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放学的铃声在空荡荡的校舍中遥远地回荡起来,暗淡的红光照进窗户。
武巳漫不经心地站在走廊正中央,漫不尽心地望着笔直延伸的走廊。
走廊上一侧是外窗,另一侧是教室的内窗,全都遵循透视关系笔直向深处延伸。天花板、地板、墙壁,构成走廊的四个面既没有摇晃也没有扭曲,井然有序地在武巳身前身后笔直延伸。
走廊虽是中空结构但非常牢固,将这所建筑从头至尾一线贯通。
靠外侧的墙壁上镶着一整排大窗户,青铜色的窗框精致而冰冷,上面缀饰着古风装饰,与通常提到学校窗户时所联想到的廉价窗框截然不同,给人城堡般坚固的印象。
校舍外面贴着十分讲究的砖纹花砖,窗户成排成排地嵌在坚固的墙壁上。
窗外的天色如夕阳般一片赤红,令人不安的红光隔着玻璃投射进来,将长长的走廊染成鲜红色。
在这不管影子还是光线全都化为红色的走廊上,武巳只是呆呆地站在愣在原地。
从发着红光的窗户内侧看不到外面,只有光线单方面地从窗户里透进来。
光线充满并贯穿走廊,照耀靠教室的内窗。红光穿过玻璃,亮堂堂地照进教室里,让玻璃展现出本来的姿态,变成一块透明的板,令一间间教室看上去就像装满学生的大水缸。
…………不对。
教室之中,根本没有学生。
在红光染透的教室中,满满装着的全是“肉块”。有的坐在座位上,有的在教室里到处走动……那些化作人形的东西,有时就像气力用尽一般轮廓发生扭曲,变成发白绵软的尸肉色肉块。
人形的肉块就像在普通的学生们一样,在教室里蠕动着。
那些连面部造型都未确定的不定型尸肉造型物,有的坐在座位上,有的到处走动,有的就像在聊天一样聚集在教室的角落。
一个东西的表面蠕动着,连脚的长度都没有确定,以诡异的脚步不断向前走。一群骇人的肉块就像在模仿人类对话一样,孔洞一般的嘴依次成型,就像在说话一样翕动,随后又被溶化的肉所掩埋。
融化的肉块模仿着学生,在教室里生活着。
就算不用到处张望也能明白,不管前面还是后面,布满走廊的所有窗户之上都展现着完全相同的场景。
在这个一片死寂缺乏现实敢的赤红世界中,诡异的戏剧无休无止地上演着。
在仅隔一扇窗一扇门的那一边,无数可怕的“没能成型之物”正绵软无力模仿着学生的样子。
但是,仅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所见之处完全没有会动的东西。只有鸦雀无声空无一人的通道,在红光的照耀下死气沉沉地向两头延伸。
没有任何东西从教室里出来。
不时有东西会贴在玻璃上,张开眼睛一般的空洞看着武巳,不久又全都像放弃了一般,无一例外的离开了窗户。
就好像那薄薄的玻璃窗,拥有着不可侵犯的厚度。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绝对无法到教室外面一样。
「————小子,怎样?这就是你曾窥见冰山一角的,“另一个学校”」
一个阴沉沙哑的老人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武巳转过身去,只见一位身材魁梧披着黑色外套的老人正站在那边。
他直立的姿势十分挺拔,双手绕到腰后,活像一位军人。然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唯独左右激烈颦蹙,挂着那个仿佛在嘲笑一般的笑容。
「这是与你眼中“物质界”紧密相接,存在于其背面的另一个世界,“精神界”」
老人说道
「这里可以称之为“异界”。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精神体”」
眼前的小崎摩津方是武巳在过去在照片上看到的老人模样。他在赤红的走廊上与武巳面对着面,用缺乏现实感的遥远声音,向武巳讲述
「然后这便是于“异界”构筑而成的,另一个学校的模样」
摩津方在深邃走廊的布景之前,说道
「你应该也看到过几次,但由于神与恶魔与人类精神综合之后所形成“异界”会发生变迁,根据看待方式的不同,也会呈现出多种姿态。我想,你这是头一次看到这所学校作为『堰』的姿态吧」
「………………」
武巳听着他说的话,看着这幕情景,然而却没有恐惧,没有感触,什么感情也涌现不出来。这让武巳感到困惑。
「啊,你对自己的内心活动感到不对劲了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武巳正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摩津方说道
「动摇在这个世界中是很有害的。因为自我一旦崩溃,就连肉体的形态都保持不下去。因此,在对你那彻底开放的知觉调整至适合“异界”的时候,我也暂时剥夺了你的自我。你现在既不会感到恐惧,也不会产生动摇,但你现在的精神活动已经不属于你了。
你现在应该无法凭自身去判断任何事情,也无法做出任何行动,只有知觉和知识存在于此。你所能做的,只有耳听目染,然后就是去记忆而已。你会觉得,这就像一场不能如意的梦。你的职责,就是听我说的话,记住在这里的所见所闻」
「…………」
武巳点点头。他对那种事情没有什么感慨。
「……这个以学校的形式建成的『堰』,是当我成为大迫家的人时,让宫司家的人建的。宫司家在时代浪潮的拍打之下,不得不摸索新的祭祀形式呢」
摩津方没做任何铺垫,直接讲起了这个话题
「后庭,也就是靠山顶的建筑,起到直接将神困住在山中的作用,也就是『堰』。这是通过树立人柱的仪式将灵魂赋予物质上存在的建筑,令其在精神界存在的一种结界。
但是啊……这种东西其实是没必要的。这一切都是我为了从三冢他们宫司家手中牟得金钱和便利而摆出的姿态。就算如此大费周章建立起来的『堰』没有了,因常年祭祀而得到抚慰的神明也不会轻易降世。这便是我所创造的,三冢为了守护后世千秋所建造的,阻挡神明的『堰』的真面目」
摩津方突然讲出这番荒谬绝伦的事来。
「羽间的“山神”自身渴求贡品,连其眷属也拥有将人抓到“异界”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隐世之神』」
在红光的照耀之下,摩津方淡然讲述
「长年以来,有搜罗到的无数生贽跟眷属一直为自己卖命,这样的神绝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卧榻。但是,纵然是为了图谋方便,我在制造这个『堰』时也不曾偷工减料。一旦遇到山神要下山的情况,它应该能够出色地发挥出『堰』的功能。
…………然而事情没想象中那么顺利。经过重重隐藏的人柱仪式场,被可恶的“魔女”弄乱之后,现在已经无法发挥本来的功能了。你现在所看到的情景,正是『堰』当前的实际状态。既然告诉你这里是『堰』,你应该能够看出这个状况有多不对劲。因为这个『堰』所应该阻拦的神之座,已经移动到窗边来了」
摩津方保持与武巳面对面的位置,将一只手水平举起,指向红色的外侧窗户,说道
「……羽间的“山神”所栖居的“异界”中心,也就是山顶,就在那边」
武巳把脸朝那边转过去,但窗户那边只有红色的光,看不到另一边。
「而这边则是山脚,是人居住的世界」
摩津方举起另一只手,指向教室一侧的内窗。
「可是…………作为祭品被摄入“异界”而丧失形态的“没能成形之物”都在这边,而且它们被『堰』拦住,连本来的归宿——“异界”都回不去了」
武巳再次朝教室看去。
那些肉块被关在教室里,一直模仿着学生,蠕动着。
忽然,一只“没能成形之物”隔着玻璃窗看到武巳,虚无的面庞之上,没有眼珠的眼窝和稀稀拉拉长着牙齿的嘴霍然洞开。
下一刻,那只“没能成形之物”以可怕的势头扑向玻璃窗。尽管它的身体与窗户发生了激烈的碰撞,感觉毫无疑问能将脆弱的玻璃撞得四碎,可是玻璃非但没裂开,甚至纹丝不动,就像荧幕之上在放映影像一样,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
随后,“没能成形之物”就像放弃了一样从窗户离开,回到了那群模仿学生行为的东西的行列中。
「如你所见,我所创造的『堰』本来不是用来对付那种渺小的东西。可如此一来,『堰』的方向就反过来的」
摩津方淡然地说道
「你觉得,这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呢?」
摩津方向武巳发问
「你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小子啊……」
…………………………
2
「也就是说……“魔女”至今所做的,是将抚慰“山神”同时制造『堰』来阻拦山神的仪式『逆转』过来的行为」
在放学后的校园内,空目边走边说
「……逆转?」
俊也的表情看上去对此不感兴趣,但听到空目的话还是反问了回去。
「用这所学校当做阻拦神的『堰』,其做法,就是将人弄成人柱的〈仪式〉」
「……」
「然后,若只是要让学校失去作为『堰』的力量,只用取出人柱,再也不进行仪式就够了」
「哎……应该是吧」
羽间的山上,夜色降临得很快。在暮色之下,俊也用余光瞥了眼开始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校舍花砖外壁,和空目与菖蒲一起沿着校舍群的旁边前进。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学校里静悄悄的。
在死气沉沉的寂静之中,只有俊也踩在砂砾上发出的脚步声和空目淡然讲述的话语飘出来,又随即消失。
脚步声就像会被阴影所吸收一般,消弭殆尽。
而空目缺乏起伏的讲座,就如同影子在讲述一般。
「“魔女”的目的……是什么?」
空目说道
「她毁掉了理事长进行的人柱〈仪式〉。本来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堰』就会自动失效,但她刻意在『堰』上进行了人柱〈仪式〉」
「……」
「但在那个〈仪式〉中被供奉的是日下部“本应辞世的姐姐”。那场〈仪式〉虽然被我们破坏了,但之后又以其他形式达成了。
你也看到学生们事后不想要的“童子大人”的橡皮人偶被当做人柱埋进花坛的情况吧?“魔女”在仪式上献上的人柱,不管哪一种都属于“异界”。这是在进行『逆转』的人柱仪式。而且通常认为,将〈仪式〉逆转,其效果也会逆转」
「……」
空目没有转头去看俊也和菖蒲,只是为了继续往下讲,问道
「那么,人柱的效果逆转过来是什么?」
俊也答道
「……将『堰』彻底破坏?」
「在毁掉理事长的仪式那时候,这个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空目摇摇头,接着答道
「树立人柱,代表建造了什么」
空目轻轻敲打耸立在俊也他们身旁的砖纹花砖墙壁。
「也就是说,进行与理事长相反的人柱〈仪式〉,就是在相反的意义上建造了『堰』」
「……」
俊也默默地仰望学校的墙壁。
「是将防止神从“异界”的神座下来的『堰』倒转过来」
「……」
「也就是说,阻拦外界的东西进入“异界”……也就是对外隔离神之座的『堰』」
空目一边走,也一边仰望学校的墙壁。
「可以认为是把单向闸门的方向调转了」
「可是啊……」
俊也问道
「这么做有什么不好?不让东西接近那个恶神……也不一定是恶神,总之不让东西接近那什么神,我觉得也没什么可困扰的」
俊也皱紧眉头。
「很遗憾,会困扰的」
空目不再去看墙壁,转向前边,回答俊也
「并不是我们不能接近而有所困扰。可是我能肯定,所有人都不能接近的话,会是非常危险的状态。因为,羽间的山神是会抓人的“隐世之神”,而且“山神”会把抓来的人全都变成菖蒲那样的眷属,因为那正是渴望活祭的作祟神。如果没有众多生贽与眷属的簇拥,“山神”迟早会为害人间」
「……」
俊也想菖蒲看去。
少女跟他在一瞬间四目相交,然后立刻移开了目光,低下头去。
俊也对那微妙的举止不感兴趣,也把目光放回了前方,看着空目的后背,说道
「……原来是这样」
虽然话从俊也自己嘴里说出来,但看不出他有多感兴趣。
不过空目的口吻听上去更加索然无味。
然后,空目没有对俊也的口吻表现出丝毫在意,就像在遵循传达必要事项的义务一样,继续往下说道
「生贽的供应被切断的“山神”,迟早会降世。但光是这样,还不算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
俊也没有开口,等待空目接着往下说。
「由于宫司家长年进行的祭祀,被献上的生贽与眷属的数量已经相当庞大。“山神”就算有朝一日会降世,一般也不可能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但是,“魔女”进行的『逆转』仪式,其实还有另一个作用……不,准确的说,这才是最为重要的目的。祭祀山神的仪式实际上有两个功能,“阻止”和“抚慰”。而“魔女”进行『逆转』仪式乍看上去是提早消磨掉神的耐性,只是消除了“阻止”的效果,可实际上,她将“抚慰”的效果也『逆转』过来了」
空目静静地说道
「所谓“抚慰”,就是向“山神”奉上生贽的行为」
「……」
「反过来,就是将已经奉上大量生贽从“异界”拉出来」
「……啊」
「那是将挤满羽间山“异界”的生贽,召回下界的仪式」
说到这里,空目停顿了片刻。
「而实现这个目的的则是————“童子大人”的仪式」
「………………」
听到那个连自己也很熟悉的名字,俊也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那个仪式乍看上去与“山神”毫无关系,但实际上那是一种降灵术,是给存在于这所学校里的,乃至存在于羽间山中的无数生贽,也就是丧失形态的人们赋予形态,召唤到人世的仪式。向“异界”的存在赋予『填补自身“欠缺”』的灵魂以层面的塑性,还要准备好作为受体的人偶,这就是简易降灵仪式的操作指南。在“异界”的狂气中丧失自身形态的牺牲者,或者害怕丧失形态的所有人,潜在地都苛求着能够赋予它们个性的人。就连菖蒲这样的眷属也是一样,它们总是害怕忘却自我。
“童子大人”的实质,正是利用这一点,让学校的学生们广为接受所做的布置。那个〈仪式〉的功能,就是藉此从山神周围拽走生贽,让长年对神的“抚慰”白费。“魔女”在诉诸这个手段之前,一直在尝试怎样用这个方法将变成『神隐』的人召回现世更为有效。而“宗次大人”正是如此……那个“钱仙”的变种,早就是“魔女”计划里的一小部分」
空目就像去回想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说出了那个事件的名字。
「然后…………这些〈仪式〉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连续走了一会儿之后,俊也他们身旁的砖纹墙壁突然没有了。
「我觉得,通过之前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能看得很明显了」
「也是」
空目踏入出现在中断之处的空间之中,然后停下了脚步。
「是强行让“山神”降临现世的〈仪式〉」
「…………」
俊也也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降神”——————你们一定是用这个词来称呼它吧?」
在“魔女”所在的人柱『花坛』中……十叶咏子的微笑前方,停下了脚步。
*
俊也等人与咏子对峙。
「“魔女”在这种地方,也就表示事情被我们搅黄了会伤脑筋呢」
面对言辞厉害的俊也,咏子灿烂地微笑起来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理由呢……」
咏子周围,『花坛』周遭聚集着大概十名“使徒”。他们有人站着,有人靠着墙,有人坐在花坛边上…………这些没有共通点的少年少女,脸上却挂着相同的笑容,望着俊也他们。
那是三支“魔女团”的其中一支。
率领那支“魔女团”的“高等祭司”就站在咏子身旁。
第一魔女团的“高等祭司”,赤城屋一郎。他个子瘦长,除了戴眼镜之外找不出容貌上的特征,给人的感觉就像稻草人。但看他直立的姿势应该正摆着某种造型,就像小丑一样。
「……哎,要说不为难确实不对呢」
赤城屋就像朗诵戏剧台词一样,用夸张的语调说道
「意下如何呢?要来试试么?……你要办得到的话呢」
「……」
面对赤城屋的挑拨,俊也锐利地眯起了眼睛。
但是,空目做出了回应
「要是有效果的话,早就那么做了。但就算把埋在这里“人偶”全部挖出来,别人的也会把“魔咒人偶”埋进来吧。现在就是这样的体系,半吊子的处理不用多久就会被恢复原状,尝试也是白费功夫」
听到空目的回答,赤城屋煞有介事地耸了耸肩。
「……你这人果然很无趣呢」
「我也觉得」
空目淡然地回应。
俊也恶狠狠地说道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咏子呵呵一笑,说道
「会是那样么?不过要是弄成那样,好不容易筑城的『堰』就会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所以还是难免有些遗憾呢」
「只是这样么」
俊也嗤之以鼻。
「呵呵,是呀。不过我们呆在这里,并仅仅是为了守护这里。我们放学之后要是到水池那边去,做“童子大人”的孩子们不是会伤脑筋么?毕竟那个仪式不能被人看见啦。所以现在,我会呆在这里。“人柱”的数量,现在已经足够了」
「……是吗」
面对开心的咏子,俊也兴致索然地努了努嘴。
「是呀」
即便如此,咏子还是开心地露出微笑,天真无邪地问道
「没错。于是…………今天找我有什么呢?“影”人」
「……」
俊也即便知道自己已经不正常了,但咏子的精神构造还是超乎他的理解。做了那么多夸张的事情,甚至还对武巳出手,然而面对俊也等人却是完全发自真心的友好态度。
通过确认敌人来确认自己的俊也,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本质。
不……人类作为生物的本质之一就是创造敌人,因此咏子对于全人类应该都是不能理解的存在。
俊也觉得跟她对话准没好事,也就完全不想继续说下去了。空目用余光看了眼俊也,淡然地道出了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
「————你要把近藤怎么样?」
咏子听到这个提问,将食指放在了嘴边,微微歪起脑袋,不解地答道
「没什么喔。他有他的职责,仅此而已」
「职责?」
「没错。不管是谁,有的时候都会肩负职责。虽说是必然的情况,不过那孩子实在没有什么天赋呢……
眼睛、耳朵、鼻子、回避危险的判断,这些他统统都没有喔。我觉得,他这样下去要完成使命是很辛苦的。所以,我就给了他护身符。不过,一次性把全部都给他,说不定会让他非常吃惊呢。这件事我必须道歉呢」
咏子无忧无虑地说道。
空目继续问道
「……近藤的职责是什么?」
咏子笑道
「呵呵,不可以问哦。天机不可泄露」
「……」
「“必然”跟“命运”之类的东西,之所以是“必然”,正因为我们不知道。但是,大家应该都知道各自的灵魂形态呢」
听到那种口吻,俊也插嘴了
「……命运……已经注定了么?」
那几不是讽刺,也并非反感,只是去确认自己完全不相信的对象所提出的主张。
「怎么会呢」
但咏子却对俊也的提问摇了摇头。
「不管“必然”还是“命运”,都跟“结局”是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你读一个故事,刚读了开头,就能明白接下来一定是某种发展。这就是“必然”。因为,故事的舞台和登场人物最开始就已经给出来了,所以你读了第一页,就能够稍稍预想到第二页将会发生什么,对吧?
看了开头就已经预想到后面了,不会完全混沌不清。这是“必然”,几乎没人跳得出“必然”。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跳不出来。跳得出来也好跳不出来也罢,读的人都会漠然接受。那就是“结局”。世界是故事,所以人也拥有着“必然”。人生在世,就是重复着“必然”和“结局”。
我觉得“必然”比“结局”更加重要。所以我会对大家的“必然”提供帮助。朝着某个目标奋斗的历程,要比达成目的更有“活着”的样子,你们不觉得么?我也有我的“必然”,不过这份“必然”让我能够看别人的“必然”,所以不经意地就想去帮他们一把呢」
咏子笑盈盈地张开双臂
「因为,自己是————登场人物是看不到自己的“必然”的啊」
咏子微笑起来。
「告诉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们不行。因为你们会影响我的“必然”」
「……」
俊也为了不去听魔法师说的话,有意识地抛弃了内心的兴趣。
那样的兴趣,将成为破绽。一旦出现破绽,这个“魔女”的话语就会趁机侵蚀意识和精神。
让能够承受的人去听就行了。
现在这里,没有谁比空目更加合适的了。
咏子光是站在那里就能散发出异样的存在感,她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个世界便是“异物”。
虽然本能会产生戒备,不论如何也无法将意识从咏子身上移开,然而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魔法与武道不同,紧张即是灵魂的破绽。
「…………」
正因如此,俊也强行将意识从眼前的咏子身上剥离。
他让自己的精神平定下来,让集中于咏子身上的警惕心,缓慢地扩散到周围,扩散到“使徒”身上,扩散到周遭的其他东西上。
这不过是从咏子这一存在面前保护自身精神的精神控制的一环。警惕周围应该也不过是走过场才对——————可是,俊也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某种动静。
「——————什么人?」
俊也缓缓地朝着那个东西转过身去。
「!」
这一刻,『花坛』的对话戛然而止,空目、“魔女”,然后还有那些“使徒”,逾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那边看了过去。
寂静在瞬息间铺开,气氛绷紧。
在『花坛』周围的这片空间里,空气在瞬息之间彻底硬化,感觉光拧动一下身体就能破坏世界。
「…………………………」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沉默,禁锢了在场的所有人。
众人凝视着墙壁,时间静止不动。
一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彻底冻结。在这冻结的寂静之中,不久之后,从围绕着『花坛』的花砖墙壁的死角后头,传来一个小小的脚步声。
「………………」
从阴影之中,有只脚踏出了一步。
「………………」
那是一只小小的皮鞋。穿着它的,是一只纤细的脚。
然后那只脚的主人,开口说话了。
「这场聚会,我当然也有资格参加吧?」
那是个沙哑的少女的声音。
从墙壁后面出现的,是一张唯独左眼激烈颦蹙的笑容。
那张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庞之上,挂着奸诈狡猾的笑容。
“魔道士”小崎摩津方,带着武巳出现在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花坛』。
…………………………
………………………………………………
3
————于是,所有的一切皆因摩津方的登场……改变了。
*
俊也和空目离开了彻底黑下来的学校,踏上了回家的路。
「……终于开始了么」
「是啊」
空目就跟平常一样,淡然地回答了俊也镇定的呢喃之音。
空目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不过从俊也不痛快的表情上,也很难看懂内心的想法。听俊也的口气,绝对不是无法接受那件事。
俊也问道
「果然还是要阻止“魔女”么?」
空目答道
「当然了」
「没准会丧命喔」
「是啊」
空目没有点头,只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但要那么说的话,我在十年前遭遇『神隐』的时候,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是么……」
俊也就像在深深摸索自己的内心一样,摆着深思熟虑的表情,然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嗯,的确是那样」
两人不需要更多的话语,沉默下来。菖蒲的胭脂色衣服在稍稍落后的地方,冒冒失失地跟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在他们三个之中,菖蒲是最为脱离人类概念的存在,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又最具人性。
那人偶一般的端正面庞,在不安之下阴云密布,充满了无所适从的悲伤。
「菖蒲」
空目突然向菖蒲喊了一声。菖蒲露出害怕的表情,抬起脸。
「这不是你的错」
「………………」
菖蒲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露出哀伤的目光,默默地垂下了头。
*
小崎摩津方笑道
「……呵呵,明天么。终于要开始了呢」
「…………」
摩津方把手插在腰上,仰望作为『堰』的校舍。由于疲劳和身体不适而脸色发青的武巳,向他投去责难的目光。
「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过魔法战了呢……从刚创立魔法结社之后就没有过了么……」
「…………」
「不对,最后一次正式的魔法战只在我参加英国结社的时候。真是睽违良久啊」
少女模样的摩津方刻意地无视武巳的视线,目光依旧仰望着校舍,自言自语。
「………………」
武巳正朝着那样的摩津方投以无言的非难。
摩津方刚刚去了趟“魔女”所在的『花坛』,对在场的众人进行了宣战。
武巳之前拼命想要隐瞒的种种事情,在顷刻之间变得毫无意义。
非但如此,“魔女”还做出回应,突然宣布“降神”仪式将在明日夜晚进行。
「………………」
面对急转直下的事态,武巳已无话可说,只顾无言地非难摩津方。
摩津方这才总算放下视线,朝武巳看去,然后露出扭曲的笑容。
「怎样?有什么看不惯的么,小子?」
「……没什么」
摩津方笑道
「真冷漠呢。我已经准备完毕了,难道宣战有什么问题吗?可恶的“魔女”也迫不及待了呢」
武巳没有回答。
「“魔女”可是在等你做好准备喔」
「………………」
「你所要做的准备,我替你做好了。你在这个学校里,已经不会再有知觉错乱,也不会在看到重影了吧」
摩津方用大拇指示意背后的校舍。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准备了。“魔女”已经充分地减少了山神祭品的数量。吉相寺家的孩子没有行动,也是正在等待机会。我也完全没有问题。现在还没做好准备的,就只有因情况激变而决心动摇的你了。拿出气魄来吧」
「……」
武巳的嘴微微扭曲,皱紧眉头。
「所以我亲切替你开了个头,推进了话题」
「…………」
「而且,这也是必要准备的一个环节啊」
摩津方哼了两下,接着说道
「虽然妖物要保持神秘才能发挥出最大力量,但魔法师要报上姓名之后方能战斗。揭晓自己的阶位、名字以及魔法武器,并咏唱自身的〈誓言〉之后,魔法师才能施展真正的本领!
吾乃——————小崎摩津方。
就让那些家伙切身领教一下,获得遭到诅咒的真理,成为“吊于世界树的魔法师”为何物吧」
「……」
在武巳面前,摩津方高声吟诵,他的外套划破寂静,在黑暗中凌空飞扬。
*
咏子站在那个令人生厌的『花坛』之中。
方才聚集在周围的人已经彻底散去,就连“使徒”们的身影也荡然无存。黑压压的云层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月光透下来。咏子正独自一人,伫立在这个黑漆漆的『花坛』上。
自怪谈传开的那一刻开始,令数之不尽的人为之恐惧的“黑暗”便弥漫在夜间的学校之内。可是那团黑暗簇拥着咏子的情景,看上去却像胎内一般温柔,因此显得格外可怕。
咏子露出安详的笑容,在这个被花砖墙壁三面包围的『花坛』中,仰望着被厚实云层遮蔽的天空。
那笑容有些惹人怜爱,又有些虚无缥缈。
踩在『花坛』中比夜色还要漆黑的土壤之上的脚,给人的感觉也好像踩在空中一般。
咏子仰望着天空,朝着没有任何对象的黑暗,兀自呢喃起来
「……虽然没想过会变成这样,不过总算可以开始了呢」
她的呢喃之声,消融于黑暗之中。
「虽然与“设想好”的不太一样,但我感觉得,跟“理解到”的没有任何差别吧」
这一声呢喃也消融在黑暗之中,可是这一次,“黑暗”做出了回应
「————你现在朝着“结局”迈出了脚步了」
黑暗发出黑暗的声音,顺着黑暗向黑暗中传递。
随即,仿佛违逆神最初的话语一般,黑暗凝集起来,汇成一个人形的影子,犹如律出一般出现在了咏子的身后。
「拥有“结局”与“愿望”,这既是你如今与“非人之物”间仅有的两个差别」
听到“黑暗”拥有嘲笑般音色的话语,咏子头也不回,只是静静地微微一笑。
她把手在背后交扣起来,不解地说道
「我总在想,我的心愿根本就够不上你口中的“愿望”吧……神野先生?」
「“知道”是很沉重的。对自己为何物拥有含糊的确信,是一种沉重的“愿望”的形式」
神野阴之用那蕴含黑暗笑意的声音答道
「它要比半吊子的决心更加长久,更加深刻地在潜意识中与人的『行为』和『灵魂』捆绑在一起。既然你所说的“必然”在你的概念中是“使命”,那么在『我』的概念中就是“愿望”的形式」
「是那么回事么?」
咏子依旧仰望着天空,说道
「不过我只是发现了朋友,想去见他而已呢……」
「可你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可能会改变『世界』的存在形式,可能会让所有人不堪忍受而全部发疯。你明知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情况,却依旧执意付诸实行么?」
神野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
咏子也笑了起来。
「一切的“开端”,肯定都是这个样子啊。
不过……马上就会结束了。这个故事的“结局”,马上就要到来了。完成了好多好多准备,制造出了好多好多非常可怜的孩子,然后无比快乐却又令人遗憾的事情,也差不多该宣告结束了」
咏子犹如唱歌一般说道,然后张开怀抱,犹如跳舞一样转了半圈,面对神野。
「……结束。所有人终归会迎来,而你永远都无法迎来的结束」
「说的没错」
「羡慕么?」
「那当然,不过很遗憾。『我』是无限的“过程”,爱着人类走向“结局”的“愿望”和“过程”。可是迎来“结局”的同时,人也会与身为过程本身的『我』切断缘之纽带。人在获得无限的过程之时,纽带就会断掉」
为悲伤编织出来的话语,却从神野口中嗤笑而出
咏子说道
「请多关照咯」
「请多关照」
「然后,再见」
「再见,“魔女”」
咏子与神野对话之后感到心满意足,再次朝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望过去,忽然呢喃起来
「啊……有件东西忘记准备了」
「是什么?」
能够读心的“魔人”,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反问了过去。
咏子接受了『他』的提问,刻意用语言作出了回答。
「月亮」
…………………………
*
女生宿舍里,夜深人静之时。
「……哇!」
手机在立座上震动起来,棱子被那个噪音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连忙扑向了手机。
虽然一开始完全没有睡意,但好像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
——该不会是空目打来的,告诉我坏消息吧?
棱子感受着因被吵醒而感到心悸,脑子里产生不好的想象。
现在,武巳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了,应该没必要打电话了……而且还是大半夜的打电话。棱子会立刻产生不好的预感,也可谓是在所难免。
棱子在这间漆黑屋子里坐在床上,慌慌张张地查看发光的手机画面,可是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没有应验棱子的预感。不是空目打来的,而且连电话都不是。
『有新邮件————赤木友』
是阿友发来的邮件。
「哎…………」
一弄清这一点,棱子首先大大地松了口气。
通知来电的震动已经平息,如果不进行操作照那样放着不管的话,屏幕的光亮不久也会消失。握住手机的手在余悸之下微微颤抖,明确地主张着那一刻的动摇仍残留在身体之内。
棱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终于按下了手机的按键,检查邮件。
到了这个时候,棱子才总算产生「怎么这么晚发邮件过来呢」这种极为正当的疑问。
棱子觉得事情可能非常紧急,可是邮件上却写着这样一行字
『明天有话跟你说,早上见个面吧』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棱子在放下心来的时候,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失落,然后她保持静坐在床上的姿势,一时间发起呆来,一动不动。
「………………」
最后,棱子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以缓慢的动作将手机放在床边的台面上。这时,棱子忽然发觉屋子比想象中的要亮。
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汇成一注,洒在了房间里。
察觉到这件事的棱子,把脚放下了床,压低脚步声朝床边走去,轻轻地翻起窗帘。
「哇……」
柔和的月光,灿烂地洒进了屋子里。
天空的颜色与棱子最近印象中的颜色截然不同,变得十分幽蓝。
最近一段时间一直遮挡着天空的厚厚云层,彻底消散了。
然后,一轮皓洁的明月勾勒出一个美丽的正圆,大的就像要吊下来似的,高悬与夜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