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眼醒来。
撑起身体,将房间环顾一圈。
(她还没回来吗?)
依旧没有人的动静。
我上完厕所,然后洗手。
即使知道没有意义,我仍会忍不住打开浴室的门确认里头,或者从玄关门上的猫眼窥探屋外。
不过,就算做这种举动试着寻求慰借,现状当然还是没有改变。
我将白米煮熟。
用生蛋拌饭,连扒带吞地吃完早餐。
饭碗搁到流理台,从水龙头注水。
拿起海绵,将蛋黄的残渍抹去。
叮咚。
电子音效混着规律的流水声传进我耳里。
(有来讯!是此方传的私讯吗!)
我关掉水龙头,把海绵甩开。
随便用衣服擦过手以后,我打开房门,抢着把手机抓到手里。
(不对。是邮件啊……)
手机萤幕上方显示的邮件软体图示让我失望地垂下肩膀。
然而,看到将图示拖曳到下方秀出的邮件主旨后,我顿时打直了背脊。
『Re:关于新作分镜 二阶堂日向』
(……回信比想像中快耶。换成以往,再快也要花三天啊。)
索然无味的邮件标题旁附了寄件者姓名,眼熟的责任编辑姓名。
那是我心中期待度排第二的人发来的联络。
我盘腿坐到地板上,解除手机的图形锁,并且点击邮件主旨。
霎时间,邮件本文满满显示在画面上。
我闭上眼睛,做了大口的深呼吸,然后再次睁眼。
『平日多受老师照顾,我是Flare Comics的田中遥华。分镜我拜读过了。没想到老师居然会改画搞笑漫画……老实说,我很讶异。虽然我个人希望您画恋爱喜剧,但是这不要紧。毕竟敝公司的信条是「只要有趣就照单全收」。那么,请容我立刻进入正题,从结论来说,若要直接将这份分镜拿到会议上讨论,窃以为是窒碍难行的。至于理由则恕我直言,内容并没有让我笑出来。当然,对于笑的观点人各有异,因此我认为不应该单凭一己之见判断,就请其他编辑帮忙阅读这篇分镜,获得的意见却大致雷同。老师对黄色笑料的运用可以说有「放不开羞耻」的地方。画搞笑漫画,如果达不到将羞耻心升华的境界,要当成商业作品经营想必会有困难。其他编辑对我发表过这样的感言:「笑点冷到像是看国中生重复卖弄自己刚学到的黄色笑料……」此外,近年的搞笑漫画很少会让性格强烈的主角由第一人称展开叙事,起码要设计三名各有个性的登场人物,从客观角度带动故事才是主流手法,因此从当代性来说同样难登商业领域。另外,我也有从主角塑造出来的形象感受到热情,可是,他恐怕脱离了老师的预料,不幸变成一名让读者看不顺眼又难以代入感情的角色。由老师笔下人物编织出的感性台词,与战斗或奇幻漫画的世界观相当匹配,但我认为用在搞笑漫画或许就不太协调。以上感想固然辛辣,不过上次我跟老师讨论时拿到的分镜,故事逻辑是处于完全说不通的状态,因此与当时相比,内容已经有所改善了。新作分镜迟迟无法过关,我很能体会老师改画搞怪故事想出奇制胜的心情。不过,我认为老师笔下漫画的魅力在于刻划感情一心求真求细腻的态度。我本身希望看老师描绘王道派作品,而不是另辟蹊径。所以,还请老师再一次沉淀心情,面对自己具备的强项。即使不画恋爱喜剧也无妨,期待老师能够画出充分发挥个性的新分镜。届时还请多多指教。』
我扔也似的让手机滑落到地板。
眼泪盈眶,让我无法好好阅读邮件后半段的内容。
但是,唯有这一点我仍然明白。
(哈哈哈,又被打回票啦。)
我冒出怪里怪气的笑。
彷佛将自嘲、懊悔与不争气浓缩在一起的颓唐笑声。
(结果,全都是我在自满啊。是吗?应该是吧。)
编辑将指正的内容写得长篇大论,然而说穿了就是我交出的作品「情节描写多有做作之处,太过一厢情愿而欠缺客观性」的意思。
或许是那样没错。
这次的分镜是我不顾商业要素,兴冲冲画出来的作品。
(当然,我并没有把事情想得太美,期待自己的分镜一交就过关……)
老实讲,我没想到会被批评得这么惨。
我自认画出了最棒的分镜。
不过仔细一想,这是合情合理的结果。
假如我有精准的品味,分镜根本不可能被退回这么多次。
(虽然此方看了大为赞赏,不过说来也对。仔细想想,她又不是专职编辑或业界的人物。)
此方给的感想,终究只是一名读者的意见。
更何况,她是我的书迷。
在评价上当然会放宽标准吧。
信以为真是我自己笨。
我应该将赞美多打些折扣再来考虑的。
(总觉得,一下子变得好累。)
我趴卧到地上。
提不起任何干劲。
有性急的蝉儿在某处鸣叫。
我觉得简直像我一样。
──喀嚓喀嚓喀嚓。
在最糟的时间点,从玄关传来了声音。
我撑起上半身。
先用上衣擦过脸,再转向玄关。
我的失败,就是我自己的失败。
错不在此方。
她能复学是值得坦然庆幸的事情。
我不能因为本身出了状况就朝她的喜事泼冷水。
「欢迎回来。」
我摆出笑容,尽可能开朗地说道。
「我回来了。」
此方在玄关附近的走廊搁下书包。
「好晚喔。」
「……抱歉。」
脱了乐活鞋的此方走进房间,然后来到我旁边,深深地低头赔罪。
「呃,你不用这么低姿态地道歉啦。久违地回到学校上课,要说的话,应该会遇到许多状况吧。」
我陪笑说道。
连我都觉得自己这些话是虚情假意。
「──我提不起勇气,走进学校。」
此方这么说完就用力紧闭眼睛,瘫坐在地。
「咦?」
「我、我有走到学校。真的。可是,在校门口,有认得我的同学来搭话,我做不出回应,接着,我的腿就僵掉了。钟声响起以后,我无论如何都会怕,就逃走了──明明有你帮忙打气,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好丢脸,昨天就没有回来。」
声音带哭腔的真切告白。
「──这样啊,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喽。」
我如此嘀咕。
这句回应并不如字面上那样正向积极。
反而像是我带着窃喜的调调把对方拖进黏稠的泥泞。
「咦?」
「分镜,过不了关。」
我淡然说道。
「怎么会……内容明明那么有趣。」
目前的我没办法坦然接纳她所说的话。
甚至反而会让我觉得恼火。
「不,那并不有趣,所以才会被编辑打回票。我被教训得体无完肤──对不起,明明让你帮了那么多忙。」
我低头道歉。
我打从心里感到丢脸。
这就是我目前的实力。
「不用介意我。我根本,没有帮到什么……」
此方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嘀咕。
房里被尴尬的沉默支配。
「……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当蝉声中断时,我嘀咕了一句。
「咦?」
「此方,你还是不敢上学,我的分镜也被打了回票……既然如此,我们这一个月的囚禁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里只感到空虚。
就算我失败了,要是此方有成功复学,那事情仍有救赎。
不过,我们俩都像这样失败的话,这段邂逅便是无意义的。
像我们这样,只是两条丧家犬互舔伤口啊。
既没有任何生产性,也没有将来可言。
「听、听我说……」
此方欲言又止地朝我伸出手。
「抱歉。麻烦你,让我独处一阵子。」
我转身背对她。
刹那间,此方的表情烙进我眼底。
畏惧的眼神,颤抖的嘴唇。
她那无疑是受了伤害的脸色。
不过,即使明白这一点,我仍无法对她说出任何打圆场的话。
现在我光是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就费尽心力了。
「……」
脚步声逐渐远去。
有关门的声音。
我没吃晚餐,也没洗澡,就这么盖上棉被。
彷佛回到了跟此方认识前的自己。
我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