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叙连我接下来三天的心境就觉得好懒。
先不论那三人适不适合做这种事,总之都不笨,他们达不到的目的却让我这个外人解决了。我站在顾问的优势立场从这三人手中获得情报是不争的事实,但解决了这件事后,我真的更相信入须说的话,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觉了。说得感性点,我深深沉浸于满足感,正如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带来的醉意。
形容得含蓄一点则是心境焕然一新。
本乡的谜题在周五中午得到解答,到了周六晚上已写成剧本(我当时还不知道,这项紧急任务把一个接替剧作家之职的高一生搞得半死不活),周日傍晚,二年F班的电影杀青,真可说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周日晚上入须礼数周到地打电话来报告,我也诚心地献上祝贺。
事件解决三天后,也就是周一,神山高中的暑假结束了。
古籍研究社上周末没有集会,所以我直到今天还没机会向千反田他们报告事情经过。放学后我因某事延迟,但仍走向社办。我不打算宣扬自己的功绩,只是觉得该向他们说明事态发展,我一边想,一边爬上专科大楼的楼梯,也不否认自己的脚步显得雀跃。
来到地科教室时,我发觉气氛异常。教室里一片昏暗,窗帘都拉上了。我暗自揣测,轻轻开了门,看见教室里的电视果然被搬了出来,正在放映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里志三人背对着我专心看电视。
我进来时已经在播片尾字幕了,黑色背景流过歌德字体写的工作人员名单,看起来很单调。电影昨天才刚拍完,一定没多少时间剪接编辑,片尾字幕八成也是提早做好的。
此时伊原站起来停止放映,看见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里志也回头看我。里志指着电视说:
「嗨,奉太郎,我们看完喽。」
「二年F班的?」
「是啊。阳才江波学姐来过,放下录影带就走了。喔喔,结果这次又是你解决的。」
里志满脸笑容,但他平时即是如此,我看不出他对电影的评价怎样。既然如此,干脆直接问吧。
「如何?」
「嗯,不错啊。不,应该说是很有趣。没想到凶手是摄影师。」
伊原按下倒带键,语带责备地说:
「那时你已经想到了吗?竟然一点都不先透露。」
「你们在场的时候我还没想出结果啦。我又不喜欢卖关子。」
我说着便把斜背包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上去。
其实我有点错愕,这些人的反应没我想像得大。我很满意自己想出这么离奇的结论,所以很期待他们大吃一惊。我真是愚蠢,里志和伊原这两人啊,说他们是老油条已经很客气了。
那毫不油条的千反田呢?
四目交会。千反田歪着头。
「折木同学。」
「喔喔。」
「真令人惊讶呢。」
很直接的意见。
千反田把头摆正,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半空,语气非常慎重。
「还有啊,我……」
她似乎突然惊觉到什么,含糊地笑着说:
「这个……晚点再说吧。」
奇怪的态度。该怎么解释呢?真不知该视为善意或批判。
里志「啪」地拍手。
「奉太郎,干得好啊。『女帝』满意了,电影也拍完了,这么离奇的剧情一定能吸引观众,名侦探折木奉太郎的名号在神高蔚为流传也是指日可待了。我们来举杯庆祝吧。」
里志从束口袋拿出四瓶养乐多,没想到他连这么搞笑的东西都带了。伊原看见里志一派热烈庆祝的态度,语气凝重地制止说:
「小福,没时间再搞别班的事了。从试映会以来,我们的《冰菓》完全没动过,今天一定要确定页数。你的稿子一定有进展吧?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唷。」
里志的微笑僵住了,接着在伊原面前放了两瓶养乐多。他以为伊原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伊原果然没理他,自顾自地起身拉开窗帘。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事就此打住,我们又回头制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夕阳西下,制作社刊《冰菓》的第N次会议也开完了。我收拾着散乱的备忘纸条时,里志和千反田相继走出地科教室,难得只剩我和伊原还在整理。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电视小心放回原位时,好像突然想起某事,她说:
「啊,对了,我有事问你。」
「你要问社刊原稿吗?下周的开头就可以交了。」
伊原摇头。
「我要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叫做……呃,万人什么的。」
我不太好意思说出自己想的片名,所以没告诉她答案,只催着说:
「电影怎么了?」
「那是你想出来的结局吗?」
我点头。
伊原不知住想什么,又郑重地问一次。
「全都是?」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没看过电影完整版,只能含糊地回答。
「大概吧。」
伊原听我一说,眼神闪现了锐利的光芒,然后以更强调的语气说:
「那么,羽场学长的意见该怎么说呢?你想到的诡计很精采,但是跟他的叙遖有些出入。」
有哪里让人不能接受吗?我反问道:
「羽场的叙述?」
「你该不会是故意忽略吧?」
伊原双手叉腰,喃喃说着。
「那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到登山绳。」
登山绳……这是本乡吩咐羽场准备的道具,她还下达了非常详细的指示。对耶,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伊原又说:
「摄影师是第七人的构想很有趣,所有角色同时望向镜头的那一幕也很有魄力,不过为什么一直没出现登山绳?」
的确……
不,不是这样。我提出反驳,还发现自己的语调提高了。
「准备登山绳也不见得要用在诡计,说不定她想在结尾吊死摄影师。」
话刚说完,伊原就给我一个白眼。
「你胡扯什么啊,折木?如果是这样,干嘛确认绳子的强度?用那么坚固的登山绳来拍这种画面,如果有个万一不是很危险吗?本乡学姐显然想用牢靠的绳索吊起某种跟人一样重的东西……会不会是我搞错了?」
其实最后那句话包含了伊原特有的体贴,但我连这一点都没发现。她说自己可能搞错,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
「算了,我还是觉得那出电影很有趣。不过你的思虑周详得足以驳回二年F班三个人的意见,应该能完美统合所有线索才对,我是这样想的啦。」
伊原说完,将防尘罩套回电视上,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没再看我一眼。她说要负责还钥匙,所以我先走出教室。
我一边思考伊原说的话,一边走下专科大楼的楼梯。我起先以为自己的提案符合了所有事实,或许会跟拍摄细节或台词有些差异,但大纲一定符合本乡的构想。结果我竟然忘了那件事,或许并非忘记,而是因为不合自己的提案,所以下意识地忽视?怎么可能嘛,我才小会为了得到正确解答而擅改题目……我很想这么说。
我肴将自己的脚尖走到三楼,很自然地要继续走下二楼时,有人叫了我。
「奉太郎,等一下。」
我转过头去,看不到人。刚才明明有里志的声音……不,不可能是错觉,我听得很清楚。稍待片刻,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边啦,奉太郎。」
男厕里伸出一只手朝我挥舞。搞什么鬼啊?如果现在是晚上铁定吓死人。我苦笑着走去,厕所里的果然是里志。
「干嘛啊,里志?我没兴致陪你小便。」
里志的笑容仍未消失,眼神却变得非常认真,他正经八百地说:
「我也没有这种兴致,是因为这里比较方便啦。」
「方便什么?有够臭的。」
「我倒觉得扫得很干净……总之不会有女生就是了。」
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是当然。
「你故意避开女生究竟想说什么?难道要给我看小本的?」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没跟着笑。
「『小本的』这用词太古老了吧?你有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会惹来警察关切的东西,不过现在先听我说。」
唔……
「不能让伊原和千反田听吗?」
「算是吧,在大家面前会有点尴尬。」
里志的声调降低了一点。
「奉太郎,关于刚才的电影,你真的认为那是本乡学姐的构想?」
这家伙也要讲这件事?而且不像是出自好意。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是啊,怎样?」
里志一听即移开目光。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这么想……」
别故意摆出这种让人不安的态度。里志好像难以启齿,只顾着看旁边,迟迟不说下去,我只好催他: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嗯,这个啊……」
里志不置可否地点头,接着像是豁出去了,他说:
「不对啦,奉太郎,那不是本乡学姐的构想。我虽不知道她的构想是怎样,但我可以确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真肯定。我没受到打击或心生不悦,反而呆住了。里志没在开玩笑时都是很认真的,而他现在显然很认真。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我怎么可能信口胡诌。」
「如果有那么严重的矛盾,难道我会没发现吗?」
里志干脆地摇头。
「不是矛盾,至少我没发现矛盾,这不是客套,我还觉得很精采呢。可是,这真的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理由呢?」
里志咳了一声。
「奉太郎,你想想,本乡学姐对侦探小说的认识有多深?她这个完全的门外汉用什么书来『研究』?」
这有什么关系?我诧异地答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
「对,你听好了,本乡学姐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算她知道十戒,也仅是看过重点条列,而非实际读过诺克斯的小说。再者,你向入须学姐提出的是叙述性诡计,你知道吗?叙述性诡计。」
我也不是不懂啦。
「就是用叙述笔法骗过读者的意思吗?那出电影借由运镜藏起第七人,的确算得上叙述性诡计。」
「是啊。奉太郎,接下来你得更仔细听好。」
里志停顿一下,如同酝酿着这句话的强度,接着简短地说:
「叙述性诡计不存在于柯南·道尔的时代。」
「……」
「明白吗?叙述性诡计是在阿嘉莎·克莉丝蒂之后才兴起的,只有极少数的例子除外。我不认识本乡学姐,但我绝不相信她能跟阿嘉莎·克莉丝蒂相提并论!」
我短时间内还无法理解里志想说什么,但是他说的话慢慢浸透我的内心,我也渐渐开始动摇。
本乡对推理小说的理解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末的雾都伦敦,也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代,这应该错不了,但里志指出叙述性诡计在这个时代还没诞生。
我傻傻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反刍着阳才听到的话。我不能不接受里志的见解,这一击从想像不到的角度挥来,让我几乎停止思考。
里志同情地看着我说:
「从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会给这部电影一百分,我也很喜欢摄影师被拉到灯光下的那一幕。不过,如果你说那是本乡学姐的本意,我就不得不提出异议了。」
「等一下。」
我该说什么?
「我们又不清楚本乡学姐看过多少书,除了福尔摩斯之类的推理小说以外,她也不是毫无机会接触叙述性诡计吧?」
真是无谓的挣扎。里志对我耸耸肩,简短地回了一句:
「……如果你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也不再多说了。」
伊原和里志的联手攻击令我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认为自己承受不了打击,然而才刚萌芽的自信是很容易受创的。我对他们两人的意见提不出有力的反驳,会开始怀疑自己的提案也很合理,但我当然希望自己没有出错。
因此,我下楼走到鞋柜前看见千反田伫立的身影时,不由得暗自一惊。她摆明是在等我,但一看见我就垂下目光。
「折木同学,请问……能打扰你一下吗?」
千反田,你也有话想说?
瞧她那副抱歉的神情,再加上已有前例,我猜她的意图大概八九不离十。我放弃地叹息。
「是不方便在里志和伊原面前说的事?」
千反田很惊讶我会猜到,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接着她轻轻点头。
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原本打算找间能安静谈话的咖啡店,但我常去的店离神山高中太远,附近的店里又塞满了高中生,既然如此,干脆边走边说吧,反正太阳还没下山。我主动揭开话题。
「你想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
「是。」
「你不喜欢?」
「不是这样的……」
回答的声音很细微。
听候判决的心情或许就像这样。我心急地说:
「不用顾虑了,里志和伊原也都说那不是本乡的构想,我也……也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
垂着眼帘的千反田抬起头来。我没望向她,继续说道:
「你怎么想?」
「……我也觉得不是。」
「你说得出理由吗?」
千反田默默地点头。
我不知道就算听她说了又能怎样。摄影已经结束,现在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毫无意义、违反节能主义的行为……不过我依然保有最后的坚持。
「可以告诉我吗?」
前方号志变成红色,截断了川流的人潮,斑马线前很快聚满了神高学生。千反田沉默不语,大概不想在人群中说出来。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一向柔情似水的眼神变得有些忧郁。千反田别把眼睛睁大的话,看起来真的很清纯。
号志变换,人潮走动,这时她才慢慢地开口。
「折木同学,你知道我对这件事最好奇的的是什么地方吗?」
干嘛提这个?我在疑问之下回答:
「是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结局吧?所以你才会揽下这件事。」
千反田出乎我意料地摇头。
披在她肩上的长发飘逸地摆荡。
「不是的,我并不在意电影的结局,我也觉得你的提案非常好。」
「那……」
「我好奇的是本乡学姐。」
千反田说完朝我瞄了一眼,我想自己一定满脸错愕。在意本乡跟在意电影结局不一样吗?
千反田或许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强调地说:
「有一件事我怎么想都想不透,本乡学姐真的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病倒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问别人呢?譬如江波学姐。」
我歪着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漏了主词和副词子句喔。」
「啊……对不起。我是指,江波学姐跟本乡学姐那么要好,为什么入须学姐不去问她本乡学姐准备了什么诡计呢?」
……
这是整件事的大前提嘛。本乡必须静养,得让她远离耗费脑力的编剧工作。
但我还没回答,千反田又继续说:
「本乡学姐一定有完整的构想,就算她半途病倒,应该不至于不能问她结局的关键……也就是诡计,但本乡学姐从没提过诡计。
我最初以为本乡学姐强撑着病体,一个人拼命写剧本,可是从大家的话中听来,我感觉不出她有宁可叫同学等着也要写完的执著,反而觉得她太软弱,因此拒绝不了剧作家的任务。
照这样看,她会不会是失去自信?她写的剧本不好,所以心虚到不敢面对大家?因此不管谁去都问不出真相?
……这种推论也不对。我不太了解Mystery,但这企画的成员比我更不了解,而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无论本乡学姐拿出什么提案,他们一定不会批评。」
要说他们是不是「很好的人」嘛,我和千反田的意见有些分歧。
千反田的话很不流畅,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究竟是什么造成本乡学姐的压力?这次的事情绝对不像表面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所以很好奇。」
她放慢脚步,视线果断地朝我投来。
「折木同学的提案如果符合真相,本乡学姐应该可以告诉入须姐或她派来的人,如果其他人的提案正确也一样。
我很想知道,本乡学姐不得不放下还没写完的剧本,究竟出自怎样的心境?不管是遗慽或愤怒,我都想知道,但刚刚的电影回答不了我的疑问。如果我的态度看似不喜欢,一定是因为这样。」
我沉吟着。我和中城、羽场、泽木口竭力从画面找出真相的时候,千反田一直在思考本乡的事吗?
确实如此。江波说本乡是她的好友,她若想知道本乡构想的诡计一定问得出来。本乡的精神创伤如果严重到连这种事都不能问,跟本乡是好朋友的江波表现的态度未免太悠哉了,千反田问江波「本乡是怎样的人」,江波还很不高兴地回答「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如果朋友罹患重病,她有可能这么从容吗?
我根本是把电影剧本当推理小说来看,只想到舞台背景、登场人物、凶杀案、诡计、侦探、「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根本没发现剧本能反映出和我素未谋面的本乡之心境。
……好个高明的「侦探角色」!
我如此想着,同时深深叹气。千反田似乎误会了,她慌张地开口:
「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啦,解决案件的那一幕真的让我很惊讶,虽然本乡学姐的构想不是这样,但我真的觉得电影拍得很好。」
我只能苦笑。
因为我接下的任务并不是编剧。
这天晚上,我在房里沉思。躺在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
我多半搞错了,这个打击渐渐淡化。
如同中城、羽场、泽木口,我也陷入了惨败。我不禁感到好笑,什么特别嘛,听入须随便说个几句就开始骄傲,真愚蠢,结果我跟那三人还不是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想法……我真的失败了?
事情非常明显,我的提案不符合本乡的构想,但入须和二年F班的人会怎么想?他们的企画、电影拍摄度过危机,顺利完成,从这点来看我算是成功了。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是一部好作品,连挑剔的伊原都这么认为。
更甚者,若对自己的提案下评论,我也觉得这是无庸置疑的成功。也就是说,我确实拥有才能,达成了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既然如此,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入须在一二三店对我说「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像是在说什么真理一样,她用来劝服我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我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以外的一切,这种感觉顿时迥异,我突然感觉此处唯独少了自己,我看见采用中城提案的结果、采用羽场提案的结果、采用泽木口提案的结果,既虚幻又彼此相对,感觉很愉快。
这个幻象远然消失。
我意识到某件事,但又瞬间忘光,脑海里接着浮现了千反田不满意的反应。我自然想到……那就再详细思考一番吧,这不是无意义的行为。
不过,我究竟是哪里搞错了?入须知道我搞错了吗?
还有千反田很好奇的那件事。本乡不肯说实话或不能说实话,是为了什么?话说回来,入须为什么不问江波?
我的面前放着资料,那是塞进书包忘记拿出来的。
但我想不出来,无论我的灵光乍现来自运气或才能,它就是迟迟不来。我在紊乱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拱起身体,房间看起来有如整个颠倒过来。
书柜上有个奇妙的东西。
我爬下床,蹲在书柜前。这是我的房间,但以前是姐姐用的,现在还留有一些她的东西。书柜一角摆着姐姐的书,那都是些怪书,所以我从不注意。
我拿起的书叫做《神秘的塔罗牌》。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是卡巴拉学者。(※卡巴拉为犹太教的一派学说,据传是塔罗牌的由来。)
外面是月夜,我在灯光下随兴翻开书本,看的当然是「女帝」这一项。光是「女帝」就多达十页,开头第一行这样写着:
Ⅲ 女帝(The Empress)
代表母爱、丰富的心灵、感性。
搞什么,跟入须完全扯不上边嘛。再多看一些,我觉得如果要用塔罗牌的牌意形容入须,最贴切的是「隐者」。回想起来,入须这个「女帝」外号也不见得跟塔罗牌有关,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的是里志。
对了,他还帮古籍研究社每个社员取了代号。我记得伊原是……
Ⅶ 正义(Justice)
代表平等、正义、公平。
唔……满相称的,虽说里志是基于「常言道正义是严苛的」这种开玩笑的理由才帮伊原选了「正义」。
用这种方式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里志是「魔术师」,千反田是「愚者」:
Ⅰ 魔术师(The Magician)
代表事情的开端、独创性、兴趣。
无号码 愚者(The Fool)
代表冒险、好奇心、冲动的行为。
哈哈,原来用的是牌意。我忍不住笑了。若更深入探讨塔罗牌的涵义,「愚者」又代表「放荡的爱」,「魔术师」又代表「社交」,也并非完全符合。
那我自己是什么?呃……好像是「力量」。
Ⅺ 力量(Strength)
代表坚强的精神、斗志、情谊。
这是什么玩意儿?
完全不准嘛。或许我真的不了解自己,但这些叙述显然不适用于我。里志也很清楚我的格言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干嘛还选这张牌?
对了,他那时的态度很像说笑。如果这是里志的玩笑,牌义完全讲不通也不奇怪。
……我还真闲,或许这只是在转移注意,借此不去想自己愚蠢的失败。我继续看着《神秘的塔罗牌》,突然领悟了里志的玩笑。有一段说明文字是这样写的:
「力量」的图像为温柔女性驯服(控制)了凶猛的狮子。
所以里志是指我被女生掌控罗?以前是姐姐,最近是千反田,这次则是入须……他是这个意思吧?
里、里志这混帐!竟敢这样说我!我才没被她们控制,绝不可能!
我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
好像真的是「力量」。
算了,总之我对塔罗牌愈来愈有兴趣了。里志选择「力量」的用意和「正义」、「魔术师」、「愚者」截然不同。他无视塔罗牌的牌意,只因图像而选了「力量」当作我的象征,真是符合他作风的玩笑,完全偏离了基准点。
心情好转不少了。既然得到该有的满足,还是忘了本乡的事吧,这样才符合节能主义。我边想边坐回床上。
……
嗯?
我又站了起来。
纯粹出自巧合。
隔天,我见到了想见的人,而且刚好是在方便谈话的时间,亦即放学后。
用不着说,此人就是入须冬实。她见到我便笑着说:
「折木,上次多亏了你。看过录影带了吗?」
我难掩僵硬的表情,回答:
「不,还没。」
「是吗?我觉得拍得很好,都是靠你的协助才能完成,所以请你务必看看。啊,对了,这周六要开庆功宴,庆祝电影杀青,我想你也有权利参加。」
我摇头,表示不去庆功宴。
入须想必看出了我的态度很不自然,她稍微挑动眉毛,但语调丝毫不变。
「不去吗?算了,这是你的自由。我走了。」
入须正要离去,我开口叫住她。
「入须学姐。」
接着我对转过头来的她说:
「我有话跟你说。」
地点和上次一样在一二三茶店。
今天不是入须请客,所以我慎重地看菜单,点了云南茶。我本来以为这间店只卖日本茶,其实连中国茶、红茶,甚至咖啡都有。入须今天也点了抹茶。
等待茶送来时,入须先开口:
「你要说什么?」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我自然而然地这样开始:
「学姐,你在这间店里说过,我拥有才能,我是特别的。」
「是啊。」
「……我有什么才能?」
入须只有嘴角露出笑意。
「你要我说吗?是推理的才能。」
她还是这样讲。
我既不生气也不愤慨,反而异常冷静地否定了她的话。
「不对吧?」
「……」
「推理小说我看得不多,但我知道有句台词很出名:『你不该当侦探,而是该当推理作家。』这是凶手听到侦探提出异想天开的推理时说的台词。」
入须默默无言地喝着抹茶,仿佛剥去了表面的客套,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我继续说:
「我不是侦探,而是推理作家吧?」
「咚」的一声,我放下茶杯。
入须仿佛觉得这种事微不足道,冷淡地回答:
「你从哪得到了提示?」
果然是这样。我祈祷着事实并非如此,入须冬实却轻易地敲碎了这个愿望。
但我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惊讶。
「夏洛克·福尔摩斯。」
「喔?」
「本乡用夏洛克·福尔摩斯来研究推理小说,千反田把这些书借回社办,又因为威士忌酒糖的威力忘记带走。我拿来看过了。」
入须笑了,那是跟先前截然不同的浅笑。
「你是说从里面看到了提示?」
「……我全看过了。」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纸,上面列出夏洛克·福尔摩斯六本短篇集的「办案记」和「档案簿」目录上有双圈或打叉记号的故事标题。
——————————
双圈
歪嘴的人
苍白的士兵探案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
打叉
身分之谜
五枚桥籽
花斑带探案
单身贵族探案
三面人形墙探案
蒙面房客探案
——————————
我稍停一下,让入须有时间看完。
「我原本以为本乡做记号是要区分哪些点子能用,哪些不能用,可是我搞错了。我告诉里志,他在电话里讶异地说〈红发会〉和〈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用的是相同的诡计,怎么会把后来写成的〈三名同姓之人探案〉画上双圈,却在〈红发会〉打叉呢?」
入须以眼神示意我快点说下去。
「我问过里志各篇的内容……入须学姐,我会提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的情节,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这样啊……反正你不想听的话就别听,要捂住耳朵或转开头都可以,随便找个方法吧。」
我为慎重起见先提醒她。
其实我也不打算泄漏最关键的情节。
「先从双圈开始。
〈歪嘴的人〉说的是福尔摩斯调查一个毫无音讯,无望存活的男人,确认他还活着,委托人是男人的妻子。
〈苍白的士兵探案〉是说有个男人发现好友似乎遭到监禁,就请福尔摩斯调查原因,最后发现朋友没必要被关,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三名同姓之人探案〉是〈红发会〉的改编版,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向来冷静的福尔摩斯因为华生中枪而难得显出慌张。顺带一提,华生只是受到轻伤。」
我喝起云南茶,但无心品尝。
「接着换打叉的,这类比较多,所以我只挑三个。
〈五枚桥籽〉是说有个青年看到身边的人陆续死于非命,为保护自身安全去找福尔摩斯,但福尔摩斯没能防止他死去。
〈花斑带探案〉也是有个女性因姐姐死状异常而去找福尔摩斯,凶手身分没有隐藏,我就直说了,正是她们的父亲,至于目的……简单说是为了她们的遗产。
〈三面人形墙探案〉讲的是死了儿子的母亲,有人去问她肯不肯卖房子和家产,案件背后藏着一个被女人狠狠甩掉的男人心中的怨念。」
我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等候入须的反应。
入须拨了一下浏海。
「喔?你是从这些看出来的?」
「听过这些情节,我更了解本乡的喜好了。本乡注重的并非推理情节精不精采,里志也说不敢相信她会把〈花斑带探案〉打叉,而在〈苍白的士兵探案〉打上双圈。」
我吞着口水。
「我的解读是这样的:本乡喜欢圆满结局,不喜欢悲剧,而且非常讨厌有死人的故事。」
入须没有回答。
我想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
「发现这一点,很多地方都说得通了,首先是血浆太少那件事,另一件则是问卷结果。」
「问卷结果?」
我从斜背包拿出跟泽木口借来的笔记,翻到我正在谈的部分,指着内容。
————————
No32 死者人数?
·一人……6
·二人……10
·三人……3
·更多
四人……1
死光……2
上百人……1
·无效票……1
建议死两人。(但采取与否由本乡决定)
————————
入须迅速瞥了笔记一眼,瞬间沉下脸来。
「……你连这种东西都弄到了?」
「泽木口很大方地借给我的。
关于这个问券……只须写数字的问卷为什么有『无效票』呢?别项投票如果是空白都会写『空白票』,就算写了超过出场角色的数量,也会列出『上百人』这一条。那么无效票又是什么?」
入须把身体往后靠,似乎开始感到有趣了。
「这代表着一点点血浆就能应付的死者人数,而这一票被驳回了。」
我笔直盯着入须,她对我的目光仍处之泰然。
我低声地说。
说出结论。
「本乡的剧本没死半个人。」
我觉得入须好像扬起了一边嘴角。
「真有你的。」
她态度冷静,悠然啜饮着抹茶,不带半点惊慌。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沉着?难道她看穿了我的内心?
入须静静地放下茶杯。
「既然你猜到这么多,我也没话好说了。正如你所说,本乡的剧本没有死人,她还说若非如此就不肯写Mystery剧本。她就是这种人。」
我说:
「不过其他同学无法认同,他们一再违背剧本即兴演出。中城也说本乡没有参与实际拍摄,最重要的是,剧本里并没有写到海藤死亡,只提到他受了重伤,叫他也没回应,结果画面却变成那样。
那只切断的假手做得很棒,连伊原都忍不住称赞,的确很逼真。
海藤怎么看都死定了,伤害案件在本乡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变成了凶杀案。」
入须点头。
但我没有就此满意,语气变得更激烈:
「接下来是我的想像,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学姐,我不得不说。
本乡不敢指责同学拍的画面严重偏离了剧本,也不敢要求大家放弃拍好的影像和道具小组使出浑身解数制作的道具,因为她太软弱,个性太认真,我猜她自己也很后悔当初执意不让Mystery出现死人。
这时入须学姐上场了。」
入须面无表情……不,她甚至带着一丝笑容。
我稍微大声一些,但还没到激昂的地步。
「再这样下去本乡会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大家一定会强烈批评她抛下剧本不顾,所以你安排让本乡『生病』,剧本也变成『未完成』,这样造成的伤害较小,接着你聚集班上同学,召开推理大会。」
其实……
「其实是借推理大会之名,行剧本征选之实。如果直接找人写剧本,任何人都会逃避,因此你保护了本乡的立场,再叫其他人来推理,发现班上同学拿不出好成绩,又把我们拖下水。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创作,因为评量标准是随你决定的。
你用我的创作替换了本乡的创作,令她不至于受到伤害。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所以这是真的罗?」
我稍微倾出上身。
「你说我拥有才能,也是为了本乡吗?为了让我想出取代方案?」
「……」
「你在这间店里用运动社团的故事说服了我,还说有能力却无自觉的人会让无能的人觉得无比辛辣。我现在总算能问了,入须学姐,那是在开玩笑吧?有没有自觉根本不重要,让人觉得辛辣又怎样?拥有『女帝』外号的你才不会这么多愁善感。
你要的只有结果。」
里志说自己没有成为Holmesist的能力时,我持反对意见。哪一种才对?其实哪一种都没意义,能当就当,不能当就不当,如此而已。
热情、自信、独断、才能,就客观角度来看都没有意义,入须纯粹是为了使唤我才会捧我、说我有才能。这手段确实有效,我真的拿出了入须满意的创作。
「任何人都该有自觉,这句话也是在骗我吧?」
……我话都说得这么重了,入须依然不为所动,她既不愧疚,也不显得难堪。
在沉默之间,我开始思考无关紧要的事。
「女帝」这外号真的很适合她。我想起里志说过,入须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如此待人也绝不后悔才像女帝,她这姿态真美。
入须以缺乏感情及抑扬顿挫的冷峻语气说:
「那不是我由衷的想法,要视为谎言也是你的自由。」
视线交会。
无言。
……我知道自己笑了。
接着打从心底说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