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堂课是世界史,进度到了中国史。糟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我大多知悉,课上起来百无聊赖,但我既没有无聊到在笔记本角落涂鸦杀时间的雅趣,也提不起劲写下好玩的纸条让同学传阅分享,家庭手工业之类的普通嗜好也不在我的兴趣范围,只好让老师枯燥的合纵连横策略(注)说明左耳进右耳出,独自咀嚼着期望无为者所幸运获赐的漫长无为时光。
神山高中好歹是升学学校,学生诸君的上课态度整体来说不差,老师清晰的嗓音响彻静谧的教室,粉笔一触上黑板便发出喀喀的声响。这是第五堂课了,睡魔袭来也不奇怪。时值六月,今天是梅雨季节中可贵的晴天,我却如此浪费高中生活。
我按了按自动铅笔的笔尾,没打算写什么,笔芯却没出来,原来一直没发现笔芯用到底了。从铅笔盒拿出备用笔芯,以拇指和食指捏起,接着把笔芯对准自动铅笔的笔头试图直接插进去,我不打算从笔尾补充笔芯,想玩玩自创的穿针游戏。
但和平总在突然之间灰飞烟灭。
竹子猛地敲上硬物发出骇人声响,由于太过突然,我不禁倏地缩起身子,睡魔瞬间远离,HB笔芯也硬生生从中断成两半。真浪费。不,应该还能用吧。
看来被吓到的不止我,教室逐渐出现窃窃私语,邻座的女同学转头问坐后面的好友:「那是什么?你听到了吗?好吓人哦。」大家只要逮到机会,应该都不想一声不吭地老实上课。
声响不止一声,「磅!磅!」地连续响起,然后夹杂骂声,那人嗓门很大,却咬字含混,听不出在说什么。是个男性,声音充满威吓力,这时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班上的同学应该也都猜到了。隔壁教室里,数学老师尾道什么的又在发神经了。
教师工作有个别名叫做「执教鞭」,但现代应该不存在拿着鞭子的教师,顶多拿根长度可伸缩的简报棒。以前初次见到辅导处的森下老师时,我有个感想:「老师手中没拿竹刀,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很想拿。」而这位尾道老师随身带一支宛若竹刀、带竹节的竹棒来代替简报棒,偶尔也会把竹棒当教鞭,不过身为资深教师的他从不挥向学生,只是有时拿来敲打讲桌或黑板以威吓学生。教导我黑板其实比想象中要坚固的恩师,正是尾道老师。
话虽如此,我对尾道老师的印象为何呢,我既不讨厌他,也不会不屑他,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毕竟这种老师在中学、甚至小学都有。要说感想,应该就和我对邻座女同学的感想一样,长相、名字和个性都晓得,但仅止于此,其他部分无关紧要。
不过不管怎么说,闹到隔壁班级都受影响,毕竟不是教师该有的行为。我才这么想,尾道接连不断的怒骂被一道澄澈的声音打断,是我听过的声音。察觉出声的是谁的同时,我不由得悄声嘀咕:「不会吧……」
※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及军事策略,「合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连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
因为,那应该是千反田。
她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生,入学没多久便因为一些原因认识彼此,而且加入同一个社团。我这才想起,对喔,千反田是隔壁班的。虽然很讶异神山高中居然有学生敢反驳气到狂敲黑板的尾道,但更令我惊讶的是,那人竟然是千反田。我怀疑自己听错,还特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但毕竟隔了墙壁,听不太清楚,不过从语气的抑扬顿挫听来,真的很像千反田。
不确定她说了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她字字句句非常尖锐强烈。她的声音我听过数次,但如此激动且愤怒还是初次耳闻。
不知是否想说的都说了,隔壁教室终于没声音,我们班上也笼罩在屏息的沉默之中,然而隔壁教室恢复了安静,莫非千反田真的讲到尾道闭嘴了?我们教室里不负责任地期待事情闹大的气氛也逐渐缓和,既然隔壁班的骚动平息了,我们班也只得继续回到世界史的课堂。
我抽出自动铅笔里的笔芯,这回不再玩游戏,迅速从笔尾补充好笔芯后,转起笔来。
2
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初夏的日光斜斜射进室内。
我以手指夹住文库本读着,千反田则慌张不已。让她慌张不已的原因是占据教室中央争吵的两人——福部里志与伊原摩耶花,不过他们俩根本吵不起来,这两人所谓的争吵,一向只是伊原单方面持续责骂,里志要不随口虚应故事、要不苦笑着听听就算。打从争吵一开始就在场的我也搞不清楚今天两人为了什么杠上,差不多就是电线杆很高或邮筒是红色之类的小事吧。
我和千反田和里志在四月时,加入了原本濒临废社危机的古籍研究社,伊原则是追随里志的脚步,在五月入社。
伊原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同班,除此之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往事,后来我们上了高中首次被分在不同班级,现在却待在同一个社团,真不知和她的缘分是浅还是深。总之如此一来,伊原就身兼图书委员、漫画研究社社员、古籍研究社社员的三重身分,恰好与总务委员兼手工艺社社员兼古籍研究社社员的里志相辉映。
先前社员只有三人的时候,古籍研究社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里志原本就是一个聊的时候很起劲、没事的时候也可以一直不开口的人;至于千反田,她只要那股好奇心没有爆发,平日就如外表给人的印象,文静不多话。
虽然是社团,但也是平静无波的舒适地点,我后来也慢慢愈来愈常跑地科教室,不是出于喜欢上了社团活动,只是因为这是能让人静下心的地方。
然而状况却在伊原入社后有了变化。伊原单独一人的话,不过是个个性不太可爱的女同学,但一旦和里志凑到一起……
「说起来一开始不是阿福你自己说要来的吗就算你有苦衷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联络一声不是基本的礼貌吗你要是不来就说不来为什么不讲一声你不是有手机吗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又不是我的错你那什么表情好好听人家讲啊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立场吗不是跟我道歉就能解决的耶再说阿福你啊……」
就会变成这样。
是第几次争吵了呢?刚开始几次,在场目睹的千反田整个人慌到手足无措,拼命想当和事佬安抚双方,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她在做无谓的努力。现在她不再试图居间调停了,但依然努力想找出适当的时机开口关切一声「发生什么事了呢?」我不经意抬头,刚好和一脸困惑的千反田四目相对,她悄悄伸出食指,指指吵个不停的两人。
我在读的文库本是科幻小说,故事开头还满有趣,于是一路读了下去。但到情节高潮处,我愈看愈迷糊,只知道发生不好的事,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一段文字要看上两遍才看得懂,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另一方面我也开始觉得这两人很吵,于是叹了口气,盖起文库本。
「你明明是聪明人却老是缺了那么一点体贴你明知道事情会变怎样却没有任何行动到后来又是下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后来连冰雹都下了哼反正就算见到面你也不会察觉吧可是啊人家我也是挑了衣服出门的没两下就变得狼狈得要命很狼狈耶你看看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阿福你的错啊怎么你连给我个解释都懒得开口吗……」
面对单方面火力全开的伊原,我开口了:
「……你不累吗?」
伊原瞪着里志的视线直接转而射向我,简洁有力地回道:
「累了。」
「那休息一下吧。」
「就这么做。」
接着二话不说碰地一声坐上一旁的课桌。她是认真发火,我也不清楚这人到底算好搞定还是难搞。里志朝着我,模仿美式作风竖起大拇指当作道谢,然后嘻皮笑脸地看着伊原说:
「哎呀,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狂飙了一场呢,心里的压力都抒发出来了吧?」
「要是阿福你振作点,我在发飙之前根本不会累积压力。」
「也是啦,不过……」里志试图转移注意力,回头看了看千反田说:「你也多跟人家千反田同学学一学嘛,我就没看过她发脾气。」
千反田因为两人休兵而抚胸松一大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真的抚着胸口吁气。突然被里志点到名,她吓到不禁轻呼出声。
「咦?我吗?」
伊原蹙起眉头。
「是吗?可是上次折木迟到,我记得小千就发脾气啦。」
呃,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和伊原的发脾气又不太一样,该怎么形容呢?
「那次我也在场,可是那不是发脾气,是在教训奉太郎哦。」
就是这个!同时我也觉得自己这反应很难堪,再怎么说,被同年级的女同学「教训」也太那个了。
「啊,嗯,也对,那比较像在跟折木晓以大义。」
这说法也没好听到哪去。
千反田露出困惑的笑容,微微偏起头说:
「要说发脾气,我也没见过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发脾气呀。」
数秒的沉默降临,接着我和伊原同时开口:
「里志会发脾气哦。」
「阿福会发脾气呀。」
人一旦同时受到双向攻击,判断能力似乎会显著下降,此刻的千反田就是这种状态,只见她那双大眼睛的焦点在我和伊原间游移,最后落在位在中间的里志身上。「真的吗?」
里志苦笑,「嗯,是啊,虽然不像摩耶花那样痛快发飙,我偶尔还是会发脾气的。」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对耶,里志这小子好像不曾在千反田前动怒,嗯,不过我们和千反田认识才两个月,这也难怪。
「很难想象福部同学发脾气的样子呢。」
原来千反田眼中的里志是这样的人。不过里志本来就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死要面子,平常在人前也很少肆无忌惮地表露情绪,更别说在异性面前,也许伊原是例外。
至于伊原对这一位无法想象发怒模样的里志同学下的评语是:
「不过阿福发起脾气来也不太可怕。」
没错,里志生起气来根本不可怕,他只是话变少,别开视线,清楚告诉对方:「别再讲那件事了。」然后转移话题。就我认识的里志,满常透过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不可怕?真的假的?我是不是被看扁了啊……」
千反田抬眼瞅着兀自嘟囔的里志,幽幽地说:
「……我、好像、有点好奇……」
我暗忖,千反田可能迟早会想惹里志发脾气而搞出什么计划,我拭目以待。
「那,折木你呢?」伊原看向我。
我温吞地回说:「对喔,我好像最近都没有发脾气耶,每天都像悠游在和煦的春日一样。」伊原只是微笑以对,严格来看,她那笑容根本是嘲笑,接着她回头看向千反田,一副想说「你还不明白吗?」一样的态度,「折木是不可能发脾气的啦。」
「因为个性很温厚吗?」
伊原摇着头,「因为折木是个连发脾气都办不到的可怜人。」
怎么这样讲,太过分了哦。
呃,可是,我连被她这么挖苦都没生气,真糟。最近好像真的都没发脾气,最近一次动怒是什么时候来着?算了,没必要想这种事,反正伊原的毒舌总是一针见血,不,她确实常说中一部分,却不是百分之百。没错,不发脾气应该是我的个性温厚。也不对,不是这样,我不爽也是会发脾气啊。
「噢噢,奉太郎心里在乱了。」
里志讲得这么白,真令人不爽。看,我生气了。
但里志没理会一旁火冒三丈的我,继续闲扯。
「先不讨论奉太郎的情绪表达障碍,我觉得千反田同学不生气很特别,该说是宽容,还是大气呢,总之给人很沉着的感觉。我希望摩耶花也能稳重一点,不过当然不是奉太郎式的,千反田式就太好了。」
「这又不是说改就能够改,我既不想学折木那副德性,要学小千,我也学不来呀。」
这时千反田秀眉微蹙,悄声开口了,坐在离她稍远的我几乎听不太到。
「请问……你们不是在称赞我吧?」
是不是称赞嘛?可以确定的是,我正遭到他们俩贬抑。我和里志、伊原不约而同地看看彼此。
先回答的是伊原:「要说是褒是贬,我想应该是称赞吧。」
接着是我:「他们只是在评论,无关褒贬。」
但里志带着一脸意有所指的诡异笑容说:「不不,先不管没办法发脾气的人,不发脾气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美德了哟,毕竟愤怒可是大罪,摩耶花你也要学着收敛脾气才行呐。」
「大罪?会被罚款吗?像噪音管制法之类的?」
可是里志只是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于是脸颊微微泛红的千反田接口补充说明:
「你说的是七大原罪,对吧?不过就我所知,这部分是翻译成『暴怒』。」她接着说:「如果你们是在称赞我,请别再说了……」
千反田不但低下了头,说话音量也比刚才更小,这样根本没人理会她的抗议,而且说不定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千反田害羞的模样。
另一方面,里志则是满意地点着头。
「没错,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这故事很有名呀,七大原罪,摩耶花应该也听过吧?」
「……嗯,这我还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所以我决定装傻带过,「原罪不是有一百零八种(注)吗?」
「那是烦恼。」
注: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
您说的是。
「所谓『七大原罪』原本是基督教的概念,但是由后人统整而成,所以圣经里并没有记载。嗯,我记得除了『愤怒』,其他还有……」里志边说边扳下拇指,接着依序数着:「『傲慢』、『贪食』、『贪婪』,呃,我只想得起四个。」
见里志直盯着自己翘起小指的拳头发愣,千反田出手相救了:
「还有『妒忌』、『色欲』、『怠惰』,是吧?」
千反田数到最后一项时,我怎么觉得伊原笑着瞥了我一眼。算了,被害妄想有害健康,而且伊原也转头望向千反田了。
「原来七大原罪包括了这些啊。那小千你不就是完人了?你个性谦虚、食量又小。」
「而且感觉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又很勤奋。」
「还有啊,你也……不色。」
「虽然不晓得你嫉妒心重不重就是了。」
这两人一搭一唱,根本不是在称赞千反田,而是明显在捉弄她。千反田那羞得泛樱花色的脸颊眼看着愈来愈红,急得挥舞两手像在否认,很快地说:
「别再说了啦!而且我……对了,我饿的时候也是很会吃的!」
这还用说吗?
「哗,小千你根本就是圣爱琉的感觉了嘛。」
「千反田爱琉,不觉得很像天使的名字吗?」
「你说说乌列尔琉、加百列琉(注),千反田爱琉吗?哈哈……」
这两人总是这般默契十足,绝妙的联手攻势,就连千反田也受不了一味受击,只见她干咳了一声,流露出强烈的坚毅与威严,义正词严地高声一喝:
「我不是叫你们别再说了吗!」
「……生气了。」
「不,应该说……我们被教训了。」
望着气势全消的两人,千反田嫣然一笑,「还有,我并不觉得不生气是好事哦。」里志与伊原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能此刻的我也是一样的表情,但千反田似乎丝毫没打算解释,自顾自继续说:
「因为呀,其他的原罪也是这样,不是吗?」
「小千,抱歉,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耶。」
「是喔?可能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千反田依然面带微笑解释道:「我们要是被人家指责『傲慢』或『贪婪』,都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必须改善,对吧?不过当然啦,这是源自宗教的说法,一定有非常多种的解释。」
里志刻意夸张地偏起头,「……比方说呢?」
注:即Uriel和Gabriel,均为旧约圣经中提到的大天使(Archangel),日语发音与「爱琉」字尾发音相同。
「比方说,完全不傲慢的人,不就是没自信的人吗?大家公认不贪婪的人,一定也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嫉妒心,就不可能诞生新技术了。」千反田一口气说到这才唐突地停下,环视我们三人的表情之后说:「呃……抱歉,我想这不是值得听得这么专注的事情啦。」
事实上的确听得非常专注的里志这时盘起双臂,沉吟道:
「嗯——原来如此。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我有种有人帮忙站台的感觉,心上舒坦了不少,语气轻松地说:
「换句话说,就是程度的问题吧?这已经接近儒教思想了。」
「不是的,我并没有能力解读圣经,我只是一直觉得,不能够单单把『原罪』挑出来,直接套用到我们的生活当中来解释,如此而已。」侃侃说出这段话的千反田已不见先前的羞怯。
她说的不是「我只是觉得」,而是「我只是一直觉得」。这样啊?原来这不是她刚刚一时想到的论点。我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千反田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这一点还满有趣。
「所以小千你的意思是,愤怒也不见得是坏事喽?」
「是呀。要是有个人对于任何事都不会动怒,我想他可能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事物。」
我可是会动怒的哦。
「小千,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自己为什么都不发脾气呢?」
千反田想都不想便回答:「因为很累。我不想做会累的事。」
咦?
里志脸色发白抱着头站了起来。
「千、千反田同学中了奉太郎的毒了!怎么会!说什么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啊!有妖怪在神山高中里横行啦!名叫节能主义的妖怪!」
「不是啦,那个……我只是开个玩笑。」
沉默降临。
好一会儿之后,千反田才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说:「……抱歉,我一时兴起。」
唉,我也在猜那应该是玩笑话。看样子我还不习惯这种事,居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害我以为找到了心灵的伙伴。
接着千反田仿佛把前一秒的恶作剧忘得一干二净,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正经说:
「其实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对了,譬如说……」
三道视线同时射向她,催速她说下去。
「要是不珍惜食物,我就会生气。」
……果然是农家的女儿。一粒米,一滴汗呀。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今天第五堂课发生的插曲。对耶,她的确发过脾气,于是没想太多便问了出口:
「要说发脾气,今天第五堂课,在尾道的课堂上发飙的是你吗?」
我话声刚落,便清楚感到千反田的情绪登时一变。
惨了。后悔不已的我背后一阵凉。原本优雅享受着放学后朋友间和乐融融谈笑的千反田,纤巧的下巴微微一敛,嘴唇一抿,她没有夸张地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让这些小动作尤其醒目。只见她低喃道:
「啊,对,是我。我怎么给忘了,我还在想一定要向折木同学请教那件事呢。」
我真是太大意了。刚才里志和伊原在开玩笑说千反田宛如圣人和天使什么的,那时我还暗忖以她谦和有礼的言行举止,的确有几分相似。大错特错。或许上进心很适合圣人君子,但好奇心一点也不搭。
要命,居然踩到地雷。我在心里咂了个嘴,里志却没理会我,不知怎的他似乎很乐。
「发生什么事了吗?千反田同学。」
「是的,其实,今天我们班上第五堂是数学课,我在课堂上发脾气了。」
「真的假的?小千你动怒了?」
千反田朝里志和伊原模糊地点了个头,接着视线越过两人落到我身上。我再次后悔为什么没有来得及转开脸,但悔之已晚。
千反田稍稍提高音量:
「可是,我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不得不发脾气,当然,我原本是没必要发脾气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我发脾气,可是我不知道让我发脾气的究竟是什么事。」她讲了一大串,我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嗯,也对,总结就是一句话了。千反田紧接着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很好奇。」
3
今天第五堂课是数学,教我们班的是尾道老师。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总之从头讲好了。
第五堂课上课钟声响起,尾道老师几乎在钟响时走进教室,他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就我所知尾道老师似乎无时无刻都是那副严肃神情。他打开门、踏进教室前,稍微停了一下抬头看向班级名牌,老师之前就常做这个确认动作。
大家起立打过招呼后,尾道老师开始写黑板。他写下一个二次函数,式子本身不困难,对了,是y=x²+x+1,只不过,x的范围限制在0到3之间。接着尾道老师一边以他那支竹棒敲着自己的肩膀,点名河崎同学站起来,说:「你把y的值域用图形画出来。」你们认得河崎同学吗?瘦瘦高高的,讲话有点口吃……呃,这好像不是重点哦?
河崎同学一脸困惑,而且我想其他同学也都一样一头雾水,因为我们还没学到x范围有所限制时的图形该怎么画。
那时我还心想,尾道老师大概是想测试我们的想象力吧。面对接下来要教的课程,老师想知道我们会怎么求出有限制前提的值域。说真的,我不太擅长这种启发式教学方式,只是从前也遇过类似教法;而且另一方面,我也隐约觉得这很不像尾道老师至今的教课方法。
河崎同学思考一会后,回了老师:「我不知道。」
尾道老师一听到这回答,不知为何竟然大发雷霆:「为什么不知道?你之前上课都学了些什么!」老师就这么指导了河崎同学好一阵子……不,我其实不想这么形容,与其说是「指导」,那更接近「怒骂」。
老师甚至连重话都说出口,像是:「你这种求学态度,将来出了社会怎么办?」骂了一阵,老师要河崎同学坐下。
接下来老师又点名多村同学。多村同学站了起来,他的数学成绩一向比河崎同学好,但他一样答不出来。
尾道老师对着多村同学说:「笨蛋!给我坐下!」然后望向全班,大声地说:「你们就没有人能给我个像样的答案吗?」
可能我早该察觉,但我直到这时才发现尾道老师搞错了。我翻开课本一查,今天应该才要教如何算出符合条件的二次函数,接着进入求最大值与最小值的单元。换句话说,尾道老师超前一个小时的课程内容。
其他同学好像也发现了,教室开始有些许骚动,但这似乎让尾道老师更焦躁,一气之下他开始拿竹棒敲黑板,接着针对全班同学的上课态度、上进心、公德心等等逐项开骂,而且口气很差,我不便照实转述,老师甚至严厉评断我们毕业后的出路和前途发展。嗯,没错,他每讲一句话就用力敲一次黑板哦。
我想我们班上同学应该有几个人知道怎么画出y的值域,我没有去补习,不过大部分的升学补习班进度都比学校要快许多,但是班上几位我觉得应该答得出来的同学也都低头不发一语,没人愿意举手回答。
尾道老师再次点名多村同学:「你站起来,答不出来就不要坐下。快点给我答案啊!」我就是那个时候站起来。我对老师说,应该是搞错教学进度了,请老师再确认一次。
咦?你们想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很抱歉,这部分请容我保留。毕竟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不想回想当时的用字遣词重讲一遍,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发脾气了。
4
千反田说到这,轻咳了一声。在我看来,那是她坦承动怒后,为掩饰害羞而生的小动作。
发脾气专家伊原催千反田讲下去:「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尾道老师拿起他的教科书,翻了几页之后,嘀咕着:『啊,这样啊。』接着叫多村同学坐下后,和平日一样开始讲课。」
伊原不屑地哼了一声,盘起胳膊说:「那个叫做尾道的老师是这种人啊。虽然这样讲对小千你们班有点过分,不过还好我没有被他教到。」
「就是说啊!他真的很那个,多亏了他,害我期中考之后多辛苦啊!」
见里志夸张地大声嚷嚷,我忍不住吐他槽:「不及格又不是尾道的错,你自己期末考振作一点吧。」
伊原也接口说:「我不觉得他是坏老师哦。」
「嗯,尾道老师并不是坏老师。」
「也对,他不是坏人。」
真要以好坏区分,只能说他不算好老师吧。
千反田看向我:
「就是这么回事,折木同学你怎么看呢?」
问我怎么看,来龙去脉已经交代完了吗?我把跷着的脚左右互换后回:
「有哪里不对劲吗?」
千反田像在反复刚才说过的内容,迷惑的视线从右上方游移至左上方,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地说:
「啊,我忘了讲最关键的地方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尾道老师为什么会搞错进度呢?因为就我所认识的尾道老师,无论写黑板书或是改考卷,都是极少出错的人。」
「……这倒是。」里志插嘴:「对学生严格的老是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也很严格,另一种是对自己宽容。」
这不限于教职员吧?不过我也感觉得出来,尾道应该是属于前者。
「既然老师是这种个性,为什么会犯下那么明显的错误呢?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这家伙又来给我出难题了。我板起脸。
「你的意思是,你想知道尾道为什么会搞错进度,是吗?我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啊,不如你现在就去教职员室,叫尾道把脑袋剖开借你看看。」
千反田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问题,请听我说。我想折木同学和福部同学应该都晓得,尾道老师每次讲完课,一定会打开一次教科书,无论上课期间有没有用到课本。」
我和里志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耸了耸肩膀。我们不会那么仔细观察尾道的一举一动。
「然后,老师会拿笔往教科书上头简短地写下笔记,你们觉得他是在写什么呢?」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千反田想说什么了。
「尾道是在记录教课进度?」
「我想应该是在记录没错。事实上今天尾道老师就是在检查教科书后,才察觉自己弄错进度了,而且教课至今他也做过好几次类似翻课本确认的举动。再者,老师应该很清楚我们是A班,因为他踏进教室前还曾经抬头看过班级名牌,就是为了确认没走错教室。
你们想想,尾道老师在每个班级上完课后都会记下教课进度,上课前也会确认授课班级,确认工作做到完美无瑕了。
那么,如此严谨的尾道老师,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呢?」
记录教课进度,应该就是类似在第十五页写下「X班,六月一日」、在第二十页写下「X班,六月三日」的方式吧。的确,要是不这么写下来,很可能记不得教到那一页了。
我没打算深思就开口了:
「大概是和其他天记下的进度搞混了吧。」
自己说出口的话,自己得负起责任,乱说话会遭到现世报。伊原露出极度冷峻的眼神回头看我:「……那也只可能误看到旧进度,不可能进度超前吧?拜托你用点脑浆好吗?不要光靠脊髓反射乱开口。」
脊髓都出来了,今天的伊原真的是气势无敌。不过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的确,尾道如果是看成别天的进度,只可能看到先前记下的,不可能看到未来的纪录……
气势无敌的伊原接着转向千反田,一脸可爱地偏起头说:「我不是想抢小千你的风头哦。」
「什么?」
「有一点我很在意,可以问你吗?」
「我吗?喔,好啊,请说。」
千反田下意识坐正表示洗耳恭听,但伊原不像千反田那般中规中矩,依旧以平日谈笑的语气说:
「就小千你刚才的说明,我知道你那时生气了。想必尾道老师讲了很重的话,换作是我也肯定会发脾气,只不过,就算生气,我也不会想反驳他哦,那么做不就等于是偏往虎山行吗?」
她最后那句话是逐一望向我和里志一边说出口。嗯,所言甚是。没想到伊原会说出这么有气质的成语。
伊原不认识尾道,但反驳发飙中的尾道确实如火中取栗,我当然不会这么做,里志应该也不会。神山高中约一千名的学生当中几个人做得出来?正因如此,第五堂课时我才那么讶异。
然而千反田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我才说,我也是会发脾气的呀。」
让她忘我地发起脾气来?千反田耶?实在很难想象。千反田继续说:
「只不过,我想,我不是因为老师说了重话才生气的。」
伊原想了想,「那么,是因为知道答案的人都不吭声的关系?」
「也不是。在那种状况下,应该谁都不想举手回答吧。而且就算有人答出来了,进度一样是错的。」
「还是你在气其他同学都不站起来指正老师的错误?」
「不是的!」
伊原继续猜:「……你觉得那个叫多村的很可怜?」
这很像千反田会做的事。
但像得太过头了。千反田本人也摇头。
「我确实觉得他很可怜,可是,我应该不至于这样就发脾气。我也搞不太懂。你看嘛,站在尾道老师的立场,斥责完全不记得上一堂课授课内容的学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然他的用词可能有点过火。嗯,你问我为了什么而生气,我也答不上来。」说到这,千反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要了解自己,真的很难呢。」
「嗯,也是。」伊原也回了她有些尴尬的微笑。
不过,也不是不能体会伊原的疑惑。相信无论是谁处在千反田的位置上都会生气,我也一定会心里不痛快。但在一个大家都会生气的场合之中,千反田也生气了,为什么我们依然会觉得千反田不太发脾气?
这个谜题之于我无解,一如千反田所说,了解自己太难、又丢脸,而又很麻烦。呃,她没说很麻烦吗?
要弄清楚千反田为了什么生气、为了什么高兴,我认识她还太浅;何况比起弄清楚她这个人,手边这本文库本的后续我还比较有兴趣。
「你怎么看呢?折木同学?」
「不知道。」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千反田顿了一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眼睛闪着光辉,「可是如果折木同学愿意帮我思考一下,一定会有答案的,不是吗!」
「噢——」里志出声了。我其实也心头一惊,这莫非代表她很信任我?
而且也表示她看穿我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在思考?
坐在教室另一头的伊原皱起眉头:
「小千,你最好不要期待折木会像上次那样帮你解决问题哦,这家伙上辈子只是只蟋蟀。」
「咦?摩耶花同学,你看得出人的前世吗?」
搞定。顺利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啦。
「可是我现在比较好奇尾道老师的事。」
转眼又回来这事上头。真麻烦。附带一提,若说前世是蟋蟀,那人应该是里志而不是我,因为蟋蟀入冬后惨遭冻死不是节能,是享乐主义惹的祸。
「折木同学。」
看样子我势必得说点什么,否则这事没完没了……
我决定暂时阖上文库本,试着稍微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5
千反田说尾道习惯把教课进度记录在教科书,恐怕所言不假,毕竟尾道担任高中数学教师十几二十年,今年同样负责好几班的课程,记下各班的进度以免搞混也理所当然。
但他记下进度却依然搞混,而且还是超前的进度,的确满奇怪。
不,等一下。超前?什么意思?
会误看成超前的进度,表示正确进度再往后的页面上同样留有教课进度的纪录。X班明明还没教那么多,后面的页面上却写有X班的纪录,这是什么状况?
说不定这事件两三下就搞定了。我依然跷着脚,对千反田说:
「你们班还没教到值域吧?」
「嗯,还没。」
被我问了个没必要问的问题,千反田不禁一脸不可思议,我又故弄玄虚地补了一句:「那如果说,其实你们班已经教过这部分了呢?」
「……什么意思呢?」
「尾道每年都在教数学,他的学生不止我们。去年的一年A班,应该已经教过如何在X有限制范围的条件下求出值域了吧?」
「啊。」千反田惊呼一声。没错,把去年的教学进度和今年的搞混,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失误。
然而千反田还没来得及发表赞同,我的推论就被里志拦腰砍断,只见他缓缓摇着头说:
「你是想说,尾道看成去年A班的进度了吗?很遗憾,那不可能。」
「怎么说?」
一如平白聊起满腹无谓知识的气氛,里志似乎很乐。
「道理很简单,因为学校每年都会发新教科书给每一位老师。要是学生手中的新版课本内容有修订,老师也必须和学生使用统一的版本才行,对吧?实际上尾道老师现在用的就是今年新发行的修订四版哦。」
千反田依旧张着「啊」的嘴形,垂下眼帘。
原来如此。里志说得如此肯定,那绝对错不了。我比较在意为什么里志连尾道用哪个版本的教科书都知道。
假设尾道习惯把教科书当记事本,但写得太杂而看错呢?可能性不是零,但重点是千反田能不能接受这个推论。尾道上完课后记在教科书的应该不外乎是班级名称和日期,什么样的潦草笔记会让他搞错讲课进度呢?要是有什么根据足以证明尾道喜欢奇怪的涂鸦又另当别论。
嗯……
或许见我沉着脸好一会没吭声,里志觉得别指望我比较好,语气轻松地继续说:
「不过话说回来,值域真的很难懂啊。不是我自夸,我光是要在(x,y)平面上画出二次函数曲线就一个头两个大了,要是被尾道老师点到名,还真有点恐怖呢。」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何不考虑放弃累积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学,把时间用在课业上头?——我是不会这么对他说,这就和叫鸟不要飞一样是无谓的努力。不晓得最近里志热中什么?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在聊易经如何如何。
啊,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于是问了里志:
「里志,你们班已经开始教值域了吗?」
「啊?喔,教了啊。」
「你是哪班的?」
「折木!拜托你至少记一下朋友是哪一班的好吗?」
我试着反击伊原,「那你又记得我是哪班的吗?」
「我跟你又不是朋友。」
所谓的哑口无言就是指这种状况吗?
里志见到我的糗样笑了。「放心啦,摩耶花,奉太郎记得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印象。
里志班上已经开始教值域,我的班上却还没教到,千反田的班上当然也还没。
原来如此。我想我可能有答案了。
「可以确定在尾道的教科书,超过你们班进度的页面上一定写着另一个教课进度。」我以这句话当开场白。
「嗯嗯,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而且那是今年才新写上的课程进度。那假设那个记录的不是你的班上呢?嗯,譬如说是里志的班级好了。」
「福部同学的班级?」
里志不顾千反田的疑问,一脸讶异地问我:「尾道老师一共负责A、B、C、D四个班级哦,就算写的不是你们A班和B班,也不见得就是我们D班呀?」
伊原也插嘴了:「就算是D班好了,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是D班,就有可能和A班搞混。毕竟C班怎么看都不可能和A班搞混喽。」
伊原瞪向我的视线里写着「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不,不仅写在视线,她根本说了出口。
「你这家伙又在讲什么蠢话?A和D也不可能搞混啊。」
即使那目光让我有些畏怯,我依旧佯装平静。「尾道是数学老师,对吧?」
「那又怎样?」
「数学老师就很有可能把D错看成A,就跟平假名的『ッ』与『シ』一样,乍看很容易混淆。」
「什么跟什么?」
伊原满是轻蔑的视线射过来,像在问我:「喂,你脑袋没烧坏吧?」为什么她和里志斗嘴到最后总会手下留情几分,对我却一点也不宽容?
但我依旧没放弃。
「假设尾道的教科书第十页写着六月一日A,第十五页写着六月一日D,会怎么样呢?一旦看错A和D,就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而且……」我顿了顿,「尾道写英文的时候会惯用小写字母。」
一瞬间,四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听明白了吗?还是听明白了却觉得我的推论很蠢?这是令我心跳加速的紧张瞬间。
「哦——原来如此!」打破沉默的是里志,「是小写的a和d呀!」
神情僵硬的我点点头。由于千反田很确定尾道在踏进教室前确认过班级名牌,我如果说尾道走错教室,她一定不接受这推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尾道看错教科书上的教课进度,A怎么都不可能看错成别的字母,但小写a就难说了。
「小写的话,a就可能和d混淆。」
伊原仍然不发一语。
紧抿着嘴的伊原看向我的视线似乎带有一丝怨怼,但意外的是她开口却说出认可的话,「……嗯,确实,有可能。」
「干么讲得心不甘情不愿。」
「唔,因为我之前英文小考,a和d写得太像被老师扣分了。」
「真的假的,摩耶花你也遇过?嗯,不过我被扣分是因为n和h。」
真令人感动,看来遇过这事的不止我一人。附带一提,我的状况不是英文,而是数学,我把算数的1和7写得太像而被扣分,现在想想那时我还只是小学一年级的红颜美少年,明明算对居然被扣分,当时还懊悔了一下,后来觉得没必要钻牛角尖就算了。
言归正传,不知道千反田的反应如何?
字迹工整的千反田想必没遇过这种事,不过她思索几秒后,微微点了两下头。
「你说的有道理,嗯,的确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搞定。这下终于可以回头看我的文库本。
千反田微微一笑说:「a和d……就算一时看错了也是情有可原。果然我对尾道老师可能说得太过火了,做了件坏事啊。」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讶异。
因为我先前就隐约揣测说不定千反田心里一直这么想。
「啊?你在说什么?」伊原嘀咕着本来就是尾道的错,小千说的一点也不过火云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边窥看千反田的表情。她虽然嘴上说自己有错,神情却一扫阴霾,甚至有种放心下来的感觉。
我在内心暗忖。
不发脾气的千反田发脾气了,她想知道自己动怒的原因。虽然她说她不认为发脾气是坏事,但事实上她应该无论何时都不希望自己发脾气吧,所以她想相信「尾道的失误也有三分理」,正因为她想把动怒一事归咎于自己,才会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动怒。
千反田爱琉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不。
我摇摇头,试图把刚才的想法逐出脑袋。知道学校有这人存在不过两个月的我,竟妄下断语说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未免太自我膨胀。如果是中学至今的老交情里志,我多少有一定的了解;没什么交情但同班九年的伊原,我也稍微有些认识;但我对千反田其实一无所知。
对了,几次弄清楚千反田的行为动机,多多少少可以窥见她的个性,但要是只因如此便自以为摸透她的内心,那就犯下原罪了。对,「傲慢」那一项。不可不慎、不可不慎,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负?说起来,今天之内我到底被千反田的行为举止吓到多少次了?
我不由得苦笑,回过神时,不知何时伊原和里志的话题已经逐渐离开尾道,看来麻烦事不会找上我了。我看看手表,快五点了,窗外日薄西山,不如收拾回家去吧。
「我明白小千你的意思,可是啊,如果是我……」
「那是摩耶花你的状况吧,但你想想,上次千反田同学……」
嗯,再待一下吧。我拿起盖在桌面的文库本,从打开页面的第一行再次读起。今天如此这般,我又浪费一天的高中生活。看样子我犯下的原罪光「怠惰」一项就够罪孽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