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神俊也本不相信美术社的画会有什么问题。
他本以为这次的事情完全是武巳搞错了,想多了。
因为整个事件完全没有足以令他那样相信的要素。根据武巳那段支离破碎的说明,完全想象不到人的失踪跟画有什么关联。
可是——————
「这…………!」
站在那“画”的跟前,俊也不禁沉吟,然后彻底无言以对。
因为在『特别展』的黑暗中用手电笔照出来的那一系列画作,对于俊也他们来说每一幅都有印象,都画着潜藏于离奇『异界』的东西。
完全就是直接对着菖蒲画出来的,樱花林中的幽灵少女。
静立在走廊上的,看不见的狗。
相传存在于图书馆中的,被诅咒的禁带出书籍…………
这些全都是俊也等人之前参与过的,货真价实的“怪异”。那不可能只是随意将七个怪谈凑在一起,那些场景与俊也他们的经历太过相符了。
那堪比照片的绘画技术极度写实。
不用管多么怀疑的目光去看都不容任何反驳。
所有人都一句话也不说,出神地看着那些令人感觉“怪异”就近在眼前的画。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画呢,大家都十分惊愕,哑口无言。
已经没有人在怀疑武巳说的话。
在黑暗之中,这个系列正静静地呼吸。
在黑暗的通道深处,那些画正等候着俊也他们。俊也他们一边对七幅一组的画一幅一幅地进行确认,一边向前走。
第五幅画的是对镜之中的无眼少年。
「……是暗示蒙眼么?」
对亚纪这句呢喃,没有人回答,但也没有人否定。
一行人接着拐过拐角,到达了没多远的第六幅。
那幅画跟前面那些不一样,俊也对它没有印象。里面的风景像一间个人房间,是靠在墙上的镜子中照出来的。
那个房间里有桌子有床,充满生活气息。可是装潢看起来跟那个宿舍风格的感觉分毫不差,显然散发着跟学校相同的味道。
「这房间是……?」
空目诧异地呢喃起来。
「咦…………陛下没见过么?我想那是男生宿舍的房间……」
回答空目的,是勉为其难进来这间暗室,现在仍在怕个不停似,很少说话的武巳。
「男生宿舍……?」
从未见过。
俊也仔细观察画上所绘的镜中风景,从中寻找异样。
「……」
异样立刻就找到了。
在房间床底下的影子里,有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这边。
那两颗湿润光亮的眼珠,几乎要掉出来似的。
俊也一发现“那东西”便感觉跟它四目相交,感觉有些恶心。
床底下的影子浓重地,富有粘性地蠕动着,支撑着裸露出来的眼珠。
这幅画就像在向观者诉诸「影子仿佛自身正用眼珠盯着这边」的印象,总感觉有些恶心。
标题上这样写道
————守候在床下的那群东西————
俊也分不清那“怪异”是否经历过,十分诧异。
但他立刻想起武巳他们经历过“怪异”就是这个样子……就是在空目家发生的那起事件。
「………………」
俊也无言地从那幅“画”前离开。
由于手电笔在俊也手里,所以大伙也默默地跟在后头。
然后就是最后的第七幅画了。
第七幅画在走廊几乎顶头的位置,就挂在出口附近,在那里一转身打开暗幕就能出去。
俊也将电笔的光打向画框。
随后,光立刻被画中的镜子反射回来。
它跟前面几幅画都不一样,不是一幅普通的画。那幅“画”的画布上贴着真正的镜子,镜子就像将那周围掩埋下去一般,颜料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挤压,由此构成了这幅画。
不,说不定正好相反,是镜子被埋在了颜料中。
但不管怎样,画中的镜子是真货,而那便是这幅画的立意。
上面的画应该是学校,而且还是教室的墙壁。以真正的镜子为中心,那块镜子画得看起来就像竖在教室的墙壁上一样,设计成能够映出鉴赏者身影的构造。
在镜子里,俊也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浮现出来。
大伙凝视镜子的表情也模模糊糊地映了出来。
标题上这样写道
————知道第七个不可思议的人会被诅咒————
这是老掉牙的玩法,不过是在示意七大不可思议最后的空缺。
「…………怎么回事?这是……」
俊也转向空目,低声说道。
「无法置评」
空目以与此处的黑暗极为合拍的平坦音调这么答道。
「……但是,不能坐视不理」
「是么……」
「总之先出去吧。呆在里面太久会惹人生疑」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也能看到后面的入场者拿着手电笔纷纷从狭窄的通道中走过来。
「…………也对」
亚纪喃喃地念了一声。
众人就像被这句话催促着一般,维持着凝重迟缓的动作一个个离开暗幕。
拿着手电笔的俊也最后钻出暗幕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出去之后,被外面的光晃着眼,同时到大伙身边汇合,这时俊也注意到大伙的样子都很奇怪。
「…………?」
俊也狐疑地皱紧眉头。
他出到教室里来的时候,大伙正被一个穿着制服的陌生男生拉住说话。
但是,光这样自然没什么好觉得奇怪的。
然而,大伙回答时给人的感觉却有些不对劲。
「……」
那幕情境之中,存在着某种不协调感。
俊也最开始不知道那份异样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当他发觉那琐碎而极其细微的真相之时,彻底惊呆了。
那个男生一边跟大伙说话,眼睛一边注意的不是亚纪、空目这些普通人,显然正看着菖蒲。
然后那个男生说出的话,也令俊也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你果然就是那位“幽灵少女”呢」
「……!」
那个男生发觉到惊讶的俊也,也向俊也看去。
「空目,这家伙是……」
「那些“画”的作者本人」
「什……」
「我叫八纯启,上三年级」
男生细腻的脸上露出稳重的笑容,平静地这么说道,眯起了眼睛。
2
八纯启说想稍微谈谈。
双方意见一致,于是一行人在八纯启的推荐下移步美术室。
美术室充满了有话的气味,摆放着上课用的大桌,是个十分宽敞的房间。
这里是间文化祭期间基本不用的房间。里面东西很多,但总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
俊也他们各自带拿着饮料,聚集在一张大桌周围。
大家进行过简单的自我解释之后,开始交谈。
根据来这里的一路上所听到的得知,八纯在之前发现了来到美术社的展览教室的菖蒲,然后一直等到大家从『特别展』出来。
依经验而论,没有预备知识就能发现菖蒲的人,除了“魔女”之外完全没有。因此在俊也他们看来,光这一点足以算得上值得吃惊的事情。
就连俊也他们,若是不去意识都会遗忘菖蒲的存在。能够主动发现菖蒲的人,除了俊也他们几乎就没有别人了。
然而听八纯说,他很早以前就看到过菖蒲。
所以在美术社展览上看到菖蒲的时候,八纯十分吃惊,于是就上去搭话……找把他以前见过的“幽灵”带过来的这伙奇怪团体搭话了。
「————你们难道“看得到”么?」
「不,只能看到菖蒲」
「这样……」
空目和八纯之间的奇妙对话,以这样的对答为开端,开始了。
八纯有着一张温柔的,感觉有些神经质的纤细面庞,但他的双眸之中蕴藏着强烈的意志。他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那可真遗憾。我还以为,你们说不定跟我一样呢」
空目向有些失望的八纯问道
「学长,那些画是你画的?」
「嗯,是我画的」
「这么说,学长不止看得见这家伙么?」
「嗯,没错。我不止“能看到”她,还“能看到”其他东西」
八纯这么说着,指向自己的左眼。
空目皱紧眉头。
「左眼?」
「没错,是这只左眼将『他们』为我呈现出来」
八纯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十分平静地眯起眼睛。
「……不,是让我得以看见,这么说应该更准确吧。其实这只左眼在一场意外中几乎失明。在那之后,这只左眼就能呈现出现实中不存在的异常之物了」
八纯一边说一边用手将下眼皮拉下来展现给空目他们看。
「我还以为你们会跟我一样呢」
大伙一边听着八纯的说明,一边注视那只左眼。
但是,那只眼睛虽然微妙地不聚焦,存在着不协调感,但看不到什么异常之处。虽然视力可能消失了,但看不出八纯口中那场意外所留下的痕迹。
「这么看看不出什么是吧?」
「……」
「但里面的确扎进了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玻璃碎片」
「……」
听到他淡然的解说,武巳和棱子就像眼睛进了什么东西一样,眨了眨眼。
空目问道
「从很早以前就这样了么?」
「不,也没那么久远」
「是从什么时候?」
「应该是二年级的……第三学期吧?那时候落地镜突然就碎了」
在八纯手指的方向上,贴墙盖着一张帘布,正好有人那么大。
「镜子还在那里,虽然只剩镜框就是了」
八纯说着微笑起来。
「这么说来,还不满一年么」
「应该是吧」
八纯一边回答,一边微微歪起脑袋。
「不过,学长看去来很平静呢」
空目这话的语气中,虽然微弱,但透着钦佩之情。
经这么一说,发现这位学长沉着的个性确实非常出色。
尽管因为飞来横祸而变得能够看到异常的世界,却毫不畏惧毫不动摇,甚至还画出了那些画。
「了不起的理性」
空目用了很少用的方式夸赞学长。
但对此,八纯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哪里哪里,别看我现在这样,最开始的时候也非常辛苦啊」
八重接着说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成为一名画家。堪称画家生命的眼睛失明了,而且还突然开始看到那样的“异常之物”,这当然会惊慌失措」
八纯说着,就像望向远方一般眯起眼睛。
「然而我即便如此也能保持理智,是因为我是一名绘者」
「……?」
「这话我还没跟人说过,不过讲给你们听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八纯对略微露出诧异表情的众人说道。
然后,八纯决定开始画“画”的经历。那就像一段平淡的鬼故事,然而却又异样疯狂,极尽诡异。
*
对于八纯启而言,一切都始于那场事故。
八纯还在高二时的一天,他参加社团活动在美术室里,墙壁上的落地镜忽然毫无征兆地破碎了。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镜子就像从内侧被敲碎了一样四散飞洒,正在对着镜子作画的八纯,无助地正面经受了碎片的洗礼。
这场事故非常严重。
为了写生凝视着镜子的八纯,根本来不及护住眼睛。
眼中的风景瞬息之间分崩离析,然后视野在下一刻变得一片纯白……那段经历如今仍历历在目。想来,那是左眼看到的最后一幕现实。在那之后,足以令思维涣散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眼睛,之后的记忆就零零碎碎地断掉了。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医院的气味。
那时,她的双眼严严实实地缠着绷带。
后来做过检查之后,医生对他说
「……右眼没事。可是左眼……进到里面的碎片很小,而且数量太多,没办法处理」
「…………」
一听到这话,八纯就真真正正感觉眼前黑了下来。
要画画,最首要的是能够正确地看到事物。考试上进行的静物写生尤其如此,必须正确看清对象的形状、阴影以及远近关系。
八纯想报考的学校所需要的,是正确的写生能力。但八纯知道,只用一只独眼终归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如果不是用双眼去看,世界也会微妙地丧失距离感。
在那种状态下,肯定无法像原来那样画画。
然后如医生所说,左眼几乎失明,而且视力每况愈下。相比绝望更接近空虚感的强烈负面感情,将八纯的心吞噬殆尽。
尽管画勉强还是能画,但对于以美大为目标的八纯来说,画已经画不出来了。
作为绘者的八纯,在那时已经死了。
八纯眼前的景色是独眼的景色,在绘者看来是扁平的景色。他茫然地躺在病床上,漫不经心地消磨了一个星期的住院期间。
「太好了呢,没出什么大事」
那就怪了。
「运气真好呢」
好个屁!
「又能画画了呢」
…………!
「右眼无碍,这不挺好么」
………………是啊,或许没错……
尽管父母和医生对八纯这么说,但八纯已经彻底死心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这一个礼拜里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最后出了院。
虽然丧失了生存的意义,但打击的剧烈程度还不足以令他产生轻生的念头。八纯的人虽然活着,但心已经死了,他在自宅疗养的期间里依旧过得浑浑噩噩,虽然在父母面前会露出笑容,但内心已是空洞。
他的心情虽然很平静,却是万念俱灰的平静,跟扁平的景色是那么相称。
感觉这样苟活下去,能如同消失一般死去。八纯没多久就回到了宿舍。
只不过,他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忙碌的校园生活中,好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左眼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渐渐无法看到。八纯以空洞的平静,接纳了那样的现实。
日常生活是淡漠的,就像左眼的景色一样,模模糊糊。
但是,他没有离开美术社,画也在继续画。虽然这么做并非出于眷恋,也没有了以往那样的热情,但要埋头于以往常一样的生活,最有效的办法也就只有画画了。
八纯那些天就是这么过来的。漫无目的地上学,继续画着没有血肉的画。他一直维持着那份空虚而平静,直到第二学年即将结束的一天,以一件事为契机,打破了。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
那天八纯值日,事情就发生在他到垃圾场丢垃圾的时候。
正当他放下垃圾袋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在垃圾场的角落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块脏兮兮的,闪耀着暗淡光辉的,基本接近菱形的大镜子碎片。
「……」
八纯看到那东西不禁停下脚步,走了过去。碎镜子被丢弃,这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面镜子中存在着吸引他的东西。没有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对那块镜子产生了发自本能的……不,是类似即视感的怀念之情。
他蹲了下去,用手指擦了下脏兮兮的镜面。
然后,就在光辉从附着其上的灰尘之下展现出来的,映入眼睛的那一刻,八纯按住了左眼。
「!」
那种感觉,就像是眼睛里有石头在滚动一般。左眼开始发烫,泪水从眼窝中溢出,就像有东西从里头向外戳一般,眼珠剧烈地痉挛起来。
「……!」
他当时觉得,左眼终于坏掉了。
可就在他准备去医务室连忙起身的时候,状况平息了。
只有透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八纯一时间愣愣地盯着镜子————不知为什么把那个碎片捡了起来才离开垃圾场。
他为什么那么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只是,当时就想那么去做。
可答案立刻便清楚了。
「————讨厌,学长,这东西是从哪里捡来的?」
八纯把镜子拿回美术室,学妹赤名裕子突然对他这样说道。
八纯回答
「这个么?是在垃圾场捡到的」
「真讨厌,竟然还有剩下……」
裕子远远看着八纯捡来的碎片,觉得很恶心。
「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捡过来了么?」
裕子吃惊地说道
「这东西是这面镜子的碎片。是我们清理出来扔掉的」
说完,裕子指向了墙面上盖住空落地镜的帘布。
八纯明白过来。然后他直直地凝视着曾扎进自己左眼的那面镜子的碎片。
他感觉,他之前被镜子呼唤了。这样看着镜子里呃扁平镜像,感觉与失去一只眼睛的自己十分相称。
「为什么把那种东西捡回来?」
裕子一脸厌恶。裕子有洁癖,确实不会喜欢捡垃圾这种事。
八纯答道
「没什么,就是情不自禁」
然而于此对此表现出的厌恶反应,并非是因为她有洁癖。
「学长,麻烦把它丢掉,很恶心啊」
「……咦?恶心?为什么?」
「学长不知道么?传闻中说,那边镜子会照出死人喔」
接着,裕子讲述了关于那面镜子的怪谈。
这面镜子,是某位自杀的人用过的东西,然后被转赠给了学校。
盯着镜子里面看,就会照出死人的脸,或者自己死时的脸。
正午夜十二点站在镜子前面,将手伸出去,就会被拉进镜子里面。
另外,还有学生在镜前留了一双鞋,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裕子所说的传闻,八纯也知道一些。这个故事就是这么出名。可是,八纯还是头一次听说传闻中说的就是这面镜子。他对那种鬼故事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而且以前对那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
「你信么?」
「不,并没有那种事,可是……」
「嗯,反正就是有那种感觉是吧,我懂的」
八纯一边说,一边把镜子拿起来,仔细观察。
怪谈中『会照出自己死时的脸』这部分勾起了他空泛的兴趣。
当时的八纯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死。
虽然他的表现让任何人都没有发觉,但此时此地的八纯已经与死人无异,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要是干干脆脆的死法就好了。
八纯一边想着那种事,一边挂着空洞的笑容凝视着镜中映出的景色。
「学长……」
裕子望着那样的八纯,一副很恶心的样子。八纯注意到这件事,眼睛从镜子上移开,说
「果然什么都看不见呢」
裕子不耐烦地说道。
「那还用说」
八纯对她笑了笑,把镜子放在了桌上。
「我记得,是不是有个迷信说,镜子朝上放着会招致不幸?」
「有么?」
八纯对变得特别神经兮兮的裕子投了一抹苦笑,然后拿起镜子想翻个面。
「……!」
这一刻,八纯连自己都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绷紧了。在镜子对向自己的短暂瞬间,里面没有映出的本应存在的自己。
而且里面不是什么都没映出来。在移动镜子的一刹那所看到的,是身上穿着自己这身衣服,但头部彻底缺损的样子。
「……怎么了?」
对裕子的提问,八纯连忙回答
「什么也,没有」
对于八纯来说,那便是恐惧的开端。
……头一次“看到”是在那天夜里。
八纯当时在宿舍的卧室里睡觉,突然在异样的寂静中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内被深沉的寂静所笼罩,连室友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感到十分茫然,但头脑异常清醒。
他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此时有什么东西在视野左端闪过。
那动作,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跑,然后钻进了床底下。举个例子吧,猫就是那样的东西,然后看到那是某种白色的东西。
八纯觉得不可思议,迟疑了几秒钟后,从床缘探出身子,弯向下面向床底下窥视。
随后——————他跟一张倒过来的孩子的脸,四目相对。
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
八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像从床上滑下去的一样。
他似乎是在那一刻晕过去了。八纯自然觉得那是场梦。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实在床的左侧看到影子的,然而他的左眼几乎没有视力。
他觉得那是场梦,也想要相信那是场梦。
但是,他错了。
后来又发生几次那样的事,让他明白那不是梦。学校,然后还有学生宿舍,无处不是『他们』的巢穴。
回过神来,就发现窗外有什么东西闪过。
在学生们来来往往的走廊上,有没人能够看到的黑狗跑来跑去。
在校庭内,看到了显然不是活人的身影站在那里。
在树上,上吊的绳子无力地垂下来,摇摆着。
七大不可思议对八纯来说成为了现实。左眼之中的模糊风景明确地捕捉到了『他们』,就像是将两张不一样的画重叠起来看,投影在单一的视觉上。
就像左眼聚焦的不是现实,而是不同的世界。
就像怪谈中所说的那样,左眼就好像拥有了镜子的“照出死者的力量”。
不,没准这是事实。
这只左眼之中,扎进了那面镜子的无数细微碎片。
一定是那样的。可就算知道原因,能否承受那份恐惧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他好几天宿舍的卧室里,一味地躲在被窝里发抖。
不久,他在朋友的劝说小能够上学了,但那里仿佛就是将噩梦具现之后的世界。
八纯根本不害怕死亡,但这种情况就不痛了。那并不是会被杀才产生的恐惧,而是存在既恐惧。
那骇人的景象,让他精神失常。
门的另一头,教室的角落里……『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走廊顶头,床底下,天花板上头,然后还有人的身旁————『他们』呆在一切地方,直直注视着活人。
这事他没对任何人说起。
他无法闭上眼睛。
『他们』有时就在眼皮下边,根本无所遁形。
一天天过去,被春的精神被逼得越来越紧。
他抓扯自己的头发,每晚在不眠中度过。
八纯被逼得,真的还差一步就疯掉了。可是一次尝试,让他戏剧性地克服了那种危急的状况。
————那就是“画”。
有一次,八纯从别人口中听闻某个古怪画家的轶事。
那是一位海外有名的古怪画家。他从小便做噩梦,害怕自己的噩梦,最后他通过将恶梦描绘出来客服了恐惧。
将『他们』画出来。
那种事情,八纯想都没有想过。
实际去做,才真需要非常强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要画『他们』首先就必须直视『他们』。
但是,八纯抱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对此实际进行了尝试。
他首先依靠着记忆反复写生,反复进行直视之前的预先演练。
意想不到的是,效果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显现了。当作为画画出来之后,那些东西对于绘者来说也就成了单纯的画,并且把『他们』当做了付诸自身技术和感性的对象,对完成“画”产生了欲望。
那对与绘者来说,属于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
一旦开始着手就会渐渐钻研『作品』,这对于绘者来说是极为正常的欲求。
在那一刻,八纯心中的恐惧便云消雾散。
对于八纯来说,『他们』已经不过是一种作画用的素材。
………………
3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害怕“看得到”了」
八纯说到这里,才总算用手里的罐装果汁润了润喉咙。
「恐惧的话,现在依旧存在。不过就连那份“恐惧”也不过是我记录在画布上的对象罢了」
「……」
在俊也的注视之下,八纯的离奇故事迎来了一个收尾。
「那样去看的话,那些“异形”就是非常有趣的题材。我将那份异常、恐惧、正常的风景中存在“那种东西”所给人造成的厌恶,全都无比正确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向里面注入心血」
八纯平静地说着,向大伙扫了一眼。
然后——
「你们知道一个叫做『九相图』的东西么?」
问道。
对这个提问,空目当即作出回答
「我记得是佛教的一种画卷,分阶段描绘人死,尸体腐烂,化为白骨样子的九张图」
「嗯,大致是的」
听到回答,八纯露出微笑。
光以知识而论的话,俊也也知道那个画。那是描绘女性的尸体渐渐变色发黑,腐烂膨胀,被狗吃掉变成白骨的画卷,在社会课上还是哪里看过。
「『九相图』是描绘尸体腐烂阶段的一种连作」
八纯说道
「它似乎是用来在弘扬佛法时展示给人看,告诉人们现实其实有多么虚无缥缈。我敢肯定,那些被要求面对真正的尸体,将它们绘制成画的画师们,在精神境界上已经超越那种宗教使命感」
八纯说着说着,口吻渐渐地越来越热烈。
他就像要驳倒俊也他们一般,以绘者的语言,源源不断强而有力地诉说着。那平静的迫力,让大伙都不禁听入了神。
「我在画『他们』的时候才头一次知道,“画”这一行为是“支配”」
「……」
「绘者,就应该在描绘上投入心血和灵魂」
八纯热情激昂地讲述
「一个样品摆在面前,哪怕那是非常恶心的东西,对于绘者来说其本身都是描绘对象。在那个时候,我所感觉到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了。写生可以分解为『将事物一度收入自己心中,然后更加强烈地宣泄在画布上』的过程,而这对恐惧也同样适用」
「…………」
「在西方,以前曾有题为『Transi(过程)』的腐烂尸体画。虽然它的主题令人毛骨悚然,但我认为,绘制它的画手在绘制过程中,一定跨越了对死亡的畏惧。真正的绘者,不论怎样的东西都要直视,并描绘出来。对象是幽灵也好,异次元生物也好,神明也好,这一点一定都是不变的。在绘者面前,一切东西不过一件“物品”,是作画的题材」
八纯一边这样说,一边环视大伙。
「然后呢……」
八纯隔了片刻——
「……确确实实曾是一名绘者」
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是明确的克服宣言,是充满艺术家骄傲的台词。八纯通过克服恐惧,也取回了对自己的画的骄傲。
「………………」
八纯讲完之后,大伙依旧沉默不语。
不久,亚纪摆着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呢喃起来
「……这话让人想起《地狱变》呢……」
八纯听到了亚纪说的话,微笑起来
「芥川龙之介么?是啊。现在的我,说不定能够理解将自己女儿烧死的样子描绘出来的那个画师怀着怎样的心情」
说着这话的八纯,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我对于创作出那个系列,感到非常满足」
他脸上挂着笑容,说道
「我以前的画已经死了,所以我觉得,死人也没什么不好」
从那个表情看来,那种感情没有掺假。
「…………」
看着那表情,俊也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八纯已经疯了。
这是俊也的个人意见,但八纯所见的东西是真正的『异界』之物。既然如此,自称克服它们的八纯,就无法保证自己精神正常了。
但是,这对俊也而言不存在任何问题。
因为,空目也一样早就不正常了。
「……」
空目看准话讲完的时机,站了起来。
然后他来到镜子所在的地方,掀起帘布观察里面的情况。
本是落地镜的大框从帘布一头露出来。然后空目慢慢地转过身去,眯起了读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向八纯喊了一声
「……学长」
「什么事?」
「非常抱歉,能不能撤掉那个系列?」
空目突然这样说道,听到这话的八纯,在今天表情上头一次暗淡下来。
「怎么回事?」
「那些画————不,准确的说是那面“镜子”,可能是真货」
听到空目的话,大伙全都紧张起来。
棱子呢喃了一声
「……真货?」
「嗯,虽然还不能肯定,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那样。就是用帘布盖住,藏在这里的东西」
空目答道
「至少不应该放在那种地方当摆设」
空目拉着帘布,盯着八纯。
俊也靠近空目,然后学着空目那样窥视帘布里面,然后发觉到了。
「……」
八纯微微蹙眉,思考起来。
然后——
「…………画不拿出来给人看,那还有什么意义?」
空目的回答,不是在回答她的提问。
「在你心中的意义,应该已经结束了」
对此,空目答道
「此后你对画所存有的,无非是伤感」
空目断定的言语,毫不留情。
「…………」
八纯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可空目还在继续往下说
「赤名裕子同学的失踪,也可能是那面镜子造成的」
「!」
听到这句话,八纯没办法不动摇。
「你有什么根据……」
空目淡然地说道
「那终归只是种可能性」
那说话方式,俨然就跟“黑衣”一样。这么想的俊也,不禁面露愁容。
但是,八纯的面色还要更加愁苦。他沉思了片刻,最终屈服了。
「……今天之内,能让我考虑考虑么?」
他灰心地垂下肩帮。这样说道。
「我知道了」
空目点点头。
「只撤下镜子就行了吧?」
「……」
空目默默点头,然后让墙上的帘布恢复原状,关了起来,准备离开美术室。
大伙都很困惑,但还是跟了上去。这个时候,低着头的八纯开口了
「你们…………正在找赤名同学么?」
「……」
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没有人料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空目答道
「目前还没定」
「是么,既然这样……」
八纯抬起脸——————
「……我拜托你们。如果她的消失是我害得,请你们找到她」
这样说道,然后无力地微笑起来。
他就像自己的孩子犯了罪的家长一样,那是无可奈何之中混杂着寂寞的笑容。
*
包括俊也在内的六个人离开美术室,返回活动室。
在走过连廊的这一路上,大伙一边听着身后文化祭的喧嚣,一边默默往前走。
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困惑之色。眼下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不,或者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没人掌握得了。
就连最前起头,还证明了自己说法的武巳,看上去都不明白。他没有因为为自己正名而自豪,毋宁对状况出乎意料的发展方向感到困惑。
大伙默默地走在路上,他们周围满是不安与尴尬。
「————喂,陛下。到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任何人开口的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武巳。
亚纪一听到武巳这么问,立刻不加掩饰地叹了声气。
「近藤……我真羡慕你的性格啊……」
「……诶?」
「这状况是你搞出来的,你倒第一个问了个像是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问题。搞得苦恼半天不知该从何问起的我就像白痴一样」
「……唔」
亚纪皱紧眉头,而武巳一下子摆出丢脸的表情。空目仍旧面朝前方,没有去看他们两个,就这么道出了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恭仔你……」
「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完全弄不清楚。学长与『异界』之间的牵连,光看那些“画”就知道肯定没错了,但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光看上去是那样,但并没有散发什么“气味”,不然就是微薄到我无法认知的程度。现在看来,什么也弄不清楚」
「这样啊……」
亚纪期待落空,叹了口气。其他人也跟亚纪一样,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
虽然没什么好说的,但俊也也很扫兴。他直觉上认为八纯说的是真的,而且关键是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空目相同的心性,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八纯和空目不论在外表上还是处世态度上都截然不同,但俊也能感觉到他们在根本上存在着共通点。尽管他们的前进方向不同,但人格都是以『异界』和『死亡』形成的,而且因此乖离了现实。
相对的,他们发挥出非常超乎现实的才能,在那个方面十分出众。
俊也在直觉上感觉到,八纯在某方面很令人讨厌,但在另一方面却发挥着卓越才华。俊也跟空目打了很久交道,空目的那种特性俊也一直看在眼里,即便在俊也看来,八纯也跟空目极为相似。
所以俊也十分在意。
但是,要问俊也究竟在意什么,俊也一下子也答不上了。
确实地说,俊也在八纯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性。
虽然那种危险性与空目身上散发出的空虚的危险性完全相同,但八纯那柔和的气场,越发地突出了他那难以捕捉的危险性。
「…………喂,不清楚那“镜子”究竟是不是真货么?」
在由空目的否定再次重现的沉默中,武巳再度开口了。
空目对此的回答,跟刚才完全没有差别。
「嗯,不知道」
「但是你很清楚说过赤名同学的事吧。在那个“镜子”里会看到幽灵之类的事,不存在么?」
武巳很少见地追问下去。
但是——
「现阶段不清楚。我只能说不清楚那东西跟赤名裕子失踪是否有联系」
空目的回答非常干脆。
「是么……」
「所以我只是警告了一下,给以喘息」
空目接着说到
「要是有确凿证据,我就不会用警告,而思考其他手段。当然,虽然没有确切证据,警告却是有根据的。要是没有看到那东西,我会选择不管那面“镜子”。要是没有那东西,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空目说出不容忽视的话,这让亚纪朝他看了过去。
「……根据?」
「嗯」
「什么根据?」
空目向亚纪开口答道
「这件事,不应该现在说」
可是俊也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他转向方才离开的美术室方向,表情严肃地望了过去。
那个“根据”,俊也刚才也在美术室里看到了。
在调查藏在那个帘布后面的坏落地镜时,俊也看到边框下部钉着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那面落地镜的赠送者姓名。
看到那暗淡的黄铜色刻印的瞬间,俊也便想起了令人冒鸡皮疙瘩的事。
这件事确实不宜在这里说。
准确的说,不宜在棱子面前说。
上面是这么写的
————大迫荣一郎 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