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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迟来的羽翼 那些没映照在镜子里的

一切始于星期天。

那天我出门购物。我一直昧著良心使用笔尖即将变形的G笔,但也差不多到了极限。我还想补充网点,重新买回不知道丢到哪的云型尺。于是前往常去的杂货店添购各项用品,顺道造访电子卖场一趟,未来我也想用电脑绘图,跑这趟是打算调查一下价格。我好歹有一台从父亲手上接收的二手电脑,但记忆体不足供绘图使用。

尽管电脑降价了,仍不是靠零用钱就能到手的价格。再考虑到我还得连绘图板一起买齐,再怎么想价钱都还是高不可攀。阿福或许知道捡便宜的管道,然而打对折依然无法负担。就在我走出店外,决定以后再考虑电绘时,我碰见了认识的面孔。

「你不是伊原吗!好久不见!」

对方一眼就认出我,我倒是花了点时间。她是中学时代同班的池平。因为她染了头发又化妆,我没能立刻认出她。

中学时代的池平总是很努力要融入班级,不是个特别招摇的人,我会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变了,应该不只是因为发色或化妆。

「啊,好久不见。」

我挥挥手。其实我跟她交情没特别好,但也没特别差。也就是在中学三年跟我相处一年的普通同学,久别重逢难免怀念。

「你在做什么?」

「我在评估买不买得了电脑。」

「这样啊。你想买什么类型的?」

「我想买的很贵,可能得之后再说。」

「对啊,电脑都好贵。」池平夸张地附和我的话,接著看向我的购物袋。「你还买了别的东西?」

「对、对啊。」

她冷不防的举动害我连话都说不好。我在画漫画这件事,对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是保密的。知道的人就只有阿福与折木,还有其他少数几个人。画漫画虽然不是作奸犯科,但要是被人得知,好一点就是对方想看,搞得我很丢脸,坏一点就是被视为怪胎。

「文具。」

我没说谎。

我随口回答,池平却露出莫名敬佩的表情点头附和。

「原来是这样。也对,伊原很聪明嘛。」

如果是在中学时代,这句话背后必定隐含著负面语意。里头交杂著对功课好的自卑以及对功课不好的心结,总会让人产生无以名状的纠结。

然而如今池平坦率出口,我也不用推推托托就能接受她这句话。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但我就读的学校确实比池平进的学校更难考,表现谦虚也只是在讽刺她。中学毕业整整一年多,光是能这样自然对话,或许就表示我们彼此都有所成长。

只不过购物袋里头不是温书用品,而是略为特殊的文具。感觉彷佛是我欺骗了她,我有些难受。

「池平也来买东西?」

「对啊,我在找便宜的数位相机,但看到的比预算高了一千圆。」

「相机?」

「没错!」

她的口吻很兴奋。

「我现在在玩乐团,可是团员里只有我技术很差,所以我就把影像录下来练习。我很认真吧!」

我在漫画的领域见过许多人嘴上说想画漫画却从没练习。与这些人相比,池平的确是很认眞。

「对啊,你好厉害。你负责哪个乐器?」

「贝斯。不过现在也缺主唱……」说到这里池平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对了!伊原你很会唱歌吧。你有加入社团吗?」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误以为我很会唱歌?我想得到的理由就只有当初我在合唱比赛时担任某声部的领队,但那也是因为没有人出马。我急急忙忙跟她澄清。

「有啊,我现在放学后很忙,在家也有外务。还有,我不算特别会唱歌。」

「是喔。体育社团吗?」

「不是。艺文性质的。社团还有其他你也认识的人。」

「这样啊。是谁?」

「福部……还有折木。」我若无其事地说出他们的名字。说时迟那时快,池平立刻气冲冲地皱起眉头。我感到后悔,但为时已晚。

「竟然有折木那家伙!」池平狠狠地说。接著她不知道误会了什么,忧心忡忡地对我「是喔……折木也在社团里。眞糟糕。」

「呃,对啊。」

池平压低音量悄悄说道。

「我不清楚你们是什么社团……不过要是他太过分,你要把他踢出去喔,虽然我帮不上忙,你应该也找得到愿意协助的人。」

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吞回肚里,默不作声点点头。

此后我们聊了两三句就分手了,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折木的事。

池平的反应并不夸张。当年就读镝矢中学三年五班的人,都有瞧不起折木奉太郎的理由。眞要说起来,甚至连当年全体毕业生都有。

我没忘了这件事,不过……

我吹著河边清风缓缓漫步。那件事发生在快要毕业的时候,但应该不是一月或二月。虽然我现在无法清楚回忆起来,不过应该是十一月下旬的事了。

2

镝矢中学有个传统,每年由全体毕业生联手推出毕业制作。

由于每年都会制作不同的东西,几十年下来创意自然枯竭了。大我们一届的学长姊毕业制作是「植树」。两百名左右的毕业生接棒将某种植物的树苗传下去,由最后一个人种进土里。连这样都能叫做「全体毕业生联手推出毕业制作」,只能说是在胡闹。

我不了解决定毕业制作的过程。制作得花钱,因此我想像中应该是透过校务会议决定的。总之大慨是基于对去年的反省,我们这届决定要做更有模有样的作品。

「最后决定就作作看大型的镜子吧。」

当班长细岛同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没人觉得镜子这种东西能自力制作,也没人想得到该怎么做。

细岛同学有胆接下班长职务,个性应该不害羞,不过体质容易脸红。当时他大概也是满脸通红地向同,再次说明。

「我们要制作的是大型镜子的镜框。」

他的说明归纳起来如下。

毕业制作是在高将近两公尺的大型镜子上,安装木制的装饰外框。每班分别负责一部分,在木框上雕刻。一旦作品完成,在浮雕装帧下的镜子将会长长久久地映照著镝矢中学的学生。

镜子这个选择的恰当与否实在难以断定。有一面镜子的确会很方便,另一方面我却也觉得要不了几年镜子就会成为怪谈的温床。

实际的制作顺序是从设计整体造型开始。

「设计由二班的鹰栖同学负责。」

他这么说我才恍然大悟。鹰栖亚美同学在市内绘画比赛得过银奖,在体育祭时也负责绘制吉祥物。她是我们这一届擅长绘画的几个人之一。

鹰栖同学的设计图被分割成几十个组件,平均分配给五个班级。每班又各自细分后雕刻,最后将成品组装起来即大功告成。

看上去并不是什么费事的工作,毕竟我们还有高中升学考试当前。到了十二月也差不多该全心冲刺了,考生实在承担不起太困难的工作,我想这才是大家最赤裸裸的想法。于是在无人提出异议的情况下,毕业制作开始了。

应栖同学的设计属于古典风格。葡萄藤绵绵延伸,缠绕著整面镜子。四处都有扶疏的绿叶,结著丰润的果实,有些区块还画著瓢虫与蝴蝶,也有几只飞舞的小鸟。虽然这么说,我实际上得知整体的设计,也是镜框完成以后的事了。一开始发给我们的东西,就只有十公分见方的木板,以及我们分配到的设计图。

我们这组分到了装饰镜子左侧的浮雕。根据细岛同学的说词,镜子上下部分的设计比左右来得精致。因此经过一番商量,众人决定接手上下部分的组别只要负责一块,接手左右部分的组别则要负责两块浮雕。

发给我们的两张设计图中,一张画著缓缓弯曲的藤蔓及欣欣向荣朝上展开的叶片。这张设计图比较简单。然而另一张设计图上,却画著小鸟啄食藤蔓上垂著的葡萄。

组里的男生爆发了不满。

「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刻鸟?」

「别组不是只有藤蔓吗?谁咽得下这口气!」

尽管他们口气很差,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谁教分配给我们这组的设计图,明显就是比其他组别分到的来得费工呢。他们主张作业量分担不公平,完全是有凭有据。

「一开始就没人说过会公平分配啊?」

要这样反驳也还站得住脚。不过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反正你们也不用雕刻,拜托别抱怨了。」

这个承诺一出口,男生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内心想必很期待可以不用负责雕刻。对于他们这种心态,我怎么可能不火大?然而考虑到刁钻的设计、短暂的制作期以及近在眼前的大考等种种条件,将工作分给不擅长雕刻的男生风险太高了。

之前阿福在评论我的时候,曾经说我重视的价值其实是「完美」。我不喜欢自我暴露,所以当时听过就算了,现在回想,我觉得阿福果然很了解我。毕业制作的工作分配一点也不公平,我却丝毫没感到不对劲就接受了。

幸好我还算擅长木雕,组里还有另一位叫三岛的女同学,她是美术社社员,擅长的领域是蚀刻,不过她操起雕刻刀还是比我厉害,刻好两块十公分见方的木板光靠我们两个根本小事一桩。虽然不可否认我们的冲刺进度的确因此延宕。

我跟三岛在此之前从没这么热络地交谈过。我或许没有资格说别人,不过三岛属于拒绝与人来往的类型。然而在合力完成毕业制作的十天之内,我们向对方分享了许多秘密。至少我告诉她,自己梦想有一天能成为漫画家。三岛没有嘲笑我的梦想,也没有轻率地肯定,她露出微笑跟我说:这条路想必会很辛苦。

设计图上的小鸟几乎都出自三岛之手。不过那只鸟到底是什么鸟?

「是麻雀吗?」

「大概吧?」

「那就当它是麻雀啰。」

经过这段随便的对话,我们都管那只鸟麻雀。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蜂鸟。

起码在我心中,那次毕业制作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过程也发生不值一提的状况。在即将完工之前,有个之前根本没接触我们的男生开始嚼舌根。

「毕业制作不应该只是厉害的人拿去做的东西吧。制作过程可以创造回忆,就算不会作,光是参加就具有意义了啊。」

他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说啊。想要众人共享完成的喜悦才没那么简单啦。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当时的我说话比现在还不知修饰。

「你说什么蠢话?」

我只拋下了这句话。

于是我们顺利将两块组件刻好了。我刻的部分跟三岛刻的部分品质有些差距,但至少都符合设计图,成品也令自己服气。

其他组都努力赶工完成各自的浮雕。弯弯曲曲形成环状的藤蔓,以及占据木板一半以上的硕大葡萄逐渐齐集。

终于到最后缴交期限

大家直到那天才发现问题……拖到最后才交出作品的组别,交出的作品乱七八糟。

那一班负责装饰镜子下缘。鹰栖同学的设计图上,横向延伸的藤蔓在中途一度大幅下垂,再沿著弧线上攀。下垂部分的顶端,不知为何相当尖锐。把藤蔓的下垂与上扬刻出自然感绝非易事,但跟我们负责的「麻雀」比起来应该是无庸置疑地轻松。

他们交出的木板上,就只有笔直一条横向的藤蔓。正确来说看起来甚至不像藤蔓,只不过是在木板中央随便刻了一根棒了。

这块浮雕是份完全无视设计图、偷工减料的作品。我还记得细岛同学收下作品以后气得满脸通红。他毫丕意外地吼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别创刻得好不好,你们根本无视设计啊!」

然而缴交作品的男生顶著「世上再也没更无聊的事」的表情,跟细岛同学回嘴。

「可是弯来弯去刻起来很麻烦。」

这块深雕正是折木负责的作品。

没时间重刻了。外框须在交出镜子前完成组装。我们只能直接使用折木的作品。

我也参加了组装浮雕的过程。场地在体育馆,我们首先在地板铺上报纸,铺满报纸的空间足够放下镜框后,再把从各班收集而来的组件排好。组件上都有流水号,只要依序排放即可。

等到试排的成品组好以后,再分别抹上接著剂黏合。基于接著剂功效太强很危险,这项任务由老师负责。老师带著手套握著刷子,弯下腰来黏接组件。以我为首,参加这次组装作业的学生,都站著观望老师工作。我记得这是在书短夜长的冬天,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印象中还积著雪。

涂完接著剂的老师缓缓伸著懒腰说道。

「完成啰。」

接著剂乾燥之前不能轻易移动镜框。我们始终维持站姿,低头望著躺在报纸上的装饰镜框。我早就默默感觉到,组装作业其实不需要这么多人手。

不过我觉得在场学生之间,都共享了一种难以尝喻的成就感。我听见隔壁班的男生交头接耳:

「不错啊。」

「的确。」

事实上以中学生的作品来说,镜框的确做得相当精美。

在完工的外框中,我跟三鸟负责的部分特别美,美到我敢自夸。我非常满意。我们的作品美到反而跟周围的组件显得格格不入,堪称提我们的得意之作。

反观在数十块组件中,也有些刻得不好或者太过马虎的部分。比方说藤蔓浮雕的部分下手太轻,变得特别显眼的组件。或是用简陋的网状刻痕来呈现整串葡萄的组件。还有些组件的藤蔓与叶片没有相连,让人疑惑这叶子怎么会浮在空中。但不能否定折木的「棒子」在这里头是最为草率的。

然而我却也稍微感到放心。因为在一片呈现新艺术风格的曲线群之中,确实只有折木的藤蔓笔直无味,但看起来瑕不掩瑜。折木负责的组件位于镜子下缘,很幸运地位在不显眼的位置。而且至少那条藤蔓跟左右还连得起来。我以为这样大家就不会骂「只有五班在偷懒」。

接著剂需要花上两、三天乾燥,那天我们已无事可做。就在我们收拾多余的报纸准备散会之前,鹰栖同学进入了体育馆。

我当然听过鹰栖同学的名字,但三年以来我从没跟她同班过,到了此刻我仍无法把名字跟长相对上。在我想像中她是个有艺术家风范的纤细女孩,然而鹰栖亚美同学实际上是个五官挺拔的人。组装工作人员其中一人低喃「是鹰栖同学」,我才第一次知道她就是鹰栖同学。

她不是独自一人,跟著疑似是朋友的三个女生一起现身。她向组装工作人员搭话

「唷?完成啦?」

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轻佻,我感到浑身不对劲。以葡萄藤为主的平稳设计与她的笑声,在我的脑中实在搭不上线。

鹰栖同学与女生三人组笑著走向镜框。

我觉得鹰栖见到这个成品应该也会感到满意。虽然有些地方不漂亮,说到底也是团体合作的成果,难免会有不够完善的地方。虽然我们没能百分之百实现鹰栖同学的设计,应该还在接受范围内。其他参加组装过程的成员也和善地接待她们。

然而当鹰栖同学俯视浮雕,她的笑容却瞬间凝结。

「咦……」

我还记得她的表情豹变,令我心一惊。见到她那张铁青的脸,我顿时问明白这就是人家说的「血色全无」。她甚至还有些踉跄。

鹰栖同学举起手臂指向镜框的某处。

「这是怎样?」

指尖指向的地方正是出自折木手笔的打混组件。鹰栖同学发出了轰动整座冬季体育馆的惨叫。

「为什么!为什么会刻成这样!好过分,为什么要乱搞,好过分!」

女生三人组慌慌张张地安抚陷入错乱的鹰栖同学。怎么啦?冷静点。她们用各种方式安抚她。

谁知道鹰栖同学最后竟然哭出来。她摀著脸泣不成声。无计可施的三人组开始拿我们组装成员找碴。

「是谁叫你们弄成这副模样的!」

「这不是中学最后的回忆吗?瞧你们干的好事!」

「快道歉。快跟亚美道歉!」

就算她们这么说,那块组件也不是在场人士雕刻的。没有人有办法收拾这个局面,鹰栖同学一个劲大哭大叫。老师上前搭话,但没什么作用。

最后老师环视著组装成员这么说道。

「雕刻这个组件的是哪班的人?」

鹰栖同学以外的学生望著彼此的脸,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提起勇气。即使如此,我应该没让大家等待超过十秒。

「是我们五班。」

我一自报名号,三人组的矛头顺理成章地指向了我。

直到老师为我帮腔说「这又不是伊原刻出来的」为止,三人组说要杀了我,教我以死谢罪等等,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三年五班毕制偷工减料,把设计的鹰栖亚美弄哭了。

这个消息隔天就在整个年级中广为流传。五班背负污名。而每个人都知道「犯人」就是折木。

班上有好几个人跑去围堵折木。

「你给我负责。」

「快去道歉。」

「你害五班脸都丢光了。」

折木那家伙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没一个同学为折木说情。休息时间,折木从教室消失的时间变多了。我是图书委员,知道他总跑来图书室。他不是来图书室借书,我见过好几次他带自己的书来阅读。

我不觉得这件事是折木一个人的问题。那块组件又不是单独分给折木一个人,而是分给他那一组。三年五班每六人是一组。除了折木以外的五个人,对毕业制作都必须承担平等的责任。然而只有折木一人受到指责,这毫无道理。坦白说当我见到连折木那组的人都在谴责他的时候,我感到胃附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涌升而出。

说是这么说,我也没因此觉得折木就没过错。我根本不肯跟在读书室独自阅读的那家伙对上眼。

……如果说折木是在隐忍班上同学的追究,这段时间应该不算很长。事发后几天镝矢中学开始放寒假。寒假结束到了第三学期,没有人有心思在意毕业制作。

因为快到升学考试了。

遇见池平的当晩,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陷入沉思。

进入高中,透过古籍研究社的活动开始与折木交谈那阵子,我心里还在介意著毕业制作的事。尽管我一直觉得不只折木有错,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折木这个人只要感到麻烦,就会轻易丢下被交付的任务不管。

在此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我只是想跟阿福说上话,一开始根本不在乎折木。可是当我亲眼见证他处理的几件事以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实在不太了解他的为人,我过去也没兴趣了解就是了。

他陪著小千思考孩提时代的小千到底为何感到难过。

尽管过程一波三折,他仍旧带领毫无瓜葛的学长姐全班制作的影片迈向完成。

我还想得到好几项事迹。折木与这些问题扯上关系,接著解决其中几项,的确令人吃惊。我觉得折木眞是嚣张。然而现在回想,最出乎意料的事反而是在别的层面上。

「……应该是在这里吧……」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搜寻起书柜。我想自己还算是平常就会留心维护整洁的人。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目标物。

社刊《冰果》一本没规定要写什么的怪异社刊。去年实质上是由我独立编辑的社刊。由于下订单填写印量时我犯了难以置信的错误,光是见到书就不太自在,便收进了书柜没动过。

我也不需要动。内容我大致都记下来了

令我感到很意外的是,折木为这本社刊撰写的稿子写得很认眞。

每逢特殊情况就特别来劲,其实是很容易的事。在体育祭努力一搏,在亲戚的婚礼上卖力这种还不算困难。以人性来说,要是有人说「密室里头死人啦!」,我们大喊「你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兴奋地赶到现场,反而还说得上是自然。

相较之下,埋头苦干撰写社刊稿件这档事,与上述的节庆心态可是天差地远,抱著凑热闹的心情可没办法写完社刊稿件。

比方说阿福在写《冰果》的稿子时陷入苦战。因为我喜欢阿福,我在房间里叫他正襟危坐,把他训了一顿。

「阿福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你真的听进去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光是想写有意思的东西,是没办法完成稿子的吗?我不是在讲计画性的问题。当然计画性也是一点,但不只那一点。我的意思是你要连那些没有意思的部分也得咬牙写完,不然文章根本无法完成。你就是没把我这席话听进去,才会拖到这么极限。你要自我反省。反省过了吗?反省过了吧。那我来陪你一起想办法,你来坐在我旁边!」

阿福并不是特别没用的人。我甚至觉得他还算正常,漫画研究会的社刊可是更……算了,我就别回忆这件事吧。

总之折木又顶著那张「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的表情,把稿子交给了我。当时我还在跟印刷厂沟通,就连截稿日都还没敲定。尽管我一脸鎭定地收下稿子,心里其实非常惊讶。那家伙偶尔会挂在嘴上、自以为是的口头禅是什么来著?「必要的事尽快做」?我一直把它当作懒鬼的碎碎念,不当一回事。然而就在那个当下,我惊觉折木还算是个说到做到的人。那家伙从来没丢下必要的事不管。应该吧。

我回想起这一年来在古籍研究社不经意见到的折木的事迹,重新思考起来。

折木眞是在三年级全体学生参与的毕业制作打混成那副德性,无可救药的懒鬼吗?

我在床上翻滚,喃喃自语。

「其中必有诈。」

我觉得这件事有隐情。当时他可能暗地在策画什么事。不,绝对是这样。现在的我看得出来,那个平淡的浮雕背后,隐藏著折木无聊的理由。

事到如今,我仍想了解。

3

然而我小小的调查在第一天就碰上令人火大的钉子。

星期一我等到放学便前往地科教室,既然这件事跟折木有关,问他便能得知全貌。

社团教室里只有折木一个人在。平常的我会觉得很倒楣,唯独今天反而觉得他来得正好。折木一如往常窝在从后头数来第三列的桌子旁,单手拿著文库本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我进了数室,他仅是稍微抬起双眼,又随即回到书中世界。这种反应也是一如往常。

因此即便我连包包都没放就朝他走近,折木也没什么反应,不过他到底在读些什么?我歪著头想要偷看封面,然而就像是齿轮接连动作一般,折木也跟著压低书本隐瞒书名。我恢复原本的姿势。你又不是带了什么不良书刊来学校,有什么好遮掩的?心里这么一想,语气不由得严厉起来。

「我有话要问你。」

这语气简直就像是检调在查案。而折木自然没有任何头绪,愕然指将自己的脸孔,彷佛在问「找我?」。就算对方是折木,采取这种态度也是我不对。

「啊,抱歉。我不是要找你抱怨,只是想问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喔。」折木边说边放下书本,还细心地将封面朝下。「要聊历史的话,里志比较了解。」

我才不想附和这家伙的玩笑话。我拉了,张身边的椅子,在他的正对面坐下。

「我是指中学时代的事。」

「那也是里志比较熟。」

「我要问毕业制作的事。」

折木在一瞬之间正眼看了我。接著他缓缓说道。「那里志不是更清楚吗?」

阿福的确负责管理毕业制作的进度。所以折木提廷阿福,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不对劲。不过我感觉折木想打马虎眼,难道只是我多心了?我伸手指向折木。

「我是要谈你的事,你可别说还是阿福比较了解。」

「你确定吗?我不是很了解自己。」

「总之你听我说就对了。」我将伸出的手指握紧, 一拳捶在桌上。

「你还记得那面大镜子外框的浮雕吧?……就是被你偷工减料的那个。」

折木微微别开了视线。他不耐烦地说。

「你是想说这件事喔。怎么突然翻旧帐?」

「昨天我遇到池平了。然后我们聊到你。」一想到这家伙说不定真的会忘记同班同学的名字,我接著补充。「她是三年五班的女同学。」

「这我知道。」

「真的吗?」

折木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眞的啦。她是中等身高,不胖不瘦 ,眼睛跟头发是黑色的。」

「你耍我啊?」

折木浅浅地皱了眉头,将手搁在桌上的文库本上。

「我正看到精采处。」

「咦?对不起!那我之后再说。」

「没关系。」折木沿著桌缘移动文库本,将双手靠在桌上,接著说道。

「那次我连累了班上同学。虽然我想已事过境迁,看来没我想得这么美。我再度跟你道歉。」

折木向我低头致歉。

他乖巧的态度反而让我一鼻子灰。要是他以为耍这种小手段就能蒙混我,可就误会大了。即使不是出于自愿,我与折木相识已久,他的底细都被我摸透了。我早就看出这家伙想靠道歉来尽速终结这个话题。

「我才不是要你道歉。那我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偷懒?」

「还问我为什么……」折木顿了一下。「又不是每个人手都跟你一样巧。」

「我知道你手拙。可是你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刻成那副德行?」

他要是肯定我的疑问,我就要拆穿他说谎。折木的浮雕作品异常之处才不是手拙害的,而是起因于他大幅无视设计图的偷工减料。

谁知道折木却轻轻搔著头这么说。

「这也是一个原因,详细情形我忘了。」

「忘了?」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大考的事。毕单业制作这种东西做得再认眞,毕业以后也没有人会去看。所以随便做做就好……我记忆很稀薄,但当时的我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是喔。」我稍微探出身子,紧紧瞪著折木看。「你是说你因为忙著准备大考才偷懒啊。没有其他理由?」

很遗憾,我并没有仅靠凝视双眼就能判断证词眞假的好眼力。但我好歹察觉表情的变化。折木这个扑克脸,表情似乎也出现些许的犹豫。

「……」

接著,折木的表情确确实实地出现了变化。

每个人被别人正对面注视,难免会感到尴尬。有时候也会感到难为情。

即便如此,此时的折木双颊却略微泛红。

「折木。」

「怎样啦。」

我姑且先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脸红了?你为什么要脸红?你生气了吗?

此后我花了点时间套他话吓唬他。然而折木只是一再声明自己忘了、记不清楚,我完全无法让他吐露眞相。

那我就旁敲侧击吧。

只要我挖出当时的眞相逼问,无处可逃的折木或许也会开口,要达成这个任务,我该怎么做呢?当晚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想了各种方法。然后我想到去问跟折木同组的人是最上策。

事到如今我实在不记得当年有谁跟折木同一组。这么一来就轮到毕业纪念册出场了。纪念册除了各班的团体照以外,还刊登著几个人合拍的照片。我不知道其他班级的作法。但我们五班是按照分组组别拍摄。我压根没想到这种作法会如今能帮上忙。

我从书柜取出毕业纪念册摊在桌上,打开五班的页面。在摄影师的要求下,总是板著一张脸的折木硬是扯起嘴角,与五名以前的同学一起入镜。要是五人里有念神山高中的同学就太幸运了。

「嗯……很好。」

眞的有。我用食指轻敲她的照片。

芝野惠。印象中个性有点大而化之,对遇上困难的人却很亲切。她常把「我一定要减肥」挂在嘴上,体型的确是有点丰腴,但在我看来倒没有本人想得那么严重。

我在神山高中自然时常见到她,去年体育课共同课程还跟她一起上。太好了,芝野很好搭话。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的班级,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问到。剩下的事明天再说。我先忘了折木吧。

既然都把毕业纪念册拿出来了,怎么能不看看阿福呢?我翻了翻书页。

我见到寻寻觅觅的中学三年级「福部里志」,满意地笑了出来。

「哇……好稚气!」

阿福现在也长得像女生,不太像高中二年级。但像这样看起以前的照片就看得出来,他还是有改变,我想必也是一样。

好了,养眼时间结束。接下来是写作业的时间。

隔天,找出芝野目前的班级比我想像得还要简单。透过朋友询问,问到第二个人就掌握到芝野在E班。得知这个消息是在第三节课以后,但我决定等到午休再去询问。

到了午休,不管怎么说总是要吃便当。虽然如此,我中午其实肚子也不太饿。阿福曾说我这是早餐吃太多,我尽管觉得有理还是踩了他的脚。正因如此,我转眼间就解决了午餐。朝E班里头望去,我一眼就见到芝野,但她还在用餐。我在走廊上乱逛打发时间,等到她差不多吃完以后再进入E班教室。我好歹也度过了长年的校园生活,但不知怎地进到别班的教室还是会紧张。

芝野与朋友正开开心心地在聊天。减肥看起来还没有发挥出成效。我一走近,她便注意到我,立刻露出微笑。

「这不是伊原吗?好难得啊。怎么了,你有事要找谁吗?」

「对啊,有点小事。」

「要找谁?我帮你叫。」

「我有事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芝野似乎一点也不感到讶异,爽快地回答我。

「好啊。我们去旁边。」

我跟芝野站在E班的窗边谈话。有人打开了窗户,清凉的风吹进教室。总觉得中学时代我也会像这样和人交谈过,莫名地触动了我的记忆。

「所以是什么事?」

「我星期天遇见了池平。」

「池平啊。眞是怀念。听说她在玩音乐。」

我有点讶异。

「你居然知道。她现在正愁没有主唱。」

「这样啊。」芝野的脸色难看起来。「那你要帮她唱吗?还是你在帮她找歌手?」

芝野的态度看起来像是很想帮忙,担任主唱太过强人所难。我连忙摆手澄清。

「不是啦,我不是这意思。当时我们聊到以前毕制的事。就是那个浮雕镜框。」

「……原来如此。」明白到我的意思,芝野不经意别开了视线。「要讲到什么时候啊?不过我也不意外。」

我想过好几种问话的方法,但最后我决定一五一十地说出一切。我不希望随便蒙混以后被她反问,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用会令自己内疚的手段。于是我告诉她。

「我现在进了古籍研究社,折木也是社员。我说出了这件事,池平就露出了非常不屑的表情。没办法。」

「原来是提起了折木。还有人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啊。」

「但我现在想想觉得怪怪的。」不知不觉间我的语气激动起来,「折木不是平常心不在焉又很怕麻烦吗?」

「我跟他没说过几句话,不过的确有这种印象。」

「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会偷懒的人……你还记不记得长田还谁在体育祭时谎称肚子痛,翘掉了接力赛?」

芝野嫌弃地点头。「我当然记得。代跑的人就是我。」

「是喔。长田他们还真是为所欲为。合唱比赛的时候也是。」

唉唷,差点就要叙旧起来了。午休时间可不长,我打断自己的话,硬是拉回原题。

「不管这个。」我稍微整理呼吸,开口询问。「我不懂为什么毕业制作是析木一个人刻的。作品应该是整组一起做啊。但我印象中却是折木一个人提交,变得好像全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会这样?」

折木手拙这件事用不著他本人承认,我也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手拙的折木扛下制作浮雕的任务。在我的组别里,接下这任务的是我与三岛两人。要是折木在我们组别,他大概根本不用碰雕刻刀。

尽管我早预料到,但这个问题似乎还眞的碰触了芝野的痛处。她哑口无言,表情也变得冷峻起来。不过就算我的语气听起来有谴责的意味,我也无可奈何。

即使如此,芝野还是回答了我。

「那是折木自己说要接的。」

「……眞的啊。」

「他说有人帮忙,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就把设计图与板子拿回去了。我们信了他的话 这样讲听起来大概很假吧。既然他自己都这么说了,大家听了也都欢迎他这么做,变得像是把责任硬塞给他。」

这跟我们组的情况一模一样。用一句话暗示男生他们不用做事,他们随即一哄而散。

「所以。」她叹了一口气。

这个念头虽然无关紧要,但我想要是我们还是中学生,芝野大概也不会这么疲惫不堪地叹气。

「我们其实应该要跟折木道歉。」

「……是啊。」

尽管我同意了她,我并没有认为芝野应该道歉。不知道芝野是否能懂?只靠表情做出表示,实在很难传达想法。

前年冬天,折木独自承担了毕业制作,接手一个人刻不完的浮雕。我的直觉很准确,那家伙果然在打什么主意。

问题剩下一个。

「折木口中那个『有人』是指谁?」

虽然我开口问了,却也不期待回答。我不认为芝野跟折木交情好到会聊这种事,也应该不清楚是谁。

关于神秘第三者的身分,我心中就一个人选。折木称得上是朋友的男生,我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阿福。但折木不太可能指望阿福的协助,就包下所有的工作吧。

当我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芝野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我原本已做好准备听见否定回复的准备了,芝野却冷不防告诉我答案。

「鸟羽麻美。」

「啥?」

「折木想拜托的人,是一个叫鸟羽麻美的女生。」

我没听过这名字。看来她应该是中学三年跟我都没有接点的女生。还是我其实曾在某处听过她的名字?

「好像是他女朋友吧。」

嗯――我果然没印象。虽然镝矢中学的学生数量比神山高中还少,一学年应该也超过两百人,有我不认识的女生也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我才终于理解我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咦,你说什么?」

「女朋友。」

我不喜欢自我暴露。但这一刻眞的让我深刻思索起自己的个性。

我没料想过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时,自己竟会以响彻整班教室的音量大喊:「什么!」

我受到所有在午休时间留在E班的同学的注目礼,赶紧用手遮住嘴。惨了,我一定很吵。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可是折木耶?

芝野压低声音,向还没从混乱中恢复的我透露。

「我问过他一次毕业制作何时可以完成。然后他跟我说,要看麻美。所以我随口问他,你是说鸟羽麻美吗?结果他似乎非常讶异,张著嘴说不出话来。他大概没想过我跟麻美认识,以为他们的关系不会穿帮吧。」

「咦,不过……你记得眞清楚。」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啊!

「因为我很讶异会出现麻美的名字,也很惊讶折木有女朋友。只不过……」芝野苦笑。「我的反应没有刚才的你那么大。」

接著芝野稍微从我身边退开,大概是在示意要结束话题。望向墙上的时钟,午休剩不到五分钟。

「你如果想找麻美,就去摄影社吧。我上高中就没跟她说过话了,但我在KANYA祭见到了她的摄影作品。」说完以后,芝野又戏谑地补了一句话。「对了,折木也知道麻美在哪里吧。」

想深入了解毕业制作的缺陷,鸟羽麻美的名字与所在处是十分重要的情报。

尽管我直觉如此,放学后我却直奔地科教室,而非摄影社的社办。我发出连自己都觉得大声的脚步声登上阶梯。我要狠狠地教训折木这小子。你又不知道去社办能不能遇见折木,是说你要狠狠地教训他什么……我无视脑海中这些冷静的声音,爬上专科大楼的四楼,推开地科教室的拉门。

折木也在。他坐在跟昨天同样一张椅子上。

要是那家伙只有一个人,我大概会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摇来摇去吧。但他不是孤单一人。小千正坐在折木的斜前方,露出笑容。小千注意到我,便举起娇小的掌心。

「摩耶花同学,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听见了很有趣的故事。」

小千,先别管这个了。听我说,这家伙他……

我的脑袋倒没混乱到脱口而出。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点,伊原摩耶花。你还没查证完。

「是什么样的故事?」

折木回答了我的问题。

「老姊跟我说的。该说是她的丰功伟业吗……是个很蠢的故事。」

折木明明平常都臭著一张脸,现在的表情倒是温和许多。

小千彷佛神来一笔似地将双手在胸前拍合。

「折木同学,麻烦你也跟摩耶花同学从头说起吧。」

「从头?」折木的口吻颇不耐烦。小千兴奋地复述。

「没错,从头。因为从一开始就很有趣啊,再说……」

「再说?」

「其实你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有点在意一件事。」

折木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

「从头吗?我想想看。」

「虽然是第二次了,但麻烦你不要省略细节。」

折木显然又是想省略中间过程,他对小千露出哀怨的眼神。

小千能重返笑容是好事。升上二年级以后出了一点状况,更令我深感如此。

……在小千的面前,我实在不敢提起折木的「女朋友」。

再说这件事十之八九是芝野误会了,就算有人站在折木面前指著自己说「我」

,接著诚心诚意地说「喜欢」,最后指著折木说「你」,折木这鲁钝的家伙也会沉思起这是什么意思。芝野怎么会相信这家伙瞒著大家谈恋爱?

4

当晚我打电话给阿福。

折木的故事虽然自以为是却也有趣,我磨磨蹭蹭地意外待很久,但阿福没到地科教室来。最后一次碰到他是星期六,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三天都没见到他了。这实在非同小可。

我选择了手机通讯纪录最新一条号码拨打。就在拨号音即将响起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阿福的声音。

「嗨。」

「啊……你电话接得真快 。」

我听见阿福的窃笑声。

「我正想打给你,刚刚就在用手机。我再按一个键就能拨号,你就打来了。」

「原来如此。」我跳上床铺,趴在床上「我今天听说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我舔舔嘴唇。「你知道鸟羽麻美这个人吗?」

他顿了一会。我彷佛可以见到电话另一端阿福疑惑的表情。

「我知道啊,她是摄影社的吧。我听她们社长抱怨过,她不知道在坚持什么,始终不肯参加学生摄影竞赛,社长很头大。」

「阿福你也认识摄影社社长啊?」

「我们是透过委员会认识的。」

「这样呀……」

阿福认识的人里头有我不认识的人,我感到心头一沉。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吐了一口气挥别沉重的心,询问阿福。

「听说那个鸟羽同学也是镝矢中学毕业的。」

「好像是吧。」

「你听过关于她的事吗?」

有人说她是折木的女朋友。万一这件事是真的,阿福一定会很震惊吧?

坦白说跟阿福套话有点好玩。在无伤大雅的状况下打探底细,就像是某种一步一步依序破解的游戏。

然而阿福的回答脱离了平时的规律。除了我以外的人大概听不出来,阿福的声音有些黯淡。

「算是听过啦。摩耶花,你找鸟羽同学有事吗?」

「对呀。你听得出来啊。」

「当然啰 既然如此,你最好小心一点。」阿福的声音逐渐严肃起来,我从床上起身,正襟危坐起来。

「鸟羽同学对镝矢中学的同年同学很反感。你如果想跟她顺利对话,最好不要提起中学的事。」

我好想问阿福为什么。但阿福彷佛很害怕被我追问,旋即又打起了精神。

「不说这个了,你听我说。我星期天眞是累惨啰……」

我无法打断开始滔滔不绝的阿福。尽管我也觉得不太对劲,马上就无所谓了。

谁教电话不方便多聊,我也想跟阿福说点开开心心的话题。

就读神山高中都超过一年了,我从来不知道学校里有暗室。据说是附设于化学准备室里头,摄影社的社办似乎就是那间化学准备室。

昨晚我跟阿福通过电话以后,就翻开毕业纪念册确认鸟羽麻美的长相。她除了戴眼镜以外没什么醒目特徵,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身材偏瘦。但这种印象是单独看鸟羽麻美才会产生的印象。要是看了毕业纪念册里所有团体照,就会发现她在某一点上有点奇特……那就是她几乎没有笑容。

总之认得她的长相就是个优势。放学后来到化学准备室的我,认出在社办里头的女生不是鸟羽麻美。社办里还有一名自然卷的男生。看他胸前的徽章即可得知他是三年级。我告诉他,自己想找鸟羽麻美。

「鸟羽学妹吗?」他摸著下巴回问,「你急不急?」

我其实也没有急的理由。不管折木的毕业制作有什么内情,那都是早在前年冬天落幕的事了。我想知道他的理由,当然是越快越好,但也不是非得这一两天就找出理由不可。

「不会。不方便的话我下次再来。」

我以为鸟羽同学在暗室。没想到三年级的男生喃喃低语:应该没关系吧,接著轻易地告诉了我。

「她在屋顶。」

「屋顶?」我一字不差地回问。

即使我不知道有暗室,也知道这间学校没有通往屋顶的阶梯。毕竟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就在顶楼。要通往屋顶,只能攀爬架在墙壁上的铁梯。梯子的尽头是一道沉甸甸的铁门,虽然我不曾试过,但我想这道门自然也上了锁。

「没错,屋顶。别告诉其他人。她有屋顶那扇门的备份钥匙。」

我很疑惑那是摄影社代代相传的钥匙,还是鸟羽麻美的私人物品,但这无关紧要。我道过谢便离开化学准备室,踩上熟悉的专科大楼楼梯。我不急著跟鸟羽同学见面,但到屋顶的机会不可多得。并不是笨蛋与烟与摩耶花喜欢被捧得高高的,但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到四楼,我见到地科教室的门关了起来。里头有人吗?折木连续来了两天,今天可能就没来了。至于阿福也差不多该来一趟了,待会再去看看吧。

尽头的楼梯间上头,白色的墙面上架著梯子。我知道这玩意的存在,却不曾想过上去看看。我望向上方,立刻就注意到梯子底端的铁门略为开启。屋顶上的确有人。

「……好。」

我轻握拳头提起劲,爬上梯子。

上头虽然没有任何地方写著禁止进入,以常识判断,很难想像学校会欢迎学生跑去屋顶。加上我没仔细观察过,印象中神山高中的屋顶的确没有围篱。一

想到要是老师发现会震怒无比,摄影社的钥匙也会被没收,我爬著爬著就感到心急。

攀爬垂直的梯子出乎意料地需要臂力,我感觉细细的踏板彷佛嵌进我的掌心里。早我一步爬上去的人的体温在梯子上已不复存留,每上一阶就曾被冰凉的踏板夺走一点体温,这令我不快。

尽管没说出口,我在内心嘿咻嘿咻地发出吆喝声,逐渐向上爬。说是这么说,踏板还不到十条,过程虽然辛苦,应该也没花上多少时间。我将手伸向通往屋顶的铁门,门轻易地弹开了,我原本还预期会受到风压阻碍,眞是大失所望。

我将自己的身体撑上屋顶。

学校的屋顶没有任何人打扫,污渍斑斑驳驳。屋顶上有个女孩架著三脚架。她没注视著取景器,也没调整相机的方向,她只是单纯站在原地。

「……鸟羽同学?」

铁门开启的声音很小,难怪她没注意到。她缓缓转过身,漆黑双眼直直盯著我。

「你是谁?」

我第一次知道这句话能蕴含如此深刻的排拒语气。

她就是鸟羽麻美,长相跟我在毕业纪念册见到的一模一样。

但我不禁自问,这个人眞的是乌羽同学吗?用一句话形容纪念册里的她,就是没个性。见到藏在照片中的她,我还觉得要是在走廊擦身而过,大概也不会记得她的脸。

现在置身屋顶上的她就不同了。并不是长得不一样,而是她浑身上下都在排斥我这个入侵者。她岂止是没个性,感觉甚至会出现在梦里。我后来才注意到她没戴眼镜。我真后悔自己抱著看戏的心态闯入她的私人领域。但为时已晚,我缩起小腹,鼓起勇气。

我说道。

「我是二年C班的伊原摩耶花。你是鸟羽麻美同学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老大不高兴地别开了视线。「是社长告诉你的吧。」

「是一个自然卷的男生告诉我这里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社长。」

「臭小子。」她痛骂。「……那么,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人,是找我有事吗?」

「对。」

要在露天环境对话,鸟羽同学与我隔得实在太远。我向她走近几步。

「我有些话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她的唇边透出挖苦的笑意。「你都跑到这里来了,我怎么可能不方便?」

说得也是。

「你问吧.,想问什么?」

我想起了阿福的忠告。他叫我最好不要问中学时代的事。但我也无计可施。

「我想问毕业制作的事。」

「……什么东西?」

「镝矢中学的毕业制作,就是那幅大镜框。」

我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起来。鸟羽同学对「毕业制作」这个词有明显的反应。我没有狂妄到自以为光见到表情就能分清楚心情,然而我清清楚楚地明白现在鸟羽同学的态度正在转为强硬。在她完全排拒我之前,我只能跟她摊牌。我拉高了声音。

「我不知道鸟羽同学清不清楚这件事,但那次毕业制作使得一个男生招惹众怒。就是以前五班的折木奉太郎。他缴交了偷工减料的浮雕,害得负责设计的鹰栖同学嚎啕大哭。但我现在还是觉得很奇怪。折木虽然是个懒惰鬼,却没有自私自利到会搞砸全体毕业生一起制作的纪念品。于是我发现他偷懒是有原因的,我一调查,鸟羽同学你的名字就浮上台面了。折木、鸟羽同学你以及毕业制作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是说你们果眞没有关联?」

听见我的疑问,鸟羽同学笑了。那是不含亲切也不含温暖,觉得一无所知的我极其可笑的冷笑。校舍的屋顶没有风,空气很暖和,天空是一片恰好的湛蓝。然而我不由得感到身子发冷。

鸟羽同学开口。

「知道了又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切已宣告结束。鸟羽同学是这个意思。但并非如此,这件事还没结束。

「我要道歉。」

鸟羽同学皱起眉头,重复我的话。「道歉?」

「没错。我要道歉。」

「跟谁?」

「这还用说吗?……跟折木。」

班上每个人都谴责折木偷鸡摸狗,谴责他出于麻烦毁了中学时代最后的回忆。而到毕业为止,折木的身影开始越来越常从教室消失。

他总是跑来图书室,在这里读书……而我即使在图书室,也总是别开眼不肯看他。

毕了业,升了高中,当那家伙出现在神山高中的图书室时,我心里也有些芥蒂。折木不值得信任,是个敷衍的家伙。他不够格当阿福的朋友。即使我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但应该存在于我的心中。

一切都源于那块浮雕上笔直的藤蔓。那条藤蔓如果只是单纯的偷懒,当年的全体毕业生自然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能瞧不起折木。

但如果说并非如此呢?

鸟羽同学再次讥讽我。

「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我看很难说。」

不过果然她也认识折木、鸟羽同学对大吃一惊地抬起头的我说道。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又要追究这件事?不过,原来是这样啊。折木同学继续被仇视确实是个问题。」

说出折木的名字时,鸟羽同学的声音有些喜悦,也有些眷恋。我又想起了先前不怎么相信的「女朋友」一词。

「鸟羽同学,折木是你的……」

「我内心其中一名英雄吧。」

折木是英雄?

现在的鸟羽同学脸上甚至挂著笑意。

解释可以留到后头。我想趁她身上排拒的气息消失之时套出更多话。我追问起来。

「那你怎么看毕业制作?」

「我想想。大概就像诅咒被解除了。」

「折木到底对毕业制作动了什么手脚?」

鸟羽同学泛著笑意回应我。

「你猜呢?我又没理由跟你从实招来。你要是前年冬天问我同一件事,我可能还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你吧……我只能告诉你,你说你怨恨折木,眞是差劲透顶。」

事过境迁,她已经没兴趣提起这件事了。

起风了。风势轻柔,待在连扶手都没有的屋顶上仍令人感到害怕。我的表情看起来大概吓惨了吧。鸟羽同学失去兴趣似地耸耸肩说道。

「想知道的话就去看那面镜子吧?只不过除非你整人倒过来,不然大概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好了,我还在进行社团活动。你打扰到我了,可以离开了吗?」

她就要转过身去。我想起了小千的笑容,那张她昨天聆听折木故事时露出的侧脸。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你眞是纠缠不休。」

我抱著此生仅此询问这件事一次的决心,询问正蹙著眉的鸟羽同学。

「你进到这所高中以后,跟折木见过面吗?」

幸亏鸟羽同学没有对我的疑问多作解读。

「我想让折木同学永远当我的英雄。」

「……」

「要是见了他跟他说话,我岂不是会厌倦他?」

这次她终于转过身,蹲低身子望向取景器。显然她不会再回答我任何问题了。

到头来问题还是出在那面镜子上。

我从屋顶下来,没绕去地科教室。虽然不甘心,鸟羽同学点出的「事到如今」

,也是有几分道理。我要是抬出鸟羽麻美的名字逼问,折木或许也会松口。但总觉得端出我该道歉的坦白逼他吐实,有点不太对劲。

阿福如果在地科教室,我也想见他一面。但关于毕业制作这件事,阿福跟折木分处于不同班级。我要是跟阿福坦白一切,讨论折木为什么有所隐瞒,似乎不怎么正大光明。现在就先忍著吧。

我赶往普通大楼,回去拿我丢在教室的书包。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还不算太晚。

距离镝矢中学的放学时间还有一段空档。

高中生不能进去很多地方。比方说国家法规规定的地方,地方法规规定的地方,还有校规规定的地方。到处都是高中生禁止进入的地方。

而要是说起没有任何禁令,却会让高中生却步的地方,就属中学母校了。至少我是这样的人。

站在镝矢中学的校门前,看著入口前花坛绽放的万寿菊与嘉德丽雅兰,我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在发烫。田径社与棒球社在操场练习。铜管乐社试吹的音色闯进耳中。每一幅场景应该都跟神山高中相去不远,为什么踏进校门就是这么艰难呢?

理由很清楚。因为我已经笑中带泪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一度毕业过的地方,再也无法返回,也不能返回。

我低头看著我的打扮。我穿著这个城市任何人都知道的神山高中制服。我是否该折回家一趟,换成镝矢中学的制服呢?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遗憾,我几乎没有长高。虽然未来还长得很,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数字实在不高。我要是穿上中学的制服,大概也能自然融入。

想到这里,我用力左右摇晃脑袋瓜。我在想什么啊?这根本是在角色扮演吧。别策划没意思的计谋,直接冲了吧。说起来不管心情再怎么尴尬,不过就是走进中学里头,没有恐怖到需要勇气。

好,走吧。

穿过校门以后我才发现,刚才的我走路时同手同脚。

入口分为学生用、来宾用以及职员用。我想我不算来宾,还是从学生用的出入口潜进去比较好吧。但仔细想想,学生用的出入口没有提供外人使用的室内鞋,这样我没办法在校内行走。抱著自己不是宾客的歉意,我只好来到来宾用出入口。

要是来宾出入口有柜台,我大概也能轻松点。如果能向柜台询问:「我是毕业生伊原,可以进去一下吗?」柜台回答我:「好啊。」我的身分就获得了认证。但镝矢中学的来宾用出入口总是空无一人地敞开著,彷佛在告诉来宾:只有心里没鬼的人才能通过这扇门,既然都跨进校园内了,总不能一直维持胆战心惊的状态。我快速步入校舍内,脱下鞋子,自行从室内鞋柜拿出用金色字样写著「镝矢中学」的咖啡色拖鞋。

那面镜个被命名为「回忆之镜」。这命名毫无创意,但总比奇怪的创意来得强。镜子镶上壁面,是我在学时期的事,因此我也知道镜子放在哪里。镜子位于两座楼梯其中一方最下阶面对的墙壁。虽然并不是怕被盘问才想速战速决,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前进。

距离放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校内虽然还感觉得到有人在活动,走在走廊上却没遇见任何人。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有些落寞。如果能见到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想到我直到去年三月也是那副扮相,总觉得心头也能温暖起来。偏偏走廊一个人都没有,我心头只有鸟羽同学那句话反覆响起……她说「诅咒被解除了」。

这是什么意思?要说诅咒之镜,难道是指白雪公主?那应该是魔法之镜吧。深夜对照的镜子或许也是一种诅咒之镜,可是「回忆之镜」只有一面。说到底如果镜子眞是诅咒,那「解除诅咒」又是什么意思?

我东想西想,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就来到了「回忆之镜」前。「……这面镜子原来这么小。」

这是第一个想法。

见到小学,总会惊叹里头用具设施什么都很迷你。这大概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变大了,然而最后一次见到「回忆之镜」时,我的体型与现在几乎没什么差异。即使如此,墙上的镜子却小得令人失望。

不对,从镜子能轻松映照全身这点来看,高度应该有两公尺以上。一般来说这就够大了。这一年多以来,我心中的镜子兀自膨胀了吧。

「眞的好怀念啊。」我伸出手指。

这个镜框是由全体毕业生――至少表面上是全体毕业生合作雕刻而成。我对镜框的全貌没什么执著。虽然组装时正好在现场,实际的黏接作业是由老师经手,我实在无法产生镜框是由我们学生亲手制作的实感。不过点缀镜子左侧的「衔著果实的鸟儿」,毫无疑问是出自我与三岛的手笔。以前我们管它叫麻雀,现在一看果然是蜂鸟。要是中学时代就知道它的眞实身分,就可以雕得更像蜂鸟了。

镜子一旁贴著塑胶制的名牌。「回忆之镜(设计:鹰栖亚美)」的文字底下,写著我们的毕业年份。

「鹰栖同学的名字留下来了。」

毕业前我没注意到这件事,我一方面对于她的名字可以长存校内感到有些羡慕,另一方面又庆幸上头并非留著我的名字。

除了尺寸,另一个与我印象有出入的,就是环绕镜子的藤蔓粗细。不知怎地,我印象中的藤蔓是大大方方穿过十公分见方组件的粗大藤蔓。然而实际上藤蔓最粗的地方不过就两公分粗,相较之下弯弯曲曲的形状占据了许多面积。

我不禁低语。

「六十分吧。」

中学时代的我认为镜框设计堪称中庸平稳。

但现在一看,老实说藤蔓太过波折,繁冗的感觉挥之不去。尤其是装饰镜框下方的部分过于斧凿。藤蔓在四处散叶结果,绕来绕去,上攀下垂,形成圆圈,好不忙碌。再加上树枝与小虫这些装饰,整体有些乱糟糟的。

即使如此,镜框下缘的设计较为精致倒不坏。比起冗赘的上缘好上许多。

接著,我后退一步,镜子全貌映入眼帘。

我顾著观察镜框,镜中被我忽视的自身倒影,显示出我一脸严肃地抱著手臂的模样。

「……诅咒之镜啊。」

镜子本身只是老师之类的人订购的普通镜子。要是阿福在,大概会解说起镜子是如何反映出影像。我可不觉得影像成因跟诅咒有关。

若说镜子被诅咒了,我想应该还是跟我们雕刻的镜框有关。

「可是诅咒解开了。」

大概是折木的举动解开了诅咒。

这么一来关键是?我的视线紧紧盯著环绕镜子的曲线中唯一的直线。打横的藤蔓。折木雕刻的组件。

诅咒。

「嗯……」

鸟羽同学还说了些什么?折木是英雄。见了面会厌倦他,因此她跟折木没再见面。还有呢?

看不出个所以然。她说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就算整个人倒过来,看不出个所以然。

「咦,好像不对。」

不对。当时我也觉得她说法有点奇怪。

鸟羽同学说的不是「就算整个人倒过来」。她是说「除非整个人倒过来」。

整个人倒过来。

「……我穿著裙子耶… 」

要是我也拉阿福过来,就可以在倒立的时候叫他帮我压住裙子了。

整个人倒过来。倒过来。

「啊,难道说?」

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启动摄影功能,将镜头对准镜子。镜中的我也对著自己举起手机。

快门声是简单的「乒」一声。

接著萤幕上显示出我拍下的照片,我上下反转握著手机。

「……是这样啊。」

我在近晚的中学里独自一人嗫嚅著。

6

地科教室。

今天小千不在。只有折木与阿福,还有我。

说给阿福听应该不碍事。我来到霸占在老位子上的折木面前,不发一语地摊开列印出来的照片。

折木非常震惊,这也是难免的。要是有人突然在我面前排起照片

我也会很困惑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我全部排完前他没开口,阿福也没有。

我拍下的照片是「回忆之镜」的镜框下缘。包含折木「偷工减料」的部分,总共有十五张。印了足足十五张照片,我印表机的墨水都用光了。这个周日再拉阿福添购吧。

见到我的手停下动作,折木开口询问。

「这是什么?」

死到临头还给我装傻。

「毕业制作啊。」

「是喔。」

「少装蒜。你口气有够平板。」

折木搔搔脸颊。

「昨天我找了鸟羽麻美。折木,你知道鸟羽同学也念我们学校吗?」

尽管我姑且还是向他确认,但我想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我们整整一年以上都身处同一座校舍,难以想像会有人连一面也没见上。

然而折木正好就是那个难以想像的人。

「我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呃。」

「她过得好吗?」

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也算是过得好的象徵吗?不过她的确散发出种坚毅的气质。

「还不错。」

「这样啊。那就好。」

「她叫我去镜子前倒立。」

我动手将十五张照片上下颠倒非放。阿福在折木旁边,整个过程中没插嘴搅局。他的沉默反而滔滔不絶地诉说著眞相。折木、鸟羽麻美、毕业制作。福部里志对于这个金三角早已知情。

用普通的方式观赏,只会觉得藤蔓卷曲得太过繁冗。但要是倒过来看,藤蔓就会浮现另一种样貌。

环形的藤蔓颠倒过来后成了「I」

一下下垂.一下上攀的藤蔓,倒过来后看起来有几分像「W」。

这里是「H」。这里是「A」。字母是以只看过没学过的草写组成,解读费了我一番工夫。

十五张照片组成了一句话。

“WE HATE A AMI T”

「我们讨厌亚美――你说是不是很过分?毕业制作竟然隐藏了这种讯息。」

折木已经放弃无谓的挣扎,他轻轻点头。

「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他说。

「但是文法有问题。」

「是啊。」

「专有名词前面不需要加不定冠词。」

「没错。」

「而你刻的组件就是这一块。」

我指向「A」与「A」之间的组件。折木默默点头。

剩下的事就用不著跟折木确认了。折木应该充分了解到,我已经发现了眞相。

在弯曲藤蔓掩护下偷渡的句子,本来应该是“WE HATE ASAMI T"。然而折木拿掉一个字母,句子随即变换语意。

原本针对鸟羽麻美的诅咒因此解开。

「阿福,我昨天去了一趟镝矢中学。」

「是喔。大家过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没遇见谁。但我见到镜旁的牌子,上头写著设计者是鹰栖亚美。」

「这样啊。」

「要求做这个牌子的人,是阿福你吧?」

阿福与折木对看一眼。

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呢?要是跟我讲,我也可以出一份力啊。这群男生真见外。不对,应该说他们眞难搞吧?

鹰栖亚美与她的小跟班在霸凌鸟羽麻美。如果霸凌行为很明目张胆,说不定也会传进其他班级的人耳中,但我不记得听过相关情报。这么看来霸凌行为应该是私底下进行的阴险举动,或是发生在补习班等校外场所。

被委任设计毕业制作的鹰栖亚美,拿毕业制作来找最后一次乐子。那就是全体毕业生送给鸟羽麻美的讯息,只要镝矢中学不灭就会永久流传的讯息:我们讨厌鸟羽麻美。

可惜折木发现了眞相。折木负责的组件,原本隐藏了「S」的颠倒文字。光是靠这个字母,折木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掌握句子全貌。因为分配给每组的设计图,仅有该组别负责的部分。察觉有异的折木大概找上了阿福。阿福是负责管理毕业制作进度的干部,他手上应该有整体设计图。

看过整体歌以计图后,折木跟阿福看出了整条讯息。事已至此,他们无法让

一切喊停,但至少还有办法变换文字。

组装镜框那天,鹰栖亚美会在寒冷的体育馆落泪也是理所当然。谁教本来是嘲弄「ASAMI T」的讯息,不知怎地变成了嘲弄「AMI T」的讯息呢。

我告诉折木。「鸟羽同学说你是英雄。」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他。

我就知道。折木的脸颊越来越红。当我发现隐藏讯息的时候,我也理解为什么折木想隐瞒内情了。他的举动救了鸟羽同学。折木对此感到很难为情。他不想被别人知道,平常总是谎称自己是节能主义的自己,尽管是用摆烂的方式,依然救了一名女孩。

眞蠢。

「没想到现在竟然东窗事发了。我是不是太小看摩耶花了?」阿福打趣地说。折木叹了一口气,对阿福说道。

「当时我还在烦恼该刻成笔直的藤蔓,还是刻成『T』型。」

「我也记得。我还觉得刻成T也不错。」

要是折木的组件刻成了「T」……整句就成了“WE HATE ATAMI T”

「我跟热海又没有过节。」

别以为这种小手段瞒得过我。跟这两个男生过招这么久,他们的伎俩我早就看穿了。折木与阿福想用俏皮话与玩笑悄悄带过,让这件事「结案」,我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我不肯退让,便开天窗说亮话。

「折木,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还有这种考量,还瞧不起你。真的很抱歉。」

折木东张四望,见到搁在桌子边缘的文库本后,如释重负地凑近文库本。他彷佛将文库仁当成驱邪符似地拿在手上,撇开了脸这么说

「知道了就把照片收起来……我正读到精彩的地方呢。」

只恨这里没有镜子。我眞想让他本人瞧瞧自己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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