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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缢首物语·下 九章 来临之夜

1

把武巳留在客厅里,差不多已经四个钟头了。

棱子在步由实的房间里,从一大早就一直跟步由实面对着面。

步由实坐在床上,棱子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两人都这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们彼此一语不发。

步由实早已彻底身心俱疲。

短发散乱着,脸色看上去也比昨天更加糟糕。在疲劳与紧张之下,那俨然就是一张重病患者的表情。

她深深地坐在床上,低着头,几乎一动不动。

那样子已经逾越了可怜的范畴,到达了可怕的地步。

即便如此,步由实从一早开始一直到现在,非但一句怨声都没有,在大伙面前————尤其是在水方面前的时候,总能硬生生地不知从哪儿把精神给挤出来。

她不想让水方发觉,为此展现出了了不起的精神力。但是,这样一直硬撑,她显然在渐渐崩溃。她非常憔悴,非常疲劳,为了“装作没事”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只要站在客观的立场看一看,很轻易地就能看出她的状态有多么糟糕。

而且…………步由实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她害怕移动视线。

果真“看得到”的样子。

很平常的时候,步由实却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突然一惊后愣住……这样的情况,棱子已经不是一两次看到了。说话的时候也是,步由实说着说着表情突然绷紧的情况,更是数不胜数。

不在水方面前的步由实,明显非常害怕。

但是,棱子没有办法驱除那种害怕。

充其量,棱子只能不时地碰碰她,跟她说说话。虽然对她的状况无计可施,但也不能把她抛下不管。

话虽如此,真到了出状况的时候棱子究竟能不能帮上忙,这还得打上一个问号。

棱子昨天晚上也只顾着惊慌失措,什么忙也帮不上。

在步由实的面前有些话不能说,棱子其实很害怕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很想至少再来个人陪在身边。

…………不,其实并不是没有人。

可是,武巳一直都在一楼的客厅里。

大伙离开之后,棱子就一次都没跟武巳打过照面。但是,这也不是说他们又开始吵架了,只是棱子总有那种感觉。

棱子并没有生气,武巳肯定也没有生气,但是两人就算见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敢去看武巳的脸。

不愿意看到武巳那尴尬的表情。

不愿意看到武巳那尴尬的表情后,自己也变成一副尴尬的表情。

那样的话,武巳看到自己那副表情,一定又会觉得尴尬。

棱子深陷泥沼,越想心情越沉重。

于是————陷入这种状态的棱子和步由实也不可能开开心心地去聊闲话。棱子突然发现话题之后,总是三言两语就继续不下去,这样的情况一直在周而复始。

棱子渐渐没有精神了。

对话也渐渐变少了。

沉默一直持续下去,而这时棱子就会去想武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直都在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

————武巳君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在想什么呢?

她最开始在想那种事,然后思考渐渐地失去了方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更加消沉,一直重复这种恶性循环。弄成这样之后,棱子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棱子彻底无计可施。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消沉过,也好久都没拖得这么久过。

她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想来,自从姐姐去世以后,棱子的感情就一直这么过敏。

她试图尽量不去思考那些,然而霞织的死果真还是对她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她之前不打算想起来,不过只是粉饰自己的创伤罢了。

但是,那创伤渐渐地侵蚀了棱子的精神。

到了这一步,她本想忘记的东西从心底喷发了出来。

种种记忆满溢而出,化为噩梦的碎片逐渐淹没棱子的意识。

面带笑容的,霞织的遗像。

装点着白花的,丧礼。

化过妆的,在棺材里埋在花海中的,霞织的脸。

霞织火化时,火化炉犹如低吼的声音。

变成骨头和灰的,霞织。

抱住我哭倒的妈妈。

站着哭的爸爸。

装了霞织的白盒子

穿着丧服的亲戚们。

然后是————

从警方手中直接接过来的霞织的遗体……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棱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些根本忘不掉。

在看到遗体的第一眼时,棱子差点心脏停跳。

就在几小时前,棱子还在和她有说有笑。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放在铁台上的,是一张呈人形鼓起的白单。当她解开白单的那一刻,遭受到剧烈的打击。

棱子在掀开白单的一瞬间就哭了起来。

强烈的冲击让她感觉胸口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痛苦地哭了起来。

遗体非但一点都不安详,反倒非常诡异。

正因为知道她活着时,动的时候,笑时的样子,所以才会觉得诡异。正因为那张遗容实在离得太近了,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趣味非常低级的玩笑。

霞织一动不动。

下巴之下的脖子有圈鲜明的绳子的纹路。

一看到那淤青,那个『禁带出』的蓝色印章便在脑海中闪过。那绳子相互纠缠的图案,与眼前的瘀斑一模一样。

棱子感到眩晕。

她感觉就像霞织是她害死的,直接瘫坐在地。

现在想来,当时就有那种预感。因为,一切都是那本叫《三取奈良梨考》的,颜色就像死人肤色的书开始的…………!

霞织死的实在太可悲了。

她这一生明明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幸福。

棱子出生之后,霞织身为姐姐一直都在受苦。霞织身为姐姐总是在担心棱子,而对自己总是在将就克制。

到目前为止,棱子没有出于个人理由跟霞织吵过架。

虽然棱子有时候会对霞织显得攻击性很强,但那种时候霞织一定会忍让。

霞织是个非常温柔的姐姐。

明明那么尊敬她,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棱子现在都无法理解。

「…………………………」

棱子想到这些变得好想哭,在椅子上垂下脸。

她为了不哭出来,紧紧地闭着发热的双眼。

回到羽间市之后,她本决定一直不去想那些的,而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不行。

不能去想自己的事。

越是去想,黑暗的思考就越是停不下来啊。到头来,棱子只是在通过想别的事来掩饰自己的事。

有种不明不白的,非常沉重的负罪感在胸口弥漫开来。

但那份负罪感究竟是对什么,可惜棱子并不明白。

「………………」

沉默。

随后,可能是步由实对气氛变得过敏了,她感觉到了棱子的沉默有了质的改变。

步由实忽然抬起脸,将她无力的双眼转向棱子。

棱子注意到步由实的视线,连忙强颜欢笑。

「…………啊……对不起。我没事」

棱子双手在胸前摆起来。

这终归只是棱子个人的事,不能因为这种事给步由实造成不必要的不安。

「一点事也没有」

棱子揉了揉眼睛。虽然冒了些泪水,但这样就控制住了。

然后棱子为了转变话题,指向自己的脑袋示意。

「那个……学姐,头发翘起来了喔」

现在棱子一心想着转变话题,拼尽全力。

「那个……不弄好没关系么?」

「……」

「学姐?」

但是步由实一声不吭,缓缓地摇摇头。

「咦?可是……」

步由实对诧异的棱子慢吞吞地答道

「我害怕照镜子」

「啊……」

听到这句话,棱子不禁捂住自己的嘴。

「对、对不起…………」

棱子又想哭了。

她觉得自己分明应该知道步由实在害怕,也应该知道害怕的理由,因此对自己神经大条感到厌恶。

然后——

「……没关系」

又看到步由实摇头,受了非常大的打击。

此时,棱子产生绝望的感情,想到——

————这个样子,跟姐姐一模一样。

步由实自己都已经非常难受了,却还在关心棱子。

步由实脸上闪过的那殉教者一般的表情,与她记忆中过去的霞织重合在了一起。棱子觉得非常惭愧,明知不能哭,可还是不住地流下泪水。

「咦…………奇怪……」

棱子十分困惑。

「奇怪啊,我没想这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反复地擦掉泪水。

她想要保持平静,却变成了半哭半笑的表情,然而泪水依然停不下来。

比起悲伤,比起惭愧,被温柔对待的事更让棱子想哭。

「……」

看到棱子那样,步由实露出困惑的表情。

但是,步由实什么都没问,只是担心地守候着不停哭泣的棱子。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棱子的眼眶中不停地往下掉。

…………………………

2

时间已到傍晚。

虽然时值夏日,太阳的位置依旧很高,但光线已经开始带有那种特有的暮色。

周围洒满橙红色的光线,亚纪从图书馆回去了。回到步由实家的时候,其他的大伙都已经回来,正在等待亚纪。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亚纪这样说着走了进去,众人纷纷向她看去。

大伙可能都很期待,但可惜没能发现重要的成果。

「辛苦了」

步由实身旁的棱子举起手,亚纪也对棱子举手回应。但是,亚纪感觉到棱子的样子有点怪。

只见武巳跟她基本在桌子的对角线上。两人相互回避,不去对上视线。

——还在继续么?

亚纪十分吃惊。

同时,她发觉棱子的眼睛有些发红,下意识地心想。

——他们该不会在步由实面前大吵了一架吧。说不定还是考虑自己和棱子两个人留下来更好。

「————辛苦了,情况怎样?」

这个时候,坐在里头的空目对亚纪说道。

从那缺乏起伏的口吻中,听不出他对亚纪的成果有多少期待。

「……不行,基本都不对」

亚纪这样说着,摆了摆手。

「你那边呢?」

「本来存在一种可能性,但被排除了」

空目回答了亚纪的提问,说完后耸了耸肩。

「……可能性?关于犯人的?」

「嗯」

「是谁?」

「……」

亚纪提问,可空目冷淡地摇摇头。

「…………还是说,不是“谁”,而是“什么东西”?」

亚纪问得更加深入,但空目没有回答。

「那是已经排除的要素,说了也白说」

空目说完后,沉默起来。

感觉是不应该说的事情,或者是当着大伙的面说不出来的事情。亚纪向应该知情的村神看去,但村神直接移开了视线。就算向菖蒲瞪过去,也只能让菖蒲困惑,毫无意义。大伙这样隐藏,亚纪有些担心这次的罪魁祸首会不会又是自己。

她觉得,自己说不定被怀疑过。

但不管实际如何,既然空目认定没必要说,大概就不算是应该知道的事情。

亚纪只好把困惑咽了回去,然后开始报告自己调查的事情。

「我进行了一番调查,可惜没有有价值的发现」

她开了个头,然后说道

「尤其是『怪谈』方面,被正式管理起来的书本身就很少。有专门写『民间传说』的书,但实在没有专门写『三取奈良梨』的」

亚纪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相关书籍的复印件。

那一摞东西乍看之下感觉挺多的。

但是那只是从民俗学书籍中将『三取奈良梨』相关的项目完完整整地复印下来的,可以说对于这次的事件完全派不上用场。

空目大概也有那种感觉,只是看了几眼,没有细读。

「然后……『都市传说』基本上是同类例子的摘录集,与其说是为了研究,更像是为了收集。我姑且扫过一遍,没有特别符合的东西」

「……」

「说不定更杂一点的书会更好,不过圣创学院的图书馆不引入那种书呢……」

竹篮打水的结果,让悲观的气氛一下子弥漫开来。

空目问道

「……“大迫荣一郎”的著作呢?」

「我向水方老师问过了,但老师说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空目皱紧眉头。

「……一本都没有?」

「一本都没」

「这就奇怪了。就算“黑衣”在到处回收著作,可那怎么说也是作者本人捐赠过藏书的图书馆啊」

亚纪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然而这是事实。

「不过似乎是真的没有,而且老师连“大迫荣一郎”这个人都不知道的样子」

「是么」

「看来真的没有家人知道学姐的祖父有著作」

「唔……」

空目交抱双臂,以沉思状呼出一口气。

「…………不过啊,水方老师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亚纪在这时候说出了唯一的成果。

「图书馆流传着传闻喔」

然后亚纪说出了“三条守则”。

讲的是绝对不能读的禁止带出的书籍,作者死后写的书,然后还有阅读中绝对不能回头的禁忌。

要谈符合,这是最符合的了。

至少有两点与《三取奈良梨考》一致。

「就是这样……」

然后亚纪向大伙询问。

「……我就是想不起来这故事究竟在哪里听过,谁能告诉我?」

这是亚纪听到这个故事时,最先产生的疑问。

要论传闻,交友面广的棱子很在行。亚纪心想,棱子应该知道这种东西的出处。

「…………」

但是,大伙对这个提问一样百思不得其解。棱子似乎也同样不知道,伤脑经似地看着步由实的侧脸。

亚纪很扫兴————空目对大伙观察了一会儿,开口了。

「……这个故事我倒是记得」

说完,空目轻松地把内容背了出来。

「关于图书馆的书的三条守则…………一、尽量不要阅读图书馆内『禁止带出』的书。那些书中混有被诅咒的书;二、绝对不能阅读作者死后写出来的书。那些书会将你拉入死亡的世界;三、若在读书的时候感觉到寒气,千万不能回头。那是死者正站在你的身后…………正确地说是这样的故事吧」

听到空目流畅的讲述,亚纪吃了一惊。

「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

空目当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你会记得也很正常。那是我的书上面的故事,你以前应该借过」

空目的这句话勾起了亚纪的记忆。

「咦……」

「没印象么?」

「咦?等等……难道……」

空目点点头,对着亚纪说道

「那个故事,是《现代都市传说考》上面的。如假包换“大迫荣一郎”的著作」

「……!」

「这么说的话…………不,还不能下定论呢」

亚纪愣愣地回想起来。

那是空目以前消失时,成为关键的一本书。那本书上介绍了许多都市传说,其中暗藏了“真正”的怪异,是本有说道的书。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本普通书,然而当后来听到那些事之后,却让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管怎样,有『灵能』的人万一读了“真正”的故事,怪异就会以此为媒介出现。

空目竟然有那么危险的东西,每次想起来都感到有种寒气。

并且————在怪异出现的时候,《现代都市传说考》的名字又出现了。

「那个……」

这时,步由实提心吊胆地举起手。

「其实我也…………知道那个『故事』」

「咦……!」

步由实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身旁的棱子惊呼起来。

空目问道

「是在哪里知道的,想得起来么?」

步由实摆着忧郁的表情深思了一会儿,然后用低沉的声音,淡然说道

「……好像是爸爸…………还是哥哥跟我讲的」

「知道到底是谁么?」

「…………不知道」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强迫自己想出来的话,主观思维会扭曲记忆」

「……是」

步由实过意不去地答道。

「图书馆的传闻么…………」

空目呢喃着陷入沉思。就这样,大伙全都一声不吭,沉默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

所有人都无法动弹。

空目向远方看去,沉思着。

菖蒲很自然地坐在他身旁。棱子和步由实都垂着头。武巳坐立不安,俊也交抱双臂,闭着眼睛。

情况暂时不会有转机的样子。

想到这里,亚纪轻轻起身。

「恭仔……过来下」

亚纪招手叫了空目。

「嗯……?」

空目站起来,跟她过去。

亚纪打开门,两人一起来到走廊上。然后亚纪关上门,确认没人跟过来之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恭仔,有件事我有点放心不下」

「什么?」

「感觉棱子状态有些糟糕」

亚纪这样说着,向刚刚离开的客厅看去。

门上的磨砂玻璃那头十分安静。从外面这样看去,总觉得就像在守夜似的。

空目朝那扇门瞥了一眼,狐疑地皱紧眉头,答道

「……怎么回事?」

果然空目也没有察觉到棱子不对劲。亚纪说道

「棱子的样子有点奇怪」

「具体来说呢?」

「有大哭过的痕迹」

「……」

空目靠在墙上,用眼神催促亚纪接着往下说。

「我们不在的时候,大概发生过什么。从早上开始就有征兆,我觉得那丫头彻底支撑不住了」

「……于是呢?」

「她好像跟她的宝贝近藤吵架了。或许别把他们放一起比较好」

「……」

「理由我不清楚,但现在棱子的精神太不稳定了。说实话,我其实很想让她不要插手这次的事情」

早上就有征兆了,可是状态越来越严重了。可能是不安,可能是精神压力,总之她看上去积攒了相当大的负面感情,感觉随时都会爆发。

用亚纪的话说,棱子是一只承受不住压力的小动物。

继续放着不管,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总之我觉得,放着不管会出问题的」

「…………是么」

空目静静地开口说道

「……但日下部既然有“发病”的可能性,就有必要观察她的情况吧」

「我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暂时先将她和近藤分开。

把他们放在一起,恐怕会有不好的影响。不管怎样,我觉得还是应该暂时将他们分开,然后再观察她的情况」

毕竟是他们两个,那样下去恐怕余热都渐渐冷透了。

「……我明白了」

空目点点头。

「明天开始再考虑吧」

亚纪也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棱子是个世间罕有的纯真女孩,不过也很难应对她。

要是太麻烦放着不管就可以了,但那样一定会觉得很内疚。棱子有惹人喜欢的地方,也有让人郁闷的地方。

「……谁又知道呢。说不定这是过度保护呢」

亚纪交杂着叹息呢喃起来。

空目兴致索然,只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

此时,亚纪忽然注意到了。

然后直接就着话题问了出来

「……我说,恭仔你怎么看?那种纯真」

「……什么?」

空目露出不解的表情。亚纪深知这问题很怪,还是接着问道。

「我是问,对棱子的那种纯真,你怎么看?」

空目似乎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立刻反问

「你是指心灵层面上的纯真?」

「……嗯」

「没怎么样,我基本上对心灵的“纯真”持否定态度」

「……啥?」

接着,空目非常断定地,直言不讳地说道

「只要是正常人,应该就没有通常所说的“纯真”」

空目接着说

「人们所说的“纯真”,终归只是乍看上去好像那样,并非真正地纯真。就连本应一尘不染的幼儿都知道利用自己幼儿的身份,攻心算计。

人绝不会天真无邪,因为人从出生之时起便被安装了『为了有利生存而行动的程序』。有些人听从教导,认识到攻心算计是卑劣的行为,这样应该就会得到克制吧。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纯真」

空目说完,亚纪对空目感到不解。

虽然有些部分能够理解,但感觉太极端了。

「……唔,听上去像强词夺理来着……」

空目答道

「或许如此,不过我很赞赏这番话」

他没有改变论调。

亚纪问

「……棱子怎样?」

「日下部至少也会好好去思考」

「或许是这样吧……」

「让我来说,所谓的纯粹的心,只不过是对方有那种错觉罢了。由于思考从外界是看不见的,所以会呈现出见者的理想或憧憬。即便有智障,思考仍旧在充分运作。因为那偏移了社会逻辑,所以看起来天真无邪」

「…………」

亚纪还是感觉这是强词夺理。

而空目斩钉截铁地说道

「即便是年幼的孩子,在后面支撑那份纯真无邪的也是“无知”、“鲁莽”和“欺瞒”。无知和鲁莽的行为,经过对象自身幻想的加工,看起来变成了纯真。如果自我标榜纯真,那就是欺瞒。那只是不承认自己会算计,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纯真罢了。

…………不管怎样,那都不能称作“纯真”。现在通常是那么叫的,但我对那种概念持怀疑态度。称日下部为纯真,我认为很荒唐。至少称呼别人纯真,应该就表示宣称自己高人一等」

「原来如此……」

思维终于对上了。

这样的话,亚纪也能够理解。

这么一说,亚纪也不会毫无自觉。她觉得自己刚才说出的话,确实是在轻视棱子。

「说不定人在对待孩子或者必须保护的对象是,会在潜意识中赋予其很高的价值呢……」

「……这种思维很有意思。这说不定就是“纯真”这种价值被创造出来的原因」

「就算如此,假设真的存在真正的纯粹之心,那恭仔你又觉得那种心是由什么来支撑呢?」

「…………」

亚纪本是很轻松地问的,可空目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本以为空目会用一句「不可能」应付掉,所以那严肃的样子反倒让亚纪吃惊起来。

「……不,我只是说假设。不需要那么严肃地思考啦」

话已经说了,可空目还是摇摇头。

「没那种事,如果日下部是那样的话,问题就足够严重了」

空目脑子里似乎进行了那样的思维跳跃。

亚纪问道

「…………怎么回事?」

空目想了一会儿————

「如果日下部的纯真,不是无知、鲁莽和欺瞒,而是货真价实的话,那就有问题了。因为如果不属于那些情况,那就属于“疯狂”了」

然后低声断言。

「……!」

听到这话,亚纪也只能哑口无言。那低沉的言语就如同宣告身患重病一般,在寂静的走廊上低沉地回荡。

纵然知道这只是假设,还是感到非常不安。

「是么……」

亚纪呢喃了一声,就像将那种感情甩开一般,向客厅转过身去。

空目也跟着她,离开了背后的墙壁。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厅。

总之,今晚也要留宿。

对棱子再观察一个晚上应该也没什么耽误。

3

步由实站在黑暗之中。

周围淡淡地铺着一层黑暗,让人分不清身在何处。这里飘散着淡淡的甜味,冰冷潮湿的空气凝滞不动。

黑暗浑浊地弥漫着。

那是仿佛闭上眼时看到的眼皮内侧的空间一般,又红又白的黑暗。

在整面铺开的黑暗中,步由实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在这令周围丧失现实感的诡异寂静中,她形单影只地站着。

————轧、

忽然,那个声音传了过来。

如此同时,仿佛从黑暗中渗出来的一般,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眼前垂了下来。

人影非常无力,却拥有着巨树一般的存在感……吊死尸体挂在眼前。

————轧、

绳子倾轧。

随着尸体有规律地晃动,绳子轧轧作响。

————过来吧、

过来吧、

呼喊声传来了过来。

绳子刺耳地轧轧作响。那声音发生扭曲,化作语言,刺耳地在脑中回荡。

眼前,尸体在摇摆。

那是一具吊死的男性尸体。

步由实抬起头,洒满暗影的脸就在那里。

现在的话,应该能够看清那张脸。之前她都不敢去看那张脸。

步由实从下面窥视那张脸。

窥视那张被影子彻底盖住的脸。

啊啊…………

步由实感叹了一声。

她看到了吊死尸体的脸。

那是自己的脸。上吊的,是自己。

————轧、

绳子倾轧。

回过神来的时候,步由实正俯视着一个男人。

自己的身体在摇摆。有根细绳陷进脖子里。

————总算到达池塘了么……

男人用倾轧一般的声音说道。

他站在地面上。

之前吊着脖子的,应该是那个男人才对。他的脸仍旧笼罩在影子下面,看不见。

没有看到那张脸,这让步由实很失望。不知为什么,有种被爽约的感觉。

男人的右半张脸就像在抽筋一样扭曲着。

步由实知道,那是在笑。

………………

意识从泥沼般深沉的睡眠底层,忽地浮了出来。

「唔………………」

棱子微微沉吟,张开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大团刺眼的光。

「唔…………」

强烈的光线让眼睛看不清楚,视野模糊。

但是,景色慢慢开始成型,这时棱子搞清楚,那是挂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

棱子用无法彻底睁开的眼睛,向天花板望去。

她勉强搞清楚,自己正躺在被褥上。

清醒前的脑袋很沉重,身体也很沉重,意识也十分模糊,不过这块不属于自己卧室的天花板,让她感觉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异样感。

这里是哪里呢?——棱子想。

她立刻得出了答案。这里是步由实的房间。

啊,我过来留宿了呢。——棱子想了起来,可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

她只把脑袋转了转,环视周围。

看到亚纪在身旁正贴着墙发出细微的鼾声,棱子的脑袋慢慢变得清醒。记得,今晚所有人都做好了一宿不睡的准备。

步由实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非常明显。

要杜绝那种事情的发生,除了不睡别无他法。

她们开着灯,硬是靠谈话保持清醒。然而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睡过去了。

「唔…………」

棱子缓慢地坐了起来。

她很担心步由实,于是向床上看去——————随即倦意蘧然消散。

床上空无一人。

「……学姐…………?」

棱子连忙环视屋内。

当然,屋里说着的只有亚纪和棱子。

此时,一阵风吹进屋里。

摇摆的窗帘后面,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只闻「咿」的细微声音,门被打开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缝。

「………………」

棱子倒吸一口凉气。

门没关。

步由实肯定出去了。

黑暗的走廊从打开的门缝中,安静地露出来。

……上哪儿去了呢…………

就算是去上厕所,走廊那么黑也很奇怪。

走廊的灯的开关就在步由实房间旁边不远。这家厕所只有一楼有一个,想象不出有人会不开灯下到一楼去。

不,只是不开走廊上的灯倒还好说。

步由实很熟悉这个家,可能不要紧。

可是楼梯那边都没开灯,这就太奇怪了。

楼梯的灯光应该能照到这里,也能照到走廊,绝不可能像现在看到的那么暗。

静悄悄的走廊上漆黑一片。

棱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那边。

只是隔了一扇门,那边便是无尽的墨色黑暗。那片黑暗仿佛要从门缝中窥视这边,沉淀着。

这个时候,棱子注意到。

从缝隙间漏出的走廊上,撒着点点微光。

那光是从房间的隔壁,哥哥房间那边照过来的。虽然只能看到一点点,但看得出有地方正漏出光来。

「……」

棱子用干渴的喉咙,咽了口空气。

然后朝门靠过去,悄悄从缝隙向外窥视。

单色调的走廊在视野中展开。然后在走廊灯头,看到了淡淡的光亮。

咿、

棱子推开门,只把头伸出走廊。

光源果真来自隔壁屋子。

哥哥房间的门微微敞开,屋内通明的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那光变得模糊,渐渐扩散,将门的周围和一部分走廊微微照亮。

……谁……?

那样的问题瞬间在头脑中闪过。

可是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答案只有一个。

里面要是有人,就只能想到步由实了。即便如此,棱子还是没办法那么去想……这是因为,那情景看上去实在是毫无生机。

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将门的轮廓从黑暗中截取下来。

光线死气沉沉,同时又冷冷冰冰。

从门缝漏出来的光很强,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走廊也好,们也好,看上去都像异世界的入口。

一片死寂

走廊上无声无息。

地板上薄薄地堆积起一层黑暗,墙壁正呼吸着夜色。

那是种令人讨厌的寂静。

一想到那边是步由实,是自己认识的人类,怎么都觉得非常不祥。

这夏日的夜晚总觉得冷得刺骨。

走出这扇门是那么可怕。

即便这样,还是必须去弄清楚……弄清楚步由实是不是在那里。

「……」

棱子转身看看亚纪。

亚纪仍旧靠着墙壁,睡得就像死了一样。

棱子有点害怕把她叫起来,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她有种孤独的错觉,感觉这个静悄悄的世界中只有自己醒着。可是,棱子犹豫着不敢叫醒亚纪。

关键在于她转念想到,自己不能光依靠亚纪。

棱子再次转向房门。

令人无比讨厌的黑暗在走廊上满满铺开。

棱子悄悄把脚迈出房间,踩在了走廊上,整个人就像滑出去似的,从开到一半的房门离开了房间。

她觉得门开太大容易被发现,所以不是很想把房门完全敞开。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不想被什么发现。无形而异常寒冷的不安感,在心头扩散开来。

棱子盯着那扇黑暗中发出寒光的房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赤脚踩在冰冷地板上,高密度的黑暗冷冰冰地缠上皮肤。

感觉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衣,毫无防备功能。夜色从全身皮肤向内身侧,将心脏附近紧紧地提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靠近房门。

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感受到了房中传出的气息。

在门的那一头,有微微的动静。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声音就像考试时听到了,在桌面上振笔疾书的声音。在里面,随着那个声音传出来的,有人在动的气息。里面确实有人。

棱子悄悄地从微开的门向里头窥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

那是抽屉已经坏掉的,步由实哥哥的桌子。

桌子面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她有一头短发。

是步由实。

步由实坐在桌前,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她弯着背,身体压在桌上向前倾,专心致志地动着笔。看到步由实在里面,棱子的心暂时踏实下来。

但是,这种陌生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荧光灯雾蒙蒙的白色灯光中,步由实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

棱子感觉就像对着猫眼看对面的蜡像,步由实的背影看上去就好像没有血液流动的东西。

然后————正当棱子这么感觉的时候,不安压迫住她的心口。

那感觉和看到霞织的遗体的感觉重合在了一起。

她奋力把门打开,白光从屋内溢出。

棱子踏进屋内,但步由实毫无反应,就像机器一样只顾动笔。

「……学姐…………?」

棱子喊了过去。

可步由实头也不回。

只有写东西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单调地,毫无生机地,如机械一般,回荡着。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那是钢笔的笔尖敲打桌面的声音。

棱子横下心,向步由实走了过去。

「……学姐?」

她喊着步由实,打算拍她的肩膀————可手停住了。

棱子站在步由实的背后……异样的情景飞进她的眼睛。

桌子上,变成了一片蓝色。

步由实正拿着一管旧钢笔,纸也不垫直接把笔尖在桌面上敲打,以异常的速度写着什么。

「噫————」

棱子差点惨叫起来。

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起来。

一次次地振笔疾书让桌面变得就像一个墨水池,一层盖过一层的文字融合起来,让整个桌面化作一个就像蛇在爬行的图案。

细线在整个桌面上胡乱交织,相互融合,编织成一块密度可怕的蓝黑色地毯。

步由实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老人一样很弯很弯地驼着背,脸靠桌子非常近,如同在到处舔舐一般。

她把脸几乎贴在桌上,视线来回扫过,握笔的右手就像另一个生物一样抽搐着。

她的手正以异常的速度挥动钢笔。

笔尖敲在桌面上,在桌上把墨水拉出线条,扩张那个令毛骨悚然的青黑色池塘。

——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噶哩…………

坚硬的钢笔尖在桌面上到处乱爬。

「学姐……!」

棱子近乎惨叫一般叫到,摇着步由实的肩膀。

「!」

棱子随即大吃一惊,拿开了手。

步由实的肩膀非常僵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就像摸到了雕像。而且她的肉正剧烈地痉挛,活动。

然后,在摇她的时候,棱子看到了她的右眼。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睛。

眼睛大大张开,眼珠就像玻璃珠一样,没有感情。视线定格住,感觉就像标本的眼睛,只会反光。

「……学、学姐!学姐!」

棱子摁住步由实的右手。

她觉得至少手还是正常的。

可是步由实的手也完全僵硬,如机械般在震动。手剧烈地痉挛,在桌上写下无法分辨的文字。

棱子用力按住那只手,可手停不下来。

那笔尖就像缝纫机一样上下上下,不停地敲打桌面。

钢笔的金属笔尖完全分叉,墨水从比中飞洒出来,在桌子上,墙面上,脸上,衣服上撒上了数不清的蓝黑色飞沫。

钢笔脱手飞了出去。

但步由实的手依旧维持着握笔的形状,手臂还是在挥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桌面。指甲破裂,血流出来,将鲜血的颜色撒在蓝黑色的桌面上。

手指发出恶心的声音,弯向了不合理的方向。

即便如此,手依旧没有停下,用那手指一次次地戳着桌子。

棱子眼看着步由实的手指变形,折向各种方向。

即便如此,步由实仍在用变得像个皮囊的手敲击桌子。

「————不要啊!」

棱子惨叫起来,手从步由实的右臂拿开。

随后,步由实的头就像在反作用力之下弹动了一样,转向棱子。转向棱子的,只有一颗头……一颗脖子快要拧断的头。

看到那张脸,棱子再一次惨叫起来。

那只右眼睁得大开,左眼相反,紧紧地颦蹙着,作出一副扭曲而诡异的表情。

那张脸上溅着血和墨水,污迹斑斑。

她身体不停痉挛,从椅子上摔下去,整个身体剧烈拧动,同时手脚胡乱挥舞,在地上滚来滚去。

此时,她的嘴霍然张开,惨叫迸发而出。

「——————————————————————————————————!」

那声音刚闯进耳朵,恐惧与恶寒瞬间窜上背脊。

这个世上不存在那种声音,是从别的什么世界接收到的。

那声音就像麦克风的高频蜂鸣,但它还包括了更多难以形容的无数音域。

那终究不是人的喉咙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步由实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边像个坏掉的玩具一样在地上打滚,以诡异的姿势一直抽搐,手脚乱挥到处打滚。

「—————————————!————————————————————!」

那个样子,已是空有人形而不是人类的东西了。

「…………!」

棱子伸手抓住门,连滚带爬地离开房间。

恐惧压得她浑身发软。

这已经不是棱子处理得了的情况了。

棱子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摔进了隔壁的房间。

「……亚、亚纪…………亚纪……!」

她反复叫着亚纪的名字。

亚纪被棱子的惨叫声惊醒,然后——————棱子紧紧地抱着亚纪,哭了起来。

亚纪的处理非常迅速。

然后,不合时间的警笛声响彻深夜中的羽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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