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我在夜见北的奇怪校园生活就此展开了……
一开始当然会不习惯。虽然我弄懂了这么做的原因,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理智上可以理解,并不代表感情上可以接受。
班上,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成员,都把我和鸣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鸣和我只能接受,反过来也把大家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变态、很扭曲。
只是,不管再怎么变态、扭曲,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幸好这次的规则简单明了,已经比之前那所学校好上太多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甚至发自内心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样也不错?是的,跟前阵子连「什么状况?」、「为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混乱比起来,现在要好太多了。更何况,这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就这样,见崎鸣和我成了唯二被孤立的人。不过,这也意味着,鸣和我能够享有仅属于我们两人的自由。比方说,我淘气地试着发挥自己的想像力。
此刻在这三年三班的教室里,就算我和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没有人会说话。大家都要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就算鸣某天突然染了一头鲜艳的头发,就算我在课堂上放声高歌、在桌子上倒立,就算我们大声讨论要去抢银行,他们也会继续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吧?又或者,我们两人就像情侣一样,当众抱在了一起……
喂,等等,恒一。照你目前的处境,最好少作那种白日梦。明白吗?年轻人。反正……就某方面来说,这不正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校园生活吗?那么宁静安详。我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
当然,在那宁静、安详的背后,「今年的『灾厄』是否将持续下去」的紧张、恐惧、戒慎和不安正如影随形着。
话说,我们开始这样的生活已经一个多礼拜。六月过了一半,至今仍没有新的事件发生。这段期间,鸣请假或跷课的频率似乎少了很多。
反倒是我增加了。
照理说,把学生拉回课堂上本该是身为教育者的职责,但我看班导久保寺老师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别说他没跟我在夜见山的监护人外公外婆报告这个情形,照鸣的说法,他可能连升学辅导要做的三方会谈都想假手他人,推给别的老师做,谁叫我们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呢!
至于副导三神老师偶尔会露出十分苦恼的样子。看到她那样,说我们不在乎是骗人的。不过,关于这件事,我们也没有立场责怪她什么。真的……没有。
目前为止,功课都还跟得上。出席日数,自有老师帮我们算得刚刚好,只要期中、期末有去考,应该可以顺利毕业吧?升高中的事,如果没有意外,靠父亲的关系,肯定有学校可读。
事到如今,也只有想开一点,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禁有了这样的想法。
2
鸣和我这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只要遇到没下雨的日子,就会到C号馆的顶楼去透透气。有时也会一起在那里吃午餐。
我一向会吃外婆做的爱心便当。至于鸣,则是喝着罐装红茶、啃着面包。
「雾果女士都不做便当的吗?」
「她高兴的话,偶尔会做。」鸣爽快地回答,并没有自怨自艾或不高兴的样子。
「一个月她会做一、两次。不过说老实话,一点都不好吃。」
「见崎你自己会煮吃的吗?」
「完全不会。」再一次,她爽快地摇摇头。「我只会加热调理包,和大家都一样吧?」
「我很会煮吃的喔。」
「哦?」
「我在之前那所学校是烹饪社的。」
「很奇怪吧?」我代鸣说出她不好意思说出的话。
「那,改天你是不是要请我吃一顿?」
「呃……啊,好。一定。」我有点慌张地回答道。所谓的「改天」,是距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呢?我暗自想道。
「对了,见崎你是美术社的?」
「一年级的时候。跟望月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现在呢?」
「什么意思?」
「你还有去美术社吗?」
「二年级的时候,美术社就没了,一切活动中止,离倒社只差一步。」
「可今年四月不是又复社了吗?」
「所以,今年四月有再去一下,不过,进入五月之后,就……」
换句话说,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后,她就没办法再过去了。
「你一年级的时候,指导老师也是三神老师吗?」
隔了一会儿,鸣看向我的脸,回答说「也是三神老师」。
「还有一个美术老师也是指导老师。不过,我们升上二年级后,那个老师就调走了……」
然后,一整年美术社停止了活动,直到三神老师重新发起,愿意担任唯一的指导老师为止——原来如此。
「说到这个,我记得你曾在这里画画。就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碰到的时候,当时你手里拿着素描簿。」
「有这种事?」
「之后,在第二图书室你也带着同样的素描簿……那时的画,你已经画好了吗?」
「应该是。」
那是一张球体关节的美少女图。记得当时鸣曾说过,「最后要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
「翅膀呢?你已经画上去了吗?」
「嗯。」表情有点悲伤的鸣垂下眼睛。
「改天让我欣赏一下。」
「啊,好。」
改天……是吗?——那是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当中,虽然她没有特别问我,但话题几乎都在我身上打转。去了印度的父亲,已经过世的母亲,来夜见山之前的生活,到夜见山以后的事,外公外婆、怜子阿姨、肺穿孔和住院、水野小姐等等。
可是鸣呢,除非很明确地问她,否则她很少聊自己的事。不仅如此,有时问了她也未必会回答,很多时候都是草草带过。
「你的兴趣是什么?画画吗?」我也曾经问她这种很白痴的问题。
「画画啊,比起动手画我更喜欢看。」
「哦,这样啊。」
「不过,也就是看看画册而已,我家有很多。」
「你会去看画展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机会很少。」她说,她喜欢印象派之前的西洋画。还说雾果女士画的画,她不是那么喜欢。
「人偶呢?」我直觉地问道。
「雾果女士创作的人偶怎样?难道你也不太喜欢吗?」
「这很复杂。」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并不讨厌,只是……」
我不再追问下去,改以轻松的语调如此说道:「改天你来东京玩嘛。做一趟美术馆巡礼,由我担任导游。」
「嗯,改天吧。」
那是距离现在多遥远的未来?这个时候我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3
「要不要去美术社的社办看看?」六月十八日星期四的午休,鸣如此提议道。
这天从早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当然也就不能去顶楼吃午餐了。话说回来了,两个「不存在的人」跟大家一起在教室用餐也很奇怪。所以,一等第四节课结束,我们马上从座位上站起,离开了教室。鸣就是在那时向我提起了这件事。
老实说,我还满好奇的,立刻二话不说地应了声「好」。
美术社的社办在〇号馆一楼的西边。原本的普通教室被隔成了两间,做为社办使用。隔壁同样也是文艺社团的办公室,「乡土史研究社」的牌子就挂在入口处。
「啊!」我们才刚进去就听到了声音,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是我不认识的两名女生。从名牌的颜色判断,一个是二年级生,另一个则是一年级生。二年级的那位有张娴静的鹅蛋脸,绑了个马尾;一年级的则一脸稚气,戴副红框眼镜。
「见崎学姐。」绑马尾的二年级生喊说。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
「我过来看看。」鸣用一贯的冷淡语气答道。
「我还以为你退社了呢?」
「没有,我只是暂时休息而已。」
「喔,这样啊。」这句话是一年级戴眼镜的那个说的。
看样子,她们对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完全不了解(既然有「不可说出去」的规定,会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证据之一,就是她们可以如此自然地和鸣说话。
「请问,这位是?」
二年级生看向我。鸣马上回说:「他是我们班的榊原。跟望月也是好朋友。」
「喔,这样啊。」一年级生说。又不是语言学习带,干嘛一直重复相同的话?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哇,我最怕这种了。
「他说对美术社有兴趣,我带他过来看看。」鸣随便给了个理由。
「喔,这样啊。」
「您打算入社吗?」
被二年级的这样一问,我完全慌了手脚,「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
我还在支支吾吾的时候,鸣已快速从她们的身边穿过,我赶紧跟了上去。里面比想像中要来得干净、整齐,中间摆了两张美术教室也有的大画桌。一边的墙壁设有给社员使用的置物柜,另一边则是一整排的铁架,画具等等的物品井然有序地排放着。
「望月还是老样子。」
室内摆了几座画架,鸣朝其中的一座走去。仔细一看,那不是孟克的「呐喊」的摹写吗?……不,算不上是完全的摹写。不仅背景的细部和原画差很多,就连两手捂着耳朵的男子的长相都像是望月本人。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望月优矢本人来了。
「啊,学长。」
「望月学长。」
顺着声音回头看,望月正站在门口。一看到我们,他马上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啊,我说你们,那个……可不可以过来一下?」他避开我们的目光,急着向两名学妹说道。「我有急事要找你们。」
「喔,这样啊。」
「难得见崎学姐……」
「别说了,赶快过来就对了。」然后,望月几乎是用拖的把两人带了出去。
鸣对着画架上的「呐喊仿作」发出噗哧的笑声,我被她逗得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有那两位不明白(不可以明白)缘由的局外人在场,要把我们继续当作「不存在的透明人」实在很困难。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因此得对那两人捏造根本不存在的「急事」——想到这里就不禁同情起来。
鸣离开「呐喊的仿作」,往房间的更里面走去。紧接着,她从置物柜的后面搬了什么出来。那东西被白布整个罩住,看形状,应该也是座画架。鸣轻轻将盖布取下,露出了正面背对我们的十号大油画。鸣轻叹了口气,把画转过来。那是一张画到一半的油画。我连问都不用问,就可以确定它是鸣的作品。画上画的是身穿黑衣的女性肖像,一看就知道是鸣的母亲,只是……奇怪的是,她的脸被切成了两半。从头到额头、眉心、鼻子、嘴巴,整张脸好像从中间裂开了。裂开的右半边脸带着微笑,左半边则是忧伤的表情。由于没有描写血液或皮下组织,所以完全感觉不出她是活生生的。不过,这幅画说异色很异色,说它有种恶趣味也说得通。
「幸好没有被扔掉。」鸣喃喃自语。
「如果今天美术社的成员不是望月,而是赤泽同学的话……」
「不存在的东西」的画也不该存在,所以可能会被处理掉,她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你要拿回家吗?」我问。
「不用。」鸣轻轻摇头,把油画翻转过来。重新帮画架盖上白布,塞回置物柜的后面。
4
从美术社来到走廊上的时候,我们碰巧遇到了三神老师。当然,我们必须装作没看到她。她也必须装作没看到我们。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我们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三神老师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的反应,于是也停了下来,难过地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那个时候,她的嘴唇抖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这发生在幽暗的走廊上,前后不过几秒钟。
下一节课,星期四的第五节课就是三神老师的美术课,然而我们并不打算参加。像这种艺能科的课,我们两个「透明人」不要参加的话,老师还有班上的同学肯定会比较轻松吧。第六节课的班会也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办?」并肩走过走廊的时候,我小声地向鸣问道。
「去图书室吧。」鸣答。
「那当然是第二图书室啰。午饭也到那里吃吧!」
5
于是,当第五节课的钟声响起时,我们来到了第二图书室。里面空无一人,就连管理员千曳先生都不见人影。鸣拉开围着大桌子的其中一张椅子坐下,读起自己带来的书。当她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正好瞄到了书名,叫做《寂寞的群众》。看来,它不会是我和水野小姐有兴趣的那种书。
「这是我从第一图书室借来的。」眼睛盯着打开的书页,鸣说道。
「书名还挺吸引人的。」
「《寂寞的群众》?」
「作者名叫大卫•芮斯曼,你听过吗?」
「没听过。」
「你爸的书柜里可能就有一本。」
喔,是那方面的书啊。「好看吗?」
「还好。」
按照上回千曳先生的指示,我独自走到同一座书架的前面。在熟悉的地方找到了那本书——一九七二年的毕业纪念册。我把它抽了出来,走回大桌子。
我选了跟鸣相隔两张椅子的座位坐下,打开纪念册。这次我并不是想把国中时期的母亲再看一遍,而是想到了有件事要确认。
我翻到三年三班的部分,仔细凝视起左边的团体照。
第二排从右边数来第五个,笑得有点僵硬的国三生的母亲。在她的斜前方,全班的右边,离学生队伍几步的地方,站了一个男的。瘦瘦高高的身材,穿着蓝色夹克。一手叉着腰,脸上的笑容比谁都灿烂。他是……嗯,果然如此。
「你母亲是哪一位?」背后传来鸣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真是的……明明我跟她距离不到几公尺,怎么连她站起来了我都不晓得?
「是这位。」我惊魂未定,指着照片说道。
「哦。」鸣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毕业纪念册,一边审视照片上母亲的五官,一边喃喃自语:「她叫理津子,是吗?」
「啊……原来如此。」不久,她好像领悟了什么,点了点头。接着,她把我右边的椅子拉了出来,轻轻坐下,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呃……」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在生我的那年夏天——七月,产后月子没有做好,再加上得了重感冒去世的。」
「喔。」
那是在十五年前……算精准一点,应该是十四年十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对了,你知道这个吗?」这次换我提出问题。
我偷偷看了一下鸣的侧脸,总觉得她今天左眼的眼罩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脏。
「这一届的三年三班,你看,这是他们的导师。」
团体照右边、穿蓝色夹克的男士。
「跟现在差很多喔?」鸣回答。
「这个时候的照片,我也是第一次看。」——啊,我记得他们的导师是个很帅、很年轻的男老师……好像是教社会,又指导话剧社,就是人家在说的热血老师,是个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没错,外婆回忆往事时是这么讲的。她说的应该就是这照片上的男老师吧?
假设二十六年前,拍这张照片时他二十五岁,现在也已经五十岁了。
年龄吻合。不过,上次在这里看这本纪念册发现那个时,我和鸣一样,都觉得二十六年的改变真的是太大了。我再次把印在照片下方的级任导师姓名确认了一遍。没错,上面写着:
千曳辰治老师
「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确认。」我把头从毕业纪念册的上方抬起,转向鸣说道。
「上个礼拜在你家里,你跟我说明事情原委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说『根据某人的说法』。那个『某人』该不会……」
「真是有洞察力呢。」鸣点了点头,心情颇好地露出微笑。
「他正是千曳老师。」
6
一阵子过后,第二图书室的「主人」千曳先生才现身,就在我把一九七二年的毕业纪念册放回书架之后。
「哦,今天两个都在?」看到我们两个,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朝角落的柜台走去。他依旧穿着一身黑,戴着黑框眼镜,夹杂白头发的鸟窝头配上削瘦苍白的脸颊。这跟外婆记忆里「热血老师」的形象,未免差太远了。
「『不存在的透明人』,已经变成两个了。」鸣答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千曳先生把手肘搁在桌子上,说道:「看来是这样,我多少听到了风声。」
「你觉得有效吗?」
瞬间板起脸孔的千曳先生回答:「说老实话,我不好说什么,因为在这之前又没试过。」接着,他把目光从我们身上挪开。「榊原同学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是的。可是……」
「可是?还是没办法相信?」
「不……嗯,好像是这样。我可能心里就是不愿意百分之百相信吧?」
「喔。」一身黑衣打扮的图书馆员将两边手肘撑在桌上,拼命抓搔起自己的头发。
「你这样也无可厚非。换作是我,突然听到这种事也会觉得无法接受吧?」他停止抓扯自己头发的动作,眉头皱在一起,「不过——」他继续说道。
「不过呢,确实真有其事。是发生在夜见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的一种现象。」
现象……是吗?上礼拜,鸣转述「某人」的话给我听的时候,好像也用到了这个字眼。
——这不是谁使它发生的,只能说是一种「现象」。
对了,他还跟鸣说过这个。
——因此,它跟所谓的「诅咒」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虽然我已经知道所谓的「某人」就在眼前,却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二十六年前担任三年三班导师的他,为什么二十六年后会变成管理图书馆的人,还留在这所学校里呢?一想到个中的曲折,我就有说不出的好奇。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我站起来,和鸣一起走到柜台的前面。
「千曳老师以前是社会老师兼话剧社的指导老师,二十六年前您担任三年三班的导师,甚至还教过我的母亲……」
「没错。你上次来的时候,看纪念册时发现的吧?」
「啊,是的。那个……我想请问,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
「这问题很难回答。」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那部分的事,见崎同学没有告诉你吗?」
我斜瞄了鸣一下,回答说:「没有。」
「喔。」千曳先生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第五节课已经过了三十几分钟。
「礼拜四的这个时候是美术课吧?下一节的班会你们也打算缺席吗?」
我和鸣互相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点了头。
「我们不在班上,大家会比较放松……」
「大概吧。很正确的判断。」
「那,千曳老师您呢?」这时我试着丢出突然想到的问题。
「老师您不装作没看见我们,不会有问题吗?」
「请别叫我『老师』,叫『千曳先生』就行了。」
「呃……好。」
「反正我又不是班上的什么人。我跟三年三班没有直接的关系,换句话说,我的处境是安全的。所以,我照常跟你们接触应该没有影响。」
对喔。就因为这样,鸣才会经常一个人跑来这里,从这个人身上取得一堆有的没的资讯。
「说到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千曳先生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
「趁此机会,我就从头到尾跟你们说一遍吧。反正见崎同学也只知道一部分而已。」
7
「关于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老实说,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不过,在这所学校里,有第一手资讯的人应该只有我而已。」
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最受欢迎的Misaki死了。于是……
「没有人有恶意,大家都很善良。」千曳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谨慎地说道。
「那时我还年轻,对教职怀抱着某种理想……我一直坚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学生们也都一样。如今想起来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结果,那个变成了导火线,换句话说,我们的无知开启了这个学校的『死亡之门』。我责无旁贷。隔年开始,『灾厄』便持续发生,止都止不住,我总觉得那是我的责任,所以至今仍以这种方式留在学校。我不再当老师,改管理图书室——说起来有一半是为了逃避。」
「逃避?」我忍不住插嘴。
「为什么……」
「我辞去教职的理由,有一半是因为良心的苛责。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当老师的资格。不过,剩下的一半是因为我真的很怕,怕自己如果又当三年三班的导师,搞不好会被卷入『死亡』的漩涡里。所以,我逃跑了。」
「连老师也会有事吗?」
「如果是导师或副导师的话就会,因为他们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不过只上课的科任老师就不在此限。」
啊,所以……这时我突然想到,望月优矢会对这阵子三神老师的频频请假那么在意,那不只是在关心暗恋的女老师的身体状况。身为副导的她,该不会是下次遭殃的对象吧?……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
「所以,我选择了逃跑。」千曳先生重复道。
「不过,我并不想逃离这所学校。幸好这间图书室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所以我就留在这里了。我要留下来,关注事情的后续发展……啊,好像讲太快了?」千曳先生自嘲地撇了一下嘴巴,缓缓摇头。趁这空档,我问道:「二十六年前的Misaki,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男生。」他想都没想地回答。
「Misaki不是姓,是他的名字。汉字写做襟裳岬的『岬』。」
「那他姓什么?」
「Yomiyama。」
「啊?」
「就夜见山啊,和这个城市的名字一模一样。他的全名就叫做夜见山岬。」
姓夜见山……也对。就像有人住在足立区就姓足立,也有人住在武藏野市就姓武藏野。
我看向鸣,鸣也看向我,并微微摇头,好像在说「这种事我也是现在才听说」。
「那位岬同学是因为飞机失事死掉的吗?」我问,想确认个清楚。
「是因为火灾。」这次他同样回答得很干脆。
「这部分因为大家传来传去,已经失真了很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固定一种说法,说是飞机失事,但其实是火灾。五月的某个夜晚,他家突然失火,整个被烧毁,全家都死光了,包括爸爸、妈妈、小他一岁的弟弟……」
「原来如此,失火的原因是?」
「不清楚。至少不是人为纵火,倒是有人说是陨石造成的。」
「陨石?」
「他家位在西边郊区,就在朝见台旁边。有人证实那一晚亲眼目睹巨大流星掉落在那附近,怀疑那就是失火的原因。不过,官方并未查出有流星殒落的迹象……所以,大概那也是人云亦云、穿凿附会的吧?」
「喔。」
「根据我的记忆,以上就是二十六年前夜见山岬死亡一事的真相。只是——」千曳先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用更低沉的声音补充道:「只是,我也没有自信说这段记忆绝对没有错误,百分之一百正确。」
「咦?」
「也许有哪部分遗落了或记错了?连我自己都这样怀疑。不光是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该怎么说呢?不知为何,只要我稍不留神,这件事的种种细节似乎就会变得模糊暧昧,它就是比其他事情容易遗忘……我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听我这么说,你们可能还是不懂吧?」
「传奇」的反噬——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名词和意象。
「那,毕业典礼后的团体照呢?听说有拍到已经不在了的岬同学。」我试着问。
「老师……不,千曳先生您看过吗?」
「我看过,」千曳先生点了点头,暂时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就在这栋旧校舍的老教室里,我们一起拍了纪念照。几天后,班上的同学突然骚动了起来,有几个人拿了有问题的照片来找我。我确实在那上面看到了死去的夜见山岬——啊,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那时理津子也在来找我的学生里面。」
「我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手上有那张照片吗?」
「没有了。」千曳先生抿起了嘴。
「他们有多洗给我一张,不过被我扔掉了,之后发生了很多事,让我越来越害怕。想说如果这东西不存在的话,说不定灾厄就会停止了。」
「吁……」我呵了口气,两条手臂跟着泛起了鸡皮疙瘩。
「我继续讲下去啰,」千曳先生说,再一次看向自己的手掌。「隔年,我变成了一年级的导师,所以对于那届三年三班发生的事,只能以第三者的立场去了解。像是上学期一开始桌椅就少了一套啦,还有每个月班上的同学或是他们的亲人至少都会死掉一个……听到这些消息,我并没有很积极地把它跟前年发生的事联想在一起。我只是感叹不幸的巧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发生。结果,那一年总共有十六名相关的人失去了性命……就在毕业典礼结束后,那届三班的导师告诉我说,他觉得这一年里班上好像多了一名学生。原本不该存在的『某人』,偷偷地混在班级里。毕业典礼一结束,那人就消失了,这时他才惊觉到有那么一回事。」
「会不会前一年死掉的岬同学的弟弟,就是那『多出来的人』?」
「可能吧……」千曳先生的嘴角微微颤抖着,回答得不是很肯定。
「说老实话,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你没听见崎同学说吗?凡是和三年三班『现象』扯上关系的人,都无法久记现象的细节,『多出来的人究竟是谁』的记忆更是容易遗忘。随着时间的消逝,那部分记忆会慢慢淡化,甚至不见。事实上,一个月过后,跟我透露这件事的老师早就遗忘了它,而我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幸好,当时我有做笔记,把它记了下来。」
——就好像堤防溃堤,水淹到了大街上,不久之后水退去了。
上个礼拜,我从鸣那里听到「某人」对这个现象的「比喻」。
——曾经淹水的事大家都会记得,但水退了之后,哪边淹水、淹到什么程度的印象却变得很模糊。就是这样的感觉。
——并没有人刻意使你遗忘,而是你自然而然地想不起来。
「接着下一届的三年三班,依旧发生了同样的『现象』,死了很多人。这个时候相关人等才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妙,这似乎不是正常现象。然后——」
千曳先生用右手的指尖拼命抓耙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乱七八糟。「又隔了两年,一九七六年,我再度担任三年三班的导师,这次换我亲身体验到了。当时我们班已经被称作『被诅咒的三年三班』,而身为班上一分子的我……」
8
据说前一年,一九七五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也许相同的事不会再发生。抱着这样的希望,千曳先生接下了七六年的三年三班。然而……那年也是「有事的一年」。结果,三年三班这一年里有五个学生、九个学生的家属,总共有十四个人丢掉了性命。病死的、车祸死的、自杀、他杀……死法千奇百怪。
会不会「被诅咒的」是这间教室?千曳先生突然想到,于是他请学校暑假过后帮他们换教室。然而,每个月的灾厄并没有停止……一直到三月毕业典礼结束后,「本来不该存在的『多出来』的那个人」,所谓的「死者」才消失了。
那个「多出来的人」是谁?好像连身为导师的千曳先生自己也无法确定。之后他搜集了一些资料,好不容易锁定了某人,觉得应该是他,但自己却没有相关记忆,怎样都想不起来。在那个时间点上,大家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事件关系的记忆会有问题这点……听着听着,第五节课结束了,第六节课也已经过了大半。外面雨一直下着。这一小时当中,雨势变得特别猛烈。旧图书室的窗棂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偶尔雨还会打在玻璃窗上。
「……然后又隔了三年,我又有了当三年三版导师的机会。我不是没想过要拒绝,但可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我内心祈祷着,至少让今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吧,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千曳先生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往下说,我和鸣则是一动也不动地侧耳倾听。
「这一年我也向校方建议,做了个小小的测试。那就是把班级的名称从原本的『一班』、『二班』……改成『A班』、『B班』。这样一来,三年三班就变成了三年C班。我想说『场所』的名称改变了,会不会魔咒就解除了,可是……」
还是没用,对吗?从鸣那里我知道了一切。大家讨论、实施各种对策,但都没用。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必须有人「取代多出来的人,当不存在的透明人」。
「……结果一样,那一年还是死伤惨重。」千曳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观察我们的反应,我们只能无言地向他点点头。
「那一年『多出来的人』,好像是七十六级三年三班死掉的某个女生,毕业典礼结束时,我明白了这点,马上把她的名字记下来。因此,就算『多出来的人』的相关记忆消逝了,我还是可以凭自己的方法去印证。这时我隐约感觉到,那混在班级里的『多出来的人』,好像都是命丧于这『现象』引发之『灾厄』的『死者』……」千曳先生又长叹了口气。
「这年结束后,我辞去了教职。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校长虽然说他绝对不会公开承认诅咒什么的,但私底下还是能体谅我的苦衷,之后我就以图书馆管理员的身分留在了学校。我一直留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守护着这里。我将以第三者的身分持续观察每年的『现象』,我私下这么决定。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你们这样的学生来找我讲话。」话说到这里,千曳先生抬起眼睛,观察我俩的反应。不过,和之前相比,他紧张的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呃……可以请问你一件事吗?」我开口问道。
「什么?」
「虽然见崎同学已经告诉我,说『多出来的人』——『死者』混在班级里的时候,很多地方的纪录或记忆会遭到窜改。因此,本来有破绽的地方也变得没有破绽了,导致『死者』的身分没半个人猜得出来……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千曳先生的回答十分肯定,没半点犹豫。
「不过,你千万别问我『为什么?』或『怎么办到的?』就算你再怎么问,我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才会说它就是那样的一种『现象』。」
「…………」
「你不相信吗?」
「我并没有故意找碴的意思。」
「喔。」千曳先生慢慢摘下眼睛,翻了翻裤子的口袋,从里面拉出一条手帕,他用它把镜片上的污垢彻底擦拭了一遍,「那——」他抬起头,把眼镜戴了回去,仔细凝视了我们后说道:「我给你们看那个好了。这样做最简单明了。」于是,他拉开设在柜台后面的抽屉。朝里面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某样东西——那是一本有着黑色封面的活页记事本。
9
「你们自己看就知道了。」说罢,千曳先生把记事本递给我们。我从柜台另一头接了过去,战战兢兢地摸着封面。
「里面是三年三班全班名册的影本,从一九七二年到今年度,总共二十七年份。新的放在上面,依年度顺序由下往上归档。」
我一边听他说明,一边翻开封面。就像千曳先生所说,第一页和第二页是一九九八年的,也就是现在三年三班的班级名单。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导师和副导师的姓名下,学生名字依座号排列。我的名字「榊原恒一」补在第二页的最下面,因为我是后来才加入的转学生。
樱木由佳里和高林郁夫,这两人名字的左边用红笔打了个×的记号。每一行各自登记着每个人的姓名和通讯处,而就在樱木那行右边的空白处写着:「五月二十六日,死于校园意外。」「同日,其母三枝子死于交通事故。」高林那一行则写着:「六月六日,因病去世。」还有一个,水野猛那行写的是:「六月三日,其姐沙苗死于职场意外。」
「对了,你先翻到前年的名册看看。」听说去年是「平安无事」的一年。所以才要我跳过直接往下翻吧?我明白这点,依言翻到一九九六年名册的那一页。
「我想你已经发现,名单上的这些名字前面有用红笔打×的,代表他们是在那一年死掉的人。我在空白处记了他们死亡的日期和方式,如果是亲人死掉的话,我也同样会记。」
「是。」我数了一下,那一年学生姓名被打×的有四人。家属死亡的有三人。换句话说,总共有七个人死掉……
「你看第二页最下方的空白处,是不是有用蓝笔写了一个名字?」
「啊,有。」
浅仓麻美
这是上面的名字。
「她,就是那一年的『死者』。」千曳先生说。
鸣整个人靠了过来,看着我手上打开的记事本,我清楚感觉到她的呼吸,心里小鹿乱撞。
「那个叫浅仓麻美的女生,从四月初到隔年三月的毕业典礼为止,一直混在班级里面。不过,并没有人发现她就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多出来的人』。」
「那个,千曳先生。」我开口问道。
「那一年,总共死了七人……这样不就没有『一个月至少死一个』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想出了『对策』。」
「对策……」
「就是你们应该也很清楚的符咒——让班上的某人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啊,对喔。」
「因为这方法有效,所以上学期一个人也没死。可是,从第二学期开始,情况稍有改变,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怎么说?」
「负责扮演『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受不了那沉重的压力和疏离感,决定打破班上的『规定』。自己不是『透明人』,自己明明在这里。他要大家承认、正视这个『事实』……」
「于是,『灾厄』就开始了?」
「应该是吧。」
鸣的嘴里逸出一声叹息,没能逃过我的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那年被当作「不存在透明人」的是谁,不过他(或她)的中途放弃,让七名关系人因此丧命。他(或她)要如何接受这残忍的事实,又要如何面对班上的同学、甚至自己?想到这里我全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话说——」千曳先生继续说。「一九九六年的『死者』,我上面写说是叫浅仓麻美的学生,然而,在那一年的学生名册里并没有浅仓麻美的名字。她原是三年前、一九九三年三年三班的学生,死于那一年的『灾厄』。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我翻动活页记事本,查看一九九三年的名册。如千曳先生所说,上面确实有浅仓麻美的名字,还用红笔打了个×的记号。右侧空白处写着:「十月九日,因病去世」。
「你现在看到的纪录,跟原本的情况是相符的。然而——」千曳先生从柜台后面探出身体,用食指轻弹着活页记事本的一角。「从前年四月到隔年三月这段期间,并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年四月的时候,浅仓麻美的名字确实被记载在九六年的名单里。而且就我记忆所及,那个时候九三年的名单里并没有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的名字消失了。当然,加在那上面的×记号,还有关于她死因的描述也……」
「全部消失了?」
「嗯。」千曳先生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在『现象』发生的期间,不管你用任何方法去查都没用。不只是班级名单,从学校有的其他纪录到户籍资料、私人日记、小抄、照片、录影带,甚至是电脑档案,所有地方都会发生……照理说不可能的窜改或是改变,将『死者』偷偷混在班级里而引发的矛盾藏起来。不合理的地方全都变成合理了。」
「你的意思是,不光是纪录这种东西,就连相关人员的记忆也?」
「没错。举前年的例子来说,当时就连身为『观察者』的我,也对不该存在于此的浅仓麻美没有丝毫的怀疑。其实她早在九三年的十月就死掉了,享年十四岁,可大家都忘了这个事实。家人也好,朋友、老师也罢……大家都忘了。而且,大家都以为她这个混在班上的『死者』,九六年的时候还是十四岁,那一年才刚升上三年级,没有人怀疑、也没人有能力去怀疑这种假象。为了配合这种假象,让一切兜得起来,过去跟她有关的记忆全部都会受到修改和调整。然后,一年过去了,毕业典礼结束后,『死者』消失了,这个时候所有的纪录和回忆才又恢复原状。而曾经跟她很亲近的人——包括她的同学和家人心中留存的,与身为『死者』的她互动的记忆也跟着消失了……」
我只顾盯着活页记事本中的名单,什么话也不说,因为现在才来指责人家「荒谬」什么的,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刚才说了,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我甚至心想,该不会现实生活里,名单上记载的事项增加或消失的物理变化根本就没发生过。」
「什么意思?」这次换鸣问。
千曳先生深深地皱起眉头,
「换句话说,这些问题只存在于相关人等——我们的心中。其实那些物理变化根本就没有发生,是我们大家心里以为『它发生了』……」
「就像集体催眠一样?」
「啊,对。很像是那样。这种现象以这所学校为中心,扩展到夜见山这整个城市,有时甚至扩展到更外面的世界……」说到这里,千曳先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决心担任长年『观察者』的我,不负责任的乱想和妄想。因为既没有根据,也无从查证起。就算查证属实了,你也不能怎样。」
「…………」
「基本上我们只能投降。」说着说着,千曳先生还真的把两只手举了起来。
「我所厘清的、对事情还算有帮助的点,到目前为止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现在正在施行的『对策』——在班上找个人当『不存在透明人』的『对策』。十年前不知是谁想出了这奇怪的方法,因为这方法,有时『灾厄』会被顺利防堵,但也有像前年一样中途失败的。」
「前年……」鸣突然小声地说道。她的身体再一次整个挨了过来,看向我手上的记事本,
「前年,三年三班的导师正好是三神老师。」
听到这,我「咦」了一声,仔细看那名单——没错。上面导师的位置确实印着她的名字。
「啊,真的呢。」
「怎么?你不知道吗?」千曳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用右手中指的指尖,轻轻敲打苍白额头的中间,说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偏偏她今年又是三班的副导师……」
10
在那之后,我们又从千曳先生那里听了很多关于这「现象」的事。
对我而言,很多都是初次获得的情报,但对鸣而言就未必是如此,因为她事先知道的应该也不少,我想。我初次获得的情报,比方说,就有「灾厄」所及「范围」的法则。这是自任为「观察者」的千曳先生,根据现有的纪录推断出来的。
「会被『灾厄』波及到的,好像只到班上的成员,还有他们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千曳先生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所谓的二等亲以内……指的是他们的父母亲、祖父母、兄弟姐妹。此外,血缘的有无也是条件之一。像岳父母、义兄弟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就不曾出现死亡的案例。可以说他们在范围外。」
「血缘的关系是吗?」这是鸣的喃喃自语。
有直接血缘关系的父母亲、祖父母,以及兄弟姐妹。至于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就不包含在内。
「关于『范围』还有一点,那就是地理范围。我刚刚有说,这是以这所学校、夜见山这个城市为中心所发生的一种『现象』,因此似乎只要离开这个城市,其效力就没有那么强了。」
「你是说只要走远一点就安全了?」
「简单地讲,那就好像手机讯号到达不了的『讯号范围外』。住在别的地方的亲戚至今为止并没有出现被『灾厄』波及的案例;而住在夜见山的人也鲜少有死在这个城市外的。」
意思是说,万一真发生什么事,只要逃出夜见山就好了,是吗?
「呃……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突然想到就提出来了。
「那个,之前的毕业旅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千曳先生皱起眉头,一脸阴郁地答道:「那是发生在八七年的惨案。」
「啊?」
「一九八七年的毕业旅行曾发生重大事故。当时,毕业旅行都是在三年级的上学期举行,去的地方往往是其他县市,也就是所谓的『讯号范围外』,因此照理说,『灾厄』不至于降临在旅行途中的三班学生身上。然而……」
千曳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用有点沉痛的声音说道:「那一年,载着每个班级的游览车从夜见山出发,往机场开去,却在途中发生了意外。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就在快要离开县市交界的时候,三班学生乘坐的游览车被对向车道打瞌睡的卡车迎面撞上……」
我怀着黯淡的心情,观察着鸣的反应。她的表情完全没变。这件事她是怎么得知的呢?
「这起悲惨的事故造成同车的导师和学生共七人死亡,跟在后面的游览车受到波及,也有几个人受伤或死掉。」
「所以……从下年度开始,毕业旅行就改在二年级举办完毕?」
「正是如此。」千曳先生眉头深锁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毕业旅行,就连校外教学也一样,只要是以学年为单位、必须坐车出去参加的活动,自那件惨案发生以来都不在三年级举行了。」
第六节课结束的刺耳钟声在这时响起了。
千曳先生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接着精疲力尽地往柜台后面的椅子坐下。摘下眼镜,他再度用手帕擦拭着镜片,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好像一下子讲太多了。」
「不……我们再多聊一会儿。」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榊原同学。」
「呃,我想请问,关于那个『对策』的成效如何?」我把手肘撑在柜台上,凝视着图书馆管理员的苍白脸孔。
「您说在班上找个人当『不存在透明人』的对策,从十年前就开始了,我想知道的是……它的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也对,这是很实际的问题。」千曳先生整个人往椅背靠去,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闭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八八年度,一开始的那年是成功的。好像从四月开始就确认了『死者』混在班级里面,不过,那一年没有半个人死掉。因为是『八七惨案』的隔年吧?大家想说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因为那一年的成功,以后只要碰上『有事』的一年,就会有人说必须采取这样的『对策』。然后,从八九年到现在……除去今年不算,总共经历了五个『有事年』。就像我刚才所说,前年施行到一半失败了。剩下的四年,两年成功,两年失败。」
「之所以会失败,都是因为扮演『不存在透明人』的学生中途放弃吗?」
「不,那倒未必。」千曳先生回答,睁开了眼睛。「关于这个『对策』的实施,有很多小细节。譬如说把某人当作『透明人』,假装他『不存在』的规定,是不是只在校内遵守就好了?出了校外就没有关系,大可与他接触?而就算是在校外,也有分从事学校活动的时间和不从事学校活动的时间,这个时候又该怎么办?伤脑筋的是,没有一项规定看起来是绝对正确的。换句话说,你根本搞不清楚是哪边出了错,导致失败……」
「哪有这样的?」
「就是这样。事实上——」千曳先生一脸无奈地说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做过很多推论,但没有一个能够成立。首先,我不认为这是所谓的『诅咒』。二十六年前,岬同学的死确实是一切事情的开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罪魁祸首,是他的怨念阴魂不散,导致灾厄降临。这么多人的死,也不会是混在班上的『死者』下的手,或是他们的意志造成的。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恶意,完全没有。如果有的话,当灾厄降临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得到,这点倒是跟自然灾害很像。它就是会那样发生。所以它不是『诅咒』,而是『现象』。跟台风还有地震一样的自然现象,可它又是超自然的。」
「超自然的、自然现象……」
「请原谅我实在很不想用『超自然现象』来称呼它,对于防堵它的『对策』,我的心态也是一样。就好比——」千曳先生看了窗户一眼,「下雨了,为了不被雨淋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出去。可万不得已非要出去,我们的对策就是撑伞。不过呢,就算伞撑得再好,也很难让身体完全不被淋湿。就算雨下下来的角度都一样好了,因为撑伞方式、走路方式的不同,还是有可能被淋成落汤鸡。不过,即使如此,有撑伞还是比没撑伞要来得好吧?」
千曳先生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询问我们的意见。我还在想该怎么回答呢,一旁的鸣已经静静地答道:「这就好比祭天求雨。」
「哦?」
「为了求雨,人们举办祭天仪式。但就算跳再多的舞都没有用,倒是架起火堆、让烟窜到天空的行为,理论上有一点帮助。不过,这还要看大气有没有发挥作用,所以可能会下雨,也有可能不会下雨。」
「嗯,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千曳先生。」
不想听他们再比喻下去的我插嘴说道:「今年会怎么样呢?现在『不存在的透明人』变成我们两个,『灾厄』会就此停止吗?」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只是——」千曳先生再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至今为止,一旦开始的『灾厄』几乎没有中途停下来的。所以……」
「『几乎没有』是吗?」我仔细推敲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那……」
铃铃铃,就在这时,像是古早电话铃声的声音突然响起。千曳先生也不管我问题有没有问完,直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台黑色的机器。原来那是手机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他说,把手机贴近耳朵。用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简短地应答几句后,又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今天没时间了,你们下次再来。」
「啊,好。」
「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在了,我有一点私事要办,得离开这个城市一阵子。最晚应该下个月的月初就会回来。」如此告诉我们的千曳先生,脸上有说不出的疲惫。
缓缓地,他从椅子上站起,伸手要回我手上的黑色记事本。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件事。
「啊,对不起。」我慌张地说道。
「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件事。」
「嗯?」
「是十五年前的事。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三年,是『有事』的一年?还是『平安无事』的一年?」
「八三年?」
「啊,这里面应该也有该年度的名册。看了就晓得了……」我正打算翻开记事本查看,没想到千曳先生略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不,榊原同学,不用那么麻烦,我记得很清楚。八三年,是我逃来管理图书室的第四年……是『有事』的一年。那一年的三年三班……」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出声,「是真的吗?我还想说事情没那么凑巧。」
「怎么了吗?那一年有什么……啊——」这下似乎连千曳先生也发现这点了。
「对喔。是怜子同学那届?」
「嗯。」
一九八三年,现年二十九岁的怜子阿姨,当时正在读国中三年级,也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一员。而且……
「你说理津子同学——你的母亲也是在那一年去世?」千曳先生的表情蒙上了新的阴影。
「难不成……她是在这里去世的?」
「为了生我,她回到夜见北的娘家,生产完后就直接住了下来……」
「所以,她是在这里去世的。」千曳先生甚表遗憾地喃喃自语。
「只怪当时的我还没掌握那么多的资讯——是吗?原来如此。」
是啊,就是如此。我的母亲理津子死于十五年前。
至今我听到的说法是:她是因为产后恢复得不好,再加上得到重感冒才去世的。但实际上,她的死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夜见北三年三班的「现象」所引发的「灾厄」之一。不,不是「可能」,肯定是这样。一切只是单纯的巧合……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然而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的余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