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学后,棱子按照当初的计划来到了亚纪家。
时间已经将近六点。在第七节课结束之后,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即便如此,亚纪住的地方离学校相对较近,而且是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过来的,所以棱子完全赶得上女子宿舍七点钟的门限。由于亚纪的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棱子自然经常会跑到这里来玩。
亚纪住的公寓距离棱子的女子宿舍之间距离很近,徒步往返完全不吃力。
地点女子宿舍位于附近的住宅区,往里走大约十五分钟就能看到一幢名叫『沙龙都古』的公寓,那就是它了。
建筑为两层楼,建筑本身跟优雅的名字比起来显得十分普通,不过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了。每层楼各有两户,最多可供四户入住,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公寓。砖红色的外观很符合这座城市的风格,但内部格局很普通,很简易。由于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独间,房租相当贵,但也有厨房宽敞的好处。
亚纪的房间在二楼。
走进房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房里全是书,完全没有女孩子房间的那种格调。不过,独居人士的房间实际上可能就是这样的。房间有在打理,虽然有些缺乏情调,但井然有序,体现出了亚纪的风格。这体现出了亚纪本人的风格,棱子挺喜欢这个房间。
只不过————
「……打扰了」
棱子这么打着招呼,跟着亚纪走进房间,却感觉到了扑鼻的野兽味道。那究竟是不是搞错了呢?
当她大吃一惊四下张望的时候,气味已经消失了。
「…………」
棱子呆呆地站在玄关里。
这里是亚纪平时的房间,可棱子一时间感觉房间整体十分陌生,就像走进了不认识的房间。这是一种不能仅凭「错觉」一词来解释的强烈异样感。
棱子对亚纪的房间十分熟悉,可这里让棱子感到坐立不安。但棱子很容易想象到,就算说出自己的感受,亚纪也不会当回事,搞不好还会影响亚纪的心情。
棱子自然而然地减少了开口的频率,默默地在桌旁落座。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放心不下,漫无目的地到处张望家具等物品。
「红茶喝么?」
亚纪从厨房里问道。
「啊、嗯……」
那不是询问,而是确认。亚纪是红茶党,不管棱子喝不喝,家中也只有红茶。
「没有茶点喔,你这次突然过来,所以没准备……其实我记得有饼干的,可是找不到了。好像弄不见了」
「嗯……没关系,不用在意」
「是么?」
「嗯…………」
棱子回答了亚纪说的话,可她的回答显然心不在焉。
她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实际上,棱子只顾着环视亚纪的房间,亚纪说的话有一半都没听进去。
————视线。
这就是原因。棱子感觉有人正盯着她,是那种脖子痒痒的感觉。
在这个除了棱子和亚纪之外再没别人的房间里,棱子一进门就一直觉得有别的东西盯着自己。因为这个缘故,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在被什么东西盯着。
从合上的窗帘缝隙间,
被直直地盯着。
尽管一朝那边看去,视线就唰地消失了,可是被盯着的感觉一点都不曾消失。越是去在意,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被盯着。
从床下面。
朝那边一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被盯着。
棱子站了起来,将手伸向附近柜子上的一只狗狗布偶,将布偶正面转向里头。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有女生情调的装饰品,可那眼睛(感觉会跟那只布偶视线对上)感觉好瘆人。
「……暂时麻烦你别看这边喔」
棱子让它面朝墙壁之后,轻轻拍了下它的脑袋。
就在这一刻————
……叩、叩、
棱子全身窜过一阵恶寒,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动作停了下来。
从柜子最下面的双开格里,明确地传出了敲击声。
柜门是关着的。不是特别大的敲击声从里面传出来。本应没有放活物,更没放能够敲门的东西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
棱子胆战心惊地向下面看去。
柜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鸦雀无声。
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柜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声音,没有。
…………
……能感觉到气息。
里面有什么东西。
柜门里面什么也听不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那里只有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寂静————和存在感。
坚硬的门表面的,内侧……感觉得到气息。
那气息静静地,屏气慑息地跪着。
那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柜子里有什么东西。
棱子伸出手。
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柜门。
必须看看里面。
必须搞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呼吸和心跳变得剧烈。
手,抖了起来。
抓住金色的小把手。
棱子犹豫了。
虽然犹豫了,但还是用力握紧了把手。她向颤抖的手施加力量。用力后,颤抖变得愈发剧烈。
她屏住呼吸,下定决心,接着拉开把手。
————吱
门发出微微的倾轧声,大大地敞开了。
………………
「——————不是什么都没有么?」
「哇!」
突然被人从背后搭腔,棱子发出尖叫。
转过身去,只见亚纪正两手拿着茶杯站在那里。那张冰冷冷静的脸上,眉毛微微颦蹙。
「…………别叫那么大声啊,我倒被你吓到了」
亚纪边说边把茶杯放下来。从她的动作看不出有她说的吓得那么厉害。
棱子慌了。
「……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提这些了,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是吧?」
「啊……嗯」
敞开的柜子里,放着叠好的毛巾,其他什么也没有。刚才感觉到的气息也消失了。
「……可是……刚才感觉听到了敲打的声音…………」
「嗯。下面放着毛巾,上面放着书,因为上面比较重,所以是下面的柜子被压得轧轧作响吧」
亚纪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棱子歪起脑袋。
「真的么?我感觉不像那样的声音……」
「木材倾轧的声音种类可是相当多的」
「有么……」
「你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不会懂的呢……」
亚纪嘴角微微扬起,笑了起来。但总觉得她的笑容很空泛。
「我妈妈的老家在乡下,所以我很清楚。那边房子很老旧,跟现在的住宅不一样,木制的结构居多,有些季节会发出很可怕的声音哦。我小时候还被吓到过呢」
「喔」
棱子点点头。
「还有这种事啊……」
半信半疑。
「就是那么回事」
亚纪一口咬定。
「不过……哎……」
亚纪说着,眼睛忽然眯了起来。
「……那房子在我上小学之前,奶奶去世的时候拆掉了」
她淡然地说道,表情之上多了几分怀念之色。
「那是个很气派的房子呢…………」
「喔……」
那为什么拆掉呢?棱子觉得不可思议。她无法凭自己的感觉去思考,于是问道
「……那为什么拆掉呢?」
她感觉话题被亚纪给岔开了,但还是问了出来。
「这个嘛…………我爸妈搬到叔叔家之后,那里就没人住了呢」
亚纪喝了口红茶。
「用不着就拆掉了。我对那房子最后的记忆,就是拆除现场喔」
「好可惜……」
棱子不禁沉吟。
「是啊。地皮也卖掉了,把那个地方拆得个一干二净。所以那里就是就成了我消失的故乡,我也不会再过去了」
「把那里留下来不好么……」
「也不一定好。房子放着不管,不用多久就会荒废,要上税也很头疼吧」
听亚纪的口吻,就像在说那些都是陈年旧事。
「现在乡下明明也很受欢迎的」
「……」
棱子言者无心,亚纪却听者有意,应了声「……难说呢」露出奇妙的表情,说
「受不受欢迎不是问题呢……」
「咦?」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在乡下住似乎非常苦。妈妈说,那时候完全没有好的回忆。那明明是她的故乡啊……」
亚纪讲述连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情时就是这个表情。那多半说的是她母亲的事情,想必无法说得太具体,但在她心中似乎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是么?」
棱子也无法理解,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过乡间生活很令人向往呢,那里有着邻里间形同家人的亲密关系,那是在城市里体会不到的」
「那种挺麻烦的啊」
「会么?可我经常听人说乡下是好地方」
「但相对的,完全没有隐私可言。而且乡下还保留着一些老规矩,不知道的话会吃亏的。妈妈就吃过那样的亏」
「诶,那种东西现在还有啊…………我都没听说过啊」
「先声明我不是在模仿恭仔,那样的话不就是对乡下做美化宣传了?」
「唔……这个嘛…………」
棱子分不清楚,陷入沉思。
亚纪也沉默起来。
「…………」
两人沉默下来,屋内的异样寂静突然渗透进肌肤之中。迄今为止从未有在这屋子里感受到过的淡漠的气氛,激发出一种奇妙的不安。
……忽然,棱子感觉到了视线,咽了口唾液。
她现在完全不是能够思考事情的状态,感觉不说些什么就会被这股不安给压垮。
然后,她开口了
「……亚纪,是不是有些冷?」
「有么?空调没开喔」
亚纪冷冰冰地答道。
「唔……」
棱子经亚纪这么一说,发现确实是这样。现在正值夏季,没开空调却觉得冷,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充满着令人快要冒起鸡皮疙瘩的寒气,体感温度就像身处空调开过头的房间里。
棱子隔着薄薄的上衣保住自己的肩膀。回过神来,她已经忘记了现在是夏天。
「亚纪,这不正常啊……」
「哎……毕竟这屋日照不好呢……」
亚纪的口吻也像是在寻找借口。棱子一直都很在意,来到这里之后,亚纪的言行就有些支离破碎。
总觉得……很奇怪。
有种……微弱的不协调感。
视线。
气息。
寒气。
…………棱子发觉那个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是很小的声音。
可是这一刻,亚纪和棱子的脸同时绷了起来。声音来自南侧窗帘那头有阳台的窗户那边。那是硬东西发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在刮窗户的声音。
噶哩、噶哩、噶哩……
微弱的抓声回荡起来。寂静之中,存在着某种拥有明确意志的东西,正在发出声音。
「…………是什么?究竟有什么?」
亚纪没有回答棱子的提问,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窗户。亚纪整个人愣住了,根本不像平时的她。她的心,不在这里。
「亚纪————」
棱子呼喊她的名字,可她还是没有反应。到了这时候,棱子总算察觉到了异常。亚纪正攥着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微微发抖。
就像是正在看着什么。
就像是正在忍耐什么。
她的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油汗。
「……!」
在这一刻,棱子察觉到了。亚纪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危急程度超乎想象。
亚纪身上果然发生了什么。她即便平时装作没事,心里却害怕着那东西。
棱子下定决心。
——现在只靠的只有我自己了。
她靠近窗户。
抓起窗帘。
必须看一看。
必须去确认。
不管那里存在着多么不正常的东西,都必须进行确认。不然的话……这样下去会被压垮的。
噶哩、噶哩……
唰,窗帘拉开了。
在那里,什么也没有。
声音也戛然而止。
棱子茫然地杵在原地。
「————棱子」
棱子转过身去,见亚纪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她面色苍白,就像能乐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幽灵。
「亚、亚纪……」
「……快到时间了吧,你得回去了」
亚纪淡然地说道。
棱子沉吟了一声。她觉得亚纪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正常。
「我没事的,你回去吧。会赶不上门限的喔」
「可、可是……」
「我没事的啦」
怎么可能会没事。可是亚纪的口吻虽然温和,却有种不容分说的气魄。恐怕棱子就算劝她,她现在也根本听不进去。即便如此,棱子还是想要对她说
「亚纪……」
「我没事」
亚纪打断了棱子。
她们彼此凝视,彼此沉默了一阵子。
没过多久,棱子大觉到了不正常的东西。
那是亚纪垂下的双手。缠在她左手食指上的绷带脱落了,握在亚纪的右手中。那绷带染成了鲜红色,已经不能叫做绷带了。
是血。
绷带吸血已经饱和,沉重地垂了下去,红色的液滴从端部一滴滴落下。
想必是她把完全湿透的绷带紧紧握住,直接把绷带从手指上扯下来了吧。可问题是,那么多的血是怎么来的?
亚纪的伤口显然绽开了。
「唔…………!」
棱子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我没事」
亚纪面无表情地说道。
棱子无言以对。
最开始,棱子以为那不是指头。
那个颜色不正常。
是坏疽。
之前一直藏在绷带之下的坏疽,就像从指尖到根部涂上了着色剂一样变得乌黑,就像熟透了果实一样,情况非常惨。
手指上割开的伤口,就像破败的果实一样,里面的肉露了出来。
血就像腐烂的果汁一样从里面滴出来。
「亚、亚纪……这…………」
棱子不禁捂住了嘴。
「我没事的」
亚纪又重复了一遍。
「我去过医院了,我什么事都没有。棱子,你回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可是……可、可是……」
「别说了」
亚纪静静地打断了不知所措的棱子。
「棱子,你回去」
用平淡而坚定的口吻。
……噶哩…………
变化在此时发生。
随即,野兽的味道猛然间充满屋内。
「!」
棱子感到强烈的呕吐感,直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气味不是直接原因,而是猛然感受到了一种就像是大脑被某种东西直接摇晃一般感觉。
那种呕吐感,就像晕交通工具。
亚纪从棱子身后喊了一声。
「包忘了喔」
亚纪拿起领子的包,如同步步紧逼一般走到玄关。
「唔……」
棱子束手无策地被推到了玄关。
「……给,包」
「…………」
「你脸色好差,还是早点回去吧」
「…………」
棱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亚纪打开门,正常的恐惧从外面灌了进来,有股充满湿气的……雨的味道。
「拜……」
亚纪那张就像戴了面具的脸上,露出面具一般的空虚笑容。
「……明天见」
亚纪露出彻彻底底只剩驱壳的笑容,这样说道。
这不是棱子认识的那个人……不,那看上去已经根本不是人类了。
那是异质的人。
不然就是化为人形的异质东西。
————吱吱吱吱吱
棱子感觉脑袋里听到了尖锐的狗吠。
在强烈恐惧的驱使之下,棱子逃也似的冲出了玄关。
她一心只想尽可能的远离那里,伞都不打不停地奔跑。行人看到不顾淋湿在雨中奔跑的棱子,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而就连这些也已无法进入棱子的视野。
呕吐感与恐惧让她大脑彻底停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束缚着,只想着尽快逃离“那东西”。
只是,她究竟在逃离什么东西,究竟要逃到那里才行,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
到了宿舍,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可即便这样,恐惧仍旧无法消除。室友看她这样十分担心,但恐惧已经密实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就连朋友的关怀都被拒绝在外。
“恐惧”死死地赖在脑髓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让她一个劲地抖个不停。
……过了许久,恐惧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泄去。
当她回过神来,一边哭一边跟武巳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
2
嘟噜噜噜噜……
喀嚓,受话器拿了起来。
哔,接通提示音。
收件按钮摁了下去。
……哔
…………
……嗡嗡……嗡嗡嗡嗡…………
经过一段时间的储存之后,第三夜的传真开始冒出来。
在暗得离奇的房间里,神殿一般的静寂与充满亵渎的腐臭开始弥漫。
机器震动,就像苦闷不已一般持续痉挛。
不久,诅咒之子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
亚纪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吐出来的传真纸。
她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恐惧也好,愤怒也好,好奇心也好,全都没有。
亚纪觉得,自己说不定正在受到操纵。
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够肯定,自己拥有着自我。
理性在正常运作。
磨灭的,是感情。
这就跟强行扼杀自身感情时的感觉十分相似。
这是重度的安定,还有虚无感。
就像蒙上了一层雾。
亚纪认为,人类习惯用感情去把握周围。视觉、听觉、触觉,这些全都会被感情染上颜色。真实的世界枯燥乏味,而感情会渲染它。感受即是感觉,所以扼杀感情就能达到安定,麻痹感觉。
在没有感情波动的人看来,世界是安静的。现在,亚纪正身处那个荒凉的世界中。
这里没有感情波动,是一片墓园一般的圣域。否定一切事物的价值,换来绝对的安定。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受伤,不会恐惧。
代价是没有快乐,没有喜悦。
维持亚纪曾经的状态。
这种时候,是最为理想的吧。
没错————于“对决之时”。
曾经与周围的一切对决时,亚纪正是这种状态。
「…………」
亚纪静静地站着。
静静地注视着『诅咒传真』。
尽管十分消极,但亚纪留在这里是为了对决。
就连空目面对这个情况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手段。
亚纪虽然装作漠不关心,但一直深刻注意着大伙所说的话。空目与俊也偷偷商量让棱子进行侦察的事,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亚纪从一开始就明白情况不正常。
并且进行战斗的,是亚纪自己。
没有有关敌人的知识。
没有任何人真正地可以依靠。
既然如此,就应该自己一个人来面对。既然连有没有胜算都不知道,就不需要别人来碍手碍脚。总之,棱子那样的人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亚纪把她赶了出去。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不需要选择哪种防卫手段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其他人当做肉盾,用完就扔。她迄今为止的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身边不曾有任何同伴站在她这边。但是,棱子又当如何呢?
亚纪非常清楚,要战斗的对象正是自己。
亚纪不讨厌棱子。正因如此,棱子不应该留在这里。
现在的亚纪会去保护棱子。
所以她不需要棱子。
所以当她感觉到不正常的时候就让棱子回去了。
可是亚纪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冷漠过头了。
看到棱子离开时那么害怕的样子,亚纪胸口有些刺痛。她不过是想强硬一点赶她出去,根本不是要让她那么害怕的。
棱子那异常的恐惧状态,如今让亚纪有种奇怪的感觉。
……罢了,事到如今根本用不着去管那种事。
亚纪一个人站在这里。
传真继续吐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嗡…………
感热纸慢慢地吐出来。
可以看到纸的表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写的还是那么潦草,还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像将感情胡乱宣泄出来的可怕文字,以疯狂的密度写在纸上。
据空目所说,今晚应该是〈召唤〉仪式,要对应目的召唤出恶魔之类的东西。
传真件附近沉积着某种东西腐烂一般的气味。
那一块,好像很暗。
怎么回事?
要被召唤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那东西被召唤出来的话会怎么样?
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亚纪盯着传真,思考着电话线路“另一侧”的发件者,也就是敌人。
“存在着某种东西的声音”开始从窗户、柜子、天花板、床下……屋内一切阴影之中传出来。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叩、叩、叩、叩……
空气中混着野兽的气味。
气息,呼吸,从房间里的角角落落都能感觉得到。
厨房的红茶罐就像里头有什么在乱动一样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摆个不停,突然大幅度地弹到了半空中,哐的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掉了,茶叶洒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上面滚来滚去一样,茶叶被弄得到处都是。
咚咚咚,看不见的东西在地板上跑。
床上的被子剧烈蠕动。
腐臭变得更加强烈。
可想而知,伴随着肉烂掉的气味逐渐增强,已经丧失知觉的左手手指上漆黑破溃的部分也在一点一点往上爬,。漆黑的坏疽就像正在吐出来的传真件上来的文字一样,逐渐扩散,侵蚀亚纪的身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飞舞的声音响起。
出纸的声音已然像是无数只苍蝇在房间里乱飞。
腐烂的手指产生强烈的瘙痒与疼痛。
坏疽就像受到振翅声的刺激一样,如针扎般阵阵作痛。
图案携带着苍蝇的振翅声,一点一点地从传真机里爬出来。
纸上画着一个双重圆,圆里头用曲线构造出一个地画般的图案,似乎是将公牛之类的东西图案化之后的徽章。
并且————这一刻,黑暗中传来野兽的低吼声,响彻屋内。
「————————!」
事情来得太突然,亚纪尖叫起来。
荧光灯突然破碎。
苍蝇的声音更加强烈,腐臭的味道忽然在封闭的屋内卷起风来。
野兽的味道弥漫开来。
犹如骤风扫过一般,架子上的东西被吹飞出去。
书飞了起来,桌子飘了起来。
暴风将亚纪摁倒在地。
随后,亚纪与某种东西四目相接。
在倒下的亚纪面前,床底下的黑暗中有无数双野兽的眼睛正绽放着凶光。
「噫……!」
亚纪一叫,光便立刻消失了。
可随后,屋里的风暴威力增强,地毯在她眼前被撕开,书架被挖掉一半,荧光灯连同灯罩一起被扯碎,墙壁、天花板、门、家具上留下多道锐利的爪痕。
屋内充斥着振翅声与轰鸣声。
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正在屋内疯狂肆虐。
屋内的一切东西都被剜掉、破坏,碎片与残骸在空中到处乱飞。
有形的东西都被吹起来,砸在墙壁上,纷纷丧失形状。
即便如此,传真机还在若无其事地运作着,把印着诅咒的感热纸一张一张地吐出来。感热纸从末端被卷上空中,一边展示着魔法咒文,一边在屋子里狂舞。
窗户玻璃被破坏。
苍蝇的声音就像从打破的窗户溢出一般,飞了出来。
风暴平息。
黑暗中,阴影中,闪耀着光辉的野兽眼睛一个个地逐渐消失。
屋内被原先的寂静所笼罩。
…………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呢?
过了许久,亚纪一片狼藉之中缓缓起身。
她打开破碎的窗户,来到阳台上。她的身体精疲力竭,赤裸的脚踩在碎玻璃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雨水将她浑身打湿她也毫不在意。
亚纪茫然地仰望夜空。
羽间的夜晚,很黑。
那漆黑的夜色,如今被厚实的云压得更加漆黑。
发粘的黑暗,唯有昏黑。
黑暗的街道在视野中整面铺开。
雨下着。
…………
………………
…………忽然,亚纪发觉到了。
黑暗的街道之中,存在着明显的异质色彩。
白色的,伞。
在少量路灯撒下的昏暗光线之下,那把塑料伞格外鲜明地映照出来。
鱼白一样的煞白之色,泛着蒙蒙的光泽站在雨中。
那是个男人。
撑着伞的男人那身影站在雨中,朦胧,漫漶,直直地盯着亚纪所在的阳台。
他就像在抓自己的脸一样,左手紧紧地捂着脸,眼睛从指缝中直直地望着亚纪。
刹那间,他与亚纪对视了。
随后,男人消失了。
伞掉在了路灯之下。有什么东西跑掉了,只闻啪唰啪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昏暗的灯光之下,白色的伞孤零零地任凭雨水拍打,任凭积水打湿。
明明没有风,却咕噜咕噜地滚动起来。
就像被爪子撕开的一样,伞上开着破洞。
那破洞就像空洞的眼窝,直直地盯着亚纪。
3
……一大清早,教室的平拉门被打开了。
亚纪一走进教室,武巳等人便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亚纪面对无言的迎接没有半点动摇,瞥了武巳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
「…………」
气氛非常怪异。
然后更怪异的是状况。
除了武巳、棱子、空目、俊也,然后还有刚刚到的亚纪,现在教室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宽敞的大教室里空空荡荡,五个人在这里无言相顾。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现在还是早晨七点刚过。
在这个时间到校的,也就只有在体育系社团参加晨练的人了。距离八点的上课时间足足还有一个钟头。通常从上课前三十分钟前人才开始聚集。不过在这个时间之前,教室的门是锁上的,不去办公室是开不了门的。
亚纪就是这么早到的教室。
而且大伙比她更早就聚集起来了。
看到这个情况,亚纪还是什么都没说,看上去既没感到吃惊也没感到疑惑,只是用缺乏起伏的口吻说道
「……办公室的钥匙没了,还以为是谁先来了呢」
她的脸上————不只是脸上,胳膊上,腿上,露出来的所有部分都贴着大量创可贴,当中还有淤青。绷带昨天还只是缠着手指,今天已经缠满了整个手背。她的样子惨不忍睹,显然伤得很重。
「……竟然这么早来,真少见啊。发生什么事了么?」
「怎么可能啊」
亚纪这话不只是在装傻还是认真的,俊也答道
「我们正在讨论你的事情,木户野」
「喔……」
亚纪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内容、目的这类事,她显得毫不在意,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认清了状况。
说不定她只是在假装那个样子。
俊也和目光平淡的亚纪一时间无言地相互瞪视起来。
武巳的手机接到过棱子打的电话。那是昨天晚上的事。
棱子一边哭一边说,语言支离破碎,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即便如此,武巳还是听明白了亚纪的样子很古怪,但具体是怎么个古怪法,武巳直到最后也没办法理解。棱子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该怎么说才好。
武巳无可奈何,先安抚了棱子,然后就跟空目和俊也打了电话。
不过,武巳也没办法很好的进行说明,所以也只是将情况有异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之间丧失冷静了?」
武巳对空目问道,可是——
「电话里说不清楚呢」
被空目一口回绝。
然后大伙按照俊也的提议,决定今天提早到学校集合了。经过一个晚上,棱子也应该冷静下来了,这么做还能直接听她描述。关于亚纪的事,必须及早商量。
……结果,在开始商量之前,亚纪就这副惨样来到了学校。
「……亚纪……你受伤了?」
棱子问道。
「嗯」
亚纪不耐烦地点点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还没什么!发生什么了?」
棱子的声音变得粗暴。亚纪露出无力的表情,讷讷地答道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只是窗户破了,身上很多地方被划破了。就这样」
「……就这样?」
「嗯」
亚纪在座位上坐下,慵懒地撑起脸。
「……能不能让我睡会儿?我顾着收拾碎玻,一宿没睡啊」
亚纪说着,好像立刻就会睡过去一样。
「等等,睡之前回答我几个问题」
亚纪坦然地遵从了空目的制止。
「…………那就问吧」
亚纪喃喃回应。空目用冷彻的口吻开始对亚纪提问。
「……第三晚的传真发来了?」
「嗯……发来了」
「东西呢?拿过来了么?」
「我给扔了」
「………………」
随即,空目的眼神多了几分严肃。
「……啥?」
听到亚纪出乎意料的回答,武巳惊呼出来。
「你想,那东西那么无聊。被『诅咒』啦『魔法』啦那种东西耍得团团转,简直蠢死了。那东西没有让大伙去纠结的价值,所以我就扔掉了」
「为什么自作主张……」
「这是我的个人问题吧。我都说『我完全没事』了,自作主张胡乱猜测的反倒是你们啊。……我有说错么?」
「…………」
亚纪说的话声音就像睡糊涂了一样,然而这一句话便让武巳无言以对。武巳看看空目,空目静静地叹了口气,说
「……那对不住了。我问完了」
「嗯……」
亚纪听到空目的话,点点头,脑袋慢慢地滑了下去,趴在桌上。
两人间的对话太过简单,武巳不禁问道
「……这就完了?」
「嗯,没有传真,本人也不想说的话,那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空目给出肯定。
「感觉状况跟我预期有所出入。虽然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的现象有不少,但木户野根本不想说……」
空目一边说,一边缓缓扫视在场的所有然。
然后空目,这样说道
「…………其实,昨晚我家收到了『诅咒传真』」
「咦!」
武巳和棱子吃惊地向俊也看去,俊也默默颔首。
「村神现在把东西拿过来了。但有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空目将俊也从包里拿出来的纸接了过去,在桌子上展开。可怕的诅咒字句,在桌上慢慢铺开。
「…………咦?」
随即,武巳发出怪声。
「这是……」
「没错,正如大家所见」
空目似乎预料到了武巳会有这样的反应,冷静地说道
「这个…………不对吧?」
————没错。
这东西不对。
传真的文面与武巳所知的『诅咒传真』毫不相似,也就是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第一眼看到的是最上面的纸。上面是机打的文字。
此传真是诅咒传真。
后面还有6份传真会依次传来。
请正确记住时间顺序纸张朝向。
然后在收到最后一份传真的第二天将传真转发给另一个人。
如果没有发,
或者步骤有任何错误,
诅咒将会发动。
纸一共有四张。武巳拿起其中一张。
『诅咒』
传真假的呢中央孤零零地画着一个人的图形,在人的胸口用黑乎乎的渗得很厉害的墨迹,只写着一个文字。
这在日本或者中国的奇幻作品中见过,用纸裁下来做成人的形状。
「……跟木户野的那个相比要高雅不少吧」
俊也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他说的确实不错。比方说,俊也手上拿着的纸中央画着一个五芒星,里面有一个梵文。这是曾经见过的设计风格。五芒星的四个方向上写着东西南北。
上面写着满满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空目对上面的汉字进行解说
「在寺庙神社的导览册上应该有它的拷贝本。右端应该有『般若心经』这个标题。有可能是制作的时候去掉了,也可能是传真时没有扫描到。从飞白的程度上可以看出传真已经重复发过很多次。感热纸特有的文字劣化也如实地反映了出来」
「喔…………」
这么说来,文字确实有一部分飞白消失了。
「……木户野收到的没有飞白现象么?」
武巳问。
「嗯」
空目如响斯应地作出回答。他似乎有仔细进行确认。
武巳深深地感慨道
「……亏你连这种地方都看得那么仔细啊…………」
「不,我是今天才注意到的,是在看到这些之后」
空目摇摇头。
「……这是个盲点,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如果『诅咒传真』是垃圾传真,那就应该反复转发过很多次,而且是必须在接收到的七天之后转发的机制,感热纸在保存期间很有可能褪色。换而言之,真正的『诅咒传真』必然应该出现劣化」
「……咦?等一等」
突然讲出武巳压根就不会想到的事情,武巳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发给木户野的传真可能不是通常所说的『诅咒传真』」
虽然分辨出来了,但也不能完全一口咬定。
「木户野和村神都收到了『诅咒传真』,如果要分个真伪的话,应该认为更老旧是原型。木户野收到的『诅咒传真』可能某人跟着凑热闹刚刚开始玩,也可能是派生出来的品种,不然就是对方直接盯上了木户野。
……不管怎样,现在的还为时尚早。之前想过的对策都派不上用场了,也不能保证在第七晚到来之前木户野能够安然无恙」
空目轻轻地耸耸肩。
「怎么这样……」
棱子悲怆地呢喃起来。她的眼睛看着亚纪,亚纪正静静地睡着。能听到平静而深沉的呼吸声。
空目说道
「综上所述…………现在的情报,就只有日下部昨天在木户野家中所感受到的情况了」
「咦?」
棱子露出不安的表情,指向自己。
「我……我么?」
「嗯,能说说么?」
空目双臂交抱,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出什么事了么?昨天听近藤的说明完全搞不清内容。有必要听你详细地说说」
「是啊」
俊也也赞同空目的看法。
「………………那是我的错咯?」
武巳小声抗议,但自然没人理会。
「可是……我觉得我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当时不太对劲…………一下子就错乱了……」
棱子就像恐慌状态还在延续一样。
根据昨天武巳听到的支离破碎的内容,确实感觉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棱子还是因为异常的情况乱了阵脚。
「无妨」
空目一言以敝,然后接着说道。
「要问村神的“原型”和木户野的“冒牌货”在神秘学上哪一种更危险,我会投后者一票。
“原型”是将阴阳道、佛经以及不幸的信胡乱拼凑而成的。虽然表面上显得很可疑,但完全感觉不到统一性和知识基础。但说要“冒牌货”,那是成套魔法仪式的“置换品”。没有不必要的虚张声势,一切都合乎逻辑。那是真货,不然就是更加接近真货的东西。
要是有传真件的话就方便了,可是木户野不配合的话也没有办法,只能做些前期准备了」
空目如此说道,催促棱子说出当时的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么?」
「啊、嗯……那个…………」
听完空目这番话,棱子总算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
亚纪正发出安静而规则的微微鼾声。
「…………」
武巳忽然目光转向了下着雨的外面的景色。
距离其他学生到校,还有一段时间。
4
——————
——————
——————好困。
亚纪的精神和肉体正被强烈的睡魔所侵蚀。
在教室里。
第七节课。
是古典课。
到头来,这份身心的疲劳一整天都没散去。棱子跟大伙似乎在谋划着什么,然而理性被难以抵御的疲劳所吞噬,亚纪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亚纪只在上课和读书的时候才会戴眼镜。
光学性的矫正也无法矫正在睡意之下变得朦胧的视野。
睡魔化作雾霭,笼罩意识,渗进全身,一点一点地将亚纪的自我意识吞噬殆尽。
睡魔侵蚀黑暗与自我之间的界线。
自我变得十分稀薄、脆弱,维持意识的行为变得十分痛苦。
自我在消融,意识在消融。
灵魂快要掉进温暖的黑暗中。
所谓自我,是构成紧张、兴奋以及清醒的原动力。
现实越是单调、冗长、死气沉沉,自我就越会丧失紧张,变得沉静,丧失清醒,不久就容易坠入睡梦的黑暗中。
柳川单调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就——————所以——」
意识被蛀得千疮百孔,讲课的内容已经听不进去了。
无聊的课程,充满了催眠的一切要素。
单调、冗长、死气沉沉。
身体就不用提了,就连精神上也无法维持活性。
课程多数情况不是能够满足自身求知欲的行为,只是一项被强加上某种东西的,机械性的作业————除非是非常感兴趣的课,或者老师教的很好。
现在在讲台上讲课的柳川虽然能讲出历史的美妙之处,但从老师的身份来评判,就算恭维他也算不上一个好老师。
「……事情就是这样,这里的『じ』表示“打消的推量、意志”,所以意思是『过不下去』。未然形的连接记住了么?」
柳川一边用完全不信任学生学习能力的口吻讲解着,一边在黑板的文章上画上着重线,写上活用变形和意思作补充讲解。
他拖着被野狗咬伤的脚,神经兮兮地在黑板前面来回踱步。
用亚纪的说法,这就是说明书一样的课程。
只是照本宣科的话,这种课谁都能教。柳川上课时,他的自豪感总在话语的细微之处若隐若现。亚纪听他的课时总在想,他有必要这样耀武扬威么。
柳川多半是那种对古典比当老师要拿手得多的类型。想必他跟古文这个科目很合拍,没怎么拼命学习就理解古文并取得了好成绩,最后当上了老师。
但亚纪觉得,这种人不适合当老师。
因为自己没下功夫就会了,所以完全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会。这种人是无法理解不会的人之所以不会的重点在哪里的。因为无法理解这一点,所以教不了不会的人。而会的人,原本就不需要教。
克服过短处的人,应该才更适合当教育者。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要是不懂,课程就会变成生涩的说明书,往学生脑子里塞重点根本没用。
柳川是典型的秀才气质。
亚纪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都不适合当老师。
「……翘课之后接着又是睡觉么?木户野同学,你可真了不起啊」
亚纪的桌子突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亚纪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子惊醒过来。周围的亮度迅速恢复,身体又可以活动了,体温上升,感到些许凉意。
……听到有几个人在窃笑。
亚纪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柳川就站在她的身旁,手里拿着课本,正俯视着亚纪。
他就是用那本课本敲的亚纪的桌子。笔袋弹了起来,掉下了桌,文具撒了一地。柳川那神经兮兮的目光从银框眼镜后边投过来,抽搐的脸颊作成笑的形状。
「从容不迫啊」
柳川用他特有的,那种纠缠不休的语调说道。
「……站到前面来解释一下怎么样?」
他的态度充满恶意,哪里容人辩解。
亚纪顿时心生反感,眼神中带着险恶之色向柳川瞪过去。
柳川敛去假笑。
「……笔记也没记,你到学校来是干什么的?」
柳川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不想上学就别来捣乱,出去」
「……」
「你那眼神算什么?不服气么?你说呀」
柳川的声音中充满了烦躁的情绪。
「……」
亚纪什么都没说。
怎么可能不服气,当然只能怪自己打瞌睡。
这一点亚纪很清楚,但正因如此,她现在什么都不准备说。
她对此深刻反省。
但是,个人感情又是另一码事了。
反省、自制、羞耻……这些就算全加上也抵消不了对柳川那语气感到的烦躁情绪。换做平时,亚纪完全可以当耳旁风,可亚纪今天疲劳过度,实在做不到。
两人都有着扭曲的自尊心。
说不定他们之间早就有了同性相斥的憎恶。
但不管怎么说,那些想到的“理由”也不过是马后炮,而且亚纪就算不开心不满意也根本没想反抗,所以除了顺从并沉默,就只用不服的眼神看着柳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行动。
当然这在柳川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反抗。
「……有意见我会听的。你说啊」
柳川的声音渐渐变大。
「……」
「说啊!」
课本再一次回了下来,巨大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
他的怒吼声让有些吵吵嚷嚷的教室变的鸦雀无声。
亚纪低下头,钳口不语。
她并不是在害怕,而是在克制自己内心爆炸般膨胀起来的反感。要是继续看着柳川,会怒吼回去的。而亚纪觉得,跟柳川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去吵。
可是到了这一步,亚纪的举手投足都是在触怒柳川。
柳川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你来学校是干嘛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课本敲打亚纪的头。
「你上这门课就代表你是文科生吧。古典不会可是致命的」
他就这么不停地敲打亚纪的头。
亚纪的眼镜滑了下来,但她没有去扶,依旧沉默不语。
「你竟然用这种伤当做借口不上课,最后竟然还在课上睡觉。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
「还煞有介事地缠着绷带,少撒娇了!」
「!」
他又重重地打了一下,眼镜发出硬邦邦的声音,掉在地上。
亚纪紧紧咬住牙齿,臼齿咯吱作响。
扼制感情的容器,被静谧的憎恶填满。
「……听好了,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爱撒娇的人……」
柳川继续讲。
——柳川,住手……!
亚纪心中祈求,额头上冒出汗珠。
她在拼命克制,可现在克制的已经不单单是感情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诡异东西正随着内心的憎恶急速涌现。
那种东西跟冲动很像,但绝不属于她自己。不属于她自己的感情凝集成团,从心脏底端涌上来。
她心跳加快,全身的血液搏动起来。并且感到胸口发闷,喘起气来。
——这是什么?
亚纪自问。
她没有得出答案,但唯独一件事,她明白。
不可以。
她不知为什么,但就是明白,这股从血液深处涌现出来的诡异冲动一旦释放出来,必定会引发餐具。
那东西应该遏制住。
就跟亚纪的感情一样,是不能够释放出来的东西。
亚纪忍耐。
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拼命将内腔的压力往下压。
但是,柳川最终对低头不语的亚纪激动起来。他放声怒吼,就像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把可闷重重地砸在了课桌上。
「……都上高中了,谁还容忍你这样撒娇!」
「…………」
「你是考生啊!你有没有自觉!没有就滚出去,别考试了!连那么点觉悟都没有,上了大学也成不了正事!」
亚纪的臼齿咬得咯吱一响。
——柳川,快住手,不要刺激我…………!
「滚出去!」
——不要刺激我内心的东西……!
「你这样的家伙只会妨碍上课!滚出去!」
——不行……!
「听到没有!」
——啊……啊…………!
————咚哐
「………………柳川……」
低沉的话语破口而出。
柳川想必没明白亚纪对他说了什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他的怒气比之前更加强烈,吐出如同呻吟一般的言语
「…………那是什么口气……!」
「…………」
亚纪依旧低着头,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
已经撑不住了。
不受控制的憎恶从胸口喷发出来。
亚纪应该没有压抑住这股感情的精神力了。
「……你刚才是什么口气!有本事再说一次!」
柳川震耳欲聋的声音向亚纪劈头而来。
亚纪呆呆地张开嘴
「柳川……闭嘴」
瞬间,有人猛然站了起来。接着——
「趴下!」
空目——突然起身的空目发出尖锐的叫喊,响彻这个教室。
————随即。
「!」
窗外突然爆发出橙色的闪光,整个教室被闪光笼罩。随着抹消一切其他声音的巨大轰鸣,南面的一整排大窗全部炸碎了。
那是落雷。然而根本没有时间去发觉。
无数学生的哀鸣和怒号在教室中爆发,风和雨以及碎玻璃像瀑布一样倾泻在学生们的身上。
教室一瞬间化为地狱。
这一刻,所有人都闭上或盖住眼睛,不那么做的人必会在碎玻璃的摧残下落得更为惨烈的下场。
教室里充斥着雨的味道,血的味道,然后不知为何还有野兽的味道。呻吟声、哭声、叫喊声……不幸的学生们发出的苦不堪言的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让空气震荡起来。
荧光灯灭了,雨吹进昏暗的教室里,地板上流的水混进了红颜色。
大伙都陷入了恐慌状态,能够正常行动的人屈指可数。
在风雨呼啸的教室里,学生们茫然地站着,不然就是愣愣地坐着,或倒在地上,在伤痛的摧残下发出充满绝望的声音。
「……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呢喃起来。
亚纪低着头,咬紧牙齿。有……除了亚纪之外,还有其他人看到了“那东西”。
那是黑色的,野兽。
在大床破碎的那一刹那,有无数黑色野兽的影子冲进了教室。
亚纪在发抖。
亚纪看到了。
一群野兽扑向了眼前的柳川,紧接着碎玻璃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然而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柳川和野兽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柳川眨眼间就消失了。
亚纪那时听到了柳川临死前的声音。
柳川在那一刻短促地「呀……」地叫了一声,声音还没完全发出来就像被掐住喉咙一下,只留下嘶哑的声音便消失了。
然后现在,亚纪的耳朵听到了就像在吃生肉一样的湿响。
随着只有亚纪能听到的非常微弱的声音,在柳川刚才的位置迅速地涌出令人联想到屠宰场的大量血液。亚纪低着头,看着那些血液被雨水冲走。
亚纪完全明白了。
她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离开了教室,来到了走廊上。
最后,她的背撞到了某人。
她转过身去,只见菖蒲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教室里的情景。菖蒲铁青的脸看着亚纪,又看看教室,捂着嘴向后退了一步。
————她看得见。
亚纪忍受不住了,转身冲了出去。
她穿过走廊,穿过连廊,只是一个劲地奔跑。
她与聚集而来的老师擦身而过,但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呼喊。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