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来看看本周号──嗯。总之,《芙立亚》似乎没安排像之前那样的机关了。)
我将Flare Comics从正面翻到背面反覆观察。
既不像上次那样印了别册,纸质也极为普通。
(换句话说,纯粹是以内容决胜负。)
我这边已经将剧情切换到满犀利的走向,事到如今就不能当成没发生过。
这样一来,只好专注于提高内容品质。
总之,我在本周号的连载参考了与此方外出所获得的经验,我认为内容有成功提高心境描述方面的真实性。
姑且先确认自己的连载。
遥华小姐当然不可能出错,连页面后的栏外感想都完美无缺。
换成平常,接下来我就会从最前面依序阅读,如今却无法对《芙立亚》不感到好奇。
确认过目录以后,我一口气跳到《芙立亚》的部分。
透视的画法依旧漂亮。
至于内容──
……
……
(真假!将动画版的原创角色逆向输入到原作!来这招啊……)
翻页的手停不住。
漫画于改编动画之际,为了拖戏或基于媒体差异的因素,常会新增原创角色。
以《芙立亚》的情况来说,这种新增角色的评价就很难处理,问题在于该角色受动画入坑的粉丝欢迎,但部分原作粉丝觉得不合世界观而有批评的声音。
在我看来,并不觉得有糟到需要去批评,但是看了会让人稍微感到介意的剧情描述确实也不时会出现。
观众里更有少数八卦分子毫无根据地到处放风声,猜测《芙立亚》迟迟不出动画版续作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创角色害的。不过,折尾老师在本周号公开撇清了这些悬念。
况且,那还不只是单纯逆向输入而已。角色原先的本质并未毁弃,性格及造型也都洗炼得足以让《芙立亚》原作粉丝接纳。
(换句话说,这是折尾老师在向我挑衅:「只要我有意,可是随时都能推动作品改编动画喔。」)
大概是我思考的角度既消极又自我意识过剩了吧。
呃,不过折尾老师感觉满有可能做到那种地步。
毕竟她都那么明确地向我宣战了。
(无论如何,这样看来应该又是我输吧。)
读到『下期有刊头彩页』的字样,我就悄悄阖上了Flare Comics。
透过这次的逆向输入,折尾老师应该也拉拢到了一部分只看动画的客层。
她对整体娱乐产业的眼界之广与灵活度令我佩服。折尾老师身为天才漫画家,同时也并非「漫画痴」。
(弄成这样,我真的能赢过折尾老师吗?)
才华原本就差得太远,身怀的绝活数量也全然不同。
感觉简直像在玩一场我只能出布的猜拳。
「唉,我现在可以进房间做点家务吗?」
隔着门板从厨房传来询问的声音。
「可以是可以,你不用上学吗?」
我用较大的音量问。
「刚才我从LI○E群组接到联络,学校因为老师身体不适,第一节和第二节都停课。」
回话声逐步接近,房门被推开。
「这样啊。」
「嗯。这段空档不长不短,我就想干脆趁早来个大扫除。」
结果现身的此方手里拿了吸尘器、除尘掸子,还有边缘挂了抹布的水桶──说起来算是很常见的打扫道具组。
这倒无妨。
「真有规划耶。不过,你怎么会穿女仆装?」
此方莫名其妙穿了女仆装。
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款式。
从布料的品质来看,并不像附近量贩店会卖的那种廉价角色扮演装。
「……读家政科的女生给我的。」
「哦。」
看来是此方在协助折尾老师拍摄作画资料的过程中会进出家政科,就交到了几个朋友。
光是这样我就为此方愿意上学感到庆幸。
「不是法式女仆装,你觉得遗憾吗?毕竟那种款式的裙子比较短。」
我的视线使她歪过头。
「呃,一点也不,我反而觉得维多利亚式比较清纯──咳。倒不如说,冬天把腿露出来会冷吧。感觉连你那样的长裙在寒冬中也很难熬。」
「没问题。因为我在底下穿了裤袜。」
此方抬起腿,还轻轻提起裙摆。
隔着黑丝袜可以窥见此方白瓷般的肌肤。
与其直接暴露在外,这样反而更……
「这样啊。」
「你想看绝对领域?」
此方保持提裙的姿势静止不动,并且问我。
我不想看。
呃,其实有点想。
但那种画面要在无意间不小心看到才好,我觉得要求对方露给自己看是错的。
「你饶了我吧。话说,要打扫就让我一起来。先帮我解开链条。」
「不行。服侍主人是女仆的工作,请您放轻松。」
此方摇头,还完全投入于女仆模式开始掸灰尘。
「照你的设定,主人被链条系着不会很奇怪吗?」
「主人中了魔女诅咒变成野兽了,所以有必要加以束缚。当家人陆续离去,最后只有我这个忠心的女仆留下来。」
「感觉你的设定还真的满有一回事耶。」
魔女诅咒未免有点老派,但只要置换成僵尸末世风的舞台,就算放到寻常的web漫画连载也不奇怪。
(尽管我想帮忙打扫,结果此方不肯解开束缚的话也无可奈何。)
我本来想继续看Flare Comics,却还是觉得只有自己悠闲会过意不去,就开始替此方难得的女仆打扮画素描。
(有女仆角色出现的漫画读起来固然赏心悦目,一旦换成自己动手画,才发现作画成本高得吃力耶~~)
我一面思考这些,一面拿了手机要拍照当材料。
「嗯!嗯!嗯!」
此方绕了房里一圈以后,就在空调前面停下脚步。
接着,她踮脚蹦呀蹦地跳了起来。
「你想掸空调上面的灰尘吗?记得厨房不是有垫脚台?」
「那有可能被用于逃脱,所以我收掉了。」
「防得真周严。」
「……」
此方回过头来,默默盯着我。
「怎么了?还是要我帮忙吗?」
我的个子并不算高,但还是比此方高,应该能掸到空调上的灰尘。
「那么,可以麻烦你吗?」
「交给我。」
我点头并且抬起脸,以便让此方替我解开链条。
「……」
「此方?赶快替我解开链条啊。」
「呵呵。你又说这种话想趁机逃掉。根本没必要解开链条吧。」
她笑得像是我说了什么荒谬的话。
「咦?呃,可是照这条链子的长度,我没办法到空调前面耶。」
我朝着空调走去。
空调设置在房间角落的上方。
照目前的长度可以走到那附近,但没办法站在正面。
感觉是伸手都不确定是否能直接吹到冷气的距离。
「没问题。你在那里趴下来。」
「像这样吗?」
我照着吩咐趴在地板上。
「没错。静静地别动──喝!」
此方微微吸气。
于是,不久后我背上就感受到了温度与重量。
「……女仆把主人当垫脚台会不会太离谱?」
我提出些许疑问。
胸腔受压迫,使我的声音变得像青蛙一样搞笑。
「不对,这是按摩。打扫与纾压,同时达到两种服侍效果的能干女仆。」
她骄傲地说。
「确实有点舒服,不过……」
这该不会也算是JK舒疗服务吧?
不,别多想。
我现在要抹去意志,专注当垫脚台。
空调上的灰尘应该很快就能掸完。
我放松肩膀的力气。
当我静静地只有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有灰色物体映入眼帘──是水桶。
当然,那里面装了水。
(啊,这是在替迷糊女仆插旗──)
笨拙女生一卖力就不会有好事的传统桥段。
「啊。」
现实彷佛与我的思绪同步,此方失去了平衡。
她的脚跟蹭到我侧腹的赘肉,一只脚就踩空了。
「唔啊。」
随后,背上一阵冲击。
「对、对不起!」
她的腿如芭蕾舞者般优美地高高抬起。
脚尖踹翻水桶的瞬间像慢动作一样烙在视网膜。
哗啦!
不久湿答答的感觉就从背上扩散开来,使我明白出了什么状况。
意识恢复以后,我挣脱被此方的臀部压着的状态,撑起上半身。
「哈哈哈,这也是魔女的诅咒?」
我打趣似的说道,并用手擦脸。
「……」
此方宛如中世纪的骑士,头戴着水桶不发一语。
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在闹脾气。
「总之,赶快换衣服比较妥当,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再说朋友给你的女仆装也会留下痕渍。」
电子仪器平安无事。电暖桌底下的地毯只有沾湿一小角,抹布也还没用到,因此水不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我去拿浴巾过来!」
此方装备着水桶头盔就直接起身,边撞墙边打算往厨房走。
「你慢慢来就好。慢慢来。」
我把水桶从此方的头上拿掉,并告诉她。
「既然主人这么吩咐。」
此方点头,然后用竞走般的速度离开房间。
我也想脱掉湿漉漉的刷毛上衣,将手伸向衣摆才赫然停住。
「啊,对喔。因为被链条系着,我脱不了上衣啊。」
没办法,我只好把刷毛上衣吸收的水分拧到水桶里面,再拿抹布擦拭泼在地板上的水。
啊,这桶水也稍微溅到墙壁了耶。
「久等了。」
「噢──」
开门声让我回过头,然后瞬间僵住。
「我拿浴巾过来了。」
「嗯。那是很好,可是你为什么会全裸?」
连忙转回去面对墙壁的我问道。
幸亏此方抱着浴巾过来,重要部位都被遮着,勉强避免了春光外泄。
「因为要赶快帮你擦干才可以。」
链条的锁头「喀锵」地应声解开。
(插图011)
「此方,我说过慢慢来就好。你想一想优先顺序。」
我边脱刷毛上衣边嘀咕。
「……要先惩罚犯错的女仆?」
伴随这样的一句话,此方让我把除尘掸子握到手里。
要我拿这个做什么?
「不用不用。基本上,当你脱掉女仆装,女仆的角色扮演就跟着结束了吧。」
「换句话说,现在全裸的我必须从女仆转职成奴婢……」
她用分不出是认真或说笑的语气嘀咕。
浴巾柔软的触感在背后来来去去。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说起来,奴隶与被囚禁的我没办法成立主仆关系吧。这样两边都是奴仆,到底算什么情境啊?」
「比如说,在战争中被俘的骑士,还有被主人吩咐要负责照顾他的奴隶……发生了禁忌之恋。」
背后感受到温暖富弹性的触觉,还有一双手拿着浴巾朝我的胸膛摸索而来。
我形同被此方从后面抱住,就因自己目前身处的客观状况而颤抖。
「此方,这八成已经逾矩了,停下来!停下来!──话说回来,真亏你可以即兴想出那么多设定耶。你是不是有创作者的素质啊?」
我从此方手里抢走浴巾,背对她保持距离。
还好牛仔裤没有被水沾湿。
万一连底下都脱掉,事情可不得了。
「?你想说创作者是奴隶吗?」
「你这句发言在各方面都不是闹着玩的。」
我正色将身体擦干,然后退到更衣间把衣服换掉。
为了遮住洗衣篮里刚脱下来的女仆装与内衣裤,我拿了刷毛上衣盖上去。
不久,此方身上裹着浴巾,有些不满似的噘着嘴唇过来了。然后,她跟更衣间里的我一进一出,拿起吹风机开始将头发吹干。
等此方再次现身,就变成往常的制服打扮了。
我松了口气捂捂胸。
(果然JK还是穿制服最好……)
我怀着只撷取单句似乎会被当成变态的感想,目送晚出门的此方去上学。
* * *
『老师,请问现在方便占用您的时间吗?』
遥华小姐冷静而恭敬的嗓音透过电话传来。
「好的。」
往常最令我在意的她的话语在脑中响起,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谢谢老师。首先想转达给您的是回函统计速报,这次要超越折尾老师似乎还是有困难。目前只统计了电子版,纸本回函的结果尚未出炉,因此还不算定局。』
「是吗?谢谢你来电通知。老实说,我拜读完本周号的《芙立亚》,心里几乎已经有数了。」
事实摊在眼前,令人惊讶的是我的内心并没有受到动摇。
大概是因为我无意识间已经在心里设下预防线了吧。
或者是目前我内心的记忆体,有大半都被看似痛苦地躺在眼前的此方占用了。
『不过,老师的连载想必也能登上前三名才是。上周我也表示过类似的意见,请恕我重申:与其说老师的作品有问题,单纯是折尾老师实力突出而已。』
「感谢你关心。有没有什么可以建议我的呢……?」
此方感冒是我第一次碰到的状况。
原因该不会出在她几天前泼到水?
不,其实照顾我一直对此方造成很大的负担吧。
或许那份疲劳就以这种形式显现了。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就是内心描写较多,动态戏码减少的部分有点令人在意。这一点就少女漫画来说,因为是属于着重内心描写的类别,即使静态演出较多也不成问题,但我们终究是以男性为主要客层的杂志,该怎么说呢?我不确定这样形容是否妥切,或许可以说带有私小说的气息──老师?请问您有在听吗?』
「有、有的!」
我连忙应声。
有别于跳脱的思路,我手边仍习惯性地自己将遥华小姐说的话做了笔记。
然而,视线却一直固定在此方又红又热的脸上。
『老师?您现在有事在忙吗?如果是这样,请您不用勉强。』
「啊,没、没有。倒不是这样……对不起。」
『总之,折尾老师是折尾老师,主名老师是主名老师,请您不用介意别人,要创作属于主名老师自己的作品。』
「我明白了。」
『那么,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商量,请立刻跟我联络。失陪了。』
通话切断。
「果然,我还是,该回家。要是,感冒,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盖棉被戴着口罩的此方断断续续地编织出话语。
哔哔哔哔哔哔哔──体温计响了。
我从此方的锁骨与睡衣缝隙间抽出体温计。
三十八点二度。体温烧得相当高,但还不到叫救护车的地步。
「可是此方,你家里又没有人能照顾你,话虽如此,你也不想去医院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也不想,干扰到你工作。」
此方已经有了许多成长,不过在家庭方面至今似乎依然存有隔阂。
当然,就算此方不想,若有万一我还是会毫不迟疑地带她就医。然而目前要尽量尊重此方的意愿,同时又要让她静养,那就只能由我来照料。
「不要紧。此方,要是你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反而会让我担心得没有办法工作。」
「对不,起。」
「都叫你别道歉了。跟你照顾我的病时相比,这肯定轻松多了。」
我一边换掉此方额前的冷敷贴,一边告诉她。
「照顾你,是我的喜悦。不过,你应该,不是这样吧。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啊。」
照料生病的此方这件事本身确实不会让我感到喜悦。
唯独担心胜于一切。
能回报之前受她照料的恩情,我固然有点庆幸,但此方别感冒更好。
「漫画家没有浪费时间的时候啊,所有经验都会成为创作的养分。」
这并不是谎话,却也不算实话。
只是说起来动听的空洞言语。
为什么这种虚浮的台词会脱口而出呢?
为了让此方安心?
或者──
(难道我是想说服早早就用完扭转逆势的题材,显得毫无才华的自己吗?)
我自认编出了可以替自己打120分的剧情发展。
然而,连续两周都完全输给了折尾老师。目睹折尾老师能轻而易举地超越读者对《芙立亚》本就不低的期待,实力近乎暴戾无道,我难免会失去自信。
「那么,你要画,素描吗?」
「别替我操心啦。你保持自然才能让我当参考──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想要什么?运动饮料或果冻都有冰过的,还是要帮你煮稀饭?」
我伸手制止逞强想起身的此方并问她。
当然,我现在并没有被链条系着。
无论要下厨、洗衣或采购东西都能随心所欲。
万一我在囚禁状态时,此方发生什么状况就糟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
「不用。」
「──说谎。看你的脸色是有想要什么。」
「我明明,戴着口罩,你看不出,脸色吧。」
「是啊,不过,我现在光看眼神也能分辨那点差异了喔。」
此方从认识时就戴着口罩。
虽然我现在也能看见她的面貌了,即使如此,合计起来肯定还是看此方戴口罩的时间长得多。
「……我流了汗,感觉身体不太舒服──稍微。」
「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去装热水过来。」
我赶到盥洗室。
从浴室抓了脸盆注入热水,再顺道拿毛巾回房间。
我把整套擦澡用具放到此方的枕边。
「谢谢。」
此方倦怠似的起身,动手解开睡衣的扣子。
「那么,我会待在厨房。你擦完再叫我。」
「事到如今不需要那样了。你转过去一下。」
此方告诉旋踵准备离去的我。
「是吗?」
我当场盘腿坐下来,背对此方。
拧毛巾的滴水声。
闲着没事的我随意地伸指抚过电暖桌边缘。
听得见此方的肌肤与毛巾合奏出擦拭的声音。
「哈……呼……」
不久,此方的呼吸变得有点喘。
「怎么了吗?」
我背对着此方问道。
「嗯,没什么。只是手有点难构到背后。」
「还是让我帮你擦背?」
「性骚扰。」
「不不不,这算正常的照护行为吧。话说,你平时都在戏弄我,怎么这种时候就收敛了。」
说起来,此方平日那些挑战尺度又带有性暗示的挑衅举动,难道从我的角度就不能解读成性骚扰吗?
「………………因为,我昨天没洗澡。要是你靠太近……」
此方用蚊子般的音量嘀咕。
「这个嘛,呃,抱歉。是我迟钝了点。」
「……」
「不过仔细想想,此方,之前从我一开始被你囚禁到能洗澡为止,隔了不只一天吧?坦白说,那样不是很臭吗?」
「那样有那样的必要。因为我记住了你的气味,所以有意义。」
「你把自己当警犬吗──啊~~只有我被整到,果然还是觉得气不过,让我帮你擦。我数三秒就会转身喔──三、二、一。」
我强硬地这么宣言,然后转身。
「变态。」
此方用睡衣遮住前面。
她散发的气息与言语相反,显得并不排斥。
「是是是。漫画家就是靠那种变态想法来当成画恋爱喜剧的原动力。」
我从此方手里抢走毛巾,然后在脸盆里沾了水拧过。
(哎,在恋爱喜剧里替裸身JK擦身体,绝对会演到动情的戏码就是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那种念头。
面对身体虚弱的女孩子,根本连想要怎么样的念头都没有就软掉了。
我用毛巾沿着细致如白瓷的肌肤缓缓游走。
当下就某方面来说,或许我是用最平静的目光在面对此方的身体。
「嗯……」
「抱歉。会痛吗?」
我自认已经尽可能温柔了,然而我是第一次像这样替人擦背。
力道很难拿捏。
「不要紧,只是,我觉得有点痒……」
此方说完就用双手捂住脸。
我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慢慢地将背擦完。
「──好,完毕。啊,我要煮稀饭,你有偏好哪种口味吗?」
「我肚子不太饿。」
「如果真的吃不下就没办法,但多多少少勉强自己吃东西裹腹会比较好喔。总之我会顺便替自己做午餐,你吃得下再吃。」
「……我知道了。什么口味都可以。」
「这不是最让人困扰的吗?」
「你肯想着我下厨,那就是最好的。我想知道那样煮出来的会是什么。」
即使感冒了,此方果然还是此方。
「是是是。哎,耍任性是感冒的特权嘛。」
我端着脸盆与毛巾离开房间。
果然,照料生病的她,我并不会感到喜悦或动情。
内心倒是有股难以形容而不可思议的舒畅。
那不像保护欲带有余裕,话虽如此,要形容成独占欲又伴随了有些阴冷的愉悦情感。
幸好此方的感冒不到两天就好了。
她又开始上学,被链条系着的我则是继续画漫画。
生活回归日常。
唯一改变的,顶多只有我们俩不约而同地会回避连载的话题了。
* * *
晚上。
「这好好吃耶。完全没有鱼腥味,又很清爽。」
我朝着此方煮的柚香炒鲑鱼动筷。
「因为学校的朋友分了柚子给我。」
此方优雅地用筷并告诉我。
「啊,原来厨房里的纸箱是装那个吗?不过要说是分给你的,分量会不会太多了?」
「她是大农家的女儿,据说家长寄了大量的柚子过来让人很困扰。她住的整栋宿舍都散发着柚子香。」
此方说得淡然,却让我觉得当中也含有一丝羡慕之意。
「哦~~真有风情。」
大概是因为我从事的行业往往都与社会脱节且窝在家里,接触到这种季节性的产物更觉得新鲜。
「对。所以今天可以洗柚子浴。」
「不过,今天还不是冬至喔。」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说道。
「因为量很多,洗一次也用不完,从今天起到冬至当日都会每天用一点。」
「真随兴耶~~你不觉得要挑日子用,否则效果会减低吗?」
此方有相信神秘学的倾向,我就以为她属于对这方面很讲究的那一型。
「没那种事。冬至泡汤加柚子能保佑身体的典故是来自谐音,所以,我也要跟着变通才能『如获神柚』。」
「那不就成了冷笑话。真的是那样吗?」
「怀疑的话,你查查看啊。」
此方心寒似的噘起嘴。
「……好像是真的耶。」
我用左手拿手机,随意输入关键字「柚子浴 保佑」搜寻,然后又搁下。
「讨吉利的物品大半都来自谐音,尤其源于江户时代的习俗更是如此。」
「像是吃鱿鱼干就会中大奖?」
「没错。还有很多种习俗,例如……」
在我倾听此方大谈讨吉利的学问时,晚餐在转眼间吃完了。
成为漫画家以后,为了尽可能增加创作的时间,自然而然就养成了吃得快的习惯。
「我吃饱了。」
我搁下筷子,双手合十。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你就去泡吧?」
此方停下用餐的手,替我解开束缚。
「谢谢。那我就去泡喽。」
我离开座位。
要是我不趁早洗,就会卡到彼此入浴的时间。
照理说,此方家里的浴室应该比较宽敞,因此我觉得她大可回家洗,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偏好在我家入浴。
脱掉衣服将浴室的门打开,柚子香就扑鼻而来。
先清洗身体,然后泡进浴缸。
柚子在浴缸里漂呀漂的。
我一会将鼻子凑近闻气味,一会用手指抚过果皮的皱痕,不经意地把玩到一半时──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我用双手拿着柚子抵在眼前限制自己的视野,缓缓将头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结果,我瞄到黑色的布料。
好。她有穿泳装。
安全确认完毕,我将柚子摆回浴缸。
我在彼此刚认识的时候总会惊慌失措,但被她闯进来好几次就难免习惯了。
「此方……我再过几分钟就会出去,你能不能等等?」
「可是,两个人一起泡比较节省电费吧。」
穿黑色比基尼的她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还关起门坐到洗澡椅上。
「哎,或许是啦,不过两个人一起泡,热水会溢出去,那好像就浪费了。」
「坏心眼……既然是泡柚子浴,你也要跟着变通才会有保佑啊。」
「你就只会那一套耶。」
我耸耸肩露出苦笑,但仍背靠浴缸退到边边。
根据以往经验,她会闯进浴室大多是有事想找我商量的时候。比如想跟某个女生交朋友要怎么搭话、自创的舞步怎么跳、教育旅行跟同学分组之类。
以往我都给不了像样的建议,但她讲出来会觉得轻松就好。
此方简单冲洗过身体后,便入侵浴缸。
她的双峰轻易将小颗柚子挤开。
假如用柑橘类来比喻她的胸,尺寸可比晚白柚。
「跟你说喔。」
「嗯。」
「圣诞节就快到了嘛。」
此方说着把背靠到我的胸膛。
她的长长黑发搔得我会痒。
跟洗澡水温度不同的燥热涌上脸颊。
(插图012)
有的事情经历好几次还是不习惯。
「对啊。」
我微微点头答腔。
「然后呢,我们的校规也有写到,圣诞节是可以晚睡的日子。」
她在句子与句子之间充分地停顿,并且这么告诉我。
「挺有针对性的校规。」
「因为基督教徒在圣诞节认真做礼拜的话,持续到深夜也是很正常的。」
「原来如此。」
我没有实际确认过樱叶的校规,却信了此方说的话。
光听就觉得很像千金名校会有的趣闻。
「所以说,我在圣诞节是不折不扣的自由之身,无论法律或校规都管不了。」
话说到这里,此方将鼻子以下都浸到水里,还噗噜噜地吐泡泡。
「……呃,圣诞节,你想去什么地方吗?还是要重回晴空塔逛彩灯?」
引言听到这里,就连我也懂得揣度此方的心意。
毕竟上次溜冰时,没逛到彩灯好像让此方依依不舍。
「不用。再说我不习惯在人潮里跟人挤。」
此方一边用食指戳着柚子,一边摇头。
奇怪?我猜错了吗?
「是吗?那跟往常一样待在家好吗?记得去年订了一整个蛋糕很后悔耶~~」
我仰望天花板的水珠并且感怀。
我们的固定行事算是老套中的老套。拿香槟气泡饮干杯,吃炸鸡与蛋糕,交换礼物,看圣诞节应景的电影。然后,赶在圣诞老人应该还忙着替驯鹿做行前检查的时间就早早解散。
毫无工夫与花样,如小学生般的圣诞节。
「嗯。不过,我或许不想只有……那样。」
此方缓缓转身。
「……」
含情脉脉的魅惑眼神令我失去言语。
发红的肌肤在我眼前呈现不合季节的樱花色泽。
「今年,我想跟你一起度过。天亮前,都要在一起。」
此方以细而明确的嗓音这么断言。
然后,她用稍微泡胀的双手舀起热水,捧到脸旁边。
造成的水流让柚子浮动,不久就撞上我的胸膛。
沉默而满是皱痕的黄色果实。
那简直像此方朝我内心抛来的一颗球。
* * *
一如往常的早晨。
『──境内召开了阿龟市集,来买熊手讨吉利的人潮相当热闹。』
开着当时钟的电视播报出带有季节感的地方新闻。
「熊手啊。要买来试试看吗?」
话说完,我咬下涂了蓝莓果酱的土司。
逆转局势的策略依然毫无头绪。
想赢过折尾老师,大概只能靠老天保佑了吧。
「别买会不会比较好?」
「咦?为什么?」
「因为熊手是下诅咒的道具。」
此方用果酱在土司上画出魔法阵般的图样,一边说道。
「不不不,那是讨吉利用的吧。反而该说,那是给予祝福的道具。」
「可是,一旦买了熊手,照规矩不就每年都要买尺寸大一点的来换吗?」
她将土司咬成圆形,然后把红茶含进嘴里。
「听你这么说,确实会觉得是没办法卸下的受诅咒装备耶。但是,姑且不谈熊手,之后我想找时间去采买年货。」
「要订购年菜吗?」
「嗯~~年菜似乎会吃不完,不过我想买一些过年吃的面条,还有鱼板跟鲱鱼子。尤其鲱鱼子只要错过这个时期,就没什么地方会卖了。」
最近我已经远离喝酒的习惯,但年节三天还是会想配咸咸的鲱鱼子喝点小酒。
「色鬼。」
「为什么这么说?」
「鲱鱼子是多子多孙的吉祥物。」
「又来了啊。吃橘子时你也说过。」
『……街上已经观测到今年第一场雪,也能看见小朋友们兴起玩雪的模样。』
「顺带一提,那也是多子多孙的象征。」
此方指着电视播出的兔子雪雕说道。
「你简直变得像什么都能跟黄色笑料沾上边的谐星一样耶。」
或者像一切都能与性器或性爱沾上边的佛洛伊德。
「你肯负责吗?」
她舔了舔手上沾到的土司屑,并且微微歪头。
「咦,是我害的吗?这不是应该追究到祖先?」
「谁教日本是连坐制国家。」
像是在害怕沉默,我们都用不着边际的对话填补空档。
(圣诞节,该怎么办好呢?)
此方传过来的球,我还没投回去。
过去我都是以法律为由,避免自己胡思乱想。
但是,如今那道防波堤不存在了。
(我对此方是怎么想的?当成恋爱对象抱有好感吗?还是说,当成宣泄低劣欲望的对象?说起来,这两者能严格区分吗?)
各种疑问接连涌上,像灰尘一样逐渐累积。
我明白的就只有一点。
目前,在这种状况下碰此方的话,我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魅力无从比喻,而又恐怖至极的诱惑。
不久,早晨忙碌的时间结束,此方去上学以后,我稍微松了口气。
电视关掉。
在突然变安静的房间里,我跟绘图平板对峙。
于是,过了中午的时候,我便搁笔歇息。
尽管花了时间照料生病的此方,完成原稿的期程从容得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内容也琢磨过了,只剩下寄给遥华小姐。
明明如此,我却按不下寄出键。
明明框格分配、网点、台词都找不出任何问题。
凭理论没办法抹去的异样感,使我怎么也按不了最后的这一下点击。
(隔一段时间再检查一次好了。)
打算喝杯咖啡的我站起身。
叮咚~~!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咚~~!
强行剥夺注意力,连打得颇有节奏感的门铃声响起。
(奇怪,我有上网订购什么吗──啊,链条,链条。)
我从此方为防万一而预先告诉我的地方拿出她藏的钥匙,解开自己受的束缚。毕竟发生火灾逃不了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急忙将成套囚禁道具塞进衣橱里,然后朝对讲机回应。
「来了。」
『啊,主名老师~~?是我是我~~我从Flare Comics过来拜访了~~』
女童般的萌系声线讲起话来有股诈骗味。
我认识的熟人不多,对于具备这种特征的人物只想得到一位。
「呃,折尾老师……是你吗?」
『那还用问。讲话声音这么可爱的天才漫画家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话说我希望你赶快开门耶。浪费我的一秒钟,就等于浪费漫画界历史的一秒钟喔~~』
「来了来了!请稍待。」
我冲向玄关,穿起鞋打开门。
「你好~~我来喽。」
折尾老师将双手手背抵在下巴,做出爱心手势装可爱。
服装依然是萝莉服。
背后则背着附有逼真骆驼脸的双肩背包。
「你来了啊。话说回来,亏你晓得我的住址。」
「当然晓得呀。主名老师来帮忙的时候,我就寄过支付报酬的证明文件,彼此也都送过公关书。」
她傻眼似的耸耸肩。
「啊,确实是呢。」
「所以呢?你肯让我进去吗?还是不肯?我姑且还带了像这样的伴手礼耶,非卖品喔。」
折尾老师从背包里抽出了筒状物,然后摊开来。
啊,是《芙立亚》的挂轴!
这满让人高兴的。
「啊啊,是我失礼了。请进。」
我把鞋子靠到旁边,腾出给折尾老师用的空间。
毕竟折尾老师的外表完全就是国中生。
我总不能跟身为合法萝莉的她在玄关门口起争执。
本来有此方这个JK进出家里就已经需要顾虑了。
「打扰喽~~──哦~~这里就是主名老师的家啊。」
折尾老师脱下鞋,朝房里大步走去。
我泡了红茶,用托盘端回房间。
我一个人的话会喝咖啡,但折尾老师是红茶派。
「让你久等了。」
她早就把腿伸进电暖桌,还迳自拿橘子剥了起来。
用不着我说什么,折尾老师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放松了。
「我不客气了…………这茶,有事先将茶杯与茶壶加温过吗?」
(插图013)
折尾老师喝了一口红茶,便微微蹙眉。
「呃,没有,对不起。」
「算啦。之前我送你的亲笔签名,没有挂起来吗?」
她环顾墙面并歪过头。
「那个,为了避免日晒,我收起来了。」
我说不出自己想挂却被此方禁止崇拜偶像所以办不到。
「粉丝心理耶。我本身希望挂起来欣赏,但是当成收藏品就会像你这样呢。」
折尾老师交抱双臂连连点头。
「所以呢,请问今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
「啊,对喔!还有那件事。听我说喔,主名老师,今天我是好奇你被我惨电以后有多消沉,才过来视察的!」
折尾老师带着满面笑容这么断言。
「呃……」
为难而不知该怎么反应的我无话可说。
「唉唉唉,你现在心情怎样?现在心情怎样?舍弃求稳的甜蜜戏码,使出混身解数要在剧情发展上突破,就被热门作家动用了所有权力与实绩开外挂一棒打碎,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往两旁伸出双手,敏捷地左右摆身。
我就像怀旧的三熊图那样遭到嘲讽。
「我并没有什么感想。身为凡人的我敌不过身为天才的折尾老师,本来就合情合理啊。应当的吧,我想。」
「……你说这些是真心话?」
折尾老师眯细眼睛,讲话音调变低。
「当──」
当然是。
我没能说出口。跟刚才最后一次点击滑鼠一样,有某种神秘力量拦阻我答话。
敌不过折尾老师的想法当然一直存在我心里,这确实是真的。
但是,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自我放弃到可以断言自己输得理所当然?
「呼……主名老师,下一期的原稿,你完成了吗?」
她大大地叹气以后,把视线转向我的绘图平板。
「咦?噢,是的,姑且完成了。」
「我可以看吗?啊,当然了,只有我看是不公平的,所以之后我也会把自己的原稿给你看。」
「呃,目前我还在琢磨……」
「那也可以,让我看。」
「好、好吧。」
我输给折尾老师的气魄而点头。
……
……
……
「唉,我就知道。」
折尾老师花几分钟看完我的原稿,就大大地叹了气。
「呃,有那么糟糕吗?」
「对,糟透了。因为上周的原稿没有迎合读者,以主名老师来说算是罕见的状况,这次的内容却变得更加严重。」
折尾老师如此断定后就坐到电暖桌上,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没有迎合读者?但是,我交出的分镜通过了遥华小姐的把关,就算称不上优秀,我倒觉得也没那么糟。」
我挤出搪塞之词。
虽然我自己没有拿出最佳表现,但被人把话说到这种分上,还是会想替自己的作品辩护。
「哎,以逻辑而言并没有多大瑕疵,遥华身为编辑当然无法否定你吧。毕竟要否定这些,就会谈到相当主观的意见。但是呢,主名老师,你画这次的原稿时,内心曾经浮现几名读者的脸孔?告诉我,你想像中的读者有什么样的背景?」
折尾老师做出高利贷业者讨债般的手势这么向我要求。
「咦?呃,想像中的读者是什么意思?不仅这次,我作画都不会在心里设想特定的读者,主打客层是有粗略归纳成二十~三十岁的男性就是了。」
我歪头表示不解。
想像中的读者是什么名堂啊?难道跟想像中的朋友类似吗?
「……是喔?原来如此。主名老师,也许你确实属于凡人,这表示你跟读者的观感太过接近,因此以往即使不刻意放在心上,还是能自然保有读者的视野。」
折尾老师垂下目光点头,并自言自语似的嘀咕。
「呃,这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贬低我?」
「各半吧──听我说喔,我在脑海里养了几十个虚构的读者,我会靠想像来描绘能取悦他们的作品。当然那些读者并没有就此定型,还要让他们随着时日流逝而成长。有的会就职,有的会生病,有的会结婚,有的会离婚,有的会生小孩,有的生不出来,我会让他们经历各式各样的人生阶段,度过各自的人生。我时时都在思考那些人读了我的漫画会有什么看法。」
她将头转来转去,并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这个嘛,呃,该怎么说呢?真厉害耶。感觉像思考实验一样?」
犹如爱因斯坦靠思考实验导出特殊相对论,她则是靠空想的读者导出了《芙立亚》这部作品吧。
「哎,简略来说就是那样。总之,因为我是天才,放任不管就会与一般读者离得越来越远,不刻意去调节是不行的。」
折尾老师一脸得意地耸起肩。
「原来如此。」
我深深地点头。
寻常作家说这些话会让人喷饭,她却拥有如此夸口也能让人接受的实绩与说服力。
「然后呢,主名老师,以此为前提,我就坦白说吧,你现在的作品很瞎喔。我心中的佐藤敏夫小弟,还有大林仁叔叔都这么说。该怎么形容好呢?感觉像被逼着读国中生情侣的交换日记一样。一看就晓得『啊,这个作者因为私生活过得充实,就连漫画里都在秀恩爱』喔。搞到这种地步可是会让读者冷掉的。类似案例很常见吧。原本明明画的是阴沉性格表露无遗的作品,作者一结婚就突然改变作风,开始谈起『恋爱有多么美好』或『亲子间无偿的爱』之类说教味浓厚的主题。假如是另开新作品来描绘那样的主题倒完全不要紧,但在以往作者表达别种立场而让粉丝追随至今的既有作品里搞这套,那可就说不过去了吧。哎,偶尔会有自以为懂的棘手御宅族喜爱作者甚于作品,甚至对这种私小说般的叙事脉络赞不绝口,所以让人觉得很烦,但我就是对那种自我满足型的作者厌恶得要命才会予以否定。啊,抱歉。很难懂吧。以具体的作品名称来说就是──」
「没关系,不用明说。呃,请问,到头来我是错在什么地方?」
我插嘴打断了折尾老师的机关枪快嘴。
根据之前当助手的经验,假如折尾老师把话扯远了还放着不管,最起码要一个小时才能回归正题。
「你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态吗?说穿了,就是『发花痴』……主名老师,你恋爱了对吧?」
折尾老师带着几乎可以随附「轰~~」的音效的熊熊气势,用食指指向我。
「我这样……算是在恋爱吗?」
我交抱双臂并垂下目光。
「这一点最终必须由主名老师来定夺,我并不晓得,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唉,创作者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恋爱后受到刺激就对作品也有正面影响的类型,另一种则是埋首于恋爱,便无法交代其他事而变得颓废的类型。主名老师,原本我以为你属于前者,可是说不定你要算后者喔。」
折尾老师用有些绝情的调调说道。
「……私生活的感情有可能对作品造成负面影响,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该怎么说呢?因为她实在太理所当然地待在我身边了。」
我跟此方的关系始于囚禁。
无论在物理上或精神上,我跳过了一切过程,跟此方变得亲密。
如果没有此方,根本就不会有我现在的连载,因此我或许一直无条件地深信她对我的创作有加分效果。
「噗噗,好像青梅竹马恋爱喜剧里的经典台词,超逗的!啊,顺带一提,我认为自己也属于后者。虽然我根本没有对三次元恋爱过,也说不准。但是,万一变成那样就恐怖了,所以无论关系再亲密,我也不会让对方跨过最后那条线。」
折尾老师稍稍露出遥望的目光如此告诉我。
既然她早就成年了,应该也经历过许多事吧。
尽管有点好奇,然而我无意也无权涉入其中。
「那么,假设我是因为恋爱而把作品搞砸了,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怀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询问。
「最简单的做法,当然就是跟女朋友分手啊。谈好分手以后,再把联络方式删掉,做不到的话,就看你要不要漏夜逃跑跟对方切割喽。」
她爽快地这么告诉我,然后一口气吃掉剩下的橘子,还把残留的果皮投进垃圾桶。
「我办不到。」
我立刻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对此方抱持的感情要算恋爱,还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但即使这部作品在跟此方切割以后成功了,我也一点都不会高兴。问题并非那样做的话她太可怜,而是我不容许自己为了让作品续命就忘恩负义。
再怎么走投无路,唯有这点我不会退让。
「哦~~既然主名老师心意如此坚决,之后只能靠自己设法吧?到最后,创作者全是孤独的喔。男女朋友都是局外者,配偶也只是靠着一纸证明相系的局外者,甚至连家人都可以当成有血缘的局外者。向他人求助无妨,但是,不可以养成依赖的心态。假如你想继续当漫画家,就要在内心豢养绝对的孤独。」
折尾老师交抱双臂并睁大眼睛。
理应娇小的她,看起来巨大得像一尊大佛。
(依赖……这样啊。原来我是在依赖此方……)
她所说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要形容我跟此方的关系,还有我对她抱持的感情,再没有比「依赖」一词更贴切的了。
我依赖身为被囚禁者的立场,把此方拱成了创作的谬斯女神,还将榨取灵感的行为正当化。
但是,我那部让此方成为粉丝的漫画,原本就是在没有她的时候画出来的啊。
没错。
既然如此,表示我还没画出货真价实的《被陌生女高中生囚禁的漫画家》。
招式尚未用尽。
这样的我仍有可为之处。
「对你挑三拣四讲了这么多,对不起喔。好啦,依照约定,我让你看芙立亚的最新原稿。对粉丝来说,能看到刊载前的热腾腾原稿是无上的喜悦吧?希望这能让你的心情好起来。」
折尾老师急急忙忙地打算从背包拿出平板电脑。
「不,心领了。」
我带着笑容拒绝。
「咦!为什么?主名老师,你的脑袋错乱了吗!」
她睁大眼睛,摆出高喊万岁的手势,呈现今天最夸张的反应。
「并没有。折尾老师,我不会把让你看过的这份原稿交给遥华小姐,我决定废弃掉这些。应该说,这期我决定休载。所以,我没有权利看你已经完成的原稿。」
我刚才决定的。
尽管会给遥华小姐添麻烦,我还是要这么做。
因为我有把握这样对作品最好。
「真假?你要休载?虽然挑毛病的人是我,不过这样真的好吗?主名老师,以往你一次都没有让原稿开天窗吧?」
她讶异似的把手凑到嘴边,并且挑眉。
「是啊。毕竟我身为凡人,能向编辑部宣示的顶多只有自己多认真。」
我露出苦笑。或许我在编辑部的评价会下滑。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做不可。
「不用自嘲了。所以呢,你休息是要做什么?」
「除了生病,漫画家会休载的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吧。『作者为取材而休息』。这还需要问吗?」
难得听折尾老师提出笨问题。
「我好像第一次看到有人真的要取材,而不是找借口休息。」
折尾老师抛来像是发现白乌鸦一样的视线。
「是吗?……我原本属于先详尽地做过功课还有取材,才动笔描绘故事的类型。不过,这次的作品跳脱常轨,在一阵忙乱间就谈成连载了。所以我打算回归初衷,仔细地做一番取材。」
我自知本身创作出来的产物并没有多了不起,既然如此就只好从外缘来补强。输出之前要先吸收。忽略基本中的基本功,便不可能画出好漫画。
「是喔。虽然听不太懂,你的眼神倒是变得不错。看来你会成为比较值得打倒的敌人呢。」
折尾老师看似满意地点头。
「是的!我会努力让自己变成那样。呃,不过这次的主题是囚禁,挑选取材目标与接洽似乎需要时间。一旦变成长期休载,或许要改编动画终归是没希望。」
但我还是甘愿。
改编动画固然很要紧,然而更重要的是将这部作品画到最好。
这是我对此方的谢意兼敬意,同时也是我的心愿。
「确实是呢……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我介绍熟人协助你?」
折尾老师难得经过沉思才开口。
「你有认识那样的帮手啊?」
「嗯。其实,我以前也做过那方面的取材。与其说囚禁,我需要的是描述玛莉丝受俘的参考资料。我找了许多人请教,但每个受访者谈的事迹都太过沉重,就没能反映在正篇剧情了。我没办法把那些升华成娱乐界的内容,用无中生有的编剧方式还轻松多了。跟主名老师相反,我是在那时候确定自己并不属于取材型作家。」
折尾老师说着露出了苦涩的脸。
「原来那个名场面有这样的花絮啊……我对你的提议当然是相当感激,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形同送盐予敌耶。」
我们姑且是在较量才对,然而让对方帮这么多,感觉最后就会沦为敷衍了事。
「可以啊。毕竟主名老师现在又不像武田信玄那样会让上杉谦信感到棘手。虽然还不到小田氏治那种地步,然而就算把你比喻成武田,顶多也只到武田胜赖的水准。对手很弱的少年漫画可是很无聊的。」
她不改游刃有余的笑容说道。
「对不起。我贸然用了历史典故,对战国时代却不是那么熟悉……」
不过,被折尾老师当成小角色这一点倒是明确传达到了。
「是吗?哎,拌嘴的话放一边去也好啦。之前,我钜细靡遗地问出了被囚禁者的精神创伤,却没能对外发表,让我心里对他们非常过意不去。你想嘛,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们这样把自己的经历升华成创作啊。」
折尾老师又摆回专家的正经脸色嘀咕。
「既然是这样,请务必帮我介绍!」
我站起身,深深低下头拜托。
凡人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多余的自尊心。
面对伸过来的援手,要坦然把握。
我不会把这当成耻辱。
「OKOK。之后我会跟那些人联络,得到允许以后,我再列一份名单寄给你──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喽。联名企画要用的商品图还堆着没画呢。」
折尾老师跳下电暖桌,然后伸了个大懒腰。
「啊,老师辛苦了。呃,那个,真的很感谢你。折尾老师,你是来替我打气的对不对?」
我深深低头说道。
「打气?不,没有啦没有啦!主名老师,其实我本来是想嘲讽你惨兮兮的处境,却发现你一副悠哉的态度而感到不爽,就恣意讲了这些啦!之后单纯是顺势而为,外加跟着感觉走吧?」
折尾老师一脸傻眼地耸肩。
「……」
要说是傲娇──好像也没那回事。她的口气似乎是认真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话说,主名老师你未免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我只会为了自己而行动喔!我可不是那种败犬型的青梅女配角,还会因为男主角没有勇气跟天降型女主角告白就帮忙推他一把!」
「那样比喻不太好吧──你还真会做人耶。」
我怀着亲昵的感情挖苦对方。
「当漫画家还要『做好人』的话可就无聊了。我宁可选择『会做人』,或者当一个性格恶劣透顶的人。就这样,掰~~」
折尾老师只交代了这些,就一边哼歌一边脚步轻快地从房里离开。
这个人明明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却有种无法讨厌的特质耶。
她能创造出有魅力的角色,我觉得秘诀正是藏在那种「特质」里。不过,要我效法恐怕就是强求了。
(对不起喔,此方。就算会被你讨厌,我还是不过圣诞节了。)
不晓得取材需要花多少时间。
就算取材过程一路顺畅,既然我因为休载而给各界人士添麻烦,就没有空闲再去享受圣诞节。
总之,可以确定年末的行程会相当吃紧。
但我还是甘愿。
在圣夜苦恼并不是我的工作。
那些全交给基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