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间有一个说法——跨年做的事将重复一整年。高中入学考在即的我害怕传说成真,唯独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硬放下书不敢念书。遥远的回忆,不,也没那么远,不过是前年的事。
此刻身处黑暗中,我在意的是这则传说是否有变化版本——元旦当天做的事将重复一整年。人们都说「一年之计在于元旦」,正月伊始,我却遇上难以置信的大灾难,这种事别说一年一次,一辈子一次就受够了。我不是迷信的人,但若有人对我说:「你如果不去拜拜,还会再次碰上这种事哦。」我可能会老实去庙里找人消灾除噩。
我问千反田上述的民间传说是否存在,她思考了一下,回我: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想没有这种迷信哦,不然等于说『元旦当天放假,接下来一整年都会放假』,完全不合理呀。」
我被说服了,当场松一大口气,这下没什么好担心,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然而幽暗中我看不清千反田的表情,只听到她以无比认真的语气补上一段话:
「只不过,折木同学,相较于接下来的三百六十四天,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现状……」
我明白。
我在明白不过,只不过千反田啊,让我稍微逃避一下现实不为过吧?
缝隙吹进的风拂过,冷冽得仿佛削过脸颊,与此同时,灌进风的缝隙也为四下的黑暗透进些许光线,如今眼睛终于习惯幽暗。
映入眼帘的包括竹扫帚、铁铲、扫除用的长竿、不知装了什么的纸箱、露出些许困惑表情,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面围绕我俩的墙壁。
这里是神山市规模数一数二的荒楠神社,我们正处在神社的院落内。说得正确一点,是院落内一处灯火稀少、鲜少人留意到的角落,这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储物间,我们待在里头。
问题不在这是储物间,也不在这小屋有多破旧。
储物间唯一出入口是一扇门板,然而此刻这扇门关着,还上了门闩。从外侧。
我和千反田在一月一日的夜晚,被反锁在神社角落的储物间。
屋墙与屋顶都早超过耐用年限的老旧储物间,唯有一处全新且坚不可摧——那扇门,唯独那扇门是闪着光辉的铝制坚固门扉。以防盗角度,确实是非常厉害的一扇门,无论或推或拉,仅能稍微晃动门板。
我终究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为什么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嘛。」
「就是说呐,说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签的关系吧?」
我大大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个原因吗?
2
事情开端是迎向年末的某天,千反田打电话来。
「折木同学,你元旦那天有计划吗?」
于是我想了一下。
小学时代,我几乎每年元旦都会去神社参拜,原因无他,我那位姊姊很喜欢这一类的年度传统活动。喜欢的话自己去不就好了?但不知为何她总爱拉着我同行,若是住家附近的八幡神社我还勉强愿意陪她,犹记她要考大学那一年很夸张,命令我:「你也来帮忙祈求我考上。」便拉着我跑去离家数小时路程之遥的天满宫。叫人家帮忙祝祷,她自己却连保佑考上的护身符都不买,开开心心地专注在自创的「看能连续几次抽中大吉」游戏。
姊姊上大学,着迷的领域一下子扩展开来,变得更为多元,多采多姿到她不会再拉着我同行,我也失去了参与年度传统活动的关键因素。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问我正月有什么计划,当然是没有。
「嗯,目前没有。」
千反田一听,声音藏不住兴奋,「这样吗?那要不要一起去新年参拜?」
「……该不会是天满宫吧?」
「咦?你想去天满宫吗?可是那里很远哦,相当远呢。」
没错,相当远。
千反田似乎误会我是菅公(注)迷,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呃,如果你方便,不方便也没关系啦……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荒楠神社呢?」
荒楠神社不远,没下雪骑脚踏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我还是提不起劲。荒楠神社是神山市规模最大的神社,正月时分肯定人山人海,严寒中还跑去人挤人,一点也不节能。我换手拿话筒。
「那里有什么活动吗?」
「也不是什么特别活动啦……」她说到这,语气突然多了几分兴奋,「听说摩耶花同学在那边打工哦。」
「……」
「啊,你笑了吧?」
注:日本各地天满宫之主祭神为菅原道真,敬称为「菅公」,日本平安时代的学者诗人和政治家,被日本人尊为学问之神。
我笑了。说到正月里神社的打工,应该是穿上那一身红白装束(注)。伊原的外表年龄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老实说她到现在还常被人误会是小学生,所以那身打扮不用想象就晓得:
「一定一点也不适合她吧。」
「折木同学,你这样讲太过分了哦。」
千反田责怪中带着笑意。我讲了失礼的话,千反田笑着回应,想来是伊原也拿那身装束自我调侃,和千反田笑过一场了。
「由于伊原同学在那边打工,听说福部同学也会去探班,我想机会难得,问问看折木同学要不要也一起去走走。」
的确,里志肯定会想瞧瞧伊原那身打扮。
我明白了,闹一下伊原还满有趣的,但因为这便专程跑去神社参拜,好像不太道德。嗯,但若为了祈求新的一年平安健康去参拜,也没这么划不来……
我还在盘算,千反田抢在我开口前又说:
「还有啊……」
「还有什么活动吗?」
「也不是活动啦……」她的语气转为略带羞怯,稍稍压低音量:「……我也……有点……想炫耀一下我的和服。」
若拒绝千反田的邀约,唯一正当的理由只有「寒冷」;换句话说,消耗点能量忍耐一下寒冷并不为过。
然而元旦是最适合改头换面的日子,整座日本列岛却笼罩在超级寒流。太阳一下山,神山市的寒冷只能以凶猛形容。
我披上常穿的白色军装大衣,戴上驼色围巾与手套,暖暖包塞进口袋,但这身装备还是无法止住牙齿打颤。我想到户外地面可能因为雪而湿滑难行,决定穿上没鞋带的靴子。出门前电视预报说今日气温创下入冬最低纪录,我抬头望天,万里无云的天空讽刺地闪耀点点繁星,澄澈的空气更加深了心理上寒冷的印象。
我来到石鸟居下方等待千反田。荒楠神社即使入夜人潮依旧不减,不过这种程度还不算人挤人,冲进人群还能够稍微取暖;相较寒冷的夜空,燃起篝火、点着灯笼的参道显然多了几分温暖。
往来参拜者大多裹着厚运动外套或大衣,缩着身子前行,但彻骨的寒冷中却几乎不见有谁苦着脸,大家遇到认识的人都立刻互道:「新年快乐!」处处可见三两成群的人,却始终不见千反田的身影。
「我太早到了吗?」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职人员称做「巫女」,通常身着白上衣及红绯袴,具有清新、神圣、无垢之传统形象,年龄限制一般在二十五岁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异。
在这种温度等人很要命,我低头看向手表,一辆全黑计程车驶到鸟居前停下,后座车门打开,一名女子一边说:「不好意思,谢谢您了。」一边下了车。在篝火与星光的照耀,女子一身稳重暗红色系和服,披着一件黑色大衣般的外褂,拎着一只浅紫色束口袋,布面以金色丝线绣着彩球图样。女子的长发盘在脑后,发簪轻轻摇曳。此外她一手提着一只以白纸包装的一升瓶(注),应该是伴手礼。
※校对注:黑色车身的计程车是个人所拥有的,车型通常较为豪华但收费较高。
不愧是正月,有些女性打扮尤其华美。
我才这么想,发现女子正是千反田。
没想到她会搭计程车,新春期间计程车也营业啊?我想着无关紧要的事,千反田看见我了,嫣然一笑朝我走来。
「等很久了吗?」
「还好……」
「新年快乐!」
「是,恭喜新年好。」
「今年也请多多关照了。」
「呃,彼此彼此,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我是怎么了?不过出其不意受点冲击,就只会傻乎乎地对方说一句我应一句。千反田察觉了我的困窘,双臂微微一提,衣袖随之展开。
「我来炫耀和服了。」
这套和服以红色为基调,走的是华丽路线,看上去却不觉得刺眼,反而是非常适合正月的明亮和服。这样的装束穿在千反田身上一点也不冶艳,只显得雍容稳重,真不可思议。哪像我姊姊,看她穿上和服,我只觉得「这是哪来的野姑娘呀」。
千反田穿着黑色外褂,只看见和服前襟的图案,胭红底色上有蝴蝶飞舞,延伸至下摆则绣有蜿蜒的河川图案,不,还是流动的风?
我说不出感想,千反田似乎让我看到这副打扮就心满意足,没期待我说任何称赞,拿好左手的束口袋和右手的一升瓶,望了一眼参道前方:「那我们走吧。」
千反田踏步前进,脚下的木屐发出咯噔咯噔声响。望着她的背影,我不禁心想再怎么口拙,也该称赞一声「你穿起来很好看」才是。
人群隐隐的喧扰之中,咯噔、咯噔的声响伴我俩同行。
一旦混入参道的人潮,冷风的威力如同预期登时减弱许多。夜幕之下,灯笼光线将人们的影子映在笔直延伸的石板路面上。我无意间发现千反田手上的一升瓶似乎很重,在人群中两手都提着东西太危险了,于是我说要帮她拿一升瓶,她爽快接受。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这是……?」
「酒。」
注:一升约一·八公升。日本酒多以升为单位交易,一·八公升容量的酒瓶俗称为「一升瓶」。
这我知道,你不会拎着酱油跑来参拜。
「我们家和这里的神职一家有些交情,这是新一年的问候礼。」
「新春第一天就帮家里跑腿啊,你还真辛苦。」
千反田噗哧一笑。「这比起白天轻松多了。今天我一直、一直在忙着招呼亲戚、问候新年好,当了一整天的乖孩子。」
我脑中浮现努力扮演乖孩子的千反田。她穿得漂漂亮亮,化着白粉妆与红唇,端正坐在上座的父亲旁一动也不动。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乖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千反田家很大、历史悠久,我指的不是她家的宅邸建筑。这女孩是千反田家的掌上明珠独生女,至今不时听到她透露一些远远超过我理解范围的名门社交生活。
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天气冷成这样,新年参拜还要约在夜里,我一直以为是伊原的打工时段排在晚上,但看来部分原因是千反田身为名门的女儿有许多不得不在白天处理完的事务。
「我今天一天下来只吃了一片杂煮汤(注)里的年糕,有点饿了呢。」千反田说着把手放上腹部。或许为了搭配束口袋,她和服腰带也是高雅的浅紫色。「折木同学你呢?今天白天怎么度过?」
「我啊……我模仿了寄居蟹的生态。」
「什么?」
今天很冷。
因为很冷很冷冷到受不了,我一早决定今天要来学寄居蟹。
整个人窝进暖桌只露出头,与我共度时光的莫逆好友就是橘子了。或许与其说寄居蟹,更像蜗牛。父亲向公司同事和客户拜年,姊姊则因为我听不太懂的原因出门去了,家里剩我一人,得以全心专注做我的生物学研究。
读着文库本消磨时间,饿了就热杂煮汤来吃,想到又翻出贺年片来整理,东摸西摸着时间就到了一月一日的正午,紧接是午后,我打开电视,懒洋洋地看播出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迎向了太阳下山。
现在一回想,开春第一天就过得如此怠惰,自己不由得羞愧,为了别再深究这部分,我硬转开话题。
「里志会来吧?」
千反田丝毫没把我的失态放心上,回道:
「摩耶花同学应该和福部同学联络好了。」
古籍研究社社务方面的相关联络,通知里志的部分大多由伊原负责,不仅因为伊原想找机会和里志说话,而是更现实层面的原因——伊原和里志都有手机,我和千反田都没有。其实我差不多该来办一支,但钱包空空,暂时别想。
注:日本人新春期间必吃的一道料理,把蔬菜、肉类、年糕一起煮成,类似年糕汤。
终于来到参道尽头,迎面是一道很陡的石阶,石阶宽幅相当大,两端与中央各有一道铁制扶手,仔细一看,不少老人家紧抓着扶手爬上或走下阶梯。
参道两旁设有成排光线缓缓摇曳的灯笼,石阶两侧却没设置,相隔一定距离插着的是写「荒楠神社」的白色旗子,旗帜后方的坡地上零星散布着残雪。
「折木同学,小心阶梯很滑哦。」走在前方的千反田说。
爬上石阶顶端,钻过又一道鸟居,就来到宽广的荒楠神社内,眼前挤满了比参道要热闹数倍的人群,或许我想太多,这里充满祝贺新年的温馨气氛。
神社内正中央燃着巨大篝火,围着火堆的人们映在眼里成为一道道黑影,寒冷夜空下大家忍不住想离火堆近一些,但可能火势太强、温度太高,大多数的人都背朝火堆;高声嬉闹、两手伸向篝火取暖的全是小孩子,另外还见到许多人拿着纸杯,应该哪里正提供免费热饮之类。
石阶顶端右手边是社务所(注1),今天充当贩售护身符等祈福商品的店面。或许过了最忙碌的时段,客人并不少,但还不到排长龙的程度。伊原应孩在那里。我移开视线,不显眼的角落有一座小小的红色鸟居,这里也祀奉了稻荷神(注2),相对于神社内随处可见的白色旗帜,这座红鸟居里竖着一支写有「正一位」的红色旗子,旁边是一栋小小储物间。做生意的人会顺道拜一下稻荷神,即使这处神社地点不显眼,仍有不少人过去参拜。
言归正传,我也觉得一升瓶有点重了。
「我们把这送去给人家吧。」我稍稍提起酒瓶道。
千反田偏起头,想了一下说:
「先参拜完再去吧。」
登上大殿得再爬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不陡也很短,了不起十几阶,参拜的人却回堵到阶梯中段。我和千反田排到队伍后头。
等了一、两分钟,踏上一阶。最前方的参拜者横向排成一列,投入香油钱之后合掌祈福,接着往左右散去,接着排在后头的人补上空位。以人的观点来看的确是参拜,但以神的观点来看,这不就像各方的委托工作以输送带的方式逐一送到眼前一样吗?若是常见标准祈福内容还好,譬如:「请祢保佑我新的一年健康平安」、「请祢保佑世界和平」之类;但复杂的祈愿如:「请祢保佑爷爷早日康复,啊,不过他那顽固的脾气就不用恢复了。还有,请祢保佑我们家小孩子考上好学校,说得清楚一点就是私立落榜、公立上榜啦。」神要弄清楚这些委托一定很辛苦。
注1:日本神职人员的办公处,通常位于神社建筑本体的旁边。
注2:日本稻荷神为掌管农业与商业的神明,以狐狸为使者,神阶为「正一位」,此神阶也成了稻荷神社的别称。
我胡乱想着这种事时,轮到我和千反田参拜了。我投了五圆硬币到替代香油钱箱的白布上(注),来许什么愿呢?对了。
请保佑我新的一年能够不太需要耗费到能量。
新春参拜的重头戏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只要把酒送出,调侃一下伊原就可以回家啦,这气温真的太冷了。我正打算钻进购买祈福商品的人群,千反田拉住我军装大衣袖子说:
「你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探伊原的班吗?」
「噢,送酒给神职人员时得进入社务所,里面就见得到伊原了。」
来到社务所的玄关,数名喝得脸色通红的男性聚在一块,当中有四十岁上下,也有七、八十岁的老先生,他们都是来神社帮忙的志工。千反田毫不畏惧地穿过他们,兀自拉开玄关的格子门,我微缩着肩,跟在千反田后头。这副模样很窝囊,但说老实话,我至今没有和大人社交过的经验。「抱歉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千反田朝着屋内深处喊却没人回应,可能在忙吧。她重复喊了两、三次,终于一名白发男士现身,他喝红了脸,似乎不太开心,粗声粗气地说:
「有何贵干啊?」
千反田优雅地行了一礼说:
「新年快乐。我叫爱琉,千反田铁吾托我来向各位拜年。」
男士一听,当场笑逐颜开。
「喔喔,是千反田家的呀,请进请进,我去叫他们。」
「谢谢,那就打扰了。」
我是跟班的折木。打扰了。
男士领着千反田和我进到一间大和室,放眼看去估计有数十张榻榻米大,四周以纸拉门围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相对于室内的宽广,天花板却很低。此外,屋内摆着一排燃木铸铁暖炉,透过暖炉的小窗看得见红色火焰;数十张的矮桌整齐排放,而男男女女三两就座用餐喝酒,笑声此起彼落,室内气氛之热烈,让人忘了户外的酷寒。
「你们在角落那桌坐着等一下啊。」
「噢,好的。」
时间尚早,新春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空坐席不在少数。我和千反田坐到角落桌旁,就座前千反田脱下披在和服外的黑色外褂。我本来以为是一般的大衣外套,灯光下一看才发现布面呈现捻线的质感,还隐约现出图案。千反田查觉我直盯着瞧,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布的质地很特别。」
注:日本新春当天由于参拜者众,社方为避免拥挤中发生意外,通常会铺上一大片白布替代香油钱箱供参拜者使用。
千反田露出微笑。
「谢谢称赞。这是绉绸(注1)。」
我的脑中,水户黄门(注2)一行人走了过去。
我也脱下军装大衣,这是便宜货,随便摆一旁也无所谓,千反田却拿起挂在鸭居(注3)下的衣架,帮我挂了起来。
不久,一扇拉门拉开,一名年轻女子现身。她身穿白上衣及红绯袴,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虽然是标准巫女装束,但戴着一副小框眼镜有些不搭,更奇妙的是这种不协调却透露出女子习惯这一身打扮,看来她不是临时打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正牌巫女。
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大约几岁?可能还没二十。女子一见到千反田,笔直地面向我们,紧接着一身红和服的千反田与红绯袴的巫女彼此正座面对面。由于千反田脱下了外褂,我见到她和服的衣袖部分同样有美丽蝴蝶飞舞的图案。
千反田先低头行礼: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巫女也彬彬有礼地回应:
「新年快乐。」
「家父托我送酒礼过来贺年,还请不吝收下。」
啊,就是现在。我递出一升瓶,巫女向我行了个坐礼(注4)。
「谢谢您,那我们收下了。」
「别客气,只是一点薄礼。」
我顺势说了出口,千反田却掩着嘴角笑了。
「折木同学,这句话该由我说才是。」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对了,我只是酒重而帮千反田提着,没道理为千反田家送出的礼物说谦词。真糟,我被不习惯的名门社交气氛震慑,居然说了蠢话。
巫女看着慌张的我说:
「我们家不收薄礼。」
我心头一惊。巫女神情严肃,我以为她是认真的。
千反田却含笑说道:
注1:日文做「缩缅」(ちりめん),绢织布的一种,布料表面呈现细致分布的绉褶,具有出色的触感及彩染能力,为日本和服常用布料。
注2:水户黄门本名德川光圀,德川家康的孙子,水户藩的继承人,因曾任黄门官,人称水户黄门。德川光圀一生尊崇中国儒学,遗爱民间,因此民间编造出许多他微服出访的有趣故事,拍成电视时代剧,一播就是四十二年,也曾改编成电影、舞台剧、卡通、漫画等。故事中水户黄门带着两位助手阿助(佐佐木助三郎)与阿格(渥美格之进)云游各国,旅途上为隐藏真实身分,总是自称「越后的绉绸批发商光右卫门」。
注3:标准和室拉门的附沟槽木框,下方的横木称做「敷居」,上方的横木称做「鸭居」,后者常用以挂物。
注4:三指指尖按在榻榻米上低头行礼,为日本端庄而郑重的行礼方式。
「快别这么说,请您不吝收下吧。虽然只是一点心意。」
我这才察觉巫女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原来千反田和这位巫女认识啊,还是可以互开玩笑的交情。她们俩这番郑重其事的行礼,莫非也是在闹着玩?哎呀呀,吓出我一身冷汗。
巫女接着问我:
「你是B班的吧?」
这问题听得我一头雾水,但我的确就读神山高中一年B班。
「是的。」
我还在诧异她为什么知道我的班级,巫女紧接着问我第二个问题:
「福部同学没和您一起来吗?」
居然连里志都晓得!这、这是何等地神通广大!难道荒楠神社的巫女看得到人的过去?那么我今天无所事事地烂在暖桌前的事她也晓得了?
我的惊愕似乎都写在脸上,千反田悄声凑过来咬耳朵:
「这位是十文字香穗同学。」
哪位?
「她是一年D班的。」
我仔细看向眼前的巫女。
稳重的举止、端正的礼仪,背脊挺得笔直,却丝毫不见生手的青涩,她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和我们同年?」
突然传出噗哧一声。
千反田和十文字香穗一同笑出声。
她就读D班就是和里志同班了,难怪她会晓得里志。
一身和式装束的两人亲昵地聊了一会,十文字还有工作在身,聊到一个段落便站起来。
「晚点再聊喽。」十文字说完便走出和室,千反田看着她的背影问:
「请问……我们想见一下伊原摩耶花同学,可以吗?」
「伊原同学?噢,你说那个女孩子啊。嗯,现在可能没那么忙了,不过我也不确定。那边可以通到店面里侧,你去看看状况吧。」
从神职人员口中听到「店面」两个字,我有点惊讶,所以那的确是商店?虽然我对神社没有浪漫的想象。我跟随千反田、十文字指示的方向拉开纸门。
一来到走廊,不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人声,很容易便知道店面所在。穿着足袋(注)的千反田踩着小碎步,窸窸窣窣地穿过走廊;铺木地板的寒冷直透我的脚掌,真是冷到让人受不了。
走廊尽头是一道横向拉开的木门,千反田轻轻将门拉开一道缝。
注:和服装束的重要配件之一,拇趾部位与其他四趾分开的白色布袜。
破魔矢(注1)、熊手(注2)、达摩、护身符,各种色彩缤纷的商品罗列店头。身着巫女装束的贩售人员共三名,不过到了这个时间点,可能不需要三名人手。千反田屈膝蹲下,探头伸进门缝试图寻找伊原的身影,但根本不用找,坐在离木门最近的地方、一看就比另外两名贩售人员要闲的就是伊原了。她也和十文字一样穿着白上衣与红绯跨,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
不对,有点怪,伊原不是长发,所以那是接的喽?原来伊原留长发绑起来是这种感觉。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喊了她。伊原应声转过头,见到千反田立刻露出满面笑容,但一和我对上眼,当场板起脸。毕竟店头还有客人,伊原也不好大声嚷嚷,她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启,低声简短地警告我一句:
「别看啦。」
大年初一,劈头就讲这么过分的话。要是不想让人见到这副打扮,干么接下巫女打工?
「新年快乐。」千反田悄声祝贺。
伊原也微微点头回应,然后左右张望一下,上半身凑向木门说:
「新年快乐!哇,和服好漂亮哦。」
「谢谢。」
「是振袖(注3)吗?」
「不是,这只是小纹(注4),家人说振袖要等我上大学才能穿。」
common(注5)?common sense的common?也是一般用的意思?没想到英语势力也入侵到和服世界了。
※校对注:common sense—系指常识。
「我还要一个小时才下班,这段时间小千要怎么办?」
「可能会去参加大和室那边的酒宴吧。福部同学?」
「白天就来过了,可是他要看什么《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就先回家了,看完应该会再过来。」
两人说着话,店头的贩售却丝毫不受影响,仔细一看,伊原的柜台前方没有摆出商品,我不由得问:
注1:破魔矢:日本正月的吉祥装饰,为附有白色羽毛的箭形饰物,含有消灭恶魔之意。
注2:熊手:日本正月招福的吉祥物,宛如熊掌外形的竹耙,装饰有金币、宝船等色彩鲜艳的饰物,意味为人们抓来财富与福气。
注3:「振袖」为日本未婚女性所穿着的礼装和服,有着色彩斑斓的图案及纹理,最大的特征是袖长,为未婚女性参与成人礼或者亲友婚礼的常见服饰。
注4:「小纹」为日本和服的一种,花样由一连串重复的小小纹样所组成,由于和服展开后的花样无须连续,在制造程序上少了对齐花样图案的工,节省工序时间,价格上也相对便宜,但仅限于朋友聚会等非正式场合穿着。
注5:「小纹」日语发音恰同日本外来语「コモン」=「common」。
「你是卖什么啊?」
「抽签,还有负责寻人、失物招领、换钞。」
说是负责抽签,伊原眼前的客人自顾自拿起签筒就抽,看来只要把一百圆硬币放进铺着纸的三方盘(注)上,之后就自助式了。
伊原察觉我的视线,极力辩解:
「白天很忙的。」
也就是说你承认现在很闲。
伊原所言似乎不假。端正坐着的她身旁有个盘子装了满满的物品,包括钱包、手机、钥匙、摺叠伞等等。
「神社志工都很认真在神社内巡逻,只要一发现稍有价值的失物,立刻就会送过来。还有很多人和同伴走散了要寻人,所以白天真的忙翻了啊。」
不用用力强调,我压根没觉得你这工作很闲。
千反田没提伊原工作的部分,直接看着她说:
「抽签!好像很好玩呢,我也来抽一张吧。」
说着直起身子就要转身,被伊原叫住。
「咦?你要去哪里?」
「去柜台前面……」
「没关系拉,在这边抽就好啦。」
得到贩售员的许可,千反田打开束口袋拿出钱包,从钱包拿出一枚百圆硬币。我瞄到她的钱包是皮制,看样子价值不斐;另一方面伊原在意的是那只束口袋。
「哗!这也好漂亮哦,感觉很高雅呢。」
「嘻嘻。」
随身的提袋受到称赞,千反田开心地笑了,我有些意外。
在我的印象中千反田的价值观和同年女孩子不太一样,她会出现「包包被称赞了而开心」这种很女孩子的单纯反应,反而不太像平常的她。不过当然这是我擅自为她描绘的印象,单凭所知范围臆测他人性格,正是犯了那个——「傲慢之罪」呀。嗯,今年一定要改掉这坏习惯。
伊原没理会暗自立下这一点也不可靠的决心的我,兀自思索,接着悄声嘀咕:
「对哦,这才是束口袋的真正用途……」
的确,里志平常从不离身的麻布束口袋,应该不是常规用法。
难得来新春参拜,我想抽支签应该不为过。于是我掏出一枚百圆硬币,继千反田后把硬币放到伊原手中。伊原将两百圆放到三方盘上之后,六角柱形的签筒递到我和千反田面前。
注:三方盘:日本献神时使用的桧木制方盘,下方台座三面有孔。
「那就请抽吧。愿神保佑您。」
这句话是这时候说吗?
千反田先抽,她撕开以浆糊封住的小纸条,我还没抽签就听到她开心地说:
「哇!大吉耶!」
真是恭喜了,不过千反田你也该长点智慧,神社的签通常不会出现太糟的签诗啦。我接着撕开自己签。
「……」
「怎么了?折木同学。」
「没什么,没事。今年好像会发生好事呢。」
但伊原却一翻白色衣袖,指着我说:
「……一定是抽到末吉,对吧!」
难道我真的什么都写在脸上吗?我叹了口气,手中的签纸亮到两人面前。
「擎天稻穗澄金黄,禽鸟争相飞啄食,不敌强风净折枝,谨言慎行保太平。」还有大大的一个字:
「凶」。
3
下下签很少见,少见的东西尤其珍贵,所以下下签很珍贵。
根据完美的三段论证结论是:这家伙一开春就有好兆头呀。我当作没看见伊原宛如望着被抛弃小狗的同情眼神,和千反田回到热闹的大和室。
千反田兴奋得不得了。
「下下签是怎样的东西呢?我很好奇!」说着抢走我手中的纸签,好生端详起来。这位大小姐今年第一天好奇的东西竟然是下下签的内容,要说她天真无邪也很天真无邪,但我忍不住抱怨一句:
「我抽到下下签,你就那么开心吗?」
然而千反田一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讶异地看向我:
「折木同学你应该不相信这一类东西吧?」
唔,没错啦。
要说信不信,我确实不相信,但一旦遇上如此珍贵的案例,心里难免有点疙瘩。我想着这些事没有马上回话,千反田的脸猛地凑上来。
「……」
「干、干么?」
「对不起!」千反田突然低头道歉,「你在逞强吧?折木同学,你其实很在意哦?」我真的无言以对。
「总之,还来啦。」
我才伸出手,一道人影横越我的视野,那人是十文字,她板着脸快步穿过大和室。千反田递给我纸签,然后说:
「喔,拿去吧。谢谢你借我看……不过这签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或许只能在神社里找地方脱手,但随便扔也不太好,还是该绑到树上?十文字走过面前。对了,她说不定知道适当的处理方式。
「……」
十文字匆忙地进进出出,千反田似乎看不下去,忍不住叫住她:
「香穗同学。」
十文字显然有要事在身,但不至于忙到分秒必争,她停下脚步,紧绷的神情稍微缓和,语带歉意地回千反田:
「抱歉啊,爱琉,连杯茶都没倒给你们。」
「不不,不必招呼我们。倒是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十文字的嘴角浅浅上扬,我学到那表示她在笑,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她应该是在苦笑。
「嗯,有点状况。打工的小朋友打翻了锅子,面团子汤和甜酒酿都得重煮才行。」
「哎呀!」千反田睁圆了眼,「那位小朋友没有烫伤吧?」
「嗯,没事,她闪得很快。」
运动神经这么发达,怎么会打翻锅子?
入夜后参拜人潮会稍减,但人数还是很多,要持续提供免费甜酒酿就势必得备好足够的量,加上这间大和室的酒宴才正式开始,也难怪十文字会忙进忙出。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开口:
「我也去帮忙!」
说着要起身,十文字制止了她,她要帮忙的确有点勉强。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料理我还算在行……」
「我知道你很会做菜,可是难道你打算这身打扮进厨房去?」
千反田这才惊觉,低下头直盯着自己的和服瞧。胭红布面上蝴蝶飞舞、轻风吹拂,华美无比的和服。确实不可能以这身装束煮菜,千反田也明白。
「不过,还是让我帮点忙吧……」
十文字沉吟一下,很快做出决定。
「那麻烦你去仓库拿酒粕来好吗?放在一进门的左手边,你去看就知道了。」
「好的,左手边是吧!」千反田立刻拉起衣摆站起身,接着看着我说:「不好意思,可以帮我顾着束口袋吗?」她的钱包装在里面。
我再怎么奉行节能主义,也不可能大剌剌坐在原地看一身和服装扮的千反田忙着帮人家张罗。
「我一起去。」
「不好意思,那麻烦两位了。」十文字说完便快步走出大和室,千反田自己拎着束口袋。
我想了一下,反正出去一会马上回来,应该不用穿上大衣。
来到玄关前,千反田问正在穿靴子的我:
「香穗同学说东西放在仓库里吧?」
「嗯。」这双靴子是便宜货,穿脱很不顺手,别有金属扣环的靴口很小,只能够想办法硬塞进去才穿得上。我好不容易穿上左脚,一边塞进右脚一边回她:「就是在稻荷神旁边的那间吧。好,穿上了。」
拉开格子门的下一秒,冷风迎面袭来,我当场就后悔主动说帮忙。
我才在心爱的铸铁暖炉旁坐下不过一秒钟而已啊。
参拜人潮依旧络绎不绝,在神社正中央燃起的巨大篝火烧得赤红,围着火堆的人影没少,先前煮好的甜酒酿可能还有剩,仍有许多人拿着装热饮的纸杯。
「就是那里吧?」我指着储物间。
千反田穿的是木屐,无法快步行走,明明那么急着冲出社务所,现在却走在我身后。
这栋储物间无比老旧,即使在幽暗的夜也一目了然,木条铺成的墙面与屋顶都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要真的猛踹一脚,搞不好会像搞笑短剧的道具屋一样砰地塌得扁扁。是荒楠神社经费不足吗?还是认为没必要大费周章重建角落一小间储物间?一旁的稻荷神前明明插着写有「正一位」的红旗子,这栋储物间插的却是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子,破旧小屋显得更寂寥;那支旗子的旗竿似乎太短,还以塑胶绳把竿顶绑上储物间的屋檐才固定住,真是凄凉。
不过这栋储物间一处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辉,就是入口处的铝门,看那几乎全新的模样,应该是最近才换上,证据就是这扇门还留有旧时代的风貌——门锁居然是门闩形式,从门外上了闩之后,再扣上荷包锁。这么多不特定人们人来人往的正月一日,荷包锁却没锁上,该说社方警觉性低还是随兴?也或许储物间没放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
我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进去。
「不知道有没有电灯……」
看样子没装。想想也对,电线似乎没牵来这栋储物间附近,当然不可能有电灯。
「香穗同学说东西就放在一进门的左手边,是吧?」
千反田话声刚落,我和她都察觉不对劲,这栋储物间的门一打开,进门左手边是一道墙壁。
「会不会其实是在右手边?」
「怎么可能?香穗同学不会记错。」
「可是左手边没摆东西呀。」
我看向右手边,但黑夜中没点灯的小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说:
「……我看……是没有哦。」
「那么也就是说……」
「放在更里面的地方?」
黑暗中,我朝前方伸出双臂,拖着脚步缓缓前进。等到眼睛习惯黑暗再行动又另当别论,但现在要是不摆出这种姿势前进很危险。我小心翼翼地朝深处走去,一边留意是否触到类似酒粕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本来只是简单帮忙跑个腿,没想到变得有点棘手啊。」
「呃……折木同学。」
千反田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喊了我的名字。后方的铝门被风一吹关起来,储物间更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
「嗯……有件事,很难开口……」
她似乎真的很难开口,两手抓着束口袋,欲言又止。平日直言不讳的千反田难得这般扭捏,我放下在黑暗中摸索的双手。
千反田极为慎重地开口了:
「……这里,是储物间吧?」
「是啊,该说是储物间呢……还是储藏室呢……」
「折木同学,你现在是在找香穗同学托我们拿回去的酒粕,是吧?」
「不然在找什么?」
「如果是我会错意了,我道歉。呃,这里是储物间哦。」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吗?你要叫这是储物间就是储物间吧。」
幽暗中,千反田摇摇头,接着她压低声音说:
「不是。要仓库才对。」
「啥?」
「是仓库。香穗同学说存放酒粕的地点。这里是储物间,酒粕是收在仓库。」
……噢,毕竟她用了倒装句把话讲两遍,我再迟钝也听懂了。
然后错愕袭来。一瞬间,我的脑中浮现我戳了戳头装迷糊说:「哎呀呀!我家没有仓库嘛,难怪会搞错喽!」的模样,但实在太不像我会做出的举动,决定放弃。相对地,我轻声问:
「你啊,一开始就发现了吗?」
「呃,嗯……可是我不是很确定,我只知道社务所后面有放神轿的仓库。」
「怎么不早讲?」
为了掩饰自己的糗态而胡乱责怪对方,的确是常见状况。之后再向她道歉吧,总之现在手脚不快一点,可能会赶不上煮甜酒酿,最要命的是很冷。
然而当我在黑暗摸索转身之际。
储物间外头传来醉言醉语。
「哎呀,这门没锁啊。」
接着传来一声不祥的「当啷」声响。
「咦?刚刚那是……?」
千反田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则火速朝门冲去……因为四下很暗,正确来说我是朝估计可能是门的方向冲去,很快便摸索到铝门门把冰凉的触感。
但是。
门板只是稍微晃动。我回头看向千反田,黑暗中她的脸庞也朦朦胧胧,但不知为何,我似乎看到她一脸担心地偏起头望着我。
「怎么了吗?」
虽然她应该看不到,我还是耸了耸肩回道:
「我们被反锁在里面了。」
4
「嗳,千反田,有个说法说『元旦当天做的事将会重复一整年』,是真的吗?」我试着问她。
感觉她似乎思索了一下。
「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想没有这种迷信哦,不然等于说『元旦当天放假,接下来一整年都会放假』,完全不合理呀。只不过,折木同学,相较于接下来的三百六十四天,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现状……」
缝隙吹进的风拂过,冷冽得仿佛削过脸颊,于此同时,灌进风的缝隙也为四下的黑暗透进些许光线,眼睛终于习惯幽暗。
映入眼帘的包括竹扫帚、铁铲、扫除用的长竿、不知装了什么的纸箱、露出些许困惑一身和服的千反田。
以及四面围绕我俩的墙壁。
我终究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为什么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嘛。」
「就是说啊,说不定……」黑暗中,千反田似乎笑了,「是抽到了下下签的关系吧?」我大大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个原因吗?
……不,不对。原因有二。一是,路过的喝醉大叔没确认储物间是否有人便把门闩给闩上;另一个原因,不用说正是根本肇因,但我还是说了出口。
「抱歉,我太蠢,搞错了地点。」
千反田却摇摇头说:
「不是你的问题。常理来说,就算搞错地点也不至于被反锁呀。」
话是没错,但我还是想为自己干下的蠢事道歉。
幸运的是,我们虽然被反锁,但这并非空无一人的工厂或暑假期间的校园,即便这储物间位于神社的角落,外观也不显眼,参拜稻荷神的人应该络绎不绝,只要高声求救,轻易就能叫到人来帮我们打开门闩。
「那我要求救了哦。我会用尽全力大喊,所以你还是先把耳朵捂起来比较好。」总不能叫千反田大吼求救吧,我于是做了几次发声练习。
「啊,请等一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该喊什么才好?一介堂堂高中生不可能高喊:「救救我们——!」还是单纯地喊:「喂——!」好了,总之只要出声,一定会有人察觉。我深吸一口气,要放声大喊时……
「我说等一下嘛!」
漆黑中一样白色物体倏地伸了过来,我心头一凛,有个柔软东西掩上我的嘴,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视线焦点拉回跟前,千反田的手掌按住了我的嘴。
我大惊,只见千反田探长上身,左手稍稍挽起右手袖子,那右手正捣着我的嘴。
「抱歉,可是,请等一下。」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闻的沉重,我不由得顺从地点点头。不过,为什么要等一下?千反田松开手,问我:「呃,要是,现在大声求救,会怎么样呢?」
我总觉得一头雾水,还是回道:「会有人来吧。」
「然后我们就请对方打开外头的门闩。」
「嗯,对方应该会愿意帮忙。」
「然后门就打开了吧?」
「开了啊。」
「那么,对方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我登时无言以对。
同时我明白千反田在担心什么。如果此刻被关在储物间的是我和里志,一点问题也没有,或者换作是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样,然而事实却不然。
听到求救而过来帮忙打开门闩的好心人,是否能够不戴有色眼镜地看待我和千反田两人待在夜晚神社角落不起眼的小屋里?数秒的沉默之后,千反田以细如蚊鸣的声音说:
「如果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人来救我们倒无所谓,可是稍早神社的志工就一直在神社内巡逻,他们都认得我。」
我想起我们之前踏入社务所时,工作人员只是听到千反田的姓氏,接待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要是来救我们的是神社的志工……肯定会产生糟糕的误解。折木同学,我今天是代父亲前来拜年,事情若是发生在其他日子、其他地点又另当别论,可是在正月的荒楠神社里,要是传出什么负面的谣言,我的立场会很为难。」
我沉吟着。
乍听这番话,我多少觉得她太在意面子,想叫她别顾虑那么多,爱乱想的家伙就随他们去吧,但那是因为本人折木奉太郎只是一介平凡高中生。
事实上,千反田爱琉所处的世界确实与我有些不同,无论是在教育界具有影响力的远垣内家族的儿子、在神山市经营首屈一指大医院的入须家族的女儿,千反田都有交情,不仅在校内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们私下都有深交,这样的千反田,在元旦的今天是代父亲带着酒礼前来向荒楠神社的神职一家——十文字家族拜年。
这已经超乎我理解范围,我无法判断千反田在意大声求救可能引起的谣言,是理所当然的担心或者只是杞人忧天。
一时之间,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我为千反田感到些许可悲。
我轻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要怎么求救呢?」储物间的木墙明明处处是裂痕,这道全新的铝门却毫无缝隙,从门内侧也无法操控门闩。「得尽快设法找到人帮我们从外侧开门才行,要不然万一有人刚好要来储物间拿东西,门一打开,到时候才真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话说回来,能帮我们开门又不会有奇怪误会的人选——」
「香穗同学是知情的……」
「或是伊原了。就这两人而已。」
「嗯,要是刚才门闩被闩上的时候,我们立刻出声就好了,可是实在事出突然,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出声……」千反田忧郁的口气突然变得明朗,「不过,没问题的!」
「噢?你有好主意吗?」
「嗯!」
瞧你自信满满,真的有那么令人振奋的好法子吗?
她的笑容在幽暗中隐隐浮现。
「很简单,只要打电话求救就好了。」
我错愕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确实很简单,可是啊,千反田,我想这里头应该没有公共电话哦。」
「嗯?折木同学你真爱开玩笑,当然是用手机呀。」
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吹进缝隙的风冷到骨子里。
「原来如此。的确是好方法,那么,请拨吧。」
「喔,可是我没有手机耶。」
你是认真的吗?还是因为太过慌张而一时忘记?我幽幽地回道:
「我也没有哦。」
沉默悄悄降临。
「……真、真的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才开始惊慌失措……
有没有除了大声求救以外的方法呢?我试着整理目前的状况。
门的内侧是无法打开外头的门闩。我教自己不要劈头就否定所有可能,慎重地思考吧。
首先,重新分析这道门的构造。这道门没有门锁,猛推或拉会稍微晃动,却不可能出现门缝,因为外侧上了门闩。
就进门前一瞥的印象,门板外侧与相对应的储物间门框一带各装了一个ㄈ字形的金属授口,可能是以螺丝或钉子固定,我没看得那么仔细,但刚才使劲地推拉都没有松脱分毫来看,能够确定授口固定得相当牢固,而穿过两个授口的木棒就是门闩。这表示门闩是横向拉开式的,要是往上拨开插梢式的门闩,还能够暴力地弄出一道门缝,然后透过门缝设法顶开闩梢,但横向拉开的门闩就没辙了。
结论是,从门内侧无法打开门闩。
但是……
「不能以常识的方式来打开这扇门。」
听到我兀自嘟嚷,千反田「咦」了一声,我比画着门的模样。
「譬如把整扇门拆下,或许是可行的法子。不知道这门怎么装上去的?」
我在幽暗中凑上门与墙的交接处仔细端详,发现门轴侧上下各有一个合页(注),这是很一般的装设法。
想要转开螺丝拆下合页,关键在于门必须是敞开的状态,关门的时候合页会被轴部位遮住,压根看不见。
换句话说,拆门大作战也宣告失败。
「那还有什么方法……」
「呃,折木同学。」千反田的语气不知怎地带有一丝苦涩。
「怎么了?」
「我……我忘了折木同学你也没有手机,所以才请你不要大声求救……可是现在状况非同小可。我们喊人来开门吧,否则这样下去折木同学你会……」
我会怎样?千反田嗫嚅着把话说完:
「……会感冒。」
嗯,我此刻确实冷得全身打颤,本来想说拿个酒粕花不到一分钟,没穿军装大衣就过来了,身上的单薄毛衣毕竟不敌寒冷,不过不至于冷死。
「可是,你还是会担心吧?和我单独在一起要是被误会就糟了。真的确定完全无计可施,我会立刻大声求救的,现在还是先想想有没有其他方法吧。」
「折木同学……」
千反田在黑暗中向我低头行礼,我不确定她看不看得见我的表情,总之尽全力挤出微笑对她说:
注:合页,又称铰链,是用来连接两个固体,并允许两者之间做转动的机械装置。铰链由可移动的组件构成,或者由可摺叠的材料构成。
「嗳,总有办法的。虽然无法弄开门闩,合页也没办法拆掉,我们还有四个方法没试过。」
「咦?有那么多?」
「嗯。」我屈指边数边念:「方法一,破门而出。方法二,穿墙而出。方法三,挖地道出去。方法四,钻开天花板逃出生天。」
弯了四根指头,我的右手剩下小指孤伶伶地竖着,但千反田却没出声回应。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似乎是傻眼而说不出话。
可是我不是在开玩笑,以前里志借我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小说里有句话:「消去所有的不可能因素之后,剩下的无论再荒谬,也一定是真相。」(注)大概是这意思,虽然可能与原意有出入。
我伸出拳头试着压了压木墙。
「看样子要弄也是弄得开,那扇门虽然很坚固,嵌着门的墙却很脆弱,多踹几下,合页那一带的墙面应该会崩掉。本来这里的木墙就年久失修,找个工具来敲,很快就能弄穿的。」
「怎、怎么能……」不愧是千反田,立刻出言制止,「不可以那么做!不管再怎么破旧,这毕竟是荒楠神社的建筑物之一呀!」
「嗯,果然不行喔。」
应该会被神社的人痛骂一顿吧;就算不介意被骂,破坏储物间,志工很可能会飞奔而至,当场被人撞见我们逃出储物间根本是本末倒置,这么说来,掀开天花板那招也不用想了,剩下的就是——
「挖地道战术……」
幸运的是,储物间的墙边就立着铲子,还是好用的尖头型,地面也没铺木板。对耶,这里之所以异常地寒冷,正是因为地面没铺设地板,寒气直接透过脚底窜进身体。
「……要挖吗?」
「不晓得要花几个小时才挖得穿……」
挖到天亮应该就OK了,前提是我没有中途不支倒地。
逃出手段的大方向还没决定。这里是储物间,要找工具也不是没有,但现阶段看来,会让我觉得「有这个就搞定了」的工具,一个也没有。铲子、竹扫帚、扫除用长竿,还有旗竿与架太鼓的台子,纸箱里则装了大量的碗。这些东西能够怎么利用呢?
木墙缝隙灌进风来。
只能举白旗了,除非打开门,没有其他方法能够逃出这栋连一扇窗都没有的储物间;而且时间拖得愈久,我们被第三者救出时愈难解释清楚。所以要喊人过来救我们愈快愈好。然而我一边想着这些,脑子的一隅却一边思索有没有其他方法。这就是斗志吗?不,我应该没有那么坚强,只不过一想到千反田可能真的很担心闲言闲语,我也无法不考虑她的立场。啊啊——可是外头多么宽阔呀!
注:此为福尔摩斯的名言,原文为:「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出自《绿玉皇冠之谜》(The Berly Cornet)
渴望自由的我,凑上墙缝窥看向「外头」。
明明只是一道细缝,视野却意外广大,巨大的篝火非常显眼。好好哦,看起来就很温暖。免费提供的甜酒酿还有没有剩下呢?我们两个跑腿办事不力,想必给十文字添了麻烦吧。
此外,不同于参拜民众的愉悦气氛,一名微醺的老先生正朝这方向走来,应该是巡逻中的神社志工吧?
「啊,走过来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千反田也透过另一道墙缝看着外头。我凑上的墙缝大约在腰部的高度,千反田则贴着她眼部高度的墙缝,她拎着的束口袋就抵在蹲着的我的头顶上。
然而老先生没走到储物间门前,一路走来应该是打算巡来稻荷神这边,但他突然弯下身子拾起什么,然后一个转身,又往来时路走去。
「咦?怎么了?」
听到我的嘀咕,千反田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语气不太有把握:
「他捡到东西了,好像是手机链。」
「你看得到啊?」
「嗯,隐约看得到。」
「这么远耶?而且,现在是晚上耶?」
千反田认真无比地回道:
「我夜间视力很好。」
视力超过二·〇还加上夜视能力!千反田不止视觉超群,听觉与嗅觉也很灵敏,以她很会做菜来看,味觉可能也很优秀。
我们两人聊着聊着,回头就看不到老先生的身影,但千反田的视线似乎仍一路追踪,过了一会儿,听她幽幽地说:
「啊,应该是要去失物招领处吧。」
「失物招领处?在哪里?」
「在社务所内。啊,他走进人群里了。看不见了。」
这时,我脑中灵光一闪。
「……嗳,千反田,我说这个木墙啊,稍微破坏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5(side B)
《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是一部惊喜连连的片子,看得我开心不已,最精彩的就属刺激万分的桶狭间之战(注)了,今川义元在片中被诠释为一名古今无人能出其右的豪杰,在雨中俐落地一一砍杀织田军,真的是所向披靡,要是在其他的连续剧里,那砍人的气势简直可称上是剑豪了;另一方面,奉命取下义元性命的毛利新介也是不遑多让的人中之杰。尸山血海之中,开场一幕义元与新介持剑对峙的画面看得我捧腹大笑,这部片根本就打算拍成喜剧嘛。
我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影响,但这或许也是我的优点。我边哼着片头主题曲边悠哉地走回荒楠神社,途中兴之所至打开手机,再次看向摩耶花传来的简讯「小千和折木都已经到了哦,来社务所等他们会合吧。」
嗯,上班时间还偷传简讯不太好哦。
我边晃着手上的束口袋走在参道,脚步轻快地爬上石阶,瞥了一眼购买祈福商品的人们,来到了社务所的玄关。
一拉开格子门,十文字同学就伫立在面前,一身巫女装束在她身上非常庄严,相较之下,摩耶花的打扮怎么看都是赶鸭子上架。
进到社务所里边遇到认识的人算幸运,不过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十文字同学相处,总之先以最值得骄傲的开朗态度打招呼吧。
「噢,十文字同学,新年快乐呀!」
但十文字同学只是露出在班上也常见到那副漠不关心的眼神看向我,回话当然是彬彬有礼:
「恭喜新年好。」然而下一句话却出乎意料之外:「福部同学,你有没有看到千反田?」
千反田同学?不在这吗?
「不清楚耶,我才刚到。」
「是哦。」只见她微微蹙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十文字同学接着对我说:
「抱歉现在没办法招呼你,请自便吧,大和室里开着暖炉。」说完便碎步离去,消失在走廊转角。这代表我得到了进入室内的许可,真是太感谢了。
注:发生于日本战国时代末期(一五六〇年)的知名战役。雄霸一方的今川义元率两万五千大军打算进占京都建立中央政权,彼时方统一尾张的织田信长得知今川大军已抵达桶狭间(今爱知县碧海郡一带)休养生息兼庆功,迅速聚集了两千兵力冒雨突袭。由于桶狭间地势低洼,织田军乘势而下,织田的侍卫毛利新介等人围攻今川义元,终于砍下人称「东海道第一武将」的脑袋,一举歼灭今川军。此为日本史上以寡敌众、奇袭得胜的战例,也为织田信长日后的称雄奠定了基础。
前往大和室途中,我一时兴起,想从店面里侧看看摩耶花打工的模样。虽然是初次踏进社务所,屋内隔间大致方向还难不倒我。在走廊上偶或与几名微醺的社务所人员擦肩而过,我抬头挺胸地摆出「我本来就该出现在这!」的表情,对方也都没起疑询问我的来路。
应该是这吧。我横向拉开眼前的木门,果然猜中了。穿着红绯袴、神情略显疲惫的摩耶花就在伸手可触之处。天气这么冷,辛苦你了,再撑三十分钟就可以下班了哦。
我白天来探班时店里正在忙,没什么机会和她说话,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吧?我悄悄唤了她:
「摩耶花。」
「……阿福。」
是我多心吗?摩耶花似乎有些脸红。若不是多心,她害羞的原因我再清楚不过——她在为这身装束羞赧。真是,都穿好几个小时,早该习惯了。不过会别扭这么久,正代表摩耶花在新的一年依旧本性不改啊。
白天只逮到机会向她道「新年快乐」,现在应该先慰劳她一声「你辛苦了」才是。但她可能累到没力气回我微笑,只像小孩子般,用力地点了个头当作回应。
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俐落地回过身子,从装着失物的盘子拈起一条手帕问我:
「嗳,阿福,这个你有印象吗?」
那是一条蕾丝花边手帕,乍看是纯白色,细看却又不然,应该是叫做珍珠色吧?简言之那显然是高档货,不是一般常见的手帕,但我有没有见过,倒是没什么印象。
「不清楚耶,怎么了?」我偏起头回道。
摩耶花语带焦急地说:「我记得小千好像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嗯,的确很像千反田同学会用的东西,只不过她应该不会带去学校。
我笑着回她:
「失物主人有了头绪,不是很好吗?不如等千反田同学回来直接问她喽。」
摩耶花挤出有气无力的微笑回我:「嗯,也对。」
5(side A)
「……没人来救我们呢。」
透过墙缝望着外头的千反田幽幽地嗫嚅,我也喃喃回了一句:
「可是这方法应该有效啊……」
吹进储物间的风愈来愈强了,只能说我自作自受,我拿铲子把木墙打出一个小洞,冷风便从那灌进来。非常冷。
虽然说打了洞,但洞真的很小,而且只是把原本存在的墙缝稍微挖大一些,让千反田纤细的手能够伸出去。
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无法凭一己之力脱困。
这栋储物间虽然盖在不起眼的角落,但只是地点不起眼,经过的人不算少,这种状况我们不可能既避人耳目,又以适当的方式逃出储物间。有一扇窗就好办了,还能设法透过窗户弄开外头的门闩,可惜事与愿违。
无法凭一己之力脱困就只好求助于人,还只能够找伊原或十文字。哼哼,即便身处在高度信息化的社会之中,而我和千反田都没有手机,但人类睿智的原始通讯手法可还没被淘汰呢。
幸运的是伊原接下得穿上巫女装束的打工,工作内容还包括失物招领。先前伊原说过,志工都很认真地在神社内巡逻,只要一发现稍有价值的失物,立刻就会送去招领处。
换句话说,一旦落下值钱的东西,就有很高的机率会被送到伊原手中。
计划至此一切顺利,扔出去的「失物」就在我们眼前被志工捡走送去社务所。
然而,困境依然没有解除。即使确保东西送至伊原手上,却无法让她明白失物隐含的求救讯息。
我咕哝着:
「看样子,光一条手帕还是不够力啊……」
我们挑的失物是千反田的手帕。失物必须值钱到志工会拾起、送去招领处,又得让伊原察觉是我们的物品,在随身物品中,我们挑出了手帕。
原本贴着墙的千反田直起身子。
「啊,那条手帕,摩耶花同学见过好几次的……不过可能不是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吧。」
就算伊原认为手帕是千反田掉的,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才是重点。我们必须诱导伊原这么想——
「这件失物是在储物间附近捡到的,千反田爱琉为什么会去那一带呢?她不是应该待在大和室里头吗?哎呀!哎呀呀!肯定出事了呀!」
光一条手帕还是不够力啊……
那只能再试试第二发了。能够让伊原一看就明白我们正受困于此的失物,会是什么呢?
6(side B)
大和室里,酒宴正式开始了。
空位还很多,我个性不怕生,一个人享受筵席也不成问题,但实在无趣,坐没多久就溜了出来。
我只能找摩耶花了,虽然她还在上班,不能太打扰,一旁还有另外两名打工的巫女在,不过稍早我和那两位小聊了两句,她们还满友善。
摩耶花之前交代过她们俩:「这小子是我的哦。」
难道三名打工巫女长时间共同工作下来,彼此间有了同仇敌忾的情谊?两位巫女显然想助摩耶花一臂之力。真是,这些女生从哪儿找来的?应该不是神山高中啊?
一拉开木门,摩耶花见到我,立刻招手示意靠过去,可是过了这扇木门就是店面了,来客不如白天多,但也不能让客人看到我这外人出入店内,于是我伸长了颈子探向摩耶
「阿福!你看啦!这个东西!」
她递出一只牛仔布面的双摺短夹。啊,这个我确定见过。
「这不是奉太郎的吗?」
「是啊,那个笨蛋好像把钱包弄掉了。」
「哎哟,别看奉太郎那样,他其实很冒失。」
奉太郎似乎以为自己常帮千反田善后,但他记住的只是几桩特例。出乎意料地,在平常我们的社团活动中,经常是奉太郎麻烦到千反田同学和摩耶花。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今年——不,去年的暑假,透过摩耶花的关系去了一趟温泉之旅,那时奉太郎泡汤泡到头晕,全身无力瘫在被窝里。
总之,看似脑袋灵活的奉太郎也是会掉钱包的。咦?不过千反田也掉了手帕,好像有点蹊跷?
「可是,有点怪耶。阿福你看。」
摩耶花打开钱包。咦,翻看人家的钱包?太没礼貌了啦!我凝神端详了起来,这——
摩耶花清楚地描述了钱包的状态:
「里面是空的。」
无论是收钞票或零钱的隔层都空空如也,货真价实的身无分文。
「很怪吧?折木今天也是打算顺道参拜的,身上至少会带点香油钱吧?」
「这倒说得过去,有可能他把全部的钱都丢进香油钱箱了。」
「你说那家伙吗?」
虽然可能性不高,不过他有了什么强烈的心愿也说不定。我指着钱包说:
「我觉得怪的是收卡的隔层。就算是奉太郎,应该也有一张集点卡或会员卡之类,这钱包却彻底空荡荡。」
「啊,嗯,对耶。」
「会不会这根本不是奉太郎的钱包?」
但摩耶花很肯定地否认了。
「不,这个百分之一百是那家伙的钱包。」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钱包链的环扣绑着这个。」摩耶花从怀里拿出一团纸,那是摺得皱皱的小纸条。
我拿到手上一看,是签纸。
「你看看内容。」
依言摊开摺着的签纸,当场噗哧笑了出来。
「凶!凶!天啊,荒楠神社也太猛了吧,居然有凶的签。」
然而摩耶花显然不打算逗我笑才叫我看签,她面带苦笑,语气严肃地说:
「这是稍早折木抽到的签诗,我记得上头确实写着『禽鸟争相飞啄食』什么的。也就是说,折木把抽到的下下签绑在钱包上,然后弄丢了钱包啊。」
原来如此。
我紧紧蹙起眉头,我突然不吭一声,摩耶花担心了起来。
「阿福?」
「……这,就表示……」我咽了一口口水,「这触霉头的签,奉太郎哪里不好绑偏偏绑到自己的钱包上,下场就是掉了钱包,里头的东西还被洗劫一空了!」
奉太郎太可怜了,开春第一天就遇上这么悲惨的事。
更惊人的是签的威力,居然神准预言奉太郎遇上倒楣事,这下我也非来问卜一下不可了。
从自己的钱包掏出一枚百圆硬币。
「摩耶花,我也要抽签。」
6(side A)
「……没人来……救我们呢——哈啾!」
千反田打了喷嚏。
我以为她不冷,她一直一副没问题的模样,但显然不是没问题。我是男生,没穿过女性和服,但那怎么看都不是保暖的衣物。
「还好吗?」
我简单的一句关心,千反田带着一些困惑地露出笑意。
「嗯,没事。早知道就把道行穿出来了。」
「道行?」
「嗯,就是那件啊,黑色的绉绸。」
喔喔,那件和服外套叫做道行啊,果然很日式风格。
「我也很后悔没把军装大衣穿出来。」
「这里真的有点太冷了哦。」
不是有点吧?老实说快到极限了。要不是口袋还有暖暖包,我肯定早就放弃挣扎大喊大叫对外求救。
此刻口袋除了暖暖包,还有很多东西。千圆钞、零钱、唱片行的集点卡。
我心一横才决定把钱包扔出去,应该挑千反田的钱包效果比较好,要是把那张下下签绑在千反田的钱包,伊原可能会觉得奇怪而察觉出了事。
但我犹豫了,因为千反田的钱包不是高中生平常在学校福利社买面包时会掏出的钱包,她的钱包是正月正式和服装束的一部分。先前千反田为了抽签、拿出零钱时我瞥到一眼,她带在身上的是高档的真皮皮夹。
我们的计划是事先取出钱包的东西,然后抛出空钱包,捡到的人就算决定占为己有,身为失主的我们也不会太心疼,但这预设太天真了,千反田的钱包看起来就很有料,若被巡逻志工以外的人捡到,恐怕不检视内容物便直接带走,我们的计划就当场泡汤。
所以只好掏空我的钱包当失物,同时为了告知伊原「这是折木奉太郎的钱包」,我把抽到的签纸绑在上头。既然有纸,我也很想在上头写下求救讯息,但想破了头也找不出此刻身边哪里有笔或可用来书写的工具,虽然我试着以指甲在签纸上刻下「救命」两字,不过签绑在钱包上,纸面又皱成一团,摊开后应该看不出刻了字;但将签仔细摺好收进钱包,尽管纸面不会皱,却无法一眼让伊原认出是我的钱包。该赌哪一方,我相当犹豫。
从结果来看我可能赌错边。钱包毫无疑问一定送到伊原手中,但还是没人来救我们。千反田的手帕、接着是我的钱包,伊原也该奇怪了,但还是不够让她怀疑到跷班跑来探状况。
「……抱歉,千反田,可能真的得放弃了。」
不知怎地,我心中升起一丝自我牺牲的精神,想脱下衣服披到打喷嚏的千反田身上。可是我也很冷,脱下唯一一件毛衣,我可能失温倒下。
千反田面露微笑回我:
「别跟我道歉,是我对折木同学你很不好意思,勉强配合我的任性。」
「那不是任性,是负责任吧。」
「那确实是我应负的责任,但不是把折木同学你牵连进来的借口。喊人来救我们吧,有些流言蜚语也是没办法的事。」
忍耐了这么久刺骨的寒冷,这样放弃很不甘心,但无计可施了。如今没有其他逃脱方法的灵感,不该继续拖拖拉拉地无谓受冻,于是我点点头。
然而最后的最后,千反田感叹了一句:
「啊——福部同学应该已经到了吧。」
这话猛地点醒我。没错,里志应该到了,也该到了,肯定到了。
最初思考如何透过物理性手段脱困,不可行才转而思索怎么将求救讯息传达给伊原,但求救的对象不限于她,还可以是里志呀!里志的话,一定看得懂!啊,可是,缺道具!
「千反田,你手边有没有绳子之类的东西?」
「绳、绳子吗?」
「大概这么长,五十公分左右就够了。有的话,保证能够让里志知道我们出事了。」
千反田一听,立刻砰砰地拍起身子,想确认有没有哪儿系了绳子。「木屐带呢?」
「太短了。」
「啊!束口袋有绳子!」
我摇着头,「那个不行,束口袋等一下要用到。」
千反田偏起头一脸纳闷,显然不明白我的打算,但她贴心地没有急在这时追问详情。
「还是用折木同学你的鞋带?」
「对耶,还有这招!」
兴奋地看向自己脚边,情绪登时转为失望。平日穿球鞋还能用这招,拆下鞋带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今天穿的是没鞋带的靴子。不是为了打扮帅气,是担心残雪融化,神社地面变得湿滑难行才没穿球鞋,一念之差竟然在此栽了跟头,我可以再不走运一点。
「如果……真的非要绳子不可……」千反田白皙的手轻轻抚上和服腰带,「『带缔』可能派得上用场。」
「那是绳子吗?」
「嗯。」千反田点了头,但不知为何脸庞却微微别开。
我大剌剌地直接问了:
「那很难解下来吗?」
「嗯,对,要解开来是有一点麻烦。」
听到这,我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嗳,千反田,我对和服是没什么研究啦。」
「……」
「可是那个叫『带缔』的绳子解了下来,和服没问题吗?」
千反田一迳低着头,迟迟没吭声,好一会才小声回:
「腰带部分……会整个散掉吧。」
「你这傻瓜!当然不能用那个绳子啊!」
「果然不行喔?重新束好腰带的确有一点难度……」
不是那个问题。就算计划顺利召来了里志,一开门就看到千反田衣衫凌乱,那也很尴尬。我们顾虑东顾虑西强忍寒冷不就毫无意义了?
「不考虑那个,还有什么绳子呢?」
我思考着。
储物间里有竹扫帚、铁铲、扫除用长竿、架太鼓的台子,挂有旗子的长旗竿横放在地,另外还有纸箱,里头装着大量同花色的碗。一开始我们就仅有这些道具可用,亏我一路不断苦思改善计划,终于有妙计的现在,只是需要一条绳子。有刀子还能够割下竹扫帚前端固定用的麻绳。如果是用铲子一挥砍下,砍得断吗?不,不管割不割得下来,麻绳的长度都太短了。
千反田难以忍受我漫长的沉默,小心翼翼地开口:
「请问……为什么只要有绳子,就能够保证福部同学会来救我们呢?」
现在要紧的是哪里有绳子?我快冻死了。
7(sideB)
摩耶花惊慌地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
也难怪她大惊失色,又有失物送了过来,这次是一只束口袋,而且不是平常在用的便宜货,是适合搭配女性和服的高级品。
摩耶花之所以讶异不已,因为那是千反田同学的东西,她说我来之前,她在千反田同学拿出钱包时看到了这只束口袋,印象很深。手帕、钱包,然后是束口袋,一连三样失物,莫非这些倒楣事也是奉太郎的「凶」导致?顺带一提,我抽到的是中吉,有些遗憾,比下倒绰绰有余。
「志工说这是在储物间旁边捡到的,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只束口袋为浅紫色,束口绳是编绳,布面不规则散布着彩球图样,真是令人羡慕的高级品,不过显然不是男性用品,其实没必要和自己的比较。
「而且这上头还绑一条脏脏的绳子。」
我的耳朵登时竖起。「绳子?」
「嗯,你看。」
摩耶花把束口袋亮到我眼前,袋子下方绑了一条绳子,这是一只尾端被绑住的束口袋。我倏地睁大眼。
这、这是!
坐在地板上的我猛地一跃而起,摩耶花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
「阿、阿福,你怎么了?」
「摩耶花,储物间在哪里?」
「就在附近,稻荷神的旁边。」
「我马上回来!」
我冲出社务所,在星空下尽全力飞奔,心头只想着一件事——
奉太郎!千反田同学!我马上去救你们!
7(sideA)
「袋口、袋底都被封住的束口袋意味什么,里志一定看得懂。」
做完该做的事,我松了口气,心情悠哉地对千反田解释计划的来龙去脉。更正,是强忍着刺骨寒冷、在濒临失温的状态下硬撑着向她仔细说明。
「那小子晓得很多无关紧要的杂学。」
千反田冷得身子不断打颤,但她的好奇心战胜了肉体的痛苦,她凑了过来催我说下去:
「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明白。」
「束口袋是袋子,袋口与袋底都绑住的话,等于堵死袋内的东西……这就是『袋中之鼠』的意思。」
幽暗中,颈子白皙的千反田倏地偏起头。
「原来如……此?」
她显然没听懂,我笑着继续说: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暗喻,是历史上有名的轶事。你知道『姊川之战』吧?」
这类教科书上出现的历史,成绩优秀的千反田尤其擅长,只见她流畅地回道:
「一五七〇年,织田、德川联军与浅井、朝仓联军的会战,对吧?后来是织田信长取得胜利。」
「这场会战之前有一件知名轶事,你没听过吗?『金崎的撤退战』。」
讲到教科书没出现的历史,成绩优秀的千反田只好投降,她偏起头一脸纳闷。
我简地说明:
「信长攻打朝仓时,妹婿浅井计划背叛,信长的妹妹知情后,送了一个装着红豆的布袋当慰问礼到军营给信长,袋子两端都以绳子束起,信长一看到袋子,立刻领悟妹妹是想告诉他,他已经陷入袋中之鼠的状态……嗯,不过不确定有几分真实性就是了。」
我讲得很像回事,其实这段野史是看了里志借给我的漫画才晓得的,没记错的话,是今年夏天温泉集训时的事,当时留下了印象,今天白天窝在暖桌看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流小谷城》也播了这段故事,犹记得我还嘀咕光凭一只布袋就能传达这么复杂的讯息吗?怎么不设法写封信把状况清楚告诉信长呢?但现在我只能衷心祈求这个手法能够顺利达阵。
不过没问题吧。里志闲归闲,一定会像我们一样跑去社务所找伊原,只要那小子看到那只束口袋,肯定会明白,毕竟借我漫画的是他,他也看了今天播出的《新春特别节目——风云急小谷城》,再说那小子本来就是容易受到刚见到的事物影响的个性,一看到两端都被绑起的束口袋,马上就会联想到那则历史轶事。
「原来有过这么一段历史啊……」
千反田终于明白我的计划,深深地点着头。她的侧脸映着微光。
我的钱包确实送到了伊原手中,负责巡逻神社的志工只要捡到稍有价值的东西,就能信任他们会把东西送去失物招领处,否则我不敢把千反田的束口袋扔出去。
但要传达「袋中之鼠」的暗喻,肯定需要一条绳子来绑住袋底,光凭束口袋无法成事,然而储物间里却遍寻不着适合的绳子,缺了这一样道具,整起计划只是空谈。就在这时,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考盲点——绳子不一定要在储物间里找呀。
这栋储物间的墙壁年久失修,我一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一边以铲子朝墙面钻开一个小洞,这么一来被我钻出的小洞就有两个了,不过都只是让手能伸出去的大小,千反田也同意了。
接着我爬上架太鼓的台子,目标是构到储物间外头屋檐的正下方位置。
我把手伸出钻开的小洞,摸索着绳子的所在。记得储物间外头这一带竖了一支写有「荒楠神社」的白旗子,由于旗竿太短无法贴着墙竖好,竿顶绑着一条塑胶绳拉到屋檐,好固定住旗子,我的目标就是那条塑胶绳。把手伸到储物间的外头寻找绳子,正是整起计画的突破点。
就这样,我做出了一只「袋中之鼠」,接下来就靠里志了。嗯,应该没问题。
门传来「咯噔」一声,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奉太郎!你在吗?」
千反田凝视着我,一脸难以置信,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耸了耸肩,回答里志:
「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快冻死了。」
「社务所里正在发送热呼呼的甜酒酿哦。我这就帮你们开门。」
甜酒酿是吧?就是甜酒酿害我们变得这么惨,不过我现在极度渴望来一杯那害人匪浅的甜酒酿。
「咯噔咯噔」、「喀咚」。铝门缓缓打开。
沐浴在月光与篝火光线之中的里志笑着说:
「哟,新年快乐。」
「噢,开门快乐。」
冬风拂上身子,千反田轻轻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