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大正十一年三月十六日

帝都日日杂报早报

坠落少女与人偶座交战上野

昨晚,晚间八点左右。约有十只活人偶出现在上野,攻击行经附近的帝都百姓。返家途中的男性及学生等,共计有十一人死亡。随后,坠落少女现身,令活人偶自高处摔落进而击退。

这是人偶座发动的第十二件攻击事件。

与坠落少女的交战则是第六次。

另外,此次乃本报记者首度成功目击战斗,接下来将详细报导该经过——

*

「究竟要说几次你才会懂啊?」

中午过后的曲町区富士见町,帝都日日杂报的记者室内。

总编东条皱起眉头,捻着八字胡。

「我也很清楚赐野你的努力。放眼帝都,曾亲眼目睹坠落少女作战的记者想来就只有你一人吧。虽说如此,你写的报导实在是足可将这个强项轻易抵销掉——无趣啊。」

坐在皮椅上的他,身体肥硕无比,就像超出三方(注:さんぽう,放镜饼的供桌叫作三方)的镜饼一样,但是从中释放出来的可是跟喜庆气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满。

他满脸苦恼将视线移向窗外,隔壁楼房屋顶上的传信鸽笼与神乐坂的街景映入眼帘。帝都连日来都是暖和的好天气,今天却吹着让人联想到寒冬的冷风。

「比方说,你看看这些报导。」

东条拿出几份其他报社的早报,排列在桌上。

「书贾新闻、时事报社、每朝国报都没有亲眼目睹战斗,但光靠事后采访就能写出如此引人注目的报导。这样一来,不管你的采访内容品质再怎么高,帝都人民的眼睛都还是会移到这些报纸上去。」

的确,一句句容易引人注目、哗众取宠意图明显的标题跃然于那些报章上。

「战栗!坠落少女的残忍杀戮!」

「大量死者!上野车站前的人间炼狱。」

「无差别攻击的邪魔歪道人偶座。」

但乱步看到这些标题——就半反射性感到厌恶。

「这种报导……我绝对写不出来!」

乱步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坚称。

「什么残忍杀戮、人间炼狱、邪魔歪道……使用这些字眼只会徒增帝都民众的不安啊。也许确实能吸引人的目光,但这种做法是错的。报纸首先该传达的是客观事实才对!」

「……你说的话我当然明白。」

大概领悟到只靠强迫没什么成效,东条改用晓以大义的口吻说:

「尽管如此,既然我们是家报社,就必须让人们有意买来阅读才行啊。所以说,无论如何都有必要把『人偶座事件』的报导写得更加耸动,因为坠落少女跟活人偶的战斗是帝都百姓现今关注的一件大事啊。」

——自称是「人偶座座长」的家伙初次发布犯罪预告的时间是在三个月前。

「——帝都中缺乏血的香味,缺乏悲叹、愤怒与绝望。因此就由我们人偶座来让混乱与杀戮的花朵绽放吧。」

警视厅与各家报社都收到这样的书面内容——随后「活人偶」也跟着开始攻击人类。

——活人偶。

乍看之下,它们就像做得非常精致的人偶。高度林林总总,有些只到幼儿程度,也有的巨大如熊,将捕获的个体进行分析之后发现,它们的躯干是由桐木、头发是马鬃、眼珠则用玻璃打造。

然而,不管多么仔细调查——还是查不出单纯的人偶是在何种原理下「自由行动」。

运用于身体内部构造的金属加工方法,以及能够理解人语、自行发话的机关也完全没有厘清。

换句话说,它们是——透过超出现代科学领域的力量来行动并攻击帝都人民。

在大力推崇「现代化」,科技发展蓬勃的大正盛世中——帝都百姓过着对违反常理的怪物担心受怕的日子。

「——对了,今天又收到『座长』寄来的犯案声明了。」

东条递给乱步一张纸。

「这下——又要再度引起帝都民众的关注了。」

上头以风格独特,有棱有角的硬笔字写道:让帝都陷入混乱的计划正顺利进行中,今后还会持续进行攻击,然后——

「本人既是座长也是演员,下次公演我将站上舞台,让各位亲身目睹我的演技。」

声明以这段文字作结。

「座长将参加公演……」

「意思就是主谋者终于要亲自走上战场了吧。当然那么一来,就会跟坠落少女直接正面交锋了。」

——人偶座的攻击发生不久之后。

时间追溯起来差不多是在一个月前——一名少女挺身迎击活人偶。

全身包裹在大红色礼服内,施展妖异法术的少女,其真实身分不详。

她比任何人都还迅速察觉活人偶的出现,随之现身于案发现场——以强大无比的力量不断打倒那些人偶。

当时正值警官队为了如何对付活人偶感到棘手的时候,帝都百姓可是欣然乐见她的活跃,大肆吹捧,说她是守护每个人的「正义使者」,还从她有如「坠落」般飞舞于空中的模样,为她取了一个特别的昵称——「坠落少女」。实际上因为她的出现而保住一条小命的人,应该攀升到相当可观的人数了。

然而……一个月过后的现在。

目前的实际状况是,她的性情逐渐显现之后,她也跟活人偶一样——或者该说是加倍——成为帝都百姓畏惧的存在。

「坠落少女的登场、座长的参战……到了这一步,说所有帝都民众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事件上也不为过,所以,真的什么方法都行……」

不知不觉间,东条的声音开始酝酿出恳求的氛围。

「有没有什么对策可以打破现状,让我们赢过其他报纸啊……?」

……被他这么一示弱,乱步的态度倒也不好再如此强硬。

东条毕竟也是让自己保住记者饭碗的恩人。他虽然一个劲地拒绝了他的游说,但还是在此改变一下方针吧。

其实……今后的对策已经准备好了。

「昨天采访过后……」

「嗯。」

「我获得了也许能够直击『人偶座事件』真相的线索。」

「……线索?」

东条表示出兴趣,摸了摸下巴。

「是。其他报社肯定没有的重要线索。」

「喔……」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他很清楚乱步绝不是会在这种情况下夸大其辞的人。东条专注地听乱步把话说下去。

「今天接下来的时间,我打算循着这份线索去采访,如果能够进行顺利——想必能够吸引许多帝都民众的目光。」

「……原来如此。」

东条点了点头,眯起眼睛。

垂下视线,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摸了一会儿下巴后,他说:

「……好。」

他连计划的内容都没有详加询问,只是直视乱步的眼睛。

「那我就不再刻意打听下去了,让我拭目以待吧。绝对要写出比得上并超越其他报社的报导来喔。」

「了解。」

「那你就照样去跟牧岛拿记者章吧。」

「谢谢。」

乱步行了一礼后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开始整理用品准备外出。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握住公事包的手充满力量。

今天的采访肯定会左右自己的记者生涯——说不定甚至是自己的人生。

*

「不过还真亏你能采访那种事件啊。」

走在通往都电车站的外濠环状道路时,臼杵久作半是无奈地这么说。

「人偶座和坠落少女都是一团谜,还有一堆让人觉得恐怖的事不是吗?」

臼杵有着一张看不出来才十七岁的成熟脸庞,个性心直口快的他是跟乱步同时期进入报社的记者,专跑政治经济线。同样都是下午要进行采访的关系,两人便一起走出报社。

「啊,关于这点我也无法否定。」

乱步一面苦笑一面点头。

「直接看到的活人偶的确恐怖得让人站不住脚。」

「……不,活人偶也许是那样没错啦。」

臼杵低声说:

「但我怕的是『坠落少女』啊……」

「……喔,是这样啊。」

「一想到帝都人民的性命是被那种『恶人』守护着,就无法打从心底感激她啊……」

臼杵会这么想也是无可非议,乱步从鼻腔叹了一声,重重点了头。

——恶人。

想当初,人人都以期待的眼神将坠落少女视为正义的使者,如今大多数帝都民众对她的认知却成了恶人。

因为她的战斗手法实在太过残忍。

——瞬间割除头颅。

——将敌人从高处推下去。

——对遗体造成多余的损坏。

她用只能称为蹂躏的方法扫荡活人偶——众人看她的视线逐渐不再是期待,反而隐含了恐惧。

而且她的嘴老是做出一些桀傲不逊的发言,毒辣的见解也让帝都百姓感到害怕。近来由于她的战斗能力占上风,所以更让人觉得比起活人偶,坠落少女还更恐怖。同业其他报社甚至写了一些「坠落少女借由残杀活人偶来得到性高潮」之类的中伤报导。

「而且你这个人啊,对记者这一行有很深的执着……难怪你在采访上老是遇到困境啊。」

「嗯,我认为这点你说得也没错。」

乱步低声说,眼睛望着从停在路肩的车辆走出来的人们。

「……正因为不明白恐怖的原因,所以才有所执着,我觉得也是有这种情形。」

他呢喃地接着把话说完。

「……什么意思呢?」

「呃,就是……关于这个事件还有很多尚未水落石出的事吧?既不知道人偶座的真面目和目的,也不知道坠落少女是何方神圣,所以我想帝都民众才会觉得害怕,我和你也才会害怕,对她的憎恶——只是一味增加。正因为这样,才要正确掌握情报,把情报传达给人们,我认为这是记者的职责所在。」

——正确掌握事实,确实报导出来。

这是身为记者的乱步奉为圭臬的信条。

无论是天灾、杀人事件、国际间的战争,人们首先需要的是正确情报。知道事实之后, 人们才终于可以做出判断和应对。

相反地,错误情报、渲染过的情报有时会使人不幸,误解会产生混乱,甚至招惹来原本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这种事,乱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因此他——希望将没有过度渲染浮夸的真相传达给帝都人民。这才正是记者的本分,乱步甚至抱着为达此目的,要他付出多少牺牲也愿意的决心。

「……我能明白你的理想。」

臼杵抓了抓他乱翘的头发。

书生风格的他做出这种动作,看起来居然挺像个潦倒的侦探……说到书生风格,乱步其实也做同样打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也许你会觉得是值得拼命的事,但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自己的朋友不要送命啊。」

「……谢谢。」

视线移向路旁,乱步真诚地道了谢。

这意味着臼杵在替他担心。

正因为平常的相处总是在互相打趣,一聊到这种话题不免感到别扭……但臼杵的心意让乱步觉得非常开心。

「我会尽可能留意,别让自己受伤。倒是你,可不要追着政治家的贪污新闻,不小心踩到老虎尾巴,害自己被丢进北海道附近的海域去啊。」

「喔,那当然。」

「……话说回来,臼杵。」

乱步若无其事环顾四周后——突然低声呼唤同伴,并加快脚步。

「……怎么了?」

臼杵大概察觉到乱步的变化,他的声音也跟着充满紧张。

「稍微快跑喔,跟上我。」

「……我知道了。」

停格半拍后,臼杵点了点头,同时乱步也小跑步地往前冲。

通过都电的车站,弯进酒家的墙壁后——他停下脚步,背部紧贴墙壁。

臼杵也跟着他这么做。

就在下个瞬间——两人的眼前有一个人影飞快闪过。

乱步敏捷地伸出手——抓住那人影的手臂。

「……啊!」

事情的演变恐怕大出对方所料吧。

仓皇失措、睁大眼睛的那个人——是个女佣打扮的妙龄女子。

她扭动身子试图摆脱束缚,但一了解到不可能之后便老老实实低下头。

「乱、乱步……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名女性是……?」

「从刚才她就一直隔着很不自然的距离,在后头跟着我们。」

乱步开口为搞不清楚眼前情况的臼杵做说明。

「她在那个转角处弄丢了我们的身影,所以才心急地慌忙赶上来吧。幸亏一直以来总是负责采访会有生命威胁的现场,让我养成了随时留意周围状况的习惯。」

乱步转向那名女佣,询问她:

「说吧,你跟踪我们这两个不值一文的小记者,究竟有什么指教?」

「……首先,我得为我的无礼道歉。」

女佣微微点了头,她的手依然被抓着。

「有些话想传达给您,我一直在等待机会。」

听到她端庄有礼的口吻,乱步也松了一口气,放开她的手。

看来她并没有危害他们的打算。

女佣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后。

「……您是赐野乱步先生对吧?」

她的视线望着乱步,开口问道。

「我就是。」

「有个人表示希望务必与您见上一面,很抱歉得占用您的时间,有辆车就停在不远处,可否劳您大驾?」

「……有人想见我?」

「是的。」

……会是什么呢?一点头绪也没有。

顿时闪过脑海的是最近曾听闻的某个消息。

——近来,除了活人偶之外,日本国内也频频发生绑架事件。被害者中包含许多成年男性,这些人失去踪影之后,就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虽然只是怀疑,但难不成这名女性就是绑架犯吗?

当然,他知道这个可能性很低,可是心底还是觉得发毛,没办法乖乖照她所说去做。然而当乱步听到女佣接下来提到的少女的姓名后——他就改变想法了。

「我伺候的盖野家的千金——盖野沙绘加小姐在等候您的光临。」

*

帝都内,小石川区。

华族(注:于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间存在的日本近代贵族阶层)盖野家的洋馆就位于植物园附近。

乱步待在众多会客厅的其中之一等待「她」的到来。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未受到邀请的臼杵当下留在原地(就算受邀,他也会断然拒绝吧),女佣刚才把茶送来之后,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端起眼前的杯子凑近嘴边……还没碰到便又放下。毕竟对方是那样的人物,他可不想过于大意。

乱步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

房内装潢用的是黑檀木,品味高尚的摆设看起来样样都是手工打造的最高级货色,恐怕每一样的价格都是乱步年收入的好几倍吧。乱步还是第一次造访这样的豪宅,手心都渗出汗水来。

——不,手上的汗水并非因为这栋屋宅。

——是由于接下来即将与她面对面的亢奋、不安与紧张所分泌出的汗水。

「——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声音。

那是道清脆如铃铛的少女甜美的声音。

尽管觉得呼吸就要停止了,乱步还是回过头来——确认「她」是否真的站在那里。

「真抱歉,突然邀请您来。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有话想跟您说。」

少女边说边在乱步的对面就坐。

「——初次见面,赐野乱步先生,我是盖野沙绘加。」

她亲切地微笑,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过,虽说是初次见面,但乱步先生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漆黑带有光泽的鲍伯头短发,稚气未脱,却感觉有点冷艳的面容。

年纪大概十五岁前后吧,纤细的身体裹在「摩登女孩」的服饰下,她静静看向这边。于是,那对黑漆漆的眼阵——与乱步的眼睛对上。

——乱步顿时反射性地身体变僵。

——寒意贯穿全身。

正如她所言,乱步——知道这位少女是什么人。

她就是今天乱步打算采访的当事人——与活人偶交手数次的「坠落少女」本人。

——就在昨晚。

坠落少女结束与活人偶的战斗之后,往空中浮起,留下「啊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后就飞往他方了。

跟抬头围观的群众一样仰望她离去的乱步——动如脱兔地迅速离开原地.随着她即将从视野消失的身影,追了上去。

——想追查出事件真相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听当事人怎么说。

——每个人都畏惧,不敢靠近坠落少女一步,但她就是获知事情真相的关键。

既然如此,首先就必须获得找出其真面目的线索,就好比——跟踪这种有点强势的手段。

乱步付出全副心力,死命追赶坠落少女。

为了追上在空中飞行的她,乱步时而乘坐计程车,时而双脚全力狂奔。

终于在某条巷弄里,他亲眼目击到坠落少女解除「变身」的那一幕。

——身分还是坠落少女时,她也没有刻意遮遮掩掩。

她的五官、发型早已清楚烙印在乱步的眼中。

尽管如此,恐怕还是施了什么魔法性的暗示吧,一直到变身褪去,暗示解除之后——乱步才终于知道坠落少女的真正身分。

大红的礼服与光芒一同分解,少女又回到平常的装扮——她就是乱步以前在采访中曾经见过一次面的华族,盖野家的长女——盖野沙绘加。

女佣再次送上托盘中的红茶,搁在桌上。

沙绘加喝了一口之后说:

「那么,乱步先生,容我正式跟您确认一次。」

她开口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

「您昨天见到我解除『魔装』的模样了,对吧?」

「……是啊。」

这时候再试着否认也没有意义,乱步若无其事一面观察沙绘加的举动,一面诚实地给了肯定的答案。

「果然如此呢,瞧我这个人,多么不小心啊。」

沙绘加闭上眼睛,懊恼似的摇摇头,接着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要拜托您。」

双手轻轻落向膝盖,她切入正题:

「我就是坠落少女的事,希望您能够不要对世人发表。」

「……喔。」

「乱步先生是为了取材才会尾随战斗后的我吧?所以虽然很抱歉,会害您的苦心工作化为乌有,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不要将此事写进报导里头。毕竟我做的那些事不同于一般,倘若被世人知道我的身分……就会有点麻烦。」

「原来如此。」

乱步在点头的同时稍微感到意外。

从平时坠落少女给人的印象来推测,他本以为会听到什么荒谬蛮横的要求,还为此战战兢兢,结果她却只是希望不要让真实身分曝光,不过做出这般要求的心情他能够理解……毕竟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高贵的华族大小姐。

「这件事并不难。」

乱步再次点了点头,其实就算她不说,乱步自己也没有打算公开她的身分。

「我还不明白你为了什么目的而战,况且虽然我身处报导机构,但也不能随便报导一位都民的情报,在清楚报导的力量下更是如此,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公布在报导中。」

「真的吗?那可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沙绘加微笑,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一提到记者大人,我以为都是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获得的情报写出去的人。」

「……不能否认,的确也有这种记者。」

乱步一面发出苦笑,一面在这时候下定决心。

原本就打算与她接触,既然能像这样幸运地见到面——那就应该把原本想说的话试着提出来。

幸好自己才刚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放心,但看起来似乎能跟她讲讲道理——应该有提出「交涉」的空间。

「……所以,我不揭穿你的真实身分,相对地,我有一项提案……」

「……提案?」

沙绘加露出孩子气的模样偏头纳闷。

「是指什么呢?」

乱步吸入一口气,对她说:

「我想要——采访你的战斗。」

清清楚楚,像在宣告似的表示。

「我想要知道一切,确实明白你的目的与意图之后,把事件的真相传达给都民。」

……沙绘加沉默地注视乱步,看来似乎未能好好消化他说的话。

「当然,虽然我想把真相传达给都民,但并不表示就会揭穿你的身分。」

乱步继续说明:

「我传达的只会是『事情内幕』,目前帝都人民并不知道你战斗的理由,也不清楚活人偶的真实身分,因为这个缘故,恐惧蔓延导致臆测招来臆测的状况。臆测之中也有毫无真实凭据的内容,我就是想改变这样的情况。你也是这么希望吧?比起无凭无据的恶意评价,还是让事实传开来得好。解开误会说不定也能让你更利于行动,这样的提案对我们都有好处,所以——」

乱步笔直望着沙绘加的眼睛。

「——能不能让我采访你呢?」

沙绘加盯着乱步,指头点着嘴唇像在思考。

「……如果我拒绝,您打算怎么办?」

她慎重地询问。

「很遗憾……那我将无法保证会继续隐瞒你的身分。」

……这只是在虚张声势。

就算被拒绝,乱步也没有打算揭穿她的真面目,身为记者,他真正的想法是不轻易泄漏情报。

尽管如此,他提出的条件对坠落少女而言应该也十分有利。交涉极有可能成立,这么来这虚张声势也不会被识破。

——然而,几秒之后。

「……唉。」

沙绘加短短叹了一声。

「看来我的说明还是不够详细……我应该要更亲切地对您讲明才对。」

……说明不够详细?

什么意思?自己是否误会了什么?

乱步试着回想目前为止的对话内容——就在这下一秒。

他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碰倒椅子,撞向背后的墙壁。

「——唔!」

——刺痛遍及全身。

喉咙被掐住——无法呼吸。

在无形的力量下——他被钉在墙壁上。

一看,沙绘加的头部后面,淡淡浮现出一道魔法阵。

「是……魔法……吗?」

毫无疑问……这是坠落少女的魔法。

盖野沙绘加……出手攻击他。

就跟她屠杀活人偶的时候一样——

「请认清自己的立场。」

沙绘加露出无奈的嘲笑,用像在教训乱步的声音说:

「说穿了,我们之间连对等关系都算不上。我可以像这样轻轻松松地就把你解决掉,刚才拜托你的事,不,那不能算拜托,那是种宣告——意思是如果你揭穿我的身分,就别想活命了。」

……轻忽大意了。

气管被紧掐住的同时.乱步心中感到懊悔。

他并没有放松警戒。他可是跟一个所作所为正合乎「恶人」之名的女子交涉,也早就预想到可能会在某处遭到反击。

尽管如此——现在的状况让他深深领悟到自己的预想还是太天真。

一旦被示意可能没命——再怎么接招出招、再多交涉都没有意义。

「……认真的吗?」

乱步哑着声音问:

「你真的打算取我性命吗……?」

「咦?很意外吗?」

沙绘加仍坐在椅子上,像观赏一幅绘画似的望着乱步。

「乱步先生也知道世人是怎么形容我的吧?『恶人』这个认知非常适当啊。」「你以为你做这种事能被原谅吗?」

「……原谅?」

惊讶地反问之后——沙绘加开始放声大笑,就像个孩子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

「需要谁来原谅我呢?」

沙绘加从椅子上站起,走了过来。

「是你吗?法律?世人?还是神明?若不被原谅,我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

然后——沙绘加凑近乱步的脸。

「……好可怕啊。」

……那是张邪恶的笑脸。

看着这张毫无顾虑——事实上,蕴含了接近致死量的恶意的笑脸,乱步得到确信。

这个女人——果然是个恶人。

表面上是个拥有良好教养的少女,里头——却潜藏着与正义感相距甚远的心情而行动的真正恶人。

然而,同时却又感觉到强烈的不协调感。

为什么恶人会和活人偶交战呢?

虽然只是表面上,但她做出的行动毕竟是在拯救帝都人民。

这当中肯定隐含着什么,是他尚未触及的内情。

……乱步的心中半反射性地萌生出某个欲望。

「那么让我再问一次吧。」

沙绘加感到有趣地欢声问道:

「记者大人——乱步先生,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采访吗?」

「……我想知道。」

——乱步说出他的欲望。

好不容易张开口,从被掐紧的气管中挤出声音。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我反而更想采访你……我想知道一切,再进而……理解你所作所为的意义……」

——沙绘加的眼睛稍微瞪大。

也许是真心对乱步说的话感到惊讶吧。

解开对乱步的禁锢,她坐回椅子上,开始思考起来。

突然失去任何依附的乱步摔倒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猛烈地一咳再咳。

「……无妨。」

当乱步的咳嗽声终于停下时,沙绘加如此表示。

用一种跟先前有些出入,隐含着困惑的声调。

「我允许你采访。」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乱步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含意。

允许采访?

在她才刚宣称过他们两人并非对等关系,随时都能杀了他之后?

「……真的吗?」

「是真的。这次你照我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就行了。我允许乱步先生采访我。」

「为什么突然出现这样的转变?」

「……很不可思议啊。」

沙绘加低下头,眉头紧蹙,一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模样。

「不知为何,就想这么做。嗯,该说是善变吧,女人心往往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呐。」

只是那么一回事吗。

既然连本人也无法理解,那究竟是她的何种深层心理引导出允许采访这样的结论呢?

不管怎样,这是好不容易掌握到的良机,对乱步来说,他可不想白白错过。

「我懂了……那就请多指教。」

「好的……只是刚才谈的内容,我希望你能遵守。」

沙绘加抬头看着乱步的脸。

「我和活人偶的战斗你从头到尾都会在场,然后在整件事落幕之前,你只会报导战斗的内容。」

「那是当然。」

「谢谢,那么……这样就算契约成立啦。」

沙绘加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脸上浮现奸险的笑容。

「请小心,至少可别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前就送命了。」

那表情——不知为何令人不自觉感到美丽。

乱步首次意识到对方是一名女性。

「……我会的。」

心生动摇间,乱步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

「——沙绘加!」

从沙绘加的背后飞出一团小小的影子——连同尖锐的喊叫声徘徊在房间中。

「活人偶似乎又出现了!在御茶水,一只大型,十一只小型的!」

「哎呀,卡斯提拉!」

沙绘加喊道,并且水平伸出右手手指。

小小的黑影……倒悬在那根白色手指上。

「人们正遭到攻击!快点赶到现场去!」

哇哇哭喊的同时,黑影继续这么说。

——那是只蝙蝠。

蝙蝠停在沙绘加的手指上,看着他们两人。

「这、这是什么?」

「这位是卡斯提拉,几个月前出现在我身边,是她让我能够使出魔法的哟。」

「……这也太不科学了……不,坠落少女就在面前,谈什么科不科学的也太迟了。」

「好啦,刚好遇到活人偶现身。」

沙绘加从沙发上起身。

「首先就来见识一下我的战斗吧。」

*

到达御茶水的时候,人偶座造成的惨剧已拉开序幕。

人们放声哀号,四处逃窜,有好几台马车正全力奔驰过大道。

往他们原本待的方向看去——状似曾经挺身应战的警官尸体泡在血泊当中。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惨状的中心处,一名大型活人偶正发出呻吟,与警官队交战。

其身高约比成人高上一倍,脸孔则像个中年男子。

歪斜的嘴角与细长的眼睛表现出悲伤的神情。

穿着类似农民打扮的服装可能是因为重视机动性的关系,活人偶凭着一股蛮力移动那看似笨重的身体,将警官队压制得溃不成形。

而且,警官的脚边还有许多婴儿大小的活人偶仿佛成群蚂蚁遇到糖果似的朝他们扑上去。小型活人偶牵制逃跑者的行动,再由大型活人偶取走其性命,这似乎就是它们之间的分工。

——就在乱步如此判断状况时,一名警官被小型活人偶挡住去路。

「——哇啊啊啊啊!不要!放开!放开我!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自己的身上爬满了活人偶,警官苍白了脸发出哀号。

然后,他的头颅——就在大型活人偶的振臂一挥下,惨忍地被打飞了。

「——又有人遭殃了!不快点不行!」

然而沙绘加只是从容不迫走下车——

「稍微冷静一下。」

——她一副受不了地叹了一声。

「慌张赶过去又不一定就能解决什么。」

「这不是要人冷静的时候吧!人命关天啊——」

「——话说回来,乱步先生。」

沙绘加看着乱步,扬起淡淡一笑。

「我其实还挺喜欢『坠落少女』这个称呼。『坠落般的战斗』,似乎是以这层含意帮我取的,那真是非常正确的描述啊。我使用的魔法是『操纵重力』,能够自在地发动拉扯东西的力量,发生点和力道、方向全都随我的意,所以——」

瞬间——沙绘加的身体被光芒笼罩。

衬衫、裙子、压得很低的帽子全都霎时分解,替换成大红色礼服。

脑袋后方出现魔法阵并开始转动。

接着她无声无息飘到空中——

「——能够像这样『坠落』到那边去。」

——以超快的速度往活人偶的方向「坠落」。

那模样——就像是「红色箭矢」。

以强大的重力加速,同时还经由体内朝向体外的重力补强过的红色箭矢,往大型活人偶举起的右手肘「着地」——

「……啊!」

——关节部分遭贯穿,手肘以下的部位被她的脚尖踢断。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飞溅。

从横切面可以看到银色的金属。

震耳欲聋的咆哮让乱步不禁掩住耳朵,沙绘加不为所动在空中翻了个身,翩然降落在不停扭动的活人偶头上。

然后阳伞往周围的警官队的最前头一指——身体像指南针似的转了个圏,结果攀附在警官身上的小型活人偶就——全都掉落到地面。

「呀啊啊啊啊!」

「嘎啊啊啊啊!」

临死的凄厉呐喊中,它们依序在砂砾地面上摔成稀烂。

——这当中不过数秒。

从她开始降落后才经过数秒——沙绘加就夺走了大型活人偶的右手,让小型全部丧命。战斗——比起这个说法,看起来更像跳舞的华丽动作,乱步感觉自己有如在作梦。

「坠落少女,你现身了……」

活人偶对着再度飞向空中后,又降落在自己面前的沙绘加低声说。

「这次不会再让你平安无事回去了……」

「哎呀,少了手臂还是这么屹立不摇啊。」

沙绘加掩住嘴巴,脸上浮现冷冷的笑容。

「而且你知道我是谁啊……真是感到光荣,我根本就还没好好做自我介绍呢——」

沙绘加飘向空中。

然后她——

「若不是以这种形式相会,我还想请你喝杯茶呢。」

——她再度朝着活人偶降落。

「谁会再受同样一次罪啊!」

活人偶侧过身子。

它似乎打算闪避沙绘加的坠落,并乘机做出反击。

但——

「唔!」

——只有左手还被锁定在原本的地方。

原来是被沙绘加的魔法禁锢在那里。

「可恶!」

活人偶高声大喊,沙绘加安静无声地降落在左手上——这次是连同肩膀整只手臂切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量鲜血喷了出来。

震耳欲聋的怒吼让警官队的人也皱起五官。

失去双手的活人偶难以维持平衡,摇摇欲坠,总算好不容易才在原地站稳。

然后再次朝着沙绘加的方向——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它以惊人的速度奔过来。

它的步伐无比凌乱,看得出来活人偶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

「还真是拼命啊。」

沙绘加一落地,就露出冷酷的笑容。

「反正都会死,干嘛不毫无痛苦地、认命地让我杀了呢?」

她举起阳伞对着活人偶的脚一指,只见它的右脚飞到远远的后方,左脚被拗得不成样子。

失去双足的活人偶一时间冲劲不减,就这么脸部朝下摔倒在地面。

巨大的轰隆声传出的同时,地面也跟着摇晃,四周都是漫天黄沙。

活人偶一面痛苦呻吟,一面凭着头部的力量挣扎打转。

「可不可以稍微冷静一下啊。」

沙绘加使出魔法让它翻身脸部朝上,并且压制住它。

「……你打算做什么!」

沙绘加没有回答它的问题,只是轻飘飘浮到半空中。

然后——以缓慢的步调移动,降落在活人偶的胸膛。

「……你!」

活人偶的嘴巴开始不断张合,似乎是想咬住沙绘加稍微报个一箭之仇。但就连这个企图——都被沙绘加举起阳伞,用魔法将其封印住。

「……我说你啊,住手吧。」

沙绘加的声音充满怜悯。

「再这么继续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

「谁要住手啊!」

活人偶似乎不需要动到嘴巴也能够出声,它用杀气尚未消退的声音回答。

「我就只剩下这条路了!」

「……只剩下?那是什么意思?」

「跟你没有关系!」

「……这么说也没错。」

沙绘加一边说一边用阳伞戳着活人偶的身体。喀喀,木制的表面短促地响起干巴巴的声音。

「……呐,话说回来,你还真不可思议。」

沙绘加蹲下来直视活人偶的眼睛。

「我每次攻击,你看起来都很痛苦啊……活人偶果然也有痛觉吗?」

这个问题——引起周遭围观的人一阵骚动。

到现在都一直拼命观察战斗,在记事本上留下纪录的乱步也感到莫名其妙地凝视沙绘加的脸庞。

「你的身体是用桐木做的,里面是某种成分不明的金属对吧?那东西被伤到的话——你们也会觉得痛吗?」

「谁知道啊!」

「你不告诉我吗……虽然遗憾但也没有办法,那么我们差不多该做个了结吧。」

说完——沙绘加的脸上浮现笑容。

——那是凝聚了这世上所有歹意的阴险笑容。

她弯下腰,对活人偶不知耳语了什么,然后站直身子再度微笑。

「那么.再见了——可怜的活人偶先生。」

沙绘加举起阳伞指向活人偶。

下一个瞬间——活人偶发出凄厉的临终哀号,身体扑簌簌地颤抖后,大量血液喷散到周围一一就此丧命。

从活人偶身上下来后,沙绘加擦了擦喷到脸上的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环顾周遭,围观群众与警官们——用一种比起性命获救,更像是目睹了惨忍事故现场的表情望着沙绘加与活人偶。

——相差太悬殊了。

沙绘加的战斗身法,无论是强劲、速度——还有残忍。

那模样——怎么看都无疑是恶人在折磨弱者。

乱步的心中再度涌起至今反覆询问自己的问题。

坠落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要那样战斗?

人偶座也是,明知可能会反遭击败,为何还是不停止攻击……?

经过这次的战斗,乱步心中的这些疑问变得更加鲜明。

自己肯定还只不过是……刚一脚踏入事件真相的入口罢了。

虽说如此——

「……呼。」

——大大吐出一口气后,乱步暂且保留这些疑问。

……不管怎样,战斗已经结束了。

今天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这下总算告一个段落,他得先回报社一趟,要思索的事等那之后再去想吧。

再说他和臼杵在路上就这么分开了,说不定他正在为自己担心……

这么决定的话,就该趁早行动。

乱步将记事本收回怀中,打算走回车子正在等候的小巷内——就在这时候。

「——啊啊!」

——围观群众间再度传出哀号。

已经背对现场的乱步慌张地回过头来——看到了「那东西」。

激烈旋转的黑色团状物——从上空朝着正在擦拭血迹的沙绘加进行突袭。

她大步后退,在千钧一发之际与其擦身而过——沙绘加原本站立的地点却顿时开了一个大洞。

洞穴中心处——站着一名全身裹着黑袍的不知名人士。

——身高看起来跟一般成年男性差不多。

五官隐藏在布料后面,无法得知他长什么样子。

——是活人偶吗?

——现场的活人偶已经全被沙绘加打倒才对,难道是隐藏在某处?

——不对,他的动作比其他的活人偶还要机动敏捷……让人难以认为两者相同。

暂时与其保持距离的沙绘加也露出狐疑的表情,端详长袍男子的模样。

这时——

乱步的脑海里浮现某个可能。

他回想起下午东条拿给他看的——犯案声明。

「……当心了!」

一回神,乱步才发现自己已经出声要沙绘加警觉。

「那家伙恐怕就是——『人偶座座长』!」

——在犯案声明上头预告了「下一次,座长也会参与战斗」。

回忆起刚才的战斗中只有普通活人偶参战——不会错。现在与沙绘加对峙的长袍男子便是——人偶座的座长。

沙绘加听见乱步的警告,「哦」了一声后,便眯起双眼目不转睛盯着男人的身影。

「你真的是『人偶座座长』吗……?」

可是……男人并没有理会沙绘加的询问——再度出手攻击她。

如同方才——他的身体以简直就像龙卷风般的猛烈速度回转袭来。

「……还真是个急性子。」

这次沙绘加也有惊无险地闪躲开。

「那么焦急的话,会让人以为你很没有风度喔?」

于是她与座长——以飞快到几乎无法辨识的速度开始展开战斗。

沙绘加舞动阳伞试着封印对方的动作;座长连连避开朝对手逼近。

一时之间,你来我往,战况陷入胶着——但乱步看得很清楚。

——沙绘加有些难以招架。

情势的优劣尚不明确。

但沙绘加的攻击总离座长还有一大段距离——相对地,座长的攻击准确度慢慢提升,逐渐逼近沙绘加。

看热闹的人群中也开始疑惑地吵嚷起来。

终于——沙绘加再也躲不开座长使出的一记飞踢。

只见一道银光窜出——某种东西撕裂的尖锐声响遍四周。

这次真的中招了吗——

乱步的手心全是汗水……沙绘加暂且往后退开,与座长保持足够的距离后,再重新摆好架式。

……看来她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

不过——大红的纱裙裂开到腰间,白皙艳丽的脚不免袒露在外。「……哎呀。」

察觉到这点的沙绘加愤恨地皱起眉头。

「撕毁淑女的衣物——这会不会有点太野蛮了呢?」

「……」

座长依旧一声不吭,衡量着自己与沙绘加之间的距离。

「……还是像这样无视我的存在吗?好啊,好啊,我明白了。既然如此——」

——沙绘加的神情骤变。

「我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作地狱吧!」

礼服被毁损似乎让她心中非常激动。

她脑袋后面的魔法阵开始以前所未见的速度转动。

然而,就当她将手上的阳伞再度指向座长时——座长突然从沙绘加身上移开视线,转而确认自己的身体。

接着,仰头做出看似心有不甘的举动后——他就有如龙卷风般回转身子,以跟登场时相同的身法,当场离去。

「……」

不明所以的行动让四周陷入沉默。

——逃走了?

战斗的情势明明对他有利,座长却脱身离开了……?

周遭看热闹的人似乎也抱有相同的想法,他们一脸茫然,仰望座长离去的天际。

沙绘加则——

「都战到这地步了,竟然转身就逃……真是可恨。」

她脸露怒容,视线朝向礼服的裂缝。

*

「应该没有错,那家伙就是座长。」

盖野家的自家车内。

结束战斗的归程上,沙绘加对悬吊在车顶上的卡斯提拉说。

「是啊……乱步说的犯案声明上也这么写的话,我想是错不了了。不过,他具备那么强的机动力,我的魔力感应却没有侦测到——我想他应该使用了很高段的魔法。」

「原来如此。」

沙绘加忿忿地回应,她将手肘抵在车窗上,脸上神情写满不悦。

「这么说来那家伙就是利用那种魔法控制活人偶,攻击帝都民众的喽。」

「……应该是这样。」

「真是可恨。」

……她还在记恨礼服被撕裂的事吗?

她身上穿的已经变回平常的服装,礼服也会在再度变换时恢复原本的模样……但沙绘加的表情依旧清楚浮现愠色。

而待在她身旁的乱步则在反刍今天发生的事,沉溺于自己的思考中。

亲眼见到沙绘加的战斗——比他预料的还要凄惨。

许多警官跟帝都百姓都送了命,活人偶本身也浮沉于血泊上,就算是毫发无伤保住性命的围观人潮之中,说不定也有人的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甚至连获得胜利的沙绘加在归程上也一脸不悦。

真的是没有任何人感到幸福的战斗。

只让人觉得这是一场对谁都无益、得不到好处的战斗。

「……我有事想请教。」

乱步几乎是在毫无自觉的状态下开口说出这句话。

「何事?」

沙绘加的语气很不和善。

但他不感到畏惧。

「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战呢?」

乱步从头开始问起。

「这场战役是什么?人偶座又是何方人物?」

「哎呀!」

沙绘加露出吃惊的模样,伸手遮掩嘴角。_

「采访第一天就那么干脆地问这些事,真是性急的记者大人啊,而且,我们不是约好要等整件事落幕后再做判断吗?」

「当然,会最后才判断。尽管如此还是想问问二位,这场战役的『意义』。」

「是这样啊……」

沙绘加稍微思考过后。

「嗯,无妨。能说明的部分,会尽可能说明。」

她将视线移回窗外。

「抱歉,卡斯提拉,我不知道可以跟他说明到哪个阶段,这件事可以麻烦你吗?」

「好啊!」

悬吊在车顶上的身子随着车体晃动,卡斯提拉开始进行说明。

「我也没办法将全部的事告诉你……不过,我想人偶座座长肯定也跟沙绘加一样,是学会魔法的人类。然后他为了某种目的将灵魂寄宿在活人偶上,命令它们攻击帝都的人。为了阻止他.我便拜托沙绘加帮助我,事情就是这样。」

「……嗯。」

乱步在记事本上记下备忘,抚摸着下颚。

「刚才我却听沙绘加小姐说她的魔法是你教她使用的。」

「嗯,没有错啊。」

「这么说^——让座长能够施展魔法的也是卡斯提拉你吗?或者是你的同伴?」

卡斯提拉有点犹豫地沉默了一会儿后:

「……是后者吧。」

简短地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座长是谁。」

「那么……卡斯提拉与你的同伴来自何方呢?」

「……该说是与这个世界相距很远的某个世界吧……」

「可以具体说一下是什么世界吗?」

「……呃,这个……」

「能够让人施展魔法,这么说来是魔界吧?还是从其他天体过来的?」

「……呃……」

卡斯提拉开始支支吾吾,果然无法将过多的消息公开出来的样子。

「乱步先生,问题就到这边为止了。」

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吧,沙绘加开口介入:

「再继续让卡斯提拉困扰的话,我会杀了你喔?」

……感到性命安全遭威胁的乱步暂时把话吞了回去。

但重新振作精神后。

「那么……接下来可以对沙绘加小姐发问吧?」

乱步再度将笔抵住记事本。

「连我也要被问吗?」

沙绘加以很不耐烦的脸色看着乱步。

「是的。」

「唉……答应与记者大人合作可能是我失策了吧……」

沙绘加叹气,但乱步迳自将她的话判断为同意。

「为什么沙绘加小姐……会答应卡斯提拉要求协助的请求呢?」

他这么问沙绘加。

「为什么你决定要和人偶座一战呢?」

——这是眼下乱步最纳闷的事。

如果他也一样遇到卡斯提拉请求协助,他肯定会答应帮忙。攻击无罪的帝都百姓这种事,绝对不可饶恕。

但眼前这个恶人很难让人想像她会为了这种理由迎战。

「……这个嘛……」

沙绘加的手轻碰脸颊。

「因为我看不惯啊。」

「……看不惯?」

「是啊。活人偶那种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任意摆弄这个帝都喔?难道你不会觉得没来由得就是看不惯吗。所以我才想要把它们歼灭。」

……这个回答让乱步一下就接受了。

既然她是基于这种理由而战,那么杀人方式显得残忍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说穿了她就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才来对付活人偶。

拯救帝都百姓只不过是碰巧两者利害一致罢了。

然后沙绘加像是要证明这个想法似的,最后补上一句话:

「而且我也想知道人偶座座长究竟图谋什么,看情况,我说不定也会换成站在他那边。」

「……原来如此。」

挠了挠头发后,乱步收起记事本,身体靠向车椅。

「我明白了。」

……的确,按照她说明的内容去想,就可以让人理解为何沙绘加的行动会是那样。

他找不到理论上的缺口。

但——又是为什么呢?

乱步发觉自己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怎样都无法全盘接受她的解释。

只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会这么想的原因……他望向窗外,静静目送帝都的风景飞快向后退。

看来他本人也无法理解的,不只是女人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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