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的梅雨结束了,弦月照耀的夜空中仅有稀薄的云朵飘荡。太阳下山后吹进房里的风仍有暖意,让人感觉到夏季的来临。我一边为远方零零星星的民家灯火分心,一边看著乐谱压下风琴的按键。
大致记下流泻的音色后,这次我缓缓哼出旋律。在这么宁静的夜里,我哼唱的旋律说不定能传得很远。我开始感到不好意思,歌声也自然逐渐变小。
我将同一首歌唱了一次又一次,好让耳朵记住曲调。等到音程的正确度几乎合格了,正当我深深吸口气,准备接著搭配歌词重唱一次时,听见纸门另一端的人在呼唤我。
「爱琉。」
是我的父亲。父亲很少在我回房的时候传唤我,该不会是风琴声或歌声太大声了吧,我战战兢兢地回应他。
「是。」
「你到佛堂来。」
父亲的口气听起来比平常还沉重,却不像生气,我感到安心,一同时也更加疑惑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家在谈正事时常常会选择佛堂,但我对父亲即将告知的大事毫无头绪。
「我马上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看来今天的试音到此为止。我盖上风琴的盖子关上窗户。
离开房间时,我突然有点迟疑。父亲有什么要事?我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害怕起知道父亲的目的。
――我不能像这样继续唱歌吗?
――直唱同一首歌不好吗?
连这种想法都从脑海中浮出来了。
这可不行。正式比赛快到了,我似乎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我嘲笑起自己的恐惧,关上房间的灯。
在没拉上窗帘的那扇窗另一端,稀薄的云朵正从月亮前方飘过。
2
历经期末考后等待暑假的神山高中,被松懈的气氛包围,地科教室也不例外。但问我古籍研究社平常的气氛算不算紧绷,我也只能回答:一点也不。只不过这间社办四人全员到齐,彷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地科教室宽敞得足以容下一整个班级,我们随意霸占位子。不过彼此之间的距离倒不算远,我们各自散坐在教室中央附近的几个位子。
我跟千反田默默读著书。我读的是忍者、公主与庶子的故事,突如其来,没有伏笔的大事件相当紧凑,每章都有人陷入危机,是个精彩的故事。这本书非常适合被考试抽乾的脑袋。千反田在读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一本刊登著丰富照片的大开本书籍,看起来很像旅游书,但我这里看不清楚,也没打算看个清楚。内容似乎不太有趣,千反田面无表情地翻著书页。
伊原与里志则不断在A 4笔记本上写字画图,讨论该怎么做……不对,我在每章的空档暂停阅读偷看他们的时候,主要都是伊原在写字或说话,她单手握著自动铅笔,面有难色地喃喃自语。
「是手,果然问题出在手上。」
「手吗,有道理。」里志赞同地点点头。
「这个人右手动不了……应该说因为心理因素不想动,只要把这件事画出来就变成伏笔了。」
「原来如此,伏笔啊。」
看来他们在策划漫画的企划。
离开漫画研究会以后,伊原不再对自己在画漫画这件事羞于启齿。,或许是因为我跟千反田早就知道伊原在创作了,她发现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害羞的。也可能是退出漫研以后,她心中产生了某种变化。
千反田原本就确定自己将来要继承家业。如果伊原也下定了决心,我跟里志就显得很没出息,眞伤脑筋……不对,我们才是正常人。应该是高中二年级就毫无迷惘决定要继承家业,还有努力发展自己热爱技艺的那两个女生不正常吧。
「找个人问你右手怎么了就解决了,可是这个场景只有一个人。看著自己手的自嘲太刻意了,该怎么处理啊……」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人啊。」原本只是笑盈盈地聆听的里志,在这里多说了一句话。「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事?」
「做什么事喔,我想想……」
伊原看也不看里志,抱著手臂瞪著天花板,最后突然双眼发光叫了出来。
「原来如此,阿福做得好!没错,用不著想得太难,我怎么会卡在这里呢?让角色喝咖啡就好了嘛。角色原本想用右手拿起杯子,下一格却换成左手。好,这样很自然。就这么办。」
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点子似乎兜起来了。伊原在线圈笔记本上大大地记下一些文字,特别用力地说了一声「OK!」阖上笔记本。
「告一段落了吗?」
「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开始画,但这样我就能见到大致的完成模样了。」
「太好了。」接著里志说。「下次讨论时先告诉我故事内容吧。」
这么说来里志根本对故事一无所知,就义无反顾地搭理伊原的自言自语。我真不知道该说他在打马虎眼,还是该体恤他的辛苦。
伊原大概是卸下重担放心了,语气变得有点迟缓。
「说到咖啡,之前发生过一件怪事。」
「什么事?」
「之前我去雾生的美术社……」
「雾生?怎么跑这么远!」
才说到一半就被里志的提问打断,不过我懂里志的惊讶。雾生是这座城镇北边的地名,从神山高中骑脚踏车过去也要花二十分钟。从伊原的家出发的话,久一点可能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市区明明应该也有美术社。
「哦,这是因为,」伊原露出有些疲倦的表情回答。「只有那家店才有以前的网点。虽然我很少用,还是想买来放。」
「原来是这样。」
美术社卖的这个网点是什么东西?想必是画漫画时会用上的道具。我也没兴趣继续偷听下去,正想回到小说的世界时,看看手表都快要五点了。现在开始读新的一章,可能读到一半学校就要关门了,我决定把乐趣保留到回家,便阖上文库本。伊原大概靠眼角余光补抓我的动作,对著我说。
「啊,折木也听我说嘛。」
「我听得到。」
「是喔?然后我买东西买到一半觉得很渴,想说庆祝考试考完,就进了附近的咖啡店。店家说招牌是咖啡我就点了,结果味道很奇怪。那咖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里志窃笑。
「摩耶花居然去咖啡店喝咖啡,好像奉太郎。」
伊原忿忿不平地鼓起脸颊。
「我这是在取材。刚才我不也因此想出了办法吗?」
「好好好,你说得是。那么,怪味是什么味道?」
获得里志认证眞令我我诚惶诚恐,不过我的确偶尔会上咖啡店。虽然我还没喝到可以尝出滋味差异,但多少喝得出咖啡的好坏。但我实在无法想像有怪味的咖啡怎么一回事。
伊原在脸前方摆摆手。
「顺便一提,有怪味的是砂糖。」
我越来越摸不著头绪。砂糖会有的味道当然就只有甜味。里志也歪起了头,又随即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喝起来是咸的。」
「……阿福,你是认眞的吗?」
「我是想为话题增加一点乐趣。」
伊原瞪了那张大言不惭的笑容一阵子,不久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是甜的。」
我跟里志不约而同出声。「这很正常吧。」
碰的一声,伊原一拳捶在桌子上。「就是不正常我才会跟你们说吧!」
您说得是。
伊原怒目相对,确认完我们都乖乖闭上嘴以后继续说道。
「那不是正常的甜法,而是非常非常甜。我只在罐装咖啡中喝过那么甜的咖啡,有点吃惊。」
「只是单纯加太多糖了吧?」
听见我这么说,伊原向我轻轻颔首,彷佛为说明不周道歉。
「一开始我点了咖啡与蛋糕的套餐。蛋糕是柠檬蛋糕,我觉得没有特别甜。店员问我牛奶与糖,我就请他加了。店员送来的咖啡一开始就加了牛奶,托盘上配了两颗方糖。我喝了一口觉得还好,加了一颗方糖喝了以后……简直甜得要命。」
里志一本正经点点头。
「原来是加方糖。如果是从糖罐拿汤匙加进咖啡,就有可能是不小心,加太多了。」
「是啊。怎么才加了一颗方糖就那么甜,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味觉有问题了。所以之后我特别留心,但其他食物都跟平常没两样。」
里志架起手臂歪著头。
「嗯哼。甜得要命的糖啊。」
「很奇怪吧。」
「是啊。但也不是超乎想像的事。」
「真的吗?」
伊原探出身子。里志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甜味剂里头还有比砂糖甜了上百倍、上千倍的东西。要是用加砂糖的量去加这些甜味剂,就会甜得不可收拾。」
「唔……」伊原沉吟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咖啡的确是非常甜,但最多就是跟我刚才形容的罐装咖啡差不多,还不至于难以下咽。再说阿福知道有哪家店会把甜味剂做成方糖的形状吗?」
「不……我不知道。应该也没有这种店。」
那你刚才跟伊原讲那些话的意义何在?
「不过说不定眞的有甜味比较强烈的砂糖。像是精制过程不一样,或者是原料不一样。」里志松开双手,头转向千反田的方向。「千反田同学,你知道吗?」
「咦?」茫然地读著书的千反田惊呼一声,一下子抬起了脸庞。「请,请问你是指什么事?」
我们聊天的音量很大,但她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里志爽朗地解释。
「摩耶花说她去咖啡店的时候,店家给她非常甜的方糖。我们猜想说不定是原料是比一般砂糖还来得甜的特殊品种。感觉千反田同学应该会知道这种品种。」
「啊……原来是这样啊。」
千反田关上手边的书露出微笑,但我忽然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对劲。千反田本来是个表情内敛的人。她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勃然大怒。但撇开这一点,刚才的微笑看起来也生硬得像是假笑。
千反田沉稳地回答。「真是抱歉,我并不晓得。我家没种甘蔗跟甜菜……」
「这样啊。会不会哪天就种了?」
千反田一听到这句话,便微微垂下眼。「……抱歉,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那个甜过头的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问题意外地难解。我有点在意。」
「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千反田的回应语气依旧心不在焉,似乎无意加入话题。
伊原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想应该是在说:小千是不是不太好?你有头绪吗?我摇摇头向她示意:我不知道。
里志彷佛是想化解话题中断的尴尬,转过身来对著我询问。
「奉太郎你觉得呢?难道说眞的是糖特别甜?」
在旁听著伊原的故事,我心里也有些想法。要是没有人问,我没必要自己开口.,但要是有人问起,我也没必要保持沉默。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没那么难解。」我回应。
「咦,眞的吗?」
里志目瞪口呆,而伊原一是很不满。
为什么?那方糖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方糖耶。」
「你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普通的方糖吧。」
「所以我的味觉果然出了问题吗?」
「不是吧?」我抓抓头。「刚才你自己也说过,店袒的人把咖啡端过来的时候,咖啡长什么样子……」
里志立刻作答。「摩耶花说托盘上还放著两颗方糖对吧。」
「没错。但我不是在说糖。」
伊原与里志两人表情凝重地陷入沉默。我悄悄看了一眼千反田,她似乎也在聆听,然而在半路加入话题的她好像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一脸茫然。
「伊原,你点餐的时候,店员问了你什么?」
「就问牛奶与糖啊。」
「他真的是这样讲的吗?」
伊原低著头默不作声,在记忆中寻思,不久后却摇摇头
「我记不得了。」
「我这问法太刁钻了。抱歉,一般人都不会记得吧。我猜他可能是说
『要不要加牛奶与砂糖』吧。」
里志还没反应过来, 一脸狐疑地询问。
「听起来是很正常的问法,奇怪在哪里?」
「这句话当然不奇怪……但伊原刚才不是说,咖啡里头一开始就加了牛奶吗?」
伊原彷佛当头棒喝,直直眨著眼。
「没错,的确是这样。」
「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里志浮夸地摆手。「奉太郎!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你可以不要话说到一半突然发挥你的座右铭吗。」
我才没有这个意思……不,我可能有吧。我还以为结论可以直接省略了。
深锁眉头若有所思的伊原喃喃道。
「我好像知道折木想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我告诉店员我要『牛奶与糖』的咖啡既然一开始就了牛奶,那应该也了糖?」
我点头同意。
「可是我喝了一口就觉得苦才会加方糖。要是一开始就加了糖,我应该不觉得苦。」
「是啊。对了,你加了方糖以后做了什么事?」
「喝咖啡。」
「不对,在此之前呢。」
「吃了柠檬蛋糕。」
「我不是这个意思。」
至今只听不说的千反田怯生生地加入话题。
「我想……折木同学是不是想问你搅拌了吗?」
听到这句话,里志叫了出来。「原来如此!」他面对伊原满怀自信地解释。「没错。摩耶花喝的咖啡一开始就加了糖。但是糖都沉在底下,因此感觉不到甜味。这时候加了方糖再搅拌……」
伊原也发出哀号。「原来是这样。咖啡一下就变成加了两颗方糖的甜度了。」
「没错,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一定是正确解答。」说完里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对我露出笑容。「好个安乐椅侦探啊。」
我也没说出令人赞叹的观点吧……不过或许对当事人伊原来说,是个意外的盲点。
「嗯……虽然好像眞是这样没错, 」另一方面,伊原迟疑地说。「但我的记忆很模糊,也没办法断言绝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有点想再去那家店确认一次。」
既然那家咖啡店旁的美术社是伊原爱店,总还有机会拜访。无论如何,现在也无法继续深究。差不多该回家了,我准备将文库本收进书包。
此时里志冷不防开口。「那我们去确认看看吧。」
里志要跟伊原两个人一起造访啊?正当我还觉得里志眞辛苦的时候,他又接著说。
「也该来讨论社刊要怎么办了。」
「对耶,差不多了……」
「是吧?」
文化祭的筹备会议当然用不著特地跑去郊区,在学校也能召开。不过在咖啡店开会顺便比对甜砂糖之谜,听起来也挺风雅的。我没有强烈反对。
只不过墙上的时钟指著五点四十分。「现在去太晚了吧。」
「说得也是。那就明天……不对,明天我还有委员会的工作,不方便去。」
明天是第一学期的结业式。里志这个总务委员想必要处理一些杂务。
「后天可以吗?」
我是无所谓,不过暑假第一天就要开会也太勤劳了。伊原似乎也没有意见,就在我以为日期就这么定下来的那刻,千反田小声嗫嚅道。
「对不起,后天我有行程了。」
伊原愣了一下。「啊,是喔。也对。」
我跟里吉不发一语,但看上去大概充满疑间吧。伊原告诉我们。
「小千要参加合唱祭。」
「原来如此,那就不方便了吧。」
里志服气地点点头,我却搞不清楚状况。这间学校以文化祭为首的各种活动都特别丰富,唯独这个合唱祭我从没听说过。
「暑假还有这种活动?是在体育馆举办吗?」
我被回以两人份的冰冷眼色。
「怎么可能。」
「那可是市政府主办的活动耶。」
原来不是学校的活动。说得也是,我再怎么对精神饱满的学生置之不顾,也不可能连活动本身都没听过……幸好不是。
「为了纪念神山市出身的作词家江嶋相堂,每年这个时期都会举办江嶋合唱祭。不只是神山市内团体,周遭城鎭的合唱团也会来参赛。除了椙堂的歌以外,还会唱很多别的合唱曲。」
「没听过这个人。」
说起这种事,就是里志表现的时间了。他本人似乎也有所自觉,挺起了胸膛。
「他是大正时代在儿童杂志《红蜡烛》活跃的童谣作词家,与北原白秋、西条八十、野口雨情并称为童谣四天王。」
最后的童谣四天王保证是里志瞎掰的。
「小千曾经邀我练习过一次,但我现在想画漫画。」
伊原略带歉意地说道。这句话虽然是在向我说明,却是讲给千反田听的,不过千反田好像没注意到,她什么都没说。
古籍研究社自不待言也是神山高中社团的一员,就读同一学年却分处不同班级的我们,除了社团以外几乎没有关联。提起大家在校外有什么活动,我是无从得知,也不觉得有必要了解。正因如此,千反田与伊原一起参加合唱让我有点惊讶。
里志将手在后脑杓合抱。
「嗯――那我们之后再决定开会时间吧。用电话通知应该没问题吧。」
里志的口吻虽然若无其事,却也表明自己会负责联络大家。我很尊敬里志的勤奋,以及他从不流露自己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态度。
「好的,没问题。」
千反田这么回答,感觉今天的社团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到了夏天这个时期,白天很长。将近六点,太阳却丝毫没要下山的意思,我还是将小说收进书包,从座位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哦,再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不过走出社办时,我正好瞥见千反田在读的书。如果不是我搞错了,那应该是本关于生涯规划的书。
3
暑假第一天,我做了凉面。
大概是上午的天空阴沉得彷佛随时会下雨,到了中午却也一反盛夏时节有些凉爽,实在不是适合凉面的日子。我之所以没改变菜色,是因为凉面的保存期限到今天截止。
我目测分量抓了一些醋、酱油、砂糖、麻油与味醂混合,现做酱汁。我将面煮熟,再丢进冷水收缩。配料则加了番茄、火腿,以及一不注意就烧焦的蛋皮。我将番茄切片,火腿与蛋皮切丝。摆盘无关紧要,我将面的水分沥乾装进盘子, 一把抓起配料撒在上头。最后我将酱汁快速淋在上头,面便大功告成。我还顺带在盘子一旁加了辣椒。
我从厨房把盘子端到起居室,拿出筷子与麦茶准备用餐。在我合掌夹著筷子即将开动时,电话就响起了。
我暂时不管持续作响的铃声,看了一下壁挂时钟。我原本还觉得对方在用餐时间打来没礼貌,然而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下午晒得到太阳,我拿出洗洁衣物来晒,因此耽误了吃饭时间。这下可不能怪来电的人缺乏常识,随后我默默凝视著凉面 只能庆幸这种面不会泡胀。我缓缓起身接起话筒。
「喂。!
我接听第一声听起来不太高兴,也是不得已。
「您好,我姓伊原,诸间这里是折木同学的家吗?」
我真想回答她不是,然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是伊原啊。」
「啊,是折木你啊。太好了,你刚刚声音怎么那么低。」
「我正准备要吃午餐。」
「是喔。对不起,那掰了……」
伊原会打电话给我, 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只能暂时拋下凉面不顾了。
「没关系,怎么了。」
「我问你,」她的迟疑都透过电话传到我这里了。过了一会,她向我询问。「你知道小千可能上哪去吗?」
我换一只手握住话筒
「……为什么要问我?」
伊原回答的声音有点冷峻。
「我问了想得到的所有人,你是最后一个。」
「原来如此。」
我很想问伊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自然而然感觉到伊原现在急迫无比,因此决定之后再问。
「首先就是学校吧。」
「是。」
「然后是市立图书馆、镝矢中学旁的那家,该怎么说呢?就是之前跟大日向去过的咖啡店。还有一家搬家了,这家也是咖啡店,店名叫凤梨三明治。」
我举出脑中想得到的千反田去过的地方。不过先不论图书馆,仔细想想千反田是否眞的会一个人进咖啡店,我自己都觉得可能性不高。
「我知道了,谢谢。我倒是没想到图书馆,学校那边因为阿福过去办事,我请他帮忙看过,但他说没见到小千的鞋子。」
「是喔。怎么了?」一出口我就想起来。「今天不是合唱祭?一千反田没到场吗?」
「没错。」
所以伊原才这么慌张啊。
「我们预定在六点上台所以还有时间,但小千没出现。」
一听到六点,我感到全身脱力。
「她睡过头了吧。」
「她又不是你。」
「我就算曾迟到也不会睡过头好吗。不,我怎样才不重要,她会不会是准备花了太多时间?」
她回应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没耐心。
「不是。有位老太太跟小千一起从她家阵出那里搭公车来文化会馆。」
看来合唱祭的会场是市立文化会馆。从我家骑脚踏车过去只要十分钟。
「所以她到了文化会馆才消失的吗?你打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想必也在会馆里面找过吧。」
「找了好久。到处都见不到她的踪影。」
我再次将话筒换手。
「……我该严肃看待这件事吗?」
「我也不知道。感觉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但合唱团的人很担心,叫我去跟认识的人打听。」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会在那里出现啊?」
「我好像跟你提过,我参加过他们的练习。我想至少当天来帮个忙就来了。」
「原来如此。总之她没来我家。」
伊原似乎失去了平常心,我原本想缓和她的情绪才跟她开开玩笑,没想到她冷冷地回应我。
「我也不觉得她会去。」
「您说得是。」
「……唔,不过还是谢了。我挂电话了。」
「掰。」
电话挂断了。我放下话筒回到凉面前。
凉面有一般汤面所没有的莫大优势。
就是不需要担心被烫伤,只要有心就能在短时间吃完。
神山市民文化会馆外墙贴著犹如红砖的磁砖,共有四层楼,是一栋具备大小厅堂各一的完备设施。我不知道容纳人数有多少,根据告示牌,大厅可容纳一千两百人,小厅则是四百人。铺著黑色大理石地砖的楼中楼迎宾大厅里架著「江嶋合唱祭」的立牌,许多人在里头走动。
合唱祭从两点正式开始。四小时后才轮到千反田上场,可见参加的合唱团相当多。也可能是活动分为午场与晚场。立牌没针对这部分详细说明。
我来到服务台,询问身穿水蓝色制服的服务人员。「不好意思。」
服务人员是女性,对一脸学生样的我也很亲切。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此时我猛然惊觉自己不知道千反田加入的合唱团团名。我还想说去那团的休息室就可以跟伊原碰头,这下根本无从问起。
「先生……」
「啊,抱歉。」
我稍事思考,精心选择提问的方式。
有了,其实也用不著烦恼嘛。
「可以请教六点表演的合唱团休息室在哪里吗?」
服务人员嫣然一笑,翻了几页手边的资料夹。
「六点开始表演的话,就是神山混声合唱团了。他们在二楼A7休息室。」
团名比我想像得还直白。我向她道谢上了二楼。
我马上就找到目的地A7休息室。从走廊并排的门间距来看,应该是一
间高达五坪以上的宽敞休息室。近乎白色的灰色门扉是铁制的,贴著一张用透明胶带黏住的影印纸,上头用丑陋的字迹写著「神山混声合唱团休息室」。我怕敲这扇铁门会发出铜锣般的巨响,便直接推开了门。
开门以后,里头的人反应很快,立刻看向我这边。是伊原。她发现进来的人是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嗨。」
我挥舞单手问候后进入室内。
一踏进里头,我的脚就被门旁边的伞架勾住了。伞架不太稳定,我的动作明明不算大,伞架却应声倒下,里头的伞滚到铺著地毯的地板上。
「哎唷喂呀。」
「你突然耍什么宝啊!」
我原本想以意想不到的援军身分潇洒登场,谁知道第一步就出糗了。坐在一旁折叠椅上略为年长的女士惊呼几声,正要从椅子上起身。看来那把伞是她的。
「对不起 。」
我一边道歉一边扶起伞架,把伞插回去。我的手被弄湿了,赶紧拿出口袋里的手帕快速擦乾。
「不,我才不好意思呢。」
老太太只说了这句话,就坐回原位。她身穿宛如丧服的黑色外套与黑裙子,挺直腰杆端坐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
A7休息室一如在走廊目测时地宽广,里头物品不多,看起来更是空旷。除了地上放著大约十把左右的折叠椅以外,只有靠走廊的墙壁放著几张桌子。桌子现在是置物处,堆放著包包。其他墙壁上靠著一些收起来的折叠椅。离上场还有时间,房间里只有伊原与老太太两个人。伊原快步接近我。她似乎已将伞架的失态拋诸脑后,劈头就说:
「你来啦。谢谢。」
虽然伊原透过电话找我商量,主动栽进校外发生的问题还是很多管闲事。不过明知好邻居有难还悠悠哉哉地吃著凉面实在缺乏人情味,我才跑了这一趟,被伊原感谢也怪不好意思的。我无意识地将视线别开伊原,环视休息室。
「千反田好像还没来啊。」
「对。而且小千也没手机……」
「理论上她应该什么时候抵达?」说完后我看一下自己手表,再一下就三点半了。
「一点半。」
「……还眞早进场啊。」
「在两点开幕的时候,合唱团的那些代表要上台问好。小千原本预定当时要上台。」
「所以那是揭幕典礼啰,也就是说重点还是六点那场。其他的团员都到了吗?」
「预定中午要来的人都来了,现在在厅内听其他合唱团唱歌。在这之后傍晚才要会合的人应该会从五点半开始分别过来集合。」
这么说来千反田要是在五点以后才过来,也不会影响到合唱,可以先松一口气了。只是一度来到会场的千反田竟然会无声无息地失去踪影,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有点苦恼是否该将想法说出口,但见到伊原异常忧心,决定还是开口询问。
「千反田非得出席吗?」
「什么意思?」
「合唱不就是一堆人一起唱歌吗?她能出席当然是最好,可是少一个人应该也不要紧吧?」
伊原摇头。「不行。」
「为什么?难道千反田的亲戚来看她?」
「说不定真的来了,但与这个无关……是小千要负责独唱。」
我仰望天花板。大事不妙。
我并不知道他们要唱什么歌,但独唱是重头戏,歌手下落不明可不是闹著玩的。伊原应该纯粹是为千反田的安危担忧,可是其他合唱团团员大概正为自己是否能安然登台感到坐立难安吧。
我调整心情,提出问题。「你连络大家以后,还收集到什么情报?」
伊原手中握著掌心大小的记事本,她边翻面边回答我。
「她没去十文字同学那里。除了学校以外,她还告诉我小千不在城址公园与光文堂书店。入须学姊则找过一家叫伯耆屋的服饰店,还有荒楠神社。」
我抓抓头。
「我不清楚伯耆屋在哪里,但后者很远耶。既然千反田是搭公车过来的,她应该是徒步离开。你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无法靠徒步过去的地点。」
「我想说走快一点应该走得到,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车站在徒步范围内,要是在站前的转运站换搭别线的公车,还说得过去。」
「她会做这种事吗?」
不会吧……如果是在正常状况下。
我有个基本的疑问。
「我说,千反田眞的是出于自愿跑去别的地方吗?还是说,这我有点难以启齿,她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这……」伊原的回应细若蚊鸣。「你问我,我问谁?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我搔起头来。
门把卡锵一声转了起火,休息室的门开了。我与伊原转头望向门扉,但门后的人不是千反田,而是一名年约四十的女士。她穿著米白色的外套,头戴不知是宝石还是玻璃的闪耀发饰。应该是合唱团的成员。
「段林小姐。」伊原呼唤了她的名字。
名叫段林的女士神情紧绷走向我们,开口询问。
「来了吗?」
「还没。」
「这样啊。眞伤脑筋。」她皱起眉头呢喃,突然注意到我,跟伊原问起。
「这位是?」
「啊,他是跟我同社团的折木同学,来帮忙找人 」
正当我觉得被这家伙叫折木同学真恶心的时候,伊原转过头来朝我打量。
「我这样说没错吧。」
就算现在是暑假,我也不可能来,这里玩。我点头后,段林小姐冷不防提问。「你有头绪吗?」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目前还没有。」
段林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深到感觉很刻意。
「这样啊……」
随后她表情与语气都透出烦躁,批评起千反田来。
「我是觉得她好像压力很大,之前就特别留心。但没想到她会在当天闹失踪,我真是不敢相信。」
「或许她只是出去调适心情吧?」
「那也该找个人告知一声啊。再怎么紧张,也不能突然失踪,完全联络不上!」
我一方面觉得既然六点才要上台,用不著这么大发雷霆;却又觉得负责独唱的歌手在当天不知去向,会慌张也是合情合理。
但我不敢苟同她推测千反田是出于压力才闹失踪。我不是觉得那家伙不会紧张,之前她上校内广播的时候,整个人都很生硬。然而一直以来她再怎么紧张,仍会妥善处理好份内事,我很难想像她唯独这次承受不住压力。就算千反田是自愿消失,应该也不是独唱的压力所致。
「我还是联络看看她家吧。」段林小姐掩著嘴角自言自语。此时坐在铁椅上的老太太从旁插嘴。
「用不著这么担心,我看她马上就会到了。」
「虽然横手大姊你这么说,但我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段林小姐不肯退让,岂知名叫横手的老太太仍维持一贯的沉稳。
「年轻人有很多烦恼,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再等一个小时我想也不为过。」
「你又这么说。刚才你也要我等一个小时。」
「哎呀,我还真的说过呢。」
由于横手女士的态度太过平稳,段林小姐似乎觉得脸红脖子粗的自己很丢脸,别开了视线。
「……你说得对,还有时间。我知道了,再等一下吧。」
说完后她连瞧也不瞧我跟伊原,两三步离开休息室。看著门碰地一声关上,我感到有点错愕,向伊原询问。
「所以刚才那个人是谁?」
「她是段林小姐,是合唱团的……该怎么说?负责打理的人?」
「这是团长的意思吗?」
「她不是领唱者也不是团长,但就是负责管事的。」
我总觉得我弄清楚了。偶尔就是会碰上这种人。
「她说『刚才也』,所以她一直呈现那种状况吗?
伊原皱起眉头说了短短一句话。「对。一直都是。」
我悄悄看向横手女士。既然其他团员都去了表演厅,她孤孤单单地在休息室独自坐在折叠椅上,感觉别有用意,或是别有头绪。我决定问问看。
「伊原啊,你不是说有位老太太跟千反田一起从阵出搭公车过来?莫非就是她?」
「没错,就是横手女士。」
果然是这样。阵出很大不能一概而论,但她与千反田相邻而居的可能性很大,说不定本来就认识。也难怪横手女士会出言袒护千反田。
伊原似乎坐不住了,转身就要离开。
「我再去馆内找一下。」
「我等下也去找。」
「麻烦你了。」
伊原匆匆离开房间,休息室只剩下我与横手女士两人。
既然千反田到了文化会馆才失去踪影,相关人士里头最后一个见到千反田的,应该就是她了。我也可以自己到处找人,但现在我对千反田的行踪还没有个底。我还是尽可能先问话吧。
「不好意思。」
听见我的声音,横手女士维持著双手贴在大腿上的动作,微微歪起头。
「怎么了?」
「我听说您跟千反田……同学一起搭公车过来。我想找到千反田同学,可以跟您请教她当时的样子吗?」
「哎呀,是你啊。」横手女士没有直接回答疑问,见到我的脸突然笑了。「我还想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就是在今年真人雏偶祭扮演雏偶的小哥嘛。你当时很很帅喔。」
……原来她见过我。横手女士既然住在阵出,看过那场祭典也很自然。总之,她认得我的脸正合我意。
「真是谢谢您。那么,千反田当时状况如何?」
听见我的催促,横手女士低吟一声陷入思考,不久后她开始娓娓道来。
「我在阵出的公车站一个人等车。千反田家开车载他家千金过来,还特地打开车窗,请我照顾他家女儿。」
横手女士口中的「千反田家」,不知道载千反田来的是父亲还是母亲。目前似乎没必要确认这件事。
「千反田小姐下了车,我们彼此打过招呼,接著两个人撑著伞等公车。」
我有点在意,既然都开车送到公车站了,怎么不乾脆直接送到文化会馆?不过单纯考虑可能的情况,或许是时间只够送千反田到公车站,或是要往别的方向办事。
我还没问寻人时最该掌握的基本资讯。
「您记得千反田……同学的打扮吗?」
横手女士又低吟了一声。
「我们的舞台服装是同一套外套。所以千反田小姐穿著白色衬衫,裙子则是黑色的。鞋子也是黑的,袜子是白的。她带著奶油色的包包,对了,伞是茜红色的。我当时还赞叹她的私人物品可眞别致呢。」
既然合唱团员要穿同一套服装上台,刚才段林小姐怎么会穿米白色的外套?她大概要在上场之前换衣服吧。
总之千反田除了随身物品以外,全身都是黑白色调。在文化会馆里头就算了,在外面应该相当醒目吧。
「两位是一起搭上公车的吧?」
「没错,两个人一起。」
「公车几点来?」
「一点整来。」
「几点到达这里?」
「差不多一点半吧。」
千反田既然预定一点半要来到这里,搭上这班公车正好是最后一班。再早一点出发会撞到午餐时间,早到也没有意义,行程听起来很合理。
「千反田在文化会馆的公车站也下了车吧。」
「没错。」横手女士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话,「她跟我一起来到这间休息室,但我一回过神来她就不见了。」
与她一起过来的人都不见了,横手女士却不动如山,只是鎭定地等待著千反田。
「您对千反田可能的去向,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在最后这么询问,横手女士露出沉稳的微笑。
「应该是去吹吹风让心情平静下来吧。我并不担心她。」
4
一出休息室,就听到远远传来迎宾大厅的嘈杂。在走廊前方,我见到伊原正好要回到休息室。
若伊原刚才是在馆内滴水不漏地搜索,经过的时间也太短了。她大概是有事才回来的吧。伊原见到站在休息室前的我,微微皱起眉头。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不等我回应就继续说下去。「但你来得正好。阿福打电话过来,说他正要离开学校,问我们能帮什么忙,我先跟他说我要去问折木,才会折回来。」
好个不可多得的提议。里志很细心,能请他协助调查令人安心。
「我想想…….」
请里志确认刚才提到的图书馆或城址公园也不错。但坦白说这几条线索没什么希望。我确认手表,现在快四点了。我开始为剩余时间感到担心,此时不应该浪费贵重的人手。
我隐约有点在意一件事。虽然思绪还没清晰到能够以言语解释,比起赌上比纸还薄的可能性在神山市内瞎晃,请里志帮忙追查我这件挂心事还比较可能有所进展。
「叫他去车站。」
「神山站?」伊原狂乱大叫。「你想叫他去那里做什么啊?」
用不著这么激动,我又不是要叫里志搭车出远门。
「与其说车站,应该说我想请他去跟车站并设的转运站。叫他帮我在转运站拿路线图与通往阿出的公车时刻表。」
伊原张开了嘴,似乎有所欲言,大概是希望我说明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不过她随后又改便想法,板回一张脸把话吞回去。
「路线图与时刻表对吧。」她点头确认。「那你要怎么跟他拿?」
「我在入口等他。虽然人很多,应该没问题。」
「好。」伊原边说边拿出手机。似乎拨通几秒后里志就接听了,伊原跟电话另一端一五一十转达我的要求。
不久后对话结束,伊原握著手机向我传进。
「阿福说他十五分钟以后到。」
光是从神山高中直接过来,大概就要十五分钟了。里志还要顺便去一趟车站,我实在不觉得十五分内他就能抵达。他大概是想表达自己向尽快赶到,但要是害他出了意外,我可会过意不去。
「帮我传一封讯息,要他不要勉强。」
「好,没问题。」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找到一半就回来了,想再搜一次馆内。要是这样还找不到,我就到附近的公园看看吧。你行动时不用在意我。」
我也只能不在意。毕竟我没有手机,没办法跟伊原互相配合行动。
「好,那之后见。」
我留下开始传讯的伊原,动身前往一楼。
江嶋合唱祭虽然是两点开始,迎宾大厅仍有很多人。许多合唱团都前来参赛,大概不少人是在亲朋好友登台的时间才抵达会馆。因此总是会有新的一批人来到这里。
我站在铺著黑色大理石地板的迎宾大厅中央,姑目还是环视四周寻找千反田的身影。
据说千反田穿著白衬衫配黑裙。有好几个人都作这种打扮,却没见到神似千反田的人,不过要是她真的在这里,大概不用担心,她也会自己回到休息室吧。
现在才注意到,服务台堆著江嶋合唱祭的手册,我想可以在等待里志的期间打发时间,就拿了一本。我站在风除室正对面,大大写著「江嶋合唱祭」的招牌底下、最醒目的位置张开手册阅读。
手册是奶油色的,选用了触感细腻的纸张。上头记载江嶋合唱祭的开始时刻是下午两点,却没写上结束时间,大概是考虑到可能因为意外状况而延长或缩短。我想观众很难安排晚餐,应该很头大吧。
介绍参加合唱团的文字很小,纸面几乎都被江嶋椙堂写的歌词覆盖了。在里志告诉我前我根本不知道江嶋椙堂这个人,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人,歌词充满文言文。手册上也注起了各合唱团的选唱歌曲,我寻找起千反田的神山混声合唱团的曲目。
「……这个吗。」
她们唱的曲目叫 (放生之月)。怎么没人警告我有首歌跟泷廉太郎(注)的歌很像。
(注:日本明治时代的作曲家,西洋音乐黎明期的代表音乐家之一。知名作品〈荒城之月〉的日文读音与故事中〈放生之月〉读音相近。)
等待里志的时间,我读起了歌词。
放生之月
诚哉美声 笼中鸟
放生虽属 一功徳
浮生若梦 众无常
呜呼 吾人何尝 不曾想望
自由天空 寄吾生
且将解放 笼中鸟
诚哉美兮 缸中鱼
放生虽属 一功德
浮生若梦 众无常
呜呼 吾人何尝 不曾想望
自由大海 绝吾命
且将解放 缸中鱼
「……看不懂。」
很遗憾我缺乏诗的慧眼。撇开这首歌到底写得好不好,至少我知道她们唱的曲子大概长这样了。还有一首曲子,手册上只写了曲名。不过那是一首知名流行歌,连我都听过。是一首规劝大家相亲相爱的歌。
我将手册卷成筒状拿在右手,碰碰碰地打著左手掌心,在我以空虚的声响演奏出节奏时,视线无所事事地盯著连接室外与迎宾大厅的风除室。
透过玻璃门见到的户外天空,云雾已消失无踪,曝晒在强烈的强光底下。有名撑著洋伞的年长女士擦著汗进入,突然露出微笑。我很疑惑她怎么了,不过想必是为凉爽的空调感到开心。看上去挑高了三层楼的楼中楼迎宾大厅里头空调的循环效果很差,现在感觉冷气也不怎么凉爽,但还是比外头来得舒适。
「唔?」
我的双眼不经意追逐起那位年长女士。
她身穿黑裙配白衬衫,套著深蓝色外套并且背著小小的肩背包。黑裙配白衬衫的搭配与千反田相同,我猜想她应该不是观众而是合唱团员。虽然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猜对了,但我就是莫名在意她。
裙子、衬衫、外套、肩背包、阳伞。空调与笑容。
「啊!」原来如此。「是阳伞。」
这间文化会馆的风除室摆放了密密麻麻的伞架。风除室大概无法容纳最多一千六百人份的伞,因此在迎宾大厅的墙边也设置了伞架。但那位老太太却拿著阳伞走上阶梯。
我突然有个想法,便走向服务台。刚才同一位亲切女子问我。
「请问您在找些什么吗?」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您尽管问。」
用不著对我这左看右看都只是一介小高中生的人,用上「您尽管问」这么恭谨的口吻吧。我心想这工作还眞辛苦,开口询问。
「请问要在活动出场的合唱团的人,是不是不能用这边的伞架?」
这问题怎么想都很奇怪,不过服务人员却毫不迟疑回答了我。
「是的,我们希望能尽量让来宾都能使用到伞架,因此拜托了各位进入休息室的人员使用休息室里头的伞架。」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不会。若您还有其他疑问,还请不吝开口。」
她过于恭谨的对答让我瞬间感到于心不安,离开了服务台。不过这下我总算知道方才那位年长女性为什么不把阳伞放在伞架上了。
「……」
这样一来,我又可以再稍微缩小千反田的可能去向。至少不会是那个地方……
我低著头回到「江嶋合唱祭」的招牌底下,打算再思考一段时间。走著走著就有人朝我大喊。
「我没有要你抬头向上看,但至少也要往前看啊,奉太郎!」
我一转过头,浑身大汗的里志就站在我刚才的位置。我看向手表,现在是四点十四分。从我刚才跟伊原说话到现在,还眞的只过了十五分钟。希望他没有太拚命。
「你好快。」
「会吗?拿去,你点的货来了。」
公车时刻表与路线图皆使用漾著光泽的纸张印刷,折成掌心的大小。
「真是辛苦你了。」
「别客气,小事一椿。」里志皱起眉头。「我听摩耶花说过状况了。千反田同学不见了啊?」
「据说是。」
「她不在学校。至少出入口没有她的鞋子。这下事情麻烦了。」
「没错。」
我随口回应,打开时刻表。
「千反田同学去了这座城鎭的某处,也没有带手机。她可能会去的地方,我心里有一些眉目,但我没时间一个个看了。奉太郎,这件事的舞台太宽广了,感觉无从下手啊。」
里志拿过来的时刻表没有精细到需要一一查看。一如我的预期,通往阵出的公车班次不多,白天一个小时才一班。我点了一下头,将时刻表恢复原状。
里志用手指抹去滴下的汗水说道。
「很不巧的是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必须马上过去。她可是千反田,我想不需要担心……怎么样,奉太郎?你能缩小千反田的可能位置了吗?」
「差不多吧。」
听见我这么回答,里志瞪大双眼。看来他没想过我会这么回应。
「咦?等等。奉太郎你该不会已经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里了吧?」
「说我知道不太准确,但我大致有了眉目。我会找出来的。」
眞正的问题大概出在找到千反田以后。
我看向手表。距离千反田出场还有一个小时又四十五分。
里志的话确实有理。为了找出不知去向的千反田而在神山市滴水不漏地搜查,一个星期都不够用。地毯式搜索行不通,必须用更有效率且省力的方法。这个方法大概没有里志想得那么困难。
「你要怎么找?」
被人直接这样问,我还是答不上来。就算我不怎么在意别人看法,要是自信满满为自己的方法打包票,方法一旦行不通,多少还是会不好意思。
「不,我还是不太肯定。」
我随口蒙混,正好也有要问里志的事,便强行转移话题。
「对了……那个江嶋椙堂眞的是主流童谣作家,还可以跟人家并列什么四天王吗?」
里志大概也看出我在敷衍他,毫不在意地回答我。
「可能我说得有点夸张了。就算把郷土爱加成算进去,我看实际上还是无法与白秋或雨情并论。」
「所以你口内的有点夸张,也根本不是『有点』那么简单嘛。」
里志无言地耸耸肩。我打开刚才在服务台拿的手册。
「千反田她们要唱这首〈放生之月〉。」
「这样啊。」里志匆匆一瞥歌词,莫名服气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江嶋倡堂原来是这种感觉。」
「说什么这样那样,到底是怎样?」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有点爱说教。」
原来如此。我也不禁点头。有人帮我找出最适合形容在阅读歌词的瞬间所感到的疙瘩词语,心情有点畅快。
「他大摇大摆地歌颂孝道、勤劳与正直这种价值观。我记得有些书写过他本人原本是和尚,歌词间不自觉的说教感应该就是这么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始终无法打进主流。大概就只有会知道的人才听过他吧。」
「这样居然也能举办他的纪念祭。」
里志回了我一个有点鄙夷的笑脸。「合唱团大多都会举办定期演奏会。我很懂既然要举办活动,就会想取一个响亮名称的感觉。」
我不懂那种感觉,但里志的确感觉能懂。里志看一眼手表,微微地锁起眉头。
「我差不多该走了。好烦,突然多了无聊的外务。」
要是没有这个外务我就能帮忙了。里志的弦外之音,连我也听得出来。
「别在意……是什么样的外务?」
「这个嘛。」
虽然似乎没什么时间,里志却满怀兴趣地回答我。看来他非常想找人抱怨。
「我堂哥夫妻来我家玩,我侄子有够难搞。」
「堂哥的小孩也可以叫侄子喔?」
「正式名称好像是堂侄。反正也可以叫侄子。他很爱下将棋,总是逼我陪他下。」
我不意外样样通的里志会下将棋。不对,里志岂止是会下,我记得他很强。中学毕业旅行晚上,他跟一个很自豪自己在市内将棋大赛得了第三名的同学下了一局,赢过对方
「你就陪他下啊。」
「我赢他会哭,然后逼我陪他下到他赢为止,连吃饭时间都不暂停。」
「……这还真讨厌。」
里志摇摇头,「这倒无所谓。反正只要让他就好。」
我在中学时代就认识这家伙。他对胜利执著无比,为了获胜他可以利用规则的漏洞,即使害游戏变得无趣也在所不惜。但我也知道他现在放弃了这种主义。
「那问题出在哪里?」
「我要是不跟他亲口说出我输了,他就会笑我卑鄙,在那边得意洋洋。」
将棋基本上就是王将被对方吃掉就算输,但在此之前也可以先投降。一般来说投降时会做出认输的宣告,这点知识我还知道。
「我只是陪他对局所以才让他,但我如果说『是你赢了』或是『真没办法』,我侄子会不满意。但既然我都让到自己死棋了,说不说出口又有什么差。」
「你不想见口承认你自己输了吗?」
里志漏出有点难堪的表情。
「我是希望他靠自己的实力逼我说出这句话。言不由衷的话很难启齿。但这不过就是措辞的问题,他说我卑鄙也有道理,我也是还不够成熟啦。」
余时间分分秒秒都在流逝,实在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我还是不禁苦笑。
「我懂。我以前也在亲戚的结婚典礼上……」
那是一昌天主教的婚礼。我穿著中山装的学生制服进入教会,聆听神父讲道。
……唔。
我猛然感觉到脑中闪过某种想法。我很难形容,就在我恍然大悟,继续朝这个思路想下去的途中,它就像浪潮一样消退无踪。到底是什么?将棋与婚礼在哪一点上会让我如此在意?
「就是这样,我要走了,奉太郎。」
里志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好、好喔。」
「希望可以找到千反田同学。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帮助你,我眞的很过意不去。」
「不会。」
明明想法都还没兜起来,我却一个冲动告诉里志:
「剩下的交给我。」
里志瞪大了眼,接著含蓄一笑。
「好,交给你了。毕竟找得到躲起来的千反田同学的人,大概就只有奉太郎了吧。」
5
我回到二楼的A7,没见到伊原。看来她一如宣言跑去附近找人了。
超过五坪的休息室中央放著摺叠椅,只有横手女士坐著,而段林小姐待在窗边,凶狠地瞪了进入室内的我一眼,立刻又失望地垂下肩膀。
「还以为是她。」
我不由自主向段林小姐低头致歉,她却再也没看我一眼,找上横手女士发难。
「好了,横手大姊,已经过一个小时了。我们还是跟她家联络吧。虽然现在找可能太迟了,但我们必须考虑请某个人来代唱独唱。」
直到刚才段林小姐的语气都有种暗指现在年轻人不像样的恶意。现在这种讨人厌的感觉没了,她急巴巴地吊著双眼,看上去单纯是为时间感到焦躁。时限将近,她会有这种反应也很自然。
横手女士仍然一派从容地回答她。「是呀。但我想她会来的,就快了。再等一个小时就好。」
「你又这么说了……现在哪能这么悠哉?我说横手大姊啊,我来负责联络,你快告诉我那女孩家里的电话啦。」
哦。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跟千反田家联络,还必须取得横手女士的同意,原来是因为她不知道号码。千反田这个姓氏不常见,其实也可以去查电话簿。慢著。要是段林小姐找上横手女士是为了电话,我也很危险。
我察觉到这点准备转身离开,却为时已晚。段林小姐转头环视一圈见到我,眉头深锁面露凶光朝我步步逼近。
「你是她同学吧。」
我立刻订正她的说法。「我们不算同学,我们读不同班。」
「有差吗!」
「呃,是啦。」
的确没差。
「你知道千反田家的电话号码吧。」
眞伤脑筋。为了方便社务联络,古籍硏究社的社团彼此都曾分享电话号码,但我也没熟到能背出来。我想不出隐瞒的理由,便据实以告。
「我有,可是我要回家看才知道。」
「你没带手机?」
「我没有手机。」
段林小姐发出尖锐的吼叫声。
「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我差不多该打发走这个人了。
我没时间跟她一问一答,决定摆出眞挚无比的表情出手。放手做就对了。
「对了,我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里了。她紧张到肚子不舒服,现在在休息。」
我突如其来的寻获报告似乎跌破段林小姐的眼镜,她吃惊地张大了嘴。
「就算放著不管她之后也会自己回来,但想必你是因为所剩时间不多才这么担心吧。我现在就去迎接她。」
冷静一想就会察觉到可疑之处,没有手机的我到底靠什么方式与她取得联络?但段林小姐似乎没怀疑,冷峻的表情一下子和缓起来。稍微安心下来的她开始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态度莫名冷淡地回答我,就要离开休息室。
「这样啊。那拜托你了。」
考虑到接下来的方便,段林小姐如果能自己离开是再好不过,但我还有话要问她。我叫住正要匆匆离去的她。
「请问……」
段林小姐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被叫住毫无头绪,愣了一声。
「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对。是一件小事。」
我边说边摊开在服务台拿到的手册,指著<放生之月>的歌词。
「请问千反田同学唱哪一段?」
段林小姐的眉头再次紧锁。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原本还期待她能爽快地回答我不动声色的问题,谁知道被反问了。
「关于这件事嘛。」我设法接话来拖延时间。该怎么讲……我大概过了三秒就想到搪塞的藉口。
「我们想拍下她独唱的样子来当社团活动纪录照片,所以想知道她独唱的时机。我也想过直接问本人,但我怕可能来不及。」
好像有点牵强。
「原来是这样。好啊,我跟你说。」
似乎蒙混过关了。段林小姐的手指在歌词上头扫去。
「就是这里。」
呜呼 吾人何尝 不曾想望
自由天空 寄吾生
「这边要采用嘹亮的唱腔,因此是这首歌里比较动听的部分。比起拍照,录影的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段林小姐热心提出建议,并看了我一眼。我当然没带相机或摄影机。段林小姐的表情微微僵硬起来,我发现她起了疑心,决定先发制人。
「非常感谢,我会去跟伊原说。」
伊原当然没带摄影机,段林小姐似乎没想这么多。
「好。」她接受我的藉口。「那我回表演厅,告诉大家找到人了。拜托你了。」
段林小姐离开房间,铁门发出巨响关上后,A 7休息室就剩我与横手女士。原本可容纳十几个人的房间突然剩两个人,空荡荡的室内感觉怪不舒服。
横手女士深深地坐在折叠椅上,双手放在大腿上。我来到这里一个小时,她的姿势完全没改变,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连动都没动过。然而她那双先前流露出温和与坦荡的双眼.,现在正紧紧盯著我,宛如无声地在责问我到底有何居心。
我走近横手女士,站在她眼前点头致意。
「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折木奉太郎,与千反田同学就读同年级,隶属同一个社团。」
横手女士的眼神瞬间游移了一下,立刻就恢复若有似无的笑容,点头回应。
「你多礼了。我是横手笃子。我腿有点毛病,恕我只能坐著。」
「好的,别在意。」
「谢谢。」
亲切有礼的对答昙花一现。横手女士的眼眯起来,声音听起来有些冰冷。
「折木同学,你说你知道千反田家的小姐在哪了。这是真的吗?」
我坦白回答。「不,我说谎。」
横手女士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她张开嘴,又直接闭上,她目不转睛地打量著我,最后喃喃说道。
「你说谎……」
「我想把段林小姐从这里支开,所以骗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横手女士虽然不解我撒谎的原因,看起来却不是要责怪我说谎。当然,这个人自己没有批评我撒谎的资格。
「因为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问我问题?你想问什么?.」
看一眼手表,现在快四点二十分了。时间不多,我没有闲工夫旁敲侧击了。再说奉「必要的事尽快做」为信条的我想开天窗说亮话。
「您说自己搭公车到文化会馆这里,跟千反田同学一起走进这个休息室,对吧。」
「对,我是这么说的。」
开口要举发他人总是需要勇气。我没有多少勇气,只好微微别开视线开口。
「您说谎了。」
横手女士的表情冻结了。
里志的话很有道理,地毯式搜索才找不出千反田,需要其他方法。而最简单的方法不用说,就是去问知情的人。
横手女士铁定对千反田的行踪撒谎。这个人知道内情。跟她问出情报,远比踏遍神山市内的咖啡店或书店来得快。
横手女士放在腿上的手明显地绷得紧紧的。要是她现在乾脆承认,事情就好解决了,但想必希望不大。因为我还没能赢得这个人的信赖。
果不其然,横手女士故作风凉地说道。
「什么意思?」
我赌上一丝希望,再次向她套话。
「我没时间耗了,何以请您撤回跟千反田同学一起搭车来的前提吗?」
「但这件事是千眞万确的。我眞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这样有点没礼貌。」
遭到正面抵抗令我心情摆荡起来。我原本就不擅长协商与游说,至今为止的高中生活中,我总是尽可能将这些事推给里志或千反田。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说没时间也不是装可怜,而是事实。我握紧拳头鼓起勇气。
「不对,我再重复一次,横手女士您不太可能与千反田同学一起走进这个房间。」
「你是出于某种理由,才敢这么夸口吧。」
「当然,这道理非常简单。」我指向休息室门边的伞架。「就是它。」
「门?」
「不是。当然是伞了。」
门旁边有座容易翻倒的伞架,上头插著一把黑伞。我进入这个房间时脚被绊到踢倒了伞架,匆匆忙忙扶起伞架时手被弄湿了。
「我家附近没下雨,那把伞既然是湿的,想必是阵出下雨了。」
「这我应该提过。」
「没错,我也听到了,您也说一起等公车的千反田同学拿著茜红色的伞……而伞架里没有千反田同学的伞。这一带虽然从早就鸟云密布,您声称两位抵达的一点半左右也放晴了,千反田同学要是曾经来过这间休息室,很难想像她会带伞前往其他地方。这样看来千反田同学根本就没来到这里,而您说的话都是假的。」
横手女士扶著脸颊。「不过就是伞架里没有伞,能断言到这个程度吗?伞架又不是只有这里才有。」
「没错,一楼的风除室也有。然而馆方也劝导演出人士尽可能假用休息室的伞架。」
「是尽可能,但不是完全。」
所有的规则都未必能完全被遵守,说到底一开始规则就不可能确实通知到每个人。而我对于这点心知肚明,仍然确定千反田没过来。
「千反田要是一个人过来,或许的确可能没听到伞架的规定而使用了外头的伞架。但根据您的说法,并不是这样吧?您说两位是一起来到这间休息室的。然而只有横手女士遵守伞架的规定,千反田却无视了,这状况不太自然吧。大家都会自然被同伴的举止影响,更不要说千反田是守规矩的人了。」
横手女士没有回话。然而她看起来也没有要吐实的意思,因此我先退一步。
「……即便如此,这还称不上是足以证明千反田没到场的证据。千反田也可能实际来到了这里,却又因为一些理由想回家,认为自己不会再到这间休息室来才把伞一起带走。毕竟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人到过某处的证据,但想找一个人没到过某处的证据会困难许多。」
「是啊,你说得对。」
「对了,您似乎一直待在这间休息室。」眼看著她稍微放松的模样,我突然转变话题试探她。「明明其他合唱团员都去了演奏厅。」
横手女士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的自由。」
「您说的是。而您从刚才就对很担心千反田是否准时赶上的段林小姐说出奇怪的话,大致是说她马上就会来了。」
「我的判断很奇怪吗?」
我摇摇头。「不会。您的判断本身并不奇怪。」
「那你……」
「但是您的话里还加了一个条件。您说她马上就到,大概一个小时后就到。为什么是一个小时?您不是说再一下下、再过一阵子、她会赶上,而是说等上一个小时她就会来,光是我听到的就有两次,之前您似乎还说过一次,段林小姐也抱怨过。为什么不是半小时或两小时,而是一小时?」
横手女士也可能口头禅就是「等一个小时」,但我想到的是别的可能性。透过里志得来的情报,更是加强了我对这项推测的自信。
一小时是怎么来的?是表示什么的时间?
「是公车吧。」
横手女士虽然面不改色,肩头却感觉一口气垂下了。
我摊开里志帮我带来的时刻表。
「这是公车时刻表。为了拿到这玩意,我朋友还骑脚踏车飙车,幸好他没出事。根据时刻表,阵出到文化会馆的公车班次很少,一小时一班。所以您才会要她等一个小时。我没说错吧。」
见到别开视线的横手女士,我知道自己说对了。
「也就是说『等一个小时』其实是『等下一班公车来』的意思。千反田就要搭下一班公车来了,您抱持著这样的期待,用这句话安抚想把事情闹大的段林小姐,对吧?」
然而过了三个小时,千反田还是没到。我很佩服横手女士泰然自若的态度,但她心里应该开始感到焦急了。
从我刚才的话推导出结论,可以大幅过滤千反田的所在之处。
「千反田还在阵出,对吧?」
……这句话成了关键。横手女士视线飘忽不定移来移去,最终她轻叹一口气。横手女士恢复高雅的微笑,做出直言。
「正是,千反田家的小姐没来这里。我撒了谎。」
「如你所言,阵出上午在下雨。」横手女士娓娓道来。「我撑著那把黑伞,千反田家的小姐撑著茜红色的伞是眞的。我们一起上了公车也不是谎言。公车很空,我们坐在附近。在等公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孩子脸色很差。搭上公车以后更是变本加厉,不经意见到时,她是一脸惨白。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只一个劲告诉我不要紧。我感到很心痛却无能为力,就在我注意著她的状况时,那孩子突然按了下车铃。
我压抑著急迫的情绪维持沉默。我完全不知道线索在哪里,此外我认为默默聆听是对被我强硬问话的人最低限度的礼仪。谁知道她形容的千反田的样子,却异常得让我差点按捺不住。我从没见过那家伙一脸惨白。
我叫住准备下车的她。那孩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发一语微微向我点头,快步离开了公车。我也想过要追上去,但实在不便多管闲事,就这样来到了文化会馆。」
横手女士的话似乎到此为止,我首先问了一件事。
「千反田看起来是身体不适吗?」
横手女士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并不知道。」
这问题问了等于白问。如果是出于身体不适而无法完成独唱任务,也可以到文化育馆来向合唱团员说明状况,也可以先回家专心休息到最后一刻。地用不著逃也似地下公车。
千反田下车的理由,一脸惨白的理由,并非出于身体不适。我如此推测,进入正题。
「千反田是在哪个公车站下车的?您对她下了车以后会去哪里有头绪吗?」
横手女士对我的追问冷眼以待。
「你知道了要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她。」
「不需要这么做。」横手女士挺直腰杆如此断言。「那孩子是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她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她中途下了公车只是一时迷惘,绝对会准时赶上。用不著白费功夫,相信她等待她就好。」
我抓起了头。「……我是觉得她会来没错。」
横手女士惊讶无比,一脸目瞪口呆。
「那你怎么还说要找她?」
明知故问。
「因为她应该很难受。」
「难受?」
「您还不懂吗?」
我不知道继承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知道她的责任感很强。千反田会从搭上的公车下车还消失无踪,表示背后有非常严重的理由。而那个理由,我并不想用「一时迷惘」来形容。
横手女士说得没错,那家伙一定会在正式上场前及时出现。但那只是千反田与害她一脸惨白消失的理由交战,设法靠责任感克制的结果。她告诉自己:我好想逃,但是我必须过去,我必须过去――这怎么可能不令人难受?
历经辛酸后能有人迎接,自然令人高兴。所以我过去找她,也绝非是没必要的事。
我没跟横手女士说明这些长篇大论,只简短回覆了结论。
「我们朋友不是白当的。」
「……」
横手女士对我投以幽暗的眼神。她似乎在斟酌我的话几分可一信。但我也没有与横手女士对立的理由。
「您会在这边等待千反田,不也是想迎接她的到来吗?」
横手女士脸色大变。
「您待在这里迎接她,而我们赶过去迎接她。您不觉得我们想做的是同一件事吗?怎么样,您可以告诉我千反田在哪里下车了吗?」
「……你刚才是说『我们』吗?」
嗯?问这个啊。
「这是因为伊原也很担心,要去当然就一起去,不然她一个人过去我也落得轻松。只是她先跑出去找千反田了,现在我要跟她会合可能不容易。毕竟快没时间了,要是真没办法,我也不会硬要找到她再过去 怎么了吗?」
「没事。」横手女士不知为何掩著嘴,眼睛泛著笑意。此后她又恢复双手放在腿上的姿势,中气十足地对我说。
「我知道了。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很自以为是,倒也有几分道即。再说尽管我深知那孩子会来,却也开始著急起来了。我就告诉你吧。」
我点头。
「……那孩子在阵出南的公车站下车。从这边搭车过去,面向公车行进方向右边的山边,可以见到一座孤立的灰泥外墙仓库。她如果在某处藏身,一定就是躲在这地方。」
横手女士应该是在车里目送千反田下车。公车在此之后想必也立刻就驶离了。
我不清楚道路到仓库距离多远,既然她都说是山边了,应该或多或少有段距离。她还有时间见到千反田走到仓库并进入吗?事已至此我对横手女士没有疑心,但总觉得还有蹊跷。
「您亲眼见到了?」
横手女士摇摇头。「没有。但我用不著看到也知道。」
她彷佛回想起幸福的回忆,表情都融化了。
「虽然没在使用了,但那是我家的仓库……那孩子年纪还小时常常躲在里头。」
我还以为横手女士只是住在千反田家附近的邻居,既然千反田会把她家仓库当成秘密基地,很难想像她们只是单纯的邻居。
「横手女士是千反田的亲戚吗?」
「我是她姑姑。今天原本要先去千反田家一趟再过来。你别直接去仓库,这样观感不好。你先去仓库旁围著植物围篱的屋子,那间屋子挂著横手的门牌。你进到围篱内侧以后,就从仓库里侧绕进去吧。我家没人,但要是你被人问起,就告诉对方你受去合唱祭的横手之托来拿忘记的东西……喏,快去吧。」
横手女士轻轻抬起手指著铁门。
6
阵出是一块被连绵山丘包围的土地,位于神山市东北方。在行政区画分上归属神山市,但前往阵出必须路经狭窄的山道,两地的住宅区并不相连。
不论心理距离,既然千反田还能天天通学,两地实际上应该不算太远。虽然山道的起伏很折腾,飙脚踏车过去应该不到半小时就能抵达。手表显示即将四点半。没时间了。
正当我走出文化会馆,心想大概还是只能骑车过去时,眼前的公车站正好有一台公车停下敞开大门,彷佛接送巨星的保母车。一切配合得太完美,害我瞬间动作都冻结了。搭车的确比骑脚踏车还快,也省去了寻找阵出南公车站的工夫,但很难相信我竟然幸运碰上一小时只有一班的公车。这真的不是某种陷阱吗?
啊,对了。一定是行进方向不同,要是我搭上这辆幸运的公车,就会被陷害载到与阵出反方向的某地吧。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这点,看向车体侧面显示的行进万向,上头清清楚楚地写著「往阵出」。
「不好意思,我要搭车。」
犹豫的时间延迟了我的行动,我不假思索出声叫住看起来随时都要发动的公车。我小跑步搭上车,在附近的座位入座叹了口气,车门发出了泳圈漏气的声音关了起来。
「车要开动了。」
公车随著车内广播缓缓开动。这辆车是下车付款。
我原本想在前往阵出之前找一下伊原,既然公车都来了也无可奈何。我还记得有个评论家在电视上呼吁大家不要错过公车。不过我身上到底有没有钱呢?我记得自己带了钱包出门,找了一下口袋,最后我确定自己有张千圆钞票。虽然成功避开了付不出车钱要靠洗碗还钱的未来,想买的文库本大概要暂缓了。尽管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
公车的乘客包含我在内不足十人。离开文化会馆的公车,不久后进入了旧街区。道路虽然狭窄流量却很大,因此这一带总是长期阻塞。我不经意望向窗外,艾草团子很好吃的和果子店,老板年纪大手构不到,因而清空最上层的书店、在我小时候从和服店转行的洗衣店、菸铺倒了以后盖的便利商店,这些熟悉的景色一一流逝而去。
下一站的广播智起,有人按了下车铃。两名乘客下车,一名上车。再下一站公军也停车了。我又想看手表,便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表面移开。我已经从几项交通方式中选择公车。看到时间当然会感到心急,但不管我再怎么心急,也没有比继续搭下去还要快的移动方式。
随后公车驶出市区。穿越同时可以给八辆车加油的加油站与有得来速窗口的汉堡店对望的十字路口,公车上了外环道加快速度。
我将手肘靠在窗边望著外头,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横手女士一开始称呼千反田为「千反田家的小姐」,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在对话中称呼千反田「那孩子」。我不太会解释,但她絶不会在段林小姐面前叫她「那孩子」。要说她见外的确也很见外,但我感觉这两者间的差异比听上去还要复杂,显示了某种外人不好批评的症结。
横手女士叫千反田「千反田家的小姐」,又叫她「千反田家的继承人」,而在
最后坦白她是侄女。我不知道他们家的内情,也不打算探听。但一想到我认识的神山高中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爱琉还背负著这些头衔,我不知怎地就感到心里作痛。
千反田下了公车。
到底是为什么?公车抵达目的地的期间,我无所事事,脑子绕著同一件事打转。
连接阵出与神山的山道有好几条,我骑脚踏车过去的路与公车走的路线不同。当公车开始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行进时,起初我还不知所措,在我发现走这条路也能到目的地以后,我沉沉地靠在椅子上等待到站。
随后公车上了山,公车在横断山丘的人工边坡包夹的蜿蜒道路或左或右不断前进,每次转弯我的身体也跟著左右摇晃,让我想起去年此时在伊原安排下前往温泉旅馆那次的严重晕车。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属实,但听说晕车的背后也有精神性要因,于是爬坡的期间,我编了一首〈晕车不可怕〉的歌在心里反覆演奏。
发出巨响的引擎声音稍微降低,过了弯道道路恢复直线,公车被久违的红绿灯拦下,车内响起了女声的广播。「下一站阵出南、阵出南。」
我按下下车铃,才因绿灯而开动的公车,没行驶几公尺再次降下速度,在完全停下后打开车门。这次换司机以奇特的节奏嘶哑。
「阵出――南……到了。」
我付了车钱下了公车,首先深呼吸了一口。我还觉得自己没事,但似乎仍有点晕车。呼吸到新鲜空气令人舒畅。之前听说阵出下雨,不过地上没见到雨迹。毕竟现在是七月,天空放晴,一点点水气马上会乾。然而定睛一看,刚才湛蓝的天空已蒙上了一层乌云。空气中有种下雨的气息。惨了,我没带伞。
我环视四周,发现公车过来的道路是从斜坡横越而来。右手边的山地高耸直上,左手边则缓缓降下。放眼望去,寸土皆利用殆尽而打造的田园,吸收了夏天的热气显得绿意盎然,民宅就像配角一样零星散落,隔得远远。我判断不出距离,但隔了老远的地方地形再次上扬,蓊郁山丘的另一端耸立著神垣内连峰,峰顶的万年雪仍稍残留。
「仓库在……」
我喃喃自语,再次环视四周。横手女士说行进方向的右手边有座仓库,也就是说仓库位于斜坡上方。
我马上就见到仓库了。原本还担心要是仓库有好几栋该怎么办,从阵出南公车站右手边见得到的仓库只有一栋,还不太远。从这里望过去,仓库下半部被木围墙遮掩无法辨识,仅见得到双坡顶屋檐与疑似灰泥的白墙,以及二楼对开的门。我没见到与仓库一起的建筑物,孤立在斜坡上的仓库给人一种异样感。
我快步横越没什么来车的道路,正要直接前往眼前的仓库时,这才想起横手女士说的话。她要我行动时避人耳目。虽然理由无聊又令人生气,但我无法忽视基于善意告诉我千反田所在之处的人的指点。我按照她的吩咐找起有植物围篱的房子。
距离仓库数十公尺的地方,有一栋类似的房子。那是一栋瓦顶的平房,植物围篱的缺口间竖立著粗壮的木门柱。虽然比不上千反田家,但这里也是一座雄伟的宅邸。
「要去里面吗……」
尽管徵得了住户的同意,但不论我会不会怯场,这一切真的不是横手女士的陷阱,我一踏进去屋内不会构成非法入侵,被绳之以法吗?
我看向手表,现在是四点五十分。也就是说我搭了大概二十分钟的公车。我检视场文化会馆的下一班公车到站时间,是五点十分。横手女士说她一点上车,一点半抵达文化会馆,·应设只是大略的时间点吧。
「这样还来得及。」
只要在公车抵达的这二十分钟内,把千反田从那间仓库拉出来即可。要是她不在里头……我也尽力了,伊原想必不会怪我。
我感觉到冰冷的东西打上脸颊。用手指一抹,是水。道路上黑色的痕迹一点一滴地增加起来。下雨了。
「开什么玩笑。」
午后很容易下暴雨。今天我好歹鞠躬尽瘁一番,老天爷却不容我有片刻喘息。我吸了一口气,奔向植物围篱环绕的宅邸。
7
我绕过横手府邸的院子,来到仓库前。
雨势没有一般午后雷阵雨那么大,只有绵绵细雨。即使如此,眼前的景象仍在雨幕遮盖下模糊起来。仓库的屋檐很窄小,一点也不适合躲雨。幸好没刮风,我才勉强在挟窄的屋檐下保持乾爽。多亏了木围墙,我不用担心被路人见到格格不入的高中生站在这边莫可奈何。庆幸归庆幸,这间房子的防盗设施也做得太差。不过横手女士说这仓库没在使用了,或许她根本不在意。
我原本想像仓库的门是涂上灰泥的厚重防火门,实际上是木制对开门。门扉由上至下钉了一列列足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铁门钉,看上去就很坚固。门上设置著用来挂锁的门环,却没见到关键的锁头在哪里。这应该表示门没锁。我摸著门钉喃喃自语。
「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先我必须确认千反田是否真的待在这里。我举起手臂试图敲门。
此时我听见一阵优美的乐声乘著雨声而来。我将耳朵贴在门上。
――啊、啊、啊。
这是发声练习。千反田在暖喉,以便上场时能及时发挥。我一察觉这点,便不由自主敲起门。
仓库里的声音戛然而止。里头的人应该觉得很毛骨悚然吧。我弥补疏失而出声叫唤。「千反田,你在吗?」
我再度将耳朵贴在门上,却没听见任何动静。这次我继续贴著耳朵道。「你在里头吗?」
我听见她的回应,她的声音在颤抖。「……折木同学?」
她在。她在这里仅是横手女士的推测,不在的可能性也很大,但看来我们赌对了。
千反田的声音传了过来。门看起来很厚重却意外地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近。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这是在问理由,还是在问方法?我搞不清楚,索性一起回答。
「伊原在找你,所以我去帮忙,我在横手女士的指点下来了这里。」
「原来如此……」稍待一会,虚弱无力的声音传入耳中。「对不起。」
我没道理接受她的致歉,决定装作没听见。「我听不太清楚,可以开门吗?」
她答覆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嗯。」
「你不想见到我,我就不开了。对不起。」
听说这间仓库原本就是千反田的秘密基地。因为事态紧急,横手女士才愿意放行,要我进去里面,我还是有些迟疑。反正雨不大,我不在乎继续隔著门对话。正当我这么想,千反田有些慌张地说了。
「我怎么会不想见到折木同学!我只是没脸见你。」
沉默持续一段时间,千反田语带自嘲地开口。「折木同学你一定瞧不起我吧。我身负责任却拋下不管,一定也给大家添了麻烦。我这个人……真是差劲。」
我觉得很稀奇,却丝毫没有轻视她的意思。「你虽然没赶上两点的公车,但你也准备六点抵达会馆吧?不然你刚刚怎么还在进行发声练习?」
语音未落,千反田立刻逼问我。
「你听到我练习了!」
「只听到最后一点。」
「……」
「与其说是我刻意听,不如说是声音自己传入耳中的。」
有段时间,我的耳中仅有雨声。在狭窄的屋檐下对著门站立有些吃力,我将身子挨在门上。我清清喉咙,缓缓开口。「怎么样,你能去吗?」
她小声回应我,「……你怎么不是直接要求我去?」
虽然千反田看不到,我还是耸了一下肩。
「你如果去不了,也用不著勉强自己。段林小姐怒气冲冲地说要找人代替你。总会有一两个会唱那段的人吧。」
「我没办法撒手不管。」千反田说出句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无力。
不知何时,眼前的木围墙上出现一只向上攀爬的蜗牛。我漫不经心地望著它缓缓移动的样子,开口说道。
「可是你唱不出来吧?」
千反田一时之间没有答覆,最后才战战兢兢地试探我。
「折木同学……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不好意思,我说话太故弄玄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回应透著笑意。「这样啊。是我太疑神疑鬼了。」
我脚边的杂草被细雨打湿,被水滴的重量压得微微垂下。木围墙上的蜗牛看起来虽然还在爬,从刚才到现在却一点也没移动。
「我不知道整件事的全貌,但大致看出了一点端倪。」
为什么千反田会下公车?
她现在不知道什么表情。耳边传来声音,语气宛如迫不及待要听故事的孩子。
「请说吧。」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就算我眞的了解千反田怀抱的心结,这家伙真的能获得任何一点救赎吗?打从一开始就无法保证我的答案是对的。眞是愚蠢,我最好什么也别说。
门的另一端静悄悄地,彷佛她正屏息等待我开口。
我看看手表,距离公车到站还有一点时间。
我记得有个类似这状况的神话(注)。那我扮演了什么角色?智多星?大力士?还是靠滑稽的舞蹈让门后的人开门的舞娘?也罢,既然她本人想听,我也有猜错让她失望的觉悟了。要说就说吧。
(注:指日本神话中天岩户一节。传说中须佐之男大闹天庭,天照大神因而躲入天岩中,众神听从思金神的计谋做出各种准备,女神天宇受卖命在天岩户外跳舞逗乐了话神,引起里头天照大神的兴趣。趁天照大神开门查看之际,天手力雄神将天照大神拉出天岩户。)
「我在想是不是……我吐了一口气,仰望细雨不断的昏暗天空。「你家的人告诉你用不著继承家业?」
仅有雨声传入耳中,沙沙的柔和杂音充满了耳朵。
「……之前伊原不是说她碰上一件怪事,有家店的咖啡特别甜吗?那天你看起来很茫然,模样不太对劲,我当时只觉得原来你也会心不在焉,但回去的时候我刚好见到你在读的那本书。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本生涯规划的书,一本谈论高中毕业后该读哪间大学,该做哪种工作,未来要成为什么人的书。」
我明明没淋到雨,脚边却有点湿润起来。寒意并未透过水分传入体内。我身上溅到的是夏天的温热雨水。
「我们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阅读生涯规划的书籍很自然。但我觉得有点奇怪。伊原跟里志可能需要生涯规划,但你不一样。无论是新年参拜还是四月眞人雏偶祭,当时你的一举一动,全都是以千反田家的继承人为前提。你的未来目标比所有人都还要早就决定好了……我很疑惑你怎么会到现在才茫然地看起生涯规划的书。」
我依稀猜想千反田原本都决定好了要走的路,内心却突然对其他无法选择的选项产生兴趣。然而今天发生了这椿失踪案,让我推导出了完全相反的可行性。
「然后到了今天合唱祭,起初我听伊原说你失踪了,也只觉得背后可能有些理由。但是在寻人的过程中我见到你负责独唱的歌词,突然灵机一动。」
我在文化会馆找到的手册上写著歌词。原本我还不知道千反田负责独唱哪一段,后来跟段林小姐问到了。
「里志他说江嶋倡堂喜欢大摇大摆地歌颂政治正确的价值观,他的作风太过说教才会无法跃升一线。」
――呜呼,吾人何尝不曾想望?自由天空寄吾生。
「你负责的段落,必须坦然无比地唱出对自由的憧憬。」
将我读歌词产生的不协调感与千反田消失的理由连结起来的关键人物是里志。他说自己与亲戚下将其时,虽然不介意放水,却不喜欢对方逼他亲口说出「我输了」。
「我也有类似记忆。以前出席亲戚婚礼时,被逼著唱赞美歌。我来唱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只要照著歌唱一些耶稣万岁圣母最棒的歌词就好,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很难唱出口。我明明就不信这个教,却要赞颂这个教,总觉得我这样愧对虔诚的天主教徒。」
说谎会造成内心的负担。
「其他的歌就算了,你偏偏现在就是没办法唱出向往自由的歌词,对吧?」
千反田真的还特在打著门钉的门扉另一端吗?她没作声,我也没听见动静。我彷佛在自言自语继续说下去。
「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之前你的未来并不自由。虽然你还保有部分自行安排的空间,最终你还是无法逃过继承千反田家这个结局。如果状况没有改变,你应该还是唱得出来。实际上你在练习时应该也能正常演唱,所以没人反对把独唱交给你。状况就是在这天之间产生变化。」
我猜大概就是在伊原提起过甜咖啡的前一天。
「如果你在这几天开始唱不了这段……应该就是因为你自由了。」
我没听见她承认,也没听见她否认。
「家人总是告诉你现在还可以随心所欲,但总有一天你要成为千反田家的继承人,你也自愿担下了这个命运。如果命运不再是这么一回事呢?如果父母其中一人告诉你不用继承家业,要你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呢?」
如果横手女士口中那名充满责任感、一定会到场的千反田家继承人,被剥夺了继承人的职责呢?
「你应该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
无事一身轻,拿节能当藉口混日子的我,绝不可能真正了解千反田的心思。尽管不了解,我还是说出了推论而来的答案,眞是可笑。
「你真能在这种状态下,在众目睽睽下唱出向往自由的歌词吗?当然团员把关键的独唱交给你,你是应该尽你的职责。你也给其他团员带来了不便。你应该要把自己的苦衷摆一边,将私人情感与责任切割来上台唱歌。少耍赖了 这些都是头头是道的话,或许会有人这么说。」
实际上应该会有人这么说。那个人不会是伊原,也绝对不会是里志。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人会这么说。
「但是我……就算我的胡思乱想歪打正著,我也不想责怪你。」
我也没有资格。
梅雨季老早就过了,宁静的柔柔细雨却没有终止的迹象,也没有增强。木围墙上的蜗牛消失了。不知道它是否一步步慢慢爬上了围墙,还是掉进了草丛之间,反正我没见到。
紧闭的门扉另一端,传来了极细弱的声音。
「折木同学。」
「是。」
「我家人现在才叫我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才叫我选择喜欢的道路现在才告诉我千反田家的事他们会想办法处理,我不需要操心……」
千反田的口吻逐渐显露出自嘲,最后她这么说。
「这种迟来的羽翼,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语毕,仓库不再有任何声响。
一想到千反田背负至今的责任,以及如今被宣告不需背负这件事,我猛然有种冲动想使劲挥拳捶打。我想挥拳,挥到我的手都受伤流血为止。
我看向手表,现在是五点六分。再过四分钟,前往文化会馆的公车就要来了。
我把该说的话都说出口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
接下来诠要看千反田她自己,我无能为力。
雨势没有增强也没有减弱,蒙蒙细雨持续降下。
――仓库之中再也没有传出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