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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两人距离的概算 序章 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Naztar

录入:切壕

初校:细菌

1现在位置:0km处

还是没下雨。明明那么用力地祈求老天爷了。

去年也是,祈愿没能实现。换句话说,祈雨只是白费工夫。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明年应该会抱持平常心,静待这个时候的到来。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折木奉太郎今日领悟到,祈雨是没必要的事。

操场上原本聚集了将近千名的神山高中学生,此刻已经消失快到三分之一的人数,那些人都到远方去了。我很清楚他们正在做一件彻底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里却无法涌现同情,因为我也即将踏上相同的旅程。

刺耳的扩音器回音传来,显然有人打开了校内广播的开关,紧接着便听到指示:

「三年级生已全数上路。请二年A班就定位。」

班上同学宛如被什么硬拖着似地陆陆续续朝起跑线移动,当中也有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但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带有一丝神圣的断念,我可能也是类似的表情。

来到以白石灰划出的起跑线,一旁站着持发令枪的总务委员,脸上却不见冷酷鸣枪执行者应有的严肃。从深深留有中学生青涩的面容看来,这位总务委员应该是一年级,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表,仿佛在叮咛自己连一秒的失误也不允许发生。说到底,这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压根没思考过自己将执行的行为对我们而言代表什么意义;就算他思考过,了不起只会这么想:

「不是我要这么做的哦,只是有人派我来负责这部分,而我就做好分内的工作罢了。既非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我也不必负任何责任。」

难怪即将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却能面无表情。只见他缓缓地举起发令枪。

到了这一瞬间,终究不可能突然发生豪雨之类足以在气象史上记上一笔的怪现象。五月的天空澄澈且晴朗到惊人的地步,空气也清新得令我忍不住想发脾气。天气好成这样,狐狸为什么不挑今天嫁女儿(注)呢?

「各就各位!」

噢,对,我不是刚刚才领悟到吗?老天爷不会回应我的祈雨,只能找出应对方案。总务委员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马表,细细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火药炸开,枪口升起袅袅白烟。

神山高中的星之谷杯,终于轮到二年A班上场。

神山高中向来以蓬勃发展的艺文类社团活动著称,艺文类社团数量之多,让人连数都懒得数,没记错的话肯定超过五十个,每年秋天的文化祭更长达三天。冷静想想,的确有点搞得太盛大了。

注:日本民间传说狐狸嫁女儿会选在太阳雨的日子。

另一方面,运动类的活动也毫不逊色。虽然去年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赛中没有出现特别耀眼的选手,但据说武术类的社团一直维持传承多年的活动,加上学校在文化祭之后便紧接着举办小型体育祭,新学期刚开始时,也会举行球技大赛。这些没有造成我的困扰,虽然自己也不至于开开心心地主动参加,但当当排球赛的接球手或者去跑一下二〇〇公尺接力,我还吃得下来;如果有需要,也能够露出「挥汗运动真是畅快呀」的笑容取悦同侪。

让我笑不出来的是被校方要求「再跑远一点」的时候。

讲得具体一点,是被校方要求「去跑大约二〇、〇〇〇公尺」的时候。

神山高中的长跑大赛于每年五月底举办,据说正式名称叫做「星之谷杯」,命名来自某位曾于长距离竞走项目中创下日本纪录的本校毕业生,但我们学生之间都不这么称呼这项固定活动。相较于没有正式名称的文化祭被大家称做「KANYA祭」,星之谷杯几乎被随口叫做「马拉松大赛」。但我因为友人福部里志总正式地说「星之谷杯」,似乎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影响。

「星之谷杯」虽被称做马拉松大赛,实际的距离却比正规马拉松要短,这点或许该感恩了,但我还是很期待今天是个下雨天。我听里志说,由于星之谷杯的路线内包含公有道路,校方事前申请了当天的路权,所以若遇上雨天,活动不会延期而会直接取消。

只不过里志还补充:

「很不可思议的是就校方的纪录来看,星之谷杯至今从没临时取消过。」

一定是因为星之谷选手的庇佑吧。

那人肯定是无趣的家伙。

参赛的男同学都穿着短袖白衬衫,搭上介于红色与紫色之间的运动短裤,那似乎叫做胭脂色;女同学则是同色的紧身运动裤。我们的白衬衫在胸口一带绣有校徽,下方则缝上一块写有班级与姓氏的小布片。我那块写着「2-A折木」的布片是今年开学时才缝上的,现在却已出现些许脱落的线头,看样子正是当初嫌麻烦而随便缝一缝的报应。

时值五月底,但已经不太下梅雨了。学校把活动定在星期五,应该是体贴地让我们可以在周末休息。大赛于上午九点展开,现在气温还有点凉,晚一点等太阳愈来愈高,跑步时一定会出汗。

赛道路线的起点不是校门,而是从操场出发。眼看着二年A班的同学们纷纷踏上征途,我不禁在心里低喃:再会了,神山高中,二〇公里之后再相会了。

星之谷杯的路线粗略来说就是「绕学校后方一圈」,不过由于神山高中的后方是成片绵延的山地,甚至连接到积着万年雪的神垣内连峰(注)要是真的绕上一圈就不是长跑,而是登山了。

注:位于长野县西部梓川上游的河谷地,海拔约一千五百公尺,属于飞騨山脉的一部分,自古被日本人视作神的故乡,今日称做「上高地」。

我的脑子里已经记住了全程的路线图。

首先沿着学校前方的河川跑一小段,在第一个路口弯进上坡道,持续一段缓升坡之后,坡道愈来愈陡,接近山丘顶端则是一段让人跑到心脏会爆开的险坡。

爬上山丘后,紧接着便是整条下坡道,除了坡度相当陡峭之外,坡道还出乎意料地长,要是毫无节制地直冲,膝盖肯定承受不了。

坡道结束之后就会来到一片开阔的田园,犹记得看得见零星的民家坐落其间。由于这段是几乎毫无坡度、延长至远处的直线路段,对于跑者的精神层面会是最大的考验。

跑完平地后,又将越过另一座小丘。这段上山路虽然没有险升坡,却是九弯十八拐,途中将经过好几处发夹弯,跑步的节奏很容易被打乱。

小丘的另一头是神山市东北部,整个村落被称做「阵出」,千反田家就位在这里。赛道进入这段路线,成了沿着小河河畔的下坡道。

穿过山间后便回到了市区,但学校当然不可能让我们跑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于是路线稍微绕到人车较少的小路里,经过荒楠神社前方,来到一栋非常符合医院印象的纯白建筑——恋合医院,接着就看得到神山高中在不远的前方。

毕竟去年跑过一遍,从头到尾的路线都了如指掌,但了解并无法缩短距离。在我看来,已经晓得结论的事,就该省略过程;如果实在无法省略,就该选择最佳处理方法。具体来说,如果不得不移动二〇公里的距离,我很想提议采取骑脚踏车或搭公车的方式,但遗憾的是这个合理的提议不可能获得采用。

一离开学校,首先面对的河边道路就是个难题。虽然全程路线几乎都是车流量少的山路,但唯独这段道路是市区外环道路的一部分,车来车往的,加上步道与马路只以一条白线区分,没有设置缘石,所以学校规画以班级为单位来错开学生的出发时间,确保跑者不会全塞在这段路上。

二年A班的同学全部跑在白线内侧,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人龙,无论跑得快或慢,二〇公里的路程当中,唯有这段路上所有人都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否则就会跑到车道上了。去年校方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同学稍微跑进车道,今年却严格要求所有人在这段路上排成一列前进,因为前几天有个三年级生在市区内遇到车祸,造成校方尤其警戒;而托这严格要求的福,每个跑者的身前身后都有人,跑起来极为困难。

这段路大概有一公里长,前进速度缓慢到接近慢跑的程度。不过也好,前方的路还长,就当作是暖身吧。

我没多久便跑完了这一公里,接着迎向一处剧烈的右转弯,赛道由此开始偏离市街道路,朝学校的后方前进,也就是进入了上坡道。

人龙登时散了开来。或许是前段无法恣意放开脚步跑的反扑,班上几名阳光型的男同学迅速往前冲去;女生则是开始出现三两成群的小团体,可能是之前约好了一起跑完全程。

至于我,在此时放慢了前进速度。

愈跑愈慢。

速度几乎等于是在步行,但我还是做出正在跑步的样子。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星之谷选手,但老实说,我没心思悠哉悠哉地专注在长跑上。

在这二〇公里长跑结束之前,我有个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而现在只剩下十九公里让我动脑。

进入上坡道大约一〇〇公尺处,后方有人喊了我。

「找到你啦!奉太郎!」

我没回头,对方主动凑到我身边。

接着这小子——福部里志跳下他的越野脚踏车。

我一直觉得里志是个从远方看来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温和男孩,前阵子偶尔翻到中学毕业纪念册,才惊觉他的面容变了好多,当然不是指五官轮廓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而是这一年来,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成熟,加上我们三天两头凑在一块儿,我迟迟没发现他的改变。

今年里志升上了学校总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由于星之谷杯由总务委员会主办,委员不必参赛,而是必须早早在大赛展开前,前往各自在赛道上被分配到的驻点。里志戴着黄色安全帽,牵着他心爱的越野脚踏车。我瞥了一眼,对他说:

「跷班聊天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刚才确定过起点那边一切进行顺利,接下来我只要守着全校最后一名跑者平安抵达终点就完成任务了。」

「辛苦你了。」

我晓得里志这位总务副委员长之所以获准不必跑二〇公里,是他必须负责监督分散于赛道各驻点的总务委员,这小子接下来还得骑着越野脚踏车在二〇公里的赛道中来回奔波,确认各驻点没有发生意外插曲。里志耸了耸肩回我:

「还好啦……好在我还满喜欢骑脚踏车,到处转并不觉得辛苦,只是觉得这差事有点吊诡,明明是用手机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不跟上面提议?」

「因为没办法保证全校学生人人有手机呀。不过实际上,万一真有人在比赛中受了伤,到头来还是会用手机叫救护队就是了。看来委员会的规则果然有必要比照现况重新修订了。」感叹完总务委员会的墨守成规之后,里志突然换上严肃神情说:「然后呢?有头绪了吗?」

我慢吞吞地移动脚步,慎重地回道:

「还是一团迷雾。」

「摩耶花啊……」里志说道这便支吾起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开了口:

「她会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

「不是的。就我知道,她好像觉得问题不在你身上哦,虽然她的说法有点刺耳,她说『我不觉得是因为折木干了什么事才导致这次的事情,因为他是从不主动采取行动的家伙。』」

我不禁苦笑以对。确实很像伊原会说的话,而且她还说对了。昨天,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如果问题不在我身上……」

「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里志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症结不在我,就只剩一个人有嫌疑了。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

2过去:一天前

放学后,我在社办里读着文库本,是本描述一名日后成为大间谍的男子年轻时代的时代小说,故事意外地有趣,我不知不觉读得津津有味。

神山高中的艺文类社团多不胜数,每年都有几个社团消失、几个社团诞生,社办也常随着新学年的开始而有所更动,然而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却始终是地科教室。我个人并没有特别眷恋这个空间,但毕竟待上了一年,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的固定座位,我今天也一如往常,窝在从教室后方数来第三列、可眺望操场的窗边数来第三张课桌前。

小说刚好读完一章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歇口气,这时社办的门拉了开来,只见伊原眉头紧蹙,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走进来。

升上二年级,伊原摩耶花也有了些许改变。明显的变化是,原本兼古籍研究社和漫画研究社两社社员的她退出了漫画研究社。她的说法是「觉得累了」,但就里志转述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来看,显然另有内情,但我没追问。

伊原的外表倒是没变,要是把她扔进一年级新生当中,再叫人揪出二年级生,恐怕叫一百个人来试也没半个人答得出正确答案。只是我知道伊原最近开始会别发夹了,不过要不是里志聊到这一点,我也一直没察觉。

社办里目前除了我还有千反田,虽然直到刚才都还是三人。

伊原开口了:

「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吞吞吐吐回答的是千反田爱琉。

今年依旧由千反田续任古籍研究社社长一职,记得她这阵子都没剪头发,应该是长长了一点。

伊原转头看向门外走廊,感觉她似乎压低声音地说道: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小向,她怎么说不入社了?」

「什么?」

「而且眼眶通红耶,她刚才哭了吗?」

千反田惊讶得说不出话,接着她没回答伊原的问题,缓缓地独自嗫嚅:

「……是哦。」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年过去,我们几个升上二年级。新生入学,古籍研究社也举办了招募新生活动,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总之最后我们有了一名新社员——大日向友子。

大日向已经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只等之后她交出正式入社申请即可。大日向很快就和伊原混熟了,和千反田也时常有说有笑,虽然是个有些活泼过头的女生,我并不曾因此刻意冷落她,我们都以为大日向会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入社。不,或许其实是我们都压根忘了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后还有个正式入社申请手续必须处理。

此刻她却突然说不入社了。居然在我读着书的几十分钟之间,全部翻了盘。

千反田面朝伊原,双唇微颤,又说了一遍:

「是哦……」

这似乎已是她竭尽全力所说的出口的话语。伊原显然原本打算追问详情,见状硬是把问题吞回去,她说出口的是:

「小千,你还好吗?怎么了?」

「果然……是我的错。」

「什么东西是你的错?如果你在说小向的事,不是你的错啊,因为她也这么说了。」

「抱歉,我先回去了。」

千反田坚决地打断伊原的话,抓起书包便冲出地科教室,我只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伊原目送千反田的身影直到消失,才猛地回头看向我。她面无表情,且声音不带抑扬顿挫:

「这下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愣愣地张着嘴,摇头以对。

3现在位置:1.2km处

神山高中社团虽多,却没有限制招生人数。一到四月,校内各社团的招募新生活动只能以火热来形容。去年的我因为没打算加入任何社团,对所有招生活动都视而不见,但今年却是身处招生战场中。直到初次接触我才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场拼得你死我活的大战。

各社团为争夺刚入学还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一年级新生,无不卯足了劲招生,难免有些状况发生,比方说,有的新生其实想推却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入社,虽然没明确拒绝的新生本身也有责任,但听说有些社团非常强势,为了凑人数而无所不用其极。站在校方的立场当然不鼓励这种作法,因此学校规定入社分为「体验入社申请」和「正式入社申请」两阶段,就是为了确认新生入社的确是出于个人意愿,如果过了期限没有交出正式入社申请表,视同退社。

然后,缴交申请表的最后期限就在本周五,也就是举办星之谷杯的今天。

我再次向里志确认:

「就算没交正式入社申请表,不代表从此不能再加入那个社团吧?」

「当然,神山高中的社团都是随时可加入、随时可退出的,完全是自由主义。」接着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补充:「只不过啊,各社团的预算是根据体验入社期间结束当时的人数为基准,所以各社团当然不乐见入退社是发生在预算确定之后。再说,问题的重点是……」

「我知道。」

重点不在行政程序上。

早在昨天察觉可能出事了的当下,我就该立刻有所行动。即使当事人大日向和千反田都已离开,事情放了一天没处理就几乎等于没救了。等这个周末一过,大日向的退社木已成舟,别想再有翻案的一天。

今天星之谷杯结束后学校没有排课,只有一堂班会,上完就放学了。

换句话说,要阻止大日向退社只剩今天一天的机会,偏偏今天几乎没机会碰到她。

「我也只是间接听到一点状况。」里志稍稍压低声音,「听说昨天放学后,大日向同学好像很气愤还是情绪低落之类的,可是原因不明?」

「我当时在场,可是只是专心看我的书而已。」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千反田同学身上了。可是这样又跟摩耶花听到的内容不符呀?」

眼前的上坡路段还没进入最恐怖的险坡,只见夹道两侧是一户户的民家,且依旧绵延着缓坡。身后一名跑者轻快超过龟速的我,大概是比我后出发的二年B班中、哪个擅长跑步的家伙。

我幽幽地问了:

「伊原怎么跟你说的?」

我边说边瞥了里志一眼,发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搞什么?你没听说吗?」

「她什么都没讲啊。」

「喔,大概是没空讲吧。只不过如果由我转述,可能会有点出入哦。」里志的视线稍微游移,他接着开口了,语气不太有自信,「我没记错的话,大日向同学好像说,千反田同学是『宛如佛陀的人』之类的,我只记得不是讲坏话的语气。」

我完全没听说这一段,我只知道大日向说决定不入社了。

「你确定这是大日向昨天说的话?」

「用词可能有出入,不过确实是昨天的事。」

那么大日向吐露过的讯息就有两个了,一是「不入社」,二是「千反田是宛如佛陀的人」。若真如此,可以单纯推出一个结论:「大日向决定不入社,但问题不在千反田身上。」

这么一来,让大日向决心退社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了,可是我昨天真的什么事都没做。我当然不是毫无记忆,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昨天进社办前我曾经和大日向稍微聊了一下,后来在社办里,我即使顾着看我的书,也隐约听到她们的谈话,但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看来事情果然不单纯。」

「是吗?」里志却低喃:「我倒是觉得很单纯哦。新生来体验入社,后来改变心意,于是决定退社。整件事就是这样。」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我毕竟是跑者的一员,所以牵着越野脚踏车的里志选择跟在我身后而非并肩前进。他不愧是爱骑脚踏车一族,脚力相当好。

一小段沉默之后,里志像是放弃等我开口似地继续说了:

「嗳,奉太郎,这么讲听起来可能很没血没泪,但我觉得大日向同学如果决定退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个人确实满有意思的,摩耶花好像也很喜欢她,可是既然是她本人做出的决定,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接着他看向我,补了一句:「其实我本来觉得会这么说的人应该是奉太郎呢。」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事实上,昨天伊原一脸困惑走进社办,我也一直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而且大日向一定有她自己的考量。神山高中允许学生最多身兼两社社员,如果她有兴趣加入的社团共三个,最后会选择舍弃古籍研究社并不意外,毕竟是个活动目的不明的社团。她大可对我们说,她发现了有兴趣的运动,或是加入学校委员会,或是想以念书为重等等,要退社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相较之下,古籍研究社没有任何留住她的理由,我们只能对没缘分同处一社团感到遗憾罢了。

我后来之所以变得认真看待这件事,的确是出于几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边跑步边对里志逐一说明。他等会移动都有脚踏车在,我可得靠着这双腿跑完全程,边跑边说话很容易累,我决定一路上尽量少开口为妙。

里志似乎看出我不打算回应,换上轻松的语气:

「哎呀,不过啊,如果你决心要慰留她,我也不会阻止你的。所以现在呢?你打算去找大日向同学恳求她不要退社?」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恳求?」

「是啊,像这样低下头说:『很抱歉之前我们似乎让你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还请你大人大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里志边比手画脚边讲完之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你没要这么做吗?」

想都没想过。虽然这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大日向也是有她的理由才决定退社的,要是没弄清楚症结何在,一味恳求她回来,事情一样没解决。」

里志沉吟着:「解决事情啊。『恳求』的确不像奉太郎会做的事,不过呢,火速道歉加上死命恳求,说不定意外地是个解决事情的捷径。」

是吗?总觉得半信半疑,我不觉得对大日向死命慰留能够让事情圆满收场。

再怎么说,我本来就没有想慰留大日向。但是我没办法不找出大日向心里的症结为何,就一味死皮赖脸地求她写下正式入社申请表,并表示之后一切都不干我的事,这只不过是拖着棘手的事不处理罢了。我喜欢避开风险,也喜欢省略,却不喜欢拖延。棘手的事就算视而不见,总有一天一样不得不去处理,而且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我没打算求她。」

「那么你是想正面进攻来说服她?」

「那也很麻烦,再说你觉得我口才好吗?」

「不觉得。比起长篇大论有气无力地说服,以一句含意深远的话一决胜负,才是奉太郎的作风呀。」里志说到这抿起了嘴,视线笔直盯向我,「刚才你说了事情不单纯,对吧?奉太郎,莫非你想调查出大日向同学决定退社的原因?」

说什么调查,太夸张了。

「我只是想,不如来把她入社至今的过程回想一遍。回想又不花力气。」

里志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回想吗?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你不觉得大日向同学发怒或悲伤的问题症结出在昨天放学后的事,原因——或许该说是远因——根本在别的事情上头喽?」

相当敏锐。

我很确定自己昨天什么都没干,至于千反田,即使不考虑伊原那段「宛如佛陀的人」的证词,单单是和千反田对话,可能突然心里深深受伤或是被严重激怒吗?

虽然这么讲很毒,但如果是伊原我还能理解,她很可能随口一句话便置人死地或猛地刺伤人;但我不得不怀疑千反田是否会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来,合理的推论就是原因不只发生在昨天,也就是说大日向从入社后的这段日子,心里因为某些原因累积着让她难以排解的不快,而在昨天终于忍无可忍,情绪爆了开来。

「虽然你不觉得那是调查……但看来还是有相当难度,是吧?」

「是啊。」

「因为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回想起细节,也不保证能够搜集到所有必要的资讯。」

「嗯,是啊。」

古籍研究社的社团活动不是每次都全员到齐,我也没每天跑社办,期间没看到、听到的事不胜枚举,要是整件事情是从和我扯不上关联的事开始与结束,光是回想根本徒劳无功。

然而,虽然时机还没成熟到可以向里志说明,事实上我心里有一点眉目。

大日向入社体验的这段期间,我也曾经发现她的言行当中有些许奇妙之处,说不定追着这条线下去能厘清些什么;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太多,总之我打算思考看看。毕竟全程有二〇公里,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

我说话了。

「要是有想知道的事,我会开口问的。」

里志一脸讶异地蹙起眉头:

「问?问谁?我话讲在前头,我接下来得去巡逻了哦。」

「我知道,但总会在哪里又遇到的。而且,」我冲着里志露出笑容,「伊原和千反田晚点也会跟上来呀。」

里志先是一愣,接着一脸讶异地说:

「太过分了!居然在打这种主意!总务委员会可是拼了老命筹办这星之谷杯,你就不能感恩一下吗?」

「是马拉松大赛吧。」

有些事还是非得亲口问伊原和千反田不可。

另一方面,也得在今天之内和大日向谈谈才行。

要一并完成这两件事,方法只有一个。

星之谷杯为了避免所有跑者挤在一块儿,以班级为单位错开出发时间。我是二年A班,记得伊原是C班,而千反田应该是二年级最后一班H班。只要我慢慢跑,伊原迟早会追上我;我再跑得慢一点,就堵得到千反田。

「大日向是几班的?」

「B班。所以排在很后面很后面哦。不过,哈哈,这下我就放心了。也对,奉太郎怎么可能认真跑星之谷杯嘛。」里志笑着说。

真没礼貌,去年我可是乖乖地跑完了全程,虽然途中几公里、或许十几公里,用走的就是了。

「这下就清楚你的计划了,我也差不多该上工啦,翘班打混也有个限度的。」

说着里志跨上越野脚踏车。

脚放上踏板正要踩下,不知怎的他又犹疑了一下,停下动作回头看向我:

「身为好友,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奉太郎,不要涉入太深哦。你平常都不太在意别人的事,所以别忘了,关于大日向同学的这件事,你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

这说法也很过分,不过我知道里志想说什么。他应该是想告诉我,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无论查出了什么,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大日向身上。有办法把驴子牵到水边,也没办法强迫它喝水。我确实应该记住这一点。

「那我先走啦,晚点在赛道的哪儿再碰面吧。」

「嗯。」

里志使劲踩下越野脚踏车踏板,朝上坡方向骑去,却是骑得四平八稳,眼看速度愈来愈快,他的屁股始终稳稳黏在座椅上,身子微微前倾朝远方离去。

我踏着短短的步幅慢吞吞地跑着,目送他的背影。

说是要找伊原和千反田问话,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就算我堵到了人,也不可能长谈,尤其是伊原,说不定根本不愿停下脚步和我讲两句。这么看来,从她们追上到跑超过我的空档,顶多只能问上一、两个问题。

没办法问清楚细节,那我该问什么?得在她们追上我之前清楚整理好问题,不能浪费仅有的机会。

要问正确的问题,必须对状况先有正确的掌握,所以首先我必须弄清楚神山高中一年级的大日向友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试着回想。昨天千反田离开社办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伊原,她当时是这么问我:「这下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言以对,于是她又补了一段话:

「不知道吗?也对,你不会去关心周围人们。」

虽然她只是无心之言,我却感到胸口一刺。

不只是昨天放学后我只顾着看自己的书,我确实不曾关心大日向。关于我这个性,里志常说我不喜欢和人相处,虽然以偏概全却也说中一部分。说不定在旁人眼中,我对于大日向的态度,还要更冷漠一些。

我对大日向的喜怒哀乐几乎不感兴趣,这正是对于他人的轻视。事到如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就在这二〇公里之内?只是跑步,这距离太长;但这长度是否长到足以去理解一个人,我不知道。

得动脑才行。

上坡道愈来愈陡了,不知何时夹道的景物成了杉树林,又有人追过缓慢跑着的我。

认识大日向是在四月,社团的招生活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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