢,俗话说美国的月亮比较圆呀。」
讲到这,我停顿了一下,总觉得还有更好的说法,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只好接着说:
「有时我看着你们,会觉得静不下心来。我一方面希望在灰色当中过得平静,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很无趣。」
「……」
「所以我想,嗯,该怎么说……,干脆在你们的阵营里参一脚,试试看你们的作法,跟着推理看看。」
我闭上嘴,只听得见踩踏板的声响和风声,里志什么都没说。他这个人可以滔滔不绝,也能静默不语,我最欣赏他这一点了,但我现在真希望他说点什么,因为这是我率性而为之后才硬找了理由来解释,我不希望他沉默以对。
「你说话啊。」
我笑着催促道。里志依然不见微笑,但总算开口了。
「奉太郎你啊……」
「嗯?」
「你开始羡慕玫瑰色了吗?」
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或许吧。」
在自己的房里,仰望着纯白的天花板。
我反覆咀嚼里志的话。
我喜欢开心的事,也不排斥闲扯淡或者赶流行,留在古籍研究社里任由千反田带着四处团团转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可是,如果,能够一头栽进某件无法视为玩笑的事情里,让我甚至忘却去计算得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那样不是更快乐吗?因为这代表那件事拥有令我不惜消耗能量也要去追求的价值,不是吗?
好比,像千反田那样热切地追逐着过去。
或者更极端地,像我所勾勒出的「英雄」关谷纯在三十三年前死守KANYA祭那般。
我的视线游移着。每当我思考起这些事,总是静不下心来。我望遍纯白色天花板,又翻过身看向地板,无意间瞥见被我扔在在地上的姐姐的来信。
然后,我的视线怎么都离不开上头一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在我这一介凡人眼中怎么看都是一片朦胧的未来。到时我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会怎么看待十年前的自己?能确信自己成就了什么吗?关谷纯二十五岁时,是否觉得十五岁的那段日子过得毫无遗憾?
我——
电话毫无预警地响起。
废话,电话要响哪会先预告,总之我是指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意思。我的思绪倏地被拉回现实,焦虑也顿时消退。我爬下床,下楼接电话。
「……喂,这里是折木家。」
「咦?奉太郎吗?」
我登时挺直背脊。话筒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屡次打乱我的生活,为我带来天翻地覆大麻烦的人的声音。打电话来的是折木供惠,我那在遥远的西亚胡作非为、受到莫萨德(注一)还是什么组织追缉而躲在日本领事馆的姐姐。国际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我很确定是她。
我在第一时间率直地发表听到这个久违声音的感想。
「你还活着啊?」
「真没礼貌,你以为一、两个强盗杀得死我吗?」
她真的遇到过那种事吗?不过若果真如此,我也不惊讶。
姐姐大概舍不得电话费,话讲得飞快。
「我昨天抵达了普利斯提纳,就是南斯拉夫啦,钱和身体状况都没问题,计划也进行得很顺利,到了塞拉耶佛(注二)会再写信回去。我的行程很悠哉,预定会在两周后到那儿。报告到此结束!好啦,你那边怎样,都没事吧?」
姐姐好像很快乐,和平日一样。她是个爱哭、易怒、会为一点小事开心不已的激动派,但大致上都是处于心情愉快的状态。
我以指尖弹着话筒线说:
「没事,极东战线无异状。」
「这样啊,那就……」
姐姐好像想挂电话了,我怀着「想挂就挂吧」这种不干脆的心情继续说:
「我们要做社刊。就是《冰果》……」
「……嗯?什么?」
「我调查了关谷纯的事。」
姐姐依然说得很快。
「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呀。真意外,现在还有人记得啊?所以『KANYA祭』现在仍是禁语喽?」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
「那真是一场悲剧,太恶劣了。」
禁语?悲剧?恶劣?
怎么回事?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等一下,我在说关谷纯的事耶。」
「我知道啊,就是『温和的英雄』嘛,我才想问你知不知道咧。」
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们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讲不通。
我直觉是自己搞错了。我在千反田家所做的分析一定出了错,否则就是不够周延。不过我并不焦急,反正姐姐一定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神山高中发生了什么事。
「姐,请告诉我关谷纯的事。」
我努力以严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姐姐的回答却很俐落。
「我没空!掰!」
喀啦。嘟、嘟、嘟……
我把话筒拿开耳边,傻傻地盯着。
「……」
你这个…
「混帐姐姐!」
我摔下话筒,电话落地发出巨响。我的焦虑加倍了,当然,都是姐姐害的。
我不太记得姐姐说了什么,因为说话速度太快,我几乎无法仔细听,只清楚记得姐姐对那起事件持有负面印象。
我回房间跳上床,倒出背包中古籍研究社社员各自蒐集来的资料散了一床。《冰果》、《团结与礼炮》、《神高月报》、《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而姐姐从伊斯坦堡寄来的信仍躺在地上。我重整心情,再读一次刚才那行字。
十年后,我一定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一段日子。
十年后啊……。三十三年前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的关谷纯,如果现在还活着,也快五十岁了。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后悔他的高中时代就这么腰斩了呢?
我想他应该不后悔。为自己和伙伴们的热情殉道,放弃了继续过高中生活的英雄关谷纯,绝不会后悔这份果断。我自从在千反田家推论出他当年的决心之后,一直是这么认为。
可是,果真如此吗?
他为了区区文化祭而遭到学校开除,人生回然一变。说到高中生活就会想到玫瑰色,但若那是色泽浓烈到中断了高中生活的玫瑰色,还能称之为玫瑰色吗?
我心中的灰色部分说着:不可能的啦。怎么可能存在为伙伴殉道、拯救一切的英雄?这个想法在我的脑中逐渐抬头。但,先不管我自己脑中的质疑声浪,姐姐确实称之为悲剧。
再调查一次看看吧,将这叠影印纸提到的事情全查出来。
我要彻底查明,三十三年前的关谷纯,真的是玫瑰色的吗?
隔天,我穿着便服去学校,确认几件事之后,打电话叫了千反田、伊原还有里志出来。找他们来学校的目的非常简单,我对他们三人说:
「昨天那件事有些地方需要补充,这次一定会彻底解决。我在地科教室等着。」
三人到齐了。伊原出言奚落我干嘛翻出已解决事件,里志依旧面带微笑,却难掩对于我超脱常轨行径的讶异之情,千反田则是一见到我立刻说:
「折木同学,关于这件事,我还有些部分非弄清楚不可。」
而我也是一样的心情,所以我点点头,按着千反田的肩膀说:
「没问题,我想所有的解释都会在今天补齐,先等一下吧。」
「怎么了,折木?补齐是要补什么?」
「补齐就是补齐,就是把不完整的东西变得完整的后续动作。」
我说完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冰果 第二期》的序文。
「折木同学,你说不完整是指你昨天的推论吗?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可能搞错方向,也可能不够深入。」
「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叫出来?」
「嗳,先听听看吧。」我这张影印纸是带来给自己看的,说着我的视线落到上头。「……我们必须更惯重看待《冰果》里的讯息,这里清楚地写出关谷纯的故事并不是英雄事迹。」
但这部分是里志昨天解决过的议题。果不其然,他开口质问:
「这一点昨天不就讨论过了?」
「嗯,是啊,但我们有可能被误导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
「还有『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这一段。这里的『牺牲』念做『gisei』,也可以念做『ikenie』。」
伊原皱起眉头,『ikenie是另一个词吧?『生』什么的那个。」
她指的是「生赘」。不等我解释,千反田就开口了:
「不,写做『牺牲』也能读做『生赘』,这两个词原本都是『祭品』的意思。」
不愧是秀才,帮了大忙,哪像我还得查过辞典才知道。
里志听到这,叹了口气说:
「……我明白有另一种读法了,但这有什么好质疑的?到底怎么读才正确,除了书写者之外,没人知道吧?」
当然,昨天的读法从国语的角度来看没有错,语言不像数学那么明确,同一个词有好几种解读是常有的事,我刚才的发言只是指出有另一种可能性。
不过,我有办法确认哪个才是正确答案。里志的话正中下怀,我冲着他用力点了个头表示赞许。
「说得好!只要问书写者就对了。」
「……问谁?」
「写了这篇序文的人——郡山养子。三十三年前她是高一生,现在应该四十八、九岁了吧。」
千反田瞪大了眼。
「你找到这个人了?」
我夸张地摇头。
「不需要找,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
伊原猛然地抬头,果然是她第一个想到。
「啊!原来如此!」
「没错。」
「什么没错?」
「怎么了?」
伊原的视线朝我飘来,我轻轻点头鼓励她说出口。
「……就是司书老师。老师名叫糸鱼川养子(Youko),旧姓郡山,没错吧?」
伊原是图书委员,常有机会看到糸鱼川老师的全名,所以很快就想到了。
「没错。比方说,假使我们听到『Ibara Satoshi』(注三)不见得会想到里志入赘到伊原家,但若写出『Satoshi』的汉字『里志』又另当别论。再加上很少有读做『Youko』的名字写做『养子』,也难怪我们一时没想到了;此外,糸鱼川老师的年龄也完全符合哦。」
伊原盘着胳膊沉吟一声,抱怨道:
「折木,你果然很异常,我和老师那么接近都没发现,亏你想得到。我是说真的,你要不要让小千看看你的脑袋啊?」
我早说过了,会灵光乍现都是靠运气,我才不要为此让千反田开脑。
至于千反田则是脸色渐渐泛红。
「那、那么,只要去问糸鱼川老师……」
「就能知道三十三年前的真相了,譬如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制作那样的封面,为什么取『冰果』这么怪的名字……。还有你舅舅的事,都能搞清楚了。」
「可是,有证据指出这位郡山真的是糸鱼川老师吗?我们一大票人杀过去,要是搞错人了不是很糗吗?」
绝对错不了的。我看看手表,哎呀,都这个时间了。
「其实我事先确认过了,老师在高二时会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我也和老师约好大家一起聊聊了。好啦,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图书室吧。」
我转身要走,伊原揶揄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你很积极嘛。」
还好啦。
为了不让炽烈的阳光损伤书本,在暑假期间,图书室所有的百叶窗都是掩着的。而且即使是暑假,冷气一点也不凉的室内仍塞满了准备KANYA祭的学生和准备考试的高三生。我们要找的糸鱼川老师正坐在柜台后方写字,她戴起眼镜,趴在桌上写东西。身材矮小的她体形纤瘦,脸上刻画着若干皱纹,感觉得出高中毕业以来的三十一年岁月。
「糸鱼川老师。」
老师听到声音才发现我们杵在跟前,她慢慢抬起头,露出微笑。
「喔,是古籍研究社的同学啊。」
接着她环顾拥挤的图书室。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司书室吧。」
她带我们走进柜台后方的司书室。
司书室是司书老师的专用办公室,小巧整洁,但里头的冷气与图书室一样效能不彰。糸鱼川老师神态自若地将百叶窗拉下,请我们坐在会客沙发上。我闻到一股香味,发现房里唯一的办公桌上摆着花束,花朵小而朴素,要不是因为飘散出香味,实在很难注意到,我看得出那些花并非摆给客人看的,而是老师自己观赏之用。
会客沙发很大,但没大到塞得下四个人,糸鱼川老师从办公室角落搬来一张摺叠椅说:「你们谁委屈一下吧。」不知为何,我很自然地坐上那张椅子,其他三人都坐沙发。糸鱼川老师坐在自己的旋转椅上,手肘靠着办公桌,迎向我们说:
「你们有事要问我?」
老师气定神闲地开口了。他问的是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但接下来当然得由我这古籍研究社代表来进行对话。不习惯这种处境的我几乎想跷腿盘胳臂来掩饰尴尬,但顾虑到礼貌只好作罢。
「是的,有件事想请老师告诉我们。我想先在大家面前再和老师确认一次,老师,您的旧姓是郡山吗?」
老师点头。
「那么写下这篇文章的也是您喽?」
我从口袋拿出那张影印纸,交给老师。糸鱼川老师接过去一看就笑了,那是很柔和的笑容。
「嗯,是啊。我倒是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东西还留着呀。」
我感觉老师微微垂下了眼。
「我大概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古籍研究社的学生来问我的旧姓,那时我就已经猜到了……。你们要打听三十三年前的学运吧?」
宾果。这个人果然知情。
然而,糸鱼川老师的态度与我们充满期待的神情截然不同,她轻叹一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想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还以为这件事没人记得呢。」
「是啊,如果千反田不是特别在意怪事的好奇猛兽,我们也不会注意到。」
「猛兽?」
「对不起,应该说是饿鬼。」
糸鱼川老师和里志都笑了,伊原板起了脸,千反田则是小声地向我抗议,但我没理会。糸鱼川老师对着千反田微笑问道:
「你为什么会对那次学运感兴趣呢?」
我看到千反田平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起拳头,可能是紧张的关系,她回答得相当简短。
「关谷纯是我的舅舅。」
糸鱼川老师惊呼一声。
「原来如此。关谷纯……,好怀念的名字。他现在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印度失踪了。」
糸鱼川老师又轻呼了一声,但她看上去内心依旧平静。或许人活到五十岁,听到什么都能够不动如山吧?
「这样啊……。我本来以为有机会再见到他呢。」
「我也很想再见他,就算只见一面也好。」
关谷纯这号人物的魅力,大到让人会想再见见他吗?是的话我也想认识一下。
千反田百感交集地缓缓说道:
「糸鱼川老师,请告诉我,三十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舅舅那件事为什么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古籍研究社的社刊被命名为《冰果》?……折木同学的推论有多少是正确的?」
「推论?」糸鱼川老师问我:「怎么回事呢?」
里志插嘴道:
「老师,折木透过片段的资料蒐集零碎线索,推测出三十三年前发生的事。请老师先听他说说看吧。」
看来我又得重复一次昨天那番话了。不,我本来就有这打算,但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推论,真的是需要一点勇气,虽然我并非对自己的想法缺乏信心,再说要是推测错误也不会怎样。我舔舔嘴唇,如同前一天以五W一H的方式叙述。
「首先是事件的主角……」
「……所以他退学的时间延到十月。就这些了。」
因为会经说过一次,这回我叙述得条理分明,连自己都大感讶异,而且由于我没引用资料,一下子就讲完了。
我叙述的时候,糸鱼川老师始终沉默不语,一听我讲完,立刻问伊原:
「伊原同学,你们找到的资料也带来了吗?」
「没有耶。」
「我带来了。」
里志从束口袋里拿出摺好的整份影印纸交给糸鱼川老师。老师大致浏览过一遍,抬起头来。
「你们光靠这些就推论出这些事?」
千反田点头回道:
「是的,是折木同学的功劳。」
这句话讲得不太对。
「我只是汇整大家的推论罢了。」
「还是很厉害呀。」糸鱼川老师吁了口气,将影印纸往桌上随手一摆,跷起了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猜错了吗?」
老师听到伊原这句话,摇头说:
「简直像亲眼目睹一样,折木同学全都说中了,好像把过去的我们都看穿一样,真可怕。」
我也呼了一口气。
我的确感到一阵安心,到目前为止都在我的预料中。
「那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问我吗?如果来找我是想确认你们的推测正确度,已经能拿到及格分数了。」
「这就要问奉太郎了,他说还有不完整的地方。」
是啊,不完整。
我问了最想厘清的问题——「关谷纯是否为玫瑰色的高中生活殉道」,具体来说就是:
「我想问老师,关谷纯是自愿成为全体学生的挡箭牌吗?」
我看得出来,糸鱼川老师始终沉稳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老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静待着回答。千反田、伊原、里志大概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也同样等待着。
沉默没延续多久,糸鱼川老师像在喃喃自语似地,有些怨怼地说:
「你真的什么都看穿了呀。……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从头说起那年发生的事了。虽然事情过了很久,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接着,旧姓郡山的糸鱼川养子老师说起三十三年前的「六月斗争」。
「现在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办得比其他学校还盛大,但与昔日相较,仍算是收敛了许多。当年神高的文化祭好似大家的生活目标,破除旧习、迎接新时代的思潮席卷全日本,在神高的展现形式即是文化祭。
「在我入学前不久,文化祭有如暴动般,大家都兴奋过度,简直踩不住煞车,虽说那与后来的校园暴力相比还算守规矩,不过看在当时老师的眼里,想必相当难以忍受吧。」
糸鱼川老师所缅怀的时光在我看来就像日本现代史的内容般遥不可及,和我同时代出生的人们也一定很难想像新思潮席卷全日本的时代。
「那年四月,当时的校长在教职员会议上制造了一个引爆点,对了,这里也写到了:『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塾』。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英田校长似乎很有远见,但其实他这个发言的真正目的只为了搞垮文化祭。
「文化祭日期公开后,马上引发学生们的大骚动,因为比之前的惯例少了三天,仅剩两天,而且由平日改到周末。说实在的,若是删掉不重要的活动,两天的时间其实很够用,说穿了学生就是不满受到干涉。
「消息公开后,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校内气氛紧绷,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氛。
「首先,校内到处被贴上不雅字句,后来还有演讲。虽说是演讲,其实只是站在台上畅所欲言,所有人都很激动,不管听到什么都捧场叫好。这个运动愈演愈烈,到后来所有学艺类社团甚至发表了联合声明。
「校方早料到会引来反弹,仍坚持缩短文化祭,可见校方早已下定了决心。学生要是想组织团体进行反抗运动,就得有受罚的觉悟。大家嘴上讲得豪情万丈,却都没什么担当,没有一个人愿意担任社团联盟的领袖。」
糸鱼川老师讲到这,挺起腰杆换了个姿势,椅子发出嘎吱声。
「当时被拱上去当箭靶的,就是你的舅舅——关谷纯,实际上的主导者另有其人,但那个人当然是绝对不会公然现身的。
「学运愈来愈激烈,校方的计划最后宣告失败。这里也写到,文化祭如常举办了。」
老师以不带感情的平淡语气叙述,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这一路过来三十三年岁月的力量。学运的激情,还有推别人当代表的卑劣行为,难道真的都已成了古籍的一页?
糸鱼川老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做得太过火了。学生不但集体罢课、聚集到操场上呼口号,活动进行到高潮时,众人甚至激动得升起篝火。那一晚,终于出事了。
「武术道场发生了火灾,不知道是因为篝火的火花引燃还是有人蓄意纵火。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但老旧的武术道场也被消防车的强力水柱冲得半毁。」
千反田和伊原的表情都僵住了,我大概也一样。光听转述都不难想像当时的事态有多严重,即使不是直接破坏学校设施,也绝无可能不了了之。
「唯有那件事找不到正当理由粉饰,因为那是绝对不容忽视的犯罪行为。所幸校方不想把事情搞大,没有让警方介入,但文化祭结束,校方决定秋后算帐时,谁也没立场反对。……其实说到底,当时大家根本也没思考过文化祭结束后该如何善后吧。
「火灾的起因终究是没有查明,而学运名义上的领袖关谷学长成了杀一儆百的惩处对象。
「在那个年代,做出退学处分比现在容易多了,关谷学长直到最后都很沉着。至于你问我,他是不是自愿成为挡箭牌……」
糸鱼川老师仿佛在对我微笑。
「你应该知道答案了吧?」
漫长的一席话结束后,糸鱼川老师起身,拿咖啡杯盛保温瓶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所有人一迳沉默着,或许是根本说不出话。千反田的嘴唇隐约动着,可能是在说「好过分」、「好凄惨」之类的三个字,我不敢肯定。
「好啦,故事说完了。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糸鱼川老师又坐回旋转椅,以不变的语调问道。在她看来,这些事确实都过去了。
最先开口的是伊原。
「所以那张封面便是描述了当时的事,是吗……?」
糸鱼川老师默默地点了头。
我想起《冰果》的封面——狗和兔子互相攻击,还有众多兔子在远处围观。狗代表校方,兔子代表学生,和狗缠斗的兔子即为关谷纯。
方才听老师说话时,我想到一件事,于是发问了:
「神高的所有校舍建筑物当中,唯独武术道场特别老旧,是因为武术道场当时重建过吗?」
四月时,千反田会注意到破旧的武术道场,那时我丝毫没放在心上。
「是啊,公立学校的校舍建筑物要是没有超过耐用年限,是不会重建的,所以十年前全校校舍一起重建的时候,只有武术道场还没超过耐用年限。」
接着里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老师,您好像不用『KANYA祭』这个词呢。」
我以为这句话完全离题,没想到糸鱼川老师却笑了。
「想问为什么吗?你一定知道答案吧?」
「是的。」
KANYA祭?
对了,姐姐在电话里说过「KANYA祭」这个称呼是禁语。我刚刚没反应过来,现在总算发现这为什么是禁语了。
「关谷纯并非自愿成为英雄,所以老师您才不说『KANYA祭』。是吧?」
「阿福,什么意思啊?」
里志一如往常地面带笑容,但那是很不像他、不合一丝喜悦的微笑。
「『KANYA祭』的『KANYA』不是写做『神山』,要写成关卡的『关』,山谷的『谷』(注四),我前阵子终于查到了。『关谷祭』这俗名想必是取来赞扬英雄的,但若知道事件真相,就不会这样称呼神高的文化祭了。」
这时,千反田也问道:
「老师,您知道我舅舅为什么要帮社刊取名为『冰果』吗?」
糸鱼川老师听到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关谷学长在隐约察觉自己会遭到退学时,很难得地坚持要取这个刊名,他说自己能留给学弟妹的,只有这件事了。可是很抱歉,老师并不清楚他的用意。」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糸鱼川老师、千反田、伊原、里志都不知道?
我想气都气不起来,因为我已经累坏了,但仍莫名地感到焦躁。关谷纯留下的讯息难道没有一个人接收到吗?应当接收到这个简单讯息的我们竟然没接收到,这正是令我气愤之处。
我没对特定的人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
「怎么会不知道?刚才那段故事都听到哪里去了?意义很明显吧?那只是很简单的双关语啊。」
「奉太郎?你怎么了?」
「关谷纯想把自己的想法传承给我们这些古籍研究社后裔,所以才给社刊取了这种名字。千反田,你英文很好吧?」
千反田突然被我点名,显得有些慌张。
「呃,英文吗?」
「是啊。这是暗号,不对,该说是文字游戏吧……」
糸鱼川老师没有特别的反应,我猜她可能早已察觉这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也是应该的,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不确定原因为何,只是多少察觉到以糸鱼川老师的立场,或许不方便公然说出来,又或者,这也是古籍研究社的传统之一?
「折木同学!你知道答案吗?」
「太恐怖了,折木你真的知道啊?」
「奉太郎,你快说啊。」
我是第几次被这群人逼问了?每次我都叹着气勉为其难地回答,但从来不像此刻这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想到的,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讲解,就能理解关谷纯的遗憾以及洒脱的心情。
我开口了:
「冰果是指什么呢?」
千反田回答:
「古籍研究社社刊的名字。」
「从一般名词的角度去想啦。」
里志说:
「是ice吧,ice candy。」
「你就不会想到ice cream吗?」
伊原问:
「ice cream?这是关谷纯留下的讯息?」
「断开来念啦。」
天呐!为什么我老是得干这种事?都这么久了,你们的答题技巧总该进步一点了吧?
「念成ice cream又没有意义,我都说是文字游戏了啊。」
一片沉寂之后,终于,里志的表情变了。说他脸色发青稍嫌夸张,但他确实有些面无血色。接着伊原也厌恶什么似地喃喃说出:「啊,我懂了。」
只剩千反田了,她或许真的想不出来。她对任何科目都很拿手,英文当然在行,但我也很清楚她向来不擅长活用。我急得没心情再玩下去了。
我拿起《冰果 第三期》序文的影本,翻到背面以原子笔写下一行字。
「这就是你舅舅留下的讯息。」
我把纸张交给百思不得其解的千反田。
千反田接过去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浑圆。她轻轻「啊」了一声,接着沉默地凝视那行字良久。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千反田身上。
千反田眼眶泛泪。我知道,这表示千反田历时几个月的委托案终于告一段落了。
「……我想起来了。」她低声说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我问舅舅『冰果』代表什么意思,舅舅回答我……。对,他告诉我要坚强。他说,要是我变得软弱,有朝一日会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到时我会活得像……」
千反田望向我。
「折木同学,我想起来了,我是因害怕活得像行尸走肉才哭的。……太好了,我能够安心地去送舅舅了……」
千反田微笑了。她仿佛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于是以手背拭泪,这时,她抓在手上的影印纸背面刚好朝向我,上面留着我拙劣的字迹——
I scream.
注一:MOSSAD,以色列情报局。
注二:Sarajevo,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的首都和最大城市。
注三:「lbara」为日语姓氏「伊原」的发音:「Satoshi」为日语名字「里志」的发音。
注四:日语汉字分为音读与训读,「关」字音读为「KAN」,「谷」字音读为「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