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创学院大学附属高中,也终于迎来了文化祭。
十月,文化祭开始的前一天,放学后的整个学校都在为节日做准备,洋溢着无穷活力。
所谓的活动,光这样就像一股潮流。满怀热情的人,兴致索然的人,全都会被卷入这个洪流之中,冲向终点。
这所学校自然也不例外。
在校园内,许许多多的学生正忙碌地四处奔走,不管校庭还是校舍都摇身一变,充满了“文化祭”的色彩。
各种各样的团体为了开办他们的小摊和展览,各种各样的地方被逐渐占领。室外搭起了帐篷,教室的窗户上分别挂上了装饰品或暗幕。
学校现在已经不是平时的样子。
这所贴着砖纹花砖的西式学校经过一番装点之后,外观上别有一番感觉。
对于普通高中的文化祭而言,这样的情景显然非比寻常。
但话虽如此,这确是异常再普通不过的高中文化祭。
硬要说的话,这里给人的就像是电影里的那种印象。整个学校所营造出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于电影里出现的欧洲寄宿学校里举办的庆祝活动。
现在这夕暮降临的情景,更加突显出那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放学时间早就过了。日已西斜,校园内点亮着无数璀璨灯光。帐篷的支柱和树上,牵着无数根保障工作用的电线,校舍外壁之类的地方也装上了不少电灯,将校园照得灯火通明。
之所以这个样子,是因为这天是星期五,准备工作显然会进行到很晚。由于这所圣学附属的文化祭在周六举办,设备几天前就搬进了教室,这天一大早就趁休息时间开始做准备了。
用作展览的教室从一大早就在布置,课也是在里面上。这样所营造出的非同寻常的感觉愈发强烈,那天不伦学生还是老师都一副身心不宁的感觉。
对于学生们来说,等到文化祭当天准备就来不及了,所以准备工作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了。每年都会重复同样的情景,而今年也不例外。
但是,今年文化祭的气氛与往年有所不同。
所有人都能切身地感受到,但由于那个变化又过于细微,又都没办法清清楚楚地感觉出来。
隐隐约约……
大家都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沉重。
所有人心里都有这种感觉,但谁也都没有说出口。谁都知道其中的理由,但谁都没有去在意,或装作忘记。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但又都不会提及的事。
在这几个岳莉,学校里有人遇害,有人自杀,凄惨的事件接连发生。
那些事件给文化祭的热闹气氛,蒙上了薄薄一层暗影。
学生们在欢声笑语之际,心中都怀着微微的雾霭。
今年的文化祭在那样的气氛之下,戴上了名为「一成未变」的面具,在快乐与欢腾中开始了。
*
一号楼二楼的那间教室里,已经堆起了大量的纸箱。
「……嘿、咻」
近藤武巳来到活动室,将抱在怀里的纸箱放到地上之后,夸张地向后伸了个腰,总算是喘上了一口气。
武巳所在的文艺社分到的,就是这间教室。
女生们负责搬桌子将屋子弄成了服务台,男生负责从代替仓库使用的一楼会议室里把箱子搬上来。
说到文艺社的活动,那就是分发册子了。
分发的册子便是文艺社的社刊,是汇集文艺社员们的心血制成的书。
因此比其他社团在文化祭上的工作,文艺社要来得轻松。
即便明白这一点,但还是不得不对搬运工作感到棘手。
箱子不算太大,差不多就一搂大,然而重量却十分惊人。这也难怪,毕竟里塞满了用来配发的册子。
纸分外有分量。考虑到那个重量,所以箱子专程选用了小号的。
因此,箱子的数量必然就会变多。男生社员全体出动,一次一箱地往上运,最后印刷厂的箱子在教室角落创造出了一幕堪称壮观的景象。
「这么一看还真厉害啊……」
武巳自言自语地呢喃起来。
数量粗算超过了二十箱。刚才在会议室看到相同的小山,应该也会觉得那么厉害才对,可是现在能够感到微妙的不同。
他心中感慨,这么多的箱子还真是搬上来了。
虽然只制作了两百册,但每一次的厚度都跟往年一样,不可小觑。数量先不论,那重量还真是令人不禁想笑。
女生们打开一个箱子,欢呼起来。
从箱子里取出来的,是厚度高达六百页的册子,外观上俨然就是B5版电话簿。
这是二十名社员一年社团活动的成果。一年级的社员看着册子连连叫着厉害厉害,欢呼声经久不息。
武巳虽然是第二次看到这册子,但还是觉得很厉害。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制作的,出于偏心才觉得厉害。
即便如此,看着自己的社团活动以这种行程成型,还是会乐得笑起来。
偏心肯定是存在的,但有这种感想的不止武巳一个。
「………………」
不知不觉间,大伙都聚到了这边。
高年级的,低年级的,大伙都围着那座小山,望着册子。
「……真厉害啊」
这个时候,日下部棱子来到了武巳身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嗯……是啊」
听到棱子这句话,武巳姑且这样应了一声。
……事件过后,如同风平浪静一般,武巳等人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
以“魔女的弟子”雪村月子为开端的事件中,一人自杀,一人失踪,然后还有一人——恐怕再也不会出来了——住进了医院,这才最终结束。
事件由钱仙的变种“宗次大人”引发,在发生过程中,还出现了全宿舍的所有窗户被涂红异常情况,闹得满城风雨。
而事件完结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度的平静反倒令人感觉不适应。
尽管事情闹得那么大,但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就好像事件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一样,大伙都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
没错,如同以往那样。
以前发生的事件就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一般被人遗忘,就跟这次一样。
武巳直到现在才终于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想想就会发觉,这所学校里死者和失踪者出现的频率堪称异常,然而谁都没有过多地去谈论那些事。老师也好,学生也好,就连报纸上电视上都没把那些当成什么大事。就好像没人能够正确认识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就好像……周围的人都没掌握事情的全貌。
武巳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非常不对劲……
然后,平安无事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
武巳在九月的事件中所怀的不安,也被月底开始的册子的编辑工作所分散。武巳被繁杂的高中生活撵着撵着,那份不安便渐渐变得淡漠。
现在,武巳也总算开始习惯原本的普通生活。就在这时文化祭将近,武巳借着这股浪潮,算是将眼前的不安和疑念成功驱赶到了头脑的角落里。
在文化家前一天的教室里。
桌子被摆成柜台状,上面铺上了桌布。
现在,制成的册子终于到场了。
围绕着这些事情,武巳和大家共同欢笑,共同兴奋,开始产生总算可以把一切全部抛诸脑后的感觉。
一年级社员从箱子里拿出册子。
武巳望着这个情景,回想自己一年级的时候。
「————我过去拿」
棱子说完之后跑了过去,然后怀里抱着两本册子,笑容满面地回到了武巳身边。
「给」
「啊……嗯,谢了……」
武巳提心吊胆地接过棱子递过来的册子。
虽说这样的情况早已非常习惯,但面对那毫无防备的笑容,武巳还是难免有些犹豫。
「……?」
棱子似乎注意到了武巳那微妙的表情,稍稍歪起了脑袋。
武巳连忙去看册子,毫无意义地快速翻阅起来。
「…………」
这是取名为《辉石》的,文艺社制作的册子。
在这厚厚的册子里,当然也收录了武巳的作品。
武巳目光扫过书页,刊登自己作品的部分不久进入视线。武巳刚开始准备扫眼文章,但没一会儿就读不下去了,条件反射地合上了书。
「唔……」
他脸微微颦蹙,摇摇头。
见状,棱子不解地问道
「……怎么了?」
「…………读自己写的东西……太难为情了啊」
虽然制成书是很开心,写的时候也很开心,可是武巳怎么都没办法欣然回顾自己创作的东西。
「哎,这是常有的事呢」
棱子点点头。
武巳也点点头,但武巳觉得自己这种感觉不能算那个『常有』。
听说写小说的时候需要客观地去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但武巳不相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那种事。武巳坚信,人是不可能一视同仁地去读自己写的文章和买其他人写的书。
基本上像这样弄出来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当初的不足和错误。
不,这些先撇开不谈,武巳怎么也摆脱不了读自己作品时的那种羞耻感。
就像人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一样,写作中途是不可能保持客观视角的。武巳甚至总是在想,这世上有没有一面镜子,能像客观反映动作那样,也将文章客观地反映出来。
「……唔,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呢……」
棱子对消极的武巳小声说道。
「什么?」
「武巳君写的文章」
听到这话,武巳皱起眉头,弯起脑袋。
「……有么?」
武巳对此十分怀疑。
实际上,武巳无法判断自己写的文章有没有趣。
武巳这次写的作品大概属于文学类。别看武巳这样,其实他爱好纯文学。他读那种泛泛而读无法明白含义的晦涩小说,感慨作品的深奥,拥有稍显怪异的文学品味。
当然,这篇命名为《无题》的作品,也是武巳品味的写照。
更准确的说,那是由于临近截稿日才开始写,做好大纲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故事有何含义,莫名其妙就创作出来的怪作。
大纲概括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由于是半年多前写的大纲,所以就连编写大纲的本人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某画家画不存在的东西,而东西被画出来之后,便不再不存在』
大概是因为某件事情有感而发吧,但他想不起是什么事情了。
棱子说那故事很有意思。武巳不知道棱子有几分认真,觉得十分诧异,但在他与直直注视着自己的棱子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就没心思问了。
看到武巳这样,棱子再次歪了下脑袋。
「……怎么了?」
「…………没什么」
武巳说完把眼睛背了过去,毫无意义地环望几乎已经准备完毕的教室。
社员们差不多开始离开教室了。
武巳在教室里发现了空目他们…………但总觉得不敢硬是找他们搭腔,举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觉得。
但是,在之前的事件发生后,武巳就经常对空目他们突然产生可以称之为“隔绝感”的奇妙感觉。
不,武巳其实注意到原因了。
尽管平时会忘记或者假装忘记,但这种“畏惧”会因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冒出头来,让武巳疏离大伙。
「…………」
武巳一声不吭地埋着头。
棱子一脸不解地看着武巳,不久向武巳搭腔
「武巳君……?」
「抱歉。我接下来还有点事」
武巳沉默了一会儿,但最后这么说道,微微举单手示意。
「咦?」
「抱歉」
棱子朝着突然走出去的武巳困惑地叫了一声,但武巳没有去管,离开了教室,在走廊上向前走。
武巳想要远离大伙,漫无目的地走向学生们来往穿梭的走廊上。
2
校内广播在呼叫美术社员。
抱着纸箱的同学快步从身旁穿过。
聚成一团的男生们正搬运着桌椅。
女生正在墙壁和公告板上张贴手绘的海报。
有人搬运展览用具……
有人游手好闲……
有人在走廊上挂招牌……
有人站在椅子上往门口挂暗幕…………
武巳独自走在洒满夕阳的走廊上,与忙忙碌碌或慢条斯理地进行着工作的同学们擦肩而过。
形形色色的学生在周围来来往往,武巳毫无意义地上楼,下楼,漫无目的地在廊上走走瞧瞧。
他没有目的。
只想一个人静静。
漫无目的的武巳脚步不同于周围任何人,但大伙忙于工作都不会留意到那种事情。武巳慢慢地到处走,沉浸在无为的思绪中。
最近,太阳完全落山的时间变早了。
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走廊上亮起的等就像在抵抗黑暗一般,而走廊上的景色模模糊糊地倒映在窗户上。
窗户上映出的校舍内部也好,外头的校庭的也好,都有许许多多的学生正来来往往。武巳看着那犹如剪影一般虚无遥远的东西,内心被毫无意义模模糊糊的疏离感所侵扰。
这样的状况,明显是因为武巳的心理状况造成的。
武巳在“害怕”。
武巳注意到了,在这所学校里身处的这份日常,其实非常的虚无缥缈。异常事件在背后接连发生,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眼中,这个危险的世界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异常“事实”,全都被黑衣“机关”消除了。那件可怕的事实,谁都————甚至是武巳现在周围的人,连一个都————没有注意到。
武巳知道这一点。所以,武巳无法对这个世界感到恶心,而且在人群之中十分孤独。
但是,知道那件“事实”的不止武巳一个。
即便如此,武巳还是孤独的。
因为空目、俊也、亚纪、棱子,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没有一个对这个世界的危险感到害怕。至少谁都没有亲口说出那份“害怕”。
难道大伙根本无动于衷么?
武巳心里这么想过,但害怕问出口。
他最害怕的是因为提问而自找麻烦。
武巳害怕自己可能已经“感染”的事情被大伙,乃至“黑衣”发觉。
他害怕自己也会像之前的事件中那样,“被处理成一切都不存在过”。
所以,武巳选择了沉默。
其实武巳很多次想跟大伙说,但总是错过时机,然后机会在犹豫中一次次溜走,结果一直拖到最后,弄成现在这种根本开不了口的状态。
武巳将那份“害怕”埋在心底,尽可能地不去想它。
久而久之,武巳成功地渐渐将它遗忘了。
可是,那份“害怕”有时会像现在这样冒出头来。就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武巳就会突然害怕这个世界,害怕大伙。
「…………」
武巳站在走廊上,茫然地望着窗户。
日常生活就如同窗中映出的景色那样不稳定。
玻璃碎掉就会崩溃,“那边”的东西就会涌过来。
而且,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不过只是在那脆弱的玻璃之上映出的虚像……
「————喔,你在干什么?」
这个时候,有人向站在窗前的武巳喊了一声。
武巳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走出教室的男生站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啊,冲本……」
他是冲本范幸,是武巳宿舍里的室友。
因为每天都会打照面,见到他也不觉得吸气。冲本对此也是一样,不过武巳一个人站在这种地方,倒似乎是吸引了冲本的注意。
冲本问道
「你呆在这种地方在做什么?」
「没什么……你是美术社的?」
「噢」
冲本用大拇指指向身后的教室。
冲本留海分开,头发染成了茶色,给人的感觉乍一看就像搞运动或者搞音乐的。他似乎也会弹吉他,所以那种印象本来也没错,但冲本实际上是美术社的。
他看上去这个样子,会画硬派油画。他画的画在武巳看来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冲本本人却坚持说自己画得绝不算好。
冲本好像也正在为自己社团的展览做准备。
他指的那间教室门口竖着作画用的画架,在上面竖着『美术社展』的招牌。
那招牌是一副画在画布上的油画。
在旁边有张椅子,椅子上放着调色板和笔。是以招牌本身来充当『作品』的设计理念。
「有意思吧?」
冲本察觉到武巳的视线,笑逐颜开。
「是我想出来的」
「喔?」
可能是多心了,冲本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骄傲。
武巳觉得那画很棒,很佩服。而且就在和过来的冲本说的话的时候,心中的那份“害怕”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武巳慢慢开始找到平时的节奏。
说真的,武巳对此十分感激。
「喂……」
武巳向冲本搭腔。
他觉得跟冲本说说话可以忘掉那种令人难受的思考。
「……嗯?」
武巳对歪着头的冲本说
「准备已经结束了么?」
教室里看上去还在进行准备。
「……没有,还差一点」
冲本坦坦荡荡的样子,让武巳不禁苦笑起来
「那你偷什么懒啊」
说完,冲本立刻笑了起来。冲本被戳到痛处的时候,总会笑着掩饰。
「有什么关系,基本上已经搞定了」
说着,冲本好像有些挂心一样,目光在教室里扫过。
他果然多少有些犯懒病了。
「……你呢?你的社团呢?」
「嗯,已经完成了」
「总在一起的那群人呢?」
「不知道,可能已经回去了吧……」
武巳将冲本问候性的提问随口应付过去。
随后,冲本沉吟了一声,把手放在下巴上——
「……是这样啊,那你过来这里就是想帮我们准备的意思啊」
然后对武巳投去有些坏心眼的笑容。
「……糟了」
武巳半笑着作出愁态。
不过,武巳现在其实觉得帮下忙也没关系。
「那就对不住咯」
冲本开开心心地把武巳招进教室。
「美术社人很少,你来真是帮大忙了」
明明刚才还想着偷懒,现在却煞有介事地说出这种话,带着开玩笑的感觉轻轻拍了下武巳的肩膀。
尽管冲本刚才是在逗笑,不过美术社的人数确实很少。
武巳不懂什么兴衰,不过本期的美术社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全部加起来也只有六个人。
作为圣学附属这个颇具规模的高中来说,这个数字确实让人没办法觉得正常。如果只是非主流的小规模同好会倒好说,可美术社是无人不知的最基本的社团。
冲本他们二年级的人数最多,有三个。
然后说到三年级,就只有一个。
话虽如此,这种社团的兴衰似乎存在着类似“循环”的规律。据说冲本上高一的时候三年级有二十人,从长远来看,现在这种低谷一般的人数下降或许也没不值得稀奇。
而且按冲本的说法,漫画和动画的同好会对此也有一定的冲击。
不是来画正统的画,而是去画插画的人突然暴增,于是有生力量都向那边流失了。
再说说实际情况,据武巳所知,“漫研”和“动画研”都一片繁荣。
虽然现在美术社碰巧遭受了显而易见的冲击,说不定对文艺社也会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来吧,请看请看」
武巳被不知怎的似乎有些开心的冲本带进了美术社用作展厅的教室。
里面确实如冲本所说,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
教室里展开了挂画用的白屏风,就像一个小型画廊。以社员的比例来说作品很少,所以没有勉强去用教室的墙壁,这样反而显得十分清爽美观。
还没挂上去的画,现在摆在地上。
配置似乎已经定好了,现在就等着往上挂了。
只要这个工作完成,准备工作应该就结束了吧。但总觉得那少量的工作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
光看这里就有那种感觉。
但要花时间的理由一目了然。
「什么啊……这些是……」
武巳禁不住呢喃起来。
这间教室三分之一被屏风隔开,而且屏风还被暗幕完全盖住了。
屏风从教室靠走廊的一侧开始,在那里隔出了一片形似通道的空间。
暗幕沿着屏风挂在上面,延续到教室的后面,在那里转弯之后向窗户那侧眼神,摆成一道L字形的墙壁。
冲本对瞪圆眼睛的武巳说道
「啊,那些么?是特别展」
「特别展?」
「嗯,这便是常规展,那边是特别展」
冲本指向他们所在的展览场地,然后按顺序指向挂上暗幕的屏风。
「那边是……」
「暗幕那边也是展品。是今年就要毕业的学长————尽管只有一个人,但用一个主题完成了一个系列。于是为了展示那个系列,将展区单独分割出来了」
冲本说玩,走向隔开房间的屏风,停在一个画架前面,将翻过去的画布拉了回来。
画布招牌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特别展『八纯启·噩梦的世界』
招牌上只用了黑色文字,就像美术馆的招牌一样简约精炼。
文字仅有小小的一行,就像印刷体一样,以横版漂漂亮亮地写在画布中央。
画板旁边是屏风的开口,看来那里是入口。整体上是从那里进去,然后从靠窗户一侧离开教室的格局。
「噩梦的世界啊……」
武巳念出了招牌上的文字。
作为美术社展览的名称来说,感觉有些新奇,不太合适。
但是冲本好像不在意那种事,甚至还非常开心地一边向武巳展示招牌,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把蒙上布的迷藏展品放在一边,在客人面前摆出收藏家式的笑容,这种做法让人不敢恭维。
冲本那笑容,未免有些炫耀之嫌。然后,他开口说道
「这些啊……画得非常好」
「是么?」
「是啊。跟是不是三年级没关系,他确确实实是美术社画得最好的」
冲本深深点头,然后准备为自己的话作结,以此强调他对那位的技艺是多么佩服
「假把式可是不能以美大为目标的。总之,那绝对不是我那种外行人的水平。学长很用心地学习画画,扎扎实实地打下了基础。说了这么多,其实学长的厉害之处更在于意境」
「喔?」
平时吊儿郎当的冲本很少见地宣讲起了艺术论,武巳完全一副看稀奇的表情,兴致勃勃地对他洗耳恭听。
「八纯学长拥有一个独特的世界……不,学长其实是最近才开始画那些话的,应该说发现了独特的世界会更准确吧」
「…………」
「我一看到这幅画,我便成为了学长的粉丝。那真是太厉害了」
「……有那么厉害?」
「是啊,你也可以看一次喔。正好现在就给你看看吧」
说完,冲本触碰覆盖背后的暗幕。让冲本感动的画,似乎现在就在这面黑布的后面展示着。
「注意咯,里面很黑,用这个……」
冲本拿出一支手电笔,准备交给武巳。
但就在这一刻,一个严厉的声音喊住了冲本,冲本大吃一惊,停了下来。
「喂,冲本君!」
声音是个编着一头中等长发的女生发出来的。
她大步流星地逼近冲本,随手将手里卷成筒状的画纸向冲本的脑袋挥了下来。
「……痛啊!」
「白痴,哪儿有那么痛啊……」
少女一副吃惊的样子对夸张地捂住脑袋的冲本说道。
「你在干什么啊」
「不……没干什么……」
冲本被问到,想要搪塞过去,眼睛转向不相干的方向。
「真是的,一不管你你就偷懒……」
少女像门神一样站在冲本面前,瞪着冲本。但是她小嘴噘着,那表情完全没有魄力。
「抱歉抱歉」
冲本笑着向少女道歉
「奈奈美同学所言极是」
然后逗趣地举双手向少女投降。
少女是二年级,武巳也认识她。她名叫大木奈奈美,是冲本的女朋友。
美术社的活动实际是由奈奈美管理的。武巳这个局外人觉得,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武巳不了解三个二年级中的另外一个,不过奈奈美的性格就跟刚才表现得那样,对社团活动似乎也很热心。
「现在又没时间又没人手,好歹这时候要认真点干啊……」
奈奈美抱怨起来。
「可是,特别展这边我也帮过忙喔」
「这不是废话!」
听到这话,奈奈美用搓圆的画纸朝冲本头上又来了一下。
「大家都有做,你神气个鬼啊!再说,现在只有四个人啊」
奈奈美说着向教室示意,只见两个应该是一年级的女生一边不时往这边看,一边露出苦笑挂着画。
「……真是的,阿裕上哪儿去了啊…………」
奈奈美把手插在腰上,叹了口气。
看来二年级的第三个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话说回来,好像听到广播里放过那样的名字。武巳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然后从旁稍微插嘴说道
「……那个,我也来帮忙吧?」
随后,奈奈美突然露出笑容,摆了摆手。
「不用啦,近藤君。这多不好」
「我没关系的」
「我们也没关系啦。我这就让这个笨蛋好好干活」
奈奈美笑眯眯地说着,抓住冲本的胳膊。
「可是……」
「想看八纯学长的画对吧?」
奈奈美似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武巳他们的对话,露出微笑。
「啊……是这样没错……」
「武巳,去吧,不要管我」
冲本也笑着说着漫画里面的台词。
武巳苦笑起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用刚才给的手电笔轻轻朝冲本晃了晃示意。
武巳把手放在暗幕上的时候转身一看,冲本竟非常老实地听从奈奈美的吩咐准备开始干活了。
武巳再一次苦笑起来,推开『特别展』的暗幕,走了进去。
3
里头比想象中还要黑。
武巳进来,暗幕封上入口之后,里面一下子暗了下来,形成一片光照不到的空间。
应该是经过了严密的遮蔽处理,厚厚的暗幕成功阻绝了绝大部分的光。暗幕将声音和空气都隔绝开来,里面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宁静,有些凝重、淤塞。
存在于那边的墙壁化作压迫感,从四面八方都能感觉到。
即便这样,顺着往前走肯定总能碰到墙壁。
里面黑的得用手来探路。
这一片空间,就像是用黑暗填充起来的一样。
「…………」
武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打开手电笔。
细微的光线在小小的器具中点亮,照亮逼仄的空间,让墙壁与通道的轮廓略微显现出来。
小小的光斑悬浮在墙面上,微弱的光让那周围浮现出来。
那光亮在无与伦比的黑暗中看上去十分无力,但勉强为武巳提供了行走所需充足亮度。
武巳把光晃了晃,确认自己周围的情况。
『特别展』的内部壁面一片黑色。
眼前应该是教室的墙壁,但那里也被暗幕盖住了。那毫无光泽的黑色让黑暗更加黑暗,在通道深处致密地淤积起来,深深地、深深地创造出一条不见尽头的黑暗长廊。
手电发出的昏黄光亮,让眼前的墙壁上的亮色标牌浮现出来。
它是展示开始的标识,白纸上印着这场展览的作者姓名与作品标题。
将光线放上去之后,细微的光勉强照出纸上的文字。
上面这样写着
八纯启 《系列·镜中的七大不可思议》
在这条闭塞的通道中,应该就挂着那些画。话又说回话,七大不可思议还真是有意思的题材,这样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搞成这种在漆黑的通道里挂画的离奇设计了。
这种做法真有意思。
武巳有些开心,向通道前面看去。
可是这条通道一片漆黑,黑得连脚下都看不清楚……气氛是充分地营造出来了,但黑得实在让人不好迈脚。
冲本给的手电笔也不是常开式的,而是点开式的。只有按着按钮才会有光,一旦松开光就会消失,完全靠不住。
可就算这样,没这手电笔就寸步难行了。武巳将光对向前方,用细微的光亮扫过地面,扫过墙壁,然后对着通道前头进行确认。
墙壁上零星点点地挂着像画框一样的东西。
可是手电的光太弱了,无法看清画中的内容,就连究竟是不是画都无法确认。光勉强能找到通道顶头,但那也仅仅只是一个昏黑的点,只能判别墙壁的位置,看不见拐角的情况。
通道那头充满高密度的黑暗,恍如无尽深渊。
武巳对那黑暗萌生一抹不安,但这时候没理由返回。武巳朝着那片黑暗,一步一步,一边确认着看不见的脚下,一边前进。
「………………」
没走多久便达到了第一幅画。
将手电笔指向挂在黑暗中的画,只见画的中央鲜明地呈现出来,周围也在模糊的光亮中朦胧浮现。
武巳下意识向那里注视过去。
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是照片。
那从没见过那么写实的油画。至少武巳凭自己对画的知识,不相信油画是那么写实的东西。
打个比方来说,那幅画的写实性就如同欧洲名画一般。
武巳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确认到画中的东西是在画布上用颜料构成的之后,这才意识到它出自同龄的高中生之手,不禁发出感叹。
这也难怪冲本会大加赞赏。
但是,武巳看不出里面的独特氛围。
武巳一眼便认出画上画的是这所学校的某个地方。
因为,画上的是这幢校舍所特有的砖纹花砖墙壁,那对与武巳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不论砖的质感还是风景都无比正确,难以想象出自人类之手。可是,武巳分辨不出这画的是校舍的什么地方。
上面画的毫无疑问是学校校舍的墙壁。但是那幅画不是在画建筑物,就像是蹲在校舍一侧,如同窥探墙壁与地面的分歧点一般,画出来的基本都是墙壁,是种耐人寻味的构图。
然而在校舍的墙壁上竖着一个不匀称的菱形板状物,那东西里面也平滑地存在着“景色”。
那是一面镜子。
那幅画是将碎镜子靠在校舍的墙壁上,并对那样的情景进行写生来完成的。
镜中淋漓尽致地画着室外的景色。景色中有绿树和白樱,是院地内的某处,让人联想到东侧校庭一带。
背景是单调的红砖墙。
镜中的景色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十分细致。
武巳想看得更仔细,将手电笔的光凑近镜子的部分。然后,他看着里面的景色————忽然发觉里面混着奇怪的东西。
校庭中的茂绿树木。
绽放的白色樱花。
那个就站在此情此景中。
那个穿着胭脂色衣服的少女仿佛融入背景中一般,稀薄地、透明地站在樱花树干前面。
「……!」
武巳倒抽一口凉气。
镜中少女的及腰长发随风飘逸,背景从她身上透过,恰似幽灵一般。
而且,武巳知道那个身影。
那的的确确就是武巳所熟知的一位少女。
「为什么……」
武巳万分惊愕,寒毛直竖。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据武巳所指,从没有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过”她。可武巳面前的画,以不容分毫看错的描绘力,将那个画了出来。
作者的卓越技术,不容一切模棱两可的结论。
武巳对此难以置信。
可是,结论非常明确。
不管武巳多么想要否定,那个除了菖蒲之外根本不可能是其他人。
「…………!」
武巳退了一步。
此时,手电笔的光从画上移开,照亮了画框下面贴着的标题。
标题上写着这幅系列作品其中之一的标题。但与其说那是表情,不如说是解说短文更加贴切。
标题上这样写道
————东楼的樱花森林有幽灵出没————
那短短的一句话更胜雄辩地给武巳带来了冰冷刺骨的恐惧。
武巳现在才明确地意识到最开始看到的“七大不可思议”这个标题是何意思。
「…………」
武巳一时间噤若寒蝉。
情况超出了他的理解,他一时间呆呆地定在了那幅画前。
什么也想不到,思考在空转,一阵仿佛时间定格的沉默过后,武巳动作僵硬地朝通道走去。漆黑的通道中充斥着浓度仿佛增加的黑暗,形同深渊。
然后在里头,手电笔的光孤零零地,孤零零地,让挂在墙上的画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
这是一条黑暗回廊。
淤塞的空气与死寂令武巳突然感觉喘不过气。
在这片快将人压垮的凝重黑暗之中,武巳听着自己孤零零的心跳和呼吸声。
……咕噜。
一口空气哽着喉咙咽了下去。
呆呆杵在寂静中的武巳最后暗自下定决心,迈出脚步。
他朝下一幅画走了过去。
事已至此,留给武巳的就只有将剩下的画全部看完这一途。
「……」
武巳停在了第二幅画前面。
在昏暗的灯光下照亮的第二幅画画的是一号教学楼的走廊,使用远近法将深深的走廊充分地描绘出来。
那题材本身并无独特之处,奇怪的是视角非常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作者蹲在走廊中央,并以那个视角描绘出的景色。
这跟第一幅画的视角高度相当。
武巳觉得那种印象不会有错。因为那走廊中央也摆着那块菱镜。画的视角显然是凝视镜子的高度,镜子里映出的景色同样画得非常精细。
镜中映出的还是走廊,是画上走廊的相反一侧,画得也特别深。
那镜像就像套盒一样,跟周围的构图相同。以镜子为分歧点,前后走廊分别是一个画面。
一大一小,几乎相同的风景。
不,不一样。镜中的风景中央,画着外面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小型“黑犬”。
那黑犬从走廊上依比例来看明显很小,但那明显是成犬的形态,就像是在威吓着这一边一样,在镜子里面紧盯观者。
武巳有股不祥的预感。
对于这幅画暗示的东西,他只能想到一个。
画框旁边有标题。上面这样写道
————在校内奔跑的看不见的狗————
「…………」
一注汗水从武巳额头上滑下。
不管怎么看,这画的肯定是武巳他们牵涉过的事件。
武巳就像被什么驱赶着,走向通道深处。他忍不住去确认下一幅画,确认后面的情况。
第三幅画画的是树下。
是在长着草的树下摆上镜子碎片的构图。
镜子里照出一棵树。仔细看看那颗枝繁叶茂的树,枝头挂着一根结成环状的绳子。
标题是
————校园某处有颗上吊树————
武巳加快脚步走向下一幅画。
第四幅是图书馆。镜子随便被立在暑假上,在里头照出了某个书架的表面。
那个书架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武巳用手电笔对镜像中的书架仔细调查。
他觉得不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不久之后,他确信自己所想的没有错。
与此同时,他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因为那个书架上书的封底上成排地贴着『禁带出』的标签,从那缝隙中咻地朝这边伸出手指。
————不能读禁止出借的书————
看过这个标题之后,又走向了下一个。
武巳心中的不安已经转为确信。
第五章似乎是某个教室。
可是在那幅画里,用手制成的镜子碎片几乎画满了画布,不太好分辨是哪间教室。
而且镜子之中照出一面镜子。
在镜子中照出的镜子就像落地镜一样大,用手支撑的镜子碎片又在那面镜子中照了出来。
然后在镜中镜照出的镜子之中又有那面落地镜。相对摆放的两面镜子在相互所呈的像中越来越小,数量无限增值,此景以人手极限的精密程度细致地描绘了出来。
这画细致地令人感到眩晕。
但是,在发现里面某个异常之后,武巳感到如假包换的血气丧失。
镜中落地镜最初的景象之中,有一个本来不可能存在的人影。那个人影没有在其他镜子里照出来,仅仅站在最初的落地镜之中。
那是一个小男孩。
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站在镜子里。
而且那个男孩,没有双眼。可是除开那异样的残缺之外,武巳的确见过那名少年的身影。
「………………!」
一股寒气沿着背脊蹿了上来。
标题上这样写着
————本不存在的少年会在镜子里照出来————
够了。
受不了了。
已经没办法再继续确认下去了。
武巳拖着不听使唤的脚从画前离开,用颤抖的手拼命地握紧手电笔,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已经不想再看任何东西了。
但是他的脚在颤抖,脚跟脚就像缠在一起似的,拒绝身体前进。
只有意识干着急地催着身体往前走,但身体却违抗决定前行的意识,身体动作慢得令人心急如焚。
那感觉,就像在粘稠的黑暗中泅泳。
拥有质量的黑暗缠绕着身体,令人喘不上气。
到达通道顶头……到达拐角的路感觉都异样的长。那不过只有几步的距离身体却像被充满通道的黑暗往回推一般,无法前进。
身体抗拒前进。
心中是难以言喻的不安。
武巳用手够到通道的拐角,拐了过去。前面的黑暗看上去还要更加浓重。
但是,前面与出口之间的距离应该所剩无几。
他仅仅依靠着这个事实,如同挣扎一般将手电笔的光转向了拐角前面的通道。
他手扶着墙,一心往前走,只看着照到顶头的灯光,拼了命地让动不起来的脚动起来。
不久,武巳到达终点。面对近在眼前的出口,焦急与安心同时涌上心头。
此时,摸着墙的手碰到了坚东西。
「……?」
武巳下意识向那便转过头去——————就在他大觉糟糕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里挂着一个画框。
而且眼睛以不可避免的形式移了过去,与框中的眼睛四目相交。
画框中镶嵌的是一面镜子。
之前画中所绘的菱形碎镜就如同淹没在颜料中一般,嵌入在内。
镜子反射着手电笔暗淡的光,散发着异样的存在感,闪闪发光。然后,武巳僵硬的表情在镜子的表面映照出,双眼正从镜中凝视着现实中的武巳。
但是,照出的来东西不止这些。
在里面,照出了一个小孩。
镜中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广袤而模糊的黑暗。
“那东西”站在镜像中的黑暗之中。
那个双眼蒙起来的孩子就站在背后的黑暗中。那东西静立在黑暗那头,静立在以通道宽度而论绝不可能存在的那一头,孤零零地对着这边。
“宗次大人”
就在那名字在脑中浮现的那一刻,随即,孩子『笑了』。
「!」
武巳背上窜过一阵寒气,全身寒毛瞬间倒竖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去,但他看错了与背后墙壁的距离,右手一下子撞在墙上。手电笔从手中飞了出去,随着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无人再按电笔的按钮,光说消失就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没有了。
周围被黑暗所笼罩。
武巳惊恐万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连近在咫尺的墙壁都看不见……异常的黑暗与寂静将武巳紧紧包裹。
——电笔呢,得找到电笔……!
武巳想到这里,连忙蹲了下去。
就在他开始用手在地上摸索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件事。黑暗之中,自己身边,存在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
眼前一片黑暗。
那个气息,存在于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存在于瘫坐在地的武巳面前。那个气息就像跟武巳一样蹲在地上,就像在凑近观察武巳一般近在咫尺,确确实实地正在呼吸。
武巳无法从原地离开了。
他屏住呼吸,全身冒出冷汗。
——又来了
自那时之后,武巳在噩梦中多次梦见“宗次大人”,后来在现实中也几次在眼角中看到那东西的影子。
全身寒毛都悬了起来。
那过敏的感觉,感知到眼前的孩子气息,为其塑形。
黑暗中,武巳正与“那东西”面对着面。孩子在笑的气息在黑暗中传过来,武巳全身上下都能感知到。
然后——————
呵呵呵呵呵呵……
黑暗中飘荡起微弱的笑声。
那细微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声,以黑暗为介质响起来,扩散至空虚的半空中。
一切都分辨不了的黑暗之中,只有那诡秘的笑声明确却又空虚地扩散开来。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源自黑暗的幻听,武巳已经无法分辨。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只有气息和声音在黑暗中发笑。黑暗的气息将感觉逐渐剥夺,声音将理智逐渐剥夺。
武巳大脑停摆,身体发僵。但是,这极限的紧张在,就在下一刻被打破了。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脸颊。
「————唔哇啊!」
武巳就像炸裂了一样大声惨叫,摔在了地上。
随即,武巳的身体钻出了暗幕,滚到了黑暗之外。顷刻之间,黑暗消失,刺眼的荧光灯光彻底吞没武巳的视野。
「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处之地已是现实。
武巳从“出口”滚到外面,摔在地板上,仰望着天花板。
冲本,另外还有美术社的女生们都睁圆了眼睛注视着倒下的武巳。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一副吃惊的表情。
「…………」
「————你在干什么?武巳」
不久,冲本俯视着武巳,这样说道。
武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于连自己的情况都不甚明白,就呆呆地望着冲本的脸。
「…………」
「……摔倒了?」
武巳姑且对冲本着句话点点头。
虽然什么都搞不明白,但这一点总之是没错的。
「没事吧?」
「…………嗯……」
通过这样对话,教室里的大伙似乎想通了这件事。
「里面会不会太黑了?」
女生们开始议论。
在旁边,武巳借助冲本的帮助站了起来。
之前的异样感觉已荡然无存,但脚还在发抖。武巳抓着冲本的手,担心发抖的事被冲本发现,想要掩饰。
「……啊」
等完全站起来之后,武巳察觉到了。
「怎么了?」
「手电笔……」
武巳的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掉落的电笔还在『特别展』之中。
「掉了?」
冲本循着武巳眼睛的方向,用手撩起暗幕。见状,武巳想起之前的事情大吃一惊,准备阻止冲本。
「啊……!」
「嗯?」
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暗幕便被大大掀开。可是里头根本没有“孩子”的身影,只有一支手电笔掉在地上。
「……怎么了?」
冲本对武巳的行为觉得很怪,转过身去。
「啊…………没……」
武巳支支吾吾,看着暗幕里头和冲本的脸,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武巳回想『特别展』中发生的事情。
可是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所感觉到的,所听到的,都在教室的光线下全部丧失了。
武巳已经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显示了。
「…………什么也没有」
武巳对冲本这样回答,偷偷在心里劝自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