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在走楼梯的时候遇到几天没来学校的三神老师。这是一周开始的星期一,六月八日。位置是在C馆东梯二楼半的楼梯间,当时我要上楼而三神老师正要下楼,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啊,早安。」我赶忙用生硬的声音打了声招呼。三神老师停下脚步看向我这边,一副好像看到什么怪物的模样,随即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不自然地瞪着空中。
「早,呃,真早啊!预备铃都还没有响……嗯,那个……」
她连回句早安都没有。虽然觉得怪怪的,但当下又不能质问为什么。真是教人不舒服,怎么说呢?气氛怪尴尬的。
最后,三神老师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就这么擦身而过。才刚闪过身钟声就响了。
一定有问题。为什么老师会在这个时间下楼来呢?早自修才刚要开始,为什么她会往教室的反方向去呢?三楼的走廊上还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但他们全是别班同学,看不到一个三班同学的身影。
今天鸣不知怎样了?她会出现在学校里吗?不过……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开教室后面的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这与上周四接受夜见山警方侦讯完后回到教室时的惊讶恰好相反。
当时令我讶异的是第六节课才到一半,本该坐满学生的教室却空无一人。这次正好相反……明明早上第一次预备铃才刚响,教室里却几乎全员到齐,大家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啊……」
有几个同学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我,但随即又毫无反应地转过头去。
久保寺先生站在讲台旁边,讲台上站着两个学生——风见智彦和新任的女班长赤泽泉美。
回复宁静的教室感觉有种异样的氛围,我带着满腔疑惑慢慢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那,就这么决定了。有什么……不,没事了。」
讲台上的风见说道,声音听起来恐惧不安。一旁的赤泽略略歪着身体,双手交叠胸前,用比较老派的方式来形容的话,就像个大姐头。
「今天早上讨论什么?」我用手指戳了戳前座同学的背小声问道,但那个叫和久井的男同学却不回头也不回话。
总而言之,这就是刚才三神老师下楼去的原因吧?——这是我唯一的解释。她是这个班级的副导,也全程参与会议到刚刚才离开,然后……
我偷瞄一下四周。鸣果然不在场。除了她的位置外还有两个座位是空的,是樱木由佳里与上周突然去世的高林郁夫。风见和赤泽走下讲台,回到座位。接着换久保寺老师走到讲台中央。
「虽然只有相处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但大家还是祝同班的高林同学一路好走吧。」久保寺老师一脸严肃,但声调却好像是在念课文似的。「今天上午十点举办告别式,由风见同学和赤泽同学代表本班参加。我也会去。万一这段时间有什么事,就找三神老师商量。好吗?」
教室依旧寂静无声。训话训到一半,久保寺老师斜眼望向天花板,然后视线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虽然不幸的事接二连三,但大家不能气馁。要坚持下去,齐心合力渡过难关。好吗?」
坚持下去渡过难关?齐心合力?唔……不知道有什么特殊含意。
「那么……希望大家好好遵守班上的决定,虽然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但她刚刚也说了『会尽量配合』。所以……好吗?」
说完第三次的「好吗」之后,久保寺老师才把视线移下来。我想全班同学除了我之外,每个人大概都和老师一样表情严肃,频频点头。
哎呀,我果然不是很懂话里的意思。不过看样子现在绝对不是举手大喊「我有问题!」的时候……
之后一直到走出教室的这段时间,久保寺老师都不曾看我一眼。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
2
第一节是社会课,一下课我就立刻起身叫唤望月优矢。
前天周六望月接到电话得知高林死讯后就脸色苍白地匆匆走了。当时他讲的话我一直挂在心上。然而……
很明显地,他的反应一定有什么缘由。
明明听到我在叫他,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先是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然后就像逃走似的快步走出教室。我不想赶上前去追他,所以就随他去了。
什么嘛,那家伙。
这时我还只是这么以为:大概不想让人知道周六偷偷来家里找我的事吧?
可是事情还没完。之后到了午休时间,我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都感觉到了。
不只有望月这样。就拿前座的和久井来说好了。第二节课开始前我又戳了戳他的背,「喂!喂!」这样试着叫他,但他依旧头也不回。
什么嘛,又这样……我噘起了嘴。
和久井好像患有气喘的样子,上课时他偶尔会使用携带型的药剂吸入器。同样是为呼吸道疾病所苦的病友,我对他一直抱有同病相怜的亲切感……什么嘛,他的态度竟然这样冷冰冰的。
我为此感到有点生气,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而已。换言之——
班上没有人和我说话。就算我先开口,大家要不就像和久井那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要不就和望月一样静静离开现场。风见、敕使河原,还有几个一直到上周都还聊得来的同学都一样……
午休时间,我试着拨打敕使河原的手机,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请稍候再拨……」的语音回覆。我总共拨打了三次,三次都一样。找到望月又叫了他一次,他的反应也和第一节课时一样。这个也这样,那个也这样……这一天我没和班上的任何人说上一句话,不仅如此,我连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名字的机会也没有。除了自言自语外几乎没出过声,就算开口也没人搭理的状态一直持续着。
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回想。
回想从五月初成为三年三班的一份子开始,见崎鸣散发出的违和感:也就是一个又一个,或者也可以看做是一体的「谜团」。还有这个月以来,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某件事。思考它的背景,还有它所反应出的「现实」状况……
3
问题的症结显然是见崎鸣的存在与否。
存在?或是不存在?
她到底存不存在这个班级、这个世界?
刚转学来这里不久,我就察觉到了几个疑点。如果真要算的话,还真是多得数不清。
班上只有她一个人和谁都没有交集——她也不想和人有交集的样子。不光是她单方面如此。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没见过班上有谁接近她,和她说话,或是叫她名字之类的情景。
这段时间,只要我一和她接触、交谈,大家的反应就……
比如说,第一天在〇号馆前的长椅上我看到鸣、跑去和她说话时,风见和敕使河原的反应就怪怪的。同一天,在体育课和樱木由佳里聊天,我提到鸣的名字时,樱木的反应也……隔天在第二图书室发现鸣,一脚踏进图书室的当下,敕使河原和望月……还有其他时候都是如此。
最后敕使河原还不放心地打电话给我忠告。
——别去理会不存在的东西,那会惹祸上身。
之后水野小姐从她弟弟猛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也是。
——说他们班「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学生」。他说这话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女孩,真的存在吗?
和鸣没有接触、不想和她接触的,不光只是学生而已。在三年三班的老师身上,或多或少也看到类似的情形。
在这个班里,没有一位老师会在开始上课时点名。所以他们不曾叫过「见崎鸣」这个名字。在课堂上也是如此,直到今天我还从未看过有哪个老师点名要鸣起来念课文或解答问题的。
上体育课不在一旁见习,一人跑到顶楼也不会挨骂。迟到、跷课、考试考到一半就交卷、几天没来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全都不以为意。
第一次在医院遇到她的情形——大概也对我产生了影响吧,所以不管我再怎么觉得不可能,心里偶尔还是会怀疑「见崎鸣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我不存在。
就连她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说大家都看不到我,只有你、只有你榊原同学看得到我……会怎样?
在「夜见的黄昏是……」的地下室里,我也曾亲眼目睹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怪事……
莫非见崎鸣真的不存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莫非她就像幽灵一样没有形体,只有我才看得见她?才听得见她?
教室里只有她的课桌椅是非常老旧的样式,她别在胸前的名牌,底纸也是又绉又脏,这些都可以当作是她不存在的佐证……
只是……
就现实面来想,没错,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如果真的有的话,很多事、很多现象都要重新解释了……换句话说,这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肯定有。
见崎鸣她在,确实存在着。
只不过周遭却一起假装见崎鸣这个学生不存在。
这是我的解释。
我曾经怀疑这就是所谓的「霸凌」,一种被全班同学彻底漠视的霸凌。这件事我曾对水野小姐提起过,不过,看情形又不像。
也许是因为自己去年扯上「酒鬼蔷薇圣斗」事件,有过很不愉快的经验,才会让我对霸凌这种事异常敏感也不一定。这与「单纯的霸凌」完全不同。虽然说起来只是对某人视而不见,但教室的空气却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相反的,我觉得大家比较怕她。
啊,对喔。我也曾对水野小姐这么说过。
到底……
见崎鸣存在?还是不存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恨不得能采取什么行动。
每天我的心里都在拔河,摇摆不定,都快要被烦死了。不过——
今天我终于亲身体验找到了一个答案。虽说不是全部,但我已经掌握了问题的「核心」。
那就是大家对我的态度。他们大概也一直用同样的方式对待鸣吧?
我试着在第六节国语课上到一半时,突然起立走出教室。教室里瞬间出现若干嘈杂的声音,但久保寺老师并没有出声制止我的行为。啊……果然是这么回事呀。
我靠着走廊的窗户,仰望梅雨季节被云层笼罩的天空。虽然心里有点忧郁,但另一方面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关于「状况是什么」,我想我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接下来的大问题是「为什么?」
4
第六节课结束的同时,我默默回到教室。久保寺老师什么也没对我说,连看一眼都没有就离开了。当我要回座位拿书包时,不经意地和准备回家的望月四目交接。他像之前一样慌张地移开视线,不过在移开视线之前他的嘴唇略略动了一下。我读出他的唇语是在说:「对不起」。
——以后也许会有令榊原同学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我不由得想起周六和望月碰面时他说过的话。
——希望今后如果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能够……忍下来。
他正经八百地说道。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为了大家着想,拜托你了。
为了大家着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的答案。
回到座位后,我将课本和笔记收进书包里,然后检查了一下抽屉……
里面有个东西我不记得自己有放进去过。
那是两张对摺的A4纸。
取出纸张,打开一看,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接着我赶紧望了望四周,望月已经不在教室里面了。
这两张是三年三班的班级通讯录影本,一定是望月照上周六我的要求印给我的……
第一张纸的背面还有用绿色钢笔写的字。字迹相当潦草……不过,勉强还是读得出来。
对不起。
详细情形请去问见崎同学。
我又东张西望了一下,这次刻意压低声音,叹了声「唉」。
上面的的确确写了「见崎同学」四个字。班上第三者的口中说出了她的名字,等于是主动承认了「见崎鸣」的存在。啊,这好像还是头一遭呢!
鸣果然是存在的,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要是一不小心,眼泪好像就会流出来了,我拼命忍着……
我翻回纸张的正面,依序检视名册上学生的姓名,立刻看到了那个。
「见崎鸣」的姓名明明白白列在其中,只是旁边纪录她地址和电话的那一行被人用两条线杠掉了。这是?该怎么解释这样做的意义呢?
虽然有两条删除线,但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是可以清楚读出。
夜见山市御先町四之四
这就是见崎鸣住的地方。
不用说「御先町」这个名字了,就连「四之四」这个门牌号码我也有印象。应该没错吧?
「夜见的黄昏是空虚的蓝色眼睛」那间人偶艺廊正是鸣的家。
5
接电话的是名妇人,我猜应该是她的母亲。
「呃,请问见崎鸣同学在家吗?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榊原。」
「啊?」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异,或者说有些不安。
「榊原……同学?」
「榊原恒一。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啊,这里是见崎同学的家吧?」
「是没错。」
「鸣同学,呃,现在在家吗……」
「有什么事吗?」
「因为她今天没有来学校……那个,如果她在家的话,可否请她听电话?」
既然住址和电话都确定了,心里也就比较踏实了。我离开教室来到人烟较少的校园一角,立刻用手机拨打名册上的电话号码。
像是她母亲的妇人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哦」。
「麻烦您了!」我再次催促道。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好。那,请稍等一下。」
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重复听着电话那头时而破音的〈给爱丽丝〉(这曲子连我都知道),终于……
「喂?」耳边传来鸣的声音,我将手机重新拿好。
「啊,我是榊原。突然打电话给你,不好意思。」
隔了令人窒息的两到三秒后,「怎么了吗?」她冰冷冷地问说。
「我想见你。」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见个面,我有话问你。」
「问我?」
「嗯。」我立刻接着说。「你家是那里对吧?御先町的人偶艺廊……」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耶。」
「我是隐约猜到的……不过,刚才看了班级名册后就确定了。是望月影印给我的,而且他要我来问你。」
「哦?」她的反应与其说是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是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相对的,我就逊多了,沉不住气地提高音量:「高林郁夫死了,你知道吗?」
「啊?」这是很直接的反应,短促的惊呼声……她似乎不知道高林的事。
「上周六下午他突然心脏病发,他好像从以前心脏就不好的样子。」
「……喔。」鸣刻意拉回冰冷的语调。「六月的第二个人是病死的呀。」
六月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指的是水野小姐吗?
「然后,今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说下去。「我一到班上后就觉得怪怪的。怎么说呢?大家好像串通好了,完全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东西』对待。」
「对榊原同学?」
「嗯。从今天早上到校后就一直是这样……所以,难不成你也是被这样?」
沉默了片刻,不久之后……
「他们这么做了吗?」鸣似乎长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语气强硬地问。
「为什么……大家要这么做?」
我以为和方才的沉默一样,等一下就会有下文,但电话那头却再也没有回应。于是,我稍微缓和语气后说道:「总之,我要见你,跟你问个清楚。」
「…………」
「喂,现在不能见面吗?」
「…………」
「喂,见崎……」
「可以呀。」她勉为其难地回应道。
「你人在哪里?」
「我还在学校,现在正要放学回家。」
「那,要不要来我家?地点你应该知道吧?」
「啊,嗯。」
「那……这样,三十分钟后吧。在那个地下室见,可以吗?」
「好。我这就过去。」
「我会先和Amane婆婆说一声。我等你。」
「Amane」的汉字是「天根」,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一提到「婆婆」,我马上就联想到待在入口旁桌子后面招呼客人的那位老太太。
6
于是,我第三次造访了「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当当,声音不怎么清脆的门铃。白发老太太「欢迎光临」的招呼声。黄昏前的馆内好似黄昏般的幽暗……
「鸣在地下室哦。」一看见是我,老太太立刻说道。
「请进来。不用付钱了。」
一楼的展示馆内没有半个客人。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是呀。我两次造访这里时,老太太都这么对我说:没有其他客人。
然而,我两次下去地下室,都在那里遇到了鸣。
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有种被耍了的咸觉,还觉得有些诡异……因为这样,害我或多或少产生了「见崎鸣不存在」的想法……
其实答案再简单不过。
如果了解了,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如实告知当时的情况。
——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事实的确如她所言。
因为鸣不是「客人」,她是这栋设有艺廊的建筑——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蹑手蹑脚穿过人偶陈列的空间,走向后面的楼梯。一边下意识地替人偶们做着深呼吸。
今天播放的音乐不是弦乐曲,而是女性歌手空灵的歌声。和歌声同样走空灵曲风的旋律所搭配的歌词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听起来大概是法语吧?
时间是下午的四点半刚过。比一楼还要寒冷、好似地窖般的地下展示间正中央……
见崎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宽松的黑色长袖衬衫配上黑色牛仔裤,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制服以外的打扮。
我试图压抑不断高涨的紧张情绪,轻轻举起了手。「嗨!」
「如何?」她面带微笑地问。
「变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感想?」
「感觉很不好。」我回答时故意噘起了嘴。「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比较轻松。」
「轻松?为什么?」
「因为知道见崎鸣是存在的。」
不过……话虽如此,在我的脑海里还是隐约闪过一丝怀疑……该不会眼前的她其实是不存在的吧?我用力眨眼赶走这个念头,向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记得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时,」我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试图把一切串起来。「你是这么说的:『我偶尔会下来,因为我还不讨厌这里。』那时,你刚放学却没有背书包……也就是说,你平常就住在这栋建筑的楼上,所以你才说『偶尔会下来』。那个时候,其实你已经回家放好书包,想说没事下来看看……」
「当然是啰。」鸣点了点头,又浅浅地笑了笑。
我继续说道:「那时我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你说『嗯,是啊。』那是……」
「因为我就住在这栋建筑的三楼呀,所以说『住附近』也没错呀。」
呃,也对啦。这么说是没错。
「守在入口的那位老太太,就是你刚刚提到的『Amane婆婆』?」
「她是我妈妈的阿姨……所以是我的姨婆。我的外婆死得早,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外婆一样。」鸣的语气淡淡的,不过并没有吞吞吐吐。「可能是强光对眼睛有害吧?她最近老戴着那副眼镜。幸好还可以认出谁是谁,不至于对工作造成影响。」
「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她可是吓了一跳呢,几乎不曾有过学校的朋友打电话来。」
「是吗?呃,我自己随便猜猜的啦,你母亲是不是……」
「什么?」
「呃,你母亲是不是创作这些人偶的,那个名叫雾果的人?」
「是的。」鸣大方承认,「雾果是所谓的艺名,她的本名是很普通的名字。白天她大多关在二楼的工房里创作人偶或画画——是个怪人。」
「『工房m』的『m』就是Misaki的第一个字母?」
「很好猜吧!」
第二次来这里时,我在旁边公用楼梯的梯间看到一位身穿亮黄色衣服的中年女性。当时我直觉认为她是人偶工房的员工,难道那人就是鸣的母亲——人偶创作家雾果?
「你父亲呢?」我接着问,鸣匆匆移开视线,回道:「和榊原同学的一样。」
「啊……在国外?」
「现在大概在德国吧?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日本,剩下的时间大多待在东京。」
「是从事贸易方面的工作吗?」
「是啊。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所以盖了这栋大楼,让母亲做她喜欢做的事。」
「原来如此。」
「虽然是一家人,但感觉几乎没什么交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笼罩在见崎鸣这号人物周围的灰色迷雾似乎渐渐散去,让我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要去三楼吗?」鸣问道。「还是继续在这儿谈?」
「啊,不。」
「榊原同学待在这儿不自在吧?」
「不,也没那么不自在啦。」
「不过还是不习惯吧?这里的空气里充满了人偶的『空虚』,你的问题还有一箩筐吧?」
「啊,嗯。」
「那么……」说着,鸣静静转过身去,直接往房间的最后面走去。她走向那个装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人偶的黑色棺材边,然后消失无踪。我慢了几拍,赶忙慌张地追了上去,
棺材的后面,挂在墙上的暗红色幕帘微微飘动,大概是空调的风吹的吧?
鸣回头看了我一下,默默拉开幕帘。一看,里面是……乳白色的铁门。门旁的墙壁上有一个方形的塑胶按钮。
「你有发现这里吧?」鸣一边按下按钮一边问道,我故作镇定地点头回答:
「之前来的时候,你就是在这里消失的。那时我就察看过幕帘的后方了。」
铁门伴随着低沉的电动声向左右开启,这是地下室连结各楼层的通道,是一座电梯的门。
「请吧,榊原同学。」鸣先走了进去,然后向我招手。「上去再慢慢谈吧!」
7
三座黑色的皮革沙发绕着玻璃桌面的矮几放置,双人沙发一座,单人沙发两座。鸣坐在其中一座单人沙发上,发出咚一声,吁了口气看向我。
「请,随便坐。」
「啊……嗯。」
「要喝茶吗?」
「啊……不用麻烦了。」
「我口渴了。你要喝柠檬茶吗?还是喝奶茶?」
「啊……都好。」
搭电梯上了三楼,来到见崎的家。那里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像个家,感觉少了些家居的味道。客厅和餐厅相通,空间宽敞,不过它会如此空旷是因为家具太少,而且每个角落收拾得太过整齐。茶几正中央放了一个电视遥控器,这种简约让人觉得不太自然。
窗户紧闭,冷气正在运作。明明才六月上旬,房里的冷气强到让人觉得有必要吗?
从沙发起身往厨房走去的鸣立刻拿了两罐红茶回来。「来!」她将其中一罐放在我面前,然后拉开自己手里那罐的拉环,又咚一声坐在沙发上。
「然后呢?」鸣大口灌下红茶,冰凉的视线望向我这边。「要我告诉你什么?」
「啊……嗯,这……」
「你问我问题好了,这样比较好讲。」
「你不是讨厌人家问个不停吗?」
「是讨厌呀——不过,今天我特地为你开了个先例。」鸣一副老师的口吻,打趣地笑着。在她的诱导下,我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强打起精神,挺直腰杆。「那我问啰。」
「首先我要再确认一下。」我说。「见崎鸣,你是存在的吧?」
「你以为我可能是幽灵?」
「老实说,我是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
「唉,这也难怪啦。」鸣又打趣地笑了。「不过,你的疑惑已经解开啦。如果是存不存在这种小儿科的问题,我的确是存在的,确实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在夜见北三年三班那些人的面前,我才是『不存在的』,其实对榊原同学来说,也应该要是不存在的才对。」
「对我来说也是?」
「没错,只不过很快就失败了。现在你变成是我的同类了……真伤脑筋!」
「失败」、「同类」——我一边在脑袋里记下这两个新鲜的词汇,一边向鸣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班上的人假装没有见崎鸣这个学生,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一直都这样吗?」
「一直是指?」
「比如说一升上三年级就变成这样?还是更早之前?」
「当然是升上三年三班以后的事,不过,也不是一升上三年级就这样。」在答话的同时,鸣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本以为今年是『无事的一年』。不过,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所以才在四月先商量好……什么时候开始的,正确说来,应该是五月一号。」
「五月一号?」
「榊原同学出院,第一天到夜见山北中学上课是六号吧?」
「嗯。」
「在那之前的礼拜五是一号,然后中间隔了三天连假。算起来,那天是实行的第三天。」
是最近才开始的吗?这点倒是教人感到意外。我自以为事情应该是从更早之前(至少比我第一次来这里前要更早)开始持续到现在的。
「从你第一天上学开始,就觉得很多事都怪怪的吧?」
「是啊。」说到这个,我连忙点头如捣蒜。「每当我和你交谈或提到你名字时,风见、敕使河原……周遭每个人的反应都很奇怪。一副好像想告诉我什么的样子,可是又没人敢讲。」
「大家虽然想说却不能说,最后似乎演变成了这种局面,感觉就好像作茧自缚一样。没有在榊原同学到校前先把事情讲清楚,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失误?」
「本来榊原同学应该和大家一起,把我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如果不这么做,这件事就破局了……不过,我想可能是大家考虑得没那么深吧?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不是也说了吗?连我自己都是半信半疑的,我并非百分之百相信……」
的确,我记得她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不算是『霸凌』吧?」我继续问道。
「是的,我想没有人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那个目标呢?」
「这个嘛……」鸣略偏着头。「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不过,我本来就和大家没什么交集,再加上我的姓碰巧又是Misaki,所以……可是,这样也不错啊,我自己还满乐在其中的。」
「乐在其中?才没有……」
「才没有这回事,是吗?」
「是呀,不只班上同学,连老师都一起漠视某个学生,这种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才对。」我越说越激动,鸣倒是没什么反应。
「三年三班的老师之间,似乎自有一套通报机制。」她的语调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就说上课不点名好了,有些老师在其他班可是会点名的,只有在三班不这样做。这样才不会叫到我的名字。不喊『起立』、『敬礼』的,也只有三班。基于同样的理由,三班的同学不论上哪一堂课都不会有人来巡堂。叫名字绝对不会叫到我,跷课、早退啦,也绝对不会挨骂。打扫、轮值日生的也都没有我的事……老师们彼此都有这样的共识。就连期考也是,虽然好像不能不考,但随便写写,快快交卷就行了……」
「难不成体育课也是如此?」
「体育课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听说体育课男女分开上课,一班跟二班,四班跟五班合上,只有三单独上课。全年级的班数是奇数,所以会有一班剩下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什么这『单独』剩下来的会是三班呢?」
「这是为了不让其他班级被卷进来,不想让更多学生受害。大概是基于这个考量吧?而且体育课尽量不让『不存在的东西』参加,只让它在一旁见习,是原本就有的『规矩』。」
「规矩?」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
——班上的规矩要绝对遵守。
这是怜子阿姨告诉我的「夜见北的心理建设之三」。而且上周四久保寺老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也说过……
——班上决定的事请你务必遵守。可以吗?
有完没完啊?我抑郁地深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鸣给我的罐装红茶。是冰凉的柠檬红茶。拉开拉环,我一口气喝了半罐。
「如果一一细数起来,恐怕说也说不完。」我重新看着鸣的脸。
「不过,总而言之,你从五月开始受到了那样的对待,而同样的事今天也发生在我身上了……经过今天一整天的亲身体验后,我大概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了。可是,我还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没错,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
这不能算是「霸凌」。当事者鸣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然而……
学生和老师连手起来,把某名学生当作「不存在」看待,就常理来说,这根本就是非常恶劣的「霸凌」好吗?所以刚刚我才会那么激动,忍不住大吼说「这种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不过,将这种情形视为霸凌,或是用霸凌的字眼形容,毕竟不适当。我不得不这么想。
同学也好,老师也罢,他们的行为大概都没有所谓「霸凌」的恶意在。他们并没有轻蔑或嘲笑某个对象,更没有藉差别待遇来强化组织向心力的意图。——在我看来。
相反的,他们有的只是恐惧和害怕,至少在我看来……
对鸣心存恐惧的感觉我也曾有过,但或许他们害怕的不是鸣,而是某个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大家已经有了觉悟。」鸣说。
「觉悟?」
「樱木同学和她母亲在五月因为那场意外丧生了,所以已经不能说是半信半疑了……到了六月又有两个人死了不是?所以可以确定已经开始了。」
——就算这样说我也不懂啊。
「那……那又怎样?不,我的意思是……」我缺氧似的大口喘气。
「这根本是两回事。大家有必要联合起来,把某人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吗?这未免也太……」
「没道理,你是想说这个吧?」
「是的。」
露在夏天短袖制服外的手臂从刚才就一直冒鸡皮疙瘩,这不只是因为冷气太强的缘故。
「二十六年前Misaki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鸣一边举起左手,盖住左眼的眼罩,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二十六年前……啊,果然和那个故事有关。
「当然。」我离开沙发靠背,整个人向前倾。鸣依旧将手放在眼罩上,平静地说道。
「在三年三班很受欢迎的Misaki死后,大家一直继续装作『Misaki还活着』的样子……却在毕业当天的班级合照上,发现了Misaki的身影——我想到这里为止你都听说了。」
「嗯。」
「接下来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那,我现在告诉你。」
说到这里,鸣用舌尖舔了下淡粉色的嘴唇。
「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成了开头,之后夜见北三年三班就成了最接近『死亡』的班级。」
「接近『死亡』……」
说到这个,上学第一天在C号馆的顶楼交谈时,鸣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三年三班是最接近「死亡」的班级。比起任何学校的任何班级,都要接近死亡。
「那是什么意思?」我偏着头,不停地摩擦两条手臂。
「那一开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Misaki的同班同学毕业后的下一届三年三班。从那之后,虽然不是说每年发生,但就频率面言,大概每两年就会发生同样的事。」
「『那个』到底是……」
「虽然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但别误会喔,这些全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而且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传了几手了……」
总而言之,就是传说吧?现在我已不能将它等闲视之了。我盯着鸣的嘴巴,安分地点头。
「有别于老师的通报机制,学生也有传递讯息的管道,就是由上一届的三年三班传给下一届的三年三班。我也是这样才知道详情的。别班或是其他年级的学生好像也会口耳相传、绘声绘影,不过,基本上这事儿只有和三年三班有关的人才会知道,是个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
「喂,到底是什么?」摩擦手臂的手停不下来,我的鸡皮疙瘩久久不退。
「二十五年前的三年三班,最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鸣公布完答案后,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屏息以待。
「那个一旦发生……开始了之后,那届的三年三班每月起码都会死一个人。有的是班上同学,有的是学生家属。病死的、意外死的、自杀死的,或是被卷入刑案什么的……因此,有人在传,这肯定是诅咒。」
诅咒……「被诅咒的三年三班」是吗?
「所谓的『那个』是什么?」我反问道。「『不可思议的事』指的又是什么?」
「那个嘛……」鸣拿开盖在眼罩上的手,回答道。
「就是班上的人数多了一个人。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多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有一个人『混进了』班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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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一个人?」我不明所以,又问了一遍。
「那,那个人是怎么混……」
「都说了,不知道。」鸣面不改色地回答。
「第一次发生的时间是在二十五年前:一九七三年的四月,新学期一开始就发现课桌椅少了一套,课桌椅的数目应该会配合该年度的班级人数事先准备好,谁知道一开学竟少一套。」
「是因为学生多了一个?」
「对,可是多出来的是谁却怎样也查不出来。就算你问,也没有人会主动承认,反正又没有人知道。」
「……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忍不住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只要查一下班级名册或是学校纪录,不就知道了吗?」
「没用的,不管怎么查都一样。名册也好、纪录也罢,全都吻合……换句话说,为了让大家找不到破绽,为了让大家无法证明,那些……全部被窜改过了。只有课桌椅少了一套。」
「窜改?谁会偷偷耍这种花招?」
「『窜改』只是比喻啦,因为不只是纪录,连大家的记忆都被调整过来了。」
「啊?」
「你大概觉得不可能吧?」
「那是……当然。」
「不过,好像是真的。」似乎连鸣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显得有些困扰。「这不是谁造成的,它是一种『现象』。——某人是这么解释的。」
「现象……」真是的,还真是匪夷所思。
窜改纪录?调整记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
不知为什么,外公沙哑的声音突然掠过我的耳畔。紧接着,是奇怪的重低音,仿佛要盖过他的声音似的,吱吱地响着。
——我再也、再也不要参加葬礼了。
「大家以为是哪里弄错了,将不够的桌椅补齐后也就没再多想。啊,也是啦。平白无故多出一名学生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大家也就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是——」
鸣缓缓眨动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就像刚刚所说的,从四月开始,每个月都会有和班级相关的人死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每个月……你是说一整年吗?」
「一九七三年的话,我记得好像是学生六人,学生家属十人。这很不寻常吧?」
「嗯。」我不得不点头。「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一年内死了十六个人。这的确是很不寻常的数字。
鸣又慢慢地眨了眨右眼。
「然后,接下来的那一年,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新学期一开始,桌椅就少了一套,每个月都有人死掉……实际受到波及的人发现事情非同小可,连这肯定是诅咒的声音都出来了……」
诅咒……「被诅咒的三年三班」。
「所谓的诅咒,是什么诅咒?」
听我这么一问,鸣平静地回答:「二十六年前死亡的Misaki的诅咒。」
「为什么Misaki要诅咒大家呢?」我追问道。
「Misaki在班上并没有被欺负啊。受欢迎的同学突然去世,大家不是还很难过吗?怎么却反而被诅咒呢?」
「很奇怪吧?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有人说这跟所谓的『诅咒』不一样。」
「『有人』?」
我好奇地追问,鸣却不回答,「后来——」打算就这么说下去。
「等一下。」我制止她,用大拇指按压左边的太阳穴。
「可不可以让我整理一下?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Misaki死掉了。从隔年开始,三年三班就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然后每个月,班上学生或是学生家属就会接二连三地死掉……喂,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呀?为什么多了一个人就会有人死掉呢?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鸣轻轻地摇头,
「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不过呢,从过去发生的种种,怎么说呢?可以归纳出所谓的经验法则。透过管道,每年都会一届届地传承下去,所以相关人等都会知道……」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然后如此说道:「他们说,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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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按压太阳穴的拇指更加用力了。「呃,所以……死者是二十六年前死掉的Misaki,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鸣又轻轻地摇头。「不是Misaki,是其他的『死者』。」
「死者……」
教室里,鸣桌子上的那行涂鸦,「死者」,是谁?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这要归咎于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同学做的那件事。那时大家决定把已经死掉的Misaki当成『没有死的人』、『事实上还好端端待在这里的人』,装了一整年。结果,毕业典礼当天住教室拍的全班合照里,出现了早就不在人世的Misaki的身影。对吧?说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把『死者』召唤回来的。」
鸣继续说道,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换言之,这件事成了一个起头,所以夜见北三年三班才会那么接近『死亡』。那里变成了用来召唤『死者』的『场所』。他们是这么说的。」
「召唤死者?」
「是的。究竟是何道理也说不清楚,反正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不知不觉中,鸣的口吻又变得好像在向我解说这个世界的秘密似的,像她在被人偶围绕的地下室里说话的时候那样。
「班上有『死者』混入,是这个班级接近『死亡』的结果。反过来说也可以吧?正因为有『死者』混入,所以他们才更接近『死亡』——不管怎样『死亡』都是空虚的。它和人偶一样,一旦太靠近就会被吸进去,所以……」
「所以,每个月都会有人死掉?」
「你觉得呢?虽然这是我自己乱想的。」鸣说。「应该这么说,接近『死亡』的人会比不在『那个场所』的人更容易死掉。」
「更容易死掉?」
「比方说,就算过着同样的生活也会比较容易发生意外。就算遭遇了相同的意外也较容易受重伤。就算受的伤相同,也会比较容易致死,类似这样。」
「哦。」也就是说,在各种局面都会产生偏高的危险性,一再累积后……就会陷入决定性的「死亡」的陷阱中,一命呜呼?是这么解释吧?
所以,樱木由佳里才会遇到那个倒霉的巧合?水野小姐因为那个电梯意外丧命也是……
「可是,哪有这种事?」我不相信。
根本就无法相信。就常理来推断,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我无论如何都不……
——榊原你相信灵魂或是鬼神作祟吗?
在极度困扰中,我脑海闪过好几个画面。
——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你相信吗?
这是上学第一天的午休时间,敕使河原和风见问我的问题……啊,难道他们是在试探我吗?先抛出风向球后,再决定要如何向我这个转学生坦白?
只是,后来他们始终没有谈到问题的核心……
对喔……因为那时候我发现鸣就坐在〇号馆前、面向花圃的长椅上。我无视于他二人的狼狈,迳自朝鸣走去……所以呢?
「呃,我有几个地方不懂,可以问你吗?」我将手指从太阳穴拿开,向鸣问道。鸣说了声「请」,摸着左眼的眼罩。
「不过,我不是专家哟。我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唔。」点点头,我伸直了背。「呃……首先,你说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死者』,那是像幽灵一样的东西吗?」
「这个嘛……」鸣用力歪着头,「它与大家印象中的『幽灵』不太一样。因为它并非只像幽灵般存在,它是有实体的。」
「实体……」
「也许这么讲很奇怪,不过这『死者』拥有实实在在的肉体,与活着的人没有两样。」
「那,是像僵尸那样吗?」
「唔……」鸣又斜斜地歪着头,回望我的脸。「应该不是。它既不攻击人也不吃人。」
「就是说嘛。」
「每个月有人死掉这件事,也不是『死者』亲自下的手。怎样说呢?『死者』也有感情,也视情况调整了记忆,所以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所以才会那么难找出来吧?」
「喔。那——」我不慌不忙地提出一连串的疑问。「是不是到某个时间点,就会知道班上『多出来的人』是谁?是这样吗?」
「关于这个,据说好像到毕业典礼结束就会知道了。」
「是怎么知道的?」
「『多出来的人』会不见,只要一不见,相关的纪录和回忆就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可不可以具体说明,混入班上的『死者』到底是何身分?和学校、班上毫不相关的人也有可能混入吗?」
「这个嘛……,啊,好像有所谓的规则。」
「规则?」
「他们都是之前死于这个『现象』的人。有三年三班的学生,也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那,二十五年前一开始的『死者』是谁呢?是前一年死掉的Misaki吗?这样不就……」
——不就让大家发现Misaki混进来了吗?会这么想,代表我怎样都无法跳脱正常的思维。
「因为很多变更和窜改都是自然发生的,所以就算『死者』是Misaki本人也不奇怪。」鸣回答道。「不过呀,听说那一年并非如此。」
「那,到底是谁?」
「好像是Misaki的弟弟或妹妹。听说Misaki死掉的时候,他也死掉了……和Misaki相差一岁,那一年本来要升国三的。」
「弟弟或妹妹……是吗?」这个时候,我不得不用自己的话再确认一遍。
「去年已经死掉的他混在班上一整年,这段期间,大家——包括同学和老师都没有发觉,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嗯,正是如此。」鸣点点头,长叹了口气,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两秒、三秒……后,她喃喃自语道:「啊,可是——」又微微张开了右眼。
「虽然我讲了这么多,但认真说起来,这些资讯也不是十分可靠。」
「为什么?」
「因为——」鸣本来有些顾忌,但接下来她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发生了那个之后,死了很多人的事被当作事实保存了下来,但与那个相关的事——尤其是混入班上『多出来的人』的身分,却从大家的记忆消失了。这种情况因人而异,有人是一下子全忘了,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记忆逐渐模糊,最后终究……」
「忘光光?」
「某人曾这样比喻给我听。」
鸣继续说道:「就好像堤防溃堤,水淹到了大街上,不久之后水退去了……曾经淹水的事大家都会记得,但水退了之后,哪边淹水、淹到什么程度的印象却变得很模糊。就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人刻意使你遗忘,而是你自然而然地就忘了。」
「…………」
「二十五年前,对我们来说是出生前的事,但对世人而言,其实并没那么久远。不过,既然相关人等的印象已经模糊,那这些就像之前榊原同学所讲的,只能算是精采的『传说』了。」
说完后,鸣的嘴角微微放松,但立刻又板起了脸孔,「我在二年级结束之前,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传闻。今年春假确定编入三班后,就被叫去参加了与此事相关的『交接大会』,会中有好几位上届三班的毕业生列席。那是我首次得知『传说』的真实情形……」
抹杀一切情感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但站在她的立场,肯定有很多无法释怀的地方吧?
「听了说明,我直觉地认为这不是谎言也不是玩笑,必须认真看待才是。但内心深处不免半信半疑。其他同学有完全相信的,也有不太相信的……」
挂在电视上方的椭圆形时钟突然响起不太应景的轻柔旋律,告知时间——下午六点。啊,已经这个时间了?
「你人在哪里?」「没事吧?」——外婆差不多要打电话来关心了。
——讨厌的机器。
不知不觉中我想起鸣说的话:
——到哪里都被绑着,都会被找到。
我伸手进入裤子的口袋里,把手机的电源关掉。
「大致的情形,差不多是这样吧?」鸣说,两手撑着尖尖的下巴。「要继续听下去吗?」
「啊,嗯。那……」当然是不听完不罢休呀!「就麻烦你了。」我再度挺直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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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十五年前开始,这种『异常的现象』就一直不断地发生,虽然并不是每年都会。理所当然的,大家肯定会商讨因应的对策。」
鸣开始说出「后续的发展」。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感觉得出来,其实她自己也在摸索、找寻适当的字眼。
「可是,像这种不合逻辑,无法用一般常理解释的……现象,应该无法在正式的校务会议上讨论吧?」
「是啊,的确。」
「所以呢,大家只能就『被诅咒』的现场,以及相关当事人的证词,研拟出一套对策。」
「比方说,驱邪吗?」这是一时间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对策」
「或许吧。」鸣不苟言笑地回答道。「像更换教室。把旧校舍〇号馆内,历届三年三班一直使用的教室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认为,诅咒可能和场所,也就是教室有关。」
「喔。」
「可是没效。」
「…………」
「新校舍落成,三年级教室从〇号馆迁到C号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大家都期盼着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然而,还是没完没了。」
「所以说,教室或校舍不是重点,三年三班这个班级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嗯,正是如此。」和刚才一样,鸣回答完后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大概是房间冷气实在太强了吧,我一时间竟然产生她呼出的气全化成了白烟的错觉,忍不住又开始搓起了手臂。
「好了,现在开始要进入正题了。」鸣静静睁开右眼说:「大约在十年前吧?不知是谁想到了这个点子,反正终于找到有效的对策。只要照做就可以避开灾厄——让每个月不再死人。」
「啊……」讲到这里,对于鸣所谓的「对策」,我心里大概已经有底了。换言之……
「在班上找一个人代替『多出来的人』,视之为『不存在的东西』。」预料中的对白,从鸣的口中说了出来。「如此一来,班上的人数就会变回原本该有的人数。只要让总数吻合就可以了。这就是防止『灾厄』发生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