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实力首屈一指的温库托路,骑士团本部内有分配给他个人专用的房间。平常他的部下在此频繁出入,现在却没有人要靠近。
隔著门传来两种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露多薇嘉进行审问!」
对亲生哥哥表达著不满的人是威路纳•潘福特。一直以来都是典型的「温柔的好人」的他,目前很稀奇地发出激动的声音。
可是,受到严厉逼问的温库托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没有为什么,这是负责的审问官所下的判断。」
「为何是『没有为什么』?理应有什么理由或是误会才对!露多薇嘉杀害艾妲,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有什么意见那是你的自由。」
「我一直都在露多薇嘉身边!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杀害艾妲──」
「别让我说那么多次,威路纳。」冷酷的眼神贯穿威路纳。「你有什么意见那是你的自由,要在这里大喊也是你的自由,但那能有什么帮助?我不是能实现你一切愿望的便利工具。」
威路纳沉默下来。……这种时候还得依赖哥哥,他也自觉到这很悲惨。
「威路纳,你的任务结束了,忘掉她吧。」
「……我做不到。」
「我当作没听到这个答案,我期待你接下来能够做出『正确的回答』。」
威路纳哑口无言地看著哥哥。精焊的脸孔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这是……要对我施加压力吗……?」
「迅速地回答,准圣骑士威路纳•潘福特。你要遵从还是违背长官的命令。」
威路纳紧咬双唇到流出血来,紧握的双拳在颤抖,视野模糊扭曲。
为什么,为什么——
「……我会遵从命令。」
——为什么我无法违抗。
明明内心在拒绝,明明脑袋在否定。
为什么——身体却无法动弹?
「那就快点离开,你会妨碍到我的工作。」
「……抱歉。」
威路纳转身走向门口,他一直注视著自己的脚。
手搭上门把时,背后传来声音。
「……抱持正义不是坏事。」
那不是长官,而是哥哥的声音。
「只是,你记好——无法驱使人行动的正义没有价值。抱持有价值的正义吧,威路纳。我身为哥哥,能教你的只有这点。」
「……我会牢记在心。」
威路纳头也不回地说完,就从温库托路的房间离开。
「哟,真是场灾难。」
「齐格……」
一踏到走廊上,圆滚滚的友人就跑来跟他搭话。
「缘份真是奇妙,要是审问会更早开始行动,我就无法遇见她了。该感谢命运天使呢。」
「我……再来该怎么办才好。」
「别依赖我。」
威路纳惊蔚地抬起低著的头。然而映入眼帘的是友人柔和的笑容。
「──你哥哥有没有这么说?」
威路纳不由得乾笑。真是的,怎么每个人都……
「我……有那么好懂吗?」
「很好懂喔,甚至好懂到有点令人害怕。我这辈子还没认识过其他像你这么表里如一的人——我喜欢你这点,同时也讨厌你这点。」
「但是,以人际关系来说这样刚好——对吧?」
这是齐格的口头禅。
「正是如此。说得更明白些,有点讨厌是最好的。彼此都非常喜欢,没有任何讨厌的地方——哈哈,光想像就让人想吐呢。」
爽朗地说出辛辣的话语,齐格摇晃著他那巨大的身躯。
「该怎么办才好,答案早就定好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的人生是你的东西,你自由地决定就好……不过,我有一件事要说。」
「……什么事?」
「我很清楚,你所帮助的人,受到你帮助的人,他们打从心底所奉上的感谢。」齐格笑了出来。「学生时代你完全不瞻前顾后又一视同仁地帮助别人,我帮你擦了很多次屁股呢。」
「那真是抱歉啊……」
威路纳无力地笑著,耸了耸肩。他也算是有自觉。
「总之你就好好烦恼吧。看是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处理公务上,还是要对抗异端审问会。」
齐格背对著威路纳,用沉重的脚步离开。
「正确的事情需要苦恼跟迷惘。你在苦恼和迷惘之后所得到的答案,那不管是怎样,都是正确的。」
我如此相信著,挚友这么说。
◆◆◆
要说是寒冷不如说是冰冷。与其说是冰冷还不如说是痛苦。在无风又无声之中滴落──在骯脏的地板上扩散。视野,失去生气。焦点模糊,飘飘然……──眼……沉……暗……暗……黑……黑……黑……■……■……■■■■■■■■■■■■■■■■。
啪唰!冰冷直穿脑门,露多薇嘉恢复了意识。
「已经第四天了喔,你就快点解脱吧?」
露多薇嘉挤出力气把还在滴水的头抬起,看著前方的爱鲁希莉亚。
「别太小看禁止睡眠的威力,你现在看来还有余裕,但再过个一天就会看见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了,又再过个两天就无法再回到正常的状态,再下去就和永远的沉眠只有一线之隔……虽然在那之前会先失去理性。」
在充斥疼痛的脑中,声音异常地响亮。不过露多薇嘉能够理解,她是在这么说——「承认自己是犯人吧。」
这就是异端审问官的办案方式。真相根本不重要,把适合的人抓来拷问,只要得到供词就行了——现在下级审问官也连呻吟声都一字不漏地抄写著。
所以,不能屈服,怎么可以屈服。
露多薇嘉把模糊的视野对焦到爱鲁希莉亚的脸上,低声说道。
「……一段时间不见……你变成无趣的人了呢,莉亚……」
书记官动笔的声音响起。
「过去的你……是更有梦想的家伙……你就那么想要立下功劳吗……?那时候的你到底去哪了……」
「我只是见过了世面。」爱鲁希莉亚制止书记官,平淡地说著。「怀抱梦想和诉说理想——得到允许能做那种办家家酒的人,只有政治家、革命家、小孩跟笨蛋。你了解笨蛋的意思吧?那就是说你呢,露嘉。」
呵……呵呵呵呵呵——冰冷的牢里发出窃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世面、吗——呵呵呵……!……看来你变得很会找藉口呢……」
「什么……?你说什么?」
「你只是把个人的挫折正当化而己。」露多薇嘉明确地说出这句话。「好笑的是,还依附在世间这种实体暧昧不明的概念之下……甚至还要把那藉口加诸在我身上……呵呵,呵呵呵呵……!」
「──你……!」
椅子发出巨大声响倒下,爱鲁希莉亚靠近露多薇嘉。
「你又知道些什么了!有著才能跟家世,拥有一切的你!」
露多薇嘉用怀疑的眼神抬头望著她扭曲的脸。
「我当然不知道,天才又是贵族的我,怎么会知道凡人又是平民的你。」
「……!」
「只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跟你是同类。」
这次爱鲁希莉亚什么话都没说,露多薇嘉继续说著。
「所以,我们受到『那家伙』的拯救──所以我们没能拯救『那家伙』……对吧?」
这对露多薇嘉来说,是再明白不过的真相。
对爱鲁希莉亚来说肯定也是。
那些日子──三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两人很清楚这件事。
即使如此——两人还戴著同样的发饰。
「……公开审判是明天。」爱鲁希莉亚背对露多薇嘉离开了牢房。「在那里,我会用我所决定的真相杀掉你……就跟那时一様。」
喀锵,牢房关上的声音……在脑、中、回、荡——
──啊啊。
彷佛听得见钟声……。
◆◆◆
天空一片昏暗,宛如将要流下泪水。
不论是气候上还是气氛上都潮湿的空气中,摆放著白色花束的棺木由黑衣男人扛著前进。穿过几个墓碑之间,抵达的地点有个长方形的凹洞。男人们小心翼翼地让棺木躺进去,再开始用铲子把土盖上去。
墓地中持续响起挖土跟把土盖到棺木上的声音。威路纳从远方眺望著那幅景象,他的身旁站著吉贝鲁特。穿著和管家服不同的黒色衣服,吉贝鲁特也ー样眺望逐渐埋进土里的棺木。双方都没有流泪,只感到空虚。
身为丧家主人的安格雷基让员站在棺木附近。后方站著去安格雷基家帮忙的薇薇安娜。两人也跟威路纳他们带有一样的气氛。
肯定谁都无法接受。
因为损伤严重,遗体装在尸袋中。谁都无法看看她死去的容貌。所以,该悼念、哀悼死者的丧礼才会如此空虚。
更重要的是,她不在场。比谁都还更该在现场的她。
棺木完全埋进土壤底下后,安格雷基向前来参加的人道谢,丧礼就此结束。参加者对墓碑祈祷完,就各自离去。
不久后,连安格雷基和薇薇安娜都在注视一段时间之后离开,剩下的只有包含威路纳与吉贝鲁特在内的三个人。
「你不回去吗?你还有工作吧?」
用刻意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依然穿著黑衣的爱鲁希莉亚。
和艾妲素昧平生的她,也以负责艾妲这起事件的审问官此一身分来参加丧礼。
「……你才是,不用看管露多薇嘉吗?」
「那是部下的工作,而且,这是身为异端审问官该负的责任。」
说完,爱鲁希莉亚也不怕弄脏衣服,直接跪到地上,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威路纳惊讶地停止呼吸。
闭起双眼献上祈祷的她,彷佛是名虔诚的修女……
「……为什么……」
爱鲁希莉亚起身,拍拍膝盖,接著转过来面向威路纳。
「有那么意外吗?我会替死者祈求。」
「我以为对你来说,其他人的生命一点都不重要……」
「还真是正直到有点蠢的人。」爱鲁希莉亚发出笑声。「不管是哪里的谁,死者均有受到尊重的权利。唯一的例外只有异端者……我必须跟她道歉,我把她说成是焦炭。」
威路纳不发一语。既然会感到歉意,那为什么要那么说?该不会那也是为了挖苦露多薇嘉吧?
「正如你所想像的。」爱鲁希莉亚露出看穿一切的微笑。「不那么做,我就无法对抗露嘉……无法和露嘉战斗。」
「对抗还是战斗什么的,我是不太能理解——但是那就堂堂正正地放马过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用那么卑鄙的方法——」
「堂堂正正?」少女哼了一声。「那种东西是有才能的强者才能进行的游戏……像你这种人根本无法理解。没有余裕去选择手段的人是什么心情……」
她摇晃著滑溜的黑发,通过威路纳的身旁。
「别再插手这是我跟露嘉的问题。」
没有任何道别,爱鲁希莉亚的黒色背影消失在墓地之外。
威路纳看著黑压压的天空,阴天再贴切不过地表达著他现在的心情。
「…………我不懂。」
明明能那么真挚地祈求死者的幸福——为何又能够毫不留情地陷害露多薇嘉?到底是什么让她那么做,她到底是怎样——
「——那是当然的。」
吉贝鲁特的声音。他并没有把视线从天空移到身旁的威路纳身上。
「您不可能理解,因为您跟大小姐ー样,是诚实过头的人。」
「诚实——过头?」
「嗯。」吉贝鲁特点头。「威路纳先生您不能理解吧?虐待他人还能感到愉快的精神构造,还有人们冷眼旁观的心态。」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威路纳皱起眉头。「看见痛苦而心痛,看见暴力行为就进行批判。那就是人的正确道路不是吗……难道不对吗……?」
「没有错,那并没有错……只是……能够直率地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种人很贵重。自己跟周围意见不合时,大部分都会跟著改变。可是你跟大小姐是让周围改变……那是叫做『英雄的资质』,非常贵重的才能——身为『拥有者』的决定性证据。」
……有那么夸张吗……?这不是只要想去做,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吗……?还是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拥有者」的傲慢……?
能够确定的一件事是——现实上,威路纳无法理解爱鲁希莉亚这个人。
「——彼耶拉先生,您能够告诉我吗?」
这几天不管他怎么思考都找不出答案。
那么……只能请教吉贝鲁特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思考些什么,我——」吞下口水,威路纳再一次确认自己现在的想法。「——我想要知道她们之间的事。」
吉贝鲁特注视著威路纳的眼睛好ー会儿。
不久──他移开视线,仰望著黑色的天空。
「——下起雨了呢,我们回到屋内吧。」
「彼耶拉先——」
「等进到屋内我再慢慢地告诉您。」
吉贝鲁特把视线移回来,说。
「大小姐跟爱鲁希莉亚小姐,两人的因缘际会──造就『魔女狩猎女伯爵』和『最年轻上级异端审问官』的过去。」
◆◆◆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是名天才。
以年纪来说性格成熟稳重,像是在嘲笑努力似地轻松留下卓越的成绩。再加上宛如天使羽毛般的白发和妖精般的美貌——和那绝不是善于社交的性格搭配起来,会受到自尊心强的贵族子弟疏远可说是当然的结果。
爱鲁希莉亚•艾路卡是名凡人。
在全是贵族的学院中,只有她是平民出身。她的勤奋跟优秀让故乡的领主颇器重她。谦虚认真,害羞,全心全意地只想回报期待著她的人。然而残酷的是,贵族社会中,家世就是一切。
遭到所有人鄙视和疏远的两人,只有一人愿意靠近他们。
玛丽亚•马兹凯特。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和爱鲁希莉亚•艾路卡生涯中唯一一位挚友。
——露多薇嘉你不要板著一张脸,笑起来比较可爱喔——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玛丽亚这名少女,「天真无邪」可说十分恰当。
充满活力又开朗,无法待在一个地方,到处跑来跑去,带给人们太阳般的笑容——这就是玛丽亚‧马兹凯特基本的为人。
她没有差别待遇这种概念。看到有困扰的人就立刻上前帮忙,面对首次见面的人也在讲两、三句话之后就能变得感情很好。不分男女,不分贵贱。所以露多薇嘉和爱鲁希莉亚,一开始只是那没有差别的人际关系之中的一部分,三人也有这种自觉。
而变成彼此使用「玛丽」、「露嘉」'「莉亚」这种亲密的称呼,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呢。并没有决定性的契机,只是在累积的相处之中,不知不觉间彼此就懂了──啊啊,我们三人真是最佳拍档。
——快点快点,要走了喔你们两个!——
——不要那么急,教室又不会逃跑——
——不、不快点要迟到了啦……!——
她们三人利用个性、能力以及团结力,在学院中各种地方活跃。
比如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小谜题,或是帮助困扰的同学,对她们本身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日积月累下来让她们的评价慢慢地在学校中广为人知,与露多薇嘉和爱鲁希莉亚保持距离的其他学生以及老师,也渐渐能够理解她们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的活跃让她们得到了一个名字。
寻找遗失物,惩罚做坏事的人,揭开阴谋加以阻止,为了社会为了大众绞尽脑汁——其名为「少女侦探团」。
所以那个事件是少女侦探团最后的事件。
教室内发现了女学生的尸体。
死因是遭到钝器敲击头部,推测犯案时间为夜间。直到发现尸体时教室都有上锁,而钥匙却在完美的监视之下。
也就是密室。
赶到现场的异端审问官非常兴奋。上级异端审问官脑中都牢记著「密室判定手册」,根据内容进行检证的结果,证明了密室的完整性。
魔女的犯行──能够如此推测。
这样一来之后就简单了。撰写适当的剧本,从关系人中选出适当的人选,把适当的魔女角色套在该名人物之上。那名人物是否为魔女根本不要紧,只要确认有使用魔法就没问题。因为,魔女、魔法都没有人能够理解。只要编出煞有其事的剧本众人就会接受──
就这样。
审问官选为魔女的人,正是玛丽亚。
就只是犯案时间当时,她人位于能轻松当作犯人的地点──光是这样的理由就选上了她,光是这样的理由,她的生命就决定要终结。
——那就由我们来证明,证明玛丽不是魔女——
露多薇嘉立刻下了决定,没有任何迷惘的理由。
─—那、那种事情……我们办得到吗……?—─
爱鲁希莉亚感到迷惘,她想救玛丽,却不确定她们是否有那种能力……。
──办得到。只要我跟你合作。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
──就算你说一直以来……──
—─莉亚,真相是什么?玛丽不是魔女,那才是真相吧?——
──……嗯。──
──那么那就是正义,正义必胜──我们不会输。——
两人从头发上取下「那个」,互相发誓。玛丽亚做为友情的证明送给她们,三个人都同样款式的发饰。对著等同玩具的那东西,发誓真相这种正义必胜。
当时,她们年仅十岁,这种誓言在大人耳中听起来甚至可能会感到同情。
然而露多薇嘉并没有说谎。
露多薇嘉超乎常人的智慧,爱鲁希莉亚坚强的意志,综合这两项,让她们真的找到了玛丽亚不是魔女的证据。
这下玛丽亚会得救,如果知道她不是魔女,就没有理由进行处刑。
──原本两人这么想。
露多薇嘉没有说谎。「两人合作就能证明玛丽亚不是魔女」——这确实不是谎言。
但是,以结果来说。
真相是正义,正义必胜,所以我们不会输——这句话。
是谎言。
天大的谎言。
——对恶魔的使徒挥下神圣的铁锤(Malcus Maleficarum)────「扑杀二级‧悼念之钟」!!—─
当、当——钟声响起。
从天上垂下的钟开始大力摇晃,发出庄严的声音。
——别这样!住手!——
──为什么……?为什么……!?——
绑在十字架上的玛丽亚就在大钟的正下方。
四个大人才能抱住的巨大大钟,猛力摇晃,发出巨大声响,慢慢地朝著玛丽亚下降。
如果那东西抵达地上——大钟的侧面会撞击玛丽亚……或是把玛丽亚吞进去,大钟内产生声音的「舌头」,将会把那娇小的头──
──玛丽不是魔女!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不能理解!──
——我、我们有把!证据、证据提出……!——
不管再怎么叫喊,都没有人听得进去。做为观众的大人们完全无视两名少女,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摇晃的大钟。
两人已经清楚了解,没有人想要知道真相。只想要包围坏人,辱骂坏人,看著那人的人生崩坏——娱乐,才是他们所追求的。正义只不过是种赎罪券,只是方便利用的道具……
不过,有一个人。听见她们的叫喊,站在他们面前的人。
——呵、呵呵!的确!很完美呢?你们的证明!——
那人是把玛丽亚选为魔女的异端审问官。
——她不是魔女。这点我也必须承认。可、是、啊!——
审问官边愉快地笑著,边自豪地举起双手。
就像要把那个场所——即将夺去玛丽亚生命的场所展示给两人看。
——这里是要杀掉异端者的地方,并不是要杀掉魔女的地方!不是魔女?喔。不是魔法吗?那又怎样!?已经无关了!那孩子说了人是我杀的!虽然我没听得很清楚但她一定那么说啊啊啊!!啊哈、啊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当——钟声响著。
当、当——逐渐下降。
当、当——靠近。
当、当──
——露嘉、莉亚——
——我不在以后,你们也要好好相处喔。
——吞了进去。
宛如是巨大的怪物一口吞下她。
响彻现场的庄严声音这时也消失了。
只有────啪。
带有水声的声音在最后的瞬间传来……。
——从那之后,露多薇嘉开始研究魔法。
——从那之后,爱鲁希莉亚立志成为异端审问官。
那是她们各自想要跨越那时的失败所产生的结果。
露多薇嘉依然相信真相,试著藉由魔女狩猎来让异端审问终结。爱鲁希莉亚对真相绝望,想要成为决定真相的一方。
经历过相同的经验,抱持著相同的想法,两人选择的却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因此互相嫌悪、互相憎恨、互相否定——互相要杀掉对方。
——我是正确的。
——我是正确的。
你是错的!!
◆◆◆
在晴时多云的阴天之下,审判场有众多的旁听民众聚集。
简直像是要来观赏舞台剧。旁听民众谈论著这次的事件,又是皱眉,又是露出笑容,好不忙碌。
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抱持著极度的紧张感——除了在旁听席最前方的威路纳•潘福特之外。
威路纳是第一次旁听异端审问审判,所以他感到戦栗。
接下来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松。
当爱鲁希莉亚一出现在审判场,旁听席就产生欢呼。她拨开美丽的黑发,笑著行了一个礼,欢呼声又变得更大了。年轻、惹人怜爱、又有能力。要观赏的话,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当然比较好,这不管在什么场所都ー样。
就算以司法来说那有多么不健全。
接著露多薇嘉由数名骑士带进法庭内,旁观民众不免露出惊讶之色。那头发以及那容貌的美丽在这种地方依然没有褪色。但明显地整个人很衰弱,眼眶下方出现黑眼圈,似乎都快奄奄一息。
「露多薇嘉……!」
该是执行正义的异端审间,不可能会进行拷问——众人是这么认为的。
──这不是一目瞭然吗。
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为什么没人要戳破?……威路纳很清楚。因为能够看到毫无道理的暴力很有趣。因为看到坏人受苦感觉很好!
他心想,到目前为止,自己到底有多少事情装做没看见?完全听从大人们说的美丽词汇,对世界是美丽的这点未曾怀疑。
等到一打开盖子,就像这样。
想要知道的话就能知道,到此刻以前却从没想要知道过……
「——各位旁听者,感谢各位今天特地来到此地。」
露多薇嘉站上被告席,司祭抵达审判长席后,爱鲁希莉亚对著旁听民众宣布。
「在古都发生的心狠手辣的杀人事件,接下来将要揭露其全貌。吾等的正义会守护大家的安宁,请亲眼目睹正义的执行。」
优雅地行礼的爱鲁希莉亚接受群众毫不吝惜的掌声。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审判长敲了一下木槌让观众安静。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的异端审问审判就此开庭。」
首先由爱鲁希莉亚来讲述事件的概略。
「事件发生是在接近正午时分,那一天布涅利多举行著祭典,当游行队伍抵达古路奇利欧王城的谒见室时,阻挡去路的火焰猛烈燃烧。」
「为什么会起火?」
「谒见室全域都由『薪石』这种具有可燃性的石头所构成,薪石自然起火或者是著火了。偶然在场的骑士一确认火焰的另一边,就看见被害人晕倒在王位上。身上没有外伤,左脚绑著脚镣。」
那时的絶望重新在威路纳的胸中浮现。
「两名圣骑士试图救出被害人,但因火势过强而无计可施。之后谒见室整间都由火焰包围,接著一整天,直到薪石烧完之前火都没有熄灭。发现遗体是在隔天中午,火焰完全灭掉后。」
「遗体的状况呢?」
「全身都炭化,要不是有目击证词根本无从特定为何人。」爱鲁希莉亚瞄了威路纳一眼。「我对试图救出被害人的骑士打从心底表达敬意。」
威路纳紧握的双拳传来痛楚。
「上级审问官爱鲁希莉亚‧艾路卡。」担任审判长的司祭看向手边的纸张。「根据你提出的资料,这起事件是魔女所为,理由为何?」
旁听席传来吵闹声。犯人是魔女——很少会如此明确断定。
爱鲁希莉亚用坚定的态度回答。
「因为没有使用魔法就无法实行犯罪。」
「进行详细创明。」
「首先,事件当天早上,古王城内没有任何人在,这点经过确认。而从那之后到发现起火,只有一个人进到古王城内。这是综合负责守卫的骑士和周围的通行民众双方的证言后,所得到的事实。」
「只有一个人——那是谁?」
「被害人艾妲‧安格雷基。」
爱鲁希莉亚用像在阅读原稿般的平淡语气说著。
「可是,这样一来就有矛盾产生。古王城内没有点火装置,会成为火源的东西也全都排除掉了。换句话说,自然起火跟远距离点火都不可能发生。唯一的可能性是犯人从只有一个的入口正大光明地进入古王城,打晕被害人再放火——不过,并没有可以办到的人物存在。」
旁听席的吵杂声变大,审判长用木槌制止后问道。
「你是说将不可能的犯行,用魔法变成可能?」
「正是如此。」
「那我问你——使用在犯行上的魔法是哪种?」
爱鲁希莉亚故意停顿ー会再回答。
她脸上甚至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魔法第八章——〈元素〉。」
魔法第八章〈元素〉,威路纳想起之前露多薇嘉曾经讲解过。
在十一个魔法中,少数得知详情的魔法之一。以异教的思想「五行」为基础,自由地操控木、火、土、金、水这五种元素——
「〈元素〉在魔法中泛用性也特别优秀,在其力量之中,有『木生火』这项——身为犯人的魔女就是利用这个来放火。」
「等等!」威路纳忍不住发出声音。「刚刚你才说过吧!『谒见室中会成为火源的东西也全都排除掉了』!木不是『会成为火源的东西』吗!?」
对呢,说的没错,周围的旁听民众也都异口同声地说著。审判长也点了点头,「提出说明」,他严肃地要爱鲁希莉亚说明。
「这是当然的意见,但是,没有的话,带进去就好了。」
「带进去?不是说被害人以外谁都——」
「如果是被害人自己带进去呢?」
威路纳闭起嘴巴……被害人自己带进去?
爱鲁希莉亚用眼角余光扫过感到困惑的旁听民众,她从怀里拿出包好的布,小心地打开里面后拿给审判长看。
「这是……」
「镜片的碎片。」
……镜片的碎片?
「——啊!啊啊啊啊……!!」
威路纳理解了。就是查觉到这个可能性-露多薇嘉才想要逃走啊……!
爱鲁希莉亚把镜片的碎片也展示给旁听席看-然后继续说明。
「这是在现场最早起火的地点发现的东西,虽然因为高温而失去了功能,不过这应该是眼镜的镜片。」
「你要说眼镜是起火点?」
「没错。眼镜——精确点来说镜框就是火源。」
威路纳想了起来——艾妲把眼镜递给不发一语地伸出的手那幅景象……
「被害人携带著木框眼镜。因为和她一起行动的人视力悪化,该名人物只有在阅读文字时才会戴上眼镜。加上不喜欢自己带东西的懒惰个性,所以都由身为助手的她携带。」爱鲁希莉亚流畅地创明著。「魔法〈元素〉有其发动条件,接触对象念出咒文,心中想著发动。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除了被害人之外只有一人——」
爱鲁希莉亚用手指指著。
纤细的手指——指向被告席的露多薇嘉。
「——换句话说,只有可能是露多薇嘉•路克多尼。」
审判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受到爱鲁希莉亚精彩的推理所震撼。
众人之中。
只有一个人表达了异议。
「……等一下。」
威路纳不知道什么才正确。
但是明显的错误摊在眼前,他无法视而不见。
不会再全盘接受……!
「假设火是由〈元素〉点燃好了。还是没有方法能进到王城内!没有方法让艾妲小姐昏倒不是吗!」
其他观众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说的没错,爱鲁希莉亚还没有完全说明一切。
「很简单。」爱鲁希莉亚毫无动摇,用游刃有余的态度开口说道。「前提是根据目击证词,被害人没有外伤,那就是没有殴打或是勒住脖子来让被害人晕倒。那么,能够想到的手段只有一个——药物。」
药物……?不知道从何传来复诵的声音。
「要让人昏过去的药物有非常多种。把那种东西涂在针之类的东西上面,并设置在王位和身体有接触到的部位。然后发出指示——利用书信。」
爱鲁希莉亚再度从怀里取出东西,那是一张纸。
「这是在被害人房里的信件。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在夜里潜入被害人房中,正要偷走这封信的时候由我拦下。」
「什么!那是——」
「我来念出里面的内容。『加入游行队伍后偷偷脱队,前往古王城的谒见室,用脚镍铐住脚,坐到王位上。期限到正午为止。如果不听从命令我就要公开那件事。』」
吵闹声逐渐扩大,不管是谁听到,对内容的理解应该都一样。露多薇嘉也用朦胧的双眼注视著文章。
「明显是胁迫信函。『那件事』虽然不知道具体上是指什么,如果有人掌握被害人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无庸置疑是被害人的指导者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同时在她所下榻的房间内,发现到有人使用过墨水壶的痕迹。」
根本是栽赃,威路纳想大喊。
但他马上在想——大喊之后要怎么办?有什么根据能否定爱鲁希莉亚所说的话吗?
没……没有。威路纳完全没有……
「考虑到以上的经过,选择烧死这种麻烦的杀害手段的理由,以及遗留在现场徽章就都能够清楚说明了。」
「徽章是……为了模仿『回春的奇迹』而留下来的东西吧?」
「是,但是比拟杀人,只是为了让烧死这种杀害方法不会露出破绽的障眼法。犯人有必须选择烧死这种手段的理由。」黑衣少女没有停止,继续说道。「也就是湮灭证据——用来让被害人昏倒的针,还有成为魔法媒介的眼镜。为了一起处理掉这些东西,才选择烧死这种手段。……实际上,能找出这个镜片的碎片,都多亏诸位骑士的鼎力相助,我在此对各位表达感谢之意。」
爱鲁希莉亚对著角落的骑士行礼,骑士也进行回礼。旁听民众对这一连的举动拍手称赞……在威路纳眼中,看起来只是单纯的演戏。
「以上就是本起事件的说明,但我还有一件事要提出——在评断露多薇嘉•路克多尼这个人物时,有一项不可忽略的事实。」
爱鲁希莉亚边抬起头来边宣布。到底还要说什么?旁听民众的视线更往爱鲁希莉亚集中。
她先停顿一会才开口,不是对著审判长——是对著挤成一团的旁听民众。
「过去────她曾经为受到告发的异端者辩护。」
全场鸦雀无声。
「这是五年前的事情。辩护的理由——『因为她是我的朋友』,记录上这么写。」
——替异端者辩护?
──愚蠢,怎么有人会做这种事。
私下讨论的声音传来。
旁听民众之间不断交头接耳。
——可是……如果是同伴?
──没错,刚才有说是「朋友」……!
不久那声音相互融合,像雪人般膨胀……成为一股巨大声浪在人群中席卷。
——朋友……同伴。
──同伴、同伴、同伴……!
——异端者的同伴!
——就是异端者,她是异端者异端者、异端者异端者异端者!!
声浪爆炸开来。不管再怎么敲击木槌都无法压下。爱鲁希莉亚投下的巨大石头,在尚还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引起破灭的涟漪。涟漪无法从上方压住来让它消失,只能等待其自然消退——在那之中,威路纳一人呆站在原地。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爱鲁希莉亚小姐,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她为了帮助异端者而使用她的头脑!但是结果那名人物还是被认定为异端者,遭到处刑!希望庭上能够考虑到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不会输给旁听民众的巨大音量,让吵闹声升华为骚动。令人无法再认为此地是严肃的司法机关。「杀人凶手!」大声的叫骂。「你这异端者!」此起彼落的谩骂。「你这XXX!」激烈的毁谤。「你说话啊!!」强烈的恶意。
包围著一名少女,所有人都变成了鬼。
露多薇嘉已经成为了……成为「异端者」。
真相究竟为何,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全都这样说……这件事已经就是那样了。人类只要认定没关系就会不知分寸,对这家伙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一旦这么想就会一直这么想。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而故意让他们这么想的人就是爱鲁希莉亚。
玛丽亚的事情对她来说也是痛苦的过去,为什么要特地挖出来把露多薇嘉逼上绝境?逼过去称为挚友的露多薇嘉。
搞不懂,威路纳真的搞不懂。
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做?她的原动力到底是什么?什么让她——
「──吵死人了!!」
突然,划破空气的巨大声音让审判场迅速安静下来。
旁听民众即使闭嘴还是感觉疑惑,不久他们慢慢发现到声音的主人是谁。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
她终于开口了。
「有人说了是吧……说『你说话啊』……好啊,我就说给你们听。对审问官大人的推理,我的回答是——」
她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看著爱鲁希莉亚。
「——那么,这个故事什么时候要出版?」
威路纳差点要笑出来。
她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状况─—依然是露多薇嘉•路克多尼。
少女与少女脸上挂著无畏的笑容,双方的视线在空中擦出火花。完全一样的眼睛,完全一样的光芒。两人间有的不是嫌恶也不是憎恨,只有甚至让人感到高洁的纯粹斗志。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有她的正义,真相才是正义这种正义。
爱鲁希莉亚•艾路卡有她的正义,真相根本微不足道这种正义。
完全相反的正义。因此她们为了守护自己的正义,为了贯彻自我,无法避免一戦。
那么。
那么,威路纳•潘福特──
判决马上就下来了。
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是异端者。她造成艾妲•安格雷基死亡,此一事实清楚明白。此次事件明显经过策画并抱持明确杀意,故将此次的艾妲•安格雷基杀害认定为第一级杀人。
帝国骑士团应迅速将她移送至圣地亚路卡多斯。遵照上级异端审问官爱鲁希莉亚‧艾路卡的指挥——在「希望岛」处以一级火刑。
◆◆◆
露多薇嘉已经习惯了这股冰冷,戴著手铐进入牢房,脚也系上脚镜。她ー坐到地上就微微
笑了出来。
「看来你很高兴嘛。」
爱鲁希莉亚站在铁格子的另一端,露多薇嘉靠著毅力把来袭的睡魔撃退。
「因为终于能睡觉了……当然会那样。啊啊……这么一想脑袋反而变清楚了。」
没有再进行拷问的必要,也没有理由再强迫她不准睡觉。不过——万一此刻在此睡著了,想必就无法再醒过来了吧。
「别说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如何?」爱鲁希莉亚直接了当地说。「你会露出那种表情,肯定是推理有所进展……你掌握到了什么吧。」
「哈……这种状态的我……你说是要掌握什么啊……」
爱鲁希莉亚哼了一声。
「算了,反正都太迟了,不管你察觉到什么,你都已经是异端者了。我决定了你是异端者。」
她的嘴角上扬,就像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
「还是说你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逆转?想办法逃跑?甩开追兵?找出真相?……呵呵、呵呵呵呵!那样我也会吓一大跳呢,根本办不到吧!但若是像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遇到危机就会有王子现身搭救,那就另当别论了呢!」
呵呵,啊哈哈——爱鲁希莉亚笑著,宛如要跳起舞来般愉快地笑著。
「王子……?……哪有那种东西。」露多薇嘉也跟著笑了出来。「所以是你赢了,莉亚……即使如此……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我要尽可能再继续思考……找出真相……藏在胸中而死……这样我一定就能够满足……」
「才不会让你满足。」
浏海下露出——她那无与伦比的残虐表情。
「我会在让思考和推理全都抛诸脑后,极度的痛苦中杀了你。你什么都无法思考,不会得到满足!痛苦痛苦痛苦——在痛楚中死去!那就是我所决定,你最后的真相!」
呼,露多薇嘉叹了口气后,就无力地笑著。
「我很期待喔……莉亚。」
◆◆◆
温库托路正在准备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始的移送。
犯下第一级杀人的异端者,移送会在严密的警戒体制下进行。因为或许有其他的异端者会展开袭击——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这只是一种示威行为。
温库托路知道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异端者」这种存在,在这个国家的社会中打滚一阵就会自然醒悟。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对异端审问这种制度提出意见。舍弃一切私情,只专心完成高层要求的事。
骑士是为君主挥舞的一把剑。
从这层观点来看,没有比温库托路更像骑士的骑士。
「报告大圣骑士温库托路‧潘福特!所有出入口都没有异状!」
「辛苦了,之后每一隔小时再报告一次。」
此地是中央异端审问所的高楼层。等待移送的露多薇嘉,她的牢房就在这里。虽然这也只是表面功夫,到明早为止仍必须加强此地的警戒。
前来报告的骑士对温库托路敬礼,他的动作有些生硬。
「……我的确是长官,但反过来说就仅止如此,不需要那么毕恭毕敬。」
「不、不!不能那样!我听说过潘福特阁下是帝国骑士团实质上的首领!」
「……是总长大人说的吗。」
温库托路的实力在帝国骑士团中传闻是第一名,事实上也有人推荐他当总长过,但他以无法胜任的理由拒绝了。当时推荐温库托路的人,是温库托路骑士学校时代的学长,也是现在的骑士总长。他对新人们大肆宣扬温库托路,甚至让温库托路得到「阁下」这种名不符实的名号。
「回到警戒位置上。」温库托路一说完,「是!」骑士就再度敬礼并离开房间。
能够让总长器重,温库托路也感觉很光荣,可是那时会拒绝推荐并不单纯是谦虚。
无法胜任——那纯粹是他的真心话。
只是,威路纳……那认真又正直的弟弟他——。
正要陷入沉思的温库托路,意识又马上回到现实中。
因为才刚离开的骑士又回到房内了。
「怎么了?」
「报、报告!」
骑士的声音有些上扬——温库托路察觉到肯定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事。
「东南门有袭击者闯入!根据负责传令的从士——来者是隶属帝、帝国骑士团本部,准圣骑士威路纳•潘福特!」
◆◆◆
威路纳一挥舞长剑,骑士就以十人为单位飞到空中。
紧接著感觉到背后有气息。威路纳没有转过身去,而是弯下腰,在没看著对方的情况下反手以握拳的手背攻击。手传来打碎铠甲的触感,他所打飞的骑士还另外撞到三名左右的骑士。
「请让开!我不想对你们出手!」
威路纳的叫声没有人听进去。骑士们气势高昂地冲上前,威路纳用剑产生冲撃波弹开他们,有些人撞到地面,有些人撞到围著审问所的墙壁。
受过锻炼的骑士光这种程度不会丧命,但面对一骑当千的圣骑士,就算有多少普通的骑士都无法匹敌。他们也应该知道这点,但是——
(拖延时间吗……!!)
现在威路纳刚穿过东南门,离审问所目测大约还有五十公尺。明明是只需要一瞬间就能越过的距离,前方却由骑士们的队列所阻挡。
果然没那么简单,威路纳明白了。即使不是圣骑士,他们也还是骑士,而且还累积了远比威路纳更多的经验——。
「我没时间继续耗下去!我要强行突破了!!」
威路纳用双手握住长剑,抬到肩膀的高度,把剑尖对准前方,明显是要进行突撃的姿势。
骑士们也准备好应战。
不需要小手段。
正面——突破。
猛烈的第一歩。——威路纳的脚一半陷进土里。
激烈的第二步。——把冲击拋在身后,威路纳的身体弹了出去!
「喔喔屋屋屋喔喔屋屋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握!」
冲击——炸裂!组成队列的骑士们飞散在空中……!!
在空中的骑士宛若下雨般朝地面落下之中,威路纳仰望著中央异端审问所的雄伟模样。
他事先有进行调查。地点是在九楼,无法脱逃,无法侵入,坚固程度仅次于所长室的空中牢房。但是使用圣骑士的身体能力的话……!
「露多薇嘉——我现在要去救你了!」
威路纳奔跑著,刻画在地面的足迹宛如野兽的爪痕。无声地奔驰的姿态有如一阵狂风,自由自在地闪过射向他的箭,那锐利眼神毫无迷惘。
简直像把意志这种概念赋予了形体,那股压力,那身影,那存在感,目睹的骑士们彷佛受到看不见的墙壁压迫而后退一歩。当他们连忙重新拿起武器时已经太迟,威路纳的身影在他们眼前消失。
等到他们发现后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威路纳越过骑士们的头上,抓住了审问所的外墙,然后利用窗户以及墙壁的些许凹陷,垂直往上奔跑。
那身影在地上的骑士们看来像是什么呢,反抗天空的战士吗——还是,对不该反抗的东西进行反抗的井底之蛙呢。
谁管他们怎么想。
井底之蛙,小孩的任性,那很好,我说那是正确的。
普通、常识、面子——如果大人只会找藉口,我说那不如当小孩还比较好!
威路纳挥舞著自己的剑。九楼就在眼前,露多薇嘉就在眼前,要救她,要相信她,相信她所相信的正义,名为真相的正义——!!
「——才不会让你得逞。」
巨大的冲撃波袭击威路纳。
一阵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后传进耳里的声响让他又醒来。躺在地上的自己,全身传来激烈的痛楚。扬起的砂尘。他瞬间理解到发生什么事。
有人撃坠他,让他摔到了地上。
「——唔!」
紧接著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从正上方,砂尘的另一头,威胁感急速膨胀──!
他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同时在离他非常近的位置产生冲撃!
这次他真的在地上滚了几圈,连忙抬起头来。
淡褐色的砂尘飞扬,一名男人划破砂尘走了出来。
比威路纳还高十公分以上的巨大身躯,锻錬出来的肉体,精悍的脸庞,都是威路纳自幼所憧憬,所追寻的目标。
「并没有收到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的会面许可,立刻离开,威路纳。」
「哥哥……!」
温库托路用右手拿著剑身宽又厚实的大剑,刚才威路纳吃下的那招是用刀背。
不过,可不保证下次也是这样……不,刚才的追击明显带有杀意。
「……请让开,哥哥,我无论如何都有事要找露多薇嘉。」
「我拒絶,守护这里是我的任务。」
温库托路轻而易举地用单手拿起巨大的剑,把剑尖对准威路纳。
「在说出『无论如何』之前先用剑来交谈,那才是身为骑士该做的。」
威路纳吞了一口气,静静地举起剑。
他没有跟哥哥对抗过,也没看过哥哥的战斗。只是刺激著肌肤的霸气正在诉说著其实力。——赢不了。这不是放弃,单纯是事实。
(──即使如此,我也……!)
温和的风吹过,把地面的尘土带起。
当那阵风停止,尘土消失在空气中时——
巨大声响爆发。
声响是刀刃跟刀刃的碰撞声。力量抗衡仅止于一瞬间,威路纳的剑从正中央折断,他自己也站不稳而被击飞。
撞到墙壁后呼吸停止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追寻空气的空间。眼前缠著惊人压迫感的温库托路逼近,大剑朝著他的头挥出横斩。
叽叽叽!墙壁产生龟裂,长度超过了十公尺。要是没有立刻弯下身,现在威路纳的上半身已经消失了。
失去武器的威路纳找到晕倒在附近的骑士,把他手上的剑抢下。然后在没有摆好姿势的情况下,靠蛮カ攻击温库托路的脚。
「别以为那样挥剑能够伤到我的身体。」
温库托路强壮的脚稍微举起,又马上踏下。
鏮!剑身发出声响,整个粉碎。
「怎……!」
连喊出「怎么可能」都没办法,威路纳感受到庞大的杀意,全力往旁边跳跃。
轰──!冲撃波产生气流的漩涡,粗暴地往千钧一发闪过的威路纳身上扫过。地面产生蜘蛛网状的龟裂。这是温库托路挥下大剑所造成的结果。
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拉开距离的威路纳丢掉粉碎的剑,重新捡起掉落在附近的剑。刚才他大闹了一场,所以并不愁没有武器,只是……。
「怎么了,教官给你的评价更高——」
「唔!」
威路纳把刚捡起来的剑投掷出去。温库托路马上就把以弓箭的速度飞出去的剑弹开,趁这时,威路纳捡起新的剑,冲进温库托路的怀中。
他的目标是腹部,虽然有铠甲保护,只要用圣骑士的力量,要贯穿并不难……!
刀刃发出闪光——然而。
「没想到你居然把骑士视为生命的剑丢出来。」刀刃——由温库托路的手稳稳抓住。「你抛弃掉荣耀了吗,威路纳?」
「尽全力战斗才是骑士的荣耀!」
威路纳并没有焦急,这种程度还在他的预测之内!
「不管使用甚么手段——不管采用什么战斗方式!」
「嗯……?」
威路纳边大喊,边把温库托路抓住的剑放开。
然后把得到自由的手朝温库托路的脖子伸过去──
「为了正义尽全力!才是骑士的——荣耀啊啊啊啊啊!」
他把温库托路的身体往地上摔。
巨大身躯在地上翻了过去。趁温库托路重新站起来之前,威路纳全力踢开他的剑。在瞧了滑向远处的大剑一眼后,威路纳坐到躺在地上的温库托路身上。
「身为骑士的实力根本无法相比——那样的话!只要不用骑士的战斗方式就好!」
威路纳握起拳头,抬起手臂,朝著温库托路的脸上──挥了下去!
和技术、经验都无关,一股脑地——一股脑地一股脑地一股脑地——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殿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殴打!
每挥下一拳,地面就随之震动。砂尘扬起,遮住了视野,威路纳依然没有停手。他没有停下来-直到拳头贯穿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为止!
不久——拳头贯穿了。
决定性的东西。
威路纳的腹部。
「──咕、呜……!?」
空气从口中吐出,威路纳被一拳打到空中去。在旋转的视野中,地面看起来隔了十公尺远。失去平衡感,忘记如何让手脚行动。即使如此,他还是心想,糟了。如果就这样撞到地面——
「别太小看我了,威路纳。」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光是拚命就以为能够击败我温库托路•潘福特吗。」
在墙上奔跑,又一跃而起的温库托路。
一瞬间就飞得比被打飞的威路纳还高。
他握紧拳头。
已经——不需要再叙述下去。
中央异端审问所区域内的一角,扬起了一道砂柱——围住内部的墙壁,其中一部分崩塌成无数的瓦砾。
疼,早已越过那种领域。
痛苦,早已超过那种领域。
无论是手脚,还是指尖,都无法动弹。连是否还有意识都无法确定。
即使如此,威路纳仍然想著必须站起来。
得站起来,前往露多薇嘉的身边——他这么想著。
事实上,他站起来了。
失去感觉,膝盖也在发抖,眼睛也几乎看不见——就算这样。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双耳勉强还听得见声音,敬爱的哥哥的声音。
「对你来说她是什么?友人吗?恋人吗?家族吗?不是吧。只不过是工作上遇到的护卫对象。那就是对威路纳•潘福特来说的露多薇嘉‧路克多尼。……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威路纳……做出回答。在满身疮痍又走投无路的状况下。
「我……一直在寻找。『我该怎么做才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声音很孱弱又小声,但是威路纳知道哥哥有在倾听。
「可是,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那是当然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那种事没有人知道。人只能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终于察觉了。」
没有答案就不回应,没有解答就不回答──还有其他这么依靠他人的事情吗?威路纳一直依赖著会给他答案的环境。
「露多薇嘉和爱鲁希莉亚都贯彻著自己的正义,也因此在战斗。那么我呢……?威路纳•潘福特的正义是什么?当我这么想——脑中只浮出了一个答案。就算是别人给予的,就算不是自己抓住的——『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决定的威路纳。」
感觉恢复,膝盖的颤抖停止,眼睛恢复光芒——他紧握著拳头。
「——帮助困扰的人,那就是威路纳•潘福特的正义。」
温库托路沉默听著威路纳的独白。
他的手再度握起大剑,从天空降下的月光在刀刃上反射。
「……这样啊。」
温库托路小声说完,就往威路纳走了过去。
「我说过吧,威路纳。『无法驱使人行动的正义没有价値』。」
即使温库托路来到眼前,威路纳还是无法移动半步。
「威路纳——你认为你的正义有价值吗?」
「我不知道。」
「是吗——不知道啊。」
高举向天空,有著成人大小的大剑,笔直地屹立著。
温库托路的脸上没有变化。面无表情,只有眼神在发光,里面寄宿著义务感,骑士该背负的使命。
只是,这时——他的眼神中浮现了某种别的感情。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用这双手来告诉你。」
剑笔直地挥下。
◆◆◆
我的手敲著墙壁,响起啪啪的声音。
我的喉咙发出叫喊,由墙壁弹回,只变成回音。
这家伙从过去就存在,等到我注意到时,已经在了,把我跟世界隔开的,墙壁。无论何时——连那时也是──这道墙壁阻碍我的手,反弹我的声音。
不管我做出什么举动,不管我叫喊著甚么,所有人都无视,没有在听。就算明显是正确,俨然就是正确,任何人都不去理解。
有道墙壁——把我关在里面——我只能这么想。
即使如此,我还是正确的,毫无疑问地正确。所以总有一天,我要用正确来贯穿墙壁,给世界带来真相。真相就是正义——正义必胜。
……这种挣扎到底持续了多久。
我已经很清楚,我的正确无法传达到墙壁外面。
过去从墙外伸进来的那温暖的手,那只手消失在钟声中。因此,无法自力去到外面的我们想要救那家伙这种事,打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用模糊的视线茫然地眺望著。染成黑色的石壁,铐住手脚的枷锁。莉亚肯定也很清楚,所以准备好的牢狱才会这么适合我。
将世界赶入黒暗中,泅泳在思考的海洋中。理论和推理和思考和思索。把真相和真相组合,寻找最适当的形状。
墙壁沉进思考的海洋中,推理的海浪把世界溶化……啊啊,内心充满安心感。
即使知道这是自我陶醉……这样的话就不用被任何人理解——
「——多—嘉——!!」
——……什么?
从溶化的世界中……传来微弱的声响。
地面振动……声响……然后是声音。
我从思考的海洋探出头,把沉重的眼皮慢慢打开。
耸立在正面是冰冷的墙壁,因为没有窗户,几乎就是黑色的固体。就算没有手铐,就算没有脚缭,也只是拳头会疼痛,声音会反弹回来吧。
可是,能够看得见,能够听得见,能够感觉得到。
落下的尘埃,建筑发出悲鸣般的声响,地震般的振动。
难道——不可能。
该不会—一不可能。
说不定——不可能!
不可能——明明该是如此。
…………为、什么…………?
为什么────────────────────威路纳。
「因为我是威路纳‧潘福持。」
威路纳——即使有实战经验却没打过架,不算谦卑对恋爱没兴趣,擅长去做吩咐给他的事情而不擅于自己下判断的——威路纳他。
站在崩塌的墙上。
「我看不见真相,但是我能够相信看得见真相的人,那就是我,威路纳•潘福持。」
威路纳朝我走来,挥了一下剑。手腕的压迫感消失,在手铐发出响亮的声音时,他把脚缭也砍成两半。
「我要帮助你。这是我自己思考完所下的决定——你要怎么做呢?」
说著这句话的威路纳——把手伸了出来。
啊……可恶,好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居然还有像这家伙这种笨蛋存在…………我的推理居然出错。
最重要的是——这样居然让我这么高兴,真的真的令人很不甘心。
所以我不服输地说。
「……你是笨蛋呢,威路纳。」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正直过头的家伙。
「你是蠢蛋呢,威路纳。」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要救你。」
正经八百的家伙。
「我可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喔,蠢贷。」
「事情会怎么发展,没有人知道喔。」
变得会卖弄奇怪的小聪明——我在嘴中碎念。
我抓住伸过来的手。
那只手用力把我拉过去,我脚步不稳地跌进威路纳怀中。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包覆全身的体温……刺激鼻腔,混杂著汗味的体味——……久违了的活著的感觉。
从牢房外的走廊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莉亚粗鲁地打开门出现。她看著开了大洞的墙壁目瞪口呆,然后看著我跟威路纳——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扭曲著嘴唇。
「这不是有吗——王子。」
「你羡慕吗。」
「一点也不。」
从以前开始你就很不会撒谎呢,莉亚。
莉亚用手制止了试图要抓住我们的骑士。
「两天。」
她竖起两根手指。
「在希望岛执行死刑已经决定的情况下,你的生命已经是圣地亚路卡多斯的东西。处刑是在三天后,在前一天你没有出现的话,负责防卫圣地,骑士中的骑士,帝国最强的圣骑士团『亚路卡多斯之盾』将会展开行动。光凭七个人就超越帝国全部战力的怪物集团。就算是圣骑士,像站在那里的男人那种新人根本不是对手。」
亚路卡多斯之盾的名字让威路纳脉搏加快,但是他脸上的决意并没有动摇。
「喂喂……现在是告诉我那种事情的时候吗?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我会杀了你喔?在你自信满满地推理完之后!那才叫做完美的胜利!」
「这样啊……那你也很清楚吧。」我的嘴角扭曲。「把我的事情弄得那么大。到头来要是搞错了——那你将会白毁前程喔。」
「不不,不用你费心——那种事情并不会发生。」
我笑著,莉亚也笑著。
仔细想想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定很无聊吧,把已经接受一切的我当做对手。
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现在最想看到因为屈辱而哽咽的你!
「三天后,我会把你——」
「我会把你——」
──杀掉。
抱著像断了线般睡著的露多薇嘉,威路纳从中央异端审问所往外跳跃。
遥远的下方,看得见遭到破壊的地面而和崩塌的墙壁,以及温库托路的身影。(哥哥……)
那时,温库托路挥下的大剑刺进威路纳的身旁。
当威路纳正在疑惑时,哥哥转过身去,说。
——你的正义驱使你自己行动——
——也就是说,你的行动的结果,将是你的正义的价值——
——现在让我估量一下吧。你所抱持的正义的价值——
(……我会让你订出高价。)
瞧了健康的睡脸一眼,威路纳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