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魔女的忏悔
看著开始变亮的东方天空,威路纳眯起眼睛。
所在地是帝都的郊外,很久以前受到魔兽的袭击而无人居住的空屋中。
在那之后,吉贝鲁特像是早就猜想到了似地出现,把这个地点告诉了威路纳。露多薇嘉早就预测到自己可能有一天会被当作异端者,为了以防万一,准备了数个藏身地点。
威路纳完全没有休息地警戒著周遭-但追兵并没有前来……是爱鲁希莉亚出手阻止吗。她虽然放两人逃走,但并不是会乖乖等待的类型,一定会采取什么动作——威路纳有著几乎是确信的直觉。
「嗯……」
当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睡在床上的露多薇嘉缓缓地爬起身来。
「早安,露多薇嘉。」
威路纳打完招呼就把挂在椅子上的白衣丢过去。总不能一直穿著囚衣,那样太显眼了,所以他请吉贝鲁特送来替换衣物。
露多薇嘉发出「呜嘎」的声音用脸接住白衣。用磨蹭的方式把头套过去,再半自动地穿上。她用茫然的眼神环视屋内,「是这里啊……」小声地说著。然后看著威路纳以及他身旁的窗户,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神情。
「嗯嗯……?我明明觉得我睡了很久……还是夜晚啊。」
「不,已经是夜晚了呢。」
「已经?……啊,原来如此。」
威路纳点了点头。
「从逃狱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期限是到今天为止。」
实际上或许更短,亚路卡多斯之盾开始行动要是比爱鲁希莉亚预测的还早,今天白天就有可能让他们抓到。
露多薇嘉像在压抑头痛似地把手按到额头上,叹了一口气。
「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吗……连无尾熊都会吃惊吧。」
「没办法啊,你长达五天都没有睡觉。从你平常的习惯看来,能够只睡一天算很好了。」
威路纳把桌上的水跟面包拿给露多薇嘉。
「总之先吃点东西吧,你也都没有好好进食吧。」
「啊……的确肚子饿了——应该说。」
啪,露多薇嘉突然又倒了下去,才刚这么想。
──咕噜噜噜噜~~~~!
「嗯……五天没喝水没吃东西意识会这么混浊吗……」
「快、快点吃下去!」
吉贝鲁特所准备的食物跟水平常来说是一个礼拜的量,但露多薇嘉以海浪席卷之势一下子扫光了。明明有时会忘记吃东西,在吃的时候却真的很会吃,不光是性格,连吃饭都很偏执的女孩子。
「时间有限,边吃边讨论之后的事情吧。」
豪放地咬著肉乾的露多薇嘉这么说。威路纳也打算顺便进食,拿起面包。
「你有什么方针吗?虽然很不甘心,不过爱鲁希莉亚小姐所创作的剧本写得很好。你打算要怎么反驳?」
「写得很好?别说傻话了,一堆漏洞……只是现在就算我去指出那些漏洞,也无法改变大局。人类基本上会保护曾经承认过一次的东西。」
「那么——」
「别搞错了。我的目的不是辩赢莉亚,而是找出真相。」
如果不否定爱鲁希莉亚的推理,那露多薇嘉将会被杀掉——她却说那并不是目的。
稍微担心一下自身安危吧——威路纳打从心底这么想,可是他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密室、比拟、炎狱之室——构成事件的要素各式各样,最后还是要集中在ー点上,只要能解开『那个』,就等同解开所有的谜题。」
「……魔法。」
「没错。」露多薇嘉点头。「使用了什么魔法,那是该先决定的论点。」
只要能知道这点,八成也能解开密室的谜题,也能对爱鲁希莉亚提出反证。希望不要是〈元素〉……。
「幸好,接受审判让我得到了重要的情报。道路已经架好,只要照著前进,一定能够抓住真相。」
「重要的情报?……镜片的碎片吗?」
「那也是蛮重要,但有可能是由莉亚捏造,不能全盘接受……我看见的是艾妲房里的信——上面的笔迹。」
—─可恶,好暗……如果在亮一点的地方连笔迹我都能——
威路纳想起找到那封信时,露多薇嘉曾说过这种事。
「该不会你知道了吗?是谁写了那封信──不对,等一下。」
能够鉴别笔迹,就表示她看过那家伙写的字——也就是说彼此认识?
露多薇嘉的嘴唇上扬,那笑容肯定了威路纳的推测。
喝下一口水后,露多薇嘉告诉威路纳。
「——是艾妲喔。写那封信的人是艾妲本人。」
什么……威路纳张大嘴巴。
「自……自己写威胁自己的信,你是这个意思吗!?」
「威路纳,我之前说过——这是要陷害我的陷阱。」
的确,露多薇嘉说出这句话、打算逃跑,而爱鲁希莉亚抓住了她,但是……
「我知道喔,威路纳。艾妲不可能陷害我──你正在这么想对吧?可是,信明显是为了陷害我而写,准备这封信的不是别人,就是艾妲。如果镜片的碎片不是捏造,能够把眼镜带进去的人也只有艾妲。艾妲做出要陷害我的行为已经无庸置疑──只是,那大概不是艾妲自愿要那么做。」
「那就是……遵照某个人的命令吗……?到底是谁!?」
「别那么激动。我心里有底,等天亮后我打算前去确认。」
说完,露多薇嘉就自己把衣服上的面包屑拿掉。
薇薇安娜在打扫安格雷基宅邸的客房。
对她来说,这是跟路克多尼宅邸一样熟悉的房子。她用熟练的动作到处来回,就像在擦亮宝石的原石般擦拭著房间的各个角落。
憔悴的样子已不复见,甚至看起来比以前还有活力。嘴角露出的微笑,表现出想要得到父母夸奖而帮忙做家事的小孩那种天真无邪。
她看著打扫乾净的客房,吐出一口气,微笑地温柔抚摸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比在布涅利多时还要更大,话虽如此,还不到会胎儿会踢肚子的时期——不过,那是和连露多薇嘉也不清楚的某个人之间的强力羁绊的证明。
「……薇薇安娜。」
突然,有男人的声音呼唤她。穿著拘谨礼服的男人——这栋屋子的主人,奥古斯提诺•安格雷基站在打开的房门处。薇薇安娜转过身来站好。
「不用那么拘束,这里没有其他人在。」
说完,安格雷基就把手往后伸,关上房门。薇薇安娜发出「哇」的声音表现惊讶。
「老爷,如您所见,我正在工作喔?」
「我的工作刚结束……没有了继承人真是麻烦。」
「艾妲是优秀的孩子,太优秀了……要是您累了,需要我帮您按摩吗?」
薇薇安娜用恶作剧的语气说。那是平常想像不到,蕴含著魅惑的声音。
「过来,薇薇安娜。」
薇薇安娜放下打扫用具,走到直接地说出这句话的安格雷基身边。安格雷基温柔地抱住她的肩膀,她整个人依偎在安格雷基的胸中。
「……我有我的使命。」安格雷基低声说著。「几乎没有时间去陪你,但都多亏了你才有现在的我——才有安格雷基家。你要是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出来。」
「能让您这么说我很荣幸,奥古斯提诺大人。」薇薇安娜像在撒娇似地把全身靠在安格雷基身上回答。「只要能这样靠在您的怀中,我就很幸福了。接著只要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来……」
「嗯,你跟孩子的生活由我来保证……」
薇薇安娜和安格雷基身体稍微分开,嘴唇重叠在一起。薇薇安娜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表情,但安格雷基依然面无表情。
安格雷基没有道别就离开客房。又只剩下一个人的房间中,薇薇安娜陶醉在余韵中般摸著嘴唇,再度用慈祥的表情抚摸著肚子——
「——果然肚里孩子的父亲是奥古斯提诺吗。」
露多薇嘉和威路纳踏到客房的地板上。
薇薇安娜吓得转过头来,脸上浮出惊愕的表情。这也难怪,两人不是从门口,而是从窗户出现。
威路纳抱著露多薇嘉,一直攀在窗外,当然室内的一举一动他们全都看在眼里。他们本来就为此而躲著。
(还是会有罪恶感呢……)
照往例,威路纳并没从露多薇嘉那儿得到说明,他感觉自己变成非常失礼的人。没想到会偷窥到那种场面……
「大、大小姐……!为什么……!?」
「只不过是逃狱──总之,我可是因为你而被宣判死刑呢。」
咦,威路纳频繁地来回看著露多薇嘉和薇薇安娜。露多薇嘉露出无惧的笑容看著原本是侍女的女性,薇薇安娜则设法逃避别开视线。
「你没有抱持疑问吗?虽然肚子还不是很显眼,为什么怀孕的薇薇安娜要跟著我一同前往调查遗迹。」
确实有想过。但威路纳接受了要照顾生活习惯不好的露多薇嘉这个理由……
「当火灭掉后进入谒见室时,薇薇安娜一马当先地靠到尸体上对吧?那是为了回收证据。薇薇安娜就是为此才跟我们一起旅行。」
一步、两步、三步。露多薇嘉缓缓靠近薇薇安娜。薇薇安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威路纳从表情看得出来她放弃了。
「我再来要问几个问题,你老实地回答我。」
薇薇安娜慢慢地,稍微有些颤抖地点头。
「胁迫信件和眼镜都是艾妲自己准备的对吧?」
「……对……为了让大小姐背负所有罪名……可、可是,一开始是打算伪装成意外事故……!」
「你是说把罪名加诸到我身上不是首要目的?」
「当然,嗯!我们哪有恨大小姐的理由!」
虽然是敬语,声音中带有不需怀疑的真实感。露多薇嘉大概也感觉到了,所以继续问下去。
「你从尸体上回收的是艾妲房间的钥匙吗?」
这个问题让威路纳突然理解了。
「露多薇嘉——该不会你把薇薇安娜小姐赶出家门,是想说她可能会进到艾妲小姐的房间内吗?」
安格雷基来访之后──换句话说-发现艾妲房间的钥匙遗失之后,露多薇嘉把薇薇安娜赶出家门。太过唐突的命令连吉贝鲁特都感到困惑,但如果是这种理由,那就说得通了。
「威路纳你别插嘴。我现在跟薇薇安娜在说话。」
威路纳和露多薇嘉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薇薇安娜身上。她困惑的视线在威路纳和露多薇嘉间来回。
「不、不——不是。」她这么回答。「我回收的东西不是钥匙……」
不是?那么艾妲房间的钥匙到底去哪了……?
威路纳的脑中充满著疑问,但对露多薇嘉来说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平静地继续问。
「那么——是『嘴巴咬著的东西吗』?」
薇薇安娜的表情变得僵硬……看来不需要等她回答了。
「哼,果然啊。」露多薇嘉露出大胆的笑容。「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不然才不会选烧死这种麻烦的手段。」
薇薇安娜在颤抖,像是在惧怕著露多薇嘉所说的一字一句。
「大、大小姐……您到底清楚到什么程度……?」
「我并没有很清楚,我只是在确认事实——我还是问一下好了,杀掉艾妲的凶手,是你?还是奥古斯提诺?
「不、不是!」薇薇安娜把身子挺出去。「绝对不是我们!艾妲对我来说是像妹妹一般的存在……而且也不会有乐意杀掉亲生女儿的父亲……!」
「可是。」露多薇嘉打断她,用强烈的语气说道。「你知道那时候在那个地点会发生事件——知道却视若无睹,对吧?」
「……我别无选择。」薇薇安娜低下头去。「艾妲从出生起,要在那一天、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死去,早就是注定的事情……」
「你、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听见无法当做没听到的话,威路纳解放了压抑在喉咙的感情。
「注定要死去!?哪有那种人存在!当然总有一天会死!但是注定会以那种死法死去,这种事情——」
「就是存在!」
薇薇安娜伴随哭泣的声音,盖过了威路纳的吶喊。
「真的存在,注定会以那种死法死去的人!威路纳先生,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威路纳沉默下来。
……的确,威路纳是井底之蛙,他最近才深刻地明白这件事。
但是即使如此,艾妲她心地那么善良的人,居然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那样烧死……
这种事情——
「——血缘的宿命吗。」
露多薇嘉静静地说出这句话。
「艾妲必须死去,是因为母亲那一边——费妮琪女王的血缘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
听见这个问题的瞬间——薇薇安娜脸色变得苍白。
「威路纳。」露多薇嘉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他的名字。「我要『潜入』。撑著我。」
紧接著。
露多薇嘉的身体重心不稳地倾斜。
「——喔!」
威路纳照著吩咐马上撑住露多薇嘉的身体。
露多薇嘉『潜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发生这件事,就是她得到了什么决定性的情报。
(血缘的宿命……?费妮琪女王的血缘?)
薇薇安娜听见这些话的反应扣下了扳机。这起事件的原因是艾妲身上的费妮琪女王之血缘——这是为了知道真相最重要的事实。
具体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威路纳还是搞不清楚。
血缘的宿命……这样的话,是祖先受到某个人怨恨,对方进行复仇——这样吗?总觉得完全不对,以威路纳的想像来说,这种程度已是极限。
不出所料,时间都还没满三十秒。
露多薇嘉就睁开眼睛。
「……原来如此……」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威路纳焦急地发问,但露多薇嘉没有回答,而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薇薇安娜,最后的问题——这是要问身为园艺师的你。」
再度提出问题,把困惑的两人——或者该说是全世界都抛下。
「紫色的三枚花瓣,花蕊是黄色,花萼处伸出细长的两片叶子——符合这些特徵的花你有印象吗?」
威路纳的脑袋更混乱了。
记得这是露多薇嘉的书柜上找到的谜样人造花——
「我、我想想……」薇薇安娜疑惑地照著吩咐思考。「紫色的花……大概是紫露草吧……?」
「紫露草——」露多薇嘉重复一次来确认。「花语是?」
「咦?」
「花语,你应该知道吧!」
「等、等一下……」看到露多薇嘉那么激动,薇薇安娜用手撑著头。
「我记得……『尊严』、『狂热』、『寂寞的回忆』、『片刻的幸福』——还有。」
「还有?」
「里面有很奇怪的——对,『智慧之泉』。」
「——『智慧之泉』。」
再度复诵一次——瞬间,露多薇嘉的脸上出现开朗的笑容。
「就是这个。」
说完她就朝窗户走去。
「你在做什么?该离开了,威路纳。已经不需要待在这里了。」
「等……你老是不说明清楚!」
威路纳边抱怨边搂住露多薇嘉的腰。不能从大门出去,威路纳必须抱著露多薇嘉从窗户跳下。
「啊,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薇薇安娜。」
露多薇嘉回头对薇薇安娜说。
「告诉奥古斯提诺——」
接著她讲了相当难理解的话,薇薇安娜也感到讶异。
「露多薇嘉,刚才那是——」
「要赶路了,我们得在帝都做的事情增加了。」
一如往常,没有要说明的样子。
「把齐格找来。」
露多薇嘉说。
「刚才薇薇安娜说的事,我想要得到佐证。我是否有弄错,会造成之后的行动方针完全不同。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是没错啦……但齐格在骑士团本部喔?你忘了骑丄团正在追捕我们吗?」
「没人想得到逃跑的猎物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该说是大胆还是毫无计画……但露多薇嘉既然说有必要,那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威路纳先一个人靠近骑士团本部,利用学生时代使用的暗号把齐格叫出来。场所是热闹街道的小巷弄内。骑士团中有很多自视甚高的贵族,那种人不管怎样都不会靠近这种落寞的地方。
和露多薇嘉躲藏了一下之后,有著圆滚滚特徵形体的身体塞进了细长的道路中。
「哟,威路纳。在逃亡中还会依靠我,证明你信赖我,我很高兴呢。可是能选比较宽广的地方吗。」
「抱歉,齐格,我们不能让骑士团发现。」
齐格看著威路纳身旁的白发白衣少女,露出得意的笑容。
「果然,有事找我的是露多薇嘉吗。看来你们打算找出来呢,找出真正的真相。」
「当然,不管是不是在逃亡,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
「真是简单明瞭,我好像要变成你的支持者了呢……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情报?现在红遍大街小巷的魔法杀人事件,能够对解决这起事件有所贡献,不管什么情报我都会提供。」
「安格雷基家跟皇家的关系,你知道些什么吗?」
一直保持笑咪咪的齐格,脸上突然开始流汗。
「皇家吗……还真是一针见血呢。」齐格用手帕把汗擦掉。「我能问你为什么需要这个情报吗?」
露多薇嘉点头。威路纳虽然有听过说明,他也再重新竖耳倾听。
「这次的事件明显是经过计画的杀人。以艾妲造访布涅利多为前提在进行,换句话说,只要调查『回春的奇迹』这项委托没有交到我手上,这起事件根本不会成立——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了吧?」
「嗯,够了……委托你调查的人,我记得是皇帝陛下吧。」
也就是说,露多薇嘉的意思是。
——身为这个国家最高权力者的皇帝,与杀害艾妲有关。
威路纳刚听到的时候还怀疑是不是听错……然而的确有不少迹象……
「你既然都知道那么多了,安格雷基家和皇家的关系,你也做出某种程度的推理了吧?」
齐格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麻烦让我以对答的方式来回答……就算我喜欢小道消息,这也是不想随便说出口的话题。」
「了解,那么你就说是或否就好。」
露多薇嘉用锐利的眼神看著齐格,接著用宛如拔剑的气势说出这句话。
「——艾妲的母亲有皇家的血统吗?」
齐格先闭起眼睛,再度张开后他做出回答。
「——是」
威路纳惊讶到停止呼吸。
艾妲的母亲有著皇家的血统,也就是说艾妲本来是皇族——同时,皇家就会是费妮琪女王的直系后裔。
(皇家为什么不公开这个事实……?)
有著英雄的血统这种名分,皇家的立场会更加稳固。可是皇家却一直隐藏─—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吗……?
露多薇嘉露出笑容。那是满足的表情。
「我要向你道谢,这样一来行动方针就定下来了。」
关于那个「行动方针」,一起行动的威路纳完全没听过说明。
每当她掌握到线索,威路纳心中的问号就跟著变多。
露多薇嘉到底掌握到了什么样的真相?
这起事件到底会怎么发展?
威路纳连其中的一小部分都无法掌握。
露多薇嘉像是事情都办完似地转身舞动白衣。
「等等……做为提供情报的代价,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齐格对那娇小的背影搭话。
「你接下来到底打算解开什么东西?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单纯是在进行杀人事件的搜查——总觉得你是要解开更大的东西。」
露多薇嘉让白发和白衣都飘在空中,转过头来。
「的确,我要解开的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更大的东西』这种表现也没有错误。」
「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那么,到底是什么事件?」
露多薇嘉回答。
用充满确信的声音。
「超历史性杀人事件。」
「超歴史性……」「杀人事件……?」
威路纳和齐格愣愣地低语,声音在昏暗的巷弄中回荡。
露多薇嘉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或是开玩笑。
「这起事件是有著长达千年的背景,超越歴史的杀人事件——这起事件远远超越现代人们的常识,在其面前,知识和经验都派不上用场。由没有前例的犯人,没有前例的手法、没有前例的动机所构成的超历史性杀人事件,想要解开需要命运的相助。『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解开的事件』──要这样形容也行。说明白点,所谓『被选上的人』就是我。」
超越歴史的杀人事件。
没有前例的犯人、手法、动机。
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解开的事件——
荒唐无稽的诳言所形成的狂风,连威路纳都无法跟上。
「……会不相信也很正常。不过这是事实。特别是事件的背景和千年以上的历史有关,以及只有我能解决事件这两点,我从现在起会去证明。」
「证明……?从现在起……!?」
「齐格,你知道『百年女王的碑文』吗?威路纳应该有看过了。」
齐格和威路纳都点头。
百年女王的碑文——刻在古路奇利欧王城谒见室最深处,总共五行的奇怪文章。
「以千年来无人解开著称。据说是暗示费妮琪女王的财宝还是墓地的所在……」
「没错,我接下来要去解读那碑文。」
啊?威路纳发出呆滞的声音。
从狭隘的天空所射下的阳光,照亮了露多薇嘉的身影。宛如是那时从天窗而降的「奇迹的日光」。
「千年来都没人解开的百年女王的碑文——里面有著解开事件的最后证据。」
和齐格道别后,露多薇嘉指定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她的家中,路克多尼家自宅。
本来从帝都到路克多尼家所在的法聂拉,即使搭马车也要花上两天。身为圣骑士的威路纳跑在最短距离上的话,连三小时都用不上。在太阳完全升起前,两人就抵达了。
「有卫兵在呢……看来逃狱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真麻烦,打晕他们。」
「真是粗鲁……」
威路纳无声地把看门的骑士打晕,再把他藏在门的后面。确认附近没有其他骑士后,就把露多薇嘉叫来,一起在庭园中前进。
「虽然现在说有点太迟了,你为什么要回到家里?不是要解读碑文吗?」
「就是为了解读才回来,回想一下碑文的第二行和第三行。」
失去的「 」是通往真实的路标。短暂虚幻的茎也长著言语的花朵。
从天而降的月光,乾枯的「」,天使将会引路。
碑文的第二行开始变成填字谜题,不填上空缺的部分就无法理解意思。所以之前才说不可能解读……
「第二行跟第三行已经解开了,回想我问薇薇安娜的问题。」
问薇薇安娜的问题……?艾妲的钥匙,以及血缘的宿命之类──对了,还有关于从书柜找到的那朵人造花。
(——短暂虚幻的茎也长著言语的花朵。)
灵光一闪……如果,假如这是正确答案,那么填入下一个空格的就是——
威路纳正在思考的时候就穿过了八层的拱门,来到广场。
由石板铺成的圆形广场,中央有著发出清凉水声的『喷权』」。日光照在喷泉正中央以『智慧天使为原型』的白色雕像上——
「——『智慧之泉』……」
威路纳茫然地低语。身旁的露多薇嘉偷快地嘴角上扬。
「大小姐!」
吉贝鲁特从另一头出现,看来他今天就已经回到宅邸内了。
「幸好您平安……!可是这里很危险,帝国骑士团——」
「吉贝鲁特,立刻把喷泉的水放掉。」
「——遵命,请稍待一会。」
吉贝鲁特马上把要说出口的话吞回去,他转身,用完全感觉不到衰老的轻快脚步往屋内走去。
「那么,在等待的时候,我们来对答案吧。」
露多薇嘉在喷泉的边缘坐下,威路纳站著面对她。
「你还记得从布涅利多回来的隔天,我在抽屉里找到了钥匙吧。以结论来说,那要直接填进最前面的空格,也就是『钥匙』。」
失去的「鍮匙」是通往真实的路标。短暂虚幻的茎也长著言语的花朵。
「照著『通往真实的路标』,我们找到了什么?花——『紫露草』的『人造花』。『短暂虚幻的茎也长著言语的花朵』——『短暂虚幻』指的是人造花,『言语的花朵』则是花语。在紫露草的花语中,能够填入下一个空格的只有『智慧之泉』。在我的记忆中,能够叫做『智慧之泉』的地方只有这里。」
从天而降的月光,乾枯的「智慧之泉」,天使将会引路。
「有提到『乾枯的』,那就得把水放掉。还写著『从天而降的月光』,原本应该是要等喷泉停止的夜晚来解开,但我们没时间了,就直接无视吧。」
「我能发问吗?」
「可以。」
「的确这样完全吻合,但是会不会太巧?千年前就写下的碑文,为什么偶然找到的钥匙会成为提示。」
假如就这样解开也完全不合常理。露多薇嘉会这么确定地说出口,那表示她有某种理由,能够推理出那时找到的钥匙也是解开碑文的钥匙。而威路纳完全搞不懂。
「我说过了吧,『只有我能解决这起事件』,那句话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因为,作为重要证据的那篇碑文,是写给我个人看的东西。」
「咦?」
千年前的碑文——是写给露多薇嘉个人看的东西?
「这起事件,从一千年前就开始了呢——」
从一千年前便已开始的,超历史性杀人事件。
简直是在说梦话,听起来毫无真实感——荒唐无稽过头的发言,但露多薇嘉用非常认真的声音和表情说出口。
「喔。」
露多薇嘉转过身去,喷水停止,水面渐渐下降。
露多薇嘉站起来-看向慢慢乾掉的喷泉。
「——就是这个吗。」
她边说著,边从泉水底部捡起什么东西。
那是一尊小巧的雕像。以不是智慧天使的其他天使为形象。
「这是……忏悔的天使吗?」
「没错,审问我的时候,莉亚不断拿给我看。」
爱鲁希莉亚是要把「自白」说成「忏悔」吧,逼人自白会发生问题,但推荐忏悔就不会有问题。角度不同解读就不同呢。
「『天使将会引路』——那么这就是下一个提示,那么,下一个是——」
魔兽魔女妖魔鬼怪,不论何人都流著泪「忏悔」。初始之兽有多少勇气。
「魔女……忏悔……?」
威路纳在嘴里念著——该不会。他心想。
是那个地点吗……?不过如果是这样——
「威路纳——八成跟你想像的一样。」
失去余裕的声音让威路纳不自觉地看向她。
——她在焦急。这么明显地表达焦虑的露多薇嘉,威路纳还是第一次看见。露多薇嘉的表情左右不对称地歪斜。「浑蛋……!」语气也变得粗暴。
「没想到会是那里……!现在出发,时间实在——」
「大小姐!」吉贝鲁特的声音传来。他从屋内的窗户探出头来。「请快点逃走!帝国骑士团来了!」
「什么!?」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八层的树篱——穿过树篱的拱门——耸立在另一端的大门。穿著甲胄的骑士正站在那边指著两人大喊。
「唔……!」
威路纳把露多薇嘉抱在腋下,拔出剑,以这种状态往门冲过去。宛如一阵风通过拱门后,骑士们害怕地往旁边闪开,他趁隙逃到外面去。
看见山丘的下方有穿著甲胄的集团冲过来,威路纳九十度转弯,以和围篱平行的方式奔跑。他确定了这个方向没有骑士的身影,就一口气冲下山丘。
「喂威路纳!你打算去哪里!?」
「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前往『魔女的忏悔』!」
——「魔女的忏悔」。
大约一百年前由某位冒险者发现,刻著魔女告白文章的洞窟。因为发现了这地方,众人知道了魔女的存在,引发了魔女狩猎,还有异端审问的进行。
说来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那里有解开碑文的线索。
「我虽然还不是很了解,有那个必要吧?必须要解开碑文!」
「嗯,没错——要证明真相的证据还不足够,证据肯定在碑文所指示的地方!」
「那就走吧!只能去的话那就出发吧!」
「你……有搞清楚吗?『魔女的忏悔』所在的树海是布涅利多的南方!就算快马加鞭也需要五天!再加上要通过树海,里面满是吃掉无数冒険者的魔兽……!时间!准备!全部都──」
「六小时!」
威路纳坚定地大喊。没有受到任何人下令而大喊。
「我六小时内会把你带到那里!树海的魔兽全部由我来砍倒!那样一切就解决了!有错吗!!」
由威路纳抱著的露多薇嘉抬头望著他的脸。
「……办得到吗?」
「我说要做就是要做!骑士言出必行!」
加快速度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别说布涅利多了,附近连城市的影子都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农田和聚落的影子,以及分隔天地的棱线。
往另一头、的另一头'、的另一头,更加往另一头——往该处奔跑,把露多薇嘉带往真相。
那是威路纳的,威路纳自己选择和前进的道路。
「……这样啊。」
抱在手上的露多薇嘉,她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
「那么——就交给你了。」
收到。威路纳回答完,就在无限延伸的道路上持续奔跑。
冲过原野。
越过高山。
穿过森林、渡过河流、经过城市。
不论跑了百里还是千里,威路纳的双脚都没有停下,他背著露多薇嘉,把原野把高山把森林把河川把城市——一切都拋在风的彼端。
风景不断流动之中,太阳缓缓地倾斜,正在转换色彩。
红色——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的红色。
那时。
威路纳要是有自己的意志,或许就能救她。
如果相信薇薇安娜所言,那是无意义的后悔,但威路纳无法不这么想。威路纳如果不是交由他人决定的人偶,是能够以自己的意志下决定,独立的一个人,那么说不定能救出艾妲。
艾妲死亡的宿命是否为能够回避的东西。
全都是事后诸葛,但是知道真相的话,知道她的死亡——知道她的生命过程,就一定能终结。
从那时起——或者是从更早之前就持续的这起事件。
——明天见。——
等到那时才能打从心底把她送走,挥著手说再见……
红色由从东方涌出的黑色所吞没。燃烧的太阳沉入地平线底下,皎洁的月光开始照亮大地的时候,总算能够看见城市的影子。
「看得见了……!是布涅利多!」
背上的露多薇嘉大喊。前方出现曾经看过的城市景象,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南方的那端,黒暗的广大森林横躺在那里。
忏悔的树海。
和北方「断绝山脉」、东方「隔世大海」、西方「无极沙漠」同样是神圣英培里亚帝国的四大未开拓地域。穿过这些地方还能回来的人从未出现,可说是严密地定义著现今世界的墙壁——。
在那深处,有著过去魔女躲藏,把所有的罪行都刻在上面的洞窟。
「要、继续——冲了喔!」
威路纳感到疲劳。虽说是圣骑士,依然是人,持续奔跑六小时当然会累。
但是,还能够奔跑,也能够握住剑,休息──并不需要!
绕过古都布涅利多的旁边,一路奔向忏悔树海。身上缠绕著超常的速度产生的冲撃波,冲进绿意盎然的树海中。
无数的树叶彷佛是屋顶挡住月光,必然会是黑暗。平常人连十步都无法前进,威路纳却在没有油灯的情况下奔驰,灵活地闪过直径五公尺的大树树干,不断往深处前进。
「露多薇嘉,你知道『魔女的忏悔』的地点吗!?」
「我有阅读过教团的调查记録,从入口往南西大约二十公里的地点!连绵的三座岩山是路标,别迷失方向!」
「你在跟谁──!」
右前方传来凶猛的气息,感觉到的同时威路纳拔出腰间的剑挥下,形似狮子的魔兽分成上下两半,倒在潮湿的地面上。
仔细一瞧,黑暗中有好几对发亮的眼睛正看著他们。但是威路纳毫不畏惧地跑著,他猛力挥剑把剑上沾到的魔兽血液甩掉。
隐身在黑暗中等待猎物,一口气解决的森林杀手们。它扪并不会做多余的吼叫,发出无谓的声音。无声无息,突然出现,突然挥舞著长牙或爪子。
然而那些全都败在威路纳的剑下。一飞扑上来就遭到斩击,还没来得及发出死前的吼声就曝尸荒野。宛如是那种形式的轨迹,在威路纳通过之后,魔兽的尸体堆积如山。
对全心奔驰的威路纳来说,魔兽根本算不上障碍。他没有放缓速度,露多薇嘉所说的二十公里,他瞬间就通过了一半。
每当树梢一有空隙,他就往天空看去,藉以不断确认方向来前进。他察觉发动袭击的魔兽忽然变少。也不是说消失了,従森林的深处感觉得到无数的视线,看来是在等威路纳疲倦。
搞不好在露多薇嘉调查洞窟时,威路纳得挡在入口来进行战斗。
但是,那又如何。露多薇嘉已经与比魔兽还恐怖太多的东西为敌。世间、社会──要以人的身分活下去无法与其切割的重要东西,露多薇嘉和那些东西敌对。跟那比起来,一两百只魔兽是什么东西,只要不假思索地挥剑就好了,有比这还轻松的事情吗?
最痛苦是为了提出答案而持续思考,最轻松是抄写某个人提出的答案。露多薇嘉是能持续提出答案的人,是能够持续思考的人。所以我要帮助她,成为露多薇嘉的剑,这就是威路纳第一次提出的答案。
那么,就赌上骑士的荣耀——贯彻到底。
黑色的巨大影子忽然出现在前方。把树根当做脚来移动的树型怪物,树皮和普通的树不同,由矿石所构成。
(石树人……!)
威路纳起了鸡皮疙瘩,石树人。能从其肉体上采取到的矿物正是可燃的石头,构成谒见室的石头-夺走艾妲生命的——薪石!
尚未染黑的刀刃在黑夜中闪烁——圣骑士的剑连岩石都能轻易劈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咆啸、跳跃,银色的刀刃如同飞龙般腾空越起,剑尖从树根与树根之间——石树人的胯下的地方进入——。
——喀叽喀叽啪叽喀叽啪叽啪叽喀叽啪叽!
把怪物纵向一刀两断。威路纳利用跳越的力道在树干上冲刺,踢了茂密的树枝一脚,往更高空跳跃。
当石树人倒下并发出巨响的同时,威路纳和露多薇嘉穿过了枝叶的屋顶,开阔的视野,凉爽的夜晚空气与自由的浮游感包覆住全身。左、右,不管向哪边看到的都是森林、森林、森林——让人想到夜晚海洋的深黒色森林。
不过在前方,耸立在森林上方的影子,威路纳并没有错过。
全黑的块状物把星空切成波浪状,连绵的三座岩山,而且幸运地,那时月亮把云朵拨开,光芒照亮了岩山的山脚。
「──看见了!就在那里!」
露多薇嘉大喊。威路纳也看见了,中央那座岩山的山脚有洞窟的入口。
绝对没错,刻在那里面的就是——「魔女的忏悔」。
威路纳把视线往下移,森林虽然还在持续,离岩山已不到一公里,是一分钟不到的距离。「很好!」威路纳重新打起精神,准备再度冲进树海。
——他发觉背后有杀气传来。
全力扭转身体,接著左肩就发烫,不,这不是烫——是疼痛。
鲜血在夜空中飞舞,露多薇嘉睁大双眼。威路纳咬著牙用右腕抱紧露多薇嘉。已经失去平衡,这下不可能安全著地──
威路纳坠落到树木之间,他蜷曲身体,把露多薇嘉抱在怀里,树枝刺著他的全身。这种程度的伤根本不算什么,他做好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冲击──
「——喀……!」
背部。痛楚。呼吸停止。视野模糊。无法停止。旋转。旋转。土。土。土。头,露多薇嘉的头。抱住。蜷曲身体。旋转、旋转、旋转。
当支离破碎的意识复活的时候,威路纳躺在地上。
他全身都在痛,不过手还能动,手、脚都没有问题。剑则插在不远的地方,为了不伤到露多薇嘉,他在坠落的时候把剑放开了。
而露多薇嘉还在他的怀里。
「威路纳!你没事吧?」
很少听过,或许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担心的声音。威路纳微笑点头,放开露多薇嘉后才站起来,把剑拔起来。
沙!附近的树木上的树叶一起落下。
威路纳和露多薇嘉两人抬头仰望,在针叶树的顶点——只有一根针大小的尖锐前端,有一个人像在进行特技表演似地站在上头。
全身穿著发出银色光芒的铠甲,头上也戴著头盔,没办法看见长相。简直像把自己当成一个棋子,排除掉所有个性的外貌中,有著两个特征。
手上拿著超过两公尺的巨大长枪,腰上挂著为了方便携带而小型化的投枪。
威路纳知道,露多薇嘉也知道,能够以投枪狙击空中目标的怪物,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而且「他们」之中有人称「卓越的枪骑士」的圣骑士。
「追到……这座森林里来了吗……!」
圣骑士中的圣骑士,圣地亚路卡多斯的守护者,世界最强,英名远播的七名骑士。
亚路卡多斯之盾。
其中一位就在此地。
细长的圆锥型长枪缓慢移动,把枪尖对准两人──不,不对,枪尖只对准威路纳的旁边——对准露多薇嘉。
不发一语,光是这个动作,穿著铠甲的圣骑士就传达了他的意图。
「……谁会把她交给你。」
威路纳往前一歩,把手往横一伸,要保护露多薇嘉。
接著把剑直接指向枪骑士。
「…………」
头盔深处的双眼发亮,传达讯息给威路纳。那道光芒是一句话——
——有骨气,很好。
看起来就像是那么说。
「——唔!」
森林稍微变得吵杂,近乎悲鸣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接连响起,在远处观察的魔兽全都一哄而散地逃跑。
威路纳的太阳穴流下汗水,双手发抖,肌肉僵硬,过度的紧张怎样都无法放松下来。
斗气。枪骑士从树上发出该这么称呼的东西,一瞬间压制了森林中的魔兽们,也一击就让威路纳惧怕。
赢不了。
像是被蛇瞪著的青蛙、像是感觉到狮子气息的兔子——威路纳不得不体认到严峻的事实。
只是。
「露多薇嘉……你快走吧。」
「威路纳……!?」
「周围已经没有魔兽,目的地就在眼前,从这里出发你一个人也能抵达——只要我能替你争取时间。」
威路纳将指著枪骑士的剑慢慢用双手握住,投枪削到的左肩即使还会痛,并没有痛到无法施力。
「别说傻话!对方可是不只一骑当千的怪物呢!」
「不管是一骑当万,还是一骑当亿,都没有关系──站在这里的『一』,站在这里的我!只要没打倒我就没有意义!」
威路纳把视线移到露多薇嘉身上,露出了微笑。
「我不会倒下,直到你掌握真相。」
露多薇嘉看著威路纳,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那眼睛深处的正义。
然后。
她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一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为止,威路纳都一直瞪著枪骑士。
「——来,比耐力吧。」
露多薇嘉的气息完全消失后,威路纳更用力地握著剑柄,告诉枪骑士。
「那把枪跟我的心──哪边会先折断。」
◆◆◆
露多薇嘉奔跑著。
跑在土壤上,跑在茂密的草上,跑在巨大的树根上。泥土弄脏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一直在奔跑。
平常运动不足现在有了报应,喉咙疼痛,侧腹部也产生痛楚,自然地下颚就朝上,双脚失去感觉,即使如此她还是继续跑。吞下口水,敲打侧腹部,把下颚缩回去,踏在地面上——不久就穿过了森林。
眼前出现凹凸不平的岩山,踏出脚步传回脚底的并不是土的感觉,而是坚硬的岩石触感。在正前方——黑暗的洞窟正张著嘴巴。
露多薇嘉毫不犹豫地踏进感觉像是龙嘴的洞穴中。射进内部的月光和习惯黒暗的眼睛,虽然不是很清楚,还算能够确保最底限的视觉。
在进到入口后,露多薇嘉吓到肩膀跳了一下。
墙壁旁躺著一具骸骨。
她马上就察觉到是谁的尸骨,在骸骨的旁边有著「那个」。
从手勉强能够摸到的高度开始到脚边,密密麻麻,一行的长度大约两公尺。因为是用石头刻上去的,文字比用笔写的还大上不少。
「魔女的忏悔」——露多薇嘉也是第一次读到原文。只是大纲有在民间流传,所以就算是第一次读也大概知道内容。
神从人类手上夺走魔法的时候,因为觉得放弃魔法很可惜而跟恶魔定下契约。躲在先导主阿露西亚的船上,偷渡到新大陆。害怕自己的罪恶而避开人群,逃进了树海。因为自己身上的诅咒,连生下孩子把魔法硬塞给子孙都办不到。自己以外的魔女大概会让魔法继承直到末代子孙。以及,自己打算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地死去──
光是看著映入眼帘的词汇,看来流传的大纲是正确的。但是现在没有仔细对照的时间,甚至连阅读全文的必要都没有。
露多薇嘉戴上眼镜,从头阅读刻在墙上的文章。第一行
今天是抵达这座大陆的半年后,在此像猫一样蜷曲身体的是
「…………」
初始之兽——有多少勇气。
◆◆◆
令人联想到夜晚海洋的漆黒森林。覆盖其上的夜空中,两个影子在跳跃。
每次交错就会附带巨响。每次冲突都会传出冲撃波,让树木弯曲而落下叶片。可是那有著差距。如果冲突是势均力敌,那冲击应该是呈现球状扩散,实际上却是扇状,偏向某一方。
「嘎啊……!」
地面摇晃,树叶掉落,巨大声响此时终于跟上撞击,尘土飞扬。
威路纳用精神力来把时有时无的意识压抑住,站起身来,把飞扬的尘土拨开。
圣骑士站在树上的身影,巨大长枪的枪尖就像要刺向月亮似地直立。
太强了,真的太强。这不是枪跟剑的距离那种次元的问题。每当一交锋就会受伤——不是手也不是身体,而是他的心。枪跟心,哪边会先折断——彷佛真的在试探威路纳的那句话。
威路纳咬著牙奔跑起来,朝向枪骑士的脚下──森林之中。
数根投枪射断树梢朝著威路纳而去。刚开始那一击为了露多薇嘉肯定有手下留情,现在全部都是一击必杀,遭到贯穿的巨木直接倒下。
威路纳从树木的隙缝间看到枪骑士降落到地面上。不管是要隐藏气息还是要出手肯定都没有差别,那名骑士一定能轻松看穿。
不用考虑奇袭,高速移动,给予一击接著脱离,动作要比对方捜索敌人的速度还快!
夜晚的森林中,银色闪光如同网子般张开,囚禁在里面的是卓越的枪骑士。枪骑士用无与伦比的动作应对从全方位逼近的闪光。像在跟那无与伦比的防御竞争,银色闪光也提升速度。要是流星有其意志,夜空一定会同样地美丽。威路纳的斩击壮丽又激烈,令人有了这种想法。
鏮——在枪把剑弹开的声音中,明显有不太一样的声音。
那是长剑锐利的刀刃伤到枪骑士的铠甲的声音。
威路纳感觉到这样有效而飞奔进草丛中,等他一回头,表情整个冻结。
铠甲深处的眼睛所发出的光芒──质明显地改变。
威路纳的直觉发出警告,他放弃一击脱离的战法,拉开距离。在有什么改变了的情况下固执于同一种战法很危険,和教科书相同,非常妥当的判断。
然而下一瞬问,威路纳人就飞到夜晚的天空中。
(──啊?)
他认知到自己飞到半空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有刚才的记忆,记忆丧失了,不,是连认知都没办法吗?
不知不觉间视野中的天地逆转,看著地面的威路纳感到震惊。八成是刚才自己所在的地方──那里成为了一片荒野。在一瞬间之前还是绿意盎然的密林,现在变成连一根树木都没有的荒野。
以扇状扩散的荒野,在扇形底部的地点,枪骑士就站在那里。
双方的距离以平面来说大约三百公尺。威路纳大概是承受到强大的冲击力而飞到空中,正在画出漫长的抛物线。当理解至此,疼痛终于袭击了他,全身发出悲鸣,他心想右手还能握著长剑根本是奇迹。
在这种状态下,威路纳看见了——枪骑士往正上方跳跃的身影。
投枪吗,威路纳做好防备。确实那威力可说是一击必杀,但在这种距离下把剑当做盾并不是无法挡——
思考到这里就停止了。
枪骑士挥舞著超过两公尺的巨大长枪。
在三百公尺的彼端,庞大的斗气爆炸性地膨胀。
「────『绝枪』────」
会这么听见是因为战栗而产生幻听吗。
贯通力形成的物体笔直地贯穿夜空。
能够感觉得到,是因为威路纳稀有的才能,以及有温库托路这位极为优秀的圣骑士当哥哥这种环境所带来的奇迹。无法理解。无法认知。做盾牌的剑碰到了某种东西,当这么想的瞬间,威路纳就直接撞上了岩山的岩壁。
长剑没有断掉,可见对方有手下留情。但居然还是有这种威力。碰!岩壁凹陷,放射状的龟裂扩散了数十公尺,砂石崩落,岩山崩塌。威路纳和无数的岩石一起坠落。
撞到地面的疼痛现在已经没有感受的意义,疼痛这种概念已经被疼痛给破坏了。
但是──必须站起来,站起来战斗。
就算疼痛到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就算痛苦到都已经麻痹,战斗、战斗、必须战斗──办不到的话算什么骑士!
威路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立刻发现洞窟就在身旁,就在受到枪骑士袭击之前所看到的那座洞窟,现在露多薇嘉应该在里面——
「必须、离开……!」
发出声音来鼓舞自己,当威路纳踏出一步──就在那时。
规律地踏著地面——拿著长枪的骑士从黑暗的深处出现。
威路纳咬著牙,硬让手脚恢复力气。
死守。不能让他再前进半步,绝对不能让他阻挠露多薇嘉。
感觉到威路纳的气势,枪骑士也跟著举起长枪。
沙沙──树木发出声响。夜晚冰冷的风横著吹拂。两人对这一切都没任何反应,只不断地让紧张感升高。一触即发,就是指这种状态。一个呼吸或一个心跳都会成为打破均衡的契机。
到最后,会是呼吸还是心跳切断紧绷的线呢──
──不。
是少女的声音。
「威路纳,已经够了。」
威路纳的身体窜过一道电流,等到他注意到,他已经无视枪骑士把头转了过去。
满布在洞窟中的黑暗。从那里面—─喀、喀、喀—─传来脚步声,她走了出来。在黑暗中依然没有褪色的纯白头发,沾染泥土、长度能碰到双脚的白衣。
露多薇嘉用自己的脚出现在月光底下。
「已……已经够了是……?露多薇嘉,你是说──」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
她边说边——冷淡地通过威路纳身旁。
咦,在威路纳发出声音的时候,露多薇嘉代替威路纳,站在亚路卡多斯之盾其中一人,卓越的枪骑士面前。
然后——
「把我带走吧。」
——明确地这么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露多薇嘉!那家伙要把你——」
——带到刑场。威路纳无法把这句话说完。
露多薇嘉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微笑。
「我知道……我知道喔,威路纳。」声音虚弱的这句话。「你也知道吧?」过于虚幻的这句话。「……已经只能这样做了……只能这样做……」
──嗯……谢谢—─
虚幻地说出这句话的艾妲,和现在的露多薇嘉,两人的脸童叠在一起。
威路纳跪到地上,哑口无言茫然地看著远方,露多薇嘉走到他身边。威路纳的脑袋连眼前的她都无法认出。
所以——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嘴唇碰上柔软得令人吃惊的东西。
露多薇嘉艺术般的美貌就在眼前,垂下的白色长发搔著脖子。思考整个消失,只剩嘴唇和被抱著的背部有感觉。
漫长、漫长…………的接吻。
不久嘴唇缓缓离开,绕到背后的手也松开——露多薇嘉边这么做边在威路纳的耳边低声说。
「────」
说完这句话,她便舞动白衣转过身去,让威路纳看著那小小的背影,朝枪骑士走去。
没有道别的话语。
也没有要将她留下的动作。
露多薇嘉由枪骑士抱著——消失在森林深处……
威路纳站了起来,站起来转过身去。
眼前是黑暗的洞窟。过去魔女吐露出所有罪行,忏悔的洞窟。
……他有发觉,应该说不可能没有发觉。在漫长的接吻中,露多薇嘉用抱著他的手,在背后写下文字。
——「我在」「洞窟内」「写下了」「一切」。
希望连结了起来。
通往真相的道路尚未中断。
威路纳再度回想。
最后露多薇嘉低声说出的那句话。
── 我等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