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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对镜物语·下 八章 「记忆Ⅰ」

1

范子一路奔跑。

在连廊上从空目眼前跑掉的范子,放纵心中喷涌的感情,冲出了校庭。

范子一路奔跑。

她眼眶中浮出泪花,但盯着前方的眼神却十分凄厉。

范子一路奔跑。

被纠葛在一起的强烈感情驱使着,跑出校舍,冲过中庭。

范子一路奔跑。

她的样子酷似厉鬼,一看就像宇治桥姬(※注1)。

范子一个劲地狂奔。

喷发出来的感情驱策着范子。

愤怒使她身体燃烧,悲伤使她喘不过气,憎恨使她抛开一切。

是空目那伙人杀了八纯。范子怀着这份确信,奔跑、憎恨、奔跑、憎恨,无限循环。

——想都用不着想,凶手显然就是他们。是他们利用那个穿成胭脂色的幽灵少女杀害了学长。一定是因为我打算拯救学长,他们慌张起来就杀死了学长。

————为什么八纯学长要遭此毒手!

为什么那么美妙的画再也看不到了!

——不,学长一定是因为那美妙的画才遭到毒手的。他们盯上了学长的才能,为了让学长去画不属于这个世界“画”而利用了学长。

范子想起来,八纯以前说过这样的话。

『————所谓画呢,就是终极的“想象力”』

『————画这种东西是将人心之中的“怪物”以最正确的形式取出来的手段』

范子记得,以前八纯在讲画时曾这么说道。

而当时没能明白的那句话中的真正含义,范子现在明白了。

当时,八纯是说

『————所谓画呢,就是终极的“想象力”』

然后范子反问

『……是那样么?』

『嗯。也有种认为画是“观察力”的观点。我自然觉得那也说得没错,但我认为那不过适用于基础阶段。能够通过“观察”来将眼前的物体正确地描绘出来后,接着就更应该朝着“想象”进发。

……之所以这么说,那便是因为,画这种东西是将人心之中的“怪物”以最正确的形式提取出来的手段。我认为绘画技巧就是实现它的工具。境界越是高超,就能以越纯粹的形式将自己心中之物提取出来。即便闭上眼睛,身处黑暗之中,要画的物体也会在脑中的画布之上呈现出来』

『……是想象么?』

『没错。比方说,我有个喜欢的画家叫做奥迪隆·雷东。他与法国印象派在同一时期活动,不过现在称他的风格为象征主义。这位画家曾这样说过

“不需要用眼睛来画画,我会闭上眼睛写生。这一点更为重要”

“在黑暗中才有我想画的东西”

他的作品如同印证他那番话一般,在将近四十岁之前都是一片漆黑。他一门心思地只用木炭描绘出全黑的世界,而且主题也非常疯狂。他让笔直朝上的眼珠变成了气球,长满毛的猴子脑袋长出了蜘蛛的腿,让生长在沼泽地里的植物上盛开出男人的头,让黑暗中浮现出奇形怪状的软体动物。他在闭上眼的黑暗中,“看着”那种噩梦般的世界。他在闭上眼的黑暗中,在寻常的黑暗里看到了不寻常的想象世界』

『…………』

『他从小被父母抛弃,寄养在别人家长大。他似乎是从孤苦伶仃的童年时代中发觉到心中的黑暗的。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与别人眼中的东西截然不同。他将心中的黑暗作为想象的源泉来作画。

……而且啊,我觉得我所看到的世界跟他所看到的是一样的。比方说,你觉得我们两个眼中的这片景色,彼此是相同的么?人就算和其他的人看着同一幅景色,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视力或视线高度存在差异,还有色盲等视觉异常的差异。说不定颜色也是那样。这是蓝色,那是红色……我们之时用这些共通的语言去认识他们,实际上各人看到的颜色说不定完全不一样。颜色是大脑对光学识别进行的处理,我认为眼球这个感受器不同,看到的颜色也会不同,意识上的颜色应该也不同。所谓颜色,是光的特定光谱反射出来的东西。所以,将光视作温度去感知,说不定才是在客观上更正确的认知。只要稍加妄想,这样的可能性便源源不绝。

有可能每个人看到的景色都截然不同。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人有“心”,人会以自身内心的投影去看待周围。痛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快乐的时候……这些时候去看周围的景色是不是会不一样?看的虽然是相同的东西,但印象却截然不同。将那种印象最直观地表现出来的东西,莫过于“画”了』

『感觉……好像能够明白』

『嗯。人描绘的景色,是绘者内心投影出来的景色。他最终极的形式,便是描绘心中的景色。绘画是一种能将除自己外谁也看不到的“心”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与他人共享的手段。正因如此,我认为绘画必须要有“想象力”。

心中的景色,心中的怪物……用“想象力”将他们提取出来,展现给别人。如果看得人心中也有相同的“怪物”,那一定就是共鸣了。我觉得,那不正是绘者与鉴赏者之间真正的共鸣么————』

…………………………

范子响起了与八纯之间的对话,想起了把纯说的话。

八纯一定是那个“提取心中怪物”的稀有能力被利用了。八纯画是“真正的绘者”,而且凭借那份“灵能”能够看到学校的『黑暗』,所以他们让八纯画出了“幽灵”,让八纯画出来那面“镜子”,并且那些“画”进一步召唤出离奇现象,使一切发生。

赤名学姐消失了,奈奈美学姐消失了。

然后八纯学长死了,消失的两人回来了。可是,范子没有被骗。两人回来的时候,范子注意到了。

那两人是冒牌货。

真正的,肯定已经死掉了。

她们两个也已经是幽灵了。已经就像那个胭脂色的幽灵少女一样,成为了文艺社那个黑衣人的走卒。

一看到那个样子就能明白。

美术社已经完蛋了。

八纯学长心爱的美术社,他心目中的圣域,已经被『他们』侵蚀带进了。离奇现象恐怕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会利用八纯学长的“画”。

利用范子心爱的那幅“画”。

必须设法阻止他们。

杀害学长,竟然还要利用学长的话画,这是彻头彻尾的亵渎,绝对不能容忍。

————该怎么办?

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

范子自身没有八纯那样的灵能,也没有知识。可是她不能坐视不理。

该怎么办。

至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灵能”……

只用现在这一会儿就好,在阻止他们之前,需要足够的“力量”。

范子一路奔跑。她拼命地一边思考,一边奔跑。她穿过中庭,闯进专用教室楼,朝着美术室冲上台阶。

她一边奔跑一边思考。

在心中向八纯求助。

————八纯学长,请给我力量!

请给我守护你的力量!

范子怀着强烈的意念冲进美术室。

然后,她在空无一人的美术室里打开柜子,打开抽屉,开始拼命地寻找什么。

………………

…………………………

※注1:宇治桥是在日本大化2年(公元646年)于宇治川(今淀川)所建的桥。相传有一名女子因不满丈夫与其他女子出轨,便于宇治川做了三十七天的修练,并咒杀了那名偷腥女子,但陷入疯狂的她终究化为鬼女,并开始对无辜的路人和村人掠杀,村人因不堪其扰,最后立了祠堂将她供奉为桥姬。相传日本的“丑时参拜”的雏型就是宇治桥姬(头上绑蜡烛,在凌晨时用五寸钉扎稻草人)。

2

第三、四节课结束,开始进入午休。

日下部棱子和武巳一块,跟着美术社的人一起来到食堂。

这个以白色为基调的宽敞大厅内,现在人满为患。棱子他们六个在一张白色的长桌旁坐了下来。

大厅内热热闹闹,人山人海。

要说平时,棱子在第四节课的时候就已经吃完午饭了,所以已经好久都没在这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了。

跟美术社的人碰头之后,就变成这种样子了。

不过,这并不是棱子想要的情况。

棱子被要求另外行动,当时基本是被大伙赶出活动室的。

关于那么决定的理由,棱子并没有得到解释。

跟芳贺谈完,棱子带着武巳回到活动室,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大伙在里面散发着异样的氛围。当时所有人沉默不语,菖蒲神情不安地眼神在大伙之间游移。

「……」

棱子突然想到,是在第一节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

棱子这样问道,但大伙只是片刻间交换了下眼神,没有明确作答。

这基本就是答案了。但棱子继续询问之后,亚纪就很烦闷似的让棱子和武巳单独行动。

「……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暂时离开一下?」

亚纪摆出心烦而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

果然出了什么事。

于是,棱子现在就来到了这里。

她是陪着武巳,比平时要晚一些来这里跟美术社的人一起吃饭的。

「………………」

这群人周围的气氛很沉重。

大家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感觉就好像————不,实际上就让人联想到在守灵。

忽然,这一幕跟棱子最近的经历重合自阿勒一起。

可是灵子刚去想究竟是为谁守灵,突然就回忆不起来了。

「……奇怪」

又来了。

究竟是为谁守过灵呢?

感觉不是姐姐死的时候,除了姐姐之外,不记得最近办过其他葬礼。但是,姐姐死的时具体是什么情形,本身就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关于姐姐的记忆都非常模糊,不知为何,只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如今能够鲜明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姐姐五六岁时的身影。

在那之后的十年来应该一直生活在一起,可就是想不起姐姐最近的情况。自己感觉也很奇怪,平时总会无意识地不去回忆姐姐的事……明明姐姐以前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

棱子最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姐姐的死造成的打击引发了记忆障碍。

那段记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可是就像被彻底粉碎了一样,回忆不起来。

回忆不起来时,是一种有货倒不出的感觉。

棱子甚至没办法为姐姐的死感到悲伤。

她对这样的自己讨厌得不得了。

不论怎样也想不起来。

不论怎样也联系不起来。

「…………」

大伙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饭。

餐具碰撞的声音和谈笑声响彻整个大厅,可唯独这个桌位就像被隔离开来一般,死气沉沉。

棱子感觉自己也被这个气氛给影响了。在一行人中,冲本最为失落,其他人都受到他的影响。

一年级的学妹一直垂着视线。

裕子那张老实的表情上,不时掺入几分困惑。

奈奈美坐在冲本身旁,一直摆着一副困扰的表情。她心里很想鼓励冲本,但人死毕竟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敢贸然开口。

奈奈美瞥一眼冲本的侧脸,然后又把目光放回去,如此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那种心情,棱子十分明白。棱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

棱子看了眼身边的武巳。

被交代要单独行动时候,他按自己的意愿去找了美术社的人。

可是武巳跟美术社的大伙一样默不作声,什么也不说。本来过来的目的就不是谈话,没准这样也好。

但是,武巳大概是担心冲本才来的。

武巳的表情之上,明显笼罩着一层不安的阴影。于是,棱子对武巳这个样子感到非常不安。

在棱子看来,武巳显然在隐瞒什么。

大伙的目光都被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吸引过去,没有去看武巳。他们可能是觉得武巳的变化还用不着去在意,所以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这让棱子十分不安。

棱子猜想武巳是不是隐瞒了什么非常重大的事情,对此感到十分不安。

可是,棱子不敢去问。

她隐隐约约能够猜到,就算问武巳也不会轻易开口,而且万一要是向自己坦白,到时候也没有信心自己能够冷静接受。

棱子没有信心。

棱子……失去了信心。

武巳的态度变化,大伙最近表现出排斥棱子的倾向……这些都是一点点地夺走棱子对周围人的信心。棱子知道大家没有恶意,但棱子会觉得无力的自己对大伙是多余的,这让棱子十分难受。

大伙不想让棱子牵扯进来。

棱子出于大伙的保护之下。

而且以前也属于排挤对象的武巳,现在也藏起了某种“秘密”。武巳隐藏的秘密,说不定跟大伙瞒着棱子的是同一件事,所以棱子不禁觉得还是不问为好,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这样的处境剥夺了棱子的信心。

棱子在那一点上,被大家孤立了。

这种孤立,让棱子开始胆小。棱子对周围的异常以及自身的异常,唯有困惑,唯有恐惧。

「…………」

棱子跟大伙一样沉默下来。

在这个状况下,她满脑子都是讨厌的事情。

身处无数学生制造的喧嚣之中,周围却笼罩着凝重的寂静。就像周围存在一道无形的障壁,这块区域对于周围形同于无,但对于当事人而言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这道沉默之壁将这桌人被隔绝开来。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奈奈美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

「…………小范她,不要紧吧……」

奈奈美一直思考着如何开口,可到头来还是者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可是,她的这句话至少打破了沉默的围堰。

「……很……让人好担心啊」

裕子对奈奈美的话点点头。光是这样,笼罩在着周围的紧张感便减弱了几分,让棱子松了口气。

「呃……听说水内同学今天在宿舍?」

棱子抓住这个机会,开始跟她们交谈。

回答棱子的,是奈奈美。

「啊,嗯」

两人基本是第一次当面坐在一起,奈奈美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迫不得已,奈奈美现在的表情就像在说总算找到说话对象了。

「好像是的,不过具体怎样就不清楚了啊。从昨天就没看到她……」

「啊,是这样啊」

「你想…………我们没有昨天之前的记忆呢」

奈奈美向这样说道的裕子露出苦笑,裕子回应她,耸了耸肩。

「啊……对不起」

棱子把这事给忘了。

在这群人中,棱子跟奈奈美的心情是最为接近的,所以把奈奈美失踪过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对不起,我……」

「没关系啦」

棱子慌了起来,奈奈美向棱子摆手示意没事。

「虽然失踪过,但完全没有感觉呢…………是吧,小裕?」

「嗯」

奈奈美也向裕子示意,裕子点点头,说

「奈奈美是一天,我是三天吧?虽然记忆确实是缺掉了,但也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古怪」

「嗯」

「不安确实是有,不过想不起来也没有实感」

说完,裕子一副『到了现在还是想不通』样子,有些纳闷地说道

「所以,小范的事我也一点都说不上来」

裕子叹了口气。

「八纯学长的事情也是这样。就是觉得很吃惊,但我们也没看过现场,所以基本没有实感」

「…………」

「只是突然对我们说『学长死了』『你失踪了』『水内同学卧床不起了』,然后怎么说呢……我脑子是明白了,但感受却跟不上的样子。这是很实在的反应对吧?就是好像很冷血似的」

裕子的这番话也是奈奈美的情况,两人就像都在硬是装作平静一样,能够感觉到那样的心理活动。

那样的行为可能是出于精神上自我保护的意识,或许是无意为之的心理活动。

但可想而知,这对冲本来说一定是非常复杂的状况。

奈奈美回来他固然开心,但她们并不能分担他对八纯的伤心。就像是

印证这样的想象一般,冲本基本没有跟她们好好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

这时,裕子开口了

「今天落下的课该怎么办呢」

突然说出这句话的裕子,那表情没有在开任何玩笑,极度认真。

棱子几乎没有想到,说到

「咦……课?」

可裕子就像理所当然一样,反倒非常不解地对棱子说道

「是啊,课」

「可是……」

「不是谈那种事的时候,是么?反了啦,反了。就算这种时候,课还是要上的。去拿讲义,借笔记来抄等等,这些事不做不行啊」

裕子一边这么说,脑子里似乎已经想好借谁的笔记去抄了。

她说的很对,这确实是种精神强韧的表现。但在这种状况还去在意上课的事,棱子可做不到。

奈奈美的表情多了几分苦笑的味道。

「……哎,又开始了」

「什么啊」

裕子责问了一声就噘起嘴来,这时奈奈美对棱子说道

「她就是这种性格」

「……什么?我说的话就那么怪么?把要做的事情做好不是更好么?」

裕子开始反驳

「那岂不是很不爽么?讲义跟笔记中间缺一块,岂不是让人很不自在?」

棱子也不是不明白那种感觉,但还是觉得要看情况。

「……」

可是这个时候,棱子忽然想到。要说中间却一块,裕子的记忆也是同样的情况。

「……可是……」

「什么?」

裕子转过头来问道。

「……不,什么也没有」

但棱子摇了摇头,随后裕子露出有些不满的表情。

应该是棱子本要反驳却中途作罢,让裕子不开心了吧。但是棱子觉得,如果她本人没有意识到记忆的矛盾,说不定会更好。

让她意识到是自找麻烦,裕子开始烦恼也令人伤脑筋。而且棱子自己的情况都还没有解决。说不定本人心底里其实已经意识到了。

「……嗯?」

「真的什么都没有啦」

「我应该没说错话吧?」

裕子说道

「说这话可能有点不分场合……大家都吃完了不是还一直坐在这种地方么」

裕子说的确实不错,大伙碗盘早就空了。

「消沉要比什么都不做更糟啊。对心更糟」

「……」

「有事情做就得去做。那不仅仅是认真,做些什么也能分担注意。好了,大伙走吧?烦恼下去也只是让自己消沉,所以先做点什么吧」

裕子就像催促大家一样站了起来,端起了放着惨剧的托盘。

「好啦,快走吧」

奈奈美也跟着裕子站了起来,然后看了看冲本。

棱子也跟武巳小声说道

「……走吧,武巳君」

「嗯……」

武巳点点头也站了起来,但武巳放心不下依旧默不作声的冲本。

「走吧,冲本」

武巳把脸凑近冲本,小声说道

「去找愿意给我们抄笔记的人吧」

「……」

「没了笔记,我也会发愁的呢……」

冲本沉默不语,但在武巳的催促之下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见状,大伙的心情都轻松了一些。

「……」

棱子放心地稍稍叹了口气。

「那么,回活动室吧」

裕子一声号令,众人站了起来,以略显缓慢的动作带着餐具转向回收处。

但一行人回到美术室,真的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了。

棱子看到的,是美术室前面走廊的画廊上,挂着八纯那七张失踪的“系列”。

…………………………

3

「那么,不知道是谁把“系列”带过来的是么?」

「……嗯」

「然后,那时候是今天第一天去美术室,不知道那个“系列”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嗯」

「另外,在这个画廊上挂画,不需要获得批准?」

「嗯」

「可是之前展示的画,都按照惯例被收进了美术室的仓库里头?」

「……嗯」

「………………」

「………………」

棱子和武巳闯进了俊也他们所在的文艺社活动室,将这个消息带了进来。

时间是午休快结束的时候。

两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活动室,将“系列”出现在美术室前耳朵事情告诉了大家。然后俊也他们为了证实这件事,来到了美术室。

「…………」

文艺社和美术社的人,在沾染浓重油画颜料气味的美术室里到齐。

九个人围着一张大桌,沉默不语。美术社的四个人坐在一块,武巳和棱子就像侍从一样守候在旁边,空目和亚纪就像法官一样坐在对面。

然后俊也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八个人围在桌旁,俊也再掺进去就太挤了。

他们没把菖蒲带过来。虽然一开始就没想带,而且范子在连廊上喊出的那些话让大伙十分在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认定菖蒲不应该来到美术室附近。

于是就以这种状态开始打听情况了。

第五节课已经开始,那个特有的寂静再一次在校园内铺开。

在这寂静之中,空目的声音淡然地响起。空目提问,确认,主要是奈奈美应付那些问题,一一给出答案。

俊也他们一大帮人进来的时候,她们还很好奇出了什么事。

但是空目没做任何说明就开始提问的时候,反倒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人唱反调。

空目犹如理所当然一般提问,美术社的人都像是被空目散发的气场震慑住一般,回答提问。

可能是因为空目理直气壮地就开始提问,气场非同一般,不然就是因为这几天她们都在接受询问,形成了条件反射,总之空目进行情况询问,俊也他们大概掌握到了“系列”的相关情况。

但了解到的,只有“她们也什么都不明白”这件事。

一番对话结束后,俊也开口

「总之————不清楚是谁把“那些东西”东西拿出展览教室挂到这里,是么」

「……是的」

结束对话的空目若有所思地闭着眼睛,回答了俊也的提问。

空目的样子十分平静,但俊也内心是越来越烦躁。

因为那个“系列”再次出现,只能表示一件事。

事件……还没有结束。

至少有什么东西不让事件结束。那究竟是人还是其他的东西,在迷雾重重的现在无法判断。

有人从事件现场的展览室带走了八纯的“系列”。

有人将那个“系列”挂在了这里的画廊上。

至少那是有意志的东西。在重重迷雾之中,事件再度开始了。

俊也向大伙扫了一眼,然后对空目问道

「————空目,你怎么看」

「说不上来」

空目睁开眼睛,接着答道

「但不管是谁干的,还是把“画”处理掉为好。一度消失的“画”再度出现的情况也是,不管怎么看,那个“系列”在事件中都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

「……」

俊也对这个提议全面赞成,但至今从未开过口的冲门对此却把脸抬了起来,开口了

「……处理掉?」

「没错」

「喂…………等一等啊。解释一下怎么回事啊」

冲本提出抗议。

他们美术社确实对内情一无所知。想要拜托他们把画处理掉,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俊也一时间苦恼起来。

可是空目却十分流畅地说了出来

「说是处理,意思是只要不是放在外面就行了」

「啥……?」

「那些画本来存在于八纯学长死亡现场。虽然不知道是谁拿出来的,但为了搜查,应该联系警方,把画交出去」

「啊……啊啊…………」

冲本就像这才想起这件事一样,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美术社的人都很混乱,得到的情报也不充分,所以似乎没想到那件事。它们不仅仅是预示事件仍将继续的标志,也是事件的证物。

但是,空目脑子里一定将这起事件当成了“怪异”作案。

空目向目瞪口呆地美术社员们问道

「如果有需要的话,就由我们来联系警察吧」

「啊……」

美术社的人都只是点点头,没有提出意见。他们完全没有考虑得那么深,似乎就想完全依赖空目了。

「……我知道了」

空目点点头

随后,空目应该会来到外面,用手机联系去“黑衣”。

不出俊也所料,空目站了起来。可是空目刚刚离席————美术社的门便发出声音,打开了。

开门的方式非常粗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那边。

然后当大家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时,全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身穿制服的少女————水内范子正气喘吁吁地,以门神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

「……」

俊也也下了桌子。

范子跟刚才见到的时候一样……不对,她的戾气要比之前更加庞大。

而且不知为什么,范子浑身是血。

她闭着左眼,大量的血液像泪水一样从那里流出来,把那张苍白的脸弄脏了一半,制服从衣领到胸口全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顺着脸颊,从下巴凝集成珠,落下。

「小范……?」

奈奈美和裕子看到她不寻常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

武巳和棱子也摆出几近茫然地的表情看着范子。他们没看到出现在连廊上的范子,直接看到这个样子恐怕会更加觉得异常。

「————」

不久,范子开口了。

但她说出的话太过异样,让打算上前的奈奈美和裕子害怕得停下了脚步。

范子大声一喊

「————————找到了……!」

她的声音非常强烈,却又像在低吼一般压抑着,就像一只正在发出威吓的狗,声音低沉而凶狠。

范子用睁开的右眼,狠狠地瞪向空目。

逼着的左眼继续流着血,制服上的血迹眼看着越来越大。

空目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望着范子。

现场的空气冻结了。没人明白究竟在发生什么,大伙都只是望着范子异常的一样。

「……小范……这伤……」

「闭嘴!」

范子大吼

「我才不听你这冒牌货说话!」

半张脸染红的范子,面目狰狞地大声叫喊

「所有人不都跟这帮家伙在一起么!全都跟这帮家伙一伙的么!」

「……冒牌货?一伙的?」

「我会守护学长的!」

范子不理会奈奈美,一个劲地大声叫喊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学长的画也不会让你们处理掉的!」

「小范……冷静一点……」

「把八纯学长还来啊!」

范子情绪激动,莫名其妙地叫喊。

或许是由于兴奋的缘故,出血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范子大喊大叫,头发乱甩,大量的血凝集成珠飞洒出来。看到她那个样子,奈奈美向她走近,伸出手。

「小范……冷静一点」

「别靠近我!」

「关键是你的伤会……」

「别靠近我!」

范子大声叫喊抗拒奈奈美。

随后,奈奈美发出惨叫,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范子从裙子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把油画用的大型美工刀,朝着奈奈美伸出去的手一刀挥了下去。

「!」

瞬间,活动室里变得一片混乱。

奈奈美按住右手,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棱子看到这个状况惨叫起来。这一刻,范子飞快地冲了出去,挥起美工刀直扑空目。

「!」

俊也察觉到这一点,只觉背脊一阵恶寒,反射地身体动了起来保护空目。

「小范,住手!」

奈奈美在惨叫,裕子在尖叫。

但空目只是微微眯细眼睛,在原地寸步未动。

范子朝空目奋力地挥下美工刀。俊也准备抓住她的手臂,进行反击。

可是,范子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

俊也没能借助范子压上全身重心挥下的一刀,即便如此,俊也的手还是打中了范子的手臂,打偏了刀片,仅以划破空目脸颊作结。

「空目!」

俊也不禁大叫,但现在根本不是顾得上叫的时候。

范子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留情,是动真格要杀死空目。

范子回刀上挥,俊也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去接住范子的刀。

粗钝的刀片扎进右下臂的肌肉中。

「……嘁!」

俊也无视剧痛,左手做手刀状用力击打范子持刀的手。

可是,即便俊也使出了全力击打,范子还是没有将刀放开。她无视手腕上明显的剧痛,将插进俊也胳膊的刀尖挖了下去。俊也伸手本想抓住她,但她就像野兽一样躲了过去,并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

大家慌慌张张地从范子身旁退开,以范子为中心展开了一个圆。

范子紧紧握住滴着血的美工刀,用唯一睁开的那只右眼瞪向俊也。

俊也也咬牙切齿地回瞪范子。被挖开的伤口就像喷火一般释放出疼痛,血液顺着胳膊流过指尖,滴到地上。

「…………」

俊也保护空目,与范子针锋相对。

可是俊也心中感到不寒而栗。

范子的手腕应该非常痛才对。由于强行对被手刀伤过的手腕用力,损伤应该足以导致骨头开裂才对。

而证据就是,她的手腕眼看着开始肿大。

然而她还是紧紧地握着刀,对伤势毫不在意的样子。

照理说,那伤应该让她握不住东西了。当然,她的左眼也流了相当多的血,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就昏死过去了。

即便这样,范子还是若无其事地与俊也对峙着。

这唤醒了俊也脑中一段讨厌的记忆。

他回想起那个无视伤势,若无其事破坏掉自己肩膀的大迫水方。如果范子也处于相同的状态,要想毫发无损地抓到她恐怕难比登天。

俊也希望避免对她造成致命性的伤。

可是一边要守护空目,还要保护自己的身体,还能够确保范子无恙么?

俊也不愿主动进攻。他瞪着范子,一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边拼命地思考安然无恙地将她制伏的手段。

「…………」

范子正气喘吁吁。

两人相互瞪视,他们之间的时间已然冻结。

但在下一刻,范子的眼睛转向了其他地方。慢了一步才发觉她意图的俊也,面对范子令人始料未及的行动,下意识大声叫了起来。

「……躲开!」

可还是太慢了。

范子突然转身,这回发出怪叫冲向了裕子。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噫————」

没有逃跑的事件,没有惨叫的事件。裕子一下子肚子就被被刺中,紧抓着范子的手臂当场倒地。

只听到“噗滋”一声贯穿衣服或是皮肤的沉闷响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迟了片刻,奈奈美惨叫起来。

「……可恶!」

俊也连忙冲上前去去抓范子。可是范子以可怕的力量与想要将自己拉开的俊也对抗,用美工刀狠狠地去挖裕子的腹部。

「————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

「可恶!放手!」

俊也打算将范子的手从美工刀上拿开,可范子的手指就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地攥着,纹丝不动。

范子一个劲地呢喃,面目狰狞地不断挖搅裕子的腹部。裕子已经发不出惨叫了,腹部流出的血将俊也的胳膊染得通红。出血量眼看着不断增加,想要拉扯范子的手也滑掉了。俊也和范子身上,然后还有地上全都是血。这样的出血量看上去绝对是伤到了腹部的动脉,完全不觉得裕子还有救。美工刀在肉里翻搅,不断发出恶心的声音。

「————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该死的冒牌货!」

「可恶!可恶!放手啊!」

俊也大声叫喊。

即便知道裕子已经没救了,他还是拼命地想要打开范子。范子殊死抵抗,面目狰狞地继续用力。

「放手!」

俊也抓住范子的手腕,用力一拉。

随即,范子的手腕发出骨头断裂的响声。

「!」

俊也不禁放松了力量。这一刻,范子转过头去,挣脱俊也的束缚,直接将沾满鲜血的美工刀从裕子的肚子里拔出来,准备扑向空目。

裕子的血飞洒出来。

「呀啊啊啊————————————啊!」

范子再次发出异常刺耳的怪叫。

「空目!」

俊也大声一喊。

这一刻,俊也忘乎一切,朝着正要从自己身旁冲出去的范子的侧腹用尽浑身力量一拳砸去。

「——慨嚯!」

拳头钻入纤细的身体,范子的身体被轰飞出去。

俊也顿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俊也的拳头上留下了打断肋骨的明确手感,范子直接撞到大桌上又弹了起来,一路掀倒好几把椅子,发出惨烈的声音摔在了地上。

「………………」

椅子掀倒的巨大声响消失,房间里恢复到原本的安静状态。

包括范子在内,所有人都不动了。

美术室的时间……静悄悄地停止了。

隔了片刻,从倒地的范子口中流出乌黑的血。

「……喂」

俊也战战兢兢地靠近范子,心想……难道她死了么?

范子在大伙眼前如同抽筋一般抽动,又吐出了大量的黑血。俊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吐黑血是胃里面的血。

「……喂!你没事吧!」

俊也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太蠢,可是俊也现在顾不得那么多,朝范子冲了过去。

时间因为俊也的这一行动开始再度流转。奈奈美尖叫起来,棱子哭了起来,空目冷静地取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可恶!可恶!」

俊也不断咒骂。

范子似乎还有气,但身体纹丝不动。

且不提外伤,俊也不知道对内脏明显受损的人该如何进行急救措施。俊也只知道仰头的话气管可能会被吐出的血堵住导致窒息,所以根本没办法去搬动范子。

「……可恶!」

俊也咒骂自己的鲁莽。

他当时反射性地就做出了致命的行为。不管情况再怎么不正常,应该也有其他的方法。他小心提防着酿成惨剧,结果却让情况雪上加霜。

他本觉得为了保护空目,自己死不足惜。

他也想过为此而不得不杀死别人。

但是这不一样。竟然会动手去杀武巳的相识,而且她还是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这种事俊也想都不曾想过,是俊也的伦理所绝不能容许的。

他感觉,有什么搞错了。

但俊也已经认识到,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怪异”。俊也如今被迫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肤浅。

「……小裕…………小裕…………」

奈奈美的哭声回荡在美术室里。

俊也向那边看去。

裕子一副就像在祷告的样子,瘫倒在血海之中。紧紧抱着她的奈奈美,被亚纪就像抱着一样推开。

武巳、冲本,以及那个一年级学妹的脸,都定格在了僵硬的表情。

打完电话的空目无所畏惧地踏进血泊,靠近裕子。

他把手放在裕子的脖子上量取脉搏,然后朝俊也看去,对上视线之后又立刻闭上眼睛,默默地摇了摇头。

「…………可恶!」

俊也倾吐内心的憎恶。

那憎恶,是对他自己的憎恶。

那时候能够阻止范子的只有自己,然而自己却没能阻止她。

小学时的记忆,空目倒在血海中的情景发生闪回。

——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在做什么?我小时候明明发过誓,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啊!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裕子倒在血海中,范子气若游丝……而且其中一人还是自己下的手。

俊也手臂上的伤固然疼痛无比,但对自己的憎恶要比伤痛更痛上百倍。

——就凭这样就能将空目保护到底?就真的能跟“怪异”战斗了?

俊也扪心自问,但答案是“恐惧”。要是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俊也没有自信能够应付。

「…………」

俊也看看空目。

空目在血海中,正默默地俯视着裕子的遗体。

他的左脸有道刀伤。白净的脸上划出一道鲜亮的红线。

那是美工刀造成的伤。

今天好歹只是轻微的皮外伤。但明天呢?下一次呢?

俊也怀着绝望的感情看着那道伤,这时空目忽然转向俊也那边。下一刻,空目的眼睛严肃地眯了起来————用锐利的声音喊了出来

「……村神!」

这一句话,让俊也注意到空目正在注视的东西。

俊也目光一落下去,就看到倒在脚下的范子睁开了眼睛,用那唯一的右眼看着俊也。

「!」

俊也还没开始担心,便被那眼神震慑得向后退开。

范子内脏受损大量吐血却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俊也想起水方,感到不寒而栗。

……在众人的注视下,范子站了起来。

她用手撑着桌子,在上面留下大大的血手印,同时缓缓地原地站了起来。

全身在血里泡过的范子,现在就像一具僵尸。血从透湿的上衣和裙子上滴落,顺着雪白的腿往下滑。

可是范子的右眼充满明确的意志之光,狠狠地瞪着俊也。

「…………八纯学长……由我来守护……」

范子开口了

「所以把八纯学长……还来…………」

她张开流着黑血的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比起这些言语,范子那只眼睛更加吸引俊也的注意。

因为范子唯一睁开的那只眼睛,就像狗的眼睛。那是为了保护主人与敌人抗争、战斗的狗的眼睛。

俊也对那样的眼睛非常熟悉……因为,那就跟自己的眼睛一样。

可是范子现在的眼神,是充满失去主人的悲伤和愤怒,悲痛欲绝的眼神。那是可悲的,可怕的,而且凄烈的狗的眼睛。

满是鲜血的狗的眼睛,瞪着另一只狗。那是想要为主人报仇却敌不过敌人的护卫犬,感到痛惜的眼睛。

「…………」

范子呻吟着环望众人。她就像将所有人都当做敌人一样,用那种敌视的眼神瞪着所有人,然后说道

「……八纯学长…………」

那悲痛的语言,就像是在向神明祈求救赎。

范子念诵着八纯的名字,视线忽然移开,看向了地板。

在她视线的方向上,是之前脱手的美工刀。美工刀上只有一块被紧紧握住的形状没有沾到血,上面写着物主的名字。

八纯启

范子的执念让令人起栗。

她紧紧盯着地上的美工刀,表情悲痛地扭曲起来。

下一刻,她转过身去,以完全不像身负重伤的速度冲出美术室,逃走了。房间里一片杂乱,充斥着血的气味。

「…………喂!」

俊也追了上去,但于事无补。看到范子样子的学生们惨叫起来,声音从走廊那头传了过来。

随后只留下了这片空虚的惨状。地板被鲜血还有乌黑浑浊的血液彻底弄脏,就像两种颜料相互交融一般,创造出一块凄惨的调色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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