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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愚者的片尾 一 参加试映会!

常言道:「上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天不赐予二物」。如果这些劝世名言属实,上天真该好好整顿一下纲纪。一个人的价值会依处境而改变,这个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而且别说只是赐予二物,才华多到一只手数不完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这种凡人只能又羡又妒地看着那些天才大放异彩,心想自己应该也有某种才能,这种日常情景实在太空虚了。

暑假即将结束。去学校途中,我对老朋友福部里志说起这个想法,里志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得很对。我当福部里志也当了十五年,看来这躯体是没有天赋才能了。有句话叫『大器晚成』,或许还有点希望,但我连专研的东西都没有,实在教人难以期待。」

「也罢,只要想想天才同样求不来凡人的生活,就不会那么羡慕了。」

「奉太郎,你觉得凡人的生活有吸引力吗?……是你的话或许会吧。」

里志随口加了一句。

「不过,你真的能过那种生活吗?」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露出诧异的表情。里志意味深远地笑着对我说:

「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才能,至于你嘛……我暂时持保留态度。」

「啊?」

这家伙很爱开玩笑,所以我稍微思考一下该不该认真听进去。我有两件事想说,首先是: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太不了解自己,才会把自己当成凡人。很少人像你这样广泛涉猎各种知识吧?」

里志耸耸肩。

「的确啦,我在这方面还算小有自信,可是杂学再怎么丰富,我也不会去当猜谜王。涉猎太广泛反而不能专精。」

是吗?

不管了,来说第二件。

「你说我不平凡?太不会看人了。」

「我没说你不平凡,是说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哪来这种必要?」

「哪来啊……」

里志沉思片刻,接着指向出现在前方的种山高中。

「就是那里。」

「校舍?」

「不是校舍,是地科教室,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上次的《冰菓》案件你表现得真精采,老实说,我万万想不到你有那种本事。我看不出你那方面的能力高到什么地步,所以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对照里志的笑容满面,我却一脸困窘。

说什么《冰菓》案件?又不是刑事案件,大概连民事都算不上。《冰菓》是我和里志参加的活动不明社团「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标题,至于社刊为何取这么怪的名字,三言两语很难说清。这本社刊在近几个月里带来不少麻烦,而我在其中派上一点点用场。里志说的就是这「用场」。

里志回想着当时。

「那件事是你解决的。」

「什么解决嘛,哪有这么夸张?再说我都是靠运气。」

「运气?我又没问你的看法,重点在于我对你的看法。」

这句话听在某些人耳里一定会觉得他很嚣张,而我早就习惯里志的语气,所以也不生气。

福部里志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个好对手。他身为男生却不高,体型娇小,远远看过去可能会被人当作女生,却是个很有胆识的男生,对自己的兴趣全心投入,满不在乎地把「必要的事」放在其次。他的眼睛和嘴角总是带着笑意,随身带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束口袋。

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说:

「对了,现在几点?」

「去看你自己的表。」

「表放在里面,我懒得拿。」

他拍拍那个束口袋说。里志很少戴手表,只靠手机来看时间。

「懒惰是我的注册商标才对吧?」

「你是说『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随便做』?」

里志笑着调侃我的生活守则,我望向自己的手表,纠正他:

「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才对。……快十点了。」

「这句格言又没伟大到需要背得滚瓜烂熟。快十点?动作要加快了,千反田不会计较我们迟到,但摩耶花生起气来很可怕的。」

我大致上同意,惹伊原摩耶花生气一定很惨。话说回来,千反田爱瑠一旦生气也很恐怖,不知里志是否知情。我见里志快步前进,也跟着加快脚步。

绿灯亮起,越过马路,校门已在眼前。在暑假里学生仍然很多,这是一如往昔的神山高中。

操场和校舍充斥着身穿便服或制服的学生,音乐类社团里传出乐声,操场一角搭了一座类似纪念碑的巨大物体,还有一群手忙脚乱的人,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神山高中的学生到了暑假还是如此有活力,所有人都忙着准备文化祭。

种山高中的学生人数约一千人,如果除去升学学校的倾向、生气蓬勃的学艺类社团、超级盛大的文化祭,只是一所普通的高中。校园内有三栋大型建筑物,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楼、专门科目教室所在的专科大楼,以及体育馆。我们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地科教室。

我们快步走过中庭,合唱社和人声音乐社互别苗头似地在此高歌。正如里志之言,我的信念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更直接的说法是「节能」。我跟全力投入文化祭或其他学生活动的「那些人」作风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们走进校舍入口,经过走廊前往专科大楼,无视某社团晾在走廊上的长幅画布上了楼梯。一口气爬上四楼还真喘,又加上此时已是夏末,我拿着手帕擦汗,走进地科教室。

斥喝声随即迎面而来。

「你们太慢了!」

擦腰站在教室正中央的人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实质上的编辑,和我有段孽缘的伊原。

伊原摩耶花和我虽不亲密,却一直莫名其妙地断不了关系。她在小学时就有张成熟的脸,升上高中也没改变多少,反而成了娃娃脸。虽然外貌稚气,其实个性非常严苛,见人犯错绝不宽贷,对自己更是苛刻。她生气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古籍研究社今天上午十点要在社办集合。

伊原叉着腰说:

「小福,你想解释吗?」

里志笑得很僵地回答:

「因为不能骑脚踏车……」

「这点你早该知道吧?」

在此说明,神山高中一向允许学生在暑假骑脚踏车来学校,但停车场正在整修,所以这几天禁止骑车。

「小福,认真点嘛,你的稿子也还没写完耶。」

里志摊开双手,无力地试图辩解。

「先、先等一下,摩耶花,奉太郎不也迟到了吗?」

竟然把矛头转向我!伊原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里志。

「折木?谁管他。」

……是喔。

我得再补充一点关于伊原的描述:她对里志有好感,而且从不隐瞒,但里志一直回避这件事。我不知道这情况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理由为何。

对了,古籍研究社由四个高一生组成,包括我、里志、伊原,以及社长千反田。怎么没看见千反田?

「真过分,你有双重标准。」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我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话:

「喂,伊原,千反田还没来耶。」

「我哪有双重标准……咦?小千吗?对啊,她还没来,真让人担心。」

里志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果真不是双重标准,是三重。」

伊原难得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轻轻打开,千反田走了进来。

千反田爱瑠有一头乌黑长发,身材纤细柔弱,像个深闺千金小姐,事实上,她确实是在种山市一角拥有广大田园的「富农千反田家」的小姐。她全身上下散发出高雅气质,只有那双大眼睛例外。要是问我,我会说最能代表千反田的就是眼睛。若要比喻,伊原的外表像个小孩,而千反田是对森罗万象都抱持着充沛好奇心的小孩,但她又有知性,条理分明,所以更不好应付。

时钟指针已指向十点半。千反田深深低头敬礼。

「对不起,我迟到了。」

千反田和懒散完全扯不上关系,虽不至于严谨,毕竟很少迟到。伊原一定也这么想,她丝毫不带责备语气地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嗯,我跟人谈事情,不小心谈太久了。」

谈什么?要解释就说清楚嘛。我还没开口,千反田便继续说:

「关于谈话内容,我晚点再告诉大家。」

她一定有什么企图,感觉真不舒服。

「喔……算了,没关系。我们开始吧。」

古籍研究社今天的集会要讨论文化祭发行的古籍研究社社刊《冰菓》的整体设计,诸如字体选择、插画插入位置、纸质选择等事项。我没兴趣插手这些事,所以向伊原说「一切由你做主」,但伊原不肯,她认为我出了钱又交了稿,当然有全程参与社刊制作的权利和义务。权利或义务我都不想要,不过无所谓啦,反正我的暑假也没有任何计划。

伊原从自己的包包拿出几种纸张样本。

「这个是预算范围内最贵的纸,这种是最便宜的,你们看,差很多吧?除了外观以外,吸墨性也……」

伊原立刻开始说明,里志和千反田都用心听着。我只是来凑数的,但仍装出认真的模样,免得伊原又发脾气。

没想到编辑会议进展迅速,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伊原记下讨论结果,得在今天之内通知印刷厂。要把杂务处理得顺畅真不容易,我不禁想合掌感谢伊原。

已经中午了,大可直接回家,但我已经在便利商店买了便当,所以决定先吃。我从斜背包里拿出不到四百圆的午餐,其余三人也各自拿出食物。

里志剥着饭团的包装纸,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社刊什么时候会做好?」

最清楚的人当然是伊原。她先抱怨「拜托你记一下好吗」才回答:

「样本大概在十月初印好,全部制作完毕差不多是文化祭前夕了。」

现在是八月下旬,暑假只剩一周,九月开学后就更没空写稿了。我奉行节能主义,不喜欢没效率地拖延工作,因此打算尽快完成。话是这么说,不过目前看来时间还挺充裕。

「啵」的一声,千反田打开便当盖的声音真让人脱力。在我班上很多女生用的是容量不足以塞牙缝的小便当盒,千反田的便当也算小,不过还填得饱肚子。千反田没立刻举筷去夹款冬菜、煎蛋、绞肉,反而若无其事地问:

「对了,你们等一下有事吗?」

我默默地摇头。我一向是个闲人,时间多到不知道该怎么用。伊原的反应也跟我一样。

「我得把这些送去印刷厂,不过傍晚再去也行。」

里志想了一下。

「我好一阵子没碰针线了,有点想去手工艺社帮忙,也想去总务委员会看看,但也不是非去不可。」

听到三人的回答,千反田面露喜色。这个笑容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敢说多肯定,但基于过去的经验,我感到麻烦快要来了。

千反田放下手中的筷子,兴致勃勃地说:

「那我们去参加试映会吧!」

试映会?

她说的词汇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有某件事背着我悄悄在台面下进行吗?我不由自主地看看里志,他歪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伊原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小千,什么试映会?院线片吗?」

「唔……不是的,那不是院线片,是录影带电影。」

既然是录影带电影,想必是私人制作。

「是电影研究杜吗?」

千反田摇头。

「不是。」

「难道是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说出这句蠢话的是里志。我和伊原一起冷冷地望向里志,但他仍面不改色地说:

「真的有这个社团啦。连古籍研究社都有了,当然也有录影带电影研究社。」

里志动不动就说无聊笑话,但是都会秉持「说笑只限即兴,会留下祸根则是说谎」的规矩。既然他说有这社团,八成真的有。其实有也不奇怪,神山高中的学艺类社团确实很多采多姿。

千反田又摇头否定。

「也不是。这是二年F班的班级展览。」

「喔?是班展啊。」

伊原感叹地点头。

「我们学校的班展很少,因为社团活动太旺盛了。」

的确如此,我所属的一年B班也从没有人提过「文化祭要推出什么活动」。社团展览就够费力了,再搞班展一定会累死人。想到这里,我不免觉得同时参加古籍研究社、手工艺社、总务委员会的里志真是强得莫名其妙。

「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打算自己举行文化祭班展,发起了拍摄电影的企画。我在二年F班有个熟人,她邀我去试映会,说是要听听别人的感想。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去吧!」

里志爽快地答应了。对,这家伙碰到有兴趣的事都是这样。

伊原微皱眉头,问道:

「是哪一类的电影?」

「唔……好像是Mystery。」(※「ミステリー(Mystery)」,原意「神秘」,国内习惯译为「推理小说」。本书皆用英文表示,以免产生混淆。)

伊原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是娱乐片啊?那我也去。」

「怎么?摩耶花,你讨厌艺术电影吗?」

「不算讨厌啦……如果是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拍摄的就没关系。」

说得对,基于「自己推出文化祭班展」这种动机而拍的艺术电影大概不会有人想看。

至于我嘛……

我不太喜欢电影,老实说,无论是艺术电影或娱乐电影我都不会很想看。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喜欢电影,或许是步调快得来不及消化内容。我向喜欢电影的朋友提到这点,结果对方回答「你的人生缺了一半」。我也不是对电影厌恶至极,我还有几部挺喜欢的电影……

算了,回家休息吧。

我正要开口,千反田喜形于色地抢先说:

「太好了!大家一起去吧!」

「可是我……」

「其实对方说希望我带三个人去,古籍研究社成员人数刚好。」

听我说啊!

里志露出邪恶的笑容,拇指朝我比了比。

「千反田同学,奉太郎有话想说。」

「折木同学,你也会去吧?」

呃。

「……不去吗?」

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这么不会应付千反田呢?还没回答我就猜得到,无论我回答什么一样得去。如果我坚持不去,她大概不会勉强我,但重点就在我没理由坚持不去。

我耸耸肩。好吧,反正回家也没事做。

视听教室的布帘全部拉下,有效阻隔了夏末的阳光,室内一片昏暗。

有个女生仿佛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会有这种错觉想必是因为她穿了深蓝色便服,我至今还看不清她的轮廓。

千反田对那个人说:

「我照你的话带朋友来了。」

那人朝我们走来,此时我才看清楚她的样貌。

她的身高跟千反田差不多,稍微再高一点,体型十分纤瘦,眼睛细长,眼角上扬,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尖削俐落,大致还算漂亮,但她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冷峻。她的气质威严十足,完全不像只大我们一届的高中生。若用其他职业来比喻嘛……对,就像铁血警官或教师……不,可能更像自卫官,而且职位还在尉官以上。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也并非板着脸,比较接近面无表情。她的声音也符合这种形象,既低沉又冷静。

「喔,太好了。」

接着她的视线扫向我们每一个人。

「欢迎,感谢你们应邀前来。」

千反田指着我们依次介绍。

「这位是伊原摩耶花同学,这位是稻部里志同学,这位是折木奉太郎同学,都是古籍研究社的成员。」

介绍之间,那女生的表情好像有些变化。她笑了?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反正她立刻又恢复原本的表情,朝我们行了个礼。

「今天要麻烦各位了。我是入须冬实。」

她一报姓名,里志立刻有了很大的反应,他雀跃地说:

「喔!你果然是入须学姐!我们上次见过面。」

姓入须的女生看了里志一眼。

「你叫福部里志?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

「是吗?我参加过六月最后一次文化祭委员会,坐在最后面。」

「我不太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吗?」

入须语气平淡,不知她是真的忘记或是装傻,里志仍然开心地说:

「当时学姐为音乐类社团和戏剧类社团调停纷争,我都看到了,真的很精采。我早就想认识学姐了,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喔,我想起来了。」

态度冷漠。

「我并没有做什么。」

「对,就是这点厉害。学姐只说了三次『主席,应该听听他的意见』,短短五分钟就解决了这场争执,我在心中都忍不住鼓掌叫好!主席真该向入须学姐道谢。」

最少赞美别人的铁定是伊原,里志除了开玩笑之外也很难得大力称赞别人,此刻竟然这样极力赞美入须冬实,我不清楚事情经过,但她二疋做过很了不起的事。我一边呆呆想着,一边听他们交谈。

里志流露尊敬的眼神,入须倒是没什么反应。

「是吗?」

「入须姐,你不是说过对学校活动没兴趣?」

千反田问道,入须点头。

「福部,你说的那个委员会,我只是以代理身分参加,所以记不得了,请别觉得不舒服。」

「喔……我不会那样想啦。」

里志嘴上这么说,却难掩失望的脸色,一旁的伊原对千反田问道:

「小千,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和入须姐吗?我家和入须家有些往来,我从小就受到她不少关照。」

千反田家竟然有全家共同往来的对象?我们家都没有呢,名门也有名门的难处啊。照这样看,入须的家庭也大有来头喽?或许是,或许不是,反正无论是不是,都跟入须冬实这个人无关。

「别说这些了。」

入须拉回话题,拿起一件长方形的物体,似乎是录影带。

「今天占用你们的时间,是想请你们看看这卷录影带。千反田大概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班上的人制作的,希望你们看过之后诚实地发表感想。」

「我很期待。」

千反田说。

这很像真正的试映会,但是为什么?我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光是这样就好了?」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从黑暗中射来的视线盯得我无法动弹。在压迫感中,我仍说道:

「只要在看过之后发表感想就好?」

「有什么不对吗?」

「假使我们看完之后批评得一无是处,你们也不可能重拍吧?这又不像真正的试映会是为了宣传,我不懂为什么要叫我们看。」

不知为何,入须满意地点点头。

「问得好。没错,光是叫你们看毫无意义。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但你们先看过会更有效率。如何?」

唔……真不是滋味,不过我很喜欢「有效率」一词,因此不再多说。

我表示同意之后,入须继续说:

「这部录影带电影还没取名,姑且先称作『Mystery』。看完影片后,我会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记住这点,尽量看得仔细些。」

伊原问道:

「既然叫『Mystery』,那就是推理剧喽?」

「你要这样想也行。」

「我们是不是该做笔记呢?」

「嗯,能看得这么仔细当然更好。」

我们所有人都把东西放在地科教室,伊原表示要回去拿书包,里志说:

「我负责做笔记吧。」

里志从片刻不离身的束口袋里拿出手册和笔。原来他都带着这些东西啊?

入须看了手表一眼,那是款式简单的银色手表。

「差不多该开始了,请随意找位置坐吧。」

我们照她的话各自就座,里志也翻开手册,入须见状便走向控制室,在铁门边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

「请你们好好奋斗。」

门轧吱关上,紧接着绞盘转动声传来,前方降下一面白幕。我靠在椅背上,把姿势调整得舒适点。

话说回来,入须准备得真不周到,看电影怎么能缺少爆米花呢?

没有名字的电影当然也没有片头,影像突兀地开始播放,我一眼就看得出画面里是熟悉的神山高中普通教室,桌子摆放得很整齐。镜头拍到窗户,从外面的天色可知时间将近傍晚,应该是放学后。

旁白开始说话,是个浑厚的男声。

「要叙述这件事,还是得从这里说起。二年F班一群有志之士为了留下高中生活的回忆,浃定参加KANYA祭。但是该做什么呢?他们在某天放学后召开了会议。」

附加说明,KANYA祭是神山高中文化祭的俗称,但古籍研究社的人不这样叫,理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

画面出现学生的身影,共有六人,他们把椅子围成一圈,相对而坐,大概在开会讨论文化祭要办什么活动。镜头慢慢拍出每一个人的脸,旁白依次介绍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身材壮硕,很适合参加武术社团的男生,他一头短发,在六人中身高最高,名叫「海藤武雄」。

接着是唯一戴眼镜的高瘦男生,虽然正在拍摄,他却显得很焦躁。名叫「杉村二郎」。

再来是皮肤黝黑,有一头披肩褐发的女生,她在入镜的短短几秒内就拨了两次头发。名叫「山西绿」。

然后是个矮小微胖的女生,说她微胖,或许只是圆脸给人这种感觉。她叫「澦之上真美子」。

还有一位神情亲切的男生,顶着一头红发,跟他正直的形象不太搭调。叫做「胜田竹男」。

最后是目光低垂,一看到镜头就撇开脸的女生,她打扮朴素,身材是众人之中最娇小的,名叫「鸿巢友里」。

旁白每念一个名字,里志动笔写字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要怎么写,所以他先抄下拼音。

介绍结束,场面静止片刻,高瘦眼镜男杉村像收到暗号似地开口:

「我想用楢洼地区当主题。」

伊原发出「呃」的一声。我了解她的心情,这台词念得真死板。

「楢洼地区?」

一直摸头发的山西问道。红发的胜田说:

「我听过这地方,在古丘叮吧?」

「对,那是废弃村庄,因发现矿脉而兴起,矿产挖光又荒废了。」

连续几个人都演得很生硬。确实合该如此,千反田说电影是「二年F班参加运动类社团的人为了推出文化祭班展而拍摄」,所以这些人里面不可能有话剧社的成员。

身材魁梧的海藤盘起粗壮的手臂。

「唔……采访废村啊……满有意思的。」

「我去过一次,景色很有魄力,值得一看,而且用研究历史的角度去看一个村庄的盛衰也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

山西演得真好,完全表现出这句台词的不屑,说不定这是她由衷的感想。这时圆脸的濑之上做作地倾身向前。

「可是采访很有趣啊,可以去废墟耶,我从来没看过废墟。」

一直低着头的鸿巢插嘴说:

「我也听过楢洼……要深入山区,从最近的站牌过去得走上一个小时。」

「天哪~」

山西不满地说。原来她扮演的是这样的角色。

海藤神色自若。

「一个小时又怎样?连远足都不如,只算得上野餐。」

「那就决定了,文化祭的班展主题是调查槽洼。」

杉村下结论后,胜田提出异议说光是调查废村不够精采,山西表示赞同,建议换个主题,濑之上认为只须在这主题多费些心思,但是被问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她又答不出来。杉村提议用冒险故事般的表现手法,却被所有人批评老套。鸿巢提议的灵异风格倒是获得一致好评,有人认为缺乏题材无法进行,杉村很轻率地说只要去调查自然找得到。后来还上演了谁爱谁、谁恨谁之类描绘人性丑陋面的情节,这些全略过不提。第一幕的重点只有一句话,即是画面变暗之后旁白说的那句:

「一周后,他们去了古丘町楢洼地区。」

画面黑了一下,接着播放的影像不是学校,而是充满盛夏特有浓绿色调的山林风光,应该是楢洼地区。

我听过古丘町,那个小镇坐落于神山市北方二十公里,由于有铅矿还是什么金属的矿产而繁荣一时,后来自然而然地凋零,矿山关闭之后便无任何主要产业。而楢洼地区呢?

伊原向里志问道:

「小福,你听过楢洼地区吗?」

没想到里志真的知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惊讶。

「嗯,古丘矿山以前有矿坑,虽然交通不便,但在矿山全盛时期非常繁荣。」

里志提了几个知名演歌歌手。

「……这些人都去过喔。」

伊原看似吃惊,我也觉得很意外,因为里志说的都是天王级的巨星。

「不过……」

里志正要说下去,但千反田短促地出言制止。

「要开始了。」

镜头拍摄夏天的杂木林,然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出现一群学生。他们跟刚才不一样,全都穿便服,而且是热天的轻便打扮,每人各自背着小登山包,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

山西站定说道:

「好热喔。走这么久还没到吗?」

杉村回答她。

「就快了,剩下的路程不到五分钟。」

一你刚刚也这样说。天气这么热,我快累死了啦。」

「又不是只有你觉得热。好啦,继续走吧。」

海藤说完,这群人又继续往前走,摄影机也跟在后头。

楢洼地区果真在深山里,道路两旁连绵不绝的杂木林似乎从未开发,树木之间不时看得见遥远下方的古丘町街道。有柏油路,但到处都已破损,靠边的柏油路面明显地崩坏,随处可见拳头大的石块。或许是路面太破烂,画面震动得很厉害。这些演员毫不专业,摄影师也一样,画面差到像我这种很少接触电影的人都看得出摄影师有多生涩。

影像突然中断,镜头移到这一行人的后方继续拍摄。没过多久,带头的杉村托一下眼镜,指着前方说:

「你们看,那里就是楢洼!」

其他人都站到杉村身旁。摄影机转往杉村指的方向,映出一片山中洼地,那里是个废墟。

我虽然住在偏僻的都市,毕竟还是现代日本,要把距离仅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称为废墟,总觉得非常脱离现实。画面里有栋孤单耸立的脏污房子,窗户破裂,屋顶残缺,正在缓慢地倾圮。还有几栋聚在一起的公寓,可能是从前的矿山工作人员住所,藤蔓无视人类的存在,以旺盛的生命力侵蚀、包围公寓。看似商店的建筑物仍挂着瓷质招牌,更强调出无人小镇的寂寥。果真没错,杉村在剧中也说过这句台词,楢洼值得一看。

摄影机仔细地拍摄这里的景象,画面的魄力甚至能让人忘了摄影师的生涩手法和演员的拙劣演技。

演员好像也因眼前的光景大受震撼,某人背对镜头喃喃说了一句「好棒喔」,我猜这一定不是原本的台词。

戏剧继续上演。

「对耶,这个地方真的值得采访。」

胜田说着,从口袋掏出即可拍相机拍照。濑之上拿起笔记,不知写了什么。海藤等他们告一段落,大声发出指示:

「我们先找今晚落脚的地方,找好之后再来采访。」

「那里可以吧?」

鸿巢指向废墟。摄影机朝她指的方向拉近镜头,有一栋类似剧场的大型建筑物,跟这小村落很不搭调。

「待在那里就不怕下雨了。」

「喔?我们过去看看。」

六人走下山坡前往众落,接着画面消失。

再开始拍摄时已经到了剧场,众人在左右对开的玻璃门前站成一列,同时抬头仰望建筑物。镜头沿着肮脏的墙壁往上移,仰角拍摄的剧场有种强烈的存在感。

摄影机又下移对着这群人,海藤拉开玻璃门,其他人陆续跟着走进去。最后面的是仍低着头的鸿巢,她低声说:

「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也走进剧场。门保持敞开,六人走入黑暗。画面消失。

此时伊原和里志不约而同地大喊。里志的语气很开心,伊原则是不满。

「是洋馆推理剧耶!」

「竟然是洋馆推理剧?」

摄影机在洋馆……不,在剧场内继续开拍。废村不可能有电力,因此室内昏暗不明,跟夏季阳光下的清晰物体轮廓相比,画面很不清晰,但不至于无法分辨哪个演员是谁。地板可能是石材,六人的脚步声叩叩响起。

「好多灰尘……」

山西出言埋怨,又是拍衣服,又是摸头发。从画面给人的印象来看,四处都布满尘埃。胜田抬头望去。

「屋顶好像很稳固。」

濑之上依然拿着笔记,她朝杉村转头。

「没想到深山里竟然有这种剧场。」

「因为这座矿山以前很富裕,再说深山里更需要这些娱乐,否则一定会让人待不下去。」

很喜欢这类话题的里志「喔」了一声,悄悄对我说:

「也有一些值得玩味的台词嘛。」

我倒是不在意电影台词有没有趣。

画面里的海藤踏踏地板,他的高大体型让地板发出巨大噪音。我对他的动作感到不解,此时镜头移向他的脚边,有些东西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闪闪发亮,好像是玻璃碎片。

「今晚大概得住这栋房子……」

海藤夸张地皱起眉头。

「不过这里太危险了,满地都是碎玻璃。」

摄影机在室内环视一周,阴暗之中看不太清楚。这里若是剧场,这群人所在位置应该是玄关大隐,眼见之处有两道楼梯,一间房间。摄影机以仰角镜头再环视一周,看得到二楼,可知大厅天花板有挑高。杉村和胜田相继说道:

「还是先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吧。」

「是啊,趁着天色还没变暗。」

海藤点头,看着众人说:

「我们分头去找能用的地方。有没有平面图啊?」

「这里有一张。」

鸿巢在玄关墙边向他招手,海藤走过去,画面在此切换。

镜头持续拍着鸿巢找到的剧场平面图。或许是顾虑到平面图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此时亮起手电筒的微弱光芒。

「喔喔!平面图来了!」

里志兴奋地说道,立刻描下那张图。平面图的细节模糊不清,还好是用大布幕播放,还能勉强辨识出文字。图片整整出现了三十秒,里志得以及时画完。

照平面图所示,这间剧场有两层楼,进了门是玄关大厅,即是这群人现在的位置,旁边还有一间管理室。继续往前有一道墙壁,还有通往剧场大厅的门,剧场大厅内当然有舞台。内设舞台的剧场大厅两侧都有走廊,左右走廊上各有两间准备室,尽头通往舞台两翼侧幕。附加说明,以观众席的视角为准,右边的侧幕叫「上手翼」,左边的叫「下手翼」。(※「上手」意即上座,从观众角度而言为舞台右侧,重要角色在习惯上都站在右侧。「下手」则是相对卑位的左侧。)

玄关大厅左右都有楼梯通往二楼,爬上右侧楼梯可由连接灯光室的走道到达舞台上部,走左侧楼梯能到达管理室正上方的工具室、位置和灯光室左右对称的音响室,以及舞台上部。二楼左右两条走道在玄关上方相连,所以走右侧楼梯当然也到得了工具室。

萤幕里的一群人想必正看着这幅图。

画面由平面图变成海藤的特写。

「我们分头调查吧。」

「会不会很危险啊?」

胜田说。

「这种废墟会有什么危险?」

海藤反驳之后,濑之上提出疑问:

「房间进得去吗?应该都锁住了吧?」

鸿巢帮海藤回答:

「不用担心,我想应该有那个……」

她走进玄关大厅旁的管理室。说也奇怪,管理室竟然没有上锁。摄影机跟着鸿巢进入管理室,巢鸿东张西望一下,喃喃说着「果然有」,接着走向墙边的钥匙盒。

「你们看。」

鸿巢拿着一堆钥匙走出去,钥匙盒里只剩一把。摄影机拍了那把钥匙,我正觉得光线太暗,立刻有光照过来。匙柄上写着「万能钥匙」。

「有这些钥匙就能打开房间了。」

鸿巢回到大厅,把钥匙拿给海藤看,他点点头,选了一把钥匙。

「每人各拿一把钥匙,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房间。乱一点没关系,重点是火灾时方便疏散,可以安心躺下来过夜的地方。」

鸿巢把钥匙摆在众人面前,先取走自己的分,其他人也陆续伸手去拿,钥匙一把都不剩了。

「如果在现实生活里……」

里志含笑说道:

「到这种地方不是都会集体行动吗?怎么可能分头行动嘛。」

「来到废墟里的废弃建筑物已经够不现实了,谁还管这种行动怪不怪?」

里志的笑意更深了。

「不,不算奇怪。若不分头行动就没办法出事了,这是定律。」

「所以说……」

「没错,等一下就会出事。我可以跟你赌一客起司热狗堡,他们分开以后,绝对有一个人回不来。」

坐在里志身旁的伊原恶狠狠地瞪着我,大概在叫我废话少说,安静地看。明明是里志先开口耶……

画面之中,拿了钥匙的众人各自确认过平面图,一个个走向房间。第一个是海藤,接着依序是杉村、山西、濑之上、胜田,鸿巢。大厅里一人都不剩,镜头继续拍了一下无人的画面才切断。

黑暗中响起旁白的声音。

「事情立刻就发生了。」

「我就说嘛。」

这句话是里志讲的。

瞧,伊原又在瞪人喽。

接下来的画面是玄关大厅。

依然空无一人。

鸿巢首先从右侧楼梯走下来。

接着山西从左侧走廊现身。

过了一阵子,胜田也从左侧走廊出现。他对先回来的两人说:

「你们那边怎么样?」

山西一脸不耐地回答:

「到处都是镜子碎片,没扫干净不能住人。」

鸿巢只是默默摇头。

「这样啊……我那边也差不多。」

后来濑之上从左侧楼梯走下来,她在楼梯上举手比出一个大叉。

胜田抬头仰望,摄影机也跟着他的视线移去,由此可知站在天花板挑高的大厅能清楚看见二楼工具室的窗口。窗户的镜头不自然地停留良久,胜田才对着二楼大喊:

「喂!杉村,你那里怎样?」

杉村从窗户探出头来。

「很干净,也没有易燃物,应该可以用。」

「是吗?那你先下来吧。」

「好。」

杉村如言立刻下楼。大厅里有五个人,大家望着彼此。

果然少了一个人,「受害者」出炉了。

山西说:

「海藤呢?」

「大概还在找。」

胜田歪头说。

「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找他吧。海藤是往那个方向走吗?」

他指着右侧走廊,其他人纷纷点头。胜田领着众人走进右侧走廊,摄影机随后跟上。走廊里面更暗,几乎看不出来画面在拍什么。

有人打开手电筒照亮走廊途中的门。胜田打开门,只见准备室里陈设着一排镜子,衣物散乱满地,但不见人影。

「怪了。」

「会不会在后台?」

大家听了这句话,又一同前往走廊尽头。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手电筒再次亮起,照向通往上手翼的门,门上贴着「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胜田去转门把,却转不动。

「怎么了?」

「打不开,锁住了。」

「怎么办?」

「……管理室有万能钥匙,我去拿来。」

这段分不清发言者的对话结束后,传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两种,大概有两个人一起去。画面中断片刻,接着拍出光线照亮的门,以及插钥匙的声音。门开了,一行人走进里面。

上手翼有扇窗户,阳光驱走了原先的漆黑,借由这片光亮能看见窗边倒着一个人。不用说,这人便是海藤。

「海藤!」

杉村立即冲过去,胜田随即跟上。杉村在海藤身前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摄影机靠过去拍他的手,光线不足看不清楚,只知他的手似乎沾到东西。杉村喃喃说道:

「血……」

尖叫声传来。镜头朝向门边的三个女生,山西惊愕地捂着嘴巴,濑之上抱住自己的身体,鸿巢紧握着拳头。倒地的海藤满腹鲜血,紧闭眼睛。他这样演也好,比拙劣地翻白眼强多了。镜头往海藤的身边拉近,拍到一只手臂,应该是道具,不过在阴暗画面的辅助之下很有震撼效果。海藤拿去的钥匙就掉在那只手臂旁。

「唉……」

身边传来了叹息声,是千反田吗?

画面里,随后跟上的胜田也愣住了。

「海藤!混帐,是谁干的?」

他很快回过神来,然后冲到墙边开窗。那是直开式窗户,绞链因长期没使用而卡死了,搞了半天还是打不开。胜田抓着窗框猛摇,几乎是靠全身力量撞开,接着他将身体探出发出厚重声响的窗户,观察外面。总是晃动不停的镜头也转向窗外,映出墙边满是茂盛夏草的景象。

胜田转身进入舞台。镜头突然从明亮的室外转向昏暗室内,使画面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但仍看得出镜头跟着胜田。他冲过舞台,一口气跑到下手翼,却赫然停下脚步,因为连接下手翼和左侧走廊的门完全被木材堵死了。

「怎么可能……」

影像变暗。

然后……

画面就这样消失了。

「……」

我等了一下子,布幕还是没映出任何画面。

「播完了吗?」

伊原以无力的语调问道。

「好像吧……」

里志一说完,绞盘有如收到暗号开始转动,白幕渐渐卷起。千反田伸手试图阻止布幕收起的动作真是教人感伤。

「咦?咦?明明还没结束啊?」

「先等一下,说不定器材故障了。」

我这样说,后面有个声音回答:

「不是的。」

回头一看,入须不知何时已走出控制室,站在我的背后,手上拿着录影带。

「影片只到这里为止。」

入须毫不惊讶,她必定知道录影带只到这里。里志以打圆场的态度说:

「所以故事也到此结束?就像,结局在各人心中。那种结尾方式?」

「当然不是。」

简单说,这部影片没有完成?录影带电影都还没拍完,竟敢请人参加试映会?

我干咳两声。

「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试映会应该不会就这么结束吧?」

入须凝视着我,点点头。

「我会解释的,但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这影片的拍摄技术如何?」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千反田是怎么想的,但我们这三人的意见多半相同。先回答的是伊原。

「恕我直言,我觉得很生涩。」

入须一定猜得到会有这种答案。

「我也这么想……你们应该很清楚,KANYA祭是学艺类社团的庆典,实在没有班展上场的余地。但是我班上的人不这么认为,即使拥有必要技术的人都忙于准备社团展览,这些人还是坚持做出自己的作品。然而,缺乏技术的人灌注再多的热情,结果还是不会改变,正如你们所见。」

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出辛辣的真理。

那也没啥大不了吧?我如此想着,入须也说出一样的话。

「这是无所谓,反正他们只想做出自己的成果,随他们高兴就好了。即使别人看到之后批评或嘲笑,他们大概也不在意,只顾着活在自我满足的世界。虽然愚蠢,倒也不是不能谅解。」

「学姐的意思是,重点不在成果好不好?」

伊原问道,入须点头说:

「不能说无关紧要,毕竟完美的成果也能让人加深兴趣,但我认为这一点不是最要紧的……你们认为这个企画的致命伤是什么?」

里志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完成?」

「是的,这样一来连自己都满足不了,可是录影带还没拍完。你们也知道,这个外景地点很特别,他们只有暑假能拍摄。」

「拍摄过程不顺利吗?」

千反田关心地问。

「即使有困难,他们也想办法解决了。考虑到交通问题和剧本撰写进度,他们决定分成两次拍摄,行程安排得很妥当。光从时间来看,下周日出过外景应该就能完成录影带。」

「结果天不从人愿?」

我讽刺地说,入须仍真诚地回答:

「把工作交给缺乏技术的人是个错误决定,造成了致命伤。他们决定拍录影带电影时,唯独想好内容要拍Mystery,却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写剧本。有创作经验的仅只一人,叫做本乡真由,她不过是平时画些漫画,却被找来编写全长一小时的电影剧本。」

连毫无写作经验的我都能理解这种处境有多艰困。我瞥见一旁的伊原皱起眉头。对了,伊原也是「平时画些漫画」,她一定很同情那个人。

「本乡真的很拼命,她从没接触过Mystery。能写出这些已经很难为她了,但她也因此用尽力气,写完你们刚刚看过的部分之后就病倒了。」

千反田听到病倒一词非常惊讶,她叫道:

「她怎么了?」

「神经性胃炎,精神处于忧郁状态。虽然不算重病,但也不能再要求她了,必须找一个人来接替。」

我悚然心惊。

「难道是指我们?」

叫我们当剧作家?

入须微微地笑了。

「不,我要拜托你们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举行试映会,在你们看完之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认为谁是这案件的凶手?」

仔细想想,这影片称为「Mystery」却没有类似侦探的角色,最主要的理由当然是还没进入解谜剧情,第二个理由嘛,从我听到的企画动机来判断,每个演员的戏分必定会平均分配。话虽如此,我真想不到竟是由我们来担任侦探角色…

我正觉得难以接受,伊原率先提出疑问。

「学姐,你问我们凶手是谁,可是光靠刚才的影片未必能找出凶手吧?」

入须摇头说:

「用不着担心,本乡是正要写解决篇时病倒的,下一幕就会进入解谜阶段了。」

里志也问道:

「可是,侦探小说新手所写的剧本真的能条理分明地布局吗?如果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就麻烦了。」

「这点也不需要担心,剧本可是她拼尽全力写出来的,她还做过一番『Mystery研究』,应该严守了十戒、九命题、二十法则。」(※隆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推理小说十戒」·雷蒙,钱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九命题」、范·达因(S.S.Van Dine)「推理二十法则」,皆为推理小说写作原则。)

千反田的脸上浮现出问号,我想自己大概也是。什么十戒啊?

「十戒……是『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那些吗?」

干嘛拿最冷僻的一条来举例?

里志得意洋洋地答覆千反田的疑问:

「不,这是诺克斯模仿摩西十戒写的十条戒律,譬如『不能有中国人角色』,简单说就是侦探小说必须遵守的规则。如果本乡学姐真的遵守这些规则,就不用担心缺乏公平性。」

不能有中国人角色?娱乐作品写出中国人角色会造成什么政治问题吗?可是科幻作品明明有很多中国人……再说这跟公平性又有什么关系?去调查这个叫诺克斯的人会找到答案吗?

我还在满心疑惑时,入须做出了归纳。

「也就是说,该给的提示全都给了。所以从这些线索来看,凶手会是谁呢?」

她在问我们深山废村凶杀案的凶手是谁?简直开玩笑。

里志、伊原、千反田面面相觑。

「就算问我,我也答不出来啊,资料库是做不出结论的。」

「嗯,我有点怀疑某人啦……但不太有自信。」

「请问,海藤学长在影片里死掉了吗?」

几个人随口发言之后,同时朝我看来。在这三人的注视下,我靠着椅背望向远方。

「干嘛?」

「没有啦,只是觉得这工作应该由你负责。」

里志挂着一贯的笑容厚着脸皮说。

「这工作是指什么?」

「侦探角色啊。」

我完全想像得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就跟里志说的一样。

「看你一副厌恶的样子。」

我默默点头。身为一个平凡的高中生,又是个节能主义者,我当然会彻彻底底抗拒别人对我抱有错误的认知,因为我不希望太受抬举,更重要的是……

「我没看得那么投入。」

千反田马上回我一句:

「那我们再看一次吧!」

需要吗?

入须仿佛看穿我的内心,说道:

「我只是想听听参考意见,请轻松地发表就好。」

「这样啊……大概是山西学姐。」

千反田歪着头。

「为什么?」

「她的态度最差。」

「折木!」

伊原厉声斥责,但我无动于衷。伊原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对过错毫不留情,我现在又没有犯错。

「不然就胜田吧,他看起来很壮。」

里志叹着气盘起双臂。

「唉,你好像没什么干劲嘛,不想乱出主意吗?」

这理由没错,而且不只如此,还有一些事始终令我无法释怀。我对凝视着我的入须说:

「我想请教一下。」

「请说。」

「为什么找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问?二年F班的事应该让二年F班的人自己解决吧?」

入须点头,像是在说「言之有理」。

「我们也曾一起讨论,广泛征询大家的意见,我说不上来他们的意见哪里不对,总之都不太可行。我再重复一次刚才那句话吧,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当然做不出好成果。」

「学姐自己也是?」

「很遗憾,我很想专心思考让谁担任凶手最适当,但我还得顾全大局,不能把时间全花在这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否决Mystery这个题材呢?」

我的语气有点像质问,入须此时首次垂下目光,口吻却还是一样冷峻。

「我一开始没参加这个企画,这三周我都待在北海道,前天回到神山才听到担任导演的人叙述事情经过,被推出来收烂摊子。如果我能从头参与,绝对不会让这种简陋的企画通过。」

这样说来,这件事根本和你没关系嘛,难道是不忍心看同学陷入困境?……这些话即便是我也问不出口。

我换了一个问题。

「第二点,为什么找我们?学姐跟千反田说得那么拐弯抹角,其实早已打算好要找我们吧?神高虽然小,学生少说也有上千人,为什么偏偏选我们古籍研究社?」

「第一个理由是,我认识千反田。」

或许可以再加一句「所以我知道千反田一定感兴趣」。接着入须和我四目交会。

「另一个理由,因为古籍研究社有你在。」

「我?」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不用看也知道千反田、里志、伊原都望向我这边了。我能解决《冰菓》那件事全靠侥幸,但我也不是毫无贡献,一定是因为这样。然而入须和我素未谋面,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找我?

入须不知为何露出微笑。

「有三个人跟我提过你,一个是千反田,一个是校外人士,还有一个是远垣内将司,你认识吧?」

远垣内将司?

「谁啊?」

「折木,你究竟要健忘到什么地步啊?他是壁报社的社长啦!」

喔,他呀。我想起来了,同时也感到心虚。

远垣内这个高三生跟我有过一些瓜葛,细节就不提了,总之他想隐瞒某件事,而我抓住他的弱点稍加威胁,不算是多愉快的回忆。入须似乎从我的表情看透了一切。

「别担心,远垣内并不怪你。」

那真是感激不尽,有机会的话代我向他问好吧。

「当我确定所有成员都没这种才能时,突然想到可以请你来担任这部电影的侦探角色。」

「……」

「真厉害,奉太郎,你的成绩获得了广大回响耶!」

我瞪了出书调侃的里志一眼,接着望向入须,忍不住喟然而叹。叫我当侦探?我最直接的感想就是……

「我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

很意外地,入须竟然爽快地放弃了。

「说得也是。」

她停顿片刻,又说:

「我请你们来看这卷录影带只是想赌赌看,说不定能干净俐落地解决,看来是我想得太美了……造成你们的困扰真抱歉。」

入须说完便低头鞠躬。

「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我气焰大减,什么都不想问了。

入须确定大家都没问题后,草率地说出结语。

「那么试映会到此结束。感谢你们,辛苦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都忘了还有那家伙在场。没错,就是能从森罗万象之中找出谜题的好奇宝宝,千反田爱瑠。

入须刚转身,千反田立即哀号似地叫住她:

「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样下去那出电影的结局要怎么办?后面要怎么办呢?」

入须转身回答:

「不知道,只能继续努力,我也做好作品拍不完的心理准备了。」

「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你困扰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才困扰咧。千反田朝入须走近。

「如果真像入须姐说的那样拍不完就太教人难过了,我不希望这样。」

你不希望个什么劲儿?人家入须更不希望吧?

「而且……而且……」

我捏捏眉心。没救了,她又来了。入须挑千反田来参与这件事真是挑对人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本乡真由学姐一直不肯放弃,以致伤害了别人的信赖和自己的健康?」

我身旁的里志说:

「奉太郎,先不提『侦探角色』,你不觉得想解决这件事还缺少一些资讯吗?」

「嗯,的确。」

「换句话说,如果搜集得到资讯,或许就能解决,对吧?」

我不觉得事情这么简单。

千反田却中了里志的诱导,猛然转头看着我。

「折木同学,我们来调查吧,来继承本乡学姐的遗志吧!」

「本乡还没死。」

入须冷静地纠正,不知那位大小姐有没有听进去就是了。

里志又说:

「摩耶花,社刊制作的进展如何?延个一周还来得及吧?」

伊原满脸怒气地回答:

「进度最慢的就是你啦,我自己的事都做完了。」

「这、这样啊……那就用不着担心了。」

接着伊原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也想看看这部电影的完整版。姑且不论摄影技术,我真没料到日本废村的景色那么有感染力。」

至于我……

我还是一样不会应付千反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即便我果断拒绝也跑不掉了,而且事已至此,逃避会比插手耗掉更多能源,这样等于浪费,我最讨厌的就是浪费。

可是,这件事……

我不可能答应入须的要求去当侦探,因为有一项完全无关我那节能格言的理由。其他三人可能还没发现这点,也可能发现了却保持沉默,我尽量装出冷漠的语气对他们说:

「假如我们现在一口答应,最后却失败了,该怎么办?难道要在杀气腾腾的二年F班众人面前下跪道歉吗?」

我们不是侦探小说研究社,而是活动目的不明的古籍研究社。在我看来,我能在《冰菓》事件大为活跃全是仰赖运气,如果随便答应入须,胜算实在不大,难道因此就要我们为二年F班的企画负起责任?

千反田听到我那番话,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伊原似乎打算反驳,她正要开口时……

入须抓住绝妙的时机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那就不请你们担任侦探角色了,因为我们班上也有人自告奋勇。你们只要当顾问,听听他们的意见,帮忙判断该不该采纳就好,如何?」

顾问啊……如果只要判断他们推论出来的凶手是否正确,其实也不算顾问,比较像法官或陪审团吧?的确,这样我们就不用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了。

我所秉持的节能主义依然令我萌生退意,但事实早就证明,这个动机绝对说服不了眼眶湿润的千反田。

我只好不甘愿地说:

「既然如此,那好吧。」

千反田听了立刻展露微笑,伊原盘起双臂,里志对我竖起大拇指,入须则是感谢地鞠躬。我又惹上了麻烦……算了,反正只要坐着听人家说话就好,轻松得很。我默默地暗自兴叹。

……不过,入须抬起头的瞬间好像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满足笑容,是我想太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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