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在位置:14.3km处。剩余距离:5.7km
可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和姊姊一道步行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时候听说旧的民众活动中心要拆除,姊姊兴奋不已:「会不会用爆破的方式拆房子呀?」决定带着我去看热闹,当时我的确也很兴奋。但要是时光倒流,我很想站到当年的自己身后,然后轻轻把手放上小男孩的肩头,温和地告诉他:「想也知道不可能有那种事呀。」当时我们姊弟俩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我想哭的时候,姊姊便鼓励我:「那景象一定很壮观哦。」而继续走下去。多么令人感动落泪又有毅力的好孩子呀。
拆除作业当然不是用爆破的方式,而是出动了大型怪手。但印象中我没有因此失望,亲眼见识到巨大的建筑物华丽且迅速地被拆毁夷平也是相当痛快。
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回程的痛苦。去时的亢奋情绪已逝,不知道回家的路的我只是一味跟着姊姊走,连此刻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此外肚子又饿,天色也开始变暗,姊姊看着哭丧着脸拖着步子的我说:
「走走停停的话脚会痛哦,好好跟上来。」
结果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有没有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家了。
会想起这段往事,不用说,是因为我一下步行一下跑步,忽慢忽快的下场。现在脚开始痛了,精确来说是右脚脚踝一带隐隐作痛,如果是脚底、小腿或脾脏痛,我还能说服自己反正长跑就是这么回事,但怎么会是这个部位在痛呢?
下坡路眼看要结束。
我的头总是不自觉地低着,现在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成片插完秧的辽阔青色水田,以及零星散布其间的宅邸。不知是还没收拾,还是这带的端午节也和雏偶祭一样是按照旧历在过,远远的民家仍挂着鲤鱼旗。我望着旗子翩然翻飞,成片长稻苗迎风摇曳,划出波纹,才察觉一直有凉风吹拂;太阳高挂在天,却不觉得热得难受。从神山高中的操场出发,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有了想认真跑一下的心情,偏偏有意愿跑步的时候脚却痛起来,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保险起见,还是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停下脚步。路边开着白色小花,即便毫无附庸风雅的心思,我也晓得这是铃兰。我茫然地望着小小花朵,抚了抚右脚踝,然后压几下,最后捶了捶。
「……嗯,这种程度的疼痛还能撑吧。」
痛楚并没有消失,但摸了摸感觉也不是太严重,而且没肿起来,应该没问题吧。就在我打算继续前进时,唐突地飞来一阵斥责声。
「喂!你这家伙给我认真跑啊!」
我一头雾水,抬起头一看,一年级时同班的某某正跑过我身边。
我跟这人不熟,只是曾经同班,印象中没讲过几句话,只不过我想起从前听过很类似的声音。那是寒假前全校大扫除的时候,因为垃圾桶满了,我正想拿去倒掉,却换来一句满含忿恨的:「不用你这家伙去倒啦!」当时我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那位某某可能晓得我是二年A班,才会讶异为什么我早早出发却还在这儿混水摸鱼,但他讶异归讶异,语气也太冲了吧。我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他对我怀有敌意,虽然不记得自己从前和他有什么过节,可是想来是曾经做了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事。而且……他应该也跑累了,火气总会大了点。
我要是现在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跑,一旦追上他难免尴尬。虽然脚痛不太严重,我决定暂时用步行的。
几个人陆续超越我而去,我思考着「讨厌」这件事。
我觉得自己的个性不是树大招风型,也不是人见人爱型,如果对一百个人做问卷调查,当中应该会有人受不了折木奉太郎这个人。就算对我再宽容,毕竟我不是会积极参与团体行动的人,班上的活动也明显时常敷衍了事,结果就是常常收到「那家伙搞什么啊,都不为大家的事出力」的冷漠视线。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或许可说是超然吧。
但就算是这样,我通常还是会选择避开讨厌我的人。此刻我以步行前进而非跑步,也是这个原因。不过里志在这方面就和我不一样。
那小子不会避开人群,时常四处跑四处露脸,出力也出嘴,但不是因为他喜欢插手管别人闲事。里志的出现并不代表「交给我办吧」的意思,而是出于「也让我玩玩看吧」的心态,而且,他虽然只是参一脚,可是做起事来却从不敷衍。不过他这看似四处沾酱油的表现似乎也会招人误解,强就强在里志即使晓得有人讨厌自己,还是依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换句话说,他可能远比我还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这也是一种超然。
然而,也有些人和超然二字完全扯不上边。多亏方才那位某某骂了我,我想起昨天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语。
不过,还是只有当时说上话的两位当事人才有资格讲这个部分。
路边停着一辆公车。
令人感动的是车旁还有一座附遮檐的小小候车亭。这座亭子的铁皮锈蚀斑驳,而钉在墙面的招牌字形古朴且满是灰尘,似乎是珐琅制的。长椅则是塑胶制品,即使设置在可遮风避雨的亭子内,还是风化得很严重,结构显然很脆弱,而且边边还缺了一大块。它的断面已然褪色,四下却不见缺了的角,看来不是这两天才坏的。
没有地点比这里更适合观望跑步的神山高中生了。我小心避开他人耳目,若无其事地溜进亭子里,在角落暗处坐了下来。只要等着,千反田迟早会出现。
刚刚才被那位某某君突如其来地辱骂不认真跑,如今我却连跑步都放弃了,但其实我有我的理由。
今天早上从操场出发后没多久,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昨天我和千反田、大日向三人在地科教室里,后来伊原来了就说大日向要退社,到这为止大致都与事实相符。
不过经过我这一路的回想,同时也向伊原和里志问到一些事,我渐渐醒悟昨天放学后的那数十分钟有多关键,不是能够以一句「我一直在看书所以没印象」带过。有了这个觉悟,先前觉得无关紧要而淡忘的回忆,又鲜明了起来。
先不论是否为事实,千反田显然觉得是自己逼得大日向退社而自责不已,要是我没神经地追上跑步的她说:「那件事应该还有办法挽回的。你先停下来,我有话想问你。」她一定只会默默地摇头以对。她脾气很拗,一旦决定的事便不肯更改。
但我非得拦下千反田不可。
为了让她停下脚步,我试图回想昨天放学后的关键数十分钟发生过什么事。必须得出一个推论告诉她才行。我得厘清在千反田的认知里,她觉得大日向退社的原因。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当中的症结点。
2过去:大约十九个小时又三十分钟前
我不确定确切的时间,但黄昏来临时,我走出位于三楼的二年A班,晃荡着朝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地科教室前进。手边的文库本看到后段了,我想干脆在社办把书看完。
走廊上,收拾回家的同学与我擦身而过;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社员在忙着张贴海报;一名抱着大纸箱的同学因为看不到前面,边走边频频从纸箱左右探头张望。一如平日的放学时间,高声喧闹与低语四处可闻。我一手插口袋,把玩着口袋中买午餐时找回的零钱。
要前往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必须经过连接通道,由于通道共分上下两层,晴天时可以走上层的天台。我来到天台,风阵阵吹拂,远处传来棒球社社员的金属球棒打到球的清脆声响。
神山高中放学后的这段时间,通常听得到管乐社或人声音乐社社员练习的乐声,昨天却很安静。眼前一名不认识的女学生正倚着生锈的拦杆,忧郁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世上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太阳再低垂一点,应该会是一幅凄美的画面。
我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转角平台处有块公布栏。因为过了社团招生期,公布栏空荡荡的绿色底板尤其醒目,一名美丽的女演员在唯一贴着的海报上头面露微笑,文案写着:「等等 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实在语焉不详。
在这个学年度,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社办只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天文社一向很吵,这天难得一片寂静。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朝地科教室走去,眼前的景象却吓得我差点跌倒,倏地停下脚步。
眼前空教室的横向滑门门框下方,吊着一个人。
虽然这样想很惊悚,但我一瞬间还以为是有人上吊。明明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呀,现在求死也太早了。
不过我想太多了,因为那个人的两手正紧紧抓着上门框。
悬吊着的女生一身水手服,由于她面向关着的滑门,我只看得见她的侧脸,不过已经够让我认出是谁了。我看向她的脚边,她穿着深蓝色袜子的双脚完全离地,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她。她说不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这副模样,别吭声当作没看见才是做人应有的厚道,不是吗?
但这份顾虑是杞人忧天。我以为我没发出声响,她却发现我了,还「哇!」地大叫一声,手一松,整个人猛地撞上门板又一屁股摔下地。虽然她马上一弹站了起来,却还在恍神。
「你好。」
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嗯,你好。」
「今天天气很好呢。」
「是啊,非常好。」
大日向友子为何在放学后独自悬在专科大楼四楼的门框下方呢?要是千反田在场,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难度谜团的解答。笑咪咪的大日向悄悄地把手伸向身后,不着痕迹地拍去裙子上的灰尘。
既然她知道我看到了,总不能事到如今才装蒜,于是我绞尽脑汁,尽可能不触及敏感问题地发问了:
「唔……」我无意义地伸出食指转了一圈,临时生出的说词是:「是那个吧?在做拉背伸展操?」
一听就是憋脚的体贴之词,大日向不禁苦笑。
「背根本没拉到吧?要拉也是在拉手臂呀。」
「那就是拉手臂伸展操?」
「嗯,差不多那个意思。」
大日向的视线轻巧地移往窗外,我看不见她的眼神。接着她瞥了我一眼,反问我:「学长要去社办吗?」
「嗯。」
「这样啊……」她下意识地低喃着,却让我听出她话中的失落。她大概没料到我会出现吧,不过,古籍研究社向来没有固定聚会时间,大家都是想出现就出现,即使目前已过了一年,这老规矩依然没变。
我看向走廊尽头的地科教室,发现教室的门是敞开的,这应该是为了让教室的空气流通吧。
「好像有人在啊?」
大日向望向开着的教室门说:
「社长在哦。」
「千反田吗?」
「福部学长在委员会那边好像有事要忙,刚刚来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里志正在准备明天的星之谷杯,我反而比较好奇他怎么还有时间过来露脸。
「那小子永远都是个大忙人。」
大日向似笑非笑地点头说:「好像是,最近学长连周末都——」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然后突然一脸认真,像要讲什么重大秘密似地问我:「折木学长,你是福部学长的好朋友,应该也晓得吧?」
虽然不像千反田那么严重,但我发现大日向有时讲话也会习惯性地省略一部分。千反田大多是急着讲到结论而漏了中间的说明;大日向又不太一样,她似乎会自动省略掉她自认为不用明讲对方也知道的部分,而这对她而言是一种亲密的表现。
我说里志是大忙人,大日向听了回说「连周末都——」。我没有掌握里志的行程到连他的周末如何运用都晓得,只是可想而知他有事要忙,而我晓得的事只有一件,却不是一件能够随随便便拿来闲聊的事。
「我说你啊……」
「我是从班上同学口中听来的。」
「同学?」
里志那件事应该没有大到足以成为流传于一年级教室里的传闻。
「喔,福部学长的妹妹跟我同班。」
原来如此。我这才想起听说里志的妹妹今年也进了神山高中,这么说来大日向会晓得那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跟里志的妹妹交情很好吗?」
「嗯,还好,有时候会一起吃便当而已。」
「我只见过几次,不过她是个怪人吧?」
大日向偏起头:「是还满有个性的,但不到怪人的程度啦,我反而觉得福部学长还比较怪呢。」
我们俩说到这,都暂时没吭声。
好了,那位满有个性的福部妹妹到底跟大日向说了什么?
我和大日向视线相交,彼此刺探着对方。我盘算着这家伙知道了多少关于那件事的资讯?我能提到什么程度?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但我很快就腻了,也懒得花力气猜测对方的心思,再说为什么我得为了里志的事这么小心翼翼?于是我很笼统地说:
「你是指里志跟伊原的事吧?」
大日向像是松了口气,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嗯,没错,学长果然知情。」
「我只知道好像尘埃落定了。」
伊原对里志示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我所知,少说在我们中学三年级的冬天就开始了,但里志只是一味闪躲,从不正面回应。我没打算帮他们任何一方的忙,也不曾在意他们之间的后续进展。
到了今年的春假,我听说里志宛如闹剧的你追我躲戏码告一段落,之后他的周末行程似乎就一直处于满档。
「我班上那个同学说啊……」
我至今从未有机会自女学生口中听到所谓的传闻,她们是不是都会露出一副宛如沉浸在不为人知的愉悦之中,并且狂喜不已的表情呢?大日向压低声音说:
「那两个人刚交往的那阵子,福部学长成了很可怜的人哦,连续三天左右对伊原学姊都只说得出『对不起』,不停地道歉。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啊?」
这什么状况?真是太悲惨了,里志低声下气的行为竟然被亲妹妹得知,还传进了学妹耳里,唯一的救赎是大日向看样子并不清楚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里志拖了一年多才给伊原正面回应,的确应该好好地向人家赔罪。
话虽如此,其实我对他们俩的事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决定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看着一脸期待地盯着我的大日向说: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明明不值得,却让人家苦苦等待,所以觉得该道歉吧。」
听到我这暧昧朦胧的解释,大日向不禁一愣。
本以为她会追问一下去,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真羡慕,这种讲法感觉得出你们交情很好呢。嗯,我喜欢。」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日向只是盯着我,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没再说话了。我心想闲聊这么久也够了,正打算朝社办走去,大日向出声喊住我:
「啊,学长!」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呃……那个……」大日向吞吞吐吐地不知在嗫嚅什么,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请等一下。」
然后,她转身面对方才那道门框,纵身一跃,手又勾上去了。
我当然是心头一惊,却没打算开口问她在干么,只是她叫我等一下,我就等等罢了。我望着大日向的背影,刚刚她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还沾了些许灰尘拍干净。校内的扫除工作不够彻底真是令人遗憾。
「别看我这样,悬在空中其实很累人的。」
我想应该是很累的,不过,「不是你自己要挂上去的吗?」
「嗯,是啊,我也隐约这么觉得。」
话中有话。
我问她:
「还是,是有谁害你悬在空中?」
「我也隐约那么觉得哦。」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大日向是被谁害得悬在空中,那还真是可怜。因为我姊姊就常害我悬在空中,我很能体会那种心情。
「那就是……那个了。逃不出魔掌?」
大日向身子没动,只转过头看向我。
「我没有那么大的臂力呀,而且呢,」大日向挂上去应该只有短短几十秒,只见她一个松手,这回稳稳地以双脚落地,「把手放开要轻松多了,对吧?多谢,让你久等了。」
她腼腆地笑了。
我的确在那时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大日向在赢新祭上决定入社时,我心想这个一年级女生个头还真高,晒成浅褐色的肌肤加上时时带着笑意的嘴角,我甚至暗忖她外表这么活泼开朗,说不定反而有着极为纤细的内心。
不过昨天放学后在专科大楼四楼的走廊上,大日向露出了符合高一生——不,应该说是毕业前夕中学生的气质,个头显得娇小了许多。
「好,我们走吧!」
所以,我从她高昂声音里听出的虚张声势,应该也不是我多心了。
我本来心想千反田一个人待在教室里是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她正在尽学生应尽的义务——抱着教科书和字典预习课业。她一发现我们走进教室就抬起头来露出微笑,阖上书本。
「你们聊了些什么呀?」
我不讶异她会这么问,因为地科教室的教室门一直开着,加上千反田听觉敏锐,即使听不清楚我和大日向的对话内容,肯定晓得我们在聊事情。我没打算说谎,于是诚实地回道:
「我们在聊里志好像很忙。」
虽然没完全坦白,但也没说谎。千反田毫不起疑地点了点头。
「嗯嗯,明天就是星之谷杯了。」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从里志以外的人口中听到「星之谷杯」这种称呼方法。
「大日向同学,我们有三天没碰到面了哦。」
「啊,是哦。」大日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她环视地科教室之后,慢慢走到千反田身旁,「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嗯,请坐。」
看样子开着门果然是为了让空气流通,面朝操场的窗户也打开了好几扇,束起的窗帘迎风微微晃动。已经是五月底了,吹进教室的风一点也不冷。
从教室后方数来第三列、可眺望操场的窗边数来第三张课桌是我的老位子。我过去坐了下来,从校方规定的学生用侧背包拿出文库本。
拉开椅子的声响传来,我抬眼一看,大日向正要坐到千反田前方的位子。我翻开文库本,找到先前看到一半的地方,视线追逐起文字时,隐约听到千反田和大日向聊了起来。
不确定经过了多长的时间。
突然传来一声:「是。」把我从文库本的世界猛地拉了回来。
这本书内容很有趣,但偶尔会出现列出一堆数字的枯燥段落,在我看得有些走神的时候,人的对话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抬起头却只见背对着我的千反田,她似乎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是我听错了吗?不,我确实听到了很唐突的一声:「是。」而且是千反田的声音,莫非她不是在对我说话?但大日向不知何时不见人影。嗯,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应该是回家了吧。
总之我看着千反田的背影出了声:
「怎么了?」
我的音量并不大,但应该不至于小到她听不到,可是千反田依然动也不动,难道是睡着了?不过我没见过谁能够背脊挺直地坐着睡着。保险起见,我又问了一次,这次大声了一点。
「怎么了?」
千反田一惊,身子颤了一下。
她没动,只是缓缓转过头看向我,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只见她嘴角紧绷,眼中毫无光芒,怯怯地轻摇了摇头,旋即又转回去望着前方。我觉得奇怪,但只有两人的教室里总不会出什么天大的事,而且要是有状况,千反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我很好奇。」所以应该没事吧。
这时我发现外头的风变强了,不断灌进地科教室里,而虽然太阳还没下山,但气温变低了。我走过去关上窗,千反田仍背对着我动也不动。
我重新回到老位子,继续看我的书。
我这次决定直接跳过一堆数字的段落,再度沉浸在故事的间界里。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已是在阅读完这一章的时候。我想没经过多少时间才是。
我本来想一口气看完书,但天色愈来愈暗,还是回家好了。就在我暂时放下书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拉开来,伊原进来了。
她带着一脸困惑,担心地问道:
「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千反田吞吞吐吐地嗫嚅着。伊原转头看向门外走廊,接着压低声音说: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小向,她怎么说不入社了?」
3现在位置:14.5km处。剩余距离:5.5km
我躲在候车亭的暗处,数名神山高中的学生跑过我眼前。有人固定以轻快的速度前进,仿佛从学校操场出发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有人虚脱无力,或许是激烈的上下坡消耗了大量体力;也有人懒洋洋地跑着,像已经受够了星之谷杯这整件事。
我很想低下头静静地思考,但那样可能会错过千反田。
我坐上结构脆弱的塑胶长椅,抬起下巴思考着。
我觉得大日向决定退社的症结点,应该是在赢新祭到昨天为止的数十天之间。根据这点再回想先前的相处,确实有几个奇怪的征兆,而从伊原和里志口中得到的消息,也为我的质疑做了背书。
但是,千反田又怎么看呢?就我昨天看到她的状况,她心里显然对大日向的退社原因自有一番解释。是因为这数十天下来累积的不愉快吗?或者是因为昨天放学后的数十分钟里发生了让大日向不开心的事而愤然令她决定退社?
如果原因是出在数十天当中,可以这么推论——
千反田知道自己一直在给大日向压力,虽然可能不是明显的敌意或恶意,但至少昨天大日向说她决定退社时,千反田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认为:「啊啊,都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那样对待她,她才会决定退社。」说得极端一点,这个假设就是学姊欺负学妹,最后终于逼走人。
如果原因是出在数十分钟里,可以这么推论——
当我徜徉在文库本精彩的间谍风云中时,千反田做了某件事彻底惹火了大日向,譬如两人打算要吃炸鸡块,千反田却没问过大日向便擅自淋上了柠檬汁之类的。大日向因此火冒三丈,心想:「我再也不想跟这种人相处了!」而愤然退社。这个假设是突然的情绪爆发。
是哪个呢?
大日向无庸置疑是在这数十天的相处当中累积了相当程度的不满才会以「外表宛如菩萨」这种极为迂回的说法来责怪千反田。
那千反田是夜叉吗?她真的持续给大日向看不见的压力,逼得大日向选择退社一途?
该思考的症结点为何,我逐渐有了头绪。
等待是痛苦的。虽然不是在讲昨天的大日向,但悬在半空真的很累人。
最惨的状况就是在我没留意的时候,千反田已经超越我往前跑去。那样的话,我等于是待在这候车亭里等着永远不会来的人,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两眼昏花,直到某个冬天的早晨被人发现我冰冷的身躯,后人还据此写成一部名为《等待千反田》的舞台剧脚本。毕竟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无法估算我和千反田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我试着整理目前掌握的状况。
要是不回去神山高中,星之谷杯就不会结束,可是我不想跑步了,应该说累到不想跑;另一方面,我现在身处的地点是公车的候车亭,搭公车也是手段之一。
干脆搭公车回学校好了。没问题的,口袋里还有零钱,我从早上就将这些零钱收在身上,想说跑步途中渴了就能够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喝。这提案很不错吧?不擅长计算用计算机就好;不擅长英文用翻译机就好;不想跑步临机应变搭上别种交通工具移动就好。我一开始就晓得这个道理,这不正是所谓的求生能力吗?哎呀呀,今天真是获益良多。
就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千反田从我眼前跑过。
一瞬间,我不确定那真的是她,一方面是没看惯她穿着白色短袖搭胭脂色紧身运动裤的模样,加上她束起一头长发,和我印象中的千反田完全不同。先前只有在正月前往神社参拜时见过她将长发盘在脑后,但那是为了搭配和服造形的发型;像现在这样高高束起长发,我还是初次见到。我熟悉的是平日谦和有礼的千反田,如今差一点错过了双唇微启、从我眼前跑过去的她。
我起身冲了出去。因为我的迟疑,没能第一时间堵到她,现在得加速追上才行。
明明才刚跑了一段越过山丘的难关路段,千反田的跑步姿态却丝毫感觉不出疲累。她夹紧腋下,微微地摆动手臂,以一定的规律踏着柏油路面,守规矩地跑在路肩白线内侧。
身后苍郁的森林与前方育苗的田地之间是一段笔直的道路,似乎才铺好没几年,柏油路面呈现浓厚的黑色。虽然到正午还要一会儿,高挂的太阳却非常刺眼。我眯细眼,估算与千反田之间的距离跑着。
如果突然冲到她身边会怎么样?我虽然不像刚起跑不久时还有心力在意其他跑者,但前前后后还跟着很多二年级的同学,要是像在跟踪千反田似地一直追在她的后头看起来实在有点变态,我得尽快且态度自然地追上她才行。
我这么想着,稍微缩短了一些和她之间的距离,目前还不到伸手可触及的程度,但喊她应该是听得到。
相距遥远的是接下来的部分。
突然之间,我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双腿无比沉重,连脚踝的痛楚都加剧了起来,呼吸登时变得急促。
「不妙。」我咕哝着。
我发现自己没在努力追。
因为不想追上她。追上她的话,就势必得告诉她我的推埋,一想到这点,脚步便顿时变得沉重。我的推理应该说中了事实,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心一横、把话说出口。
目前相距五〇公尺?还是一〇〇公尺?或者更远?我与千反田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无法更靠近,也无法慢下脚步,但我当然不能始终望着千反田左右晃动的马尾跑下去。
我紧咬住臼齿,下定决心追上去。
几乎就在同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千反田边往前跑,居然转过上半身看向后方。
我和她四目相交。
这下只能追上去了,于是我加快速度。千反田虽然不知为何回头一望,想来是没料到会看到我。只见她睁圆双眼,旋即转头面朝正前方,毕竟望着后方跑步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星之谷杯乃是学校教育的一环,认真向学的千反田自然没有放慢速度,但也没试图加速甩开我。
我一旦下定决心要追,很快就追上了。五月末的风中,我与千反田并肩跑着。
千反田的速度丝毫没变,只是瞥了我一眼。我佯装平静地开口了:
「抱歉,我刚刚本来想出声喊你的,可是……」
我明知道她如果以为我在跟踪她,感觉会很差,但我的行径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跟踪。
千反田似乎没兴趣听我辩解,但因为跑步而变得紧绷的表情浮现一丝疑问。或许她不想打乱呼吸,话说得很简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应该是想到我明明比她早出发许多。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有所迟疑。
「我想跟大日向谈谈。」
「……」
「所以必须先问你一些事。」
好一会儿,千反田只是短促地呼吸着,跑步速度完全没变。我在和她相距几十公分的身旁跑着,等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千反田开口了,眼神中带着痛苦: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你在意的是昨天发生的事吧?」
「这是我和大日向同学之间的问题。」千反田稍微顿了顿调匀呼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似乎是空气干燥的关系,千反田双眼微湿,却笔直地望着正前方,不肯再开口了。我早料到她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如果我只是一味地强求她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她不可能因此停下脚步。
即使如此,我还是尽量不要动用最后一张王牌,于是我再次试着说服她:
「我想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大日向很可能是误会了。」
「真的很谢谢你的心意。不过,」千反田微微地转头朝同我挤出微笑说:「不是其他人的错。」
要不是因为现在在跑步,我实在很想叹气,因为我也料到这家伙一定会这么说。不过这也厘清了一点……
我想直接按住她的肩头硬是拦下她,但当然不能那么做,我只能祈祷接下来的话能够强烈地传达到千反田的心里:
「不是那样的。」我看着千反田的侧脸说:「不是那样的,大日向不是因为手机被偷看而生气的。」
始终维持一定速度跑着的千反田,第一次出现了紊乱的呼吸。
前一段赛道一直是沿着森林的外围,而那座森林是水梨神社的守护林。在抵达水梨神社之后,赛道再度转向河畔的路。
神社境内不见人影,不知什么种类的鸟儿正声声啼啭。除了洗手处,境内设有一座供水台,清水从斜切口的竹筒流出,千反田拿起水勺接了水,轻轻送到嘴边喝下。
「我还满擅长长跑的呢。」千反田拉齐衣服下摆,说道:「本来完全不想用走的,从出发一路跑到终点。」
「抱歉。」
「这里的水很凉很好喝哦,折木同学你也喝一点吧。」
说完便让出位置,于是我洗了洗手,再以双掌接水来喝。入喉的水清洌冰凉,要是一口气喝下去恐怕会肚子痛,所以我先含在嘴里,再慢慢吞下去。
我看得见鸟居的另一侧跑过了神山高中的学生,不过他们不可能察觉到我们钻过鸟居爬上石阶来到高处俯瞰他们。刚刚赛道一进入水梨神社的境内,千反田便说:「这事情没办法在路边谈。」而提议来到这儿。这儿确实非常宁静,应该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话。
千反田站在一旁微低着头,右手抱着左臂,看我把水喝下去之后,平静地开口了:
「你看到了吧?那天我做的事。」
「没有耶,我没在看,所以才不知道详情。」
「没在看?」
千反田低喃着,却没催我讲下去。我再次以清水打湿手,很沁凉,非常舒服。
「那时你一直背对着我,所以我只看到了你的背后,还有听到你说了一声:『是。』不过,嗯,多少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我出声了吗?」
「果然是无意间开口的啊。」我苦笑道。
回溯起昨天数十分钟的记忆时,我想起了千反田的那声「是」。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但千反田之后没有太大反应,所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很快便把事情抛到脑后。
但她的声音把我从小说世界拉回现实时,地科教室里却只有我和千反田两人。假使那声「是」是在叫我,我紧接着问她:「怎么了?」她应该会马上回应。
然而她却没反应。在合理的情况下,就算我误把风声还是什么听成了那声「是」,她听到我的询问也一定会回应才是。但是当时我喊第一次时她毫无反应,喊她第二次时也只有微微地摇头以对。
如果我在当时就明白这奇妙举动背后的意义就好了,换句话说,千反田的那声「是」并不是对我说的。为什么不是对我呢?
总不会因为她突然讨厌我到连话都不想跟我说。
「那声『是』,是接起电话时的应声。对吧?」
「对,但我怎么会出了声呢?」
「你那时是在接电话,没错吧?」
「是的,我当时确实是在接电话,可是一接起来是说『是』还是『喂』,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她不记得自己出声是有很可能的,因为应声的话语都不是有意识地说出口,只不过要是她当时是说:「喂?」我就能知道千反田在干什么了。
「我喊你的时候,你也只有摇头,什么都没说。」
「这个我记得,因为……」
「因为在电话中,周围的话声反而是干扰吧?」
千反田点点头。
那通电话当然不是千反田拨出去而是有人打来的,否则她不会一开口就说「是」。
但千反田没有手机。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总之她没办手机。那到底是谁的手机呢?
可能是之前使用地科教室的学生把手机忘在教室里,然后放学后有人拨了那支手机。但仔细分析,这个可能性很低。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的手机,打来时应该会发出明显的声响,但我什么都没听到。」
何况我在当时恰巧放下手里的书,一定有机会留意到来电铃声,或者是放在坚硬桌面上的手机震动时所发出的、连我这种没用过手机的人也听过的「噗噜噜——」声响,而且实际上我就听见了千反田接下来的那声「是」。
换句话说,那支手机没发出任何声响,或者只发出很小的声响。那是为什么呢?
「如果那支手机是大日向的,就说得通了。」
「大日向同学的手机不会响吗?」
「怎么可能?不是的。你回想一下,当时大日向的手机摆在哪里?」
千反田很快便回答:「在桌上。她坐下来的时候放上去的。」
之前有一次大伙儿在社办拆了鹿儿岛名点来吃,当时大日向在坐下前也是掏出手机放到桌上。我不记得她穿便服时有这个举动,这可能是穿水手服时的习惯。
「然后昨天桌上还摆着你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放在上头的手机多了缓冲,振动声响被吸收掉而变得很小声,我才没听到。」
登门拜访别人家时,对方的电话突然响起,而电话旁又只有你一个人在,不见家里其他人,这时会怎么做?其中一个方法是当作没听到,等到铃声停止;要不就是接起来后告知来电者目前这户人家没人在,无法接听电话。实际上,先前我们到「步恋兔」当试吃客,拜访亲戚的千反田就是代接了人家家里的电话而迟些告辞。所以昨天大日向的手机有来电时,千反田可能也是抱着想帮忙的心情代为接起电话。
只不过,这些心路历程不是一句出于善意便能解释得清的。
「昨天你接起电话时,大日向当然不在场,但她不是回家去了,可能只是去一下洗手间还是怎样而暂时离开教室,很快便回来了,刚好撞见你正在动她的手机。」
千反田微微点了个头。
昨天听到那声「是」之后,我因为觉得灌进教室的风很冷而走过去关上窗户,而当时教室内流动着风,表示那时地科教室的门依旧开着,可是后来伊原进来的时候,我记得她是拉开教室门走进来的。
这代表,在这段时间内,势必有人拉上门。
应该是大日向吧。她暂时离席后回到教室,然后再次离开,这次却是收拾好准备回家,门就是这时被她拉上的,然后她在走廊上遇到伊原,跟伊原说自己不入社了。
「大日向同学的手机摆在字典上头,突然开始振动。」千反田娓娓道来:「因为大日向同学去洗手间,没人接电话,我也觉得擅自接起来不太好,可是一想到万一是什么要紧事……总而言之我拿起了手机,然后不知道按到了什么键,振动突然停了。虽然我不记得自己应了声,但我会说出那声:『是。』应该是因为我觉得先出声的话,对方就会晓得电话接通了,但电话另一头的人却没有开口。
毕竟是别人的手机,我不好拿来贴在耳朵上听,所以我把手机平放在手掌上,竖起耳朵听对方的反应。总之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能弄坏人家的手机。我有听到折木同学你喊我,现在想想,那时应该立刻回头请你帮忙才是。」
不过当时千反田一定以为电话接通了吧。她一心留意对方的反应,没想到可以和我商量也是情有可原。
「你把手机平放在手掌上,然后呢?对方什么都没说?」
「是的。」
我想,千反田恐怕根本没有「使用」大日向的手机。
我玩过里志的手机好几次,一些基本功能等等还算了解。我想大日向的手机会振动,不是因为有人打电话来,只是收到了简讯;千反田也没有乱按到什么按键,而是简讯通知的振动本来就会在固定的秒数后自动停止;又或者真的有人打电话来,却在未接听超过固定秒数后自动转至语音信箱。无论哪种情形,千反田都只是把手机放在手掌上,不算接起电话。
可是大日向却无法得知这段过程。
「后来大日向同学回来看到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视线,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从我手上拎走手机,以几乎听不见的冰冷声音说了句:『再见。』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真的好蠢,那一刻才察觉自己闯了大祸。」
「不过是支手机呀。」
「我也觉得那只是一支手机,但是,」千反田挤出笑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她喃喃地继续说:
「因为我没有手机,没办法体会手机对大日向同学而言有多重要。我后来才晓得对有手机的人来说,那可是相当于日记一般的私密东西。不,说不定还要更宝贝。不是有这种状况吗?未经允许看了朋友的日记而导致两人绝交。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我明知道这一点……大日向同学会生我的气是当然的。」
我可以理解确实会有这种事。
「然后呢?你决定怎么办?」
「等一下回学校后,我想去找大日向同学跟她道歉。昨天我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能说出口……」
千反田当然会这么做。诚心诚意地道歉之后,或许能够得到对方的原谅,但前提是她们的问题只是单纯地起因于这起手机事件。
昨天发生的事,不是千反田与大日向之间的问题症结点。大日向看到千反田动她的手机想必很生气,但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真相的全貌。我开口了:
「别去找她吧,没用的。」
「我知道,」千反田微微点头,「折木同学你说不是我接了电话的关系吧?如果真如你所说,的确道歉也没用,可是这就表示……」
她沉默了下来,思索了好一段时间。
平常对很多事都有点迟钝的千反田,这种时候却特别敏感。她突地抬起头看着我,一脸寂寥地说:
「我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她……」
事情确实变成了这样。
昨天我进社办之前撞见大日向在做奇怪的事,她悬吊在门框下方不知想干什么。说不定她不是想干什么,只是发现地科教室的门开着,而且看到千反田独自在里头,大日向一瞬间犹豫了。这和我刚才追着千反田,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她是一样的心情。
这就像是被叫去辅导室时,因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被叫去,踌躇在门前始终不敢直接进去,还得用力拍拍双颊好让自己鼓足勇气再进去;而我收到姊姊寄来的信时,因为晓得内容一定没写什么好事,总会仰天叹息一下之后才拆开信封。大日向悬吊在门下的行为,就是让自己坚定决心的仪式。
也就是说,大日向昨天走进社办时是抱着背水一战的觉悟,她一开始就决定和千反田摊牌,难怪见到我出现时,她脸上曾出现一丝失落。
千反田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着忧伤的视线,接着宛如叹气似地呢喃:
「我不期待她相信我说的话。」
「什么话?」
「我想跟她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对大日向同学而言一定不是一个好学姊,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她不开心,我没办法期待她相信我。」
怎么会纠结成这样,我不明白理由何在,但千反田有时讲出来的话很不理性。
「事到如今才讲?」
「嗯,事到如今才讲这个。」
「要是我觉得你做了什么惹到大日向,我就不会在马拉松跑到一半的时候叫住你了。大家都很累,何必挑这时候谈。」
千反田一惊,猛地抬起头看我,我不禁移开视线。
我赌的就是这一点。千反田是故意耍手段的吗?她是那种表面上笑脸盈盈,私底下却做些伤害大日向的事,逼得她不得不退社的人吗?
我赌不是,但根据只有「我觉得不是」。
如果是去年,我说不定会觉得千反田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毕竟目前我所获得的种种讯息在在透露,千反田有意识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向大日向施压,而我手边没有任何足以明确否认这点的有利资讯。
但经过这一年的相处,仅管不是全部——不,甚至该说我只看到一小部分,但我觉得我对千反田有一定程度的认识。我听了她舅舅的事、被拉去参加电影的试映会、参加了温泉集训、在文化祭上贩售社刊、放学后聊了毫无建设性的话题、被关进储物间,甚至跑去雏偶祭帮她撑伞。
所以,我觉得她不是会暗地耍手段的人。
千反田比一般普通高中生更稳重有礼的行为举止虽然让人感觉到隔阂,可是我不认为她是会把新人逼走的人。
因此,我的判断是构筑在「我觉得」这种说不上合理的根据,而从中看见的真相蓝图是:「大日向在过去数十天之间,一直感受到千反田所给予的压力,然而千反田却不是有意,真要说她做了什么惹到大日向,顶多仅止昨天放学后那数十分钟之间的交手。」我就是赌这一点。现在看来,我应该是赌对了。
巨大杉树环绕着水梨神社,四周鸟鸣不止。我瞥了千反田一眼,沐浴在树间洒落的阳光下,千反田看起来像迷了路、等人来接的孩子。
「折木同学,我……」
可惜我没时间听她细讲了,她们是二年级最后出发的队伍,我得赶在大日向追上来之前厘清所有事情。
「告诉我你们昨天谈了什么。」
「好的,我说。」但我也听见她紧接着悄声嘀咕了一句:「可是……那真的只是和平日没两样的放学后聊天……」
4现在位置:14.6km处。剩余距离:5.4km
昨天我在社办里预习英语。
我知道有人在外头走廊上,因为昨天专科大楼四楼很安静,一有脚步声就听得很清楚。可是那个人到了门口附近却迟迟没走进来。我后来是一直到折木同学你到了外头之后才察觉那个人是谁。因为我听到你和那个人在说话,那个人是大日向同学。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大日向同学对我一直有些防备,也想过是不是我对她太客气而显得见外,所以昨天大日向同学主动找我说话,我真的很高兴。
一开始,我们聊了一会桌上的教科书,其他像是英语很难呀、不知道数学有什么用呀、我最擅长的是哪一科呀,我觉得只是很一般的闲聊。
接着我们聊到天气,大日向同学说,隔天有星之谷杯,真希望老天下雨,我因为一直以为她很喜欢运动,就告诉她我很意外她会这么说。大日向同学笑着回我,「出于个人兴趣玩越野赛跑,跟被学校逼着跑长跑是两码子事。」
可是,这些闲聊都只是开场白。我后来回想才发现大日向同学可能一开始就有事想跟我说。我们聊到一个段落时,我觉得她有事想开口,但我没催她,也没阻止她说出口,但大日向同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接着用和平日一样开朗的语气说:
「今天伊原学姊不会出现哦?」
我不确定摩耶花同学会不会来社办,但还是接着大日向同学的话题:
「嗯,她可能是去漫研社那边了。」我一说到这就马上发现不对,连忙更正:「啊,不对,她已经退社了。」
大日向同学一听,似乎很感兴趣,她甚至稍微探出上身说话:
「咦?伊原学姊本来是漫研社的吗?」
「是啊,她很会画画哦,在漫研社里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不过我觉得她退社也好。」
听我这么一说,大日向同学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
「伊原学姊是喜欢漫画才加入漫研社的吧?又交到了好朋友,为什么退社比较好?」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我晓得摩耶花同学在漫研社受了不少委屈,但她绝不可能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告诉大日向同学吧?那我似乎也不该说出去。
所以我没提到细节,只说了大概的状况。
「嗯,摩耶花同学好像也很舍不得漫研社,不过……他们社上好像有很多人的想法跟摩耶花同学背道而驰,我当然也觉得彼此妥协还是可以继续相处下去,她去年也的确容忍了很多事情。
不过,明知道彼此想法不同还一直勉强自己配合,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觉得即使不舍,但还是退出漫研社比较明智。」
我有点讶异,没想到大日向同学这么感同身受地关心摩耶花同学在漫研社的事。她用力瞅着我。我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忍不住低下了头,结果她开口了:
「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抛弃好朋友吧?」
她用了「抛弃」这个很严厉的字眼。折木同学你应该也晓得,摩耶花同学只是把漫研社让给了多数的社员,不过依个人观点不同,可能也会有人觉得是摩耶花同学抛弃了支持她的少数社员。我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告诉大日向同学:
「即使放手很痛苦,可是摩耶花同学还是应该保护自己才是。就算和多数派意见不合起摩擦,心里受了伤,漫研社的其他社员也不会站在她这边的。
而且摩耶花同学本来就没必要卷入漫研社内部的纷争,她的态度应该再超然一点,单纯因为喜欢漫画而加入漫研社,只是这样而已。不过已经太迟了,而且摩耶花同学也不是这种个性。
如果迟早要离开,你不觉得新学年开始的这个时间点,刚好是个机会吗?」
大日向同学陷入了沉思。我心里有点欣慰,没想到大日向同学这么设身处地地替摩耶花同学着想。
不久,大日向同学冲着我,刻意地堆起笑脸说:「这个时间点真的是个机会呢。」说完便站了起来,接着说了句:「我出去一下。」
接着就走出教室了。
折木同学,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们昨天放学后的聊天,真的没提到什么奇怪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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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千反田为什么这么说,光听这段对话,不过就是「千反田因为担心伊原而赞成她选择退社」。姑且不论她们聊起这件事是否奇怪,原本这就不干大日向的事。
但我这些时日还听到了其他对话,仅管有点迟,我多少察觉出大日向的怪癖,了解这点之后再听千反田这段话,我终于知道大日向的心里在昨天放学之后起了什么变化。
大日向深深觉得千反田是个恐怖的学姊,千反田则深深自责是自己逼走了大日向。我发现早在星之谷杯开始之前,这两人之间就存在着误会。
里志先前说过,他很意外我会出手设法慰留新社员。其实我根本不在意新社员要走要留,原本就是个毫无目的的社团,大日向要入社还是退社,随她高兴就好。
但我不想留下不该有的误会。如果是我被误会,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那个人并不是我。
千反田问:「还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吗?」
我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在星之谷杯开始时,我就决定好这个问题了。
我来到水梨神社之前一路回想与大日向相处的点点滴滴,其中还有件事只能向千反田确认。事情发生的当下我就觉得奇怪了,但没去深究,现在我才明白那代表什么。
「有,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你记得之前我们去大日向亲戚开的咖啡店吗?离开前,大日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一年级的叫什么去了。」
不愧是千反田,马上就想起来。
「我记得,她是问阿川佐知同学,对吧?」
「那到底是谁啊?」
那天大日向一问千反田认不认识这号人物,千反田想都不想就讲出全名,我们理所当然以为她认识阿川佐知。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千反田偏起头,语气中带着不安:
「呃,我和她不熟耶。」
「不熟?」
「我只知道她是一年A班的。」
「不认识的人,却知道人家几班?」
「折木同学你应该也知道啊。」
我?
千反田记住人名和长相的能力可是非比寻常,去年我只是和她一起上过一堂音乐课,她就记住了我的全名,她会因为些微交集而记住阿川佐知的名字并不奇怪,但我却没这种特异功能。
照理来说,我们几乎没机会得知一年级学生的姓名。我低头想了想。
一年级生、A班、阿川佐知。
「你说我也知道这个人?阿川、阿川……」
「有没有想到什么呢?」
千反田不打算催我,眼看她正要说出答案,我脑中灵光一现。
A班的阿川(AGAWA)。
她的座号很可能在一年级女生当中是最前面的,毕竟刚入学的新生都还没有学业成绩,姓名拼音就变成座位编号的首要选择。
「她是今年入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
「没错。」千反田点点头,「A班的男同学座号最前面的是相仓直也(AIKURANAOYA)同学,同班座号最前面的女同学是阿川佐知同学,今年是由他们两人上台代表新生宣誓。大日向同学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我觉得很唐突也很奇怪,我还以为她在测试我的记忆力呢。」
不是,那绝对不是单纯的测试。
「你还知道阿川的什么吗?」
「我只知道她留了一头长发,因为入学典礼上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就这么多了。」
但在大日向的认知里却不是这样。
问到了这件非厘清不可的事之后,接下来就只剩下和大日向谈谈了。
但我心里其实带着不安,实在很想学大日向那样,也找根杠子悬吊一下好让自己鼓足勇气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这样就很够了。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赛道上吧。」
说着我抬起了头。千反田的大眼睛就在我的面前,她看着仰头看着天的我说:
「抱歉,折木同学,那之后就交给你了。我想,恐怕我说的话已经没办法让大日向同学听进去了,不过……
如果大日向同学心里有什么烦恼,你能帮帮她吗?如果是有什么令人遗憾的误会,你能帮忙解释清楚吗?就算大日向同学再也不会出现在古籍研究社了,我想至少这个部分……」
我也这么想,一开始就是这么想。我点点头回道:「我知道了。」千反田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转身便朝赛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