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镜仍未完成。
再怎么思考,还是想不出有什么逻辑能让主角对又臭又恶的好色星人发情。
干脆把主角改成专爱极度丑八怪又喜欢臭味的特殊性癖怎样?
不,那是逃避的做法。
主角好色归好色,终究要保持一般读者也能认同的性喜好才行。
「你没事吧?难道说,我煮得不好吃?」
此方担心似的朝我搭话。
「嗯?啊,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你做的料理很好吃啊。」
如此回答的我连忙动起筷子。
今天的午餐是姜烧猪肉定食。虽然不算最爱,也还是我喜欢吃的菜色。
「是漫画难产吗?」
此方说着就用姜烧猪肉卷起高丽菜丝,放进口中。
「你果然看得出来?」
「毕竟最近你都不太画我。」
此方有些落寞地说。
「啊,说得也是。我希望一鼓作气完成,所以都在画分镜……其实,我是卡在结尾的剧情,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能完成了。我怎么也想不出让主角打倒最终强敌的方法。」
话说完,我啜饮加了萝卜的中式热汤,洗去嘴里的油腻。
「……让我看那篇分镜。」
此方搁下筷子,还带着略显紧张的脸色说道。
「嗯,好啊,没问题。假如你有什么发现,能给我建议就太令人高兴了。」
我轻松说着,下巴朝绘图平板努了努。
基本上,我会找此方商量分镜,终究只是对她表示信赖的环节之一,并没有认真期待她能给出建议。
假如能像老套的悬疑剧那样,在不经意的日常对话之间让人得到突破现状的提示就好了──我充其量只会这么期待。
「我懂了。」
此方点了头,并且停止用餐。然后她保持跪姿,用握起的拳头辅助自己移动到绘图平板的位置。
虽然说仍在分镜阶段,有人在身边读自己画的漫画,感觉还是满难为情的。
我压抑这种心境,还装得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仔细想想,我画的可是「连不色的事物都能用有色眼光看待的主角」,让JK看这样的漫画妥当吗?会不会构成性骚扰?
哎,既然此方说过她是我的书迷,应该不要紧吧。
……
……
大约过了十分钟。
当我吃完饭,看完分镜的此方就搁下绘图平板。
然后,她回到我的面前。
「谢谢你让我看。」
此方低头说道。
「然后呢,你觉得怎样?」
「内容很有趣。」
此方露出微笑闭上眼,并且满意地点头。
「那太好了。现在只剩想出结局就大功告成啦……」
我搔搔头。
「──说起来,敌方好色星人为什么会来到地球呢?」
「咦?」
我抬起脸。
「毕竟主角输掉比赛的话,好色星人打算爆破整颗地球吧?那么,它的目的应该并不是侵略。毕竟将地球毁掉的话,好色星人就没办法利用了。那么,它为什么要专程从遥远的宇宙来到这里呢?我在想这件事。」
此方握拳凑在下巴,带着认真的表情深思。
平日话少的她会对我的作品感兴趣到说了这么多意见,很令人欣慰。
「的确,好色星人那边跟主角较量的利因太小了。假如好色星人想借着离谱的难题看地球人受苦来取乐,总有其他更好的手段。」
「对。那么,好色星人为什么想跟主角较量呢?」
此方微微歪头。
「──这我倒没有想过耶。」
我低头交抱双臂。
我都在思考主角的事情,就没有深掘最终强敌的设定。
因为是画搞笑漫画,我便没有顾虑敌方行为与动机的统合性,但是这似乎值得思考看看。
「……说不定好色星人是觉得寂寞呢。以往它一路跟各个星球最好色的雄性较量过,却都没有对手能用有色的眼光看待好色星人。然而,在它内心某处肯定一直希望自己能输掉比赛,所以它才会跨越全宇宙,无谓地不停寻找好色的雄性。」
「……」
此方附和似的点点头。
「──我想到了!好色星人一直想被人用好色眼光看待。这样子,就有让主角觉得色的要素了!即使外表跟色再怎么沾不上边,雌性会希望被人用好色眼光看待,本身就是一件很色的事!」
我出掌拍了大腿,并且抬起脸。
对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色星人才不是想用难题考倒人。
它只是一直在寻找能把自己当雌性接纳的存在。
这就是最终强敌──好色星人的弱点。换句话说,是主角克服难题的突破口。
「谢谢你!此方!多亏有你,这篇分镜有希望完成了!」
我感激得忍不住握起此方的双手。
「呃,我、我又没有提供你多了不起的建议。」
此方缩起身子,嘀嘀咕咕地回话。
「啊,那个,对不起。我自顾自地激动起来了。」
我连忙放开手。
「没、没关系。」
此方脸颊泛上红晕,又开始用餐。
「……此方,那这次换你了。」
我下定决心开口。
「咦?」
「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烦恼?好比在学校发生的问题之类。」
既然要跟她谈,我认为只能趁现在。
「──被你看穿了啊。」
此方说着就露出让我无法分辨是在哭还是在害羞的奇妙表情。
「嗯。老实说,我的观察力并不算多好,可是我难免会去思考为什么你基本上都穿着制服,又为什么在这里用功读书。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听你谈心事,就当成你陪我讨论分镜的回礼。」
虽然分镜还没有完成,多亏她给的建议,我现在有头绪了。
打着回礼的名义,我就敢踏进她的内心世界。
对漫画家来说,拿未完成的分镜给人看,羞耻程度跟裸身见人差不多。
既然她看了那篇分镜,那我也有权利踏进她的内心世界──我这么想。
大概。
「……」
此方捧着装白米饭的碗,直接静止不动。
「那、那个,如果你会排斥,当然就不用勉强告诉我。」
我慌慌张张地朝此方挥起手掌。
「不。我说……我想告诉你。」
此方说完就搁下饭碗,然后喝了些茶润喉。
「好。」
我挺直背脊。
「──事情开始于单纯的感冒。」
「感冒?」
「对。最初的一两天,我就像平常那样跟学校联络请病假──正常来想,感冒都是过一两天就会好吧。」
「嗯。」
「不过,那次我得的感冒恶化了,休养到第三天只有稍微退烧,身体状况还不能上学。然而,那天早上因为有丢垃圾、收包裹之类的杂事要做,我刚好就忘了联络学校。」
此方仔仔细细地详述。
以往她应该也累积了不少想讲的话吧。
平日话少的她宛如假象一样。
「哎,也是有那种情况。」
只要是人都会疏忽。
「对。不过即使我没联络,学校那边也都没有来电。到了第四天,虽然已经没有发烧,身体却有点倦怠,于是我就在犹豫要上学还是为保险起见多休息一天。」
此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嚼起凉掉的姜烧猪肉。
「光是会犹豫就很了不起喽。换成我的话,就会毫不迟疑地偷懒。」
「老实说,我也想装病继续请假。不过,我没来由地打定了一个主意。假如学校有联络确认我的病情安危,自己就算迟到也要去上学。你想嘛,那类似于小学生会许愿『如果都只走在行人穿越道的白线上回家,考试就可以拿100分』的心理。呃,很孩子气就是了。」
说到这里,此方便羞赧地垂下目光。
「不会啦,像我偶尔也会冒出『只要卫生纸扔进垃圾桶,作品就可以再刷』之类的念头。」
当然,结果我许的那些愿望从来没有成真过。
「那倒是满可爱的占卜方式,然而,像我这样就是将自己的事情交由第三者决定,这是卑鄙的做法──不过,后来学校依旧没有联络。于是间隔星期六日,到了星期一,再不去上学实在不行,我就准备好书包走到了玄关。」
「真了不起。」
「才没有。毕竟我在那时候就突然发觉到了。即使我好几天都没上学,也根本没有人会担心我。无论我去不去学校,都没有人会介意,连朋友也没有,那我上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搞不懂了。之后,我就怎么也无法朝学校踏出脚步。」
此方嘀咕似的说完,嘴唇便闭成了一线。
「嗯~~上学的理由啊……我想想喔。比方说,为了拓展将来的选项,或者起码要读到高中才能成为像样的大人,这些都算老生常谈的意见吧?哎,不过我自己也选了漫画家这种广义上的投机行业,所以根本不配拿理想的大人形象当讲题对你说教。」
我对顺口就报上漫画家职衔的自己感到惊讶。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做回漫画家了。
哪怕我目前并没有连载作品,只不过是自称,我又能认同自己是个漫画家了。
「漫画家是不折不扣的行业吧!可是,我都没有想做的事情,而我家里又有钱到只要不奢侈挥霍,大概这一生都不需要工作也能过生活的地步,所以那些说辍学不好的理由都不太能打动我……当然,我的头脑也明白这是奢侈的烦恼。」
「呃,你何必那么惭愧……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又不是小孩的责任。我觉得呢,小孩有充分的权利将天生赋予的环境用来方便自己。」
毕竟是父母擅自把小孩生到世上的,有什么能用大可放手去用。
「是这样吗……」
此方加快眨眼的速度,并且态度暧昧地微笑。
「是啊──不过,嗯~~此方,我对你读的学校并不熟悉,但缺席一个星期的话,校方总会跟监护人联络吧。」
我用单边手肘拄在瓦楞纸箱上,托腮说道。
千金小姐读的贵族学校会对学生不闻不问到这种地步,说来也有点匪夷所思。
「我想他们大概有联络,说不定在第三天的时候,老师就已经打了电话到家长的手机。然后呢,那个人肯定是给了『因为家中有事』之类的答覆,或者随便找个让学校不方便干预的借口。」
「你为什么用推测句?」
「因为我妈妈不常回家,我们的生活节奏也不合拍。」
此方语气冷淡地嘀咕。
「这样啊……」
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用中立的口吻附和。
此方的家庭环境相当令人好奇,但我怕打断目前的话题,就没有多深究。
不过,我明明问到了「监护人」,此方却只有提及母亲。
换句话说,此方跟父亲已经天人永隔,要不然就是彼此关系比那个「不常回家的妈妈」还要疏远吧。
「啊,不过,希望你别误解。现在我并没有要辩解什么,因为我是希望上学的。你想嘛──『雨珠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自由。不过,只要混进河水当中,迟早会流向大海。』」
「是我在漫画里写过的台词耶。原来你真的是书迷。」
我难为情地感到羞赧。
「你怀疑我?」
此方略显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我知道自己也有女性读者,但没料到会有这种美少女JK书迷。不过,既然我的漫画能让此方的心灵变得积极正向,那就相当令人庆幸。
「不是,我并没有怀疑过你,但之前让我连载作品的毕竟是一本迎合男性客层的漫画杂志……抱歉,你继续说。」
我伸出右手催此方把话说下去。
「……嗯。说来很奇怪,一旦决定要上学,我就开始害怕别人的目光了。比如说,被旁边的人搭话该怎么办?班上同学又会怎么看我呢?明明我就是讨厌都没有人在意才会拒绝上学,如今却害怕引起别人在意。时间拖得越久,越是让我感到害怕。」
此方用筷子夹起高丽菜,手举到一半又放回盘子上。
「是吗……我觉得自己稍微能体会你那样的心境。像我的话,害怕的就不是学校,而是漫画。只要一天没画,隔天提笔就会心情沉重。那不是单纯加倍而已,欲振乏力的感觉应该是以乘方或函数性的形式在增长。」
「……」
「抱歉,我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之前你在温习数学,我觉得自己身为大人却什么也不懂会很丢脸,就随口比喻了。」
我垂下目光,打算让凝重的气氛得到舒缓,讲话便掺了一丝说笑的调调。
「呵呵,你在跟我对抗什么啊──不过,你说得对。『正因为要走得比谁都远,我的第一步才会比谁都慢。』」
她自嘲似的说。
「此方,我明白你是书迷了,拜托别从我的漫画引用台词,听了好羞耻。」
我用双手捂着脸。
「会吗?明明很帅气耶……」
此方用略显不满的口吻嘀咕。
「总之,既然你有意愿上学就努力看看吧。我既不是老师也不是精神科医生,当然没办法给你多了不起的建议,但是为了让你去学校,如果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请让我协助你。」
「不、不对,那样实在不行。你还有画漫画的工作吧!」
此方猛摇头。
「这是答谢你帮忙找漫画灵感的回礼。还有,大概也算服务粉丝吧?」
为了避免此方客气,我轻松说道。
「真的?」
她试探似的问了。
「嗯。请务必让我报恩。」
我深深地点了头。
「是喔……──那么,你能不能陪我模拟练习上课的情境当复健?」
此方摆出眉间用力的表情朝我问道。
「可以啊。呃,我扮演同学的角色就好了吗?倒不如说,我要扮演老师会有点困难。以脑袋来想。」
哎,我早就已经成年,扮高中生也很怪就是了。
(不过,我才二十多岁,年纪勉强可以说是年轻人吧?何况我也算娃娃脸。)
我如此说服自己。
「呃,请你扮演同学的角色。」
此方嘀咕。
结果,她揣度了我的心理。
「你想模拟上什么科目的课?」
「英文或音乐选一种。」
「当中用意是?」
「英文课会让学生两人一组开口念教科书的内容,音乐课则会让学生合奏……我最怕需要分组活动的科目。」
此方急着动筷解决剩余的饭菜,一边回答我。
「原来如此。那两科让我选的话,就音乐吧。」
尽管我对音乐也不算多擅长,但我自认英文完全不行。
「那么,要先换衣服。」
「哎,真实感很重要嘛。不过,你有准备学生服吗?」
「我把制服──冬装借你。或许穿了会有点热。」
嗯?
「呃,要穿你的制服?由我穿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就向此方确认。
「对。可以的话。」
「呃,虽然我这副德行,但姑且还是男的耶。」
「我读的学校是女校。」
此方略显尴尬地告诉我。
让人吭不了声,毫无反驳余地的理由。
既然要模拟在女校上课,没有女同学当然就算不上练习。
「原来如此,我懂了。此方,让我穿你的制服吧。」
我用力握拳附和。
事到如今怎能说不穿就不穿。
这也是为了此方好。
我甘于承受。
「谢谢你──呃,那么,总之我先收拾餐具。」
此方将用餐的托盘收走,然后拿制服过来。
之后她又到了房间外头,还发出零碎的干响。
我猜那应该是在找音乐课要用的道具。
在这段期间,我穿上此方的制服。
(……好像勉强穿得上。)
当然衬衫的扣子只能扣到底下两颗,腰围也有点紧,因此裙子拉炼是半开的。
假如我是女高中生,已经算半个痴女了。
(话说,总觉得闻起来好香。)
当然,我晓得自己闻到的大概是洗衣精或柔软精的香味,然而想到这是此方穿过的制服,心情就怪怪的。
「你好,请多指教。」
此方开门走进房间后,向我低头行礼。
她在胸前抱了一只外观像吉他盒,尺寸则小了两圈左右的玩意儿。
看来练习已经开始了。
话说,原来此方对同学讲话也用敬语啊。
「嗯,彼此彼此。我才刚从公立学校转来,对这所学校并不熟,所以或许会给你添许多麻烦,还请见谅。」
我站起身,简单地举手做出回应。
我的成长背景再平民不过,对于贵族学校的文化完全不了解。
因此,我要把自己设定成「突然转到贵族学校的平民男人婆」。
「没关系。毕竟我的琴艺也不好──距离发表的时间不多了,要来练习吗?」
「嗯。来吧。」
「……那么──」
此方把乐器盒摆到地板上,并且打开。
从里头拿出来的乐器让我讶异得瞠目。
(小提琴?)
因为她说是音乐课,在我的想像里顶多是用直笛或口风琴那样的乐器演奏。不过,想想也对,毕竟是贵族学校嘛,上课也会用到这种器材吧。
「呃,我匆忙搬家过来,还没买乐器耶。所以,我用声音陪你练习可以吗?」
先当成有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了。那么,我负责伴奏。」
此方点头以后,就开始演奏小提琴。
我不清楚跟樱叶高中学生的平均水准相比,此方的琴艺算高还是低。
但我听说过小提琴是连发出声音都不容易的乐器,而此方演奏的琴声毫无间断,可见她并非全然是新手。
话说,此方演奏的这段前奏是──
(我的作品改编成动画的片头曲嘛。)
「……在课堂上演奏动画歌曲行吗?」
「为了迎合新手,我们往往都是练吉卜力或迪士尼的动画歌曲。」
此方一脸呆愣地说。
「要选的话,吉卜力或迪士尼的接受度应该比较广没错啦。」
我露出苦笑。
两者确实同样属于动画配乐的范畴,然而我那部漫画改编的成品是完全没希望拿下奥斯卡奖的。
(她用有够期待的眼神看过来……)
不用说,纵使我是原作者,当然也不代表我就能将自己作品的片头曲唱好。
可是,她那对散发光彩的眼睛让我屈服了。
「『撕掉的~~书页,潦草记下的地图~~塞进口袋以后~~虽然一直都~~忘记了~~』」
我倾全力扯开嗓门。
被邻居投诉的话怎么办啊。
「……」
此方则是不顾我的担心,有时还一边看似满意地点头一边继续演奏小提琴。
为了回应她,我也跟着在丹田使劲。
……
……
……
结果,这堂课足足上了五十分钟之久。
到最后我还被迫献唱片尾曲,在肉体与精神上都累坏了。
「多、多少有帮到你吗?」
我边揉喉咙边问。
「嗯,谢谢。我有精神了。」
此方一边把小提琴收进琴盒,一边回答我。
「那太好了。」
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这么做究竟能不能当成上学的练习啊……)
老实说,我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疑念。
不过,既然此方显得乐在其中,总之就当作一件好事吧。
「那个……之后,可不可以再找时间请你陪我练习?」
「可以啊。为了在你想练习的任何时间都能配合,我明天就会画完分镜。」
我如此宣布,并且面对绘图平板。
虽然有疲劳感,心情却不错。
我有预感画分镜的最后冲刺会相当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