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待事物的角度不止一个」,这在今日早成了常识,连一般中学生都必须有办法以对立的角度解释一、两件事,然而深入思考这句话的真意,我们无法自信满满地大声宣布自己对此常识了若指掌,而这对心灵和谐其实有负面的影响,因此,我们决定不深究绝对的真相,退而求其次,探索一定程度的事实即可;换句话说,我们「选择相信」到什么程度,真相就在那里。我们必须这样,才得以挥去由对立性所带来的黑暗面,继续平静地过日常生活。
不过这和全盘接受一切、放弃深究所有事又是两码子事。即便「选择相信」是不得已的手段,也不代表认同「盲从」。这一点同样是常识。虽然有些人无法原谅「绝不原谅一切的人」,但我心中不存在如此严厉的标准,不过也不至于因此轻视心中有此标准的人。
每每在关键时刻口拙的里志所说的憋脚借口,我以上述为他背书。这里是镝矢中学的一楼正面出入口,时间是放学后,有点晚了,只看得见零星学生的身影。敞开的玻璃门外天色已暗,二月寒风不时吹来。里志一副得救了的神情,转头看向我,竖起大拇指。
「哎呀,还是奉太郎最了解我,讲得好啊,『有些人无法原谅绝不原谅一切的人』,这话真有意思,因为你评评理嘛,拿手作饼干来说好了,买市面的现成饼干来,用鲜奶油还是什么装饰之后就宣称:『完成了,这是手作饼干。』根本不合理嘛,对吧?所以也就是说,我刚刚那样讲其实没有恶意……」
难得见到里志被逼到语无伦次的地步。福部里志,这小子和我是进中学就混在一起的朋友,对彼此有一定程度的认识。别看他外表纤弱、个头娇小,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威严或强势,其实他相当有胆识。不过,此刻无法发挥,因为对手太强了。
这位等在学校一楼正面出入口堵里志、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对手是个小个子女学生,光看外表要说是小学生也过得去,她叫做伊原摩耶花,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同班至今,伊原这九年来除了体形大了点,外貌完全没变。附带一提,我和伊原同班这么久,彼此却没说过几次话,现在她也彻底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她低着头,左手扠腰,右手拎着一个红色包装纸的礼物,低声说:
「噢?也就是说,阿福你的意思是必须从磨可可豆开始制作,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手作巧克力;买巧克力片来隔水加热融化之后重新塑型的巧克力根本不是手作巧克力,所以我这个情人节巧克力不是手作巧克力。你是这个意思吧?」
今天是西元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虽说是巧克力商大肆宣传贩售的日子,但能换得好处,买个巧克力来应应景乃人之常情。而且这日子定在二月中旬实在巧妙,在离别季节的前夕(注),情人节提供了一个最后的告白机会,说有多巧就有多巧。
只不过,这不是伊原第一次对里志表示好感,每次里志都闪闪躲躲地不曾正面回应,但在情人节的今天他逃不掉了,伊原是认真的,紧咬住里志的烂借口,怒气一点一点地显露。
注:日本学校的毕业季在三月。
看她的举止还算冷静,但那低垂的双眼里闪着什么样的光芒,恐怕是连鬼神都敬畏三分的恐怖视线。反正我是旁观者,悠哉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当事人里志却无法置身事外,他好不容易开了口:
「我是没有讲得那么恶劣啦……」
「可是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讲白一点的话,是没错。」
伊原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怒气终于爆发:
「你、你是这个意思吗?亏我、亏我还特地……今天是情人节耶!好,我明白了,既然阿福你这么说的话……」伊原迅雷不及掩耳地动手一口气扯开红色包装纸,里头是一个以保鲜膜包着的心形巧克力,她接着也撕掉保鲜膜,樱桃小口张到最大,硬把寒冷二月天里冻得硬邦邦的巧克力一口咬下,心形的下方尖端啪哩啪哩地应声被啃得粉碎。「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里志和我都吓傻了。路过的男学生瞄我们一眼,一副就是别管闲事为妙,快步离去。伊原亲手毁掉精心制作的情人节巧克力,接着瞪向里志,神情与其说悲愤,更接近燃起斗志的凶狠,她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递到里志面前。
「给我记好了!阿福,不,福部里志!」
「记、记住什么?」里志慑于伊原的气势,不由得接了话。
伊原高声宣告:
「明年!西元二〇〇一年二月十四日!我会做出让阿福你认可的杰作,拿来赏你一巴掌!你给我记好了!」
伊原吼完,一个转身便冲向走廊,背影旋即消失在楼梯口。我回头看向里志,他的表神有些尴尬,耸着肩的态度依旧是平日的调调。我开口了:
「这样好吗?」
「不太妙啊。」
「那家伙是不是在哭?」
「你说摩耶花?不可能啦……」
里志边说边从鞋柜取出自己的鞋子,我也随着里志耸耸肩,决定不想伊原的事了。那家伙说出那种挑衅的宣言,说不定正是出于伤心。不过,嗯,反正不关我的事。
问题是,伊原似乎打算明年送里志手作巧克力,能够如愿吗?离高中入学考没剩几天了,他们两人的第一志愿都是神山高中,但其中一人不幸落榜,两人日后只会渐行渐远。是说我也同样面对大考在即,没心力顾到他们俩的事。二月的寒风袭来,我禁不住地打颤。
2
……我想起了去年的这段往事。
现在想想,去年的我似乎比今年的我要冷漠,不过那时候我和伊原真的不熟,会那副态度也无可厚非。
从镝矢中学毕业,我们三人顺利考上了神山高中,然后在莫名的因缘际会之下,三人竟然加入同一个社团。我和里志算是朋友,伊原似乎一直对里志有意,不过基本上我们三个并非连上厕所也要手牵手一起去的死党,之所以先后加入活动目的不明的谜样古籍研究社,诗意一点能够说是命运的捉弄,散文一点就是顺势而为的结果。
不过要讲起古籍研究社这个社团,光提我们三人当然不够,借地科教室充当社办的古籍研究社共有四名社员,最后这一位最棘手。
棘手人物大声一喊,搅乱了我沉浸在过往时光的宁静心情。
「咦,那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回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长发。有着这一头长发的家伙背对我,所以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不必看也知道,她唯一背叛大和抚子(注)气质的大眼睛,此刻想必睁得更大,双颊或许也有些绯红。这一年来古籍研究社得以蓬勃参与许多有趣的社团活动,都要归功于千反田广泛的好奇心,虽然她的好奇心之于我非常棘手,毕竟我乐于无趣。
教室中央,千反田与伊原从刚刚就隔着桌子对坐聊天,坐在一旁看着文库本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当空气,两人都以平常的音量说话,要不是我缅怀起过往,她们的对话内容完全听得一清二楚,即使没有偷听的意思。伊原的回答继续钻进我的耳里。
「所以说啊,四千年来巧克力一直被视为『饮料』,不是南美人想象力不足,而是技术层面无法克服。」
这两人的话题从刚才就绕着巧克力打转,与其说讨论,比较接近伊原单方面演讲给千反田听,害我想起去年的情人节。去年,对,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西元二〇〇一年已进入二月,为了响应节能,学校提供给学生用的暖炉设定温度最高只到十六度,根本无法御寒。我喜欢节能,却讨厌寒冷。
然而伊原的口气一扫寒气,愈讲愈热烈。
「一开始是西班牙某个探险家带豆子回欧洲,据说经过很久才成为民间的休闲饮品,这也难怪啦,直接把可可豆磨榨成浆,那可是脂肪成分超过五成的浓稠液体哦,那个时代有咖啡了,换作是我也不想喝那种东西。」
「我对咖啡因没辙,所以没办法喝咖啡……」千反田顿了一下,「不过有一半成分是油,对身体也不太好哦。」
注:性格文静、温柔稳重且具有高尚美德的传统日本女性的代称。
也是,那大概就跟直接喝美乃滋一样吧。
「听说当时的确很多人试喝之后胃痛哦。」
「这样还能够普及,很厉害耶。」
「据说是后来加进了砂糖,才逐渐被大众接受,在英国似乎是比咖啡高级的饮品哦,高卡路里又有药效,带点上流阶层气氛的饮料吧。」
「有药效啊?」
「嗯,听说是ㄘㄨㄟㄑ一ㄥˊ一ㄠˋ。」
※校对注:催情药。
我看到千反田偏起头:「咦?是哪几个字?」
伊原正要回答却突然愣住,对话瞬间中断。我的视线离开文库本,瞄向伊原,她满脸通红,谁教她讲话不经大脑想到什么就回什么。
「催促的催……然后……」
「然后?」
「总之啊!」伊原跳过了这个话题。见她那副狼狈模样,我好不容易才压下笑意。那几个字应该是催情药吧。
「要把那种难以入口的原始巧克力浆改良成好喝的饮品,光抽出油分不够,一直到有人研发出加入碱盐的方法,才成功中和可可的酸味和分解油脂。」
千反田对这段技术层面的说明相当感兴趣,伊原的转移注意力作战成功了。
「碱盐?听说很少食物会添加这个。嗯。我只听说过加进中式面条。」
伊原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可是啊,光是改良口味,可可豆本身沙沙的口感还是不好入口,于是他们尝试把豆子磨榨得更——碎,至于颗粒的大小……小千,你猜有多细?」
巧克力的颗粒直径?我想都没想过,手上这本文库本意外无趣,我不由自主地被伊原的问题吸引,却是超乎想象的对话内容。
相较于毫无头绪的我,千反田微微颔首回道:
「我猜嘛……我听过和我家有往来的小麦贩售商提过,听说面粉大约是四十至五十微米,巧克力也差不多那么细吗?」
伊原一听,立下功劳似得意地摇了摇头。
「告诉你哦,只有二十微米呢!」
「……好惊人哦。」
这是应该讶异的数字吗?毫无比较根据的我完全无从吃惊,二十微米和五十微米差了多少?
呃,差了二·五倍。
千反田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频频点头。
「光用研钵和研杵,很难磨到这么细呢。」
「这就跟没有冰淇淋搅拌机就无法制作冰淇淋是一样道理,所以在家里要从可可豆开始制作巧克力根本是不可能。」
「真遗憾,福部同学不是一直很想要从可可豆开始制成的巧克力吗?」
伊原一听,轻叹了口气,「我去年还不晓得手作巧克力居然这么困难。不过,阿福一定也跟我一样不知道,所以没关系。」
「你说的没关系是……?」
千反田话声刚落,伊原脸上浮现笑容。不,不是爽朗的笑,讲得夸张点,甚至可如此形容:「听到她的喉头隐隐发出咕嘟声响,我毛骨悚然,背后不由得冒出冷汗,只见这位少女的嘴角清楚浮现迎向黑暗热情的扭曲喜悦。」伊原紧握拳头,视线瞟向斜上方,郑重宣告:
「我要做出无可挑剔的手作巧克力!万一阿福还要给我挑三捡四,我就关住他,然后把我们聊到的那些资料钜细靡遗地讲一遍,让他听清楚!要是他还不收下……我就硬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真的不要惹来女人的怨恨。若说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女性,至少不要惹伊原。她表达方式夸张了点,却不是玩笑。里志真可怜,去年嬉闹瞎扯一番推开了伊原的巧克力,落得今年下场,只能说自作自受。
面对伊原的执着,千反田不禁有点吓到,挥舞着手试图安抚伊原,接着像是要拉回话题似地问:
「那、那么,你打算做什么样的手作巧克力呢?可以当作材料的巧克力有好多种呢……」
伊原好像早已决定,想都不想就回答:
「我要做心形的。用模具塑型。」
「呃,可是那不就……」
「我知道那样毫无创意,可是,去年被拒绝的原因是那个啊,今年一定要让他给我收下。」
接着伊原探出上身,像在说「接下来我要讲重点了」,千反田也跟着凑上前,两人的额头近到几乎要贴到一起。
「我会用最顶级的巧克力来做,就是糕饼店会用的那种。小千,你知道哪里在卖吗?」
千反田不知为何压低了嗓音,回道:
「嗯……批发市场旁边,有一家在卖专业等级的食材,去找找看说不定有。」
伊原也低声说:「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的。这星期天如何?」
「就这么说定。不要让阿福知道哦。」
「我知道。」
好姊妹之间立下约定。
虽然不太重要,我毕竟是男生,又是里志的朋友,解释成她们信任我也无所谓,但我似乎是压根没被当成一回事。我如此想,伊原像突然察觉我的存在似地喊了我。
「对了,折木。」
「……嗯?」
我也装出现在才察觉伊原在场的声音回应,但伊原无视我的体贴,难得地冲着我露出温柔的微笑说:
「你也不要讲出去哦。」
「嗯。」
「……绝、对、不、准,哦。」
我当然不会讲啊,所以,麻烦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
隔天放学,伊原和千反田约好在地科教室进行巧克力会谈,我决定避开两人,早早回家。
二月风冷,我拉紧军装大衣的前襟,走进离校人潮。去年我还是中学生,每天放学都直接回家。我每天都过得漫无目的,早回家也没有预定要做的事,我试着回想去年放学后的时间怎么度过,却想不出做过什么。不过说到漫无目的,今年和去年倒完全没变。
随着人潮来到大马路,走过桥上狭窄步道,进入商店街。冬季微弱的阳光到傍晚完全失去了威力,不知不觉身边同校学生的身影只剩两、三人。虽然不至于冷到大家都不想出门,但四下人影的确愈来愈少,唯有汽车川流不息。
我走在铺了瓷砖的步道,经过和服店、精品店和理发店,咻咻风声夹杂细微的电子声响传进耳里,理发店的隔壁就是电玩游乐场。我经过店前,无意撇见店门前成排停放的脚踏车当中有一辆越野车很眼熟,车头左把手以布条缠着补强,正是里志的车。
我看了看手表。没特别想打电动,但也没急着回家的理由,那么当然遵从本人的信条:「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换句话说我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直接回家。
然而眼前的玻璃自动门却在此时打开,走出来的是里志,似乎是看到我才迎上来,依旧是平日那副满面笑容的表情,朝我举起一手打招呼:
「哟。」
「噢。」
里志瞄了一眼我的神情,说道:
「看来你没有事要忙嘛。」
干么讲这种不言自明的事。我没坑声,这小子自顾自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电玩游乐场的店内继续说:「你来得刚好。如何,要不要来久违的一局呀?我研发出了里志独门必杀技,可是光是跟CPU对打,总觉得不过瘾。」
看来他在约我打对战游戏,但我打了个小呵欠回:
「我很久没玩了啊。」
里志一听,露出老神在在的神情:
「我也是呀,不过奉太郎,根据中央教育审议会简称中教审的报告,现代的小孩子都沉迷于电玩,换句话说,要是身为现代的小孩却完全不碰电玩,会成为教育层面的问题哦。」
我耸耸肩回应,朝店门走去。反正也没拒绝的理由。
睽违许久再度踏入电玩游乐场,不知是否为了营造正面形象,店内照明亮得刺眼,印象中弥漫着烟臭味的空气不复从前,但相对地店内几乎没有顾客,小型机台全被摆到角落,成排映入眼中的都是没见过的大型机台。
许久没来电玩游乐场了,上次来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几乎不曾独自踏进电玩游乐场,去年……不,应该是前年,常来的那阵子几乎都和里志一道。
机台荧幕映出的净是不认得的新游戏,毕竟两年没来,有种走进异乡的感觉,相较于茫然望着店内的我,里志迳自朝店内快步走去,到某款机台前才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如何?还记得这款吧?」
里志挑的机台我有印象,那是我和他从前一起对战的游戏。驾驶舱造型的黑色机台两架并排摆放,是操控机器人对战的模拟游戏。这一两年,或者更早以前,这款游戏机就一直摆在店里。里志一边张开双臂,高声说:
「四射的弹药,交错的光线!这是男人的浪漫啊,我总不可能找摩耶花来一起玩嘛。」
「就算是其他的电玩,她也不会来吧。好啊,我就陪你玩玩,不过可能不太顺手哦。」
「放心啦,马上就会想起来了。那么,手下留情哦。」
里志一说完,娇小的身躯立刻滑进驾驶舱,没多久机舱便传出振奋人心的电子音效。我放下侧背包,脱去军装大衣,一身轻装钻进另一个驾驶舱,将百圆硬币投进投币口,按下与里志对战的选择键。里志挑的机体与他两年前惯用的是同一款,擅长空中战,机动性佳,躯体细长,右手内藏机关炮,机体前胸装设有一具光束炮。我也老实地挑了从前惯用的机体——崇尚大舰巨炮主义的重装火力机型,低重心的稳重外型,右手握有滑膛炮,双肩则扛着雷射炮。
荧幕上映出两台机器人,战场由电脑自动挑选,这次选上的是航空母舰的甲板。根据我模糊的记忆,这个战场遮蔽物少,对里志那架注重闪躲的机体有些不利,嗯,不过相较于两年没练功的生疏功力,这对里志应该不成问题。
合成语音说出:「Get Ready」,面板上只有两根操控摇杆和五个按键。「GO!」
比赛三局定胜负。最开始的第一局,里志贴心地把大半的对战时间都花在让我熟悉操作上头,剩下不到十秒,我依照记忆中的操作方式发射雷射炮,正巧直击中在我射程内晃荡游玩的里志机体,我听见隔壁驾驶舱传来「呃啊」或「喀啊」之类的怪声。四下几乎没有其他顾客,这小子这样嚷嚷也太丢脸了。荧幕上装甲薄弱的里志机器人颓然坐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第二局开始前,里志匆匆忙忙地离开机台,探头进我的驾驶舱里说:
「如何?可以正式来了吗?」
「嗯,大致回想起来了。快开始喽。」
「OK,那就不放水了哦。」
刚传来里志回座坐下的声响,第二局就开始了。玩到一半,里志的机器人突然不见踪影,看样子他来真的,我也猛地让机器人开始狂奔,脚边地面随之冒出青色的火焰。我的机器人转着躯体搜索敌方,一察觉对方在我的正后方,登时一扯扳机,右手的滑膛炮开炮,然而对方在炮火抵达前又一溜烟跑不见人影了,移动速度之快,我的机体完全跟不上。
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一边回想过去的经验,总之现下尽可能闪躲,不过说是闪躲,也只能一味地狂奔。里志的机器人飞上空中,机关炮弹宛如弹雨般从天撒下,不过我的装甲设定很厚,中弹几次也无所谓。
中学时代,我们每次玩这个游戏,最后分出胜负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不就是我机器人的重火力在游戏一开始没多就把里志的机器人杀得片甲不留,要不就是里志那架机动性佳的机器人不断逗弄闪躲我的机器人直到游戏时间结束,大多是里志得胜,他总是说:「奉太郎,你太急着分出胜负了啦。」
一瞬间,敌方出现在我正上方的空中,再不迎战稳输,于是我朝敌方所在的大致方向发射雷射炮,但敌方却突然迅速降低高度,轻巧闪过炮火,同时朝向维持姿势的我方,射出最大火力的光束炮,我完全闪不过,主导权完全在里志手上,我连续被机关炮火攻击,胜负已定。
第三局。
「GO!」的话声刚落,我的机器人倏地全力往前跑,试图缩短敌我距离,里志的机器人没料到我来这招,只能转头就逃,我把握机会连续发射滑膛炮,当中一发正中里志的机器人,装甲薄弱的里志机器人肯定元气大伤。
不过里志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以为这下他好一阵子全力闪躲逃避,没想到他的机器人当场站稳脚步,突地发射光束炮,来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反应,我的机器人中弹而弹飞开来,应声倒地。
我的机器人正在爬起来,里志持续以身上搭载的各式炮火猛攻,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攻击战术。我或以狂奔闪过,或以装甲承受炮火。
「……咦?」
我忙着操控摇杆,不经意察觉一丝奇妙的感觉。从前和里志对战时,他是这种战术吗?
不,很明显不同。
里志从前的战术不是这样。敌我的炮火不断攻向彼此的装甲,游戏时间仅剩不多。里志预测到我的滑膛炮攻击,漂亮地躲开,他的机器人乘着气势突地朝我方逼近,眼看荧幕上一架细长的机体急速朝我的机器人冲来。
然而迎面靠近的机体恰恰成了雷射炮的最佳标的,我的手指扣上扳机,这一刻我想起来了。
对,里志从前的战术是「胜利至上」,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一发现战况不利便逃之夭夭,静待绝佳时机,要是战况是逃得了超过游戏时间就能得胜,他会不断逃下去,但相对地在适合攻击的时机则全力出击;不仅如此,他还会利用电脑偶发的状况或程式缺陷取得胜利,总之里志眼里只有求胜。要是运气不佳输了比赛,他从不掩饰懊悔或愤怒,相当不服输。我之所以后来不再跑电玩游乐场,老实说是不太能接受里志的执着。
那现在这个突袭怎么回事?莫非想引我上钩?
我回过神,自己扯开扳机,眼看我的机器人摆好发射雷射炮的姿势,里志要是这时猛地煞住脚步逃向空中,从空中发射光束炮攻击我方,游戏时间就到了。
然而里志没那么做。荧幕上大大映出里志机器人的右手,光剑倏地伸长,他竟然打算近距离肉搏?太乱来了,这个距离怎么可能冲上前来砍人?
剑尖即将划过我机体的前一秒,我的雷射炮以极近距离击中敌方,里志的机器人顿时弹到千里之外。
最后二比一,我赢了。
荧幕上「YOU WIN!」的字样还没消失,里志突地探头进我的驾驶舱,他此刻不知是何表情,没想到竟一如平日的笑脸,兴奋地劈头看着我说:
「哎呀呀,真是精彩的比赛呀!奉太郎,你真的两年都没打吗?你摇杆也操控得太顺手了吧?都说脚踏车和游泳、骑马都是学起来就一辈子不会忘的技术,看来操控机器人对战电玩也该算进去了!」
讲起玩笑话也依旧高明,的的确确是平日的里志。至于我,嗯,赢了游戏没有不开心的道理,我戏谑一笑回他:
「应该是太久没玩,恢复到新手状态,这是新手的好运呀。」
我获胜了,所以电脑显示我得以免费与电脑对战一场。里志指指荧幕,示意我继续玩,于是我随手按下对战键,随意玩一玩,结束了比赛。
荧幕出现结束画面,我钻出驾驶舱,没想到迎面有人递上来一罐罐装咖啡,还拱着身子的我抬头一看,拎着咖啡的是里志。
「奖品。请你的。」
我接下咖啡,虽然只是罐装饮料,但是像样的热黑咖啡,我欣然收下,拉开拉环问里志:
「怎么了,相当豁达嘛。」
「硬拉你进来陪我玩,谢礼也算在里头喽。」
「你真的觉得拉我来玩很不好意思?」
「别傻了。」
即使是罐装咖啡,还是热的最好喝,然而我天生怕烫。我倚着一旁的机台,小口小口啜着咖啡。
里志的态度相当自在,心情也很好。但这副「平日的里志模样」却与记忆中的他大相迳庭。这小子明明输了游戏,怎么都觉得不太像他。
「我说里志,第三局的最后啊……」
「嗯?喔,扎扎实实地吃了你一炮啊。」
「为什么不逃向空中?要是你从空中攻击,我稳输的。而且,你居然还选择近距离肉搏?」
里志滑稽地耸耸肩说:
「巨型机器人最大的浪漫就是近距离肉搏战了呀,唰地一刀毙命,很痛快呢。嗯,大刀阔斧以主炮给对方冷不防的一击也很爽,以结果来看我个人很满足啦。」
讲得云淡风轻。若相信这番话,表示里志求的不是胜利而是浪漫,换言之,他是追求有趣而输了比赛。
的确很里志。一名随兴之所至追求快乐、凡事趣味至上的人,的确可说再适合不过的输法,就我所认识的里志确实很可能做出这种事。
只不过,方才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奇妙感觉又如何解释?
「好!接下来就看我的里志独门绝技2号发威啦,让你瞧瞧传说中的大满贯『一筒摸月』的厉害!」
我依旧小口啜着咖啡,身旁的里志朝麻将游戏机投了硬币。望着硬想兜牌的里志,我的脑中,两道身影交错来去。
输了游戏忿忿地猛敲机台的里志,还有请赢家喝咖啡的里志。
3
审判日终于来临,无视于人们衷心期望它不要来,时间不曾停下,日历也确实逐页翻新,既然无法避免它的造访,那请以光速度过这一天吧,任谁都不会阻止那狂奔的脚步。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正月时在附近神社拿到的月历上,这一天宛如理所当然地记载着「情人节」。我早上一起床,发现房门前摆着一只小礼盒,想也知道是姊姊开的无聊玩笑。我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片巧克力片和一张写字的便条纸,上头写「送你一片巧克力片!谨代表折木供惠对你的衷心『哀』怜。」
看我的外脚背踢!我把巧克力连同礼盒一并踹进房间,上学去了。
神山高中一切一如平日,学校允许学生在制服外加上防寒衣物,上学路上看得到大衣、厚夹克等各式保暖穿着,比起其他季节要热闹许多。踏进校门,校园内没有弥漫甜甜的香气,命运的一天,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揭开序幕。
午休时间,我想买个核桃吐司当午餐而前往福利社,投入人海,顺利买到仅剩的最后一条吐司,钻出人群时才看到千反田也在混乱的学生当中买东西。这家伙不论个性,光看外表,完全是好人家出身的大小姐模样,所以看到她这副挤在人群中的光景总觉得很滑稽。千反田也看到我,努力拨开身穿制服的男女同学,来到我面前。
「你好,折木同学。」
「嗯。」
千反田一边调整领巾,我看到她手上只拿了一个利乐包饮料,虽然不关我的事,我还是问了:
「千反田,你的午餐该不会只有这个吧?」
千反田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说:
「不是的,我有带便当来,只是……最近迷上喝这个。」
我看向她亮到我眼前的饮料,那是抹茶牛奶,先不管她怎么会爱喝这奇妙的口味,抹茶里不是有她不喝的咖啡因吗?算了,反正有所谓的安慰剂效应,我决定别戳破这一点。
杵在拥挤的购物人群当中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我们俩走出福利社,千反田的教室刚好在我教室隔壁。
我们慢步走着,聊起了伊原的事。
「后来伊原的巧克力怎么样了?」
千反田露出微笑,她的神情甚至有些得意。
「她决定用COTE D’OR(注),虽然我觉得用雀巢就很足够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她似乎没打算进一步解释,于是我开口问:
「那是什么?」
「啊,抱歉。她决定用比利时产的巧克力制作,本来很犹豫要不要用瑞士产的就好。」千反田继续说:「很辛苦呢,我们跑去店里买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回家逐一试味道,是很难得的经验,不过一直吃巧克力……说真的,我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想碰巧克力了。」
她说着嘻嘻笑起来。我想象这家伙和伊原待在地科教室里面对面坐着,把倒在桌上的各式巧克力,从这一头试吃到那一头的景象,我也忍不住笑了,那一定像眼看一座堆到天花板的巧克力山一点一点变矮吧。
「吃了那么多的巧克力,不会长痘痘吗?」
「我没事,可是摩耶花同学的脸颊长了一颗满明显的,她贴了OK绷遮住了。」千反田一脸神往地说:「摩耶花同学自己做心形的模子哦。我都不晓得她手那么巧,模子上还雕刻精细的装饰……两个面对面的邱比特,真的很可爱呢,只可惜木模好像不太适合制作巧克力,边缘部分可能没办法很平整。」
「别看她那样,毕竟是漫画研究社,应该很会用美工刀,不过雕刻刀技术我就不确定了。」
「摩耶花同学专注力非常高哦。所谓带着满满的心意制作,就是指这个吧……真的好厉害。」
注:克特多金象,知名比利时巧克力品牌。
带着满满的心意制作吗?就我所见,伊原的长处是惊人的专注力,要说容易沉迷事物到忘我的是千反田,擅长专注的就是伊原了。顺带一提,里志是同时针对多样事物抱有高度兴趣,至于我,不用说,大部分的事物都兴趣缺缺,更别说这次的伊原巧克力雪耻战,她根本赌上性命在制作巧克力。
「然后呢?巧克力送出去了吗?」我问。
千反田一听,摇摇头,微微蹙起眉。
「这部分有点遗憾。本来亲自送出去比较好……放学后可以送去社办,可是摩耶花同学说漫画研究社那边有事怎么都走不开。」
「所以?」
「她说她会先把巧克力放在社办,再请福部同学自己去拿。虽然不一定要等到放学,只要在二月十四号这一天送出去,情人节的仪式就算成立了,明明还有其他方法……」
嗯……千反田很遗憾,但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把巧克力抛给对方也别有一番风情,感觉里志也比较希望是这种方式。
这时,千反田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我。一脸严肃的她和我面面相觑。
「啊,对了,折木同学,今天是情人节……」
「……」
千反田说着轻轻低下脸,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开朗。
「我家的习惯是,真正亲近的亲友之间,反而在年末或中元节都不互赠礼物,所以我没有准备情人节巧克力给你,还请多多包含。」
……是,知道了。
虽然我打从出生至今从没想过情人节可以和中元或新年相提并论。
路过的二年级同学不知是否听到我们的对话,忍着笑意,快步超过我们俩,我不禁想踹那个人的屁股一脚。
放学后,我把课本和其他杂物塞进侧背包里,里志来找我,他手上那不离身的束口袋里不知塞着什么,撑成了饱满的长方体。里志边晃着束口袋边问我:
「奉太郎,你等一下要干么?」
我本来想回他说,太蠢了,我决定不去地科教室,早早回家去。但我无意间瞥向窗外,发现方才开始下的雨雪(注)有愈来愈大的趋势,虽然我的鞋子和大衣都防水,也带了伞在身上……
「我想等雨雪停了,还是晚点下成雪了再回家。」
「在这里等?」
我思考一下。暖气停了,教室非常冷,而且情人节放学后要是有个等雨雪停的男生独占空教室,也会造成其他「使用者」的困扰,我还没那么不知趣,然而要是去社办等,请恕我再次强调,那太蠢了。
注:日文为「みぞれ」,介于雨和雪之间的雪花,非常潮湿。
「不了,我可能去图书室吧。」
接着里志一副等我这么说的神情点点头,从束口袋拿出一本书递给我,那是四六判(注)大小的精装本,书名是红极一时的小说,如果我没记错,故事描述过着平凡生活的男女因为些许的不合,发展成无可挽回的惨案,死亡的阴影甚至席卷了整个城镇!之类,我实在不敢看恐怖故事。
「你怎么看这么偏的书……就算你推荐,我也不会想看。」
「我没有要你看啦。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去还吗?快到期了。」
我没应声,直接把那本书和活页本一并收进包包里,然后停下手问里志:
「你呢?要去社办吗?」
「嗯,是啊。」里志回是回了,但回答得心不在焉。我有些在意他为什么这么不起劲,一边说:
「听说伊原不会过去哦。」
里志显得很讶异,似乎没料到我知道这个消息。嘀咕着:
「噢?你消息很灵通嘛。是千反田同学告诉你的?」
「听说漫研那边有事抽不开身。」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千反田一直很遗憾哦,伊原——」
里志像堵住我的话似,很快说道:
「他们漫研现在啊,内部起了点纷争。原本只是水面下的对立,文化祭之后问题浮上台面,印象派和理性派两组人马在争主导权,要是再恶化下去,历史悠久的漫画研究社恐怕避免不了分裂了。以人数来看印象派比理性派是三比一,个人是觉得有点寂寥啦,摩耶花正是理性派的领头人物。所以我想她说今天走不开,八成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我知道里志硬把话题带开,但我决定不追究这部分,问起他刚说的奇怪语词。
「你说印象派跟什么来着?」
「理性派。嗯,你要叫做注重角色派和注重故事派也可以啦,他们现在双方好像吵得很凶,可能的话我也想参一脚啊。」
里志讲得口沫横飞,一副就是想说,比起二十四日的计划,这种社团内部丑闻要有趣得多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那两派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里志一听,有些傲慢地耸耸肩说:
「本人对于引领潮流者的憧憬依然健在呀。」
说着他又晃起手上完全瘪掉的束口袋,我结束和里志的闲扯,背起侧背包,军装大衣挂上前臂,踏出了教室,里志也随后走出来。由于通往专科大楼的连接通道和图书室位于反方向,我们俩在教室前道别。
注:日本书籍常见尺寸,约为127mm×188mm。
「那就改天见啦,折木君。」里志刻意以演戏的口气说。
我带点玩笑的语气回他一句:
「加油喽。」
「加什么油啊?呿。」
还用问吗?当然是加油迎战前来雪耻的那一位呀。
图书室意外空荡,明明放学后天候不佳,很多人都会跑来这里杀时间。
我先把里志的书放进还书箱,就近找了座位放下侧背包,到书架前找适合杀时间、快速翻阅解决的书,结果挑了一本中南美知名景点与遗址的摄影集。架上也有介绍欧洲或中亚的书,我之所以选了中南美,或许出于想向巧克力发源地致敬的心情。
一翻开书就看到知名马雅金字塔,以及绿林遍布的盖亚那高地上,由数处深不可测的凹坑所构成的奇观。继续翻页,映入眼帘的是足足有人脸大的果实,这是直接长在树干上的奇妙植物,图说写着:「Theobroma coco:『Theobroma』的意思是『神祇们的食物』。」却没标示原文是什么国的语言。
我望着照片,出乎意料地意识到今天的特别之处。尽管在意情人节却对圣诞节没感觉有点说不过去,但上上个月的二十四日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事。于是我思索起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伊原的雪耻战引起了我的兴趣,但更大的原因是一起床就收到了巧克力礼盒,多亏那样东西,提醒我今天是十四日。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即使我在意这个日子,也不代表比去年还要期待这个节日。
这么说好了。如果此刻有人红着脸来到看着马丘比丘下水道照片的我身边——当然,这个人的设定是女学生,然后递出一个心形巧克力说:「请收下这个!」这时我会想什么?
嗯,当然是开心吧。
然而,这份开心和自己意外地被认可为一个人类所感到的开心是同样程度,好比随意画下的画碰巧在市立美术馆的绘画比赛中得奖,这两种状况的本质差不多,讲得更白话一点:「我完全不懂这画好在哪里啦,不过要颁奖给我,我也欣然接受,谢了。」
结论是这个插曲是否能够让我内心萌生恋爱的喜悦,这件事有待商榷。我的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这个信条带给我的主要是怠惰,同时也稍微让我以不同角度看待人际关系。
古籍研究社让我感受到宛如俱乐部般的轻松心情,是因为里志、千反田和伊原,我们彼此都不会纠缠对方,就算千反田的好奇心三天两头搅乱了我的安宁生活,要是我真的打死不想碰,那家伙倒也不曾死缠烂打地拉我进去搅和。事实上去年的「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千反田都没有强硬地叫我帮忙,她确实很强势,却不会强求。如果她的说法是「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或「你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或泪流满面地哀求:「求求你帮帮忙!求求你帮帮忙!」我可能当场退出古籍研究社。
可是这种生活态度有办法面对男女感情吗?我能够对心仪的对方做出期待或强求吗?有此一说,生物的存在是为了留下自身遗传因子,也就是为了繁衍子孙,所谓恋爱则是升华的繁殖欲望。就这观点来看我仍是不完全的生物。不过好歹也长成人类的模样,没必要钻生物学欲求论的牛角尖,是不完全的生物也无所谓。
如果说非得欲求什么,巧克力就够了。尽管我喜欢苦的东西,但来点甜的也很不赖。
我一边看着栖息丛林的毒蛙皮肤鲜艳的橘色,一边思考这些事。
「终于找到你了,折木同学。」
出其不意地有人喊我,我一回头,千反田的脸庞近在我眼前,我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和那双大眼睛对个正着,我不由得别开眼。
冬季空气干燥,惹得喉咙痛起来。我干咳一下。
「……终于找到?是要找我干么吗?」
「不是的。」
「……」
学生稀稀落落的图书室里,千反田环视一圈之后,低声说道:「我是想福部同学会不会刚好跟你在一起。」
原来是要找里志。
「我和那小子又不是成天黏在一起。」
「这我晓得……你知不知道福部同学人在哪里?」
我正想回说不知道才发现不对。里志说要去地科教室,如果他真的去了,千反田不可能还跑来找人。
「他没去地科教室吗?」
千反田微微点头,「等得有点久,我想还是看一下状况。因为是摩耶花同学约好的,我想福部同学应该不会忘了,不知道是不是临时有什么事。」
嗯。看了一眼手表,虽然不记得确切时间,里志刚才说要去社办之后和我道别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分钟,现在接近五点,夕阳逐渐下山,难怪千反田会担心。
不过这就是福部里志,他绝对不会恶劣到老让人等他,但三十分钟左右绕去东瞧西玩,很像他会做的事。
我把手边的摄影集翻过一页,望着墨西哥城的全景,然后回:
「那小子的时间观念比较松散啊。不过他说过要去社办的,再等等看吧。」
「的确是没有约好几点几分要到,也不能说他迟到。好,我知道了,我再等等看。」千反田说到后来的语气仍带有几分不安,但还是一甩黑发离开了。里志这小子,就是不肯把事情处理得圆满一点。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但往窗外一看,雨雪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没办法,我又深深地坐回椅子,翻开摄影集的下一页。
4
在我完成一路从墨西哥城到里约热内湖的模拟体验之后,雨雪终于停歇。摄影集放回书架,正要穿上白色军装大衣,顾客上门了。
图书室的滑门喀啦喀啦地拉开来。
「折木同学!」
禁止喧闹的图书室里,千反田完全无视规矩,气势汹汹地冲来找我。我连忙张望四下,正想叫她安静点,但图书室只剩下我、图书委员,还有图书室的司书(注)糸鱼川老师。
千反田的神情和刚才找我时完全不一样,双唇紧抿,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张得更大,看来发生了不妙的事。拎着束口袋的里志出现在千反田身后,一脸疲惫,少了几分平日的开朗。
「奉太郎,你还在啊。」
「我不是说我要等到雨雪停才回家吗?」我交互看了眼前的两人,再望着千反田说:「看样子你这回来是要找我?不过我要回去了。」
千反田先是轻轻颔首,接着重重地点了头说:
「嗯,是,我晓得,已经很晚了。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忙。」
「抱歉,今天没办法。不管我能不能帮忙,都明天再说吧。」说着我就朝门口走去。
然而千反田却挡在我面前,我不禁板起脸。千反田垂下眼说:
「对不起,请你先听我说……是我的错,我一时大意,让社办没人留守,我真的很对不起摩耶花同学……」
看来这次事情不像平常一样源自于她爆发的好奇心。我仔细一看,她双拳紧握,白皙脸庞更面无血色,是匆忙冲来的关系,还是另有原因?她的双脚也在微微颤抖。
我简短地问里志:「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啦。」
这时千反田像要盖过里志的话似地开口了,但声音非常微弱:
「巧克力……」
「巧克力?」
「摩耶花同学的手作巧克力被偷了!她费了那么多心力才完成的巧克力!」
我看向里志,他只是一脸无奈地耸起肩,点点头。
原来是伊原的巧克力被偷了。
嗯,是喔。
注:学校管理图书室的教职员。
那还真是遗憾。
打从我进到神山高中,加入古籍研究社的这十个月来,遇上了一堆麻烦事,次数恐怕相当于我整个中学三年遭遇过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全都是经由千反田找上我的。
解决那些事件没有撼动我的节能信条,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去做那些「必要的事」时,脚步的确轻快。
所谓一脸苦涩,大概就是我此时脸上的表情吧。我带着这副神情,把军装大衣穿上,开口了:
「走吧。去找出来。」
唉,我好不容易等到雨雪停了啊。不过这也是处世的人情义理之一,毕竟我和伊原尽管缘分浅薄却很长久,她要是得知辛苦做的巧克力被偷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我可一点也不想看到!
因为,我实在不敢看恐怖故事。
走过连接通道,来到专科大楼。
地科教室位在四楼,我正要走上楼梯,里志叫住我。
「等等!」他伸掌朝我一挡。
我明白他在干么,眼前的楼梯被黄黑相间的塑胶带围起。这几天,校内分区进行打蜡,塑胶带上垂挂了一块牌子写着:「楼梯刚上蜡,禁止通行」。
专科大楼共有两道楼梯,于是我们绕去另一道,走上三、四楼之间的平台时,一名一年级的鬈发男同学出声问我们: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看一下吗?这样有没有水平?」
他正在把一张海报贴上公布栏,海报内容是「工艺社毕业展 展场:1-C教室」。我本来打算随口敷衍说很好啊,然后速速上楼去,然而身后的里志却出声了:
「你放太低喽。」
我朝海报一看,确实右侧偏低。接着千反田也开口:
「这张海报,是故意裁成梯形的吗?」
这位谍报员(注)……不,工艺社社员听言,退开公布栏一步再望向海报,盯了好一会,轻声嘀咕了一句:「哎哟,我在干么呀。」
接着只见他掏出美工刀和尺,拆下海报,坐到阶梯上,例落地着手修正。
我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制作顺利,一边朝地科教室走去。
打开门锁,进到室内停下脚步,扑面的寒冷令我全身一颤。可能因为我一直待在室温的图书室,但这里未免也太冷了。
千反田走到摆在教室正中央的课桌旁,手放上桌面说:
「东西本来放在这里。」
注:日文的谍报员称做「工作员」,工艺社社员则是写做「工作部员」。
原来如此。确实此刻桌上不见巧克力的踪影。
然后我还没开口,千反田主动详细地描述起来。
「那个巧克力用红色包装纸包着,没有绑缎带,至于大小……因为是心形的,最宽的部分……」她伸出双手比画出一小段距离,逐渐拉大,等到和她自己的体宽差不多时,偏了一下头,又把距离稍稍缩小一点,接着看向我说:「大概这么宽。」
千反田似乎不止五感、记忆力和观察力超群,空间认知能力也相当优秀。话说回来,那块巧克力还真大。
「伊原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还没跟她说。这么做有点卑鄙,可能的话,我想先试着找过之后再告诉她。」千反田频频抚着桌面,好像这么做巧克力就会回来似的,「巧克力本来一直放在这儿的,然后我去找福部同学,那时我的手表显示大概是四点四十五分,回到社办的时候应该是刚过五点没多久。都怪我,想说只离开十五分钟应该没关系,懒得把社办门锁上……」
她说到后来已经细如蚊声。以她重情重义的个性,会如此自责并不奇怪,但看来她心理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里志开口了:
「哎哟,不过千反田同学,你又不是摩耶花的巧克力管理员呀,不必那么在意啦。」
「可是,我也很对不起福部同学你……」
「我就说责任不在你身上嘛,如果要说千反田同学有错,迟到的我才是最恶劣的。」
我很讶异,没想到里志这个某种意义来说不懂得体恤他人的冷血汉也有这一面;另一方面,有着火热的心的我虽然不是冷血汉,我决定还是别轻易说出可能不甚恰当的安慰话语。
我环视社办。地科教室里只有很一般的配备:讲台、黑板、课桌椅、扫除用具柜,如此而已,放眼望去一览无遗。
但课桌共有四十多张,我以拳头轻敲身旁的桌面,问道:
「确定东西不在这间教室里?桌子抽屉都检查过了吗?」
「嗯,这里没有哦。我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找过了,很确定。」
我想也是。
不,等等。
「不是只有千反田一个人找过这里?」
回答的是千反田。「是的,我回社办的途中遇到福部同学,我们是一起回来这间教室的。」
「我在刚才那道楼梯遇到千反田同学,就是三、四楼之间的平台那里。」
原来如此,在那道楼梯遇到的。
我脑中闪过了什么。我把军装大衣的衣摆一甩,转身就要走出教室。虽然很懒得走动,但目的地不远就走一趟也无妨。千反田见状问我:
「你要去哪里?」
「那个谍报员在那里待了多久?」我边说边走出社办,两人也跟了上来。
「谍报员?谁啊?」
「就那个鬈发男,在贴海报的。」
「……你是说工艺社的同学是吧?」千反田接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去找福部同学的时候,看到那位工艺社的同学正把海报摊开。」
「太好了。」
里志似乎立刻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不过考虑到偶尔会不可思议地迟钝的千反田,我还是补充说明道:
「谍报员要是这段时间一直待在那儿,说不定会记得哪些人经过楼梯。毕竟另一道楼梯上了蜡无法通行,上下楼的所有人都得经过这道楼梯。」
「噢,对耶!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原先消沉的千反田发现了一线希望,声音开朗了起来,但相对地里志却显得严肃。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谍报员偷的?」
「不可能。」
「咦?」
「哪个人偷了东西之后,还有办法逗留在现场附近检查海报有没有贴正?」
我们弯过转角的女生厕所,走下楼梯,来到公布栏前,谍报员仍忙着以美工刀修正海报,一见我们三人,便把海报摊开来问道:
「这样如何?」
千反田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说道:
「变成四角都不是直角的平行四边形了哦。」
「……」
「海报的事先摆一边,我们有事想请教你。请问你还记得你在这里贴海报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人经过吗?」
面对千反田无比认真的眼神,谍报员有些不知所措,转而问站在千反田身后的我和里志:「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犹豫着怎么说明,里志简洁俐落地回答了:
「出了点状况。我们怀疑是走过这道楼梯的某人干的。」
「是哦……」谍报员好像还是不甚明白,但大概也觉得无所谓吧,只见他爽快回道:「我记得哦。」
「总、总共有几个人经过?」
面对激动的千反田,谍报员笑着回答:
「三人。」
三人啊。所以也就是说,是那么回事了。
「请问是哪三个人呢?」
呃,你果然很迟钝呐,千反田。我从身后戳了戳她的肩膀,这位名门大小姐回过头来,于是我依序指向自己和她。
「这两人,加上里志共三人。」说完我望向谍报员寻求确认,他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千反田追问谍报员。
谍报员保证:「别看我这样,我对见过的面孔可是过目不忘的,而且我贴海报也没贴到那么忘我,连有人经过都没感觉。」
千反田转头看我,一脸纳闷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偷瞥了里志一眼,回答千反田:
「没有怎么回事啊,简单讲就是偷了巧克力的家伙人在四楼,而且现在还在……里志。」
「嗯?啥事?」
「专科大楼四楼有哪些社团?」
里志一听,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这不是把我当成资料库在用了嘛,真开心。嗯,我想想哦。古籍研究社、流行音乐社、人声音乐社、天文社,还有……对了对了,思想研究社也在四楼,虽然没有社员。」里志说到这补了一句:「不过真难得耶,奉太郎这么有干劲。」
我本来想吼他:「还不都是为了你!」算了,想了就累,何况千反田也在场,那种话说不出口。
「那说不定拿得回来了哦?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有希望寻回巧克力了,千反田的心思转移到这点上头。没错,这点是最不可解之处。
不过,总之。
「总之先有效率地解决事件,动机之后再查。我们去那几个社团问问还留在学校的人吧,说不定很快就能搞定。」
「能够马上解决就太好了。」
千反田点点头,接着向谍报员客气地道谢,和我们一起走上楼梯。
逐一问过还留在校内活动的社团,出乎意料地不费力气。
流行音乐社听说借了哪里的音乐厅办小型演出,正在厅里为演唱会准备;人声音乐社的惯例是聚集在中庭练唱,但天气这么冷,唱起歌来应该也没办法清楚咬字,他们早早就结束社团活动;至于零社员的思想研究社本来就不必考虑,于是专科大楼的四楼此时还在活动的社团就只剩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了。千反田蹙起眉头说:
「是天文社的人做的吗?」
「总之先去探探状况再说。」
说着我们朝天文社的社办——第五公用教室走去,边走里志边低喃:
「天文社啊,搞不好那个人也在哦。」
「福部同学认识的人在那里吗?」千反田问。
里志直率地点了头,「那个人,千反田同学你和奉太郎也都晓得哦。泽木口学姊,她就是天文社的。」
「那位学姊啊,那我们还真是幸运——可以这么说吗?」
很难讲。泽木口美崎,我记得她的全名。去年暑假快结束时,发生的「女帝」事件当中,和她小有交手,后来文化祭她跑来挑战我们古籍研究社,结果却自取灭亡,没记错,她参赛的料理是把香蕉扔进高汤里煮。
第五公用教室位于地科教室隔壁的隔壁,天文社的社员真的打算偷巧克力,前后应该花不到二十秒就能得手。
来到教室门前,室内传来开朗的咯咯笑声,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千反田点了头,敲了门。
「咦?来喽!」
应门的声音相当熟悉。
千反田拉开横向滑门。
一阵热气迎面扑来。学校禁止学生擅自调高提供给各教室的暖炉温度,但这里的温度实在暖到豪气的地步,突然造访的人如果戴着眼镜,视野一定瞬间雪白一片。
教室内围成一圈坐着的学生共有一、二……五人,数张课桌并在一起,桌面散放文件,不知为何,上头摆了将近十颗骰子。五人分别是三男二女,在这间炎热的教室里,男生全部穿着领制服,女生则有一名穿着水手服。
没有穿水手服的女生就是刚才应门的人,也就是里志提到的泽木口,她不知道是不是特别中意这款发形,每次看到她都是在侧头部扎起发团,发团还以缀有黑色蕾丝的黄褐色雅致布条缠起,身穿的却是邋遢的学校运动服。
千反田和泽木口一对上眼,立刻以十五度角低头行一礼,微笑说:
「你好,泽木口学姊,请把巧克力还来。」
我真该冲上去捣住她的嘴,不然就是瞄准后脑勺赏她一掌,幸好泽木口似乎没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惊人发言。
「巧克力?巧克力怎么了?呃,记得你叫千反田吧?」
「是,我是千反田爱琉。」
「有何贵干?」
里志为了避免千反田又说出劲爆之语,很快地接口回道:
「由于事出紧急,吾等厚颜登门拜访,期望前辈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听到这胡来的讲法,泽木口登时露出孩子般的开朗笑容。怪人跟怪人果然好沟通。
「这样啊,要很久吗?」
「三分钟就够了。」
双方交涉之际,我再次扫视第五公用教室内部。并排的课桌旁随意摆着天文社的社员书包或防寒衣物。种类殊异,包含五个书包,五件防寒衣物,还有一只头陀袋,对照过去的经验,应该是泽木口的包包。天文社社员全都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们,看样子是聊得畅快时却被我们打断,有个男的甚至露骨地摆出臭脸。
泽木口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身高声对社员说:
「我先暂停一下。突袭前要是入手难度高到三,加五成买下来也无所谓哦。」
其他社员对暂停游戏的泽木口报以嘘声。
「五成耶!有没有搞错!」
「难度三怎么买得下手嘛……」
泽木口挥挥手回道:「被逼到绝境还能取得补给就该感恩了吧?伪装的话,扣点可是加倍哦。」说完便来到走廊上。
千反田再度客气地低头行礼。
「不好意思,你在忙我们还来打扰。请问那是在做什么呢?」
「喔,SF。」泽木口的回答非常简短。
「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我不经意出声确认。
「太空幻想列车(Space Fantasy)?」里志几乎同时开口。
「太空战机(Star Fighter)吧。重点是,」泽木口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我,所谓「从头看到脚」就是这种感觉,接着她盘起胳膊,「这件军装大衣,很不赖嘛。」
里志也顺着她无厘头的发言开口了:
「很赞吧?学姊果然好眼光!奉太郎的冬衣就这一件宝贝,里头要藏汤普森冲锋枪都不成问题,很厉害的。」
如果能够藏枪,我也很想藏藏看,吐你的糟时说不定派得上用场。
泽木口依然盯着我的大衣猛瞧,千反田继续紧咬不放。
「呃,学姊。」
「喔,对对对。所以咧?发生什么事了?」
「是……」千反田倏地回头看我。
她居然有办法在这个节骨眼踩煞车,看来这十个月以来她多少有点成长。千反田不擅长委婉表达,直言不讳的个性至今也立下不少功劳,但现在我们可是将天文社的社员视为窃盗嫌疑犯,讲话太直接只怕误事。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踏上前半步,说道:
「呃,泽木口学姊。」
「你是……我想起来了,侦探折木君。」
听到莫名其妙被冠上的称号,我有点不开心,但忍了下来,指着地科教室说:
「是这样的,原本摆在那里的情人节巧克力被偷了。」我感觉泽木口的眼神瞬间一沉,但接下来才是迂回问话的精华所在,「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寻找目击者。请问大约四点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你们有没有看到谁经过走廊呢?」
「抓嫌犯」说成「寻找目击者」,我也不确定这种迂回方式能不能奏效,泽木口一副很可笑的模样,嘀咕道:「偷情人节巧克力?呵,又不是偷心贼,哪会有人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
哪里附庸风雅了?真想让她瞧瞧刚才千反田紧咬着唇的懊悔模样。
泽木口一偏头,「四十五分到五点之间啊?抱歉哦,我们玩得正开心,没人注意到时间。不过要说中途曾经暂停游戏离开教室的人嘛,中山,还有吉原、小田都曾经暂停离席,虽然是我叫他们退出游戏。」
五人当中有三人有嫌疑啊。我瞥到千反田沉下了脸。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缩减嫌犯人数。
「请问有没有人离席之后在收拾书包的?」
「没有啊。为什么问这个?」
「喔,请问小田是那位女生吗?」
「女的叫中山。」
面对连续发问攻势,泽木口也不禁板起脸,浑身散发的莫名其妙气质倒没变,她扠起腰瞪向我:
「我话说在前头,我们当中可没有谁拿了巧克力回社办来哦,你要觉得我说谎就算了,不过侦探君,被这样怀疑实在不太爽耶。」
泽木口大剌剌地说完,猛地回头拉开教室门,朝着室内大声嚷嚷:
「你们几个,这段时间有没有谁看到任何类似巧克力的东西呀?」
天文社的男社员当场笑出声来。
「学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提起这么悲伤的事啊。」
「真想回说我有看到啊——」
泽木口看着我,指了指男社员,一副想说:「这就是证据喽。」的神情。
「好啦,你们想问的就是这个?可以了吗?」
果然无法和平收场,即使换上迂回的说法,说到底一样是在怀疑对方,不过也没办法。虽然奉行的个人信条养成我不喜纷争的个性,唉,真伤脑筋。
至少要向对方陪个笑脸,于是我向泽木口低头行了一礼。
「学姊,谢谢你的帮忙。很抱歉说了不礼貌的话。」
「嗯,是无所谓啦。」
泽木口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第五公用教室,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门关得特别大声,没多久室内就传出「重来一轮!重来一轮!」,特别开朗的吆喝。
千反田看了看面前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我,神情有些悲伤。
「折木同学,泽木口学姊生气了哦?」
「当然会生气啊。」
「可是,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非拿回来不可呀!」
我回头看向里志,他也沉着脸,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神情甚至带有一丝自嘲。
「奉太郎……」他似乎有话想说。
我当作没察觉,提议回地科教室再说。外头天色已暗,差不多该做个了结。
5
位于边间的地科教室,三面墙都开了窗户,外头寒气也容易钻进来,面对逼人的寒冷,我不禁缩起脖子。
「还真冷。」
我兀自嘟囔,却得到温暖的回应。
「觉得冷哦?我倒还好。」
「只有你一个人全身裹着大衣耶,还喊冷。」
不,真的很冷。
窗外点点粉白一闪而逝。雨雪刚停,这会却下起雪。大家会说「白色圣诞」,但不知有没有「白色华伦泰」的说法,听起来有点像白酒的品牌名称。
我坐上一旁的课桌,站在我面前的千反田开口了,声音满是疲惫。
「怎么办,折木同学,我……不想怀疑是天文社的同学拿的。」
不知怎么回她,我只好以问题回答问题。
「除了那边的楼梯,还有其他方法上到四楼来吗?」
里志和我一样坐上课桌,束口袋摆在大腿上,他摇摇头说:
「真要上来也不是没有办法,户外逃生梯加上逃生用滑梯就成了,不过两个方式并用工程相当浩大。另外,刚上蜡的楼梯也没长腿跑掉,要走也不是不行。」
「但那道楼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毕竟刚上过蜡,有人走过一定会留下脚印。通往屋顶的楼梯则固定上锁,没有教职员同行,学生不可能上去到屋顶。」
所以那道楼梯是唯一的上楼途径。当然,小偷如果尝试绑吊索从直升机垂降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我不觉得伊原的巧克力藏匿什么惊人秘密,让对方不惜动用谍报片风格的手段也要取得。
不,等等。如果没记错,伊原用的是比利时巧克力,一说到比利时,众所周知那里是欧盟总部所在,莫非巧克力之中藏有足以撼动欧洲和平的微晶片?这样别说吊索或是直升机,小偷动用什么都不奇怪。
「折木同学?」
「嗯,没事。」
这段时间都没听到直升机的声响。
巧克力在哪里?望着落下的雪,我想到另一个可能。
「我说,你们找巧克力的时候,下面也检查过了吗?」
「下面?」
我的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半抛物线。「小偷会不会把巧克力扔出窗外,丢到楼下去了?」
千反田摇头。「那应该不可能,我四处都找遍了。」
还真无懈可击。那这招如何?
「女生厕所也检查过了吗?」
两人都大感讶异。
「咦?」
「你说什么?」
「我说女生厕所。事情发生的十五分钟之内,这栋专科大楼四楼能够待的地点只有这里、第五公用教室和女生厕所呀。既然这间教室里里外外都遍寻不着巧克力,也可能某人把巧克力藏到女生厕所去了,不是吗?」
我话声刚落,千反田裙摆一飘转身要冲出去,但刚踏出一步就意识到我不打算起身,便催促我:
「我没想到这一点,一起去看看吧!」
最好可以一起去。
「抱歉,你一个人去吧。」
「折木同学,多一点人手帮忙总是比较……」
「千反田,要是这层楼的厕所是男厕,你冲得进去吗?」
她似乎着急到脑子一片混乱,这时才「啊」了一声,脸红了起来,接着点了两下头致歉,迅速小跑步离开了教室。附带一提,专科大楼的男厕设在一、三楼,二、四楼则是女厕。
里志笑咪咪地目送千反田,晃动着双腿问我:
「你真的觉得在厕所吗?」
我一副懒得回答的语气:
「不觉得。万分之一的机率都不可能。」
「万分之一,就是百分之〇·〇一了,机率那么低呀?」
「里志。」我叹口气,「我大概知道东西在哪了。你可不可以安静一下。」
「这样啊。」
里志没再吭声了,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直到千反田回来,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地科教室一片死寂。
回来的千反田相当失望。
「没有……」
我点点头,说道:
「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什么?」
微低着头的千反田抬起脸,就在这时,我们一直没有思考如何处理的棘手时刻终于到来。
地科教室的门拉开,那家伙走了进来。水手服外头加了件米色夹克,头戴着毛线帽,她是伊原摩耶花。为了掩饰试吃太多巧克力而长出的青春痘,她的左脸颊贴着一块OK绷。伊原看到我们,一脸疑惑。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
「摩耶花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伊原丝毫没察觉千反田的异状,边脱帽子边以轻快的语气说:
「哎呀!好啦,如何?我的巧克力?」
劈头就进入主题啊。也难怪,这是伊原最关心的一点。
我看向里志,但他面无表情,淡然地看向伊原,似乎没打算开口。
至少我也该做点解释。但开口前,千反田发现了我想干么,立刻举起一手制止,坚决地说:「我自己来告诉她。」我只得沉默。
千反田笔直看着摩耶花:
「摩耶花同学,我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是有觉悟了吗?另一方面,伊原一脸讶异。
「什么东西对不起我?小千你做了什么得向我道歉的事吗?」
「是。是这样的,」千反田稍微迟疑一下才继续,「我没把社办门锁上就出去一趟,但这段时间里,摩耶花同学你的巧克力被偷走了。真的很对不起。」
勇敢的语气,坚毅的态度。但千反田,你的眼眶是红的哦。
听到消息的伊原,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只是低喃着:
「哦,是喔。」顿了一下,脸上浮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苦笑,「被偷了啊。」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话语。
我难以置信伊原的反应是这样,我认识的她会当场发飙,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也有资格这么做。再怎么不识男女感情,我也认同伊原这么做。
然而伊原一派平静,相对地,情绪溃堤的是千反田。
「摩耶花同学,我……」
伊原回身看向千反田,摇摇头说:
「别那副表情嘛,小千。你是在意没锁门的事吗?没事啦,谁猜得到会有人偷情人节巧克力呢?」
「可是!」
「千错万错,绝对不会是小千你的错,再说我可不记得托你帮我顾巧克力哦。想想我也有点对不起你,拉着你帮我那么多忙,最后却一场空。」
伊原说着,把脱下的毛线帽戴了回去,视线从千反田身上移开,幽幽低喃:
「嗯,不过还是有点难受啊。先回家了。小千,你真的不要放在心上哦。」
然后伊原转身,踏着平静的脚步离开地科教室。凝视着她的背影,没人能够出声慰留。
我、千反田、里志,三人望着伊原的背影,心中各有所思。
伊原离开一段时间,差不多到了离开专科大楼的时候,千反田毅然决然地踏出脚步。察觉她的意图,我跳下课桌冲去挡住千反田的去路,她却往前走,近到快贴到我鼻子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请让开。」
「你想做什么?」
实在贴得太近,我边说边往后退一步,但千反田也旋即往前一步。
「即使要使出有点粗暴的方式,我也要找出摩耶花同学的巧克力。否则今后我根本没脸面对摩耶花同学。」
「大家不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呀。去问法律方面的专家,一定也会得到这个回答,这根本是超过危险预测范围的事。」
「我不管什么法律,是我自己无法原谅我自己。摩耶花同学今天应该得到开心的回忆,最后却变成这样。我没办法什么补救都不做!」
她说着就要绕开我朝前走去。
我反射性地出手了。我的右手抓住千反田的右手手腕。
很温暖的手。
握着她的手腕,透过紧绷的肌肉,我感觉得到千反田握紧的拳头正试图使力。该放手吗?还是不该放?我犹豫着,却先开口了。
「我不敢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不像你那么多愁善感,但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吧,我一定会在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
奉行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竟然有说出「交给我处理吧」的一天。
千反田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但拳头紧握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既然要找,也让我出一份力。」
我摇了头。
「不行,该怎么处理我大概有数了,你在计划就没办法进行。」
一段沉默,千反田轻声问道:
「你知道是谁偷的?」
我放开了千反田的手。刚刚不知不觉间也使上力,千反田轻抚着被抓着的手腕。事态发展至此,不得不干了。我缓缓点头回应。
「是谁?」
「能够把巧克力藏在身边的只有一个人,小偷就是她。」我叹了口气,「天文社的中山。」
传来一阵课桌移动的喀噔声响,里志站了起来。我决定先不理会。
「根据谍报员的证言,这段期间经过那道楼梯的只有我们三人;根据泽木口的证言有机会偷走巧克力的天文社社员共三人。」
「是,是小田同学、中山同学和吉原同学。」
「如果这三人当中的谁跑来偷巧克力,你会怎么做?伊原的巧克力尺寸相当大哦。」
千反田点点头,张开双手拉开比自己体宽略小的距离:「大概这么大。」
「这么大的尺寸很难藏起来,既然厕所没有,也没被扔到外头,只可能是被带进第五公用教室。然而泽木口却坚称没有人把巧克力带回社办,社员也异口同声说没看到,天文社的人联手串供又另当别论,但没有串供,事情就很不合理。」
我说到这,指了指自己和里志。
「男生的立领制服不可能藏那么大的巧克力;有包包还塞得进去,我这件军装大衣的口袋可能也大,但暂时离开社办的天文社社员,没有人在回社办之后收拾自己的书包,所有人的包包和防寒衣物都扔在一旁;遑论学生制裤的口袋那么小;再说巧克力是硬的东西,藏进衣服内侧,行动起来会很不自然,一定一眼就被我们看破。」
接着我指向千反田。
「但水手服就办得到。用胶带把巧克力固定在大腿,裙子就能够充当最好的掩护。我不知道叫中山的天文社社员偷伊原巧克力的原因,说不定她和伊原有我们不知道的过节,但不管动机为何,能够带走巧克力的人只有她,我只能肯定是她做的。」
说到这,我停了一下,再次强调:
「我一定会在今天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我有绝对的把握,但你在场只会帮倒忙,所以你放心交给我吧,先回家。」
千反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由得倏地别开眼。唉,我还是太嫩了。
但千反田却稍微拾回了笑容。
「折木同学很难得把话说到这分上呢。」
「会吗?」
我自己也觉得,太拼了。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清楚折木同学打算怎么处理,你觉得交给你处理比较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紧绷的全身放松下来,神情可能也柔和许多。
「OK,搞定之后我再打电话通知你。」
「万事拜托了。」千反田朝我行了一礼。
她离开后,社办剩下我和里志。
我望向完全被夜色笼罩的外头,雪还在下,我不禁蹙起眉头,背起侧背包。
「好啦,该回家了。」
里志听言,也跃下了课桌。
「也是,走吧。」
这回我们没忘记牢牢地锁上社办门。
6
在夜里回家路上,我的眼前是车头灯、车尾灯,还有大雪。我拉紧大衣衣襟。
风太冷,我缩起脖子以军装大衣的衣领御寒。并肩走在路上的里志只穿一件羽绒背心防寒,他拎着束口袋,背着后背包。
「情人节巧克力绑在大腿上偷走,呵。」我呢喃着刚刚的话,带着自嘲地一笑置之,「想也知道不可能。」
「推论倒是一切合理哦。」里志晃着手中的束口袋。我同样一笑置之他这句话。
「不,有不合理的地方。」
「是哦?」
「伊原决定在社办放巧克力等你自己去拿,天文社那个叫什么的女学生不可能事前得知呀。就算知道好了,也无法预料到千反田会顾着巧克力,也料不到千反田会等不及直接去找你。」
「说不定就是事前都料到啦?」
「就算都料到好了,我说里志,巧克力贴上人体是会融的,融化的巧克力还有一股独特的香气,要藏也藏不住。最关键的是,」我们走到斑马线中段,绿灯却闪烁起来,我小跑步过了马路,回头看向里志,「脑袋正常的人不会想到去偷情人节巧克力的。」
里志露出苦笑,「没有证据显示中山同学脑袋是正常的哦。」
「脑袋不正常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涉入这起事件了,该怀疑的是那位吧。」
人行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踩上去便发出啾啾声响。一阵强风吹来,我盘起胳膊忍耐着等风停歇,然后开口:
「先把答应好的事处理完。」
里志只是沉默。
「……那个束口袋,借我一下。」
里志闷哼似地笑了,老实递给我束口袋。一拿到手上,我使劲地纵向一甩。袋内发出喀沙喀沙声响,是碎片碰撞摩擦造成的。
我板着脸,谨慎地还给里志束口袋。
「这下我达成任务了,在今天之内把伊原的巧克力交到你手上。」
「佩服佩服,奉太郎。」
里志笑着说,但在我眼里只是习惯挂上的笑容,或者只是虚张声势。
偷走巧克力的,是里志。
一听到千反田说巧克力被偷,我就在想只有里志会做这种事。不考虑直觉,以消去法来推论,嫌犯还是只剩里志一人。如果偷巧克力的不是天文社的人,小偷只可能是在那段时间从三楼走上那道楼梯的人;根据谍报员的证言,走过那道楼梯的只有三人——千反田和我,以及里志。能够先消去我的嫌疑,千反田算是「被害者」,所以也消去嫌疑,这样只剩里志。当时千反田是问谍报员几人经过楼梯,谍报员没道理灌水人数。
看样子里志一开始和我道别,前去社办的时候,就前往专科大楼三楼的男厕等着。厕所设在楼梯旁,而三楼的是男厕,里志只要在里头等着就好,他早就猜到千反田迟早会离开社办找人。
然后,等千反田走下楼梯,里志走上楼梯前往四楼,谍报员就是在这时记住了里志的长相,说不定谍报员还顺便请里志帮他看海报有没有贴正。我没记错的话,后来里志和我、千反田三人经过楼梯前往社办,谍报员请我们帮忙看海报有没有贴水平,当时里志的回答是:「你放太低喽。」要不是他曾经向对方提醒:「右边再放低一点。」是不会如此回答。
里志来到空无一人的社办,打算偷走伊原的巧克力,巧克力却出乎意料地大。里志原本可能想藏进束口袋,他那时一定很伤脑筋,因为他的束口袋尺寸顶多装得下四六判的书,千反田身形再纤细,体宽还是比四六判的书要宽。
但大剌剌地拿在手上逃离现场,万一在楼梯与千反田不期而遇,巧克力游戏就玩完了。考虑到这一点,里志最后采取的行动是?
街灯已然亮起,我们来到了桥头。这是一道只容许行人通行的窄桥,两个人并肩走,便占满桥幅。吹过的风没了障碍物,风声更响亮。
「你把东西敲碎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吗?」
我说得小声,可能被风声盖过,里志没听到似地一直沉默着。
里志采取的行动是敲碎巧克力,或许是隔着包装纸直接以手肘用力敲下。如果他心里有一丝丝意识到里头装的是伊原亲手做的心形巧克力,说不定会改用温柔一点的手法摺断巧克力,嗯,虽然以结果来说一样。心形巧克力最后碎成了能够收进束口袋的一块块碎片。
里志接着离开社办,在楼梯平台遇上千反田,当时他可能编了借口:「哎呀呀,抱歉抱歉千反田同学,我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绕去看了一下。」这时里志再与千反田一同走回社办,此时桌上不见巧克力的踪影。
看到身边惊讶得面无血色的千反田,里志作何感想呢?
走到桥中央一带,我不再前进,里志也随我停下脚步。
我决定别让这次讲的话被风声盖过,于是稍稍拉高嗓门说:
「这样就算还掉上次欠你的人情了。」
「欠我的人情?」里志的口吻带着低笑,「什么时候借你啦?哦,你说正月的那件事吗?我这个人对借贷方面很没概念。」
「去年四月的事。那时我为了逃离千反田,编了一场戏。」
里志好一会才想起来,嘀咕着:「哦,对,是有过那么一回事。」
「那时候你不是帮我圆谎吗?」
「有吗?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当然记得。」我轻轻咬住臼齿,「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做了蠢事。」
「嗯,你后来的确是后悔了。」
这个教训,我到今天才恍然;我痛切地体会到,以狡诈伎俩欺骗他人意味着什么。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上次和这次受骗的人,都是千反田。
然而里志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态度说:「不过,你那时候干的事其实很体贴,一方面贯彻了奉太郎的节能主义,也没伤害到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这一瞬间,风突然卷起,空中飘落的雪形成漩涡。我再度拉紧军装大衣的衣襟,低着头问里志:
「你至少给我个解释吧。」
「解释啊……」
里志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我不明白,但他一定有理由,我相信他有理由。所以才设法说服千反田离开,试着让事件画下句点。何况先前还被他调侃:「真难得耶,奉太郎这么有干劲。」我应该有权利发脾气,要他给我交代。虽然里志从头到尾都没有托我出手相助,我也一直保持缄默,但最后我还是为了说服千反田好让她安心,不得不陷那位毫不相干、忘了姓什么的天文社女学生于不义。或许有更好的方式,但我想不出来。今后那位女学生也将一直被千反田误解,莫名其妙地在这样的状况中度过校园生活。
我之所以会做这些事,也是坚信里志有他的理由。所以,如果。
「如果你跟我说,你只是想开个玩笑的话……」
「的话?」
「我只能揍你一顿了。连同千反田和伊原的份一起,用拳头扎扎实实地揍。」
里志到这节骨眼还是不改嬉笑本性,故意夸张地缩起肩膀说:
「我不太想被揍啊。」
「附带一提,如果你打算死都不说,我会去向千反田道歉,顺便告诉她事情是你干的。」
「那是我更不希望见到的下场。我一开始压根没想过要把千反田同学卷进来。」里志头看天,吁了长长一口气。
一段沉默,他平静地开口了:
「真不想坦白啊。不是能够拿出来说的事。不过看样子我不能不说了,是吧?」
「我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不仅是想了,还实际做了哦。」
「就是啊,奉太郎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其实不后悔,虽然不后悔……」里志的视线从空中移往地面,下定了决心。他娓娓道来,说话声不大,但在风中仍听得一清二楚。「奉太郎,你觉得我是执着派吗?」
我想了一下,回道:「算是吧,我觉得你是趣味至上的人。」
「那还真是彻头彻尾地误解了。」里志倚着桥栏杆,栏杆上积着薄雪。「所谓趣味至上或有所执着的人,是会深入钻研某个领域,进而成为该领域的佼佼者,换句话说每天都处在钻研与新发现的状态中哦。」
「你不是吗?」
「不是耶。你忘了『女帝』事件吗?那时我不是说,我没办法成为任何领域的权威,我知道得广而肤浅。不过奉太郎,说得精准一点,其实是我主动放弃当任何权威。前阵子,我们不是对打了一场模拟游戏吗?」
他说的是上次在电玩游乐场的对战。最后比赛以2比1结束,取得胜利的是我。
「嗯。打了。」
「那时奉太郎你好像也觉得我怪怪的,对吧?因为我不再执着于胜利。两年前我和你常玩那个游戏。对现在的我来讲,当时的我只有难堪二字可以形容。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一旦输了就抱怨是对手的错、挑规则的毛病。不止电玩,如果晓得有谁熟知武田信玄(注1),我就会想赢过他,四处找相关书籍来阅读;我还曾经试图拼赢铁道迷哦。我什么都想求胜。我执着于各式各样的事,包括哪些方面呢,我印象都有点模糊了。不过——有了,比方说服装的配色,汉字的正确笔顺;吃回转寿司的时候,我也会执着于把各种馅料吃进肚里的正确先后顺序(注2),眼睁睁看着美味从眼前经过哦。」
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莫名其妙,里志自嘲地笑了。
「很无聊吧?老实说,因为那么求胜心切,赢了也毫无意义,最后自己反而不知道怎么收拾。那时我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想了好多,真是笨蛋一个。如果不是开开心心地赢得胜利,怎么可能开心呢?后来呢,有一天,我终于腻了,决定不再执着于任何事。不,不是,应该说我决定只执着于『不执着于任何事物』。至于契机是什么,我忘了。这么做之后呢,奉太郎,真的每天每天都很开心哦,今天玩脚踏车,明天玩手工艺,安保、简易寿险、古典音乐,什么都碰;我把还不到执着程度的执着当成增加乐趣的调味料,各种领域都去玩一玩。记得是你说的吧?忘了什么时候,你说我是艳桃红色的,形容得真好。」此时的里志不是在对我说话了,我无法补捉住他的视线。他絮絮叨叨地继续回顾。
「可是,如此轻松愉快的每一天里,唯独存在一个问题。我决定了只执着于『不执着于任何事物』,才得以每天过得轻松愉快。奉太郎有个无可撼动的信条,无时无刻不成为你的支柱,我则无从学得人生信条。不过,我的不执着可是相当关键的原则哦。要是没了这个原则,我说不定又会退回成执着派的人了。然而,有个摩耶花在。」
里志握紧了拳头。
「摩耶花是个好女孩。奉太郎你可能无法理解她的好,可是她真的很好,那么好的女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摩耶花说想和我在一起,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可是,可是啊,我可以执着于摩耶花吗?明明已经决定不执着于任何事物,唯独摩耶花例外吗?
我一直在思考,这绝对不是轻易能够做出结论的事。我随心所欲地依照自己的原则过日子,才能得到现在的轻松愉快。我毫无疑问想和摩耶花在一起,我甚至想过,不如顺着心意走就好了。
注1: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期名将,智勇双全、用兵如神,有「战国第一兵法家」之美誉,因任甲斐守护,人称甲斐之虎。
注2:对于吃寿司特别讲究的日本人自有一套食用顺序规则,通常先吃生食再吃熟食,味道由淡至浓。
可是啊,奉太郎,我不能那么做。绝对不能。我决定不执着于任何事物而放下执着,我想和摩耶花在一起而执着于摩耶花,这么一来,摩耶花算什么呢?玩弄她的心意就太恶劣了,不能这么做,非修正原则不可,但我又该从何、如何修正起?还是说,打算找出答案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抱着这种类似禅问答的纠葛,我还能够不伤害到摩耶花吗?
在我对这问题还无解时,迎向了去年的情人节。奉太郎,你不觉得情人节巧克力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吗?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接下了摩耶花的巧克力,等于答应执着于摩耶花了。明明我内心还没得出答案啊。」
「所以你才没收下?」
「是啊,然后到了今年。你可以大骂我驽钝没关系。一整年过去了,我竟然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在这种状况下,要不收下无法收下的巧克力,除了让巧克力消失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呢?有的话……嗯,可能让她狠狠揍我一顿也是不错的方法。」
沉默降临。
可是,这些应该都和千反田无关。
「可是,你却伤害了千反田。」
里志一听,悲伤地笑了。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处理得面面俱到啊,我没打算伤害她的。」
「你本来的打算是什么?」
「我和摩耶花有个默契在。她把巧克力摆在社办,如果我决定接受她,就把东西取走,否则就把东西留在原处。这是我们的约定,原本只是如此单纯。不是摩耶花的错,是她没料到帮忙制作巧克力的千反田同学,竟然成了守护巧克力顺利送到我手中的使者……」
这么说,送巧克力的仪式根本是伊原和里志这小子的计划?
「刚才这些话,你都跟伊原说过了?」
「说过了,当然说了啊!一定要说才行吧?不然我不就成了随自己高兴玩弄摩耶花心意的烂家伙了!
……不过,事实上,说不定我正是个烂家伙。去年推掉摩耶花的巧克力之后,我们深谈过,谈了好几个小时,谈得比刚才我跟你说的还要详细很多。嗯,好怀念啊——那之后竟然过了一年,摩耶花还说了很重的话哦,但她终究没有认同我的考量点,只说她会等我,还说下一次的情人节就是听我答案的日子了。
摩耶花听说巧克力被偷,不是一派镇定吗?她明白被偷代表我想告诉她我还没得出结论。」
我也猜到伊原晓得偷巧克力的是里志,可是我以为她会勃然大怒,毕竟连续两年求爱被拒,我没想到事情背后有过一场深谈。
这么说来,伊原说漫研那边有事走不开,也是编出来的。
里志大大张开双臂,立领制服的衣袖被风吹得翻飞。
「好啦,奉太郎,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开玩笑的心态,我也没有死都不向你解释,你打算怎么做?」
雪愈下愈大。
我竖起大衣衣领,桥上实在冷到受不了。一踏出步子,脚下积雪便发出声响。
里志跟了上来。
「刚才这些话,不可能去跟千反田说吧。」
「不可能。被揍一顿或许还比较好。」
我也这么觉得。就算里志曾向伊原全盘坦白,此时的对话毕竟还是男生之间的谈话。同样道理,千反田和伊原之间说不定也有女生之间的谈话,谈话内容当然不可能让我知道。何况今天里志说的也不是他的全部,当然,我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都摊开让里志了解。
不,很难讲。
我的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就这么单纯,没有什么摊不摊开的问题。我想起稍早在图书室看摄影集思考的事。节能主义无法面对男女感情,这和里志毁掉手作巧克力的动机有一定程度的共通点,不过那是假象,有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里志的犹豫是为了伊原。
走在寒风肆虐的河流上方,我烦恼着。整起事件错在里志,我却逼他坦白不想出口的事,我是不是应该为此补偿他什么?我是不是该对这小子说:「抱歉,我太不了解福部里志了。」
幸好此刻背朝着里志。我微微露出苦笑。
嗯,毕竟说不出口啊。
桥不长,快抵达对岸时,我问里志:
「然后呢?结论快出来了吗?」
我回头看向他,他带着前所未见的严肃神情,轻轻点了头。
「快了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只差把结论整理成话语了。」
我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抱歉了,大冷天还拖住你讲这么久,请你喝罐装咖啡。」
里志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拎起手中的束口袋一转,巧克力碎片发出喀沙声响。
「好啊,不过难得奉太郎要请客,我就来杯红茶吧。」
回到家,为了暖和冰冷的身子,我先泡了热茶,喝掉大约半杯,我拨了电话给千反田。
我跟她说事情解决了,巧克力交到里志手上,没有起冲突、没有结下梁子,事件和平落幕。千反田心喜若狂,不断不断地向我道谢,逼得我使出稍微强硬的态度才结束无止境的道谢,放下了话筒。
我说了谎,虽然有点像强词夺理,但我想谁都无法责备我。
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何况……难保千反田没说谎。毕竟「看待事物的角度不止一个」在今日成了常识。连交往多年的老朋友里志都还有那么多不了解的部分。即使没有一个人说谎,但擅自误解对方的意思、或被对方误解,这些状况都很常见。
再说千反田为了确保巧克力顺利送出,打算成为巧克力守护者的这件事情,伊原一定也隐约地察觉了,说不定连里志也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刻意将千反田卷进事件,就是伊原为了让里志收下巧克力的策略。或者这也是我的曲解?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去推敲了。其实是天文社的中山动了物理性小手脚偷走巧克力——真希望这是事实,我就不会像这样望着天花板想这些事。
房间地上滚落一片巧克力片,那是我今年唯一收到的巧克力。
我捡起巧克力片,这似乎是外国生产。我撕开包装和铝箔纸,朝着黑色巧克力片一口咬下。
巧克力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好甜,而且苦,然后理所当然地,强烈的味道逐渐淡去,终至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