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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两人距离的概算 一 入社申请在这儿

1现在位置:1.4km处。剩余距离:18.6km

山路的路幅宽广,还是新铺的路面,却完全不见车辆经过,我身前身后清一色都是身穿运动服的神山高中学生。这条位于学校后山的山路,简直像专门为了星之谷杯而设。在后方的伊原应该正朝我接近,在堵到她之前,我想先清楚回忆起社团招生当时的事。

我试着计算还有多少时间让我整理状况。

一个班级出发后到下一个班级出发,大约间隔三分钟,我是A班而伊原是C班,也就是我早了她六分钟出发。

赛道最初的一公里,所有人几乎都以相同的速度前进;我在进入上坡道,里志追上我后稍微放慢了速度,所以平均来看应该大约是偏慢的慢跑速度。

听说人类缓行的速度大约时速四公里,正常走路则加倍。前阵子读过的小说里出现一旦步行速度低于四英哩便会挨骂的桥段设定(注),遗憾的是我不记得一公里相当于几英哩,这段故事无法做为参考。总之先估计介于缓行和正常行走的速度之间吧——时速六公里;至于伊原,因为她会比我认真,假设时速七公里。这么一来,伊原要追上早六分钟出发的我,会是在赛道的几公里处呢?

几公里处?

我在脑中又是除又是乘地计算起来。我的数学成绩一向不错,而且这不是高阶的数学问题而且只是算数,不过全得靠心算,又不像平时有笔记本和自动铅笔在手边那么顺手,加上我一边在跑步,脑袋的运作不比平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得出答案。我想着这些借口,脑中套用距离、时间与速度的公式计算。

唔,据我估算,一分钟大约能拉近十七公尺的距离,所以伊原追上我就会是在四·一公里处,至于两人距离的概算……总之就是快追上来了吧。

明明可以独自思考的时间和距离都没剩多少了,我还花时间和距离在计算我们之间到底剩多少距离,作法也太蠢。为了取回浪费掉的时间和距离,方法有两种,一是我稍微认真一点往前跑。

二是,尽快把那一天发生的事回想过一轮。

那一天……如果没记错,那是和今天一样、非常晴朗的日子。

只不过肯定比今天冷。

2过去:四十二天前

社团招生周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这天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做「赢新祭」,据说不是有人特地取的,只是讲起来顺口,大家就都这么称呼罢了。

注:此指美国现代恐怖小说大师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1947——)以笔名理查·巴克曼(Richard Bachman)发表于1979年的长篇小说《长征》(The Long Walk),故事描述一百名青少年参与一场必须不断步行前进的生存游戏。

神山高中的社团招生为期整整一周。

星期一的放学后,一年级新生集合到体育馆内聆听各社团简介,首先由学生会与各委员会开头,星期二开始就是各社团使出浑身解数上台推销自己的时间。由于校内社团数量庞大,整个社团简介活动一共跨了四天的放学后时间。

去年当然也举办了同样的招生周,只是我对玩社团没兴趣,放学后就早早回家。但今年我是站在社团的立场,为了招到新生,多少得了解一下敌情,于是我在星期二被千反田拉去体育馆观摩。

各社团的上台时间是五分钟。话剧社演了一出短剧,服装研究社上演服装秀,合唱社与人声音乐社忠实地呈现了其音乐性的差异,运动类的田径社甚至还把缓冲垫搬上台并在现场表演跳高。

当中也有在推销方面不吃香的社团。好比占卜研究社是一人社团,那位社长兼社员却不喜高调行事,她以沉稳的声音大致解说一遍卡巴拉(注)的历史后旋即放下麦克风;料理研究社也说不上吃香,总不能站上体育馆舞台便开始煮菜,所以他们只是宣布周五的赢新祭上将备有山菜料理免费招待,请新生前往捧场,说完便下台;围棋社在舞台上下起棋来,但怎么看都是个失败的企画,因为没有解说用的大盘,没人知道台上的两人谁下哪步棋,至少多个解盘的人也好,偏偏他们全社团就这两名社员,体育馆里的时间仿佛冻结,直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然而现在不是同情围棋社的时候,我发现五分钟意外地漫长。

古籍研究社的上台时间被排在星期四。升上二年级,里志和伊原都变得很忙,几乎没来社办露脸,不过唯独招生周的这个星期三却全员到齐。

「怎么办?」

我这问题包含两个意思,一是这五分钟大家打算怎么办,还有到底能怎么办。

「总之加油喽。」但从伊原的语气听起来,她显然毫无加油的意愿。

「也是,加油吧。」我应和着。

「加什么油啊?」她却呛了我一句。

是你自己先说要加油的啊。

「我身为社长,本来应该由我出面向新生介绍古籍研究社的魅力的,可是……」千反田愈讲愈含糊,想也知道她说不出口的话是「可是我想不出本社有什么魅力足以介绍给新生」。而且重点是——

「就算把千反田推上台叫她招生,我想不会也有人想入社的。」

「还敢讲人家!你自己呢?」

注:卡巴拉(Kabbalah)是源自犹太民族的神秘学,有着独特的命运观与人生观,认为宇宙的根本原理乃是由数字构成。日后发展出的数秘术占卜便取卡巴拉之名,透过出生年月日等数字为人占卜运势吉凶。

「没啦没啦,折木同学说的没错。」千反田连忙安抚朝我咬上来的伊原,「我自己也晓得我其实很不会拜托别人。」

千反田拜托人的时候气势很强,诚意也满点,但这也代表她完全不懂强行推销的技巧。如果我们事先帮她准备好足以打动新生的资料,说不定派她上台会很有效果,可惜我们根本没筹码。

不过伊原说的没错,我的确直接略过了自己。要是把我推上台面对一群一年级生,我肯定只说得出:「敝社平常没有特别办什么社团活动,不过倒是有个社办在,有兴趣的人欢迎来看看。」

可是要交给伊原,也让人不太放心。

「我不觉得小千你不擅长推销呀。只不过要是我上台,搞不好会讲出不该讲的话……」

看来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这么一来,还是只能交给某人了。

里志故意摆出不甚情愿的表情,眼角却是带着笑意。

「应该大致讲一下就好了吧?如果没有更好的提案,我是可以上台当作消遣闲扯一通啦。」

于是就这么决定由里志上场了。

「星期四的部分就这么做吧。至于星期五,就交给千反田同学你们决定喽,如果需要用到火或者电,最晚在明天之前要提出申请哦。」

里志留下站在总务委员立场的发言之后便迅速离去了,后来我才晓得他被选上副委员长,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

然后到了星期四的放学后,福部里志以古籍研究社代表的身分独自踏上舞台,劈头就是漂亮的开场白:「刚才我来体育馆的路上,听到工艺社那边传出拿铁锤敲东西的声响,当啷当啷的,仿佛在说:『称·霸·天·下。称·霸·天·下。』这真是个大好兆头啊!表示一定有很多同学即将加入敝社喽!大家好,我们是古籍研究社!」里志适度穿插幽默话语的演讲逗得新生听得还满开心的,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四分三十秒结束,在零星的掌声中退场,紧接着由珠算社上台。

我不由得再度深深佩服这位老友的伟大才华。

里志的演讲内容说穿了压根和古籍研究社八竿子打不着。但就算正题毫无内容可发挥,要填满演讲时间完全不是问题,这正是里志厉害之处,是没人学得来的神技了。

接着到了星期五,天气非常晴朗。

神山高中的校舍正前方有块类似迎宾中庭或是回车用的空间,设有几座花坛。这天的午休时间,各社团和总务委员会一同把桌子搬到中庭摆起摊位,但因为花坛的关系,无法排成笔直的一列,最后排出了几条用桌子围起的弯道。

由于里志有总务委员的工作在身,古籍研究社的摊位就由我代表搬桌子,虽说「没必要的事不做」,这种出劳力的差事,总不好推给伊原或千反田。我依照指示把桌子和铁椅搬到定位后,午休也结束了。午后的课堂上,我从教室窗户俯瞰下方排好桌椅的招生会场,排着几十张桌子的中庭总觉得有股迷宫的氛围,显得别有深意。

放学钟声尚未响起,我已被二年A班教室内浮躁的气氛淹没,四面八方传来同学的窃声交谈:「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或是「等一下冲第一哦。」等等,更有性急的同学早早就把写着「必胜」的臂章戴上,也有的人大剌剌地把绒毛玩具熊摆到课桌上,却看不出他们各是隶属哪个社团。我当然知道大家如此兴奋的原因,要是动作太慢,一年级生放学后直接离开学校,一切为招生活动所做的准备等于付诸流水,因此起跑点的冲刺尤其重要。

钟声一响,放学了,班上同学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恐怕二、三年级的每间教室都是同样的光景。虽然不甚情愿,我也在最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原本只摆了桌子的中庭里,很快地有人竖起旗帜、贴上海报,立式或手拿式看板纷纷出笼,随意一瞥便看到各式各样的招生口号:「加入化学社吧!你和我的焰色反应」、「要赌上青春,没错!打篮球正是最佳选择」、「缝制的喜悦——着装的乐趣——服装研究社」、「苍天已死,当入史研」、「还差一人就满十一人喽!——足球社」;此外,应援团(注)搬出团旗,啦啦队社的社员则是围成一个圆形;那头制果研究社的摊位飘散出红茶的香气,这头茶道社也忙着铺上红毛毡为户外茶会做准备;还有个摊位上所有的人员都缠着头巾,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仔细一瞧原来是广播社。放学钟声响完不到十分钟,招生会场已经呈现祭典般的沸腾状态。

招生活动从三点半左右开始,六点必须全部撤场完毕,了不起只会存在两个小时的狂热祭典,就是俗称的「赢新祭」。「一ㄥˊㄒ一ㄣ」两字,不是写成「欢迎新生」的「迎新」,而是「赢取新生」的「赢新」,似乎是神山高中特有的传统。

大多数的社团都只被分配到一张长桌,但或许考量到社员人数或社团受欢迎程度等等暗中的政治因素,几个社团还申请到总数稀少的大型长桌。至于哪个社团被分配到哪个摊位,当然事前就决定好。听说古籍研究社的摊位是十七号,于是我东张西望地边走边找。

「折木同学,在这边!」是千反田的声音。

虽然我原本就不抱期待,不出所料,十七号摊位位在会场的边陲地带,桌面立着一张签名板,上头以毛笔写着「古籍研究社」,字迹秀逸而洒脱。招生的确必须有张看板标示我们是哪个社团,但先前都没听千反田提过要准备这类东西。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有些腼腆地说:

「这是趁午休时间赶出来的。我也觉得再可爱一点比较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这毛笔字就是千反田写的,平常她的字迹还要再方正工整一点,没想到一拿起毛笔,下笔却相当活泼。不过,嗯,就像她自己说的,不是可爱的字迹。说不定叫伊原加上一些插画会好一点,不过这都是事后诸葛。

注:应援团,日本特有的传统加油队伍,清一色由男性组成,以独特的威武装扮、硬派粗犷的呐喊、击鼓与举旗等方式于各种场合发挥提振声势、鼓舞士气的作用。

千反田坐在铁椅上,穿着黑色大衣,扣子没扣上,看得见大衣下的水手服白上衣和领巾;我身上的白色军装大衣也穿得紧紧的没脱下。虽然赢新祭气氛热烈,但今年到了四月还是很冷,我环顾四下,发现无论招生的或被招的,几乎所有学生都穿着防寒衣物。

古籍研究社的隔壁是水墨画社和百人一首(注)社,都只有一人顾摊位。我打着招呼说借过,好不容易钻到古籍研究社的摊位内侧,坐到千反田的旁边。那张写着「古籍研究社」的签名板就摆在我俩中央。

里志说今天不会过来,因为委员会那边实在太忙了;至于另一位——

「摩耶花同学还是没办法过来。」

「因为漫研社也在的关系?」

「好像是,她总不好去那边露脸。」

我默默点了头。之前听说伊原后来在漫画研究社的立场变得很微妙,可能连在招生会场和漫研社的人打到照面都很不好受吧,不过也好,伊原也跑来就伤脑筋了。因为这张长桌搬来的时候感觉很大,实际一坐到桌前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桌幅非常短。

光是两人并肩坐着,便挤得让人有些呼吸困难。要是千反田再机伶点,稍微把椅子挪开一些会好过得多,但遗憾的是这家伙和他人之间的距离意识相当独特,双方靠近到几乎肩碰肩,她也丝毫不以为意。

我轻叹了一口气,决定教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一点,何况觉得摊位狭窄的不止我们,就我视线所及,摄影社和全球关怀社的摊位都被摆得满满的作品裱板淹没,社员得从中探出头进行招生活动。

总之,现在得望着前方尽力抢夺经过摊位前的新生才行。

带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神情、脸上还留有浓浓中学生青涩的一年级新生陆续出现了,我甚至听得到各摊位仿佛舔舌张嘴说:「猎物上门喽!」的声音,赢新祭的会场上充斥着接客用笑容。

古籍研究社当然输人不输阵。来哟来哟!小姐少爷来看看哦!不急着赶路的话请靠过来逛逛吧!愉快无比的古籍研究社,入社申请在这儿哟!

玩五分钟我就腻了。

再说根本没半个人靠过来我们摊位。

「拉人入社,是要怎么拉呢?」我望着一个个走过眼前的新生嘀咕着。

千反田轻轻地把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直视摊位前方说: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鎌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汇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传颂,家喻户晓。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游戏。

「要是有黏鸟胶就好了。」

这名词我听过,却没见过真正的黏鸟胶或黏竿。是说至少该用捕虫网吧?但我接口的却是:

「用捕鸟网不是比较有效率吗?」

「或许吧,可是那是违法的。」

「又不会被发现。」

「折木同学你是那种半夜看到红灯会毫不在意地闯过去的人吗?」

「我是半夜不出门的那种人。」由于这段对话太过空虚,我甚至感到一丝悲哀,「你应该是会依旧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吧?」

「我是半夜出门的活动范围内都不会遇到红绿灯的那种人。」

真的可以再空虚一点。

由于来之前便预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我带了文库本放在大衣口袋里,是一本刚开始读的短篇集。我看着宛如柜台小姐笔直望着前方的千反田说:

「反正没事,我看书喽。」

千反田这才转头看向我,露出温柔的微笑说:

「不行。」

「可是又没人啊。」

「不行。请乖乖坐好招生。」

是。我把掏出来的文库本又塞回口袋。想想也对,新生要是看到坐柜的两人当中一个竟然毫无干劲只顾看书,应该也不太敢靠过来询问。但这样呆坐下去,只是坐到愈晚愈冷而已。我盘起手抵上后脑勺。

要说百无聊赖,千反田似乎也一样。就算她责任感再强,人毕竟不是木石,一直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迟早会觉得无聊。只见她原本望着前方的视线稍稍移向斜前方,似乎在看那些活跃不已、积极招生的社团。

新生一个接一个走过我们面前,我望着这光景,不由得嘟囔:

「好像真有所谓被诅咒的地点啊。」

「嗯,是啊。」

由于她应得太快,我反而无言以对。

顿了几秒之后,千反田回头看我,偏起头问说:

「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决定别去钻牛角尖,靠上铁椅椅背说:

「就是那个呀,在商店街还是大马路旁会有一种店,看起来地点也不比别人差,可是不知为何,不管开什么店都会倒,附近居民经过时只会觉得怎么又开了新的店,但无论开什么店都没客人上门,好像真有这种地点啊。我想说的是这个。」

「啊,我知道了,就是感觉一直有新店在新开张的地点。但说来很不可思议,一旦换上新的招牌,就想不起来先前究竟是卖什么的店呢。」

「是啊,要是后来夷为空地,会连之前这地点究竟是不是有过建筑物都想不起来了。」

千反田边听边点头,以视线催促我说下去。我想避开那视线,不由得稍微别开脸,一方面也为了掩饰情绪,我以手背咚咚地敲了敲桌面。

「这里也有类似的感觉。」

「这里?你说这个摊位?」

「嗯。」

成排的长桌摊位当中,有一部分是沿着圆形花坛的外围设置,根据总务委员会公布的企画书,古籍研究社被分配至当中的一个位置,可是就我方才一路观察新生的动线下来,发现这个摊位有着先天的缺陷。

一年级校舍的一楼正面出入口位在我们的身后方向,对于沸沸扬扬的社团招生活动原本就不抱兴趣的新生,一开始就不可能看到古籍研究社的摊位;而会想来凑个热闹逛一逛的新生,则会很自然地从我们的摊位前方走过去,虽然就经过的人数来看,这地点并不算差。

然而不知为何,新生都只是直接经过我们摊位前,既没放慢速度也不曾停下脚步,对千反田提笔写下的看板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会不会是我们散发出让人难以靠近的氛围啊?」我嘀咕。

千反田凝视着经过摊位前的新生好一会儿之后,慢慢地回道:

「我想最大的关键在于我们都没有出声招呼人吧……」

中庭内各社团招生的叫喊起此彼落,「噢!感觉你好像很喜欢猜谜哦!在找猜谜研究社吧?我就知道。那么请教第一个问题……」、「我们会举办英语辩论大赛哦,当然英文成绩是一定会进步的,随便念都进步啦!」、「不不不别担心,我们会从规则教起,只要记住规则就简单了,如果再记住金将银将的走法,等于直接就上手了。」、「不会做菜?很好啊,料理研究社就是要让不会做菜的你变成大厨!来我们社办玩玩吧,做菜给你吃哦!」、「天文社!天文社在这里!我们最喜欢星星!Love Planet!只不过原则上我们是不看天空的啦。」仔细观察,发现左右邻居的水墨画社和百人一首社也都非常积极地招呼经过的新生。

我们确实不该默不吭声坐着不动,还兀自哀怨没半个人愿意停下脚步。

但另一方面,千反田又说了:

「只不过,我们的正对面有那个在,的确有点吃亏啊。」

她边说视线边移向口中的「那个」。

那东西就大大地摊在沿着小径走进来的新生眼前。

对面摊位挂出一块写着「这里有下午茶ㄡ!」的大旗帜,上头除了标上西元年,还以刺绣串珠绣出吉祥物的猫和熊猫图案,是一面非常讲究的旗子;此外空气中还飘着红茶的香气,长桌上摆着两个保温瓶、纸杯、体验入社申请表和笔,桌边则摆出了一个桌上型瓦斯炉,而炉子并未开火,只在上头放了一只金色大铝壶。铝壶类似运动类社团的社员在比赛休息时直接以口就壶嘴喝水的款式,看那闪耀的模样应该轻轻松松就能够装个十公升没问题。

此外,最醒目的是与瓦斯炉遥遥相对摆在桌边另一头的大南瓜。将近一人环抱尺寸的巨大橘色南瓜,上头刻出了眼睛和嘴的洞,做成万圣节的南瓜鬼头模样。是说万圣节是在四月吗?

顾摊位的是两名女社员,穿着单薄的水手服加上围裙,但两人炙热的气势却让四下的寒冷也为之却步,只见她们俩在南瓜与瓦斯炉之间使劲挥着手。

「来吃哦!你也很爱饼干吧!没问题!喜欢就送你吃!」

「只不过这里面掺了奇妙的药哦!只要一口,吃一口你就输喽,马上就会想加入我们社团了!看吧!你想入社了对不对?想入社想入社想得不得了啊!来来来,体验入社申请表在这里啦!」

「没错!就是这么神奇的饼干!要是噎着就不好了,不如这红茶也来一杯吧!」

她们边说边拿起保温瓶朝纸杯里倒红茶。

「啊,那位同学,对对对就是你,你一定很喜欢吃饼干吧?」

「真的耶!你有张可爱的饼干脸哦!来来来,请吃吧。不用顾虑,先吃再说!」

为什么总觉得这一搭一唱的两人组好像在哪见过?明明是没印象的面孔。

看样子她们准备了数量庞大的饼干,一见到经过的新生就拼命发送,虽然不知道这招拉到了多少人入社,确实许多新生都因此停下脚步。

「那是制果研吗?」

「是啊,新生只要一被吸引过去,就很难留意到我们古籍研究社了。」

哼,用那种廉价的食物拐人也太卑鄙了,不过那些被区区小饼干吸引走的新生说穿了也只是轻佻肤浅之辈,根本不符合我们古籍研究社的气质——我心里上演着毫无根据的酸葡萄小剧场时,身旁的千反田却不太对劲,只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制果研究社的长桌,身子一动也不动。

该不会……

我小心翼翼地喊了她:

「千反田。」

「咦?噢,什么事?」她一惊,回过头来。

「你莫非……」

「嗯?」

「想吃饼干?」

千反田想了一下,神情认真地回道:

「要说不想吃,是骗人的。」

「你去拿没关系啊。」

「谢谢你。啊,可是,我在想啊……」她又转回头去看着制果研究社,「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我随着她的视线,再次仔细端详对面摊位。奋力招生的二人组、保温瓶、纸杯、体验入社申请表、桌上型瓦斯炉、大铝壶、南瓜、饼干。

嗯,要说他们怪怪的,也不是挑不出奇怪的点,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制果研究社的这两人high到有点怪。

不过还有一、两个奇怪之处。

「嗯,的确怪怪的。」

没想到我这么回答是个轻率的举动。千反田一听,猛地转头看我,由于摊位内空间狭小,她突然转向我,距离近到我忍不住往后一缩。

「咦?哪里奇怪呢?」

「问我?不是你自己先说觉得怪吗?」

还是我会错意,她其实是想说「怪怪的,制果研怎么没有送乖乖」之类的高难度冷笑话?

千反田一边瞥着热闹不已的领饼干人群一边说:

「是我说的没错,可是,其实我从刚刚就一直不知道她们摊位究竟是哪里怪怪的,只是觉得怪,又有种搔不到痒处的感觉……」

「喔,我想你觉得怪的大概是——」

「请等一下!」她出声制止,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还不要揭晓,我正在想。嗯,好像快想出来了。」

千反田平常总是抓着我问东问西,想听我的答案,却鲜少叫我闭嘴。我感慨千反田这少见的反应,望着她近在眼前的侧脸。

千反田盯着制果研究社摊位好一会儿,来回梭巡的视线终于定在一点上头。

「是南瓜。那个南瓜感觉不太对劲。」

橘色外皮,挖成三角形的眼睛,凿成锯齿状的嘴,怎么看都是正统派的杰克南瓜灯,我很能理解千反田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南瓜。

但接下来她的话却证明我猜错了。

「那是没有取得日本认可的品种……不,是常见的美国种。」

「是哦。」

「这个品种的南瓜盛产于秋季,只要好好保存,可以放很久都不腐烂。」

「原来如此。」

「以经济作物来看,这品种还不算普及,就我所知在神山市里,并没有种植这个的农家。」

「真令人意外。」

「不过,一般在超市就买得到了哦,只是要看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为什么你一心只能把那东西当农产品在看啊!」

症结应该不在那儿吧?见她愈讲愈离题,我再不吭声,反而像是我不好。

千反田继续嘀咕几句之后,终于微微叹了气。

「不行,我还是想不出来,抱歉。为什么我会那么在意那个南瓜呢……」她带着一脸愧疚说了:

「我很好奇。」

若是在平常,此刻我应该开始后悔自己又一脚踩进了麻烦事。

千反田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把古籍研究社、以及奉行节能主义的我拉进了很多起麻烦事里头,而且凭良心说,当中许多事件就算没能解决,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或损失,然而几乎每件事我都舍命陪君子到最后,原因究竟何在,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都是千反田那双大眼睛害的吧。

但今天千反田在此时此地说出了「我很好奇」,我却不觉得麻烦事上身,毕竟我现在被允许做的事只有老实地顾摊位,既不能拿书出来看,也不可能早早收工,横竖都要长时间坐在这里,有话题聊也不赖。

只不过千反田所说的「感觉不太平常」究竟是指什么,答案显而易见,这话题应该马上就结束了。我开口道:

「那个南瓜很大,对吧?」

千反田偏起头,「美国种的话,长到这个尺寸还算普通……」

是我的说法不对。

「那尺寸接近一个人可以环抱的程度吧?至少可以确定比我们古籍研究社这张当作看板的签名板还要大。」

千反田的目光瞄向了签名板,似乎才接受我的说法,点了点头说:「是,的确很大。」

「那个大南瓜就摆在长桌边上,另一头的桌边则是摆了桌上型瓦斯炉,然而制果研的那两人却能够在长桌里侧的空间里吆喝拉人发饼干。你再回头看看我们的摊位,光是两个人坐在里头就够挤的了。」

「咦?很挤吗?」

她果然不觉得这距离太近。

先不管这部分。由于我们只能透过人潮间偶尔出现的缝隙看到对面摊位,加上角度有些偏,导致抓不太准距离感,但事实上千反田究竟是觉得制果研哪里奇怪,答案非常简单。

「制果研的摊位所使用的长桌比我们的大张。我今天午休时间过来帮忙排桌子,所以晓得当中有几个社团的摊位是使用大型长桌。你因为不晓得学校分发的长桌有两种尺寸,才会觉得对面摊位好像怪怪的。」

「噢……」千反田轻呼出声,但依然是一副不解的神情,「原来如此,从南瓜与瓦斯炉的距离的确看得出来那张长桌是大尺寸的,我没发现这一点,可是我觉得怪的好像不是这一点。我在想的是她们为什么要摆个南瓜出来呢?」

居然想知道为什么,这一点就难了。

「摆个装饰品出来需要理由吗?在送饼干活动上摆出万圣节的装饰品,也不能说她们做错吧。」

虽然不是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东西。

千反田又看向制果研。

「我换个说法哦。假使那儿没有摆着南瓜,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依言想象了一下。如果摆了桌上型瓦斯炉和大铝壶的那张长桌上没了南瓜……

「……感觉会清爽多了。」

「对吧?」千反田接着迎面看向我,像是要让我听清楚似地缓缓说道:「如果没了那个南瓜,你不觉得制果研就能够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吗?」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因为多摆了个无谓的南瓜装饰品,制果研反而害得自己的活动空间变少,然而即便如此,那两人丝毫不觉得现在的摊位空间局促不便。

换句话说,制果研原本的摊位空间就大到用不完,仅管她们被分配到的是大型长桌。

「制果研申请了那张大型长桌根本是浪费,你是想说这个吧?」

千反田微微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制果研看来只要使用和我们一样尺寸的长桌就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会被分配到大型长桌呢?」

负责分配摊位的是总务委员会,而要把大型长桌分配给哪个社团,当然也是他们决定。管乐社之类的大社团若使用大型长桌并不奇怪,但制果研不是大社,实际上现场顾摊招生的社员也只有两人。

不过真要说,还有很多可能的原因。

「可能性之一,大长桌数量充足,分配给用得上的大社团之后还有剩,所以就发了一张给制果研。」

「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我只是未经思考把想到的可能就直接说出口,却被她当面指出,我不禁支吾了起来。

「不觉得……」

「就是说呀,如果真的桌子有多,摄影社和花道社的同学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我先前就发现摄影社的人被自己的摄影作品裱板淹没,经过千反田一提醒,才发现花道社那边更惨烈。高雅的插花作品排满长桌,那幅情景与其说是插花不如说是丛林,根本看不见最重要的社员的脸。他们可能单纯地设想每人摆出一件作品来展示,没想到全摆出来才发现摊位空间不够。话说回来,我明明一开始就晓得大型长桌的数量并不多。

让展示作品较多的社团优先取得大型长桌的使用权,并请制果研她们忍耐一下使用一般尺寸的长桌——总务委员会应该如此判断才合情合理,那么,现状代表了?

「可能性之二,制果研在总务委员会里有认识的人,她们透过贿赂等手段硬是抢到了一张大型长桌。」

这个论点是:招募社团新生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毫无战略且悠哉地迎向赢新祭的人是傻子。或许是对这世间冷酷的生存法则感到心痛,千反田露出悲伤的眼神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

「如此费心才抢到的大型长桌,制果研的那两位同学却——」

「拿来摆南瓜。」

还是不行,这个假设有个根本上的矛盾:若无法有效地活用抢来的东西,一开始就没必要费工夫去抢。

再深入想想。制果研取得大型长桌,就表示原本应该使用大型长桌的社团吃了亏;换句话说,我这个假设等于主张制果研不择手段取得大型长桌。虽然合理,合理与真相之间却存在鸿沟,我不相信如此合理却不合情的假设,千反田当然也不会接受。

「我撤回刚才的假设。可能性之三,」老实说我心里觉得这个才是正确答案,方才那两个假设只是杀时间的消遣罢了。我顿了顿之后继续:「制果研以必须用到特殊设备以及顾虑安全性为由,向总务委员会申请到了大型长桌。」

「什么特殊设备?」

有些设备在使用前必须取得总务委员会的许可。

「他们申请说会用到火。就是那个桌上型瓦斯炉。」

千反田一听,转头再度看向制果研的摊位。

「制果研需要用到瓦斯炉而申请了大型长桌,毕竟在狭窄的空间里开火很危险。然而光是摆个桌上型瓦斯炉,大型长桌空间还有剩,于是她们摆上南瓜,让摊位整体看起来不那么空荡,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这样一来,也一同解释了为什么会摆个南瓜在那里。虽然推测时间比我预感的还多,但千反田应该能接受这个假设。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千反田依然直盯着制果研的长桌,以及分发着饼干与红茶的两名制果研社员。

经过令人有些不安的沉默之后,千反田缓缓地摇头道:

「原来如此。虽然我很想称赞『真是精彩的推论』,可是……」

我也顺着千反田的视线看去。保温瓶、纸杯、桌上型瓦斯炉。

「……那个瓦斯炉并没有开火哦。」

现在的确是没在使用,看就知道了。

但这不足以佐证千反田的怀疑。

「你在说什么?现在没开火,不表示等一下不会用到呀。」

制果研的两人现在是将保温瓶里的红茶倒进纸杯提供给新生,但一直发送下去,总有用完的时候,届时就会需要用到瓦斯炉煮开水。这是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呀!

千反田突地把脸凑近来瞅着我,一双大眼睛仿佛看透我的内心。

「折木同学,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笨蛋吧?」

「怎么会。」

「那就是阿呆?」

我只是觉得这是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

千反田缩回身子,微温地说:

「我又不是不经思考就把话说出口的。只要盯着她们摊位看,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千反田的视力、听力和嗅觉都很强,味觉可能也很优秀,莫非她异于常人的五感察觉了什么我没留意到的东西?

「你看到什么了?」

「和折木同学你看到的是一样的。」

她应该不是在闹别扭,那就是在向我下挑战书了,好样的。我定睛看向制果研的摊位。

确实不是没有令人在意之处。

「……那个大铝壶看样子是全新的,可能从没烧过水。」

但这不保证她们等一下不会拿这壶来烧水。我瞄了千反田一眼,她依然面带微笑,显然不打算吭声,那就是还有下文了。我继续说:

「制果研在分送红茶,而红茶是从保温瓶倒入纸杯里,如果红茶用完了,当然得煮红茶。」

咦?红茶不是用煮的。

对哦,就算制果研在现场烧了开水,还是没办法生出红茶。

「我知道了,你是想说茶叶的问题吧?」

「答对了。」不知是否我多心,感觉千反田似乎挺起了胸膛。她说:「制果研发送的是饼干和红茶,光是烧开水也没办法生出红茶的茶叶,但那张长桌上却遍寻不着茶叶的踪影,所以她们应该是事先在别处冲好了红茶,装进保温瓶里,再带过来会场。」

我一向认同她出类拔萃的五感,却不曾觉得她有优秀的洞察力。这下被她超前了,我虽然不至于不服输,但还是试着在鸡蛋里挑一下骨头。

「她们说不定一直保留保温瓶里的茶叶呀,补充热水进去又是一条好汉了,再不然事先把茶叶放在大铝壶里也成。」

我话声刚落,千反田睁圆了眼看着我:

「折木同学……莫非你从没泡过红茶?」

我无话可说。

千反田说中了。我算是爱喝咖啡的人,但红茶都是喝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长这么大从没自己泡过红茶。虽然我也不是在向人坦白自己人生历练之肤浅,但仍不禁有一丝惆怅。

「如果茶叶一直泡在热水里,红茶只会愈来愈苦涩,所以一般才会使用附有滤网的茶壶,或是用滤压壶一次冲泡一份;就算是茶包,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必须把茶包拿出来才行。」

「是哦?」

「是的。」

原来这么讲究,外行如我不好说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制果研的长桌上不见任何茶叶或泡红茶的道具。

这代表她们所准备的红茶只有保温瓶里头的量,也不打算在现场烧开水另泡更多。

事情变得愈来愈奇妙了。

「那会不会是这样——制果研虽然准备了瓦斯炉,但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到,既然不用,那东西的用途就和南瓜一样,不过是装饰品罢了。」我想了一下,「但是会出现瓦斯炉就表示下述的假设是正确的:『制果研以需要用到瓦斯炉及顾虑安全性为由,申请到大型长桌』,怪的就是她们不打算使用瓦斯炉,也就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出乎意料地棘手。本来只是当作赢新祭上杀时间的消遣才陪她推论,没想到竟然歹戏拖棚。内心的不安让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千反田,而她也几乎同时别开了视线。

这时我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

虽然已进入春季,这人却有着晒成浅褐色的脸庞,一头短发,五官与打扮显得活泼飒爽,要不是瞥见上身那件没拉拉链的棒球外套下的水手服,我可能一时还看不出这人究竟是男生还女生。我和千反田几乎同时看向她,虽然我们俩都很清楚此刻的赢新祭已经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却暗自觉得不会有新生来。我们的心态何时变成这样?

这位双手插在外套口袋的女学生,面对吓到一时说不出话的我们,只是轻轻朝我们点头打招呼。

「你们好。」

说着她调皮地一笑。

先回过神的是千反田。

「啊,呃,你想来体验入社吗?我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我叫千反田。」

棒球外套女生依然笑咪咪地回道:

「不是的,我只是四处逛逛,听到你们讨论的事好像很有意思,忍不住停下脚步。我叫大日向,是一年级新生。」

没听过的名字。这姓氏虽然不像「千反田」那么少见,但听过的话应该会留下印象。只不过常态套在我身上本来就不准,因为我一向不会积极地记住他人面孔和姓名。

然而,总觉得似乎见过这张脸。一年级新生当中我会有印象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镝矢中学的?」

大日向看向我,嘻嘻一笑。

「是的。」她说着点了个头。真是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

「这样啊。」

所以是学妹了。我思索着该聊点什么镝矢中学的事,却没特别想问想说的,就没吭声。

倒是一旁的千反田开口了:

「今天是社团招生哦,如何,要不要考虑来体验一下我们古籍研究社呢?我们的社团活动……呃……很多方面都有接触哦。」

「很多方面都有接触」,这说法真好。

「可是感觉好像很难耶,要会读古文吧?虽然我很喜欢国文。」

「不用的,我们很少在读古文,当然如果想读还是可以读的。」

「是哦……可是……」

感觉大日向似乎没什么心思在听,突地低下身子把脸凑近千反田说:

「我朋友常说,『一旦着手的事就应该做到最后。』嗳,学姊,后来南瓜之谜究竟怎么了?」

「咦?」

搞什么?偷听人家讲话啊。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唔……」大日向撇起嘴想了一下,「……『想吃饼干的话去拿没关系』,大概从那里开始吧。」

「那不是打从一开始吗!」千反田发出接近惨叫的惊呼,仔细一看,她的脸颊明显红起来,「你全都听到了吗?完了……好丢人……」

我们聊了什么丢人的事吗?

大日向好像也很意外千反田有此反应,吞吞吐吐地说:

「呃,很抱歉,我没打算偷听的,只是……刚好听到南瓜的事,有点在意而停下脚步,然后你们又一直聊下去,我忍不住想知道这两人会推论到什么程度呢?所以就……」她用力地低头道了个歉,「对不起。」

「别这么说,不需要道歉的……」千反田像要遮掩咳嗽似地把手掩上嘴边。

大日向依然一脸尴尬,但不一会便恢复先前的笑脸。

「然后呢?南瓜之谜究竟怎么了?」

千反田就算了,为什么这位一年级的也对这种事如此好奇?不过横竖我们都推论到一半,头都洗下去了。我开始回想我们讲到哪里。

「刚才讲到,她们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到瓦斯炉。

还有多余的空间摆南瓜当装饰,表示她们摊位使用的是大型长桌。

而申请得到大型长桌,是因为她们以会用到瓦斯炉为由。

但实际上并没有用到瓦斯炉,令人费解的就是这一点。大概是推论到这里吧。」

我说完看向千反田,只见她微低着头没吭声,看样子她是真的觉得丢人不已。从入社以来,我只见过不时拿一堆麻烦事来找我的千反田,现在她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那这个假设如何?」大日向以足以盖过四下喧闹的音量说道:「那些人原本打算要用瓦斯炉,不过目的不是泡红茶;可是后来计划更动,用不到瓦斯炉了,但既然都申请说要使用,还是得摆出来让人看到才行。」

「原来如此。」能够立刻提出假设,表示她真的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可惜她的假设并不成立。我回道:「但她们应该很早之前就决定要分送红茶和点心了,至少不是今天才临时决定。既然都已经早早敲定要在赢新祭上供应红茶和点心,使用瓦斯炉的计划却突然生变,我不太能认同这点。」

「很难讲吧?只要社团里常备有点心材料和茶等等,就算今天才决定要供应,还是来得及制作的,一早揉好面团等发酵,午休时间就能进烤箱了呀?」

确实制果研可能常备有制作饼干的材料,但问题不在那儿。我举起手臂指向一处。「饼干或许还可能赶工,但那块旗帜绝对不是在今天之内说要做就得出来的。」写着「这里有下午茶ㄡ!」的旗帜上头有刺绣串珠的图案,就算逮住一整天课堂间的空档再怎么赶工,也很难做出如此精致的大作,「要做出那样的成品,她们肯定老早就敲定好要在赢新祭上提供下午茶,然后花很多时间慢慢缝制出来的。」

「是吗?」大日向似乎不愿意认同,「嗯,不过,你这么一说也对。这谜团真的很难啊。」

看着大日向的表情,我发现自己做了蠢事。说起来我根本没义务对她解说谜团的真相,面对她提出的假设,我只要回她一句「嗯,有可能哦」就搞定了。身为节能主义者,我走错了一步。

「那么……唔……」大日向沉思着。

一开始觉得南瓜奇怪的又不是她,却如此热中于解开南瓜之谜,虽然她也说了,「一旦着手的事就应该做到最后」,说不定这真的是她的信条。

她似乎想不出其他的假设了,忿忿地瞪向制果研,吐出一句:「哼,反正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家伙。」

「这说法太偏激了吧,她们的点心还真的满好吃的哦。」

「她们的饼干也发到这里来了吗?」

「先前文化祭的时候曾经拿来我们社团兜售。是说你为什么说人家不是好家伙?」

大日向再度瞪向制果研几秒之后,挺起胸膛说:「我朋友说,『不报上名的家伙背后一定有鬼。』」

是吗?要我的话,也不想走到哪里都在胸前挂着写上「折木奉太郎」的名牌呀,还是她这话是某种譬喻?

我正犹豫着该作何反应,身旁的千反田突然抬起脸说:

「就是那个!」

「什、什么是哪个?」大日向也是一惊。

「大日向同学你刚才说出来了吧?真是太厉害了。问题症结就是那个!」

大日向不禁往后缩起身子。千反田,拜托你不要突然去吓一年级新生幼小的心灵好吗?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我一问,千反田立刻用力看向我:

「放个南瓜在那很怪。」

「所以我们不是一直在讨论这一点吗?」

「不是,我们没有讨论到。我说怪的是这个,」千反田说着指向一样东西,正是我们摊位上唯一摆出来的招生道具——写有「古籍研究社」的看板。

「我一直觉得制果研的摊位哪里怪怪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看着双眼发亮的千反田,一旁的大日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请问……学姊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智果言』,那是什么的简称吗?」

「看吧!」

我这才发现,千反田的症结原来在此。制果研的摊位缺了一项不可或缺的东西。我竟然犯下这种失误。看来我多少也融入了神山高中的生活,难怪当局者迷,没能察觉这一点。我一看到那情绪高昂的两人组就晓得那是制果研究社的摊位,然而——

「对耶,没有看板。那张长桌和那块旗帜上头都没有标出『制果研究社』的名称。」

「就是这一点。招募社员时标示社名的看板当然是不可或缺,但她们的摊位上上下下都看不到社名,反而摆了个南瓜出来,所以我才觉得好奇!」

一旁的大日向一副恍然大悟「原来是『制果研究社』的简称啊」的神情。我没理会她,兀自思考着。

是作业上的失误吗?不,应该不可能,那么投入制作赢新祭要用的旗帜,却忘了把社团名字明显标示出来,怎么想都太扯了。

那么,莫非一如大日向所说,制果研是因为背后有鬼才不报上名字。这样的话,她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是不能让谁见到的事?

那件事和他们提出了瓦斯炉的使用申请却将之晾在一旁,有关系吗?

耳里传来数个社团的招生吆喝,猜谜研究社、辩论社、摄影社、花道社、料理研究社、天文社,当然还有制果研究社。

「折木同学……」

千反田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那张大型长桌上之所以摆出了南瓜,是因为那个摊位原本不是制果研的。」

我一开口便先说结论。

想当然耳,省略的说明太多,千反田愣在当场。

「你说那不是她们的摊位,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嗯,还是照顺序说明比较好哦。」我沉默数秒,整理思绪后开口了: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

社团如果提出申请说会使用到桌上型瓦斯炉,总务委员会就会优先考虑分发大型长桌给该社团,然而今天要到这张大型长桌的制果研却用不到瓦斯炉,为什么呢?因为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的社团并不是制果研。」

「也就是说,」千反田的手掩上嘴,「强占别人的摊位吗?」

就凭那傻乎乎的制果研二人组?不可能。

「是交换。原本制果研被分配到的摊位,和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的社团摊位互换了。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提出使用瓦斯炉申请,实际上却没打算使用』的情况。由于制果研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使用大型长桌,所以她们为了让摊位看起来不那么空才搬了大南瓜,没摆出看板也是这个原因。两个社团私下讲好互换摊位,总不好让总务委员会发现,也就演变成无法光明正大地挂出社团名称的状况了。」

「可、可是……」千反田似乎一时难以相信,她摇着头说:「这样的话,原本预定要使用那张大型长桌的社团不就吃大亏了吗?对方怎么会同意换摊位呢?」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举起手一扬,示意她看看挤在这小小中庭里的数十个社团。

「这当中有个社团,应该要用到瓦斯炉却没使用。」

「不用这么兜圈子讲话嘛。」大日向硬是插了嘴,「会用到火的社团又没几个。」我说这位新生,你也太小看神山高中精彩的社团活动了,哪个社团会做什么事是很难预料的,谁晓得哪天哪根神经不对劲,古籍研究社会卯起来煮猪肉味噌蔬菜汤和炸什锦盖饭分送大家吃,这就是神山高中呀。

不过,嗯,确实以她说的方式能够大幅缩小有嫌疑的社团数量。

千反田低喃:

「啊……对耶,我怎么忘了。」

先前在体育馆举办的各社团简介,千反田也去听了,她的记忆力比我强得多,会记在脑子里并不奇怪。

「是料理研究社,对吧?他们之前就说要在赢新祭上发送山菜料理给大家吃。」

我点了头。

眼前料理研究社是否端出了菜分发给新生呢?没有,他们什么都没端出来,顾摊的社员只是招呼新生说:「欢迎来社办玩玩,我们会做料理请大家吃哦。」

「是因为食材准备不及吗?」

「你说山菜吗?与其做出重大牺牲把大型长桌让给制果研,他们大可用别的食材打发新生。」

「怎么说打发呢?至少请说是拿现有的材料做出料理。」

「现有的材料能做出什么东西吗?」我看到千反田瞪向我。是你自己要我说的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一定是出了更大的纰漏,以至于无法现场供应料理给新生。」

「会不会是苦味没有去干净,没办法端上台面呢?」

「一样意思啊,如果是那样,只要放弃山菜料理,拿现有的食材做别的料理就好了。就算实在走投无路变不出好料理,也不足以让他们放弃难得的大型长桌,只要摆出一些厨房用品之类的做展示,桌面一下就能摆满了,就像现在制果研所做的方式。

所以,料理研究社所犯下的失误,严重到必须和制果研交换摊位来隐蔽才行,不能让经过的新生起疑『为什么料理研究社搬了瓦斯炉来现场却什么菜都没端出来』。要不要赌赌看,我想料理研究社一定和制果研一样,也没有把标示社名的看板摆出来。」

大日向也说过,不报上名的家伙背后一定有鬼。

我不知不觉压低了音量。或许在一片嘈杂中听不清楚,千反田的脸又贴了过来,一旁的大日向也跟着凑近身子,那张晒成浅褐色的脸就在我面前。大日向悄声问我:

「什么失误会那么严重呢?我这么讲虽然有点过分,不过是社团活动做的料理嘛,就算煮得再失败,怎么想都不至于要拼命隐瞒不敢让人知道啊……」

她觉得不会发生严重到不能张扬的失误,果然还太嫩了。

「他们经手处理的是食物,要是一般的餐饮店,有个一旦犯了就会面临被勒令停业的严重失误吧?」

「你说的莫非是……」

我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

「食物中毒。」

3现在位置:4.1km处。剩余距离:15.9km

结果那天,我的推论说中了部分,而千反田提出的「山菜料理准备不及」推论也说中了一部分。

料理研究社在山菜的事前处理上栽了跟头,原本计划在赢新祭上端出蕨菜味噌汤招待新生,没想到到了午休时,上午试吃的社员全都喊肚子痛。

就现况来看,他们既然试图隐瞒食物中毒,表示很可能社员都没去保健室。一听到我到此的推论,千反田立刻冲了出去,她应该晓得山菜引起的食物中毒不可小觑。

由于她说可能需要人手帮忙,但总不能让赢新祭的摊位空着,我正犹豫不决,大日向说:「啊,那我去帮忙好了。」后来的事情经过,我就是听大日向说的。

「千反田学姊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料理实习教室,社团的人一开始还装傻,学姊严厉地说自己全都知情了,硬是把吃坏肚子的人全揪出来。而且她好像有认识的人在里头,事情意外地进行得很顺利。」

「千反田人面很广的。然后呢?那些人身体状况如何?」

「不太妙,他们虽然想各自回家休息,可是好像连走路都有困难。学姊看过所有人的症状之后,暂时离开了实习教室,回来时带着一位听说将来会当医师的人,家里好像是开医院的,看上去非常有架势,可是感觉好像不是很想帮忙处理。」

那个人应该是入须学姊吧,虽然大日向说她一副不是很想帮忙的态度,但我想那不过是她平日的模样。

「那个人要食物中毒的同学以盐水催吐之后,对千反田学姊说:『等吐完后观察一阵子,要是还是不舒服再带去我家。』他们应该是不能上医院吧。」

「嗯,要是确定是食物中毒,医院有义务通报保健所。」

「有那种义务吗?医师不是还有保密义务什么的?」

「别问我。」

「总之幸运的是,他们吐过之后就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换句话说,料理研究社最后得以压下这次的失误。据大日向说,千反田答应对他们隐瞒食物中毒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个交换条件,她非常严格地帮料理研究社的人上了一课,教导他们正确的山菜事前处理法。至于我,在她们忙着料理研究社的事情同时,心想反正肯定不会有新生上门,于是大剌剌地拿出没读完的短篇集继续看下去。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日向一如初次见面时,再度朝我们露齿调皮一笑说:

「我决定要入社了。对了,你们说是什么社来着?」

不用说,千反田担心了起来。

「你真的确定吗?我们什么都还没跟你说明呢。」

「不用啦。」接着大日向依序看向我和千反田,又是一笑,「感觉你们感情很好呢!我最喜欢看到要好的朋友了。」

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她。

坡道愈来愈陡,从后方超越我的同学之中也愈来愈多人呼吸急促。虽然不是有意识地这么做,但我不知不觉开始步行前进,看来是太专注在沉思的关系。

一名在一年级时同班过的同学追过了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是二年C班的,也就是说C班的人已经陆续追上来了,我却直到此刻才察觉这一点,说不定老早就有C班的人超越了我。

伊原呢?我回过头看,只见长长的坡道上拉出好长一条人龙,全是神山高中的学生,我不由得联想到勤奋的蚂蚁大兵。我要是再这么悠哉地步行前进,难保最后不会像蟋蟀一样陈尸荒野。我回过头看向坡道顶端,就在不远的前方了,最后剩下的这段陡坡我几乎都用走的。虽然不能说是预料中之事,但我终究是无法估计出我和伊原之间相距多少距离。

只剩最后一小段坡道就要到顶端时,我抱着多少拉回落后进度的心情加把劲跑上去,一到坡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我甚至觉得有阵凉风吹来。印象中过了这个坡顶马上就迎向下坡道,但我记错了,前方出现的是约一〇〇公尺的平坦道路,路边有座小庙,虽然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总之我在心里双手合十祈求保佑,接下来路还很长、悬案还很多,请保佑一切顺利吧。

道路两旁非常辽阔,数栋建筑物相连,看外墙就晓得是旧民家,一座全新的自动贩卖机孤伶伶地矗立在那更显突兀。

这段平路我决定用走的,而不晓得是否因为刚爬完险坡,前后也有许多同学步行前进。一名体形高壮的男同学冲上坡顶之后,停下来把手拄着膝盖大声地喘着气。或许在他的计划里,全程只有这段险坡要尽全力冲刺,但我怀疑这个策略能否让他撑到跑完,毕竟现在还在赛程的前段。

虽然毫无根据,我决定相信伊原还在我的后方。要和她碰头,这段平路会是个好地点,因为如果在更前面的下坡路段问她事情,对我们两人而言恐怕都很吃力,得在这段路堵到她才行,于是我把脚步放得更慢了。

说到伊原。

当初她得知大日向申请体验入社时是什么反应呢?

我倒记得里志的反应,他一如平日以夸张的言词说,即使只招募到一个人也该大肆庆祝一番才是,「哎呀呀,实在很难想象奉太郎拉人入社的模样,这个学妹的出现根本就是奇迹呀!」之类的,接着抓着大日向问镝矢中学是不是一如往昔?有没有哪个老师离职了等等。

至于伊原的反应,我没什么记忆,等到留意到时,她和大日向已经走得很近了,不过想当初伊原也是很快和千反田变成好友。这家伙虽然平日给人咄咄逼人的冷酷印象,说不定其实有着不怕生的个性。大日向的身高比伊原要高得多,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站在一起聊天时,一眼就看得出伊原是前辈。

忘了伊原在什么时候说过:

「小向,光看外表会觉得你是运动阳光型的耶,皮肤也晒得很漂亮。」

大日向有些害羞地回道:

「那是滑雪晒出来的啦,不过我肤色本来也比较黑就是了。」

「哇!你会滑雪啊?是去这附近的滑雪场吗?」

「这边的也会去玩,不过今年我跑去岩手县滑哦。」

「不是玩单板?」

「我玩一般的双雪板。学姊你是玩单板吗?」

「我两种都不会。」

我想起了两人之间这段天真无邪的对话。

而且我记得她们俩在一起总是说说笑笑的。

我边走边频频回头。

被我猜中了。走到这段平路的中段时,伊原出现在坡顶附近。

只见她夹紧腋下,注视着自己的脚边,由于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应该是很认真地跑上那段险坡吧,呼吸明显地紊乱,步伐不大,但进入平路后,手臂的摆动幅度稍微增大。相当正规的跑法。

我也摆动手臂,缓缓地跑了起来。

接着配合后方伊原的速度,空出相隔约一个人的距离之后,与她并肩前进。

「伊原。」

听到我喊她,她只是瞥了我一眼。

接着一如我的预测,她不发一语地提高速度。我早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但我当然不能被她抛在后头,于是紧追不放。

「只要回答我一件事就好。伊原,我只问一件事,是关于大日向的。」

伊原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张口呼吸的嘴里只简短吐出一个字:「说。」

我要问的事,事先就想好了。

「昨天你和大日向在社办外头擦身而过,对吧?然后听到她说要退社。」

伊原微微点了个头。

「我听里志说,那个时候大日向还跟你说了有关千反田的事,说她是『宛如佛陀的人』。大日向真的是这么说的吗?一字不差?」

这时伊原才终于转头看我,我感觉忍耐着跑步之苦的她,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疑惑。她的视线很快就拉回自己的脚边,她似乎打算趁这段平路调整呼吸,只见她大口呼吸着。

虽然和她并肩前进,但我怕惹她不开心而刻意隔开一段距离,没想到她此刻却突然凑近我。短短几公尺的并行之间,她口齿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接着我放慢速度,伊原则是维持原速度,很快便进入下坡道消失了身影。

她的话语则留在我的耳里。她是这么说的:

「不是,小向说的是:『千反田学姊是个看上去宛如菩萨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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