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死去般沉眠的街道,和白天是不同的世界。
朝阳还在地平线底下,离照亮世界,人们开始活动还有两小时的时间。威路纳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布涅利多街上。
夜晚冰冷的空气渗入全身的伤口。不过喝了街上的泉水后,体力大致上都恢复了。如果不是圣骑士,那就连一步都走不动了吧,努力现在确实得到了回报。
过去和两名少女一起买食物边吃边逛的热闹大街,这次只有一个人在路上前进。目的地是耸立在黑暗中的雄伟建筑——古路奇利欧王城。
大门没有卫兵,他直接通过往庭园走去。那一天,花车就在这里停下,然后让扮演女王的少女走在队伍前方,往门的另一边——
往左右敞开的大型门扉,发出与王城相应、充满威严的声音,慢慢地敞开。威路纳毫不迟疑地走进黑暗之中,一人份的脚步声引起很长的回响。
关门的声音响起后,黑暗扩大。横向照进来的月光,稀疏地照亮漫长的走廊。勉强还能看见通往谒见室的大门──在门前。
有个人影。
「果然来了吗。」
人影用沉重的声音说完,便站起身来。圣骑士能够在黑夜中正常发挥的视力捕捉到了。比威路纳还高十公分的高大男人,用双手把剑身宽阔的厚重大剑像杖一样拄在地上——那如果不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士,连拿都拿不起来。
「为了找寻新的证据,一定会回到现场——审问官大人的预测完全正确。」
背对著谒见室——温库托路•潘福特在那等待。
威路纳并没有吃惊,只往前走了一步。
「哥哥——我有事要问您。」
「骑士不需要言语,快点把剑——」
「为什么那时你不救艾妲小姐?」
弟弟打断他的话提出的问题,让温库托路一瞬间没有说下去。
「……那是什么意思?」
「在中央异端审问所和我战斗的时候,哥哥您让墙壁产生了巨大的龟裂。」
——叽叽叽!墙壁产生龟裂,长度超过了十公尺。——
「有那种力量,应该可以把薪石轰开来救艾妲小姐。——哥哥。您知道那时会发生事件吧?知道艾妲小姐会死却见死不救吗!?」
「…………」严厉的视线贯穿威路纳。「没错——如果我这么说?」
威路纳不发一语地拔剑,月光让刀刃发亮,把黑暗分成两半。
「……果然,你会出做这种选择呢。」温库托路说完也拿起大剑。「没错——我知道她会死。」
「为什么,哥哥!该拯救人民的骑士,为什么──!」」
「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伟大的骑士』。」
温库托路拿著大剑,发出直率的声音。
「那一天,我接到上面的命令。如果有人要妨碍古路奇利欧王城发生的事件,就将其排除——」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吧。」威路纳低声说著。「皇家和这起事件有关,陛下的命令确实很难无视,不过如果是哥哥——」
「我做不到,威路纳……我不是能做那种事的男人。」
沉重的声音带著些微却明显的感情。
「过去我也跟你一样,想当正义的使者。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我无法找到驱使我自己行动的正义……所以我放弃了思考,放弃挣扎——变成不带有正义的一把剑。」
威路纳屏息听著温库托路的告白。
哥哥会如此诉说自己的内心……毫无疑问这是第一次。
「这就是我,威路纳,你所敬爱的温库托路‧潘福特。不伟大也不是骑士——只是个丢脸的半吊子。不过威路纳,你不一样,你有著自己的正义,有能够看清正确事物的力量。像你这种人才配称为『骑士』——我打从心底以身为你的哥哥为荣。」
所以。
「打倒我。」
哥哥这么说。
「超越我。」
哥哥这么说。
「我是你这种正义的敌人,你的力量是为了打倒『我』而存在──!」
温库托路‧潘福特这么说!
隔在两人之间的是被成列柱子环绕的漫长走廊。过去走过的道路,过去追寻的道路,和那冰冷的地板重叠。一起前进的道路已不存在,在只能前进的道路前方——两人的双脚走到了岔路。
威路纳轻轻吐出一口气,紧握著剑柄,把剑尖指向哥哥。
「隶属帝国骑士团本部,准圣骑士威路纳‧潘福特——」
温库托路也作为回敬,把大剑的剑尖指向弟弟。
「隶属帝国骑士团本部,大圣骑士温库托路•潘福特——」
剎那之间。
「「——要上了!」」
吶喊的同时威路纳往前跨步,急速靠近位于正面的哥哥。挥下长剑。挥下大剑。眼神交错。杀气互相冲突。压倒性的压力缠绕在刀刃上──!
──鏮──!
这次长剑没有断掉。抵抗。旗鼓相当。长剑跟大剑的交锋完全势均力敌。
锵锵锵!在瞬间的对抗后,银色闪光连续在黑暗中闪烁。即使说是斩击的残像也没人会相信吧。不是剑,不是刀刃,那已经是光的形体。如同太阳般猛烈的光芒和如同月亮般清静的光芒不断地交错。
「喝──!」
温库托路的大剑伴随风压靠近,威路纳在近距离看著。重量、威力全都是压倒性强大,无法弹开也无法防御。他低下头来闪开,踏了几步来绕到侧面。温库托路刚挥出大动作的一击,身体毫无防备。
「哈──!」
目标是脚,白刃毫无偏差地朝著以强韧的肌肉为铠甲的大腿砍去。
刀刃切开血肉——就在那之前。
充满暴力的破坏声响从旁传来,原本保有形体的什么东西变成无数瓦砾。
「什么……」
威路纳瞠目结舌──一根柱子拦腰折断,往他的方向倒下!
即使觉得很可惜,他停止斩击,往后跳来回避。横著倒下发出低沉声音的柱子简直像在保护温库托路。
一边拨开粉尘,威路纳了解到,温库托路没砍中的横斩直接破坏了旁边的柱子。温库托路早就知道威路纳会闪开跟绕到他的背后,他早就全都看穿了。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测。
这不是力量的差距,不是技术的差距,是实战经验的压倒性差距。
威路纳从在骑士学校就学的时候,就以从士的身分经历过击退魔兽和驱除蛮族等实战。在学校中也做过几次接近实战的训练和比试。但他依然是个新人,和数年来以骑士身分不断战斗的温库托路根本没得比。
那么——即使这样也想赢的话,该怎么做呢?
思考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在那瞬间,倒下的柱子爆开了。
从飞来的碎片中优先保护眼睛,但根本不用伤到眼睛,漫天的粉尘就遮住了他的视野。
靠著集中精神,威路纳超群的动态视力勉强捕捉到在密闭空间不可能发生,空气摇晃的流尘土的帘幕被厚重的大剑砍破,威路纳后退一两步再往后弯腰,才终于闪过大剑。但他也失去了平衡,就快要倒下,现在没有时间坐到地上去。滚滚滚滚滚!他向后翻滚,藉此一口气脱离原地。
碰!地板——不,是城堡本身摇晃著,那是温库托路的脚底产生的冲击。
宛如要追过那股冲击,温库托路的身体往前弹出。两步——他飞也似地奔驰,追上才刚脱离的威路纳。
威路纳的剑斩断了风,无法预测、在不可能的时间点上挥出的斩击。没有任何因为对方是哥哥、是家人的犹豫,只坚定地蕴含著具有诚意的杀意与具有敬意的敌意。
温库托路用来迎击的剑自然不言可喻。
锵!尖锐与钝重并存的声音响起,威路纳往后倒。他所握的长剑在没有调整好姿势的状况下不可能接得住温库托路的大剑。
可是温库托路也在原地停下,即便输在重量上,只要用速度来弥补就好。那是无法想像是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所使出的漂亮斩击。
双方稍微停止动作一下子。
威路纳把这贵重的时间用来拉开距离,而温库托路则用来展开追击。温库托路挥著大剑追赶连忙躲到柱子后方的威路纳。一个横斩把两根柱子一起砍断,然而威路纳已经没在柱子后面。
影子在柱子之间穿梭,温库托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破坏后方躲著影子的柱子,不过威路纳果然又不在那里了。同样的情形重复数次,柱子接连倒下。
「怎么了,威路纳!你束手无策了吗!」
即使忍不住大喊,也没有人回答。如果抱持著以荣誉为名的自尊,骑士绝对会对这种挑衅做出反应,但威路纳已经跟那些庸俗之辈有了决定性的不同。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断把剑丢弃,也不排斥进行偷袭。
温库托路环视周围,竖耳倾听。
温库托路这个等级的圣骑士能够确实捕捉一般称之为「气息」这种潜意识下的情报。就像是具备有五感以外的感觉——「第六感」。
「——你以为这样就躲起来了吗。」
虽然相当微弱,不过确实——有出现反应。
历练还不够,要躲藏的话,必须用意志来压抑这种反射。
温库托路从静止状态进行爆炸性的加速,逼近威路纳躲藏的柱子。没有必要特地绕到后方,连同柱子一刀——
「──嗯!?」
温库托路的思考产生空白,这种空白一般称为惊愕。
在他挥出斩击前,柱子就朝他倒下。
(——陷阱吗!)
光是被压在柱子底下并不会丧命,但要从柱子下离开会产生数秒的空隙。要是无视这一步棋,最后将会受到致命伤。
温库托路用全力抵销惯性,纵身跳开,柱子倒在空无一人的地板上。在安全著地后,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地将意识集中在周围,警戒著将要到来的攻击——
——没想到还是来不及应对。
发动袭击的不是威路纳,依然又是柱子。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周围的柱子全都对准他倒下。温库托路这下终于察觉,威路纳到处逃跑是为了准备这次攻击。看起来在逃跑,其实是到处给予柱子经过精密计算的伤害。
没有时间回避,温库托路把最早倒下的柱子用大剑弹开。那根柱子改变轨道倒向温库托路的身旁,但还没来得及喘息,下一根柱子又逼近。再弹开那根柱子,又弹开下一根,下一根,下一根──温库托路以大剑敲击,把倒下的柱子全都弹开。
稍微吐出的呼吸吹散扬起的粉尘。
渡过了危机,仍然不能大意,最重要的威路纳本人还没现身——当温库托路正把视线移往周围的时候。
他发觉了。
四面八方——都由倒下的柱子塞住。
「难道说……!」
温库托路大喊,并看向正上方。和他的脸上出现影子几乎是同时。
这次——这次温库托路终于理解了。
到处逃跑、伪装的反应、用柱子发动攻击,全都是前置作业,一切都是──
为了让这次奇袭──为了让这一击成功。
威路纳从温库托路的头上发动袭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举起的长剑发出辉煌的闪光。
锐利的白刃超越音速,瞬间就会斩断温库托路的肉体。大剑来不及,退路全部塞住,无法防御也无法回避,只能乖乖接下斩击——
——如果温库托路•潘福特只是普通的圣骑士。
「────『绝剑』────」
人有时会有遭到他人完全压制。比如说,和激昂的人对峙的时候;比如说,让身经百战的猛者瞪著的时候;比如说,一个人站在无数人面前的时候。
伴随著叫喊,温库托路所施放出来的是将人把人压制住时的「气息」膨胀数万倍的东西。真正的「气息」、「斗气」、「灵气」——那在一瞬间充满空间所有角落,下一瞬间又整个收束。
集中在温库托路手上那厚重的大剑上。
那速度有如闪光。
那威力有如轰雷。
不可能赶上的大剑弹起——和威路纳的长剑撞击!
互相抗衡——并没有发生。
人在空中无法应对撞击的冲击波——只能直接弹飞。
在昏暗的空间中,威路纳的身体画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接著宛如没有意志的物品——毫无抵抗地从头撞向大门。
通往谒见室的大门,以坚固为卖点的门受到莫大的冲击而崩毁。在巨大声响和不断传来的回音中,威路纳的身体埋在残骸中消失。
温库托路把大剑往下,吐出细长的呼吸。
「居然让我用了这招——」
刚才温库托路所使用的是在圣骑士之中也只有少部分人能使用,奥义中的奥义。这当然是最后王脾,不该是对威路纳这种新任圣骑士使用的东西。
温库托路感到战栗。他的弟弟到底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温库托路跨过倒下的柱子,走向崩塌的大门。目前威路纳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只是,他的弟弟有过先例,承受让中央异端审问所那牢固的墙壁崩塌的一击,还能够站起来的先例。
他保持警戒,注视著寂静的黑暗——
有个人影往谒见室的深处冲去。
「什么……!」
就连温库托路脸上的表情也有所改变。
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当然,因为威路纳早就站起来了!
温库托路发出巨大声响猛然冲刺,他一口气穿过漫长的走廊,踩碎崩毁的大门进入谒见室。
之后,有个东西朝他飞过来。
还没确认那是什么东西-温库托路就反射性地把大剑挥过去。……等到他发觉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在那东西四分五裂之后。
王位。
谒见室最深处的王位——过去费妮琪女王著火,还有绑住艾妲‧安格雷基的——
(——等等,王位?)
太奇怪了,为什么王位飞了过来?——不,为什么王位能够飞过来。
首次跟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等人来到这里时,温库托路确实有看到,那个王位跟地板是一体成型,像是用一块岩石切割而成。
威路纳硬是拔了起来,然后投掷吗?——不,一定不是,进行那种破坏行为肯定会发出声响,温库托路不可能没听到。
不,首先——对,首先!现在才注意到,完全没有察觉!
首先——为什么王位完好如初……!?
「——我的胜利条件并不是将你杀死。」
威路纳的声音响起。
「我接受到的指示是,得到能让真相大白的证据……不过,要让证据成为证据有条件——得让拥有权限的人来背书。」
身为逃亡者的威路纳跟露多薇嘉突然拿来的东西,谁会承认那种证据的效力?有些思考能力就马上会想到捏造的可能性。为了让找到的证据能作为证据,必要的是——让在法庭上有权力的人见证。
异端审问辅佐官的温库托路有著充分的资格。
「你们全都预测到了吗!审问官大人会猜到你们的行动——还有她会派我来这里。」
「没错,露多薇嘉全都预测到了。」
温库托路不可能会知道,露多薇嘉在魔女的忏悔的洞窟中确实这么写著。「前往古路奇利欧王城的话,温库托路会在那里,让他当见证人」。
「那么威路纳——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我吗?」
「一开始我打算用尽全力让你帮忙见证——仔细想想那完全不可能实现,所以我途中改变想法,诱导战斗让你来到这里。」
到处逃窜、伪装的反应、柱子的陷讲——连从头上来的奇袭都是前置作业。
一切都是为了抵达这个场所。
从天窗射下的月光温柔地照亮谒见室。威路纳的身影在宁静的光芒中浮现。
而他的背后——
「『挚爱的「猫」所沉眠之处,吾之尸骸也将跟随。真实的封印已经解开。』——」
威路纳念出刻在他身后墙上的文章。
「这一小节表示的地点,就是指这里……现在正好月亮出来了,哥哥你应该也看得出——地板的图案看起来像什么?」
地板的图案……?
温库托路即使感到诧异,还是把视线移往地上。谒见室的地板确实呈现某种图案。薪石烧光以后产生凹凸,那些凹凸形成了图案。
在观察几秒之后,温库托路理解了。
文字——不是。图画——也不是。
硬要说的话──图形。
地板的图案——在谒见室的地板变成浮雕的是——
──八层的同心圆。
「这间谒见室是模仿路克多尼家的庭园。」
看著惊讶不已的温库托路‧威路纳又继续说下去。
「而以东南西北为基准,把庭园跟地板的图案比照——在王位的位置有个东西。」
王位的位置——也就是西边的角落。从屋子看过去是——左侧。
「——以前露多薇嘉和艾妲小姐一起为猫立的坟墓。」
——从屋子看过去在左端,最外侧的树篱之外立著一块小石头。——
「『挚爱的「猫」所沉眠之处』不需要解释就是那座墓。『吾之尸骸也将跟随』表示与其相当的场所就是答案。而『真实的封印已经解开』——如你所见,王位跟地板分离。这几句各自指著这些事情。」
「为什么……?」无法忍受不断涌现的疑问,温库托路问威路纳。「为什么王位跟地板会分离?——为什么由薪石构成的王位没有烧光……?」
「那些——并不是我该说明的事。」威路纳苦笑著说。「我只是抄著露多薇嘉所找出的答案,我无法说出那么重要的事。」
那么,威路纳用手指著。
指著自己的脚——刚才王位所在之处。
「我的胜利条件是拯救露多薇嘉,证明她的正义是正确的,我的正义选择这么做,我就要展现其价值。就算在这里我杀死哥哥,或是哥哥杀死我,答案都绝对不会出现—在该处。
由黑暗所掩塞著的洞,像等待已久似地张开嘴巴。
「——给个价值吧,哥哥,我的正义的价值。」
◆◆◆
在异端审问官专用的休息室中,我正在等时刻来临。
抓到露嘉的报告我已经收到。不用多久,亚路卡多斯之盾的圣骑士就会把她带来此地。之后再经过几道手续,今天之内就会进行处刑。
透过我这双手——露嘉将会失去性命。
我闭起双眼,想著就在眼前的未来,还有变得很遥远的过去。
从前,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是我憧憬的人。
不论何时都很冷静,聪明过人,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我一直想要变成那样。
因此,当审问官说玛丽是异端者,我跟露嘉一起进行搜查的时候……明知不该这样,我还是非常高兴。
因为她需要我。
因为我们能站在同样的地方。
——所以,我要杀了露嘉。
经过玛丽的事件,知道露嘉选择跟我完全相反的道路时,我打从心底失望。
果然我无法变成露嘉。
不过我也能够放下了。无法变成露嘉,那是当然的。终结异端审问,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有露嘉说得出口。
但是我起码要成为跟她对等的存在——即使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敌人,也要跟她站在同一个舞台上。那是身为朋友的我该做的事情,我下定了决心。
之后过了数年——在后来称为收割者事件的大量杀人事件中,我们再度相遇。我以下级异端审问官的身分,露嘉以魔法研究者的身分。
分道扬镳数年。那时跟我们现在一样互相挖苦对方——但和她一起合作,让我看见她久违的实力,内心深受感动。露嘉的头脑经过时间的熟成,益发成长。
我记得我非常高兴。能跟这种超越常理的天才以对等的立场合作,当然会很高兴。
事件解决之后,我对露嘉这么说。
——那时的失败,这样就多少挽回一些了吧。──
露嘉回答。
——我并没有失败。——
我哑口无言。
没有——失败?
在说什么傻话。失去挚友,没有拯救她,这哪里不算失败?
这件事让我察觉了。
露嘉只是不愿意面对。
开始说什么「为了狩猎魔女狩猎而进行魔女狩猎」,这种空泛的话只是在逃避现实。讨厌我是因为我是发生过那件事的证人。
露嘉只是不愿意承认失败,不肯面对过去还有我而已──
当我发觉到的时候真的失望透顶。我以为是非凡的天才的人,原来不过是任性的小孩。
但是同时也在我心中点燃了火焰。
我才不让她把那件事当作不存在,就算要逼迫她我也要让她面对。
如果濒临生命危险,如果我这位证人把她逼进死巷,那即使不愿意她也得面对,面对过去,以及面对我。等到那时,我才会第一次和露嘉成为对等的存在──
我会开始想让露嘉接受异端审问,就是从此时开始。
「所以是你赢了,莉亚……即使如此……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我要尽可能再继续思考……找出真相……藏在胸中而死……这样我一定就能够满足……」
当我听见露嘉说出这段话时,我气到不行。
那是怎样。
为什么不继续挣扎。
我比任何人都还清楚,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的极限才不是这种程度。为什么要这样放弃?甚至还说什么?「这样我一定就能够满足」?
别开玩笑了!
「就算死去也得到满足了,所以不算输。」你是想这样说吗!那只不过是逃避……!根本是对胜负的冒渎!你打算就那样一直处于不断在输掉的游戏,逃避我和玛丽的事情吗!
「我才不会让你满足。」
不会让你那么做。
「我会在让思考和推理全都抛诸脑后,极度的痛苦中杀了你。你什么都无法思考,不会得到满足!痛苦痛苦痛苦──在痛楚中死去!那就是我所决定,你最后的真相!」
绝对不会让你逃跑,我会把你逼进死巷,让你不得不体会到败北的滋味。
那是我身为挚友最后的工作。
「──艾路卡上级审问官大人。异端者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抵达了。」
部下的声音让我张开眼睛。
时刻来临。
现在我要告诉你,非凡的天才并不存在。
我跟你——都是存在于同样的世界,过著同样的生活,只不过是同样的人类。
我站起身来,走向该打败的敌人。
发饰摇晃,拉到头发,产生细微的疼痛。
——我不在以后,你们也要好好相处喔。
「……对不起,玛丽。」
我还是无法把你忘在过去。
◆◆◆
横跨新大陆中央的伊底运河。这条河过去是将两个大国分隔南北的国境线,河水流进东方「隔世大海」,形成广大的三角洲地带。
此地正是遥远的过去,舍弃旧大陆的人类在漫长的航海之后抵达的希望之地──圣地亚路卡多斯。
亚路卡多斯是由广布在三角洲地带的城市,以及连结起来的十二艘巨船所构成。以希望岛为中心,配置成二重四角形的这些巨船,正是先导主阿露西亚带著移民群众在「隔世大海」上旅行所搭的船。使用旧大陆的先进技术建造,经过一千四百年的现在也没有任何腐朽或风化,安稳地浮在海上。
异端审问会一行人踏上了让圣地之所以为圣地的那些船。
下级审问官围在外侧,要挤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后退。内侧是身为他们上司的少女——已经不用再多提,爱鲁希莉亚‧艾路卡。
身旁跟著上铐的一名少女。和爱鲁希莉亚形成明显对比,令人联想到天使翅膀的白发加上下襬很长的白衣──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她看都不看正在咒骂她的群众一眼,眼睛直视前方,顺从地前进。
渡过一座桥搭上内侧的船,通过甲板之后,下级审问官们停下脚步。两名少女抛下他们——走上通往希望岛的桥。
希望岛只是空有岛名的一块岩石。但是传闻人类到达新大陆时,这是先导主阿露西亚第一眼所看见的陆地,自古以来就成为信仰的对象。忏悔罪行,接受惩罚、净化灵魂,没有这儿更适合的地点了。
两人一踏上刑场,架在希望岛跟船之间的桥就就收起。
巨船往内侧倾斜。听见要进行处刑而赶来的人们聚集到甲板的同一侧。
希望岛的中央插著石头制成的十字架。爱鲁希莉亚把露多薇嘉拉到那里,将她的双手、腰、双脚迅速地绑在十字架上。露多薇嘉完全没有抵抗那也是当然。这里是海上—无处可逃的自然牢狱。
「我跟你的因缘终于能做个了断。」
面向十字架上的露多薇嘉,爱鲁希莉亚露出凶猛的笑容。
「你将会死,死在这里,死在我的手上!没有人会陪你走最后一程,曝露在蛮不讲理的恶意之中!啊啊,真是可怜……!我好心痛,真的……」
露多薇嘉按著胸口……忽然,又转变成充满温柔的微笑。
「不过你放心,露嘉。即使没有其他人,我还是在这里,不管你有多孤独,我就在这里──」
嘎!她抓住露多薇嘉的脸。
「──你那满是痛苦和屈辱的表情!我会好好看著!」
爱鲁希莉亚放声大笑,如果有恶魔存在,一定是住在她体内。而她制伏并支配那只恶魔,驱使内部的恶魔,自愿让内心变得邪恶。
那就是她所选择的道路。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莉亚。」
爱鲁希莉亚的大笑嗅然而止,她看向露多薇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
爱鲁希莉亚的嘴唇扭曲,宛如脸颊要裂开似地。
「打从一开始喔?」爱鲁希莉亚说道。「你老是板著一张脸,态度冷淡,却每次成绩都是第一名,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你──我打从一开始就一直讨厌那样的你喔?就连一起玩的时候,真是碍事,会不会消失啊,乾脆让马车撞死好了,我也都一直一直这么想喔怎么了吗!?」
那是否定一切的话语。
将那些幸福的曰子,将无庸置疑是幸福的那些日子,不留痕迹地全部涂掉的深黒色话语。
然而这对她来说有其必要。
这么告诉露多薇嘉对她而言是必要的。
「……呵、呵呵呵……!」
露多薇嘉笑了出来。
笑到肩膀都在摇晃。
「什么啦……真巧呢。」她打从心底觉得很愉快地说道。「我也一样呢──一直畏畏缩缩,只会讨好别人,明明不可能却像个笨蛋努力想要超越我──那样的你我打从一开始就讨厌。」
嘻嘻嘻,爱鲁希莉亚笑著。
呵呵呵,露多薇嘉笑著。
打从一开始两人就心灵相通。
打从一开始两人想法一致。
既然两人都抱持一样的感情,那就不会再变差——也一定不会变好。
爱鲁希莉亚转身背对露多薇嘉,对著挤在船上的观众行礼。听不出是否为说话声的吵杂声逐渐安静下来。
「──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绅士淑女,准备已经完成了。」
宏亮但不失高雅,爱鲁希莉亚的声音传遍周围。
「这次将回到神的身边的人是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她所背负的罪,我将会将其全貌都揭开。只有宽宏大量的神才能洗涤的恐怖罪行,请在做好心理准备后再行见证。」
在场的人没有人不知道露多薇嘉的罪状。
因为犯人可是魔女,继一年前的〈收割者〉,史上第二次的魔法杀人。
「那么,差不多该开始了——可以的话请各位拍手!」
声音的夹子。
像在压榨般席卷而来的拍手声,一阵一阵都在没有话语的情况下强烈表达著。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对恶魔的使徒挥下神圣的铁锤(Malcus Maleficarum)────」
张开双手沐浴在拍手的豪雨中,爱鲁希莉亚说。
「──『烧杀一级•劫火绚烂』!」
天空染成黑色。
万里无云的蓝天转变为会让人认成黑夜的漆黑。
观众才刚仰望著天空发出感叹,一往下看,就转而发出悲鸣。
这也难怪。因为在那里的是就算拥有知性,只要是动物就无法不害怕的存在──火焰。
真真正正的火海。海洋——围著刑场的海洋——猛烈地烧了起来。可是浮在海上的船却连一点小火花都没有。不可思议到令人怀疑眼前的景像——
空中点燃无数像是灯火的火球,幻想的光芒将由黑暗包围的世界照亮。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人怀疑眼前的景象。破坏常识,修正偏见,改变价值观。接著毫无抵抗地吞下──这就是奇迹。
火海有了动静,注意到这点的观众拍手欢呼。
变成人型的火焰不断在海上站起来。没有脸,没有任何像人类的特徵。只知道里面混杂著男性跟女性。男性穿著燕尾服,女性穿著晚礼服。还有──每个人都拿著火焰所型塑的乐器。
不知何时,希望岛的样子也改变了。绑著露多薇嘉的十字架保持原样,岩石上变成铺著红地毯的宴会场。那上面也有火焰的人影,绅士淑女各自成为一对,一起在看著—浮在空中的爱鲁希莉亚。
在火球之间优雅地飞舞,爱鲁希莉亚弯曲膝盖向船上的观众行礼,和下方的绅士淑女行礼,和海上的乐团行礼──接著,举起右手。
她的手上产生火焰,变成了一根指挥棒。握著还正散布热浪的指挥棒,爱鲁希莉亚的手并没有烧起来。这个事实正是她本身成为奇迹的一部分的最好证据。
她把指挥棒举到肩膀的高度,配合这个动作,乐团也都拿起各自的乐器。
一瞬间的——寂静。
当指挥棒在空中划出线条的瞬间,演奏就开始了。
节奏缓慢,宛如在摇篮中,令人感到舒服的圆舞曲──绅士淑女手牵著手,边散布著火花,边开始踏著优雅的舞步。观众们也受到优美的音乐所感染,露出柔和的表情看著火焰的舞会。
奢华的会场,高水准的音乐,人数也充足。可是,观众的眼中依然闪耀著期待。
没错──主宾还尚未登场。
她的手脚突然恢复自由。背后那坚硬的触感消失,脚踏到地毯上。一整天都没有进食跟喝水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只是些许高度的坠落,却脚步不稳地踉跄了数步。
改变样貌的希望岛已是火焰的坩埚,热空气无情地烧著她的肌肤。露多薇嘉迅速地左右移动视线。搞不好,说不定──期待的背后,冷静的自己在说著。周围的海由火焰所包围,已经无路可逃——
不知何时光芒聚集,缠绕在露多薇嘉身上,又马上消失。那一瞬间有些脏污的白衣就变成了豪华的礼服。观众们发出陶醉的声音,相对地,露多薇嘉的喉咙变得乾哑。
不好的预感得到证明,一名绅士走到她面前。恭敬地伸出的手,不用说当然是火焰。发出亮光燃烧,摇晃著热浪的,火焰。
想要逃跑,但仅止于想,她的脚无法移动,宛如缝在地面上。
露多薇嘉的手颤抖地往对她伸出的手伸去。手不由自主动起来,无法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彷佛是用线吊著的人偶。不管滴下多少汗,不管多用力咬牙,也无法抗衡自己的手——
「──呜!────────呜!!」
宣泄而出的悲鸣由乐团演奏的音乐所吞噬。
全身燃烧。在燃烧著的状况下踏著舞步,眼泪蒸发而消失。每次喘息就烧到喉咙。痛苦、痛苦、痛苦——
……啊啊,爱鲁希莉亚说的是事实。
只有痛苦,只有苦闷,没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思考。
露多薇嘉为了避免烧到脸,试著移开脸仰望著天空——但在上方的东西,不是涂成黑色的天空,而是凶暴的红色。
吊灯。
直径和希望岛差不多,巨大的火焰吊灯──吊灯缓慢地回转,边洒出闪亮的火光边坠落。
终局——苦闷之中,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中。
乐团的演奏进入最高潮。音量提升,投入全部心力的声音像是一开始就是这种声音似地融成一体。同时,为了表现这股热情,希望岛本身燃烧起来。视野由红色的火焰所遮蔽,只看得见覆盖天空的吊灯。火球发出眩目的光芒,吊灯也散发出更强的光辉。
预兆——以及放弃。她自然地体会到这些东西。接著不可思议地全部的痛苦都消失,好像连自己都消灭了一样——
吊灯。
散落著火花。
坠落。
——之前,就被斩成两半。
变成两半的吊灯坠落到乐团的上方,音乐随之中断。连续的爆炸让四艘巨船摇晃著。
观众、审问官们、爱鲁希莉亚,任何人都无法理解。黑色的天空不知不觉间变回原本的蓝色,幻想的灯光已经不复存在,夜宴会场变回单纯的岩石,火海变回水的海洋,乐团一个不留地消失。
但是,露多薇嘉──只有露多薇嘉。
她很清楚,她知道。
——啊啊,和我的推理一样。
「抱歉,我来晚了。」
「……太慢了,蠢蛋。」
我知道你绝对会来——威路纳。
爱鲁希莉亚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地降落在岩石上,接著瞠目结舌。
「威路纳‧潘福特……!?为什么……!?」
她大概觉得不可能,大概觉得是骗人。自从异端审问开始以来,从没有以这种形式中断过处刑。
不过也只能吞下去——破坏常识,修正偏见,改变价值观。
奇迹发生了。
「——亚路卡多斯斯斯斯斯之之之之盾!」
回应爱鲁希莉亚的激动叫喊,拿著一把长枪的骑士从巨船中跃起。轻而易举的跳跃就越过海洋,一直线地往露多薇嘉她们而来──
「──咦?」
爱鲁希莉亚哑口无言地张开嘴巴。
威路纳一步也没移动,连剑都没举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喷出血倒下。
——因为神速的突刺由厚重的大剑挡下。
「温……温库托路‧潘福特!你在做什么……?」
「辅佐官温库托路‧潘福特对审问官爱鲁希莉亚‧艾路卡大人提出异议!」
低沉的声音越过海洋响亮地传开。
「现在我们带回有关于艾妲‧安格雷基杀害事件的新证据!关于这个证据,身为重要参考人的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有『重要的证词』要提出!处刑请在检验完新证据之后再进行!」
「啊……什么……重要参考人……」
不管实情如何,异端审问必须追求真相。因此,一旦发现新证据,就必须变更原先的预定,重新审议。再加上不是当作嫌疑人,而是当作重要参考人的话,露多薇嘉就会有发言权……!
「——哈、哈哈!卖弄小聪明!」不过爱鲁希莉亚还是笑了出来。「那样一说我的确得接受……可是,『他们』会认可吗?」
突如其来的展开让观众哗然。在没有审判长的情况下,他们所酝酿的气氛,将会左右接下来的过程。只要他们没有认可,这里就还是刑场。
——过去,就是无法扭转「这个」。这次轮到我了吗……
「露多薇嘉,你能站得起来吗?」
「嗯……」暧昧地点头,用自己的脚站起来后,露多薇嘉发觉了。「威路纳?你要做什么——」
把露多薇嘉拋在原地——威路纳‧潘福特走上前。
◆◆◆
背后传来少女不安的气息,威路纳想著。
她很笨拙,笨拙到让人想笑。说讨厌敬语,一见面说话就一点都不客气,偏执的个性让她朋友很少。
但是──那就是露多薇嘉。威路纳不会让任何人对她有意见,因为那才是毫不虚伪的露多薇嘉‧路克多尼。
威路纳希望露多薇嘉保持那样。一定有只有露多薇嘉能做到的事,所以为了让她能够继续以她的身分存在——
「——今天大驾光临的各位!对于唐突的失礼举动,我在此诚心致上歉意。」
威路纳大喊。
他抬头看著巨船,看著数百名并排的观众。
「我是威路纳‧潘福特!隶属于帝国骑士团本部圣骑士队的准圣骑士!我现在要说明状况,请给我些许时间!」
观众们险恶的气氛稍微和缓下来,因为突然出现的男人表明了身分。不过他们也是人,有会思考的头脑,并不会无条件地全盘相信别人说的话。
所以才有胜算。
「……在帝都优尼克罗斯的审判中,她——露多薇嘉‧路克多尼被判定为异端者。」观察著气氛,威路纳切入正题。「可是就在刚才!我请求暂缓!原因是我确信真相并不是那样!证据也全都齐全了!」
吵杂声逐渐扩大,威路纳立刻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只要一下子就好,请听听她的『解释』!听完以后!什么是真相,什么才正确,希望由各位自己来判断!各位没有任何危险。只要说出一句多余的话,我跟她都会当场被砍死!」
威路纳把剑深深地刺进地上,将手从剑柄上移开,空手面对人群。
「如果人性本善!如果你们是个人!那应该听听她说话也无妨!她讲的话没有任何虚假,由我——威路纳‧潘福特!赌上骑士的名誉来保证!」
威路纳的叫声响彻云霄——现场一片寂静。
他并不认为光是这种程度的演说就能改变风潮、习惯以及嗜好。
但起码能让人们想起。
你们并不是鬼,也不是野兽,更不是家畜。
是具有知性与尊严,有能力能看清真相及假象的──人类。
寂静……沉默……十秒、二十秒——持续著。
「…………看来。」不久,说出这句话的露多薇嘉露出浅笑。「贤明的绅士淑女诸位都没有异议呢……你要怎么办?上级、异端、审问官大人?」
爱鲁希莉亚恶狠狠地瞪著露多薇嘉,再瞪向威路纳。不过。
「……好。好啊。很好。我就接受吧……!」
爱鲁希莉亚随即露出无畏的笑容,她转身刻意让黑色的外套翻起,聚集众人的目光,发出
宣一一目。
「根据上级异端审问官爱鲁希莉亚‧艾路卡的权限,在此将要对重要参考人露多薇嘉•路克多尼进行『最终讯问』!」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拒绝。
那么就不需要客气。
爱鲁希莉亚和露多薇嘉对峙——小声地对她说。
「你终于站上这里了。」
「让你久等了……不过光靠我一个人早就输了。都多亏了威路纳。」
「嗯,看来是那样。……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爱鲁希莉亚瞄了威路纳一眼,突然微笑起来。
然后。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她的嘴唇愉快地扭曲。
「能够跟你一决胜负的这一刻!」
激动地把手高举。
「来,分个胜负吧!我跟你,哪边才是对的!」
充满气势地——把手指指向露多薇嘉。
「参考人,我问你——杀害艾妲‧安格雷基的犯人是谁!?」
露多薇嘉无所畏惧地笑著。
「这起事件的犯人是——」
在这瞬间,所有人都在思考。把事件关系人的名字在脑海中排出来,想著接下来会念出来的是哪一个。数百名观众,如果统计全员的预测,肯定没有不会出现的名字。包含露多薇嘉本人,还有本来毫无关系的爱鲁希莉亚也会包含在里面。
──没想到。
露多薇嘉的答案背叛了所有人的预测。
「────『历史』。」
「……啊?」「咦……?」
从露多薇嘉口中说出出乎意料的字眼,威路纳以外的人全都愣住了。
「看来都感到很困惑呢。」露多薇嘉苦笑著。「接下来我打算做类似推理剧的事,但那都是保持这种节奏,会在破坏诸位常识的状况下进行。如果跟不上想要离开,那就请随意。只是,留下的人我会钜细靡遗地告诉他们──跨越千年的时间,超历史性的真相。」
观众保持沉默,用不说话来表达意思。
确定了众人的意思之后,露多薇嘉舞动白衣,发出宣言。
无所畏惧的笑容,桀骜不逊的声音——彷佛要挑战全世界。
「——那么家畜们,是该变回人类的时间了。」
◆◆◆
「一开始就说出我的想法只会导致困惑。那么就先用那边的审问官大人先前做过的推理当基础来说明吧。我会这样说明,各位应该就能了解,她的说法并没有切中真相。话虽如此,还是有值得注目的地方——比如说,『比拟杀人只是隐藏杀人方法的障眼法』。原来如此,正常来说并不需要使用比拟杀人。那么肯定有什么隐藏的目的,这样推测很合乎理论,真是用功。」
无视眉毛一直抽动的爱鲁希莉亚,「不过,」露多薇嘉继续说道。
「在这起事件中,这个理论无法套用。这次的比拟杀人是例外中的例外,恐怕有史以来不存在使用相同原理的比拟杀人。」
「那是指——全新类型的比拟杀人吗?」
面对爱鲁希莉亚充满疑虑的问题,露多薇嘉用点头来回答。
「没错,因为这起事件根本不是比拟杀人。」
咦?又引发一阵混乱,特别是事件关系人会更感到混乱,因为。
「等等……我记得的确是你最先说出这是比拟杀人的吧?」
温库托路发问。没错,最先说出口的人虽然是爱鲁希莉亚,但露多薇嘉一定先做了相同的推理。
露多薇嘉看了温库托路一眼。
「状况看起来就是那样。但是不对。犯人没有比拟杀人的意图——只是结果变成那样而已。」
「结果——也就是说那是偶然?偶然在一千周年的同样时刻发生火灾,偶然出现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徽章?你认真的吗?」
「不,并不是偶然,怎么可能是偶然。偶然不可能让状况那么完整。你想不出来吗,莉亚。不是偶然状况却重复,然而并不是比拟杀人——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吧。」
这句话让爱鲁希莉亚浮现想到什么的表情。
「…………难道是…………相同…………?」
「正确答案。」
接著,露多薇嘉早早就丢出第一枚炸弹似的真相。
「这次的艾妲‧安格雷基杀人事件跟千年前的『回春的奇迹』,两者是相同的事件。」
困惑──混乱——再来是惊愕!
不是比拟杀人,而是同一事件。那么状况会重复也是当然。「跨越千年的时间」这句露多薇嘉的发言也得以理解了。
不过观众们都仅止于惊讶,并没有正确理解其中的意义。
「该不会,你——解开了吗不光是这次事件的谜题,还有千年来谁都无法解开的『奇迹』之谜!」
理解的人只有爱鲁希莉亚,露多薇嘉露出满足的笑容给她看。
「当然解开了,不解开的话,这起事件的构造完全无法解析——我接下来会同时解开现代的杀人事件和千年前的『奇迹』之谜。」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
超越千年的历史来解开谜团——真的是超历史性杀人事件。
其解决篇,这还只不过是序章。
「这里有一件事情要先弄清楚。」露多薇嘉伸出手指,说。「那就是,『被害人是谁』这一点。我到目前为止,为了方便,都把这次的事件叫做『艾妲‧安格雷基杀人事件』,其实并不正确──那具焦尸并不是艾妲的尸体,是替身。」
尸体是——别人?
观众的兴趣受到刺激的声音,化为吵杂声表现出来。
「莉亚,你在审判的时候明确地表示过,『尸体根本无从特定为何人』。也就是说,就算尸体是别人也不会察觉。」
「别太小看我,我也有怀疑过这点……可是,不管尸体怎样,目击证词明确指出艾妲‧安格雷基被困在火焰之中。你也看见了吧?脚缭把她跟王位铐在一起!」
「嗯,我有看见。那的确是艾妲。不过,那具尸体不是艾妲,仔细回想尸体的状态——嘴巴张大对吧?」
──脸上只剩下空白的眼窝和要哭喊而张开的嘴巴。——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要是遇到火灾,一般会闭起嘴巴吧。为了不吸入烟雾。而那具尸体却把嘴巴张大──简直像是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我看起来是这样。」
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那就表示了一个事实。
「——辔头。那具尸体嘴巴里塞著类似布的东西,再咬著上锁的辔头。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音。」
「声音——为了隐瞒尸体不是艾妲‧安格雷基……?」
就算没看到身影,只要听见声音,说不定就会察觉在火焰之中的不是艾妲。为了隐藏这点而用上辔头。
「如同大家所知道的,目击证词没有『艾妲咬著辔头』。因此,那具尸体不是艾妲,能够以很高的确实性来推测。」
「——如果是那样。」温库托路严肃地说道。「那安格雷基小姐就是逃跑到别的地方了。因为尸体只有一具——那她到底消失去哪?她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的时间点,火焰已经堵住了所有的逃生路线。而且,在那时候、那个地点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那具焦尸到底是从哪出现?」
「这正是这个事件最大的谜题。我们当初认为古路奇利欧王城整体是座密室。但是真正的密室其实更小。谒见室──不,炎狱之室。在那时,那个瞬间成立的『火焰与众人环视的双重密室』——放火的手段并不重要,该追求的是艾妲到底用什么方法消失去哪,身分不明的尸体是用什么方法从哪里出现——这才是真正的谜题。」
露多薇嘉接著继续说。
「那间密室正是魔法创造出来的『真实的幻想』。」
幻想本不存在,密室杀人也一样。既然不可能实现,那就无法存在。可是魔法让密室这种幻想作为完美无缺的真实而存在。
「那首先就从这点开始吧——诸位最感兴趣的也是这一点吧。开场,就先把这个魔法揭露出来。」
露多薇嘉宣布。
对爱鲁希莉亚,对温库托路,对聚集在船上的观众。
千年以来从都没醒过,幻想的真实面貌。
「这次的事件……以及让『回春的奇迹』存在的是——不是可以远程点火的〈元素〉,不是能简单表演回春的〈无貌〉,不是去年遭到处刑的〈收割者〉,不是魔法全书上有记载数个事例的〈神圣〉、〈改写〉、〈永恒〉、〈著者〉、〈统治者〉、〈招唤〉、〈惩罚者〉──而是唯一从没有确认到事例,魔法第零章〈悖论〉。」
「马上说明〈悖论〉的详细也无法让各位能够理解,那就是这么荒唐无稽的魔法。因此,我再来要一个一个举出『三个决定性的证据』。这么一来脑袋灵光的人应该就能看穿〈悖论〉的真面目。」
船上鸦雀无声,为了不错过露多薇嘉说的每一句话。
「首先是第一个──『遗留在现场的骑士徽章』。」
威路纳从怀里拿出银色的圆盘。这个正是露多薇嘉刚才说的徽章,火焰熔掉了其中半边。在来到此地之前,他先去异端审问所回收了徽章。
露多薇嘉接下徽章,并将徽章举起来给观众看。
「各位也很清楚,徽章无法伪造。加上在今年的授刀礼上,新任骑士用的徽章有一个失窃,目前都认为这个徽章就是失窃的那个。」
「但是。」说完露多薇嘉就没有再说下去。她不发一语地朝威路纳伸手。威路纳也了解她的意思,把自己的徽章也交给了她。
在紧绷的寂静之中,她高举熔掉半边的徽章。
「这个是留在现场的徽章。」
说完她就把徽章放开。
——鏮,发出沉甸甸的声音,银制的徽章掉到地面上。
「接下来这是普通的徽章,竖起耳朵仔细听看看——」
她一样举起威路纳的徽章,并一样放开。
徽章受到重力的吸引,朝坚硬的岩石落下。
——锵——。
清脆的声音在蓝天下回荡著。
「如同各位都听见的。」
爱鲁希莉亚、温库托路、观众们,在场的所有人都逐渐理解了。
声音——不同。
「留在现场的徽章从横切面看就能明白,连中间也是饱满的纯银制,而『现代』骑士持有的『现代』徽章,明显变成空心。」
锵,再度有声音响起。那是温库托路让自己的徽章掉到地上的声音,说明了并不只有威路纳的徽章变成空心。
「为、为什么……?」
爱鲁希莉亚捡起露多薇嘉丢到地上的徽章来敲击。留在现场的徽章声音沉重,比较起来,普通的徽章内部明显产生回音……
「为什么构造会不同……?徽章不可能伪造跟复制……不可能啊……!」
「怎么想都只有可能是构造『正式』发生改变。」露多薇嘉说道。「这个国家的前身路奇利欧有段期间采行共和制。当然在那段期间中不存在位居贵族阶级的骑士。那时曾经停止制造徽章,经过王政复辟重新开始制造时,顺便节约了银的使用。换句话说,遗留在现场的徽章,制造时期是路奇利欧变成共和国之前——制造时间超过九百年之前的东西……那种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现代的谒见室?希望各位能把这个疑问留在脑海中。」
接著,话题移到下一个证据上。
「第二个证据是『百年女王的碑文』,正确来说是『解读完碑文而得到的东西』。」
一派轻松地说出口的台词,让观众再度议论纷纷。百年女王的碑文——这又是千年来无法解开的谜题。这名少女表示说她已经解开了。
威路纳拿出某个东西交给露多薇嘉。露多薇嘉看了那东西后,低声说出「果然啊」。
「详细的解读方法先略过不谈,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解开了百年王女的碑文。结果发现碑文指出某个地点,古路奇利欧王城王位底下的秘密地下室——」说到一半她摇了摇头。「——与其叫做隐藏地下室,不如说是『隐藏墓穴』……没错吧?」
她问了威路纳和温库托路两个人,两人都一同点头。
「隐藏起来的地下室中有一座棺木。」威路纳说道。「在那里面装著──一具女性的木乃伊。」
「棺木上写著『费妮琪女王在此沉眠』。」温库托路接著说。「正如学者们一直提倡的,这可以视为费妮琪女王的遗体。那具遗体握著一把古老的钥匙,就是那把。」
露多薇嘉从威路纳手中接下的东西是古老的钥匙。钥匙全体生锈,能够窥探出经过了很长的岁月。
「你们有去确认这是哪里的钥匙吧?」
「嗯,和露多薇嘉的推理一样——」
「到底是哪里?」爱鲁希莉亚激动地问道。「那是封印了千年的钥匙吧?宝物库吗?还是秘密的资料室——」
「不。」
温库托路表示否定。
他让与生倶来的直率稍微变得没那么明显,态度困惑地说——
「那把钥匙是路克多尼家中,艾妲‧安格雷基自己房间的钥匙。」
令人只能惊讶地张大嘴巴。
在具体表现出思考一片空白的沉默中,温库托路继续说著。
「在驻守的骑士见证下确认,那把钥匙确实打开了艾妲‧安格雷基房间那上锁的房门。」
「为——为什么露嘉家中的钥匙会从那种地方跑出来!怎么可能!碑文在千年之间都没人解开吧!?那么那具棺木也没人打──」
「这一点没错,起码没有最近有人打开过的痕迹。」
「那么!那么那么那么!」爱鲁希莉亚在原地踱步。「不是很奇怪吗!这么一来就变成露嘉家的宅邸在千年前就盖好,钥匙也从那时起就没换过,而且费妮琪女王不知为何还拿著那把钥匙──……啊……?」
爱鲁希莉亚忽然不再说下去,连眨眼都跟著停住。瞳孔深处看得出思考正在形成漩涡。一秒、两秒、随著时间经过,她的表情有了变化。惊讶地扭曲……僵硬地笑……最后变得茫然。
「怎么会……这种事情……」她低声说著,双脚后退了一、两步。「这……这就是〈悖论〉…………?」
「真不亏是莉亚,你此刻已经察觉了吗。」
察觉的人不只是爱鲁希莉亚。
「该不会……」「是这么回事吗……?」
脑袋灵光的部分观众也发现到〈悖论〉的真面目。但是谁也没说出来。因为那是会让人迟疑的,压倒性、超越性、荒唐无稽的──真相。
「没错,这把钥匙只存在于现代,还是在这一年内打造。并不存在于千年前,那么为什么,千年来一直封印著的房间内会找到这把钥匙?──喔,这也是密室呢。『千年密室』。」
露多薇嘉爽快地笑著。大部分的人到这时候都还受到接连出现的巨大谜题玩弄。
「把到目前为止的谜题做个总结,诸位该思考的疑问只有两个。第一,『为什么只存在于很久以前的东西会存在于现代。』。第二,『为什么只存在于现代的东西会存在于很久以前?』——如何啊?这样一说就觉得其实很单纯吧?诸位的脑中,答案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了吧。最后要出示的决定性证据会让它得到明确的形体。」
用三根手指指向天,露多薇嘉说道。
「第三个证据是──『魔法全书的记述』。有看过但无法默背的人应该占多数,所以我来念出目录中〈悖论〉的项目——」
•魔法第零章〈悖论〉
连神也无法得知的法外之法。当流动的水面溢满之时,此处和他处将翻转。
吵杂声──!
当露多薇嘉一念完的瞬间,吵杂声爆炸性地变大。
他们察觉了,他们明白了,总算发现隐藏在这起事件背后异常巨大的真相。
「『流动的水面』会联想到什么?『溢满』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此处和他处将翻转』──这里和那里将会互换!没错,不要怀疑自己的想法。这个标志绝不是偶然!」
连温库托路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围著希望岛的巨船,甲板上已经陷入半混乱状态。
压倒性、超越性、荒唐无稽!要是没有这样自己察觉,只是听别人的结论,绝对不会相信。
在这个时间点上,已经几乎没人怀疑露多薇嘉。
就算在世界上寻找,能够让这起超越理解的事件上演解决篇的,除了露多薇嘉‧路克多尼之外不做他想──所有人都本能地领悟到这点。
「不需要再隐瞒了,魔法第零章〈悖论〉的真面目是——」
露多薇嘉向著吵闹的听众,拋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穿越时空的魔法』!」……
◆◆◆
「谜底已经全都解开了。从头开始详述事件吧。
第三个月的二十日,因为千周年而热闹非凡的古都布涅利多。犯人──指的是实行犯,混入游行队伍后,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脱队,先进到古路奇利欧王城中。
一进入谒见室,她就看著从天窗射入的阳光来计算时间,并把靠近出口的薪石点燃。点火的手段当然不是魔法,大概是火柴之类的东西。
谒见室的地板底下布置著导火线。构造上只要在指定的时间放火,正午时分谒见室全体都会陷入一片火海。这复杂的机关,是犯人为了让之后抵达的人目击到她而准备的东西。单纯让焦尸出现可能会有人怀疑是替身。为了避开这种问题,必须让人看到生前的她。
点完火后犯人自己把脚镜铐到脚上,并坐到王位上。这个脚缭不能是自己可以拿掉的东西。因为这是要绑住之后来到『这里』的目标。
在王位上装睡一会后,游行队伍就来了。让他们看见自己活著的样子,一等到火焰将视野全部遮蔽,犯人就把布塞进嘴里,再咬著辔头。和脚缭相同,这辔头也不能是自己可以拿掉的东西。
这下就变成令人困扰的状况了。这起事件是他杀。所以犯人必须从自己创造的火焰密室中逃脱,要怎么办到?
答案非常单纯。空间上无法移动,那只要在时间上移动就好——犯人逃脱到别的时间轴中。藉由魔法第零章〈悖论〉。
根据我的推测,〈悖论〉的发动条件和详细效果如下。『能够跟正好在千年前存在于同一座标的人物互换』──从只存在于过去的东西出现在现代,只存在于现代的东西存在于过去,以及魔法全书上『此处和他处将翻转』的记述,能够推导出这些,就跟诸位刚才所做的事情一样。犯人逃脱到千年前的过去,同时将该杀害的对象呼唤到现代。
正好在千年前坐在王位上的人物──那才是真正的被害人,那具焦尸的真实身分。这起事件是『费妮琪女王杀人事件』。
犯人发动魔法的时候,犯人坐著的王位已经著火。王位是由薪石制成,所以相当易燃。千年前,费妮琪女王突然烧起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悖论〉不光是人,还会把周围的物质卷入一起穿越时空。从在现代『薪石制成的王位为什么没有烧光』这点来看,王位整个互换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女王会回春——说到这里诸位都明白了吧──是因为跟别人对调。叙事诗上有这段记述。
『年龄十六或七』——犯人正是十七岁的少女。
话说回来,诸位都有疑问吧。现代的犯人跟千年前的费妮琪女王对调。火焰跟王位也都伴随著穿越时空。那么为何脚缭会留在现场?口中的辔头呢?
百年女王叙事诗上有著如下的记述。『嘶吼、嘶吼、女王的嘶吼』、『熊熊烈焰缠身,女王摇摇晃晃地倒卧于骑士之前』。女王——也就是犯人在回到过去的瞬间发出嘶吼,还摇摇晃晃地走著。咬著辔头和铐著脚缭的话,这两件事无法实行。看来就算拥有穿越时空的魔法,也无法改变已经明朗的过去。既然在过去的时间点就『已经决定』,魔法发动时会把不可能实行的要素排除。因此,辔头跟脚缭无法跟著穿越时空。不是不去做,是做不到。
当然,代代继承〈悖论〉魔法的犯人知道这点,还将其计算进去。为了配合过去而留下来的辔头跟脚缭,就直接束缚住转移到现代的费妮琪女王。失去自由的费妮琪女王无法叫出声,被席卷整间谒见室的火焰所包围,活活烧死……在这时她大概是想要逃跑而在挣扎吧,把怀中的徽章丢了出去。『作为骑士象徵的银徽章,尚在女王怀中』,叙事诗中有著这段记述。
犯人就这样顺利地从密室中逃脱,成功杀害费妮琪女王,还成功让自己看起来死去。
但是,问题反倒是在成功之后。诸位都知道,现在的阿露西亚教,在正统教义中,人不会杀人。这对自己本身也不例外,自杀者当然也会变成异端者。她的家族还留在现代,为了家族的名誉,她想要避免这种事。
最好是能伪装成意外事故。犯人一开始也是那么打算。『不知道是薪石而没拿好油灯,不小心烧死』。最早的剧本是这样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就察觉薪石的存在,这个剧本变得无法使用。
这时,犯人只好把计画换成第二套剧本,第二套剧本是伪装成我──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是魔女的魔法杀人。虽然由我自己来说很怪,我的确可疑到就算被说成是魔女,诸位也能接受。她就是看中这点……犯人之所以要接近我,也是为了把我拉进计画当中。
结束犯行后,对犯人那边来说,挂念的事情有没烧完的辔头残骸,和费妮琪女王拿著的徽章。光这些虽然无法成为决定性的证据,但不留下任何证据最好。因此,派遣到布涅利多的共犯进行了这些证据的回收,假装依偎在尸体上。结果……成功回收辔头,可是徽章被丢到远处,正在寻找的时候就让其他人捡走了。
这个时间点上,事件自动地变成比拟杀人——没错,自动地,犯人并没有进行比拟杀人的意图,这纯粹只是结果上——必然成为的比拟杀人。刚才我说的话这下能够理解了吧。
然而,犯人那边的计画中有考虑到这种情况,为了能够以比拟杀人处理,他们事先偷走了一个徽章。以犯人在各处都有影响力的家世来说绝不是难事。但是——没有调查徽章构造的变迁是致命的失误。
——呼……这样就大致上复习了事件的实行和事后处理,还需要指名犯人吗?已经明白到不能更明白──为必须的过程,我还是说出来吧。
杀害费妮琪女王的实行犯——第零魔女〈悖论〉是书面上的被害人,我的助手艾妲‧安格雷基。
共犯是我的仆人,薇薇安娜——她有在安格雷基家工作的经历。
知道了实行犯,也知道了共犯,那么谁才是策画者——?
不是艾妲,谁会想出放火焰烧自己的计画?不是薇薇安娜。艾妲被认定为异端者的话,困扰的只有她的血族,那么——
——你应该在场,快现身吧。
策画者——奥古斯提诺‧安格雷基。」
◆◆◆
巨船的其中一艘架起通往希望岛的桥。
群众分成两边,一名男人走了出来。
简直像是肉体的时间停止般的年轻风貌,不过实际上是有个十七岁女儿——不,曾经有的三十六岁年轻元老院议员。
正是奥古斯提诺•安格雷基本人。
他一走上希望岛,桥就往船那头收了回去。明显地让他无路可逃的行为——彷佛是这个现场在弹劾他。
「真亏你赶来,我还以为你会连夜逃跑呢。」
「那样威胁的是你吧。你透过薇薇安娜说,『明天如果你不前往亚路卡多斯,我就要公开皇家的秘密』——为了我让国家陷入危机,根本是本末倒置。」
连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语气还是不带有任何感情。并不是压抑住,也不是排除掉。彷佛是欠缺感情的虚无声音。
「那么——我该怎么做?把责骂全都揽在身上,还是说要代替你接受处刑?」
等同认罪的台词让船上突然吵闹起来。险恶的气氛一口气膨胀,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安格雷基。
可是,露多薇嘉缓缓地摇头。
「两边都不对,你虽然是策画者,但要称呼你为犯人,你又实在太像被害人了。」
露多薇嘉的说法让许多观众感到困惑。针对安格雷基的险恶气氛也稍微变弱了些。
「异端审问中,必须解开的谜有三种。犯人、手法、动机。但是这起事件从构造上来看,没有必要逐一解明。因为,手法──也就是〈悖论〉,正是一切的起因,让你不得不把亲生女儿放逐到千年前的过去……没错吧?」
安格雷基老实地点头。
「〈悖论〉正是一切的起因……?」温库托路讶异地低语。「这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要说是魔法内含的诅咒还是什么东西,导致了这次的犯行?」
「就类似那样。」
爱鲁希莉亚做出回答。她已经跟露多薇嘉站在同样的高度上。
「听好喔?魔法是由血统来继承,生下长女的时候魔女就会丧失魔法,取而代之地,女儿成为魔女。因此,同样的魔法不会有两人以上拥有,一名魔女也不会拥有两种以上的魔法。因为女性跟女性无法生下小孩。」
魔女的忏悔上也是那么写的,过去捉到的魔女也说过相同的证词。这是一定无误的事实。
「同样地〈悖论〉理应也是由血统代代相传。起源一般来说可以追溯到到达历之前的旧大陆魔法文明时代……可是〈悖论〉不同。因为那是『连神也无法得知的法外之法』。从以『第零章』为题也可以知道──〈悖论〉原本是不存在的魔法。」
不存在——所以是零。
「奥古斯提诺,回答我一个问题。〈悖论〉的魔女有其他人存在吗?」
「没有,只有我死去妻子的一族才传承著〈悖论〉。」
「换句话说——始祖是一人。」
「没错。」
经由这个问题,观众也逐渐能够理解了。这种时候还出现超越理解的新真相,甚至有人感到晕眩。
「始祖是一人──那就只可能是穿越到过去的艾妲。艾妲在拥有〈悖论〉的情况下穿越到过去,生下小孩。那么必然地魔法也会继承下来。然后在千年之后,让子孙继承的魔法,自己又再度继承—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悖论〉被关在长达千年的大规模『时间密室』之中。」
万物有始有终,就连世界也不例外。然而,魔法第零章〈悖论〉却没有—存在本身就是悖论(矛盾)。
「既然〈悖论〉一族的始祖是艾妲——如果没有实行这次的事件,艾妲留在现代会发生什么事?」
「始祖──会消灭。」
那就表示流著相同血缘的人毫无例外地会消灭——
「所以,安格雷基家不得不去实行。这起事件从千年之前就确定会发生。」
犯人是历史。
露多薇嘉一开始说出口的话,现在所有人都能理解个中涵义。
超越千年的时间——超历史性杀人事件。
「──啊啊」
安格雷基仰望著天空。
看向虚幻到美丽的广阔蓝天——
「我有想过会不会变成这样,从把你选为犯人的时候开始。啊,让我诚心向你谢罪──我真的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情……」
「那种事情并不重要。」露多薇嘉斩钉截铁地说道。「把我诬陷成犯人、把艾妲放逐到过去、作为替身杀掉真正的费妮琪女王,这些对我来说全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很不高兴。」
露多薇嘉跨著大步往安格雷基靠近,用和她那纤细柔弱的身体不相衬的粗暴动作,抓住大上她两轮的男人的领口。
「──为什么,你没有去爱艾妲。」
安格雷基那毫无感情的瞳孔——稍微有了动摇。
「之前,我给她房间钥匙,她相当高兴喔。钥匙喔。只是钥匙!……把猫捡回来的时候也是,她一定把猫跟自己的境遇重叠……!」
——它在雨中冷到发抖,还受了伤……虽然这是常有的事情,我总觉得很可怜——
「奥古斯提诺,你也知道吧?你能跟艾妲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七年!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爱她为什么你不好好当个父亲!?我只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只对这件事情无法理解!回答我,奥古斯提诺——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女儿!」
只有她有指责这点的权利。只有这一年来和艾妲像家人般相处的她。只有已经失去双亲的她。
「说话啊……!你有义务告诉我——」
「——放开我。」
一瞬间不晓得这是谁的声音。
露多薇嘉从安格雷基身边弹开,威路纳连忙撑住差点跌倒的她。察觉发生什么事后,威路纳感到惊讶。全身包覆甲胄的卓越枪骑士反射性摆出临战态势。
安格雷基——像是欠缺感情的男人把露多薇嘉推开。粗鲁地、用力地。
「你又了解什么。」
那声音里——蕴含著不能再多的感情。
然而那的确是──奥古斯提诺‧安格雷基的声音。
「你了解什么!命运啊历史啊,为了那种莫名奇妙的东西得把女儿送走的我,你到底了解我什么!」
谁都没有看过吧——他的这种表情。
谁都没有接触过吧——他的这种感情。
悲伤和愤怒,痛苦与绝望——各种感情交织,崩溃的表情。
「我当然想爱她……!我想要去爱她!──但是那又有什么用?终究要分离。越爱她……只会让分离的时候更痛苦……啊啊你要笑我胆小就笑吧!我很害怕!害怕失去最爱的女儿而感到绝望这种事……!害怕珍惜跟女儿的回忆,过著剩下的人生这种事……!这种空虚……这种人生……我一定无法承受……」
感情变成水——膨胀、溢出、承受不住而溃堤——流过名为脸颊的河川。
谁都无法理解,谁都无法知道。
从千年前就决定要失去女儿的他的想法;从千年前就决定要绝望的他的真实——不管是怎样的天才,都无法推理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选择将艾妲的房间封住?」
即使如此,露多薇嘉还是问了。
没有答案的问题,无法理解的谜题——她还是不拋弃想知道的意志。
「你会亲自来回收遗物,八成是为了湮灭证据。但是,你听到没有钥匙之后就打消了念头。看是要把门撬开还是怎样来完成最初的目的,这样做明明比较安全。」
「…………」
「封住的密室没有人能知道里面——在门打不开的前提下。没人知道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知道的事情,不管是哪里的谁要怎么想像,都是他的自由……你想要留下吧?把艾妲的存在留在那扇门的背后。」
「…………」
「如果没有爱她,如果试图不去爱她——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
安格雷基哭乾了眼泪,抬头望著天空。
那无言地伫立著的身影,孤独得无法形容——
「——我没有感到绝望。」
所以这句话,也不是回答,而是独白。
「也没有感到痛心。这一切都是十七年来封住自己内心的结果……但是,相对地……我感到后悔。」
那是无庸置疑的忏悔。
告白罪行,进行悔改……可是绝不会受到原谅的忏悔。
「为什么没有珍惜稀少的时间,没有珍惜贵重的时间……在一切都结束,在失去一切后——我终于后悔了……所以听到没有钥匙的时候,我想,这是神的恩赐……我……没有弄乱的资格,没资格弄乱艾妲过著幸福时光的那间房间……」
「所以。」露多薇嘉说。「所以你把房间封住吗。」
「没错……」
毫不犹豫地。
露多薇嘉再度靠近安格雷基。
「这个——大蠢蛋!」
啪!
她甩了安格雷基一巴掌,大吼。
工整的脸庞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愤怒。
「你们父女真的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蠢蛋!为了分离时不会痛苦才不去爱她?别说傻话了!那种事情哪有可能办到!」
「什么——」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错觉!证据说明了所有真相!」
威路纳察觉到——就是此刻。
此时是使用「那个证据」的时候。
威路纳站到跪在地上的安格雷基面前,从怀中取出那个东西。
柔软地张开沉稳的紫色花瓣,一朵人造花。
「这是叫做紫露草的花。」威路纳说道。「为了让露多薇嘉解开百年女王的碑文,艾妲小姐所留下的讯息。」
回春后的费妮琪女王就是艾妲‧安格雷基。
那么创作那段碑文的也是她。
「艾妲小姐大概想对让露多薇嘉成为犯人一事做出抵抗,所以留下了机会——那就是那段碑文。」
因此露多薇嘉以外的人解不开……
「不过并不只是这样,碑文的第一行这么写——『希望吾的血脉和吾的友人能长久幸福,在此刻下吾的意志』。『吾的友人』一定是指露多薇嘉,那么『吾的血脉』——」
安格雷基瞪大双眼。
没错——「吾的血脉」就是指艾妲唯一的血亲,她的父亲。
威路纳回想起——薇薇安娜告诉他们的数个花语,那正是艾妲写给最爱的两人,真正的「吾的意志」。
「紫露草有好几个花语,『尊严』、『狂热』、『智慧之泉』……『寂寞的回忆』──」
安格雷基对这个字眼做出反应,他的表情痛苦的扭曲……
可是还没有结束。
紫露草的花语还有一个──
「——『片刻的幸福』。」
痛苦地扭曲的表情变成一片茫然。
也并非一定就是如此。别人在想的事情,到头来谁也不知道。只是威路纳相信。这正是艾妲想传达的话,这正是艾妲深藏在心中的真相。
「艾妲小姐她──其实一定知道。」
面对摆出无法置信表情的安格雷基,威路纳说。
「即使表现冷淡,父亲还是确实爱著她。正因为爱著她,所以才试著不去爱她。不是为了让自己不会绝望——而是为了不让女儿受伤,才会试著不去爱她这件事。」
——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喔。
就只是这样,朴素又纯粹的讯息。
很像艾妲小姐的作风呢,威路纳这么想著。
只不过相处数周的威路纳都这么想,从出生就跟艾妲接触的他——更不用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整张扭曲变形,就像要遮住脸似地,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令人感觉像是永远的时间中——一名父亲的痛哭静静地在蓝天中回荡……。
◆◆◆
数日后重新进行审判,露多薇嘉赢得史无前例的逆转无罪。
取而代之的是安格雷基站上被告席,但并不是他本身实行杀人,又有值得同情的余地,便让他免于异端认定。但是,故意将异端审问诱导到错误方向的罪行也受到追究,他失去了元老院议员的职位。
所有的谜题都解开,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了该受的惩罚。
后来称为「悖论事件」的超历史性杀人事件,在此画下了一个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