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作为罪犯的第一个早晨,在接连不断尖锐刺耳的门铃声中伊始了。

我揉着睡眼起了床,果不其然,关节响起了悲鸣。我还想再睡会儿呢,哪儿的白痴这个点跑来了?警察这么早就刺探到我了吗?那可真不容易。我紧张地打开门。该说是幸运吧,可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楼下住着的堀田婆婆站在门口,一对三白眼死瞪着我。

“那辆车,是不是你家的啊?”

被这尖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道,我别开视线点了点头,堀田婆婆发起了火,开始喋喋不休。她亢奋得声音走了调,说了什么我一半都没明白,但大致意思好像是:你的车挡着我的自行车出不去,害我现在没法出门买东西,你这个废柴蠢货赶紧给我挪开。

按理说我留了能让自行车通过的空隙,确认后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不是能过去吗?臭老太婆。我正打算这么骂她,想了想,今天还是别引起纠纷为好,便“明白了,我立马挪开”地老老实实点了头。既然如此,索性顺便把车还回去吧,我把车开到了自助洗车场,开始清理。

身体还很疲乏,眼皮也十分沉重。我昏昏欲睡地拿起手持式吸尘器。

堀田婆婆可真是烦人。这老太婆一天到晚在公寓周围瞎逛,瞧到不顺眼的东西就面红耳赤地尖叫。我来之前她就住在这栋公寓里,刚到的时候,怎么倒垃圾、房间里生活的声音之类的,她挨个指指点点。我以为她格外讨厌我才死缠着不放,后来得知不论谁她都这么对待,才明白她就是这样的人。不知道她以往的人生中发生了什么,性格相当乖僻。我保持着现在的性格,到老了会不会也成那样呢?我时常冥思苦想。

租的车并没有多脏,但有可能会留下一些犯罪的痕迹。尤其是和幸有关的痕迹,我想彻底清理掉。最理想的是一根头发、一丝衣服纤维都不留下。拿胶带粘过一遍后,我还不放心,便趴在后座,把没粘下来垃圾一个个捡了起来。

这会儿葬礼会场那边已经发觉遗体消失,乱成一团了吧。警察肯定已经到来,开始查验现场。他们就是这么搜寻作为犯人的我的。犯罪可真是个重大事件啊,虽说这理所当然。我其实本想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自由生活的,俗话说得好,世事难料啊。

我迟早会被抓住吧。偷窃的被捕率应该不是很高,遗体这种东西没了也无伤大雅,作为失窃物而言更没有价值,警察不会那么认真吧——这种推测会不会太过主观了呢?假如搜查到了瓶颈,现场找不到任何证据,查清死者的过去和交友关系的话,立马就会找到我这儿来吧。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为妙。

被捕应该只是时间问题。随后我的姓名和照片就会同大学校名一同曝光,在全国的电视上播出:“这个人就是偷盗尸体的家伙”。与罪行的轻重无关,盗窃尸体的猎奇性更能刺激人的好奇心。

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车子打扫得这么谨慎也没有意义。

即便如此,还是把能做的先做了为好。我考虑事往往比较消极,世上也并非完全不存在幸运这种东西,指不定还能逃掉呢。

最终,检查过无数遍、自信满满没有落下任何痕迹,我才开回了租车店。

店员是位有些秃顶的中年男性,恐怕向来就不信任年轻人,抑或是平时手头比较闲,他又是打开后备箱,又是窥探坐席底下的,仔细得让人觉得异常。

都清理得那么仔细了,怎么可能发现异常啊。我无疑是相当优秀的客人。虽然自己这么认为,实际检查中在后面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最后没被查出来任何问题,车顺利地还了回去。尽管事情没有结束,心里却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今天晴朗无风。空气微寒,不过沐浴在直射而来的日光中还是暖洋洋的。天气一好,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要是再来点万事大吉的清爽就更棒了。我沉浸在小小的幸福感中,开始考虑今后不得不做的事。

关于盗窃尸体,计划内的行动已经全部完成。做下来应该没太大失误。要说将来的话,反正迟早会被逮捕,兴许改把身边的事情先处理好。还有,绝对不能让周围人发觉自己家里藏了尸体。不过最近也几乎没外人出入家中,照常生活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过上几天,倘若有能躲掉追捕的迹象的话,就必须考虑得更长远了。先把大学退了吧。话说到现在还没退学,反而很不自然。

同年入学的学生们都已经开始准备就业,我还丝毫没有毕业的眉目。最后一次去学校是什么时候来着?春天虽然选好了课,可教科书也没买,课也没怎么上,打算就这么混到年终。状态这么散漫,上学也没有意义。原想过一阵子就退学,现在时机正好。况且被捕之后,作为无业游民而非在校学生,闹出的骚动多少会小一些吧,毕竟不会出现具体的校名。

接着,该工作了。这又该如何是好呢。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能游手好闲天天玩乐当然再好不过了,现实却不允许。况且,先不论干劲,我有能力在大萧条中的日本赚钱吗?如果有,又是什么能力呢?。忽然,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结冰的海上默默捕蟹的景象,挥之不去,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

还是别想了。将来的事再怎么考虑,终究都不会如愿进行。何况反正我八成会成为阶下囚。好不容易才把幸带回来,总之现在只想着回家就好。

我加紧了步伐。路对面走来了一大群幼儿园的小孩,尽管被领头的老师们围着,孩子们依然吵闹地在路上说笑打闹。这么冷的天也要徒步远足吗?还是有我这种人无法想象的目的呢?

这里离我住的那片煞风景的地段隔了不到一块街区,竟然有孩子们如此开心地欢笑着生活,都市真是不可思议。这儿可是脏兮兮的穷人和连护照都没有的外国人扎堆、每年都能发现无名死尸的街道啊。角落里突然蹦出个老毒枪也不足为奇,要真碰上了,孩子们恐怕就笑不出来了吧。

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事似乎并非所有居民都清楚。狭小的地方要是挤得人太多,便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好些事情被种种缘由吞没,看不见了。昨天起,我家中藏了一具尸体,但在这里有可能并不算特别。往来交错之中,也有人拥有比我更离奇的秘密与人生吧,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思考着这些,经过孩子们身边。领头的老师想让他们排队,可这群无忧无虑稚嫩的小家伙们一点也不听话,旁若无人地霸占了人行道,把其他行人赶到了路边。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他们吧。为了不撞上他们,我也让开了路。

每当孩子左摇右晃快要碰到行人,老师就“十分抱歉,十分抱歉”地不停道歉,脸上充满疲惫。想必这个人也怀有着在孩子们面前说不出来的隐情吧,我的心情好转了起来。无论是谁,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

或许是放有尸体的缘故,我房间的气氛如同一座坟场。那我现在就是守墓人了吧。愿我能像清冷的陵园中的守墓人一样,静静生活。

幸就在这个四方形的箱子中。到现在我都有些不可思议,为了确认,我轻轻打开了冷冻库盖。

裹在毛毯里的幸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无疑是现实。昨晚陷入了奇怪的念头中,白天光线明亮了再看上去,尸体无非是尸体而已。

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活人与死人区别之大。这具肉体怎么看都是幸,要说她是幸,也不会有人否认。即便这毫无疑问是幸,却和活着的幸受到的完全是两种待遇。既没有隐私,也无法参政,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像这样被别人擅自带到家里,判下的也是盗窃罪而非诱拐罪吧。这毋庸置疑就是幸,可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物品了。尸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此后我就要和这个叫尸体的东西共同生活了。将来的我,会在它的旁边吃吃泡面读读书,又是看天气预报又是放屁的吧。和尸体一起生活。虽说是自己亲手造成的,这种情况还真是奇妙。

反正都要共同生活,我想让气氛更好一些。为此我还特地想过一些方法,不过彻底忘光了。

我打开了生活用的冰箱。这个冰箱在幸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里头装着普通食品,它的冷冻柜中装满了塑料袋包着的冰块。没错,我必须用到它们。

我要给遗体保湿。尸体只要冷冻起来就不会再腐坏,但没法防止干燥。和长期在冷冻柜放置的肉品与海鲜会发柴是一个道理,遗体也会变为干尸。冰点以下似乎也有湿度的说法,放点冰块进去的话,应该或多或少能防止干燥。所以在去盗窃尸体前的中午,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抓起塑料袋的尾部,翻倒过去,无数冰块发着稀里哗啦的干响倾泻下来。哪怕一点也好,但愿能防止干燥。

理想情况下,我想要把她保存得像意大利地下墓穴中沉眠着的罗沙丽亚·伦巴多的遗体一样,这个女婴的遗体在死后过了九十多年的现在,依然保持着和生前一模一样的姿态。似乎没有冷冻,在常温下也没有腐败。好像是把尸体变成了叫做尸蜡的东西。

我很久以前见到过那张照片。称不上栩栩如生的程度,但确实如评论所说,清楚地保留着小孩子那惹人怜爱的容貌。因为有尸蜡的先入观念,看起来像是蜡像一样。不过远比东京塔里的蜡像要精巧得多。

其实我也想把幸的身体做成那样的永存尸体,可那太难了。我既没有设备也没有知识。就算赌上运气去挑战,结果肯定是害她腐坏。这和做培根与火腿是不一样的。要是把世上绝无仅有的幸的身体,变成了散发恶臭的槁骨腐肉,那就太悲惨了。

不过,通过冷冻来维持尸体的形态,我也能做到。虽然准备了些冰块,但我总觉得量不太够。

可以的话我想把幸埋进冰堆里,但根本没那么多冰。花了两塑料袋的冰才勉强填上了尸体与容器间的缝隙,但这不足以保持湿润。必须得多弄来点。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些是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了根本不想要的冰淇淋,作为附赠提供的用以保冷的冰块,装了一大堆。要是再从超市带走这么多冰的话,肯定会被记住。

总之,先给制冰皿盛上水,放进冷冻柜里。除此之外,家里所有能用的器皿全都盛满了水,开始紧张地制冰。这么做既费时间又没有成效,努力得可悲,但当下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等冰做出来的期间,我收拾了屋子,洗好了堆积下来的脏衣服。饭也得好好吃。我的日常生活从幸死后就开始崩溃,必须尽早复原。

这忙那忙了半天,到了该去打工的时间。我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去了。

我的兼职是当初中生的家教。

电车坐到离对方家最近的车站,学生的母亲吉田阿姨开车来接我了。那辆白车今天依旧停在转盘那里的老地方。虽然不太了解汽车的种类,但我觉得它一定很昂贵。

坐上副驾驶席,车里暖气开得太大了,令仍穿着外套的我感到有些热。今天我穿着的灰色短大衣,是记不清何时继父给我买的,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上,我很珍视它,可最近衣角磨烂,变得越发破旧了。就在刚才,我又发现袖子上的扣子也快掉了。它正随着车的震动晃来晃去,实在太过寒酸,我怕吉田阿姨发现,使劲握住了它。然而,我意识到这只会令自己遮遮掩掩的可悲样子更加凄惨,立马又放了手。

“马上就放寒假了。大学放假那么久,你肯定很期待吧?”

身着没有半点起球的毛衣,吉田阿姨握着方向盘,声音很明快。

“有没有打算去哪儿玩?和朋友一起旅行之类的。”

大体上来说,她是个高雅的人,但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性一样,也有爱说话的时候。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是吗。但还是要回一趟老家吧?”

“应该就问候几声,没有其他要做的。”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愿闲聊的意思,看来吉田阿姨并没有察觉到。

“说起来,你父母就住在家附近吧。可别因为近,光问候两句就完了,还是得好好聊聊。好些时候住的近反而容易疏远呢。”

“哦,是吗。……啊,如果不得不请假休息的话我会提前说的,请放心,不用太在意我的安排。”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才问的。什么都不做多寂寞嘛。你还是学生呢,最好趁现在玩个痛快。”

“嗯……”

“盐津你是个踏实人,就算休息也不会放松过头吧。我们家芙美子要是也能成熟点就好了。本以为她上了初中就能多少有点女孩子样,结果一点儿也没变。”

“哦……”

“当家长的才有这种感觉吧。盐津,你怎么看?”

“什么?”

我问道,吉田阿姨瞟了我一眼。

“芙美子,是不是更有女孩子样了?”

问起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有些吧。”

“那就好,别看她这样,说不定那孩子在你面前装老实呢。真是的,她平常就是个暴君。唯独在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装可爱,丈夫居然还会轻易上当。……她到底是哪儿学的这花招呢?”

“不清楚。大概是本能吧。”

“是吗?明明是自己的女儿,我还都不了解。前不久听到房间里吵吵闹闹的,竟然是她在做减肥体操!当时家里还有客人在,真把我给气的。哎,后来啊,盐津……”

吉田阿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听她说话时,我忽然想起来有事要对她说。这份工作还是早点辞退为好。我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怎么能让半途辍学的家伙来教书呢。

然而我没能轻易地把辞职说出口。

回想起来这份工作已经做了相当之久,而且不知为何,自打我来教之后,学生的成绩也稳定了起来。现在说要辞职的话肯定会被刨根问底。可以的话我不想把辍学的事和真正的缘由说出来。

真麻烦。干脆一声不吭断绝音信得了。

考虑这些的期间,吉田阿姨的嘴依然没停。问我寒假闲了到她们家吃饭怎么样、去不去参加她们家的圣诞派对之类的。以前开始我就在想,为什么吉田家的人会这么信任我呢?此外还承蒙了学生父亲的许多关照。可实际上我却是个废物。

太阳西沉,霓虹灯开始闪耀,汽车在街道上驰骋,我来到了台地上清静的住宅区。被吉田阿姨招呼着,我穿过大门,面前的玄关铺满驼色的天然石,不知何处飘来了幽香。一条庞大的室内犬出门迎来,吉田阿姨摸了摸它的头。

这个家的独生女,我的学生,她的房间在二楼。明知是在别人家,我却依然自顾自地把前去厨房泡茶的吉田阿姨抛在一边,敲了敲贴着刻了“FUMIKO”的软木牌的门,报上名字。

“啊、请稍等。”

里面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房门从内侧打开了。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吉田芙美子站在那里,上身是毛衣,下身是粉色的短裤,脚上穿着厚厚的袜子,一身不搭调的着装。似乎刚洗完澡,皮肤还很湿润。

“我点了根朋友送的香薰蜡烛。是不是很香啊?这味道能让人心平气和,放松下来。我整天压力那么大,应该会有效吧。这可是美国产的呢。”

她指了指桌上飘摇的火焰,兴高采烈地汇报着。在她的眼睛下方、鬓角附近有一颗青色的痣。仿佛被殴打过的痕迹一般,颜色与形状看上去很凄惨,实际并非如此,是皮肤色素异常导致的。

“怎么样?喜欢我就给你分点。”

芙美子笑容满面地欢闹着。

她又迷上这种很快就会腻味的东西了。很遗憾,她沾湿的头发中飘出的香波气味反而更重,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产生了怪异的感觉。我如实说出了这番感想。

“那我是不是不该去洗澡。”

同我打交道已久的少女对这样的回答已经习以为常,反应很平淡。

“可是今晚特别冷,回来的时候手脚都冻僵了。……啊,盐津哥哥你脸色也不太好。车里面很冷吧?”

“还好,没多冷。”

“那就是身体不舒服吧。绝对没错。是不是又失眠了?那可不行啊,必须得好好睡觉,要不然容易长粉刺的。”

芙美子照旧语速很快地说着,我也照旧一边随便敷衍了事,一边脱下外套,挂在墙壁的挂钩上。这时,吉田阿姨走进了房间,端着的托盘上载着热气腾腾的杯子。

吉田阿姨一离开。

“又是香草茶!我都说了多少次讨厌这个,多难闻啊。你不觉得吗?一股杂草的味道。”

芙美子给耐热玻璃做的杯子里倒进含我那份在内的两份砂糖,痛苦地啜着。

她现在初二,上的是初高中一体的女校。虽说在我当家教之前她的成绩也并非一塌糊涂,但有些科目波动得很极端。她在家里不学习,也不愿意上补习班,只能在什么都不干也能学好的科目上拿分。

苦恼中的吉田阿姨问起了上大学的侄子,有没有人能来教芙美子。那个侄子便是我的学长。就这样,机会落到了正在寻找兼职的我身上。那是去年的秋天,算来正好过了一年。

进别人家里教小孩学习,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试过之后才发现没有多难。随着芙美子成绩提高,这家人都产生了我很可靠的错觉。实际上,去年被介绍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没在老实上课,是个渐渐想要辍学的废物。所以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何况,现在要比当时严重得多,处在明天就算被逮捕也不足为奇的地步。居然还谄笑着教富人家的女儿学习,真是蠢得不行,我打从心底想要辞职。

“真希望只从奶茶和乌龙茶里选一个。你一来,那人就开始装潇洒。”

芙美子一边抱怨一边不停喝着。她有拿手指头抚摸脸上的痣的癖好。抱怨母亲的同时,从毛衣长长的袖口中露出的食指也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蹭着。

期末考试还没有准备完善,所以我决定今天的课复习出错的部分。她并非各门都喜欢学习,很不擅长需要记、背和翻来覆去地学习相同东西的科目,做着我当场准备的习题时,也在嘟嘟囔囔地抱怨。

我刚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她很抵触陌生人进自己的房间,态度常常十分反抗,现在虽然也有些不满,但听话多了,令我好受了许多。作业也是,尽管有时候会忘记,大体上还是愿意做的。以前只要我语气不好,她立马就开始吵闹。现在想来,那也是一种怕生吧。或许是因为脸上过于显眼的痣,芙美子的人际知觉有些乖僻。

她理解能力和记忆力都没有问题,只有学习不积极。所以,只要逼着她学习,成绩很快就能提高。这似乎提高了芙美子父母对我的评价,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尽管没有其他拿来对比的经验,我认为对家教来说她是个很好对付的学生。不管和谁相比,都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吧。

一旦集中起注意力,芙美子就不再喋喋不休了。于是我也得以消停。这样就能拿到薪水,真是轻松。看着她专注地做着题的侧脸,忽然,我又在意起冷冻库里的幸了。

冰的份量足够吗?回去之后又得重复制冰的工作。然而,每次都用冰箱制冰,这方法太没效率了。更何况,一遍遍那么开关冷冻库,我担心温度变化会导致遗体状态恶化。虽然很心疼钱,回去的路上还是买点冰为好。

一考虑起这些事,我便有些坐立不安。果然今天就算装病也该请假的。

无视着一旁的我,芙美子做完了习题。

“搞定了。”

她自豪地扬起头。对完答案,一个错误也没有。考试时都是大意犯下的疏忽吧。

“好的,休息一会吧。”

小测试做到全对的话,就给她足够的时间休息,这是一年里立下的规矩。这会儿才刚开始没多久,我也没什么聊天的心情,本想再延长一会儿,但约定终究是约定。

得到了休息许可,芙美子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手机,不是她之前用的那款。我一问,说是父母给她买的。

“快看。这个手机有one-seg功能,能看电视呢。”

“你不是说讨厌手机吗?”

“我讨厌的是邮件。同学总喜欢发一大堆回不回都无所谓的信息,不快点回复又会破坏气氛,真没法理解这种文化。女生们怎么都这样呢?说什么这个秘密只告诉你,搞得我都有点紧张了,结果同样的话给其他人都说了一遍,不是有这种人吗?我讨厌这样,太轻薄了。但手机本身我很喜欢,有种文明利器的感觉。”

“原来如此。不过还没坏就换掉,挺可惜的。”

似乎没听见我的话,芙美子高兴地操作着给我看。

她好像还不熟练,开启电视功能时一而再地失败了。好不容易打开之后,可能是因为房间里信号不好,画面上全是噪点,无法正常播放。

“这东西不用也无所谓吧。房间里都有电视了。是有什么想在外面看的节目吗?”

听到这话,她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有备无患嘛。不是用不用的问题,有这功能才重要。果然这间屋里还是不行啊。除了NHK之外都很模糊。NHK还在放新闻,真无聊啊。”

她抱怨着,但总归还是觉得稀奇,很快便不吭声了。

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香草茶。里面似乎混合了不少东西,但我只尝出来了甘菊味。

相对其他这个年龄的少女,芙美子的房间里少了许多没用的东西。她没有贴海报或摆小装饰品一类的习惯,充其量也不过在床头摆个玩偶而已。听说也都是别人送的。白色的书架上放着漫画、杂志,以及小说。我不经意间瞥见了书背。

以前借她考了不及格,我开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很恶趣味的玩笑,把《巴黎圣母院》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在和青面兽杨志活跃的《水浒传》之间犹豫了一番,我才做的这个选择。

在此之前她说自己不读全字书,但在极其丑陋可怜的卡西莫多那悲伤的恋爱故事中,她产生了本人意想不到的感情代入,此后便开始自己买书了。回过神来,书架已经被占领了一半。我看到的有《弗兰肯斯坦》、《化身博士》、《歌剧魅影》,甚至还有萨德侯爵与涩泽龙彦之流的著作。喜好真是偏门。除此之外,恋爱小说的比例很高。哎哟,角落里还有米兰·昆德拉。这种书,中学生理解得了吗?

“真是的,扣子都快掉了!”

在我盯着架子上的书背时,她厌倦了只能播NHK的手机电视。芙美子从椅子上起身,拿起墙上挂的我的大衣。

“我来给你补上。裁缝可是我的拿手活。”

“啊,现在还是不用了。”

无视了我的话,她走向架子。

“好意我心领了,但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我对着她翻找着裁缝道具的背影说道,她却回答:

“很快就能搞定,请稍微等等。反正我一旦发现就会在意得没法集中精神学习。”

结果在她的坚持下,休息时间延长了。和刚开始不同,最近她在另一种意义上不听我的话。是因为有了成绩扎实提高的自信吧。

随后芙美子埋头在针线活上,房间再度陷入沉静。看着别人在缝补自己衣服的身姿,我心里不知为何痒痒的。

桌子上扔着的手机还开着电视功能,播报员念新闻的声音流淌了出来。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没电的。芙美子专注于缝补没注意到。我打算帮她把手机电视关了,拿起来时,画面映入我的眼中。上面在报道消防队员出动营救卡在大楼与围墙间的野猫。这么无聊的事也炒的沸沸扬扬,日本还真是和平啊。正当我这么想瞬间,下一则新闻把我吓得僵在了原地。

画面里映着的,是眼熟的小区集会场。接着响起解说:“今天上午,宇津木先生来检查会场状况时,发现棺盖翻倒在地……”。与“公原幸小姐”的字幕一同打在画面上的,是那副膨肿的素颜。

我的罪行向全国公开了。尽管预料到有登载在地方报纸上的可能性,我却没想到会在电视新闻上播报。我清楚自己脸上正渐渐失去血色。

“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吗?”

看见我一直在盯着手机,芙美子抬起头问我。我慌忙地掩饰起来。

“啊不,有具尸体被偷了。真是怪事。”

与其诡异地遮遮掩掩不如说出来更好,情急之下这么讲了,但不知道这个判断到底是否正确。

“哎、尸体?这玩意都偷?是哪个名人的尸体吗?”

反倒是勾起了芙美子的兴趣。

“不,似乎是个普通女孩的。”

“那是谁偷的呢?这种情况会不会是熟人犯的罪啊。我觉得可能是狂热分子干的好事。恋尸癖一类的,世上总有这类爱好者。盐津哥哥你觉得犯人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不清楚。”

我内心已经慌成一团,但仍极力装作平静关掉了手机。

“无论如何,休息时间不能再延长了。扣子的事我很感激,但是该学习了。别再闲聊了。”

看来这才是正确的回避方式,芙美子“好吧好吧”地说道,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返程的电车碰上了回家高峰,拥挤得我动弹不得。闻着眼前中年男性的老年臭,我考虑起新闻的事情。

报导得那么详细,意味着警察也相应地动起了真格吧。倘真如此,我很快就会被逮捕。该不该趁现在远走高飞呢?我没有办法把幸一起带走,只能留到家里。但这就失去了煞费苦心偷来的意义。虽说如此,被逮捕了也一样。果然还是只能想办法逃走。那么,问题仍在于想不出安全带走幸的方法。

思路原地打圈,没有任何进展。总之还是先回家打开电视,确认报导到什么地步了吧。区区在新闻上播了一下就惊慌失措,以后还怎么办。

电车到达了目的地,我与人流一同走出站台,穿过检票口。到了晚上,气温冷下一截。我两手插兜,缩着脖子,走在冻得坚实的柏油路上。越冷越想早点回家,我自然加快了脚步。

穿过店铺都关得差不多的商业街,走进胡同中。每当在药店和便利店前经过时,灯光就会晃得我眯上眼。

伸进口袋深处的指尖沙沙地,摸到了纸包。那是吉田阿姨送我到车站时拿给我的。

“虽然早了点,这是圣诞礼物。”

她是这么说的,究竟给我了什么呢?我一心在想自己的罪行被报导的事,没好好确认就收下了。走在路上打开包装,里面是个泛着银光的打火机。

吉田阿姨大概不知道我不吸烟吧。打火机沉甸甸的,看上去极其昂贵,可惜只是暴殄天物。

大拇指拨开翻盖,叮,响声高而澄澈。连声音都这么高级。师傅活着的时候要是能得到这个,肯定会高兴的不得了。

拿它不停地点了又熄,熄了又点时,我回想起了师傅抽起烟时,那张皱巴巴的面孔。

做什么事都会很快厌倦的我,唯独剧团,不是出于自愿才放弃的。那是大前学长干的好事。

他是我校内的前辈,也是给我介绍家庭教师这份兼职的人。大前学长惹得剧团的人大发雷霆。眼看着就要公演的关头,他带着招牌女演员闹起了失踪,剧团人发火也是理所当然的。导演那帮人吵嚷着找到了要把他碎尸万段,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就连压根没有信任过大前学长的我,听到这消息时也愣住了。

光是他一个人被厌恶倒还好,但我大体上是被当作他的朋友看待的,而且最初加入剧团也是受了他的邀请,没法不扯上关系。“你小子其实知道他在哪儿吧!”这般,我被扣上无故的嫌疑,成了撒火的出气筒。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退出了。

有一天,我本是朝着排练场去的,不知为何,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着浮在人工池上的褐色水鸟。

尽管如此也没有天天来公园的必要,然而一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有不能不去学校、不去学校就得去工作之类的,令人郁闷的强迫观念袭来,安生不下来。想着总之先出门去些适当的地方,但却没有丝毫工作的动力,于是乎每天我都会来公园。

一天到晚干坐在长椅上也没什么乐趣。不过每周两到三回,会有小丑装束的人来表演节目,这是我唯一的慰藉。

小丑吹出气球,做成动物和交通工具的形状送给路过的孩子,还摆一些哑剧里的滑稽动作来逗驻足的人笑。尽管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在外行眼里已经能登堂入室,看上去也没有不靠谱的地方。他抹着厚厚的白妆,没法得知他确切的年龄,但看指尖的褶皱应该不是个年轻人。是职业的吗?可却没有放打赏钱的罐子一类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真不可思议。

可能是闲得慌的有钱人的业余爱好吧,我一边想象一边盯着他。有一天那个小丑向我搭起了话。

一场表演结束后,驻足观看的路人散去,收拾好行李、准备就此回去的小丑,突然改变方向来到了我的面前。

“小哥,怎么总在这儿啊。很闲吗?”

被他沙哑的声音突然问道,我动摇地点了点头。

“呵,还年轻呢,就这么自在。没啥事儿的话待会儿一起去喝一杯不?我请客。”

虽然是很可疑的邀请,闲得无聊的我倒没有理由拒绝,对他也有几分兴趣。我点头回答,他抿嘴一笑,脸颊扬了起来:“等着。”

洗掉妆,换下衣服,出现的是名随处可见的寒酸男人。他处于壮年临近初老的年纪,假发脱掉的头上荒凉了许多。颓然的神采下,唯独双眼炯炯有神,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氛。

那天他带我去的是一家他常去的大众居酒屋,柜台里放着一口大锅,腾着炖杂碎的热气。我们坐在了店主眼前的座位,几句寒暄过后便开始饮酒,他似乎喜欢却又不怎么能喝,第一杯下肚,眼角就开始泛红。

“诶,是个学生啊。挺有身份嘛。每天大中午的在公园发呆,这可不好。”

酒劲上头,他变得很兴奋,嚼起了舌头。

“这么做可就离无业游民不远喽。上的还是个好学校,咋就干了这种傻事呢?年轻人胸无大志,不就跟废物一样嘛。”

被上了岁数的人醉醺醺地缠上说教,世间或许很常见,但我从没有遭遇的经验,应付起来很头疼。

“公原先生,别缠着人家年轻人了。”

看我一直闭着嘴,柜台对面秃了顶的老板帮了句腔。

“白痴!我可没缠着。他每天白天在公园都一脸无聊,惹人不爽,我实在担心得受不了。”

他立马以怪异的语气顶了回来。

“谁都会有难言之隐嘛。小哥,对不住了啊,公原先生本质上其实是个亲切的人。”

“不,我倒没什么……”

听了我支支吾吾的话,被称作公原的他洋洋得意地高声笑道:

“看吧,他自己都没当回事。老板你就少说闲话好好干活吧。劳动可是神圣的。喂,小哥你杯子空啦。还喝点不?老板,再给这小哥来杯一样的!”

于是乎照他说的,我又喝了一杯。

随后我也提了些关于他身世的问题。为什么要那样在公园表演呢?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他含含糊糊地开些玩笑来搪塞,不肯好好回答,即便如此我还是打探到了,他看来并非出于兴趣,而是在做本职工作。在公园的都是练习,平常则是在能拿报酬的地方表演。与我推测的有钱人来打发时间截然不同。

“不管哑剧还是气球艺术,本质上都是街头表演。要是不那样在路人面前演,就会忘了初心。”

世上还真有这种生活方式啊,我不禁感慨,他大声地笑了。

“哈哈哈!什么生活方式,狗屁!光是想要活下去都失败累累。年轻点倒还好,上了这个年纪就凄惨喽。情况每天都在恶化。真是倒霉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法辞职。天呐,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似乎是有暴露自己缺陷的癖好,他的语气越发高亢。

“哎,我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比起这些,小哥你大学学的什么啊?不学哲学吗?我们那会儿存在主义、马克思什么的,流行的不得了,现在都流行些什么?好吧,那你快吃这刺身。咋样?好吃不?哈哈哈,不好吃是吧。”

他咧开嘴,亮着熏黄的虎牙笑了起来。酒精令我头晕眼花,竟觉得这个人的笑脸和大猩猩的如出一辙。在那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事情,我似乎也想了许多,但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便是我与师傅的相识。

从那一天起,我与这个年老的小丑有了往来,开始学起他在公园演的哑剧和气球艺术。

我也数次前往过师傅家。他和我住的没多大区别,都在人生尽头般的公寓里独居。房间简朴,东西很少,而且没有冷气,夏天就他只穿内裤和汗衫度过,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格外显眼。大概是演哑剧意外地需要力气吧。然而,他相貌上却十分穷酸,这种不均衡令人反胃。

没有工作的日子,师傅大多在房间里喝酒、看电视。也就是说,几乎每天他都伴着酒生活。而且都是老头了还喜欢玩电视游戏,我在的时候还让我当过棒球游戏的对手。

师傅很讨厌谈自己的身世,虽然平时不提及半点详情,但酒精一下肚就管不住嘴了。他好像过去是个公司职员,在别处有或有过妻子儿女,我有这种感觉。

有时候也聊到了他学生时代。

“我是那种不问政治的人,在大家都激情澎湃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关心。虽然当时被称作是狂热的时代,我这样的学生也不少呢。我的话,每天就是到茶馆去,啥都不干,一天到晚发楞。你看,和你在公园里傻呵呵闲着不是一模一样嘛。”

所以他才会跟我搭话啊,我不禁想到。

虽说师傅总是讲脏话,以前也算个知识分子吧。和他打上交道后我很快就明白,他有着外表上看不出来的纤细感性。他总是嘴上耍流氓,说话讽刺而又粗鄙,这也都是种演技吧。

年轻时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上了年纪却在这种地方独自贫寒地生活,从结果看来人生并不幸福。说实在的,尽管我认为他活得很失败,他本人却呲牙咧嘴地笑着,开着无聊的玩笑。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态度。恐怕我的将来和他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吧,在此之前要先学来这玩世不恭的态度。我觉得自己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然而,好景不长。在临近夏季结束的一天,师傅死了。

我一如既往地登上台阶,敲了敲师傅的房门。从窗户可以看到室内的灯光,确实应该在家的,可再这么敲里面也没有一点动身的迹象。是不是喝了酒在睡觉呢?紧挨着门扔的有一个垃圾袋,里面滋生了大量的小苍蝇,死缠着我的脸和胳膊。

我可没有等师傅起床的闲情逸致,喊了一声“我进来了”,拉起了门把手。

师傅平常就不注意锁门,那天也一样,钥匙都没插的门“叽”地打开了。接着,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

师傅仰头倒在房间的中央。上半身是白色的运动服,下半身却什么都没穿,生殖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远处看去情况也不太对劲,我慌忙脱下鞋子,跨过了门框。

师傅满脸惊愕,瞪着眼睛,可以窥见半张的嘴里堵着银色的东西。小苍蝇在嘴唇周围飞着,种类和外面聚集的那些相同,在口腔中时进时出。肤色一片苍白。

虽说当场就已经察觉到了,慎重起见我摸了一下头的周围,果不其然,已经冰冷了。

师傅他,已经死了。我在心中低喃,正打算起身,袜子底下踩到了湿的东西。那是从师傅胯间渗出来的水洼,一股氨的恶心臭味。踩到了这么脏的东西,我差点放声尖叫。

一直搁在房间中央的小桌位置有些偏移。老师的脚下掉着条卷成一团的三角裤。由这个情况想象,师傅是在换内裤的时候,失去平衡,摔了一跤,然后后脑勺撞在近旁的桌角上了吧。倘真如此,这死法多么丢人啊。历经了数十年风雨的男人竟以这副惨样死去,说得过去吗?

在报警之前,至少把阴部给他遮上吧。我拾起内裤,捏着师傅的脚趾准备提起时,我忽然想起来了。

不,等等,这副不三不四的模样或许正是师傅所期望的。师傅平时总说,幽默是对荒谬人生的反抗运动。不论多大的艰辛、悲伤都能转化为笑容,这才是人类的生命力——我胡乱慷慨陈词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对比这番话与现在的情况,我发现了:明明是在悲惨的死亡现场,他为何还如此大胆地袒露阴部呢?景象的确变得滑稽而奇怪了。那副表情也是,呆呆的,怎么看都很傻,缺少了悲怆感。

这莫非是身为小丑的师傅倾注了最后的幽默上演的一出好戏吗?是流氓艺者用人生诠释的美学吗?倘真如此,作为弟子的我怎能把它糟蹋了呢?

我当场陷入了沉思。可情况摆在眼前,不能再从容下去了。我汗流浃背,犹豫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给只他穿上内裤。

师傅倒或许就此心满意足了,可对我而言,拜了这副模样死去的人为师,实在是羞耻过头了。就算这集了师傅的艺术之大成,给别人添了麻烦还如何称得上艺术呢?在此就当是给可爱的弟子赏个面子,阴部必须得遮住。就算是我,也希望至少最后能体面一点。

“对不住了”,我心里道了歉,开始行动。我先抓起他被尿弄脏了的脚,穿过三角裤洞,提到了屁股附近,但这时碰上了麻烦的情况。不管怎么塞,师傅的家伙都太过雄伟,总是从三角裤里伸出来。就这样半露着那玩意放着不管的话,结果上来说,样子比全露着还有趣。

可以的话我也不愿这么做,但还是不得不把它捏起来。兜里翻找了一遍,没有凑巧能用的。没办法了。我鼓起勇气,指尖刚碰到那条黑蛇时,背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这时本该放手的,但惊弓之下我浑身僵硬,只把头转了回去。面前站着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女性,脸上满是惊愕。

映入她双眼的,是蹲在老人遗体旁,捏着他宝贝的我的身姿。

女子“咿!”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缩成了一团。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要是大叫出来的话我可受不了。

“给警察打电话。公原先生他,已经死了。”

我先发制人地快速说道。

“诶、死了……”

她一下子僵住了。

“快点!”

显而易见对方处在的混乱中,但仍拿出手机,按我所说打了电话。

报完警后,她进入了房间。神色呆滞地低头看着师傅的遗体。

在打电话的期间我做完了这边的事,在房间的一角脱着脏袜子迎她进来。

“别靠近那边,那儿沾了尿。”

女子便朝向我,说道:

“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我点头回答。

“天呐……”

她就此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呢,一个人来到这种房间。年龄可能和我一样,看上去还比我小点。我以为是师傅常去的店里的陪酒女之流,但头发和服装都很简朴,容貌也很素净。看气质不是学生就是事务员一类的。

我有许多想问她的事,但她一直沉溺在茫然自失之中,我便默默坐了在草席上。

警察很快就来了。看过现场,在公寓前简单地听取了情况。我先解释了自己是学生,最近在死者这里学习街头表演,接着讲述了今天来到房间后的经过。因为不想引起奇怪的误会,我隐瞒了给他穿内裤的事。

女子也在别的警官那里接受问询,我听到她说自己是逝者的女儿。啊,这就是师傅的女儿吗。只能模糊知道其存在的人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产生了奇妙的感慨。但碰上了师傅不愿谈及的人物,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尸体搬走后,我们姑且解放了。她似乎还没整理好情绪,在外面仰望着公寓。

已经到了黄昏,知了吵闹地鸣叫着。我一分钟都不愿多等,想尽早回家,但把这副状态的年轻女子就这么放之不顾,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试着向她打招呼。好像没有察觉我的接近,她吓得肩膀一哆嗦,回过头来。

之后,和对警察说过的一样,我把自己是学生,以及跟着逝者学街头表演、工作上给他帮忙的事情逐个说明了。今天也一样,本想让他看看自己练习的成果才来的,结果却遇上了那个场面。

于是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像是安心、又像是悲伤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副容颜,我想起了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

“所以说,当时我看到师傅下半身什么都没穿,就打算给他穿上内裤。结果这时候你来了。所以说那个,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作为弟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原、原来如此。”

她好像回忆起了那副场面,垂下了头,脸颊有些泛红。

“那就这样吧,再见。”

我动身准备就此回家,可走了没几步,回头就看到她掩面而泣。和我说话的期间一直都在忍耐,但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附近的治安可称不上好,不能把年轻女子扔在这儿独自哭泣。

我立马折返,迷茫了半天不该如何是好后,最终掏出了兜里的气球。那是用来做花式的红气球,我将它吹鼓,吱吱地拧着,她诧异地抬起了头。我做了个之前本想给师傅展示的小熊,送给了她。

女子一脸呆呆的表情。在帮师傅工作时,对那些被小丑怪异的形象吓哭的小孩,师傅就像这样送一个气球给他。之后大多数便不哭了,可果然大人和小孩没法同等对待。

要是能说些中听的话就好了,然而我没有这般伎俩。当初要是跟师傅学了点花言巧语该多好啊。我无言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刚开始后悔应该少管闲事老老实实回家的时候,一直盯着气球的女子开口了。

“这是……爸爸教的?”

我点了点头。结果,她面庞开始哆哆嗦嗦地颤抖,又一次哭了出来。这回几乎能称得上是嚎啕,我本打算帮她,却害她哭得比之前更凶,越发没法抽身离开了。

路过的人们向我们投来了怀疑的视线。每一束都使我的心情更加糟糕,对此丝毫没有自觉的她依然在哭个不停。

都有人为自己的死伤心到这种地步了,那我不为师傅难过也没问题吧。真是谢天谢地,我暗自感谢着女子。倘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的悲伤方式太过寒碜,没有信心独自支撑故人的死。

不久,哭声停下来后,她无数次“非常抱歉”地鞠躬赔礼。于是我“彼此彼此”地回答道,相互留下了联络方式。

她叫做公原幸,记下之后,我的电话簿中便列着这对父女的名字。

我熄灭了火,把打火机放回兜中。接着去了趟便利店,买了四袋碎冰。

走出便利店,朦胧的天空中浮现着阴云笼罩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这一带大气污染很严重,若非天气格外好,就没法看见星星,能见到的也只有最明亮的那几颗,真遗憾。

不光看不见星星。无数电线纵横交错在东京的天上,每当我抬起头,总会觉得自己在巨大的茧里呼吸。

以前和幸聊的时候,她似乎说是像在蜘蛛的巢底下来着?还说自己想象有一只大蜘蛛藏在某个地方,时不时地抓人来吃。少空想点这些惊悚电影一样的东西,对精神健康不好,我皱着眉头告诉她。

街灯稀疏,道路昏暗。我听见某个巷子里野猫的撕斗声。不知是谁家的厨房飘来了那不勒斯风意粉的香气。被这香味勾引过去的,是附近常见的那个流浪汉吧。

因为碰面太过频繁,我有些在意起他。两个多月前来到这附近的他,似乎已经在别的地方积累了经验,头发和胡子都放着不剪,打从一开始就是个老练的流浪汉。

这么冷的晚上还在外面徘徊吗?我看向他,对上了视线,他不爽地转弯走了。

看到他这幅模样,我再次确信了有墙和天花板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只要有房子住就算幸福,师傅也常这么说。

过不了多久自己一样得去讨饭了,横尸街头可是我的梦想,师傅如此笑着自嘲过,可最终却死在了草席上,他本人会怎么想呢?

师傅恐怕是想在远离家庭的地方,当着无处扎根的人过活吧,人生还真是讽刺。师傅死的那天,仿佛交接一般,我与他的女儿幸相遇了。后来,葬礼期间也见到了他的妻子。到头来,他的后事只得交给血亲处理。

作为年过六十的师傅的妻子,她很年轻,可能还没到五十吧。至今仍然十分美丽,然而却坐着轮椅。似乎是腿脚不方便,没办法走路。看见她时,师傅和家里保持距离,而又不肯说出详情的理由,我多多少少想象得出来了。

夫人和女儿幸两人,居住在千叶的小区中。葬礼的第二天,我被邀请到了那里。师傅死前我与他走得最近,加之还是遗体的第一发现者,葬礼的嘈杂上多有不周,想要重新向我道谢,她是这么提议的。

我进到家中,幸去了厨房泡麦茶,我挤着很小的桌子和夫人面对而坐。门牌上写的是公原真佐子,肯定是她的名字吧。

夫人虽然美丽,表情却很阴沉。葬礼刚结束不久,脸色差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不知是因为装束打扮,还是言谈举止的神态,无论如何,我都想象不出她开朗的样貌。说的话也句句像在抱怨,一对一的面谈令我难以忍受。屋里的装潢也一样,令我不想再呆下去。

风扇喀拉喀拉地摆着头。鸭居、隔扇、墙纸,还有家具,无不是老旧的。盖在搁板上的罩子似乎是为了活跃气氛,用了涂得黄粉相间的花哨布料,却反倒倍显穷酸。屋里找不到娱乐或展现生活宽裕的东西,充其量只有电视而已。唯独它崭新得奇怪,仿佛是在显示生活中看电视占的比重,越发令人压抑。这是间不存在梦想或希望的屋子。

很快幸就端来加了冰的麦茶,我啜了一口。夫人没有拿起杯子,而是默默地低头盯着。幸坐在了她身旁,微笑着。我想起来了,葬礼的期间她也是这样,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这次的事,丈夫给您添麻烦了。”

她低声说道。

“哪里,也请您节哀顺变。”

我答道,简单地说罢客套话,双方又陷入了沉默。

特地把我叫来对方肯定是有话要说,但似乎并不是想谈些具体的事情。不,说不定打了刚刚的招呼就已经完事了。至少除此之外,夫人没有还要说些什么的迹象。

“盐津先生说,爸爸给他教了气球艺术和哑剧之类的呢。”

幸为了缓和气氛这么说道,我便讲了自己与师傅之间的故事。作为最后和他亲近的人,我将这视为一份义务,在来之前大致地想过该说些什么。

“是吗,那人隐瞒了我和女儿的事是吧。”

虽然也讲了别的,夫人唯独对这部分起了反应。

“哎呀,也没有特意去隐瞒家里的事情,只要是和自己有关的他都避之不谈。”

我如此说道,可夫人的表情依旧阴沉。

“唉,果然,抛弃掉的家庭,怎么可能愿意跟别人提起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

“哪儿能说是抛弃啊!爸爸他说不定只是突然想一个人生活而已。”

幸苦笑着说道。

“他那么喜欢自由。真要是厌弃了,不就干脆失踪了吗?可公寓的地址也没保密,我也时常会去见他呢。”

“你跟他又是联系又是见面的,我可什么都没有。”

夫人干巴巴地低喃道,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嘛!而且爸爸也肯定有些尴尬。”

“尴尬?那就是说他果然想抛弃我们啊。幸,真对不起你,因为我身体这样,你爸才会离家出走。那人也一样,要是待在家里的话就不会这副样子死掉了。”

“真是的。”

幸烦恼地皱起眉,夫人依然低沉着不抬起头。

“真的很抱歉,让您见怪了。”

尽管我“没事没事”地回答,坏了心情却是事实。

后来夫人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天的事就这么结束了。在我回去时,虽然幸一次次地鞠躬道歉,可我反倒庆幸有了回去的契机。

一到外面,与房间中阴郁的气氛形成对比,晴朗的天气令我记忆深刻。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回归了遇见师傅之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干劲,仅仅偶尔做做家教的兼职。除此之外便无所事事。只不过比以前更加无精打采,连公园也不去了。

那天我一如既往在家发呆时,幸忽然打来了电话。

她说前几天的招待是母亲的安排,结果却弄得没表达成谢意还添了麻烦,想要由她自己再次好好道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用非得做到这个地步,我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没能拒绝。我想要再见她一面。阴沉的母亲旁,她那开朗的身影深深烙在了我眼中。

她说告诉她住所的话便愿意上门拜访。确实礼仪上来说这是基本的,可我担心招她来这个绝美的绿色公寓会害我原形毕露。最终请她到了最近的车站,接着去了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那天依然很热,她好像点了冰镇红茶。当时我喝的是什么来着?似乎为了省钱点了最便宜的,可能是混合咖啡吧。昨天无缘无故熬了夜,没怎么睡觉,意识有些模糊。

一开始,幸就把著名西点店的纸盒放在了桌上。她说这是谢礼,里面混装着曲奇和巧克力。

“葬礼的时候,听说你喜欢甜点才买的。”

幸似乎对这样的面谈有些紧张,笑容十分生硬。

不过随着对话继续,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自然了。之前和她母亲三个人见面时没能聊得投机,但两人独处时对话倒意外的轻松。而且,这样子面对面我便再度确认,她那纯洁的容貌和开朗的态度实在深得我心。

或许是幸太纯朴了吧,我常挂在嘴边的讽刺和婉转的说法她都字面上去理解,有时候话说不到一起。这令我感到相当有趣,每当发现她的误解,我都会大笑起来。

她说起了自己母亲的事。自从师傅死后,夫人的情绪一直不安定,包括当我的面哭出来这事在内,情况无从出手处理。

师傅活着的时候她总是在怨恨、讥讽,现在消沉到这种地步令幸也感到相当意外,又有些欣慰。

“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哪天还能重新一起生活呢。”

她寂寞地笑了。

夫人之所以坐在轮椅上,是约五年前脑溢血,产生了后遗症的缘故。腿不能动,左手也时常有怪怪的麻痹感。尽管如此,想当初刚病倒时连话都不能正常说,现在已经算回复不少了。

当初师傅从医院回来后,在她症状最严重的时期,离家出走了。

这确实很过分,我说道。夫人会怨恨他也情有可原。居然在妻子最痛苦的时候逃跑。尽管我能切身地理解师傅的感受,这也确实像他,可这是为人决不能越过的底线。

我说出了感想。

“但爸爸他也一直很在意。和我一见面最先就问妈妈的状况。所以我觉得不是妈妈所说的抛弃。一般来说抛弃是会断绝联系的嘛。”

幸如此袒护起师傅。

我觉得不论哪样,归根结底是相同的,无疑都是怕麻烦才拉开了距离。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但师傅是个人渣,只顾着自己,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啊、我没有贬低的意思。”

那能是什么意思?——要是被这么追问的话我就无言以对了,善良的幸没有坏心眼地追究下去,而是陷入了沉思。

尽管如此,她似乎一直没有认同我的话,在那之后,时常我问都没问,她就一个劲强调父亲和她们母女关系其实非常要好。

最终那天我们忘乎所以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回过神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察觉到时间,幸很慌张,说自己得赶紧回家准备晚饭,我们便立即离开了店里。

送她去车站的途中,我说:“我也想尝尝你亲手做的料理啊。”“如果你想吃,我乐意效劳。”她回答。“那你要是愿意,我得报答点什么,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吗?”“到时候如果能再做些气球,我会很开心。”

在自动检票机前告别时,她好几次回过头来招手。之后我便向自己的公寓返回。背后沐浴着夕阳赤红的光彩,我想道,以后自己会和她渐渐亲密起来吧。

那时的约定在第二周兑现了,我招待幸来到了自己阴暗的房间。

当时天气仍然温暖,外边的阴沟被烘热,熏得连屋里都有些臭。她来的前一天我就在屋里放了除臭剂,见面前还喷了足量的香水,不知道能不能彻底遮住。她是那种就算臭也会默不作声的人,不论怎样都会保持平静吧。

幸说一个人生活饮食肯定会不均衡,就以蔬菜为主做了饭,作为回报,我展露了一下拙劣的气球技艺。一说起它的做法和当时跟着师父学艺的事,泪水就开始在幸的眼里打转。之后我们一起看电视,在夜深之前送她到了车站。

以此为契机,她开始频繁地造访我的公寓。每周一到两次,她一问我能不能工作结束后到车站来,我就蹬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前去迎接。每当幸做好了饭、我称赞味道很棒,她便羞得面红耳赤。

有时候我们也去看看电影,在外面吃吃饭。这种寻常的约会令我很难为情,但想到这姑且算种经验也就忍耐了下来。

不管是什么日子,幸都会在夜深之前回去。我也有想要挽留她的时候,但明白家里有身体不便的母亲在等着她,便无话可说了。她要工作,要做家务,还得照顾母亲。光是在繁忙中挤出时间过来就令我十分愧疚。另一方面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乐趣,让她忙成这样也要来见我这种家伙呢?我没有像世间的暖男一样对她关爱有加,反而自甘堕落,她做完了饭,我却连碗筷都不收拾。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过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啊,我一而再地感受到了这点。

就这样,晚秋迎来,街上刮起了冷风。那天幸也照常在工作结束后造访我的公寓,为我做了咖喱。

我大加赞赏了一番。“这么普通的味道谁家都做得出来啦”,她如往常一样,腼腆地笑了起来。

“是吗?普通的家里都吃着这么香的饭菜啊。头一次知道。”

我对此很执拗。

“你又说些这话。”她苦笑道。

“不,我是说真的。我母亲从来没做过咖喱,食堂的也很难吃。所以我从小就特别讨厌咖喱这种东西,一直没再吃过。时隔良久今天再次尝到实在令我茅塞顿开,印象天翻地覆。太感谢了,托你的福我对咖喱刮目相看了。”

“太夸张啦。”

嘴上这么说,幸还是很开心的。我很喜欢欣赏这幅表情,因此总是为她备好了浮夸的赞美。

自从幸来到这里,器皿和厨具虽然多了,水槽比起以前反倒更加整洁。对着在那里清洗餐具的幸的背影,我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说你在东京中心区工作,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尽管嘴上这么问,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底了。能让没有任何特殊资格的十九岁女性来做,报酬还能供养起身体不便且经常要去医院的母亲生活,何况工作时间还短,也不用加班,更有充足的时间做家务和看护,这样的职业可没多少。

即便如此我还故意这么问,一方面是想要确认清楚,另一方面,我对幸会有怎样的反应也兴趣十足。

幸不免一时踌躇了。然后露出出坚决的表情,毫无保留地跟我坦露了事实。

她用僵硬却坚定的语调,告诉我自己的工作是和男性打交道。我向她确认是不是性工作,她回答“是的”,垂下了头。

啊,原来如此,果然没错,我就知道是这样。每次刚工作结束她身上却有一股香味,那应该是沐浴露一类的味道吧。而且,或许她自己没注意到,做饭买食材,还有约会之类的时候,明明相当奢侈,她却毫不在意。在外面吃饭时连我那份的钱也付了呢。所以尽管看上去朴素,我猜她收入还是不低的。要真是想隐瞒的话,防备也太松懈了。以前在剧团的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自己在偷偷当应召女郎。这世道,富有经验的优秀成年人丢了工作就一个接一个地选择自杀,年轻女孩要想赚大钱,唯有出入那类场所,对此我很清楚,也没多在意。毕竟已经猜到了嘛。

说罢我等待她的反应,她却默默无言。不找借口这点,确实符合她的性格。

而我也不打算对这事追究到底。

“无论如何,跟我坦白了就好。注意身体啊,别染上什么病了。”

听到我的话,她默默点了点头。

于是我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回到平常的气氛,却并不顺利。幸彻底变得胆怯,畏畏缩缩。我再怎么逗乐她也露不出笑容。不,也可能是笑话太无聊了吧。总而言之,她相当消沉,就这么回去的话,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家了吧,我有这样的预感。我解释道自己没有别的意图,不如说是为了建立更好的关系才这么问的,可她只郁郁地一笑。

没办法了,我改变了策略。

“作为坦白的回礼,我也来讲讲吧。”

于是,我说起了不怎么对他人提及的往事。

那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话题,比如儿时在看护所里呆过。双亲在我懂事前就离了婚,年轻的母亲一找到情人就把我寄养起来。虽然分手之后会把我领走,可等到交了新对象,我大多都会被那个男的殴打一顿再丢回看护所去。

现在母亲已经与可靠的人再婚,同那时相比,优秀得简直像变了个人,再翻旧账其实很不光明,然而由于这样的过去,我对名为家庭的东西不是很了解。尽管现在踏实的父亲营造的家庭干净而温暖,可那终究是别人的家。

不过,自从最近和幸交好、有了两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开始,我常常会想,也许这就是家庭吧。有你在身边,心情莫名好得出奇。我们就像是同样的水质中养大的孑孓。虽然在师傅死后才这么说,对我而言他也如同亲人一般,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地方吧。

这种感觉真的罕见而珍贵,相比之下你的遭遇实在平淡无奇。何况刚认识不久我就已经猜到了工作的底细,在此之上才亲昵起来的,所以事到如今就别在意这些了。我也后悔不该问些没有意义的事,要是为此不理我的话,我也很难过。

话说完,她似乎没能一下子接受,呆住了。

是不是再补充点更好啊?可是该说些什么呢?

打从一开始,讲出这番话本身就是个错误吧。为什么要说呢?我分明不喜欢给别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因为说出来了无论如何都会博得同情,而我其实也希望被人同情和特殊关照。每当想到自己的这种秉性,我就会感到讨厌、恶心。无论怎么克制,无意识间它也会流露出来,糟糕透了。明知可疑却仍然接受大前学长的邀请,以及跟随师傅学艺,自己之所以会围着表演活动打转,也是这性格在作祟吧。

为什么我明明是个人渣,却想和普通人一样受到同情呢?不如说正因为是人渣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我也不愿被别人看穿自己是个渣滓而蒙羞。

尽管平时都很谨慎,最终还是吐露了出来,显而易见,我是想用不幸博取她的同情心。

“看护所的咖喱难吃极了。所以,刚刚夸你做的好吃并没有说谎。”

“……你喜欢你妈妈吗?”

幸泪汪汪地问道。

“喜欢啊。可一想起我被打的时候,她从来都在独自哭泣,一次也没有来救过我,我就很心寒。”

听到我的话,幸哭了出来。

看到她哭泣,就连我也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产生了罪恶感。这真是最卑劣的做法。没有正面进攻就不算光明正大。至今我都对那时的行为感到后悔。

然而这却相当奏效。那天幸虽然没有住下来,却在我的房间留到了深夜。并且在黑暗中,我们初次了解了彼此。

自那天起,我们的交往方式变了。到进屋吃饭为止还是相同的,随后便多了性交。不只是饭后,我一有空便脱下她的衣服、索求她的身体。凌驾不了她至今以来做的次数就无法成为她的第一人,现在想来很蠢,当时却真心如此相信。也许我是有意识地想要对抗她在工作上的行为,抑或只是单纯渴望做爱而已。对以此谋生的幸来说肯定很不好受,但她一次都没有抗拒过,无论何时都坚强地接受着我,不曾表露出半点反感。虽然很高兴,但想到她或许仅仅是无法拒绝比自己更加凄惨的我,心情便有些复杂。

到了了十二月份,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已经彻底入了冬,幸工作休息,两人便在我的房间里吃了火锅,一边看电影、听音乐,一边聊些无趣的事情,悠闲地度过。

平常大多是我抛出话题,幸客气地回答,但那天她却说个不停,反而成我在帮腔了。大概是小酒下肚,兴致上头了吧。她双颊粉红,一直在微笑着。

“快瞧这根萝卜。嘿嘿,两段连在一起,没切好吧。”

“你知道阔趾虎吗?是生活在沙漠的一种蜥蜴,手脚的指间有一层蹼,靠它就能不陷进沙子里。水里和沙漠中的生物都有蹼,真不可思议呢。”

“这样的公寓真是好啊。总感觉像《神奈川》里的世界一样,蛮适合同居的。我也想哪天能住上这种地方。”

我一味地敷衍了事,她却依然兴高采烈地继续说着。

幸很期待圣诞节,又是要请我吃饭、又是要给我挑个上好的礼物之类的,明明我没有指望什么,她却气势十足地宣告着。她无数次地嘱咐我要好好期待。和爱人一起度过圣诞是自己的梦想,她笑着说道。

尽管喝了酒,再怎么说她也开心得过头了吧。我很奇怪,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了?最后,她宣布了一件大事。

“我把现在的工作辞了。”

此前一直在聊水族馆里的海豚,突然间她直盯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诶,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很不愿意我继续干这行吧。”

她自信满满地笑着。

“那倒是……”

我虽然坦率地表示了高兴,但很快又恢复一本正经。

“可这不要紧吗?普通的工作能负担起你母亲的生活吗?”

“拼命工作,各种地方节省点的话,应该没问题。至今以来,自己肯定也有随波逐流而贪图享乐的时候。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人不老实吃苦的话会堕落的。不是吗?”

这想法很对,但我却过着与其背道而驰的生活,没法坦率地点头赞同。即便如此幸也笑眯眯地毫不在意,真拿她没辙。

实际上我也很欣慰。却不想表露出高兴,硬是板着脸。结果不经意间就喝高了。

“你不会再去找别的男人了吗?”

我酩酊大醉后,一不留神说出了这样的话,“嗯!”幸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那这次圣诞节,会住在这里吧?”

话一出口我立马后悔了,然而幸羞答答地犹豫了一阵后,果不其然“嗯”地点了头。

那天她比平时回去的晚了一些。我回到了一个人的房间,残留着醉意的脑海中,下定了从今往后要踏踏实实生活的决心。

之所以会看上我这种人,也是她天生不幸的缘故吧。所谓不幸的人,大多是自发地牵连进麻烦,所以她才会喜欢上我。照理来说,这种时候我就该不负期待地当个暴君,让她受更多的苦。

然而,这回我要打破这条规矩。

不能再混下去了。我得想办法修够学分,从大学毕业,拿到学历这块敲门砖,进到一流企业,不行的话就去其他正规企业,重新做一个老实人。

于是乎,前啃老大学生与前服务小姐,手牵着手,向平凡的幸福前进。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当励志剧的主人公,但事已至此,不是能不能当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当。身为男人,在这时刻我必须去打破自己命运。

定决心下的第二天,我便做起了复归学校的准备。联系上朋友,让他帮忙复印了还来得及拿到学分的科目的笔记。跑去书店买来了教科书。即便只剩下一年,我还是想要毕业。也考虑过现在就退学就业,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先拿到大学毕业的称号更有利一点。

“迄今为止,我一直觉得上学和找工作没有意义,但一想到这是为了你和你的母亲,一下子就显得光荣了!我真心爱着你,所以今后再怎么辛苦也会努力。我绝对会坚持到底,要对今后的我刮目相看!”

夜里我独自奇怪地兴奋了起来,把这番话写成邮件发送了出去。结果收到了“不要勉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之类,令我空欢喜一场的回复。自己的遭遇令她萌生了过剩的献身精神,我很难过。不要再这么说了,努力才是我现在想做的——虽然我这么想,但没有传达给她。

光嘴上讲没用,男人就该拿行动说话。或许她没有真正把我的话当回事,才会这么说。倘若如此,只要拿出成果,她就肯相信了吧。

正当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始投身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时,幸突然失去了联系。难不成到了这步田地还被甩了吗?我动摇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但事实并非如此,幸只是死了而已。

回到了房间,白色的冷冻库依然响着嗡嗡的运作声迎接我。

打开盖子,幸躺在里面。“你没事啊”,我长叹了一口气。

从黑暗的地方看去,幸像是睡着了一般。然而,我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已经冻得结实了。心里有些凄凉,但已经硬成这样就不会腐烂了吧。以没有损坏遗体的方式死去,或许值得庆幸。

幸的死因是脑溢血,和导致她母亲残疾的类型相同。她在家中突然倒下,母亲立即叫了救护车,但意识却没能再恢复过来。

送到医院后,她靠机器维持了三天左右的生命,最终还是被判定为死亡。送到我家的讣告上是这么写的。

除了这封信以外没有特别的联系,兴许她母亲不知道我和幸的关系。幸生前说过,母亲从不介入她的交友关系。我想大概是她母亲察觉了幸的工作内容,才对她的异性关系想问又问不出口吧。

收到讣告后,我虚脱地瘫倒在了床上。接着想到了这个无谓的计划。倘若她母亲真的不知道我俩的关系,以为我只是师傅的弟子的话,不就有可能把幸带走也没法确定犯人是谁吗?不,这种事调查一下很快就能摸清,我一时冷静了下来,然而这念头出现过一次便无法彻底打消。就算被捕了也挺好。就这么一直无所作为,我能忍耐得了吗?葬礼开始前,我夜不能寐地思索着,最终,决定闯入葬礼会场。

我很清楚自己轻率地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可实际却没有半分后悔。对于被捕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即便如此,也要比决定去偷之前那空虚的心情平静得多。是因为心中的某处已经麻木了吗?倘若真是这样,只要这么永远麻木下去,我就能幸福一辈子吧。

幸的身体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像这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凝视着,我有种她马上就能苏醒的错觉。也许尸体在一点点腐化,但如果足够缓慢的话,我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吧。我抚摸起她的头发,已经冻得冰冷了。

只要接下来我不被逮捕,就能像幸所期盼的那样,可以一起度过圣诞节了。我明白这种形式和原本的愿望大相庭径,对我来说一样很难过,所以希望幸也能忍一忍。人生中没有愿望能百分百实现。很遗憾,我也想要再多尽一份力,但已经到极限了。

看得太久,温度上升,会让好不容易冻起来的尸体融化掉。

我打开刚买来的碎冰袋,均匀地铺在幸的身体周围,关上了盖子。

之后我不得不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

我单手拿着遥控器,搜索着有没有频道和在芙美子的手机上看到的一样,在报道我的案件,恰巧有政客遭到逮捕,每个台都在不停播报这条消息。我的案件一点也没被理会,无视到了令我怀疑手机上看到的视频是记错了的地步。也许只是我看漏了,仍然有频道在报导,即便如此,只有这么点程度就说明没受到认真对待吧。

真是完美的落网时机啊。没想到我这辈子会有这么感激政客犯罪的时候。

晚间新闻就此告一段落,后面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浴缸里接好热水,我悠哉地泡了个澡,然后看着意大利足球赛,吃了碗方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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