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不着。
在深夜充满屋内的冰冷黑暗之中,圭子睁着眼睛。
她在自己的寝室里,躺在床上。
圭子就像小孩子一样蜷缩着手脚,缩在被窝里彻彻底底地兵器舍弃。
夜晚的寒气充斥着寝室之内。寒气将圭子的生活气味从屋内一扫而光,让房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空间。被子里的体温,如今是圭子在这个房间里唯一拥有的东西。在这片黑暗之下,只有这个小小的茧里面是圭子的领土。
「………………」
在黑暗中,圭子一味地屏住呼吸。她感觉充斥着这个房间的寒气之中住着什么东西,生怕被那东西发现一样。
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早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适应黑暗的眼睛里,映照着化作暗影的熟悉房间。在这个只有阴影的世界中,已经没有圭子的味道,已然化作死气沉沉的冰冷世界。
圭子直直地凝视着这幕情景。
在漆黑的视野前方,可以看到桌子,以及一头的壁橱的门。
壁橱的门,耸立于黑暗之中。
到头来,圭子还是拿不出勇气,一次也没有打开过那扇门。
她不敢检查那里面,就连现在这样注视着那扇门,都让她害怕得不得了。对于圭子来说,那个漆黑朴实的壁橱门,已然化作一扇禁忌之门。
「………………」
圭子正直直地凝视着根本不想去看的景色。
要想不看,只要闭上眼睛就够了,但她现在非常清醒,毫无倦意,不看的话反而让她更加惶恐不安。
所以,圭子在黑暗之中,睁大眼睛,凝视着那扇门。就好像她相信只要盯着这片停滞的黑暗,这片黑暗就不会动起来一样。
就好像在玩“不倒翁倒下了”(※注3)一样。
可是,这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极尽扭曲的儿童游戏。
为了不让屋里的黑暗趁她闭上眼睛不见的时候动起来,为了不让任何东西从黑暗中出现,为了不让某种东西从壁橱中探出头来,圭子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这个黑暗笼罩之下充满寒气的屋子。
在漆黑的房间里,圭子孤零零地一直监视着。在如同玻璃般冰冷的寂静中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
圭子静静地呼吸充斥屋内的寒气。
羽间市黑夜的寂静渗透进屋内,让圭子产生了一种,就像唯独这间屋子从世界隔离出来的错觉。
这是个黑暗朦胧的,没有色彩的世界。
这个屋子,已经不属于人类的领域。
「………………」
圭子侧卧着,维持面对一侧的姿势,一直凝视着房间。
视线非常清晰。这个房间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毫无倦意。
那东西,就在那个壁橱里。
「………………」
寂静。
————咯吱、
寂静之中……传来微小的声音。
「………………!」
在这一刻,圭子的身体在被窝里缩紧。
她感觉到那小小的倾轧声,十分微弱,但又十分明确地从壁橱里传了出来。
那是某种东西压在壁橱里面发出的微弱声音。
在那之后,寂静再次支配了房间。
可是对于圭子来说,屋子已经变得与前一刻截然不同,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充斥着停滞的黑暗,死气沉沉的空间。
「………………」
圭子感觉到了气息。
在房间的黑暗中,散发着某种东西正在呼吸的声音。
壁橱的门耸立在黑暗笼罩下的房间内。圭子的视线无法从那个黑色轮廓之上离开分毫。
呼唔、呼唔……
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非常大。
视线前方的柜门,看上去仿佛正悬浮在黑暗之中。
在那里,气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某种东西在那里正散发着气息。
————咯吱、
有动静了。
不行了,不行了。里面的气息在拧动身体。
那东西正想要过来,正隔着柜门直直地注视着床。
————咯吱、
那东西,把手放在了柜门上。
正准备把门打开。
————咯吱、
不行了。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咯吱、
空气……略微动了起来。
接着……
————————吱
随着细微的响声,柜门微微地、微微地、微微地——————打开了。
「………………!」
圭子已经无法忍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视野被黑暗所封闭,只剩下那个壁橱。可是由于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的气息反而愈发鲜明。她的耳朵、皮肤反而开始更鲜明地感知到屋内的情况。
她的牙齿剧烈地哆嗦起来。
在被窝这唯一的境界线之内,温度开始急剧下降。
这或许是开始在全身蔓延开来的恶寒所造成的,然而区分那种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嘶……壁柜毫无声音地打开。
瞬间,一股异样的寒气从柜子里流窜出来。在闭上眼睛之后的黑暗中,圭子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那个情况。那东西把手从柜子里伸出来,正在打开柜门。
那东西,就在那里。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圭子的脑袋里全都是牙齿哆嗦的声音。
可是那细微的声音和气息异常鲜明,那种杂音根本掩盖不住。
瞧吧,柜门正在打开,缝隙已经足够那东西应该钻出身体。
从那里,手呼地出现,朝这边伸过来。脚从壁橱中,下到了地面上。
————轧……
地板微微作响。
脚下到地板上,身体的重量令地板倾轧作响,那东西,缓缓地来到这间屋子里。
「………………」
圭子的脸,感觉到了视线。
那东西维持直直注视圭子的状态,站在壁柜前面。
化作人形的冰冷气息,正站在房间中央。
屋内的空气飞快地变得可怕,变得冰冷。
纵然闭着眼睛,那一样的气息依旧鲜明可辨。
那东西化作人的形状,但根本不是人类。打个比方,那就像“死人”的肉所散发的气息。那就是在黑夜的寒气之中阴沉呼吸着的“死亡”气息本身。
那东西以就像倾斜的身体的迟缓动作,迈出了一步。
————轧
地板……发出响声。
那东西……靠近一步。冰冷的气息逐渐逼近。
————轧
要来了。
————轧……轧……
那东西踏着地板,朝圭子走过来。
啪嗒……啪嗒嗒……
微弱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那东西将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是从身体里滴落的,某种粘稠液体发出的声音。
那东西慢慢靠近……走过屋子,朝着圭子躺着的地方慢慢靠近。
随着那东西接近,圭子开始感觉到微弱的呼吸。那东西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那不是人类的呼吸。
————轧
要来了。
不要……不要……!
圭子在心中一遍遍地叫喊。
恶寒已经扩散至全身,紧紧抱住的肩膀正在颤抖。紧闭的眼睛,用力到感到疼痛,嘴巴就像抽筋一样不停地呼吸。
还差三步。
————轧
两步。
————轧
一步。
————轧
然后,那个气息————停在了床边。
那个气息正直直地看着圭子。
不要……不要……!牙齿嘎啦嘎啦地作响,内心发出哀嚎。紧闭的眼睛里,浮出冰冷的泪水。
「………………」
气息,不动了。
那东西在只是在床的异变,直直地,愣愣地看着圭子。
————不好……啊…………
圭子在床上一个劲地颤抖着。
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也好,心中发出的哀嚎也好————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吸收,任何人都注意不到。
“怪异”,一直就站在那个地方。
※注3:“不倒翁倒下了”是日本的一种类似捉迷藏游戏,类似我过得红绿灯停。规则中,鬼只要盯着逃亡者,逃亡者就不能活动。
2
「!」
深夜两点,武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武巳瞬间惊醒。
「唔哇!」
武巳连忙从床上起身,连忙按住枕边的手机,首先不是去看是谁发来的邮件,而是先向同寝室的冲本看了过去。
在这个静悄悄的夜晚,手机的声音特别响亮。
所幸睡在隔壁床铺的冲本没有醒来的迹象,武巳暂且松了口气。
「哎……」
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
之前正在睡眠的身心因为突然醒来,就像被灌入了沉重的气体一般迟钝。
武巳在黑暗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喘着气。只有手机屏幕上的刺眼亮光,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看来他在睡前完全忘记把手机调成震动了。
看寝室里这么安静,想必手机铃声肯定传到周围的寝室里了。
说不定,还有人被那声音吵醒了。武巳反射性地按下了按钮,让手机安静下来,然后才向屏幕看去。
「谁啊……」
武巳以刚醒的那种沙哑声音嘀咕起来。
在黑暗中发光的画面,切换成了邮件的阅览画面。
看来来的不是电话,而是邮件。只见邮件的发件人一栏写着“日下部棱子”。
「棱子……?」
看到棱子的名字,武巳皱紧眉头。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武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武巳以急切的动作切换到邮件文本的阅览画面。小小的黄面中,浮现出一行文字。
我在女生宿舍大门口等你 小崎摩津方
「………………!」
一看到那个落款,武巳顿时血气丧失。
武巳呆了一阵子之后,慌慌张张地从床下面拿出了鞋子,然后一边留心冲本一边打开窗户,将鞋子丢到了外面。
*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所笼罩。
那个化作少女模样的东西,正伫立在那片闭锁于黑暗中的天空之下。
他身披黑色风衣,嘴上挂着扭曲的笑容。那对仿佛从下方被人瞪视的双眼,只有左眼剧烈地颦蹙着,摆出奇怪的表情。
那张天真无邪的少女面庞之上,眼中充满了老奸巨猾的光辉。
那东西向走近的武巳看过去,嘴巴弯成笑的形状,开口说道
「……来了么」
那个声音低沉而沙哑,完全不像平时的棱子。那东西有着棱子的外贸,用棱子的声音说话,但绝对不是棱子本人。这件事对于武巳来说,早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小崎……摩津方」
「总算来了呢,少年」
占据棱子身体的小崎摩津方露出开心的笑容。
武巳面容僵硬,无言地点点头。武巳知道总有一天会发展成这种情况,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宵真暗呢」
摩津方说道
「此乃魔物出没之夜」
摩津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喉咙深处咯咯咯地发出笑声。
他光是这么站着,样子便与棱子判若两人。由内在产生的面部表情,眼睛里急速的光辉……最关键是那股气场,与棱子截然不同。
如果让不是很了解棱子的人看到这个样子的摩津方和普通的棱子,可能不会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气场,跟原本的棱子就是有着如此之大的差距。
而且那个气场本身便超乎人类的范畴。那是犹如将能够震慑住见者,令其服从于自己的“存在”本身浓缩后形成的压倒性的气息。
那就是……那个“魔法师”的气息。
武巳根本拿不出勇气去违抗他。
武巳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类。就算他不拿棱子当人质,武巳的反抗也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
「……」
武巳看了看棱子的脸,从那表情上看不出丝毫棱子该有的神态。
可就算能够看到也没办法。
武巳感到几分紧张,靠近摩津方说道
「……找我……什么事?」
「好啦,别心急。还有段时间才到时辰」
摩津方含着笑答道,然后背对正门停在黑暗中。
他的脚分开与肩同宽,腰杆想军人一样挺得笔直。那样的姿态虽然营造出某种威慑力,但没有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老人那种高压的态度。
然后摩津方说道
「我们来稍微说说话吧」
武巳下定决心,说道
「那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
此言一出,摩津方便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说道
「……喔?说来听听」
「你平时,究竟是哪一个?」
武巳这么问道,然后接着说道
「我知道现在你是小崎摩津方,可平时你究竟是哪一个?我到现在都搞不清,嚷着附身去动起来的究竟是你还是棱子」
这个疑惑在武巳心中一直悬而未决,致使他一直不好把握与棱子之间的距离。如果平时的棱子就是棱子本人,那武巳便有违本意地与棱子制造了隔阂。
这是武巳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所以武巳不论如何也想把这件事弄个清楚。
「……哼」
可是摩津方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饶有兴致地向武巳看去。然后,他贴在嘴上的那个假笑,忽然开心地咧开了。
「一口开就套别人话可不行啊」
「……!」
摩津方笑了
「我无意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样才更有意思」
「唔……」
摩津方说出这些让武巳沉默之后,反过来向武巳发问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
「你————想把我从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赶出去对吧?」
「!」
面对这个提问,武巳支吾不言。
「唔…………呃……」
「没什么好隐瞒的,那种事我再清楚不过」
摩津方说道
「我这么问不过只是确认。你要是想让我从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出去,那就要协助于我」
「什……!」
武巳哑口无言。他完全搞不懂摩津方提出这种要求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摩津方开心地看着吃惊的武巳。
武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嘴里把话挤了出来
「那种话……我怎么可能相信……」
「吐露心声了呢」
摩津方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武巳连忙捂住嘴。
「!」
「很好很好,这才对啊,就应该这样」
摩津方看到武巳的反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用那老奸巨猾的腔调,就像说悄悄话一般向武巳说道
「你害怕我」
「…………」
「你害怕我,不相信我,是正确的。若非如此,我也无法信任你」
「…………」
「现在,我让你协助于我。作为酬劳,我会放弃这个小丫头」
「!」
武巳吃了一惊,摩津方注视着武巳的眼睛
「我要差遣你,并把这个小姑娘还给你以作交换。这是一个简单的交换。那时候我不就已经说过了么?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那种事我怎么……」
「诚然,你不需要相信。但你没有选择权」
露出邪恶笑容的棱子的脸,向武巳贴近。武巳不仅将脸偏开
「……你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服从于我」
「怎……」
「有错么?」
「那、那还不一定呢」
武巳将目光从窥视自己的摩津方身上移开,好不容易说了出来
「只要我告诉陛下,陛下一定会将你这种东西消除掉。你会像以前那样,被再次赶出棱子的身体……」
唯独在这个情况下,这句话未必是不是发自真心。
到了这个地步,武巳早已抛弃了觉悟。
他害怕眼前的“魔道士”,所以他说出了那番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口的瞬间,那句话超过一半是认真的。
「……是么?」
但是,摩津方对武巳说出话却付之一笑
「我想已经太迟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脸去汇报那种事?」
「唔……」
「你已经知情不报了,对不对?想必他们肯定会非常愤怒吧。你的行为,等于是明知同伴的灵魂深陷危机却视而不见」
武巳被戳到痛处,不做声了。摩津方突然放松了那逼问般的口吻,说道
「你选择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但是,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脆弱的少年」
「咦……?」
武巳感到吃惊。
「很明显,你已经无计可施了。因为在那个雨夜,我复活所需的准备已经完成了。从那一刻起,我随时都可以轻松冲破你们这种外行人布下的网。而现在,你们已经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摩津方的话语中充满自信。与此同时,摩津方左手从外套后面闪现出来。
「!」
刹那之间,一把匕首泛着哑光指向了武巳的咽喉。刀刃在黑暗中焕发着暗淡的光,是一只黑檀木柄的大型匕首。面对近距离伸向自己的刀刃,武巳极力地将身体向后撤。摩津方看到武巳这个样子,扬嘴一笑
「……这东西啊,是“魔女的短剑”」
「魔……魔女的短剑?」
「是魔女用于仪式的短剑。这把匕首就是以那种概念铸造出来的。本来只是用来收藏的,现在把它挖出来了。虽然当时觉得很可笑,不过跟我现在的姿态是不是很配?」
「………………!」
被这么问道,武巳完全无法回答。
「这是我现在的“魔法武器”」
摩津方说道
「以“魔法武器”护身的魔法师,无人可阻」
然后他将刀锋收了回来。
可是,即便眼前的利刃消失了,武巳的紧张仍旧没法平息。他感觉已经不在的利刃,仍旧指着自己的喉咙。
摩津方笑道
「……所以,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你、你指什么……」
「你避开了与我之间无谓的争斗」
武巳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摩津方听了之后就像教导武巳一般娓娓说道
「你们是赢不了我的。你或许有自己的想法瞒着没有说,但就结果而言,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
「你非常明智地防止了你们受到进一步的损害」
「………………」
「然后,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我决定放弃这个女孩了」
但是,武巳不相信摩津方的这句话,就像呻吟一样说道
「为……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摩津方露出笑容,答道
「这个小姑娘确实拥有着非常合适的灵魂,但制约也不少。最大的障碍在于,她跟那个带着“神隐”的小子是一路的,这对我来说难免有些麻烦。而且我本来就根本没必要执着于一两具这样的肉体。我是怎样的存在,你应该也清楚」
摩津方嘹亮地说道
「如今,我拥有无限的时间。我不会愚蠢到拘泥于这种短暂效益。所以,我决定将她还给你。对我来说,这个小姑娘的容器只是个有价之物,只要你能为我创造足够的价值,我完全可以把她交还给你」
「………………」
摩津方用双臂紧紧抱住棱子的身体,向武巳示意。
「为我效力吧」
「………………」
「你可是有充分的理由听从于我」
「理、理由……?」
「诚然。你不过是一介“凡人”,这便是理由。你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对吧?那么你应该明白,不管我到底想不想把这个小姑娘还给你,你除了相信我说的话,为我效力之外,都别无选择」
「凡人……」
武巳呢喃着向摩津方看去,紧绷的身体中散去力量。
没错,武巳终归只是一介凡人。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中,无法凭自己的意思改变任何东西。既然如此,只要能做的就只能尽力而为。不论最后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结局,都只能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
武巳重拾了那份觉悟。
武巳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依赖空目,由自己来拯救棱子。
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有一线曙光,哪怕会被骗也值得一试。
摩津方询问
「意下如何?」
武巳正准备回答,可魔镜方忽然朝身后的漆黑森林转过身去。
「————时辰差不多要到了呢」
「……?」
武巳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摩津方再次向武巳转过身来。
「时辰快到了,我就告诉你吧」
「咦……?」
「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现在这所“学校”是怎样的东西」
「什……什么意思……?」
摩津方向武巳投去扭曲的笑容。
「……过来,小子」
然后摩津方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女生宿舍的大门。
看到摩津方一步一步地走进去,武巳慌张起来
「这……我怎么跟进去啊……」
「无需惊慌,没人会注意到你」
「怎、怎么会……」
「虽说你只有弱者的潜质,只能够受到影响,但你应该也能“看”到。所以,你就去感受吧,感受一下应该就会明白了」
武巳丢人地呻吟起来,但还是追着摩津方走入大门,随即————他便不自主地感受到那个“空气”的变化。
————叮铃
微弱的铃声不知从哪儿传了过来。
瞬间,院中充斥的空气令武巳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武巳一进门变感受到那既不像夜晚的空气也不像寒气的空气,密度增加了好几倍。寒气渗透厚厚的衣服,从皮肤渗进骨头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吸进去的空气粘性增加。
冰冷的空气从口腔灌进肺里。
在这片被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森林所覆盖的女生宿舍院地中,视线前方的摩津方向武巳转过身来,扬嘴一笑,说道
「……欢迎来到另一座“山”,即另一所“学校”」
武巳正准备去问这话的意思,但在目光发现对面那些东西的时候,彻底噤若寒蝉。
武巳忙让地望着那一幕。
武巳对看到那一幕感到后悔,却又无法将目光从那幕情景上移开。
「………………」
摩津方深沉地窃笑起来。
武巳的喉咙下面漏出透冷的气息。
在武巳眼前展现的情景,是几幢女生宿舍。从正门进去,来到正门广场上之后,仿佛淹没于林海之中几幢女生宿舍尽收眼底。
而且,一切异常皆归集于此。
「这就是那个〈仪式〉的实情……」
摩津方用沙哑阴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在林立的女生宿舍上,有几扇窗户敞开着。
然后从武巳的角度能够看到的大量窗户之中,一个、两个……不对,还有更多更多,几乎所有重护中都能看到惨白惨白的人影站在玻璃窗旁,就像贴在窗户上一样。
「…………………………!」
武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表情定格在瞠目结舌的状态,望着那一幕。
那一张张“脸”非常诡异,明明清晰得能够分辨它们各自脸上的表情,但却有完全无法分辨它们的个性。那些“脸”都同样歪成笑的形状,从窗户望着外面,直直地俯视着武巳,令武巳毛骨悚然。
表情坏掉,轮廓崩溃的“脸”、“脸”、“脸”……
被无数张“脸”俯视着,武巳每一寸皮肤都冒起鸡皮疙瘩。
从这里能够看到的几乎所有窗户,都挤满了“那些东西”。难以相信那是供学生生活的地方,那就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幽灵群屋”。
「……看到了么?」
摩津方向动弹不得的武巳说道
「这就是“学校”现在的姿态。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你们又能做什么?」
「………………!」
「所以,我让你协助于我」
摩津方从喉咙下面发出阴沉的笑声。
「以世间的超自然主义者们的说法,本来“魔法师”的正确存在形式似乎是“善良的魔法师”。那么,我就承担起那个职责好了。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得到了永恒,有时这种“使命”就像游戏一样,很有乐趣呢…………」
…………………………
…………………………………………
3
————那些“魔女的使徒”做出宣战之后,过了一晚。
这一天的造成也没有迎来任何变化,再一次展现出平凡的清晨校园风景。
今天依旧延续着这几天阴雨连绵,天亮后黑暗依旧未能完全消散,冷飕飕的早晨在乌云密布的灰色天空下展开。即便如此,在此情此景中走过的学生们依旧朝气蓬勃,就像从阴沉的清早空气中游离出来一般,为上学的风景装点上亮丽的色彩。
距离上课的时间还很充裕,穿过正门的学生们都很放松。
学生们的脚步声和女生们的谈笑声,回荡在这间山中学校的之中。
今天,校园生活再次开始。
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
………………
在这样的景致中,俊也他们早早地便来到了学校的美术室,从窗户俯视着校庭。
俊也等五名文艺社员,再加上菖蒲、冲本和圭子,为了讨论圭子和那个“怪异”的事情,提早在这里集合了。
俊也等人在这间来过不少次的美术室里,围在一张大桌子周围。在他们到场的时候,冲本和圭子已经先到了,正坐在椅子上等待大家。
「来的可真早呢」
「还好,我还是放心不下,所以睡得不是很踏实……」
亚纪对两人说道,然后冲本对亚纪这样答道。
「而且我们是寄宿生,到学校就一下的功夫」
冲本这么说着,迎接了大伙。
「木村好像也是,到的比我还早。不过武巳那家伙,我起床了都没起来呢……对吧?」
话锋转向了武巳,武巳基本六神无主地答道
「啊…………嗯」
「…………喂,还在犯困啊」
冲本对武巳的反应露出苦笑,耸了耸肩。俊也感觉自己这是头一次看到冲本硬着头皮也要笑的样子。
想来,俊也他们到这间美术室的时候,基本都是出现严重状况的时候。与以往相比,今天的集合接近于普通的事后报告,的确还算比较平和。
「……于是,武巳也不在,也就什么可做了的」
冲本没有看出俊也的感想,接着说道
「前面我问过木村情况了」
「…………」
冲本这样说道,迅速进入主题。
「……是么」
将菖蒲留在一旁的空目面无表情地答道,点点头。
俊也的感觉和现场的气氛,都在无意识间紧张起来。
圭子在冲本身旁蜷缩着身体,低着头,用长长的刘海遮住脸,不去面对大家的目光。
俊也心中感到诧异。
——莫非她是为了挡住脸才把头发留那么长的么?
她一个人明明能够好好说话,可是和冲本他们在一起必然就会变成这样。
「于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空目立刻开始推进话题。
听到这个提问,冲本以一副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对空目答道
「她说什么也没发生」
「………………」
微微的安心氛围在现场流动起来。
「换了屋之后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我也放心了啊。要是又像八纯学长…………那样的话,我实在受不了啊」
冲本说到一半支吾了片刻,然后这样说道。
冲本的表情阴沉了几分,大家不再继续谈及此事。
棱子不想气氛沉默下来,对依旧垂着头的圭子说道
「嗯……是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是……」
圭子微微抬起脸,简短地应了一声。
俊也很清楚这种细心的事自己做不来,所以没有去管她们,目光转向了空目,说道
「……空目,情况如何?」
空目交抱双臂,轻描淡写地答道
「维持现状就行了」
「这也太简单啊……」
「采取措施后,她身边没有再发生任何怪事。既然这样有效果,那么保持下去就好。道理非常浅显」
「………………」
俊也感到有些不满,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不满。
俊也对现状总是莫名地感到焦躁。
这种焦躁感,在“魔女的使徒”宣战之后……不对,在更早以前便一直存在于俊也心中。
俊也感觉,长此以往可能会发展成无法挽回的情况,但俊也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过是毫无根据的错觉。
无法确定对手的情况,所以感到不安。
因为自己不确定,所以感到不安。
而且,他们这一帮人也让俊也感到不安。以俊也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去被动接受。
「空目」
「……什么事?」
「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么?」
「是的,没问题」
即便如此,空目还是这样说道。
「如果今后发生什么异常,要迅速向我们报告」
空目对冲本和圭子这么说道,看到冲本点头之后,空目也微微点头。
「……后面是我们的问题」
然后空目就只说到了这里,维持着插手的姿势眯起眼睛,将那冰冷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窗外。
*
俊也等人离开了美术之后,然后过了一阵子。
「……到头来,我们要怎么办?」
等下还要上课,一行人在去活动室拿东西的路上。亚纪走在连接活动楼的走廊上时,忽然这样问道。
「咦?」
「……怎么?」
听到这话,武巳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走在前头的俊也也转向了身后。走在俊也后面的空目向亚纪扭过头去,无言地用那个眼神看着亚纪。
「我们要怎么办?」
亚纪重复了一次。
基本走在最后面的亚纪停下脚步,交抱双臂看着空目。
俊也问道
「……喂,你说什么?」
亚纪瞥了眼俊也,又把目光放回空目身上,说道
「那个木村的事情这样就算结束了。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讨论出结果吧」
「……什么?」
「『后面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么?」
亚纪这么说到,眯细了眼睛
「我想先听你说说这个事」
「…………」
听到亚纪所说,空目轻轻哼了一声,随后静静地张开嘴
「……木户野说的没错,那是我们迟早必须面临的问题」
空目说道
「我们已经没必要再对木村圭子本人多做什么了,恐怕要从其他地方着手才能找到根本上解决该“现象”的方法」
「……」
俊也听到这话,胸口涌上一阵安心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种不同于之前的不安。
「……那要去找什么?」
「不设法处理那个〈仪式〉本身就什么都解决不了。那是让许多人进行仪式,并对其中具备潜质的人造成影响的手法。就算只解决木村圭子的事例,牺牲者极有可能依旧会层出不穷」
但俊也对于这个观点说出了自己看法
「可是空目啊……」
「什么?」
「即便如此,设法解决木村圭子的问题,便能确确实实地解救一个人喔」
俊也接着说道
「而且解决一个人的问题说不定也能解决所有人的问题。我们手上完全没有线索,木村圭子的事情说不定能成为线索喔」
这番话看起来像是提议,但更像是掩饰。跟圭子产生过联系后却又放着不管,俊也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抛弃』她,心情很不好受。
「……不无道理」
空目答道
「从木村圭子的事情出发寻找,肯定能够找到线索吧」
「既然这样……」
「但前提是把让她回到原来的房间,让事情继续推进呢」
空目这番话让俊也哑口无言。
「而且那里是女生宿舍,我们没办法进去监视。“怪异”要是发生在我们顾不到的地方,我也无法阻止。那等于是见死不救」
「………………」
这样可能才是对的,俊也无话可说了。
「所以,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过多地跟她发生瓜葛」
空目说道
「线索确实断掉了,但我不想刻意对帮过一次的人见死不救」
俊也完全没话反驳。
可这时候,棱子轻轻地举起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棱子畏畏缩缩地对空目说道
「……那、那个,魔王大人。没有可能是……不会致命的情况?」
「不会致命?」
「那个,那东西不是『座敷童子』么?虽然很可怕,但也可能不会致命吧,我觉得……」
棱子继续说道
「因为,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人被『座敷童子』害死…………啊,不过太可怕了,果然还是喜欢不起来呢……」
棱子兀自点点头。
「对不起,当我没说吧」
棱子这样说道,把手放了下来。
可是,俊也对这个不曾设想过的假设感到有些吃惊。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情况会好上一些。但空目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虽然不能排除那种可能,但很可惜,致死的事例确实存在」
「咦?是这样啊……」
「虽然故事不是发生在日本,其实欧洲也有与『座敷童子』十分相似的传说」
「…………」
大家对空目的话都有些吃惊。
「那是与日本传说中的『座敷童子』同类的故事,有知名作家或政治家在默默无闻的时候遭遇过『座敷童子』的故事。这应该就是欧洲版本了吧。总之属于翻译过来叫做『光妖』的一种鬼故事」
空目这么说道,静静地开始解说
「据说这个故事的起源在德国,属于“被父母杀死的孩子”这一类型」
「…………」
「就跟上次讲的“若叶之灵”很像呢。就是小孩子会在特定的屋子里出现的这类故事。里面最出名的,是英国流传的一个鬼故事」
「英国……」
武巳嘀咕了一声。
空目开始讲解那个故事
「这是英国政治家,后来被称为卡斯尔雷爵士(※注4)的人物传记之中的一段故事。这位卡斯尔雷爵士在参加陆军的时候,在配属地的爱尔兰迷路,误入一幢大屋。大屋已经招待了其他客人,没有多余的房间供卡斯尔雷爵士使用,于是管家将那个“少年”的房间借给卡斯尔雷爵士留宿。卡斯尔雷爵士毫不知情便住了进去,夜里壁炉中的火熄灭,爵士目睹到了身体发着光半透明的少年。
第二天,他向大屋主人说起此事,然后主人训斥了管家的做法。这便是“发光少年”的典故由来。据说那个“发光少年”会在留宿在那个房间的客人面前现身,令看到他的人带来极尽荣华,但有时会突然横死。然后正如预言所说的,卡斯尔雷爵士从军中退役之后以政治家的身份崭露头角,成为了多部大臣」
「………………」
「可是他的成功反而招致别人对他人格的深深猜忌,最后他因工作压力而罹患精神疾病,被幽禁在别墅中。由于他行为诡异,因此他所持的刀具被全部没收,可有一次他还是偷偷带了把刀,用刀刺进了自己的喉咙。这就是卡斯尔雷爵士的传记,是一篇广为流传的史实」
「………………」
这个故事的梗概与日本家喻户晓的『座敷童子』确实非常相像。
但是……
「除了最后必定会横死之外,与日本的『座敷童子』完全相同」
空目说道
「这样的例子也是存在的,因此不能盲目乐观。对于我所顾不到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
然后空目作出结论
「线索断掉的确可惜,但并非完全无法挽回。我们应该思考别的方法,改日再做讨论」
「………………」
大伙都沉默下来。
空目缓缓地环望大伙,问道
「现在大伙还有意见么?如果没有,现在就先这样吧。已经快上课了」
然后空目转过身去。
亚纪急忙开口
「……喂,恭仔」
空目转过身去。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亚纪露出非常老实的表情说道
「现在需要线索对吧」
「…………」
「那么这样如何?我来进行那个“童子大人”的〈仪式〉。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在恭仔顾得到的情况下制造出线索了」
「什……!」
听到亚纪的提议,周围的人全都表现出吃惊反应,反观空目却依旧冷静。
「这、这怎么可以啊,亚纪……」
棱子吞吞吐吐地对亚纪说道。武巳则彻底无言以对。
俊也也很吃惊,但没有其他两个人那么吃惊。他虽然完全不赞同这个方案,但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方法。
「………………」
菖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亚纪。
空目扭紧清秀的眉头,说道
「免谈」
「可是……」
「这个方案不作考虑。风险和效果都不清楚却刻意以身犯险,纯粹只是用安危来开玩笑」
随后,空目向活动室走了出去。
「啊……」
亚纪将手伸向空目的背后,然后又心灰意冷地将手放了下去。
「…………」
可以看到亚纪低着头,轻轻地咬住嘴唇。可是亚纪又立刻把脸抬起来,摆出一副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表情,说了句「走吧」催促棱子,便朝着活动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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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卡斯尔雷爵士指罗伯特·斯图尔特,第二代伦敦德里侯爵。他曾任英国外务大臣,于1814年至1815年代表英方出席维也纳会议,后来因工作过劳而精神失控,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