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近快要拂晓了。
在窗帘外面开始微妙发白的这个时间,棱子和亚纪一声不吭地地坐在步由实的卧室里。
两人基本一声不吭,房间一角随便放着深夜电视节目。
电视上放映的电影,两人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过,但都没去看一眼。
电视仅仅只是在取代BGM。两人纯粹不过是讨厌寂静。
两个人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亚纪臭着脸,用手撑着头,亚纪一副世界末日到来般的表情,垂着头。
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棱子和亚纪。
步由实在水方的陪同下,上了亚纪叫来的救护车。
水方拜托两人看家,然后就这样过了几个钟头。
「………………」
棱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事情发生之后,棱子就一直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
棱子再一次毫无作为。叫醒水方的,喊救护车的全是亚纪。棱子再一次什么也帮不上,只顾着惊慌失措。
棱子又没帮上忙,而且又给别人添了麻烦,这让她开始讨厌自己。
棱子觉得,步由实之所变成那样,都是自己害的。如果自己不做多余的事情,步由实应该就不会那么惨了。
又搞砸了。
棱子实在没办法承受这些,非常得消沉。
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害的,思维沉浸在了自责中。
「…………呐,亚纪」
棱子愣愣地说道。
「……嗯?」
亚纪还是撑着脸,回应棱子
「什么?」
「学姐她,不要紧吧…………」
「……明知故问」
两人从开始看家到现在,一次都没提过这个问题。如今问这个确实很奇怪。
不对,硬要说的话,之前完全不说话才更奇怪。
但是,这是有原因的。
因为不论哪方面都完全不觉得没问题。
要是看到步由实被送走时的状况还能觉得她没事,那真的只能说太乐天了。
她的脸一般被血和墨水弄脏,还被堵上嘴巴防止咬舌,人是被整个绑在担架上抬走了。
急救员连忙动用两个人摁住了她严重痉挛、扭曲而且僵硬的全身。
损坏的手指不住地滴着血。
急救员问过惊慌失措的水方步由实有没有癫痫发作的病史。
然后水方在混乱状态下,作为陪护人员一起被带走了。之后,房间的地方上留下了大量的墨水和血渍。
这怎么想都绝非寻常。
即便如此,棱子依旧盼望着步由实平安无事。
希望与现实的差距,让她一直避免谈及步由实安危的话题。现在再谈起这个话题,是因为自责的感情已经膨胀过头了。
棱子开口
「呐……」
「什么?」
「……学姐会不会也死掉呢……就像姐姐那样…………」
然后小声这样说道。
随后,亚纪非常不能理解地看着亚纪,皱紧眉头。那表情是在表达「你究竟在说什么」。
亚纪就像在试探棱子的真实想法一般,直直地观察棱子。不久,亚纪对棱子说道
「棱子」
「…………嗯?」
「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你是把学姐跟姐姐重合起来了?」
「……咦?」
棱子大吃一惊,朝亚纪回望过去。
「怎、怎么会……」
「没有?没有就算了,不过你最好不要混淆了。你要是想那种事,精神会受不了的。说句不好听的,学姐终归只是个外人」
亚纪一脸严肃地说道。
棱子本来很想反驳,但有跟武巳的先例,也就没有说了。
一方面也在于亚纪那种不容置喙的态度,但关键在于棱子自己也有很强烈的那种感觉。就像被看透的那种心情,让棱子没有吭声,直接低下了头。
「…………」
棱子和亚纪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电视里的声音空洞地播放出来。
*
在黑夜完全散去的时候,响起大门打开的声音,水方回来了。
棱子和亚纪到玄关迎接的时候,水方的脸色当然不可能好看。他神色显得很慌张,很焦虑。
棱子恨不得立刻就问步由实的情况。
「稍微等我一下好么」
水方说完这话之后,把两人留在客厅,一个人走进里屋。
他一副焦急的样子开始打电话,讲电话的声音微弱地传到客厅。
具体内容听不清,不过似乎是跟工作的地方打电话。他打完两三通电话之后才回到客厅,然后首先对留在客厅的两人首先这样说道
「…………突然让你们看家,真是抱歉」
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过意不去。亚纪静静地回答
「哪里,这没什么」
但是棱子不止没能回答,还十分焦虑自责,陷入了混乱状态。她很想问步由实的情况,但没法好好地说出来。
「那、那个,比起这些……」
「……比起这些,学姐状况怎样?」
亚纪打断了说不清楚的棱子,冷静地向水方问道。
水方向惊慌失错的棱子温柔地看了一眼,示意她冷静下来,说
「没有事,已经稳定下来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真的么!」
「嗯。手也进行了手术,没问题」
听到水方这么说,棱子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整个人放松下来。
「是么……太好了…………」
刚一说话,泪水夺眶而出。
棱子感动至极,当场捂着嘴哭了起来。水方一直说「没事的、没事的」安慰棱子。
亚纪说
「棱子,你这样很丢人啊」
「……嗯…………嗯,我知道」
棱子反复地擦拭泪水,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在这种地方哭只会给水方添麻烦。
亚纪没有去管抽抽搭搭的棱子,向水方问道
「老师」
「嗯?」
「学姐现在情况怎样?」
水方对亚纪的提问似乎很困扰,说
「这个嘛…………完全不知道啊」
说完,水方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是由衷感到困惑,而且很担心的样子。
「这样啊……」
亚纪呢喃了一声。
「嗯,总之决定住院了」
「是。请问,是哪家医院?」
「我马上要去整理行李,还得回趟医院。所以,我现在正让载我来的出租车等我,你们先回去吧」
水方说道
「诸事不周,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们关心小女」
说完,水方鞠了一躬。
面对水方那个样子,棱子反倒惭愧起来。
「……哪、哪里。那个,这没什么的…………」
棱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回答水方。
「哪里,我们才是承蒙照顾了」
亚纪则是道了声谢后站了起来,接着再一次向水方提问
「于是,是哪家医院?」
「啊……这件事下次会联系你们的」
对于这个问题,水方的回答显得特别口齿不清。
亚纪一听到这个答案,眉头立刻诧异地皱了起来。亚纪压低声音,向水方问道
「…………难道学姐情况很糟?」
「怎、怎么会呢,没那种事」
水方虽然答了出来,但语调总让人有些奇怪。
「原因真的弄不清么?」
「啊,嗯。因为检查结果还……」
他脸上的笑容,总觉得有些僵硬。
「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开?」
「这个我不太清楚啊…………」
「是送的外科?」
「是,因为手受伤了,当然是外科啊……」
在提问的同时,亚纪的表情变得严肃。而水方有种要冒冷汗的感觉。棱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头躁动不安。她怀疑步由实出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令她冒起鸡皮疙瘩。
「……」
亚纪沉默了片刻。
然后水方问了一句
「————让她去看精神科了?」
这一刻,水方的表情发生了剧烈变化。在亚纪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水方表情僵住,转逐渐目眦尽裂,暴怒起来。
「唔……你是想说我家步由实是疯子么!」
他的怒吼声太过激烈,棱子吓得都差点跳了起来,浑身发软。
那种能在客厅里回响的怒吼,两人从未听过水方发出过这种怒吼。
平时性格稳重的水方,展现出无法想象的样子。水方拍案而起,用气得发抖的声音向亚纪怒吼。
「你这家伙!究竟有什么权力…………!」
水方满脸通红,几乎撕破喉咙似的大喊起来。
「…………!」
棱子吃惊得说不出来话。
亚纪一时间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反而锐利地眯起眼睛,与水方针锋相对。
「……究竟怎么了?」
「闭、闭嘴!你、你觉得有什么权力中伤步由实!」
亚纪的说话方式激怒水方,水方勃然大怒。
棱子非常清楚,情绪激动的水方显然也让亚纪非常愤怒,但亚纪能够将愤怒堆在心里。以亚纪的性格,会用感情来对抗对方投来的感情。
「你想错了,请冷静一点」
亚纪硬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这显然是在挑衅对方。
很显然,这样下去事情会深陷泥沼。水方的嘴唇颤抖起来,暴怒使他面色苍白。
水方大喊
「滚、滚出去!」
平时那柔和表情,在现在的水方脸上无影无踪。
「快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水方瞪向亚纪,亚纪回瞪水方。
「…………走了,棱子」
然后亚纪转过身去,离开了客厅。
「啊……」
棱子看看亚纪,又看看水方,急忙向水方行了一礼,追着亚纪离开了房间。
2
…………………………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步由实无法理解。
情况实在太没条理了,步由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现在躺在床上。
但不知为何,身体无法动弹。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
药品,还有消过毒的床单的气味。
白色的,房间。
这里是医院。
这里确实是的医院,但步由实无法判断这里是不是真的是医院。
这个房间里,有个医院里不该有的,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房间里,长着一棵树。
在捆绑步由实的那张床旁边,能够看到一根黝黑、粗壮而且扭曲的树干。
那是棵得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起来的,歪歪扭扭的大树。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步由实完全无法明白。
白色的天花板是实实在在的,房间是怎么容下这棵怕有好几米高的大树。
当然,天花板是普通高度,那种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树就像错觉画一样,被容纳在房间里。
在感觉上能够理解,房间绝不算大,树非常巨大。
但是巨树在视觉上进入了屋内,伸出绿油油的枝叶。
步由实明白了……这是幻觉。
她茫然地望着这幅匪夷所思的情景。
————沙
幻风吹拂,枝叶摇摆。
整面的绿叶在风中,齐刷刷地沙沙作响。
叶子不停地响,那声音渐渐发生扭曲,就像经过调律一般发生变化。
音高出现分歧,拥有了多样性,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和音。
那是一个嘶哑的,人的声音。
————来吧,到这里来开始采摘吧。
沙沙,人声在屋内回荡。
————为了你的亲人,把果实带回去吧。
沙沙,沙沙,枝叶在风中摇摆,如此说道。
声音崩解,又重塑起来,就像接收不良的收音机一般,不稳定地向她讲述。
她不明白枝叶说的话,但总觉得那个声音听起来让 她十分怀念。
————要小心池塘的妖怪喔。
叶子相互摩擦,接着说道。
步由实被那个情景和那个声音环绕着,一直望着丧失现实感的世界…………
忽然,此时病房的门打开了。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名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进来。
少女在步由实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来到了床边。然后,她俯视着步由实,开心地露出澄澈的微笑。
「…………你好,“第三位三郎”。作为“池塘”的妖怪,果真得完成自己的工作呢」
步由实认识这个少女。
她是步由实一个年级的同学,是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魔女”。
步由实虽然认识她,但不曾和她说过话。步由实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魔女”没有去管吃惊的步由实,微笑起来,然后——
「我是“池塘”的妖怪。我来告诉你无限接近于真相的现象,以及要选择的路」
将脸凑近步由实,轻声细语。
「你在浑然不觉间被命运给玩弄了,真可怜呢」
“魔女”又说
「至少想要自己来选是吧?是把梨带回去,还是被池塘的妖怪吃掉……」
那流水般的话语,如同魔法一般直接滑入步由实的心。
对着无法动弹的步由实,“魔女”轻声细语。
对着在长着巨树的病房里被绑在床上的病人,魔女静静地,轻声细语。
…………………………
*
听完具体的情况后,芳贺这样说了一句,皱紧灰色的眉头。
「————情况确实变得有些棘手了……」
然后他说了声「暂时失陪」站了起来,拿出手机离开了接待室。
在沉默的客厅里,棱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亚纪的嘴歪了起来,为自己没能稳重行事向大伙道歉
「……对不起。他突然间冲我发火,我不由自主地就顶回去了。是我太轻率了」
空目和俊也大方地点点头。
武巳和菖蒲坐立不安地移开视线。
…………事情发生后,大伙在空目家紧急集合。
今天本来也预定在步由实家集合,但由于步由实变成了那个样子,于是亚纪就在今天在上用电话通知了大伙情况有变。
然后芳贺接到联系后出现,于是就到了现在的情况。情况大致已经说清楚了,但棱子内心还没有整理好。
棱子觉得有什么很奇怪。
那种违和感就像是感情的开关按错了一样,让棱子十分困惑。
突然暴怒的水方也好,顶撞水方的亚纪也好,情绪不稳定的自己也好,全都好奇怪。棱子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所有的一切都缺乏调和。
以前觉得很正常的事情,不知从哪里开始错乱了。
她不知道是哪里错乱,但感觉上能够分辨情况会向哪个方向推进。
她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最后到的终点是个叫做“毁灭”的地方。
「……大家伙,刚才不好意思了」
芳贺回到了接待室,又坐回到原来坐的沙发上,向众人扫了一眼。
「刚才我让情报部去调查,应该马上就会知道步由实同学住的医院了」
听到这话,棱子放下心来。因为她觉得,这样下去步由实会跟大伙隔离开,那是最危险的情况。
「太好了,能搞清楚啊……」
「嗯,这很简单。弄清楚之后,会派代理人去的」
「是代理人么?」
「是的。这么说可能不太好,还是把她移送到“我们”下辖的医院吧。不然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而且很危险的」
「……」
芳贺过度强调危险的那句话,让俊也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可棱子觉得,如果这能这样的话,没有什么比这样处理更让人放心的了。
亚纪问道
「……办得到么?」
「理由怎么找都没问题」
芳贺这样答道
「随便找个“移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之类的理由就能移送过去了。这样就能够避免不能自有回家而造成的最大弊端了……最关键的是,现在问题不断,情况十分紧迫呢。怎样?找到突破口了么?」
回答完之后,芳贺静静地向空目这样说道。
可是空目静静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想到了几种假设,但要继续深入还需要情报」
「……是这样啊……」
「尤其是找不到与学姐相关的『故事』,这是最致命的问题。
既然弄不清怪异拥有怎样的“本质”,就无法确定应对方法。虽然可以通过菖蒲的“异界”进行直接攻击,但现阶段判断不出怪异的本体是什么,这样基本没办法弄清该如何攻击」
空目说出了现在面临的绝望处境。
「只要弄清『故事』,我应该就能凭感觉理解法则。但最关键的『故事』尚未弄清,我们能做的只有外围准备工作了」
「是啊……」
芳贺也十分严肃地点点头。
「外围工作是你们负责的,调查结果如何?」
「还正在调查,没有结果」
两人至今进行着空洞的对话。
棱子内心很焦急,但她对此无能为力。连空目和芳贺都办不到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因此,棱子没有抱怨的权利。不管结果变成什么样子,棱子都没有权利责备他们。
芳贺说道
「嗯……能不能把你的“假设”说给我听听?」
空目顿时皱紧眉头,但还是开始讲出自己的考虑
「……我重读了『大迫荣一郎』的书,想到了一些事」
这方面的研究是空目的专场。一般人很多事都无法理解,这种异常情况的结论,只有空目才能得出。
「……我的应该能够大致想象到,这次的事件要么是大迫荣一郎本人,要么是与他的研究对象极其相近的离奇现象」
空目又接着说
「其实大迫荣一郎的《传说与童话考》稍稍提到过『三取奈良梨』。在那里令人在意的是,里面讲述在谈『三取奈良梨』的时候,以民间传说研究的角度通常是将其作为『三兄弟』和『末子成功传』这一主题进行研究」
「…………」
「但是…………大迫在上面对一个奇特的方面进行了研究,从末子成功传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知为何,“最小的孩子”总会得到眷顾」
「……喔」
芳贺对此深感兴趣。
「从这样的论调来看,大迫荣一郎确实将“末子”视为神圣的东西。他似乎认为末子是“神”————即是容易接受『异界存在』的存在。“末子”似乎拥有接纳“不一般的东西”这一概念的潜质。『只有弟弟听了劝而成功』的传说确实有很多,同样都是竹子给出的建议,只要冷静想想就只能觉得那是幻听。
但是作为研究来说,这个结论太跳跃了。大迫荣一郎的著作只有研究书籍,并没有被视为正统的学术书。因为他展开的论述中,存在这种非常露骨的思维跳跃。即便如此,若本人还是相信的话,那其中便具备意义」
「……意义?」
「相信的话,就有以它为基准展开行动的可能性。
尤其是魔法师会通过名为“意向”的技术令『它』深入到精神世界,藉此来改变现实。如果大迫从『三取奈良梨』这个故事中发现了象征性的意义,就能够直接转用于仪式这种形式。例如基督教的仪式以圣经的逸闻做基础,佛教的胎内巡回表示轮回转生,黑弥撒是将基督教仪式颠倒过来————魔法……尤其是被称为妖术的东西,都能以同样的意象来构筑仪式」
「…………」
「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但这一连串的离奇现象,极有可能是以『三取奈良梨』为基础的意向。这便是现阶段的假说中最让人在意的一个。但是这个假说太过抽象,发挥不了缩小范围的作用。而且,是什么人进行的意向,那么做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弄不明白。
至少,不明白对方从『三取奈良梨』中找出的立意,就没办法对解决事件起到作用。现在发现不了『故事』,也只能祈祷“实行者”不是『怪异』了」
「……」
听完空目这番话,芳贺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
他那装模作样的表情之下,可以窥见微微的烦躁之色。
「背后的关系现在正在调查……不过我完全陷于被动了呢」
「一开始就被动了」
空目冷淡地说道。
「不要太辜负我的期待喔」
芳贺此言一出——
「少自说自话了……」
俊也就像低吼一样说道,向芳贺瞪过去。
芳贺漠然置之,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这时,芳贺手机响了,离开了房间。
其他人都兴致索然,但棱子松了口气。
气氛如果继续糟糕下去,棱子真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空目,没问题么?」
不过芳贺离去之后,俊也就开口了。
「你指什么?」
「学姐的移送。让我们眼睁睁地让她落到“黑衣”手上,真有那么安全么?」
俊也皱紧眉头,对“黑衣”的不信任还是老样子溢于言表。空目轻描淡写地回答
「怎么可能安全」
「喂」
「那是那帮家伙掌控的医院,这无异于把人送进屠宰场。那帮家伙只要判定稍有危险,恐怕立刻就能不留证据地把人“处理”掉」
空目淡然地把话说死。
这话题是俊也自己开的头,但被说得那么死,还是面露苦色。
「……就是说啊。你不担心么?」
「但是,照那样放任不管,无异于见死不救。这么想来,就状况而论,还是让她呆在我们够得到的地方更加有利。如果万一找到对策,但是见不到人的话就麻烦了。我们需要立刻能够到达学姐所在的地方,你就把这种危险当做保证措施的代价吧」
「…………可恶」
「再说了,她被带到我们这边的时候,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状况不利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到于今,不管情况再有什么改变,也不值得惊讶」
说着这种话的时候,芳贺回来了。
芳贺不知怎的一脸严肃,坐也不坐向大伙扫视了一番。
棱子有种不好的预感。芳贺沉重地张开嘴,说道
「……事情难办了」
听了一下,他接着说道
「已经查到步由实同学被送去的医院了,可是…………已经被移送了」
「……诶?」
棱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发出诧异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送到别的医院之后,似乎被水方先生带走了,然后就没有再进任何医院的迹象」
「…………」
事情太过突然,这令棱子哑口无言。
空目呢喃起来
「在家么……」
「是啊,被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好的趋势。一个人在房间里……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症状会恶化的。
怪异这种东西在精神层面上很面,确实去意识它,它就会显得越鲜明。不愿去看也好,害怕也好,这些都是在意识它的基础上出现的行为,所以周围没有人,没有东西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这种状态是最危险的。水方先生可能是想保护女儿,但这反而让女儿暴露在危险之下。这样下去,我们也没办法进行干涉,有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
芳贺顾虑很深,应该是在考虑预料外状况的先行应对策略。
「真是的…………所以才说完全搞不懂人类的想法。光从行动上看,“异存在”倒好对付多了……」
亚纪问道
「我们不能趁老师不在的时候,自行去找她么?」
芳贺摇摇头
「……女儿住院之后,水方先生就把请假单递上去了。水芳先生打算暂时和女儿两个人关在家里。他重新上班之后,再来讨论这个方法。可是在此之前若发生什么,我们无法干预」
「…………」
状况变得棘手了。棱子明显感受到了那种气氛。
沉重的气氛,开始强烈地侵蚀接待室的空气。
棱子开口了
「……那个……不能强行住院么?」
「只要他们在家就没有办法」
芳贺立刻回答,并进行说明
「从正规手续上,基本毫无方法。用非法手段就会变成『绑架』。“我们”不会使用绑架之类的高风险手段。虽然可以做到,但现在不能背负那么高的风险」
可是,棱子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按步由实现在的情况明明应该分秒必争,可他却说不是能够冒险的情况,棱子对此无法理解。
「可是不带出来的话,不是会有危险么?」
「……话是没错」
「学姐现在有生命危险,为什么不能去救!」
棱子愤然起身。
随后芳贺立刻敛去表情,用冰冷的目光回望棱子。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归根结底,步由实小姐的生死与我们“机关”毫无关系」
「…………!」
芳贺冷血的话,让棱子大受打击。
「我们的活动是“暗中驱逐异存在”,不可能为了步由实同学一个人去冒公诸于众的风险。你知道绑架监禁隐藏一个人要花多少功夫么?搞不好会留下不必要的证据,导致我们的存在暴露。
我们是为了人类而行动的,为了大我而牺牲小我。比起绑架,杀掉之后用事故掩盖倒还要省事几百倍,而且风险也很低。坦白说吧,放步由实同学活到现在,已经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了」
「怎么这样……!」
「把她交给能够直接驱除“异存在”的你们,一方面为了收集数据,让她活了下来。如果办不到,我们就会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前将她“处理”掉。
……请想想看吧。这样下去的话,步由实同学会在几天内被“处理”掉。要是想救她,只能你们多加把劲。你们要是失败,我们只会进行“处理”。依靠我们算是找错人了」
这是明确的杀人宣言。
说到这里,芳贺又露出了那个假笑。
「就说到这里吧————我还要研究善后对策,就先行告辞了。如果有什么进展,请再和我联系」
然后,芳贺就这样离开了房间。
菖蒲很有礼貌地将他送走。
之后留下的,只有沉默。
棱子愣了一会儿,不久悲从中来。
每个人都露出严肃,或者难以形容的表情,默默地坐在接待室中。
3
棱子时隔两日回到了宿舍。室友对她说的话非常正常,同时又非常残酷。
「……咦?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么?」
棱子知道室友贯田希说出这些并没有恶意,然而安排缩短的前因后果,让棱子的心产生了动摇。
棱子也很明白这是普通的对话。
但近似愧疚的感情还是涌上了棱子心头。
她总不能对室友说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她禁不住犹豫着要不要回答。
「嗯…………计划变了」
「喔,欢迎回来」
光是如此简单的对话,都让棱子的心更加难受。
她就像掩饰被骂原因的小孩子一样,那种罪恶感……应该说是羞耻心,压迫棱子的胸口。
这让棱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股忧郁怎么也无法从心中驱散。
「……棱子,你怎么了?」
希之前在做习题集,这回连着椅子一起转了过去,看着棱子的样子。
「跟男朋友吵架了?」
虽然不对,但她在奇怪的地方非常敏锐。
棱子略微抗议
「……才不是啦」
武巳确实很尴尬,但他不是男朋友。在各种意义上都笑不出来。
可是希没听棱子的。
「这可不行哦,如果是你不好,就得好好道歉」
希用手梳着她特征性的翘头发,用姐姐式的口吻说道。
希属于暑假不快结束就不回家的那一批,不过准确地说是陪足球社的男朋友一直留在羽间的。
她是个热情的人,在这种方面总爱唠叨。
不过,这时候一般是有意的。
「在恋爱方面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就来找姐姐我谈」
「……我们同岁吧……」
「你说啥?」
「没什么……」
棱子知道她是想排解自己的忧郁,但还是有些伤脑筋。
尽管对不住希,但这件事根本没办法找她谈。
棱子对希说道
「别瞎操心了……我没事的」
「是么?」
希有些怀疑,但没有继续追问。
看到希又转了回去面朝桌子,棱子在心里合手致歉。她觉得很对不起希,但这件事希无力插手。
「我稍微出趟门……」
说完,棱子离开了房间。她想要稍微一个人静静。
楼梯那边有个落地窗,棱子从那里向外望去。现在已是夕暮十分,橙色的阳光平和已经可以用眼睛直视。
棱子一时间什么都不想,望着这幕景色。什么都不想反而能让人整理心情。
「…………」
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唔……」
心情的平复被打断,棱子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看了看屏幕————上面出现的名字,足以让棱子大吃一惊。
步由实学姐。
棱子连忙按下通话键。
「喂喂?」
棱子非常急切,可电话那头却沉默不语。
但隔着电话感受到了气息,所以对面肯定有人。
「…………喂喂,是学姐么?怎么了?」
要不要紧?现在人在哪儿?——想问的事情好多好多。
「学姐?喂喂?」
棱子反复地呼喊。
随后,电话另一边细若蚊蚋地传来短短的一句话。
「…………对不起……」
「诶?」
棱子下意识反问过去。那声音毫无疑问是步由实的,可她说的话难以分辨。
「怎么了?」
「对不起…………棱子」
步由实隔着电话,快要哭出来一般说道。
那和之前步由实一直压抑着感情的声音截然不同。她的声音中丧失了之前强大的意志力,给人一种破灭的感觉,让棱子感到不寒而栗。
「对不起」
「怎、怎么了?」
「我…………现在溜出了家门,在学校里……」
「学校?」
棱子无法理解这话什么意思,鹦鹉学舌似的反问。
「对不起……我,就要死了」
「咦…………」
「有人告诉我了。我其实,是不需要的……」
步由实用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讲。
棱子茫然地听她讲话。决定性的话语突然冒出来,令棱子一时间思考停摆。
可是没多久,她便深刻地理解到,步由实应该是认真的。
棱子下意识发出的声音,被惊讶彻底放大。
「……诶?诶?喂,学姐!」
「对不起。我……只剩这一条路了」
步由实非常愧疚地说道
「“池塘”的妖怪告诉我了。我仅仅是为了去摘变成“梨”的祖父而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诶?」
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令棱子头脑混乱。
「她告诉我,哥哥仅仅是为了那种事而死的。我们要扮演『取梨兄弟』的事情,是出生前就已经注定的…………」
「这……我听不明白……」
「“池塘”的妖怪说了:『要么被妖怪吃掉以“我”的身份而死,要么摘下梨让我的“故事”结束,选个喜欢的吧』」
「诶……?」
「我虽然是『故事』的出场人物,但我想以“我”的身份结束……」
步由实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然而棱子敏感地从中感觉到了觉悟一般的东西。
这一刻,棱子跑了起来。她冲下楼梯,冲向大门。
「……学姐!你现在在哪儿!」
棱子边跑边对手机大叫,心想必须找到步由实并阻止她。
步由实是认真的。
虽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棱子的直觉能够明白,她是真的准备寻死。
「…………对不起」
步由实没有回答她在哪儿。
「听我说,学姐!不要想不开啊!」
棱子一边说一边打算穿鞋,然而焦虑令她无法只用一只手顺利把鞋穿好。
「……对不起,我辜负了大家的努力」
「学姐!」
「已经没时间了。我马上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冲动啊!」
棱子总算把鞋穿上,飞奔出宿舍大门。
棱子冲出门,在通向学校的石砖地上拼了命地狂奔起来。就在奔跑的时候,棱子也没有把手机从耳旁拿开。
「……学姐,不要冲动啊!你在哪儿!」
棱子拼命叫喊,但步由实什么都没说。
即便如此,棱子还是一边劝说步由实,一边向学校跑。
「学、学姐,你在哪儿……」
「…………」
「你在听么?学姐!」
领子气喘吁吁,边讲话边跑。
学校的院地进入视野。
「……」
步由实沉默了好一会儿,不久再度张开了嘴
「……对不起」
「学……姐!」
「帮我向大伙道歉」
「不要啊!」
「……真的,非常对不起。原谅我爸爸」
「什……」
棱子话还没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她连忙冲进学校,到处跑了一会儿,可是不管没头没脑地跑多久都不见步由实的身影。
「学姐……!」
棱子想要呼喊,可她接不上气,发不出声音。
棱子的呼吸中混着气喘吁吁的声音,最终不堪痛苦停下脚步。
「……」
她突然想到,用握在手中的手机回拨了过去。没有语音提示,确确实实地响了起呼叫音,可不管呼叫多久,步由实都完全不接。
棱子焦急地等待着,将手机贴在耳边,上气不接下气。
——————————
此时,领子察觉到,有地方传来微弱的来电铃声。
她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竖起耳朵向周围环视。声音是从森林里传来的,是从学校背后的山里。
由于马蜂出没,很少有学生进入树丛。流行乐的旋律就是从那里头传来的。
棱子毫不犹豫踏进山里。她分开杂草,就算藤蔓总是绊倒脚,还是拼了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冰冷的乐曲从深深地树林中传出来。
那不合拍的搭配,空泛、诡异、阴森。
乐曲逐渐接近,变得清晰。
棱子就像对曲子着了魔一样往前走。
她分开树丛,从树旁穿过————然后停下了脚步。
日暮时分,昏暗的树林里,一棵格外巨大的树上,有什么巨大的,白色的东西,无力地吊着。
「啊…………」
棱子呆呆地杵在原地,双眼大张。
安静、空虚、昏暗的森林中,播放着冰冷、轻薄的旋律。
身穿白衬衫的少女,吊在一根树枝上。
她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细绳,煞白的喉咙被勒得剧烈变形。
她的表情像睡着了一样安详,但却扭向了诡异的方向。折断的颈部像塑胶一样被拉长,盯在上面的脑袋重重地倒向匪夷所思的方向。
失去血色的手脚在空中撒开。
在她的右手,正紧紧地握着一部播着单薄旋律的手机。
「啊……」
棱子倒退了一步。
「啊…………啊…………」
她的脚被树丛绊到,当场跌坐在地。
泪水转瞬间模糊了景色,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中回荡起恸哭的声音。
步由实的遗骸摆着一张非常安详的表情,俯视着嚎啕大哭的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