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又常作恶梦了。
和之前的梦魇不同,这次的内容没有出现「都是你害的」,与责备自己引发灾厄无关……
「死者」,是谁?黑暗中,我不断问着自己这样的问题。
「死者」,是谁?为了回应我的问题,不同的脸孔一一出现。
风见、敕使河原、望月。转学以来,跟我交情还不错的他们。
剑道部的前岛、水野小姐的弟弟、坐在我前面的和久井。赤泽、杉浦、中尾,小椋……这些我虽然不熟,但至少名字和长相不会弄错的人。
然后是……鸣。
以及其他三年三班的同学。到底谁是今年「多出来的人」(死者)呢?
从黑暗深处随机出现的他(她)们的脸孔,一一崩解溶毁,最后变成飘着恶臭、令人作呕的异形。就像经常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样,经过特殊化妆,他们有了惊人的改变。然后……最后出现的,肯定是我——榊原恒一的脸。
只在镜中或照片里看过的我自己的脸。连它也开始溶解,变得恐怖无比。
……我?是我吗?
难道我才是混进班上的「死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
我一边用手抓抠自己崩解的脸孔,一边发出刺耳的呻吟声……就在此时,我突然惊醒。这样的梦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晚。
所以,也许我自己才是「死者」?我认真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死者」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他(她)的记忆经过了调整、改变,让他(她)以为自己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若真是这样……
那,我也有可能是死者,不是吗?
今年四月初的时候,课桌椅是刚好的。然后到了五月,就少了一组。这全是因为我中途转学进来的缘故。
临时多出来的人是我,假设这个我就是今年的「死者」……
那么,不只我没有自觉,连外公、外婆、怜子阿姨还有父亲都会忘记我已经死掉的事实,所有纪录也会被窜改到毫无破绽,完全兜得起来。
……不,等等。
我用力摇头,将掌心贴向胸口,确认心脏仍正常规律跳动着,并静下心来思考。千曳先生和鸣告诉我的,「多出来的人」(也就是死者)基本法则是:
二十五年前三年三班开始出现某个「现象」,而每年的死者都是从过去死于这个「现象」的人随机产生的。「灾厄」殃及的范围,包括班上成员以及他们二等亲以内、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过,即使在范围内,只要不住在夜见山就没事。
我试着拿这个法则跟我的情况做比对。
要死于这个「现象」,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我得曾经住过这里,而且,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必须有二等亲以内的亲人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成员——但根本没有这回事。
母亲国三的时候,这世上当然还没有我这个人。怜子阿姨国三那年的春天,我在这里出生了,但怜子阿姨和我是阿姨和外甥的关系,属三等亲。所以也就不在「灾厄」影响的范围之内。母亲理津子可能会受到波及,但我应该不至于……
十五年前的七月母亲过世,我这个独子在那之后就随父亲搬到东京去了,和夜见北三年三班根本扯不上关系。直到今年四月,我上国中后才又回到这里。
……不可能。
吱吱吱的重低音莫名其妙地响起。什么?瞬间,我感觉不太舒服,不过很快就好了。
不可能。
我说给自己听,我不可能是「死者」。
住院时来看我的风见和樱木肯定也透过当时的互动确认了这一点。那时他们问我……
——你是第一次住在夜见山吗?
——我是想说,说不定你以前曾经住过这里。
——那长期度假呢?
当时我心想这是哪门子的问题啊,现在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试探我这个转学生是不是「死者」,而且最后风见还要求跟我握手。
「这也是确认程序的一环。」鸣告诉我说,在放暑假之前。
「据说第一次见面和『死者』握手的话,他的手会冰得吓人。就因为这样的传言,所以他们才会……不过,千曳先生也说了,这个传言很怪,应该是后来穿凿附会的,没什么可信度。」
可是,假设我就是今年的「死者」,而当时风见和樱木也发现了这个事实,那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做?
对于我突发奇想提出的问题,鸣还是很有耐心地回答。
「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我想从五月榊原同学到校的那天起,被当成『透明人』的就不是我,而是榊原同学了。」
「我?」
「没错。大家会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多出来的人』当作是『透明人』。如此一来,人数就完全吻合了。这肯定要比随便找个人当『透明人』的效果要来得好。」
「这样,『灾厄』就不会发生了?」
「应该吧。」
「那——」
这时我又丢出一个临时想到的问题。「如果是在后来才发现『死者』的真正身分呢?可不可以等到那时候大家再把他当作『透明人』……」
「那样肯定行不通。」鸣马上否定了我的假设。
「因为『灾厄』已经开始了。所以,就算之后让数字弄吻合现实也已经……」
2
暑假第四天,七月二十五日的晚上,我和许久不曾联络、远在印度的父亲通上电话。
「喂,已经放暑假啦。有没有朝气十足啊?」什么都不知道的父亲一如往常地没个正经。
「马马虎虎啦。」我也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回应着。我认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让他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对了,恒一,你知道后天时什么日子吗?」
被这么一问,我突然吓了一跳。——不过,我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
「哦,你还记得啊?」我反问。
父亲稍微加强了语气:「那还用说。」
后天,七月二十七号,是十五年前在这里去世的母亲理津子的忌日。
「你现在人在夜见山吗?」父亲问。
「是呀。」
「不回东京吗?」
「你是想说,就算只有儿子也该去祭拜一下吗?」
「没有啦。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又没有事先和你商量。」
「就是说呀。我也在伤脑筋,不知该怎么办呢……」
母亲的遗骸不在夜见山,而是放在东京榊原家的家墓里。每年的忌日,我和父亲都会一起去祭拜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没有一年缺席。
「想说你要不要自己回去一下……」
其实我也曾经想过,既然要留,当然不会只有「一下」,干脆一整个暑假都待在东京好了。如此一来,就算离开了夜见山,至少这段期间就不怕灾难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还是算了吧。」我说。
「这里是妈出生的地方,也是妈去世的地方,应该不用特地跑回东京的墓园吧?」
「啊,也对。」父亲很快就被我说服了。
「代我问候外公外婆。我自己也会再打给他们的。」
「啊,好。」
这个夏天,我有不回东京的理由。其一……当然是因为鸣。我怎样都无法丢下她,独自逃到「讯号范围外」去——
其二,则是因为八月的宿营。我是不是也应该参加,为终止「灾厄」做点什么?这样的念头似乎越来越强了……
「对了,爸。」趁此机会,就来问吧!我稍微调整语气,「我可以问我妈的事吗?」
「你妈啊?她长得很美。也很有看男人的眼光喔。」
「我不是问你这个……」
之前在电话里,我曾向父亲提起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事,他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似的。这意味着母亲不曾对父亲说过「被诅咒的三年三班」吗?还是父亲听过却忘了呢?——两者都有可能。
「你看过母亲国中时代的照片吗?」
听我这么一问,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愣了一下。
「你之前是不是也曾说过你妈国中时代怎样之类的。」
「因为我现在读的是同一所国中,难免会……」
「我记得订婚后,她让我看过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啊,高中的也有……你妈真美。」
「那本纪念册现在在东京家里吗?」
「嗯。应该收在书房里吧?」
「其他的照片呢?」
「咦?」
「除了毕业纪念册以外,妈还有其他的照片吗?国中时代的照片?」
「我是没丢啦……不过,你时说毕业纪念册以外的照片吗?她好像没有特别珍藏耶。」
「那——」我试着缩小问题的范围。「爸你看过吗?妈在国中毕业典礼当天,和全班同学合拍的纪念照?」
「呃……」
沉默了几秒。沙沙,电波受到轻微的干扰,不久……
「那个照片怎么了吗?」
听得出来父亲似乎起了疑心。「呃……」我欲言又止。
「那个,怎么说呢?听说那张照片有点奇怪。呃,好像是灵异照片。」
「灵异照片?」父亲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
「恒一,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这种话能当真吗?我真没想到你会相信灵异照片这种东西……」
「不,那个,总之……」
「……嗯?」就在此时,父亲的声音变了。「等一下!等等,恒一。——啊,说到这个,我以前好像曾听理津子提起过。」
「真的吗?」我握紧听筒。
「是怎样的?」
「她说有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好像说拍到幽灵什么的。对了,是国中时代的……」
「那张照片你看过吗?」
「没有。」父亲稍微压低声音,「我当时只是随便听听,没说想看,也没要她拿给我看。不过,她说这种东西放在身边毛毛的,所以都留在老家。」
「老家?」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在这里?」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留着就是了。」
「也……是啦。」我一边应声,一边想说——这就要问外婆了。
母亲出嫁前的房间或贮藏室,或许还留有她以前的私人物品也不一定。这其中有可能……
「喂,恒一,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我的表现果然让人觉得可疑,父亲这么问道。
「没有啦,没事。」我立刻回答。
「我只是无聊问问。啊,不过我在这里交了几个朋友,而且下个月我们班要举办宿营。」
「——是吗?」
然后,他用罕见的认真口吻告诉我说:「你妈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对她的爱到今天依然没变。所以,恒一,你对我而言……」
「我懂、我懂。」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打断他的话。如果他接着说「我爱你,儿子!」我就要担心他是不是在印度热昏头了。
「那再见啰!」我边说边按下通话结束按钮,又轻轻加了一句:「谢谢你,爸!」
3
敕使河原哪天不挑,刚好挑到一周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母亲的忌日,他下午打给我:「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我才迟疑一下,就被敕使河原损了一句:「还是你要和鸣约会?」这家伙真会见风使舵,变得可真快……不过,因为事情的真相我已经明了,所以现在我并不怪他。
约定的场所是在学校附近飞井町的一家名叫「INOYA」的咖啡店。好像望月现在也跟他在一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就是要跟我谈。如果约好了要约会,就带她一起来。因为这也是全班同学的问题。——都已经讲成这样了,不去也不行。仔细询问那家店的地址,记在纸上,我立刻从家里出发。
在酷热的夏天里,我搭着巴士前往飞井町,汗流浃背地照着他说的路径走……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抵达目的地。「INOYA」就位在面向夜见山川环河道路的一栋大楼的一楼侧边,气氛绝佳。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店,到了夜晚好像也有卖酒。为了趁早逃离酷热的天气,我快步进入店里。室内超强的冷气让我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嗨!在等你呢!榊原。」敕使河原举起一只手,招我过去他们坐的那张桌子。他穿着鲜艳的凤梨图案夏威夷衬衫。品味还真叫人不敢苟同。
坐在敕使河原对面的望月抬头看到慢慢走近的我,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穿着白色的T恤,正面印有大幅图案,所以看到的瞬间我还以为是「标语T恤」,不过看了图案后才知道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
那是谁?我还来不及想,就看到一排字母贴着胡子男的下颚,斜斜排列着:Salvador Dali※(※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
唔,没想到这家伙不是只爱孟克啊,
我坐到望月旁边的位置,环顾了一下店内。朴实的印象和大楼外观迥然不同……怎么说呢,感觉走的是复古风的装潢。和往常一样,我对店内播放的音乐曲名依旧一无所知,不过听起来是带点爵士味道的慢节奏乐曲。嗯,这种音乐我还能接受。
「欢迎光临!」不一会儿,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女性递来了菜单。她一身侍者打扮,一头披肩直发,感觉和店内的氛围十分相融。
「你也是优矢的朋友啊?」她和蔼地招呼着。
「我弟弟一直承蒙你照顾了。」
「咦?」
「我是他的姐姐,你好。」
「啊,是。那个我是……」
「是榊原同学吧!我听优矢提起过。——要喝什么呢?」
「那,呃,我要冰茶。啊,冰柠檬红茶。」
「好的。请稍等。」
后来听望月说,年龄相差十多岁的她确实是望月的姐姐,不过他们俩姐弟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她的名字叫知香,是望月的父亲和去世的前妻所生的女儿——几年前结婚,现在从夫姓,姓猪濑。
「INOYA」原本是她丈夫猪濑经营的店——不过,现在大致采分工合作的方式,白天由知香经营,晚上则由猪濑经营。
「这里离学校近,而且又是朋友的店。所以我偶尔也会过来。还有,在这里十之八九都会遇到望月……是吧?」
被敕使河原这么一说,望月小小应了声「嗯」。
「好,言归正传。」敕使河原将弓着的背挺直。
「望月,你讲吧!」
「啊……嗯。」望月用玻璃杯里的水润了润喉,「吁——」地大叹了口气。「我和知香——就是我姐姐虽然是不同母亲生的,但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所以我姐姐也有可能会被卷入这次的事件中。」
「你说的『这次的事件』指的是三年三班今年的『灾厄』?」我开口向望月确认。
望月用力点头,「所以,我……」他继续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姐姐隐瞒。」
「你跟她说了?」
「嗯。」
「他说得可详细了。」说这话的人是敕使河原。
「嗯,非常详细。」
「知香小姐——」敕使河原一边偷偷望向知香小姐所在的柜台,「知香小姐国中也是读夜见北的。虽然三年级的时候她不在三班,不过多少也听过一些有关三班的可怕传言。也因此,她一开始就很相信望月所说的话。」
「事实上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她很担心我和班上的同学。」
说话的同时,望月满脸通红——原来如此啊,年轻人。你对熟女的情愫是从这里开始的?
「可是就算再怎么担心也于事无补吧?『灾厄』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们都尽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望月也把下个月的宿营活动对他姐姐说了。」
「嗯。」
「结果讲了之后——」敕使河原又挺起了背。
「就在最近,我们透过知香小姐取得了一个新的情报。」
4
松永克巳,提供这个「新情报」的人。一九八三年毕业的夜见山北中学校友。换言之,他和怜子阿姨同届,而且三年级的时候都是三班的学生。从本地高中毕业后,到东京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在某大银行任职,待了几年后离职,然后回到了夜见山的老家,继承家业在此定居。
这个人碰巧也是「INOYA」的常客。
「这位客人每个礼拜都会来店里几次。虽然我知道他也是夜见山北中学毕业的,不过一直到这个月初我才晓得他是三年三班的学生。」这时,知香小姐直接对着我这个刚加入的成员说道。「因为从优矢那儿听到了许多事,所以我决定问问看。我问松永先生读三班的那一年班上有没有混进『多出来的人』。结果呢,那人当时喝了很多酒,反应好像有点吓到的样子……」
对于知香小姐的问题没答「是」也没答「否」,当时坐在吧台喝酒的他突然双手抱住了头。不久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着,像这样……
「那一年的『诅咒』,因为……」
「我……没做错。」
「没做错事……」
「我,让大家……」
「……得救。救了大家。」
「所以……我要把它传达给别人。」
「必须传达才行……」
「……有留下来。」
「那个,偷偷地……」
「在教室里,偷偷地……」
他那不听使唤的舌头呓语般地说着……之后整个人醉到不省人事,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我不假思索地问,知香小姐满脸的困惑。
「我不是很清楚耶。」她答道。
「刚才讲的事发生在一个礼拜前的晚上,之后松永先生也来过店里几次。可是,有次我试着问他,他却说完全不记得了。」
「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是啊。不管我怎么问,他都是一脸茫然地回答:『不知道』。」
「…………」
「他好像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个『诅咒』造成三年三班接二连三发生『灾厄』的事。不过,别说是那年『多出来的人』的真实身分了,就连那年『灾厄』是怎么停止的这种关键问题他也完全没有印象……」
「他像是故意隐瞒的样子吗?」
「看起来不像耶。」知香小姐又纳闷地说:「也许他是那晚酒喝多了,碰巧想起了什么来也不一定。我有这种感觉。」
当事人关于那年「死者」的记忆会在某个时间点开始淡化、消失。这种情况也确实发生在松永先生这个毕业生身上。十五年后的今天,记忆的片段突然从烂醉的脑袋里苏醒。是这样的吗?我想任谁也无法如此斩钉截铁地断言说「不可能」吧?
「令人在意吧?这些话。」敕使河原看着我的脸。
「真的很令人在意。」接着他又看着望月的脸。
望月低下头,我咬着冰茶的吸管答道:「的确。」
听了我的回答,敕使河原板起脸孔点了点头说:「参加宿营去神社请神帮忙也行,不过在那之前的这段期间,我们这样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办法。」
「你是说——」
「从知香小姐的话,大概可以想像得出,那个叫松永的在这里说了什么。」
「怎么说?」
「就是啊,他不是讲过『得救』吗?他说他自己救了大家。而且为了把这事传达给别人,他留下了『那个』。」
「偷偷地,在教室里?」
「没错。偷偷留下来——换句话说,是被藏起来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指的是什么,但我敢保证它肯定与『诅咒』有关……我可是非常好奇呢!」
「这,也对啦。」
「是吧?是吧?」接着敕使河原一本正经地说:「去一探究竟吧?」
「啊?」我提高音量,偷看一旁望月的反应。他低着头,瑟缩着身体。我重新望向敕使河原,缓缓问道:「谁去一探究竟?」
「我们。」敕使河原回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想清楚啊?
「我,榊原,还有望月你。毕竟这个情报是你从知香小姐那儿听来告诉我们的。」
望月依然缩着身子,「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也想拉风见一起的,可是,那家伙最大的长处就是认真,告诉他只会让他胡思乱想。榊原,要不要也找鸣一起去?」
我不悦地嘟起嘴,瞪了敕使河原一眼。「喔,别闹我了啦。」
5
话虽如此,一个多小时之后,我还是来到了御先町的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离开「INOYA」,和敕使河原他们分手后,我马上打电话到鸣家里。我忍不住想这么做。
接电话的是雾果小姐。和一个半月前第一次打电话过去时一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讶异又带点不安,不过我一报上姓名,「啊,是榊原同学呀!」她马上会意,把电话转给了鸣。
「我在学校附近,」我尽可能装成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鸣说道:「现在可以到你那儿去吗?」
鸣没问我什么事,直接答说:「好啊。」
「那,我们还是约在艺廊的地下室。现在应该没有客人吧?」
「好。」
天根婆婆免了我的入场费,我直接往地下展示室走去。鸣已经下来了。她就站在房间最里面那座黑色棺木的旁边,和放在棺木里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偶并肩而立。
窄版的牛仔裤配上素面T恤,很朴素的打扮。不过那件T恤和棺木中的人偶身上穿的洋装一样,是白色的。
「嗨!」我举起手,朝她走了过去。这时,我脱口问了一个之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说,那个人偶,」我指着棺材里的人偶说道:「真的是以你为样本耶。虽然第一次在这里碰见的时候,你曾说过它只有你的一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连一半都不到呢。」这是鸣的回答——对了,当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只是一半的我。
——搞不好连一半都不到呢。
「这个——」鸣将视线移向棺木,「这个女孩,是我母亲十三年前生的女儿。」
「雾果小姐的……那她是你妹妹啰?」鸣不是没有姐姐或妹妹的独生女吗?
「十三年前她生了一个孩子,可是胎儿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连名字都来不及取。」
「咦……」
——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之前我这样问的时候,鸣只是默默地摇头。如果我现在质问她:你明明说没有的,说不定她还会回我一句「我现在是没有啊。」
「这个人偶虽然是以我的外表为样本,不过,她是她为了思念未出世的孩子而创作的。所以她只是一半的我,甚至连一半都不到。」
——我是她的人偶。
对喔,鸣也曾经这么说过自己和雾果小姐的关系。她说……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我彻底陷入混乱,不知该说什么。鸣静静地离开棺材边,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转移话题。「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
「你吓到了?」
「有点。」
「其实我刚才和敕使河原以及望月聚会,我被找去望月姐姐工作的咖啡店里。」
「哦?」
「然后……呃,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要不要也约鸣?脑海里浮现敕使河原贼兮兮的笑容。我一边在心里瞪着那张脸,一边把刚刚在「INOYA」里听到的「最新情报」告诉了鸣。
大致听完了之后,鸣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要去哪里一探究竟?」
「旧校舍。」我答道。
「就是〇号馆的教室。以前三年三班的教室。『透明人』用的那张旧桌椅不就是从那边搬来的吗?」
「没错。那个校舍的二楼原则上是禁止进入的。」
「他们说趁现在放暑假……找一个没人看见的时机偷偷溜进去。至于到底能找到什么,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没试过也不知道。」
「——呼。」鸣轻轻叹了口气,俐落地拨了拨头发。
「不告诉千曳先生吗?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的……」
「嗯。我也觉得应该要这么做,可是敕使河原他们,怎么说呢?是抱着要去探险的心态。我觉得他们一定会坚持我们自己去就好了。」
「是哦。」只应了这么一句,鸣就不再讲了。她应该不会不关心才对……我一边想,一边试着问道:「如果要去的话,见崎要不要也参加?」
「去旧校舍探险?」鸣浅笑道:「探险的事就交给你们三个男生吧?人太多反而不好。」
「你都不好奇吗?教室里面是否藏了什么?」
鸣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奇呀,所以说,如果你们找到了的话,记得告诉我。」
「啊,这……」
「对了,我明天必须出门一趟。」
「出门?」
「我爸回来了。」鸣说这话时的表情有点阴郁。「所以呢,我们一家三口要一起到度假别墅去。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不过这是惯例,非去不可。」
「你说的别墅在哪里?」
「在海边。开车大概三小时车程。」
「是在夜见山市以外的地方?」
「当然啰。夜见山又不靠海。」
「要逃到外地去吗?」
鸣坚定地摇摇头,「预计只去一周就回来了。」
「那……」
「有关『灾厄』的事我没有对家里的人说。回来之后,我也想参加宿营。」
「——是喔。」之后我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包括自己的近况。基本上,鸣都默默听我讲,偶尔还会眯起右边的眼睛。
「自己真的不是『死者』吗?我不禁认真思考起这样的问题。」
听我把话说完后,鸣率先提出的问题是——
「有多认真?」
「——非常认真。想到头都快破了。」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嗯,应该吧。」
见我暧昧地点头,鸣缓缓转身。我还来不及想,她就默默走向那座黑棺,消失无踪了。
什么?我焦急地追了上去。她有说要搭里面的电梯上楼吗?可是,一绕到棺木后面,我不禁「啊」地惊呼出声。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些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这座棺材的正后方挂有暗红色的帘幕,不过,现在这棺材摆放的位置比较前面,而棺材和帘幕之间腾出来的空间……又放了一座棺材。
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不过,颜色涂的不是黑色而是红色。这个棺材和前面的黑棺以背靠背的方式摆放在一起。
「现在工房正在制造的人偶,好像打算要摆在这里面。」鸣说道,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她所说的「这里面」发出来的。
红色棺木和帘幕之间还有一点空间。我慢慢往里面移动。被空调吹得飘起的帘幕拂上我的右肩,我弯下上半身,朝红棺材里面窥探。
鸣,在里面。
她好像黑色棺木里的人偶一样,进入了那座棺材里。那座棺材的尺寸比鸣的身型小些,她膝盖微弯,缩着肩膀……
「……你不是。」鸣说。
她的脸距离我凑过去的脸,相隔不到几十公分。曾几何时,她左眼的眼罩已经摘下来了。埋在眼窝里的「人偶眼睛」空洞地瞪着我。
「放心。」
宛如耳语,却又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我感觉躺在棺材里的也许不是鸣。
「榊原不是『死者』。」
「啊,那个……呃……」为了拉开与她的距离,我不知所措地往后退。背立刻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啊,是隐藏在帘幕后方的电梯铁门。
「你母亲的照片呢?」鸣就这么待在棺材里问道。
「毕业典礼后那张有问题的合照。你说它可能留在老家,找到了吗?」
「不,还没……」我已经拜托外婆帮我找了。
「如果找到的话,可不可以也让我看看?」
「啊,嗯。当然可以。」
「那——」这时,鸣终于走出棺材,往房间的中央移动。我还是只能小心翼翼跟了上去。「这个。」说着,鸣回过头来递了东西给我。那是——
「如果有什么事,打这个号码。」
那是名片般大的卡片,印有这家艺廊的简介。她说的「号码」就用铅笔写在上面。
「这是……」我收下卡片,看着上面的数字。「电话号码?——手机的?」
「没错。」
「见崎的手机?」
「对。」
「你有手机嘛,还说讨厌的机器什么的。」
「真的很讨厌啊。」鸣不耐烦地挑起右边的眉头。
「想到一天到晚都被电波绑着就不舒服。我真的很不想带。」
我盯着她的脸瞧。
「我真的很不想带,这种机器——」鸣又重复了一次,不开心地说:「是她叫我带的。」
「她……是雾果小姐吗?」
鸣轻轻点头,「她有时会感到非常不安……所以,一直以来,会打电话给我的只有她。其他人一次都没有。」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再次看向卡片上手写的电话号码。鸣把眼罩戴了回去,遮起「人偶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探险的事还有照片的事,如果有消息就告诉我。直接打那个电话就可以了。」
6
上小学前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吸血鬼德古拉」。那是早在我出生之前,由英国电影咸马制作公司(Hammer Film Productions)推出的名作。印象中,我最早体验的恐怖片就是它。后来有好一阵子,我都会看(或者应该说是被强迫看)父亲收藏的德古拉系列影带。当时虽然年幼,但我心里一直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只要主角一到德古拉的城堡,太阳就会下山呢?
德古拉虽然是恐怖的怪物,但他的弱点也很多。最大的弱点就是怕阳光,所以只要在白天主角就可以轻松获胜。但不知为何,主角去和德古拉对决的时候,总要拖到了日落黄昏才动手。
这道理如今我已明了,当然是为了所谓的「戏剧张力」。
很奇怪,当我和敕使河原、望月三个人的〇号馆二楼潜入计划定案时,我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特地等到晚上再行动,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事?虽然不是要去消灭吸血鬼,但就算是探险,也应该要避免半路天黑的情况发生才对。——唉,这可能是我个人的偏执吧?
相反地,敕使河原就认为大白天的算什么探险。就连大清早偷偷摸摸的也不行,他说「味道不对」。不光只是气氛问题。暑假期间,三个三年级的男生在校内游荡,如果时机挑得不对的话很容易让人起疑……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考量。于是——
整合三个人的情况、意见等等,我们决定在七月三十日的下午三点行动。太阳约七点才下山,所以应该不至于东西找到一半天就黑了才对。
结果,我们还是没跟千曳先生说这件事,至于外婆和怜子阿姨那边我也没有提起。也许是受了敕使河原的影响吧?不知不觉中,我也陷入了「暑假秘密探险」的氛围里。
行动当天,我们约在〇号馆一楼西侧的美术社社办会合。社员望月会预先将社办的门打开。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学生制服。如果撞见了老师问起为何到校,我们就回说是为了参加美术社的会议,藉此开脱。
……于是,下午三点过后,我们三人照原定计划,朝〇号馆二楼方向走去。
校舍东西两侧的楼梯入口各拉起一条封锁线,线的正中央悬着一张厚纸板,上面写着「禁止进入」四个字。确定附近没人之后,我们依序从封锁线的下方钻了过去,偷偷爬上平常没人会走的楼梯。
「这栋旧校舍没有什么『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吗?」走到一半,我半开玩笑地向敕使河原问道,「比方说楼梯的阶数会增加或减少之类的,没有这种事吗?」
「不知道啦。」敕使河原没好气地回答:「我对『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没什么兴趣。」
「什么嘛。一开始你和风见两人带我参观学校时,不是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吗?」
「那个,那是……哎呦,那时我们是拼命在想说要怎么把三年三班的事讲给你听,才扯到那里去的。」
「哦?这么说,其实敕使河原不太相信啰?」
「你是指灵魂或是鬼神作祟的事吗?」
「没错。」
「我认为世上没有鬼魂,也没有鬼神作祟的事,只有一个,就是三年三班这件事……」
「那诺斯特拉姆斯的预言呢?你也不相信它会成真?」
「那种事怎么可能会成真?」
「是喔。」
「如果我真的认为它会发生的话,现在就不会为这种事操烦了。」
「也是啦。」
「〇号馆里著名的『七大不可思议』是——」这时望月插嘴说:「第二图书室的秘密。」
「第二?那里怎么了?」
「听说那个房间里,不时会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你听过吗?榊原?」
「没呀,什么呻吟声?」
「据说,那间图书室下面有一间被封印起来的地下室。里面藏有很多古书,古书里记载着这间学校和这个城镇绝对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以前有一个老图书馆员被关在里面……是这么说的。」
「那人现在还活在地下室中,所以才会听到那些声音?还是说,那些声音是来自于老图书馆员的鬼魂?」
敕使河原说完吃吃地笑了,「就鬼故事来说还算可以啦……可是,怎么说呢?如果拿它和我们班现在发生的『灾厄』相比,它们都只能算是小儿科。」
「——没错。」
从北边整排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比想像中明亮。不过,随处可见的脏污、破损也显示出这里长年禁止进入,无人使用。地板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股特殊的闷臭,「废墟」才有的气味浓浓飘散在空气中。
在这栋校舍里,曾经是三年三班教室的就是从西侧数来的第三个房间。这是敕使河原向风见问来的确切情报。听说兼任决策小组成员的风见在五月初,曾和赤泽他们一起来这里搬走给「透明人」使用的课桌椅。出入口的门没有上锁,我们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和走廊比起来,教室显得阴暗许多。那是因为南边的窗户拉起了脏兮兮的米黄色窗帘。这间教室已经有十年以上无人使用,可窗帘却不拆掉,保持原来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拆不拆都没差吧?
总电源好像关掉了,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一样没亮。其实只要把窗帘拉开,室内应该会明亮许多,可是我们不想引人注意,变成另一个「七大不可思议」的题材。于是,在窗帘紧闭的暗室内,我们三个展开了「寻宝」行动。
幸好事先有料到这样的状况,我们各自准备了一支小手电筒。我还带了一双工作手套。由于灰尘漫天飞舞,望月用手帕掩住口鼻。我们先分工合作,将全部大约三十套的课桌椅一一检查。在检查的过程中,我的想像不由得天马行空了起来。
二十六年前,这间教室里的学生不承认那个叫夜见山岬的「已经死亡」,一整年都当他是「还活着的人」——
这样的行为变成了「导火线」,引发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现象」。因为它,这二十五年来,有多少与三年三班有关的人掉入「死亡」陷阱里?一直到十四年前,三年三班都还在使用这间教室。光是在这里,就有多少人……
有些人可能像久保寺老师那样,真的死在这间教室里。他们可能是坠楼死的,也有可能是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病发身亡……
我兀自胡思乱想着,不禁觉得自己也越来越接近「死亡」——不行。
「不行,不行!」我惊慌失措地喃喃自语,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做着深呼吸。虽然吸了灰尘,不停咳嗽,但情绪多少是平复下来了。
无论如何,现在一定要集中精神在「寻宝」这件事上头——没错。
松永克巳,这名一九八三年毕业的学生曾在这间教室里,「把那个偷偷地」藏了起来——
那,藏匿的地点会是在哪里呢?
检查课桌椅好一阵子之后,我心想:「应该不在这里吧?」因为就「藏匿」而言,这种地方实在太容易被找到了。所以,是在其他的地方……他应该是把「那个」藏在不容易被人发现,但迟早会被人找到的地方才对。
应该不是无论谁来都找不到的地方,否则就与他「想将它传达给他人」的目的相违背了。所以,应该不是那种非得拆了地板、墙壁、天花板才能发现的地方。这么说的话……
我环顾教室,「会是那里吗?」我直觉东西可能藏在教室后方的学生置物柜。
虽说是置物柜,但它并不是门关起来可以上锁的那种,而是长宽约四、五十公分,上下左右并排的方形木格子。我尽快结束检查桌椅的工作,走到置物柜的前面。敕使河原和望月大概察觉了我的想法,也跟着走了过来。
「在这里面吗?」望月问。
「这个嘛!」我偏着头,「反正都找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看不见的死角。」
「没错。那……」
结果这个行动依旧徒劳无功。我们已经将置物柜搜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接下来,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我又将幽暗的教室巡视了一遍,这时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设置在教室角落的放打扫用具的柜子。
这个柜子和置物柜一样,是老旧的木制柜,高约两公尺。会不会在那里面呢?那里面平常不会有人注意。我走到它的前面,拉开镶有黑色金属把手的长形柜门。里面有几把扫帚,畚箕、水桶、带柄的拖把……毫不起眼的老旧用具就这么摆在柜子里,从以前放到现在。我毫不迟疑地动手将这些用具拨开,一头钻进窄小的柜子里。然后拿着手电筒往上面照。
「——是这个吗?」一发现那个,我立刻出声喊道。
「什么啦,榊原。有什么东西吗?」敕使河原跑过来问道。
「这里——」我垫起脚尖伸手去拿那个。
就在我钻进去的那个柜子的柜顶,有人用黑色胶带黏了什么在上面。
「这里有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有人小心翼翼地贴了好几层胶带。我将手电筒叼在嘴上,腾出双手,想办法把那个撕下来。不久之后,我好不容易把那个拿了下来,钻出柜子。又不是什么剧烈运动,竟搞得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那个,是什么?」
「里面找到的……被贴在柜子顶端。要不是这样进去查看,恐怕不会发现有这种东西。」
「说得也是。」
「那是什么?」
从柜顶撕下来的东西本身也被人用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着。不过,缠它的胶带不是黑色的,而是咖啡色的布制胶带。看不出大小。如果将层层包覆的胶带撕掉,大概比袖珍版的口袋书还小吧。我们移到附近的桌子边,将那个放在桌上。不管怎样,得先除去这一层层的胶带再说。
「啊,等一下。」敕使河原说。
「胶带上面好像写了什么耶。」
「咦?」耐着性子,我将手电筒拿正,对着它照。仔细一看……啊,的确。咖啡色的胶带表面用红色麦克笔写了一排文字。就算把固定用的黑胶带撕掉,字也不会不见。我想那是因为贴的时候这一面朝向柜顶的缘故吧?
将来这个班级
或许会因为无法解释的灾厄而痛苦不堪
给学弟、学妹们……
上面是这么写的。字迹非常潦草,难以辨识。
「宾果!」敕使河原弹了一下指头。
「这行字一定也是那个叫松永的校友写的。」
我们决定当场展开艰难的作业,将缠了不知几层的胶带小心剥除作业。经过长时间的奋战,本尊终于现身了——那是一卷卡带,一卷很普通的TDK六十分钟卡带。
7
我们拿着找到的卡带逃离禁区。回到美术社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时间过得比想像中快,这是我切身的感受。
「有没有录放音机?」敕使河原向望月问道。
「没有耶,这里。」望月回答。敕使河原抓扯满是灰尘的头发,
「我想赶快听听看,它偏偏是卷卡带。」
「十五年前还没有MD嘛。」
「也是啦——唔。我家好像没有可以播放卡带的机器欸。」
「我家有。」望月说。
「榊原你家呢?」
「这个嘛……」
我从东京带来的音响设备就只有专门播放MD的随身听而已,也没看过外公外婆用电视以外的机器在听音乐。不过,怜子阿姨的工作室里应该会有录放音机吧?
「那望月,我们现在去你家吧?」敕使河原说道。
「啊,好。」望月才刚点头,又马上摇头,「等等——你们看这里。」他用两只手轻轻拿起卡带,秀给我们看。「你们看,这里,仔细看。磁带好像折到了。看到了吗?」
「啊……」
「真的。」
「大概是刚才在除胶带时不小心折到的。」
「唔。」
「所以咧?」
「这样无法播放。」
「怎么会……」
「不管啦,反正把它放进卡匣里就看不到了。」
敕使河原苦着一张脸,又抓了抓金色的头发。窗外中庭的树木从刚刚就一直发出唧唧唧的油蝉叫声,聒噪得令人心烦。
「怎么办?」
面对敕使河原抛出来的问题,望月心平气和地答道:「修理一下就可以听了。」
「咦?你会吗?」
「这还难不倒我。」
「是吗?——好。既然如此,就先把卡带交给望月吧。」
「交给你没问题吗?」
我再次确认,望月老实不客气地点头。「反正先试试看吧!不过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于是我们离开美术社社办,三个人一起走出校门。太阳就快要下山了,西边的天空染上一抹嫣红。晚霞艳丽无比,美得不像真的……看着看着,心情不由得平静下来,有股想哭的冲动。去年的暑假,我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年后会卷入这样的「冒险」之中。就在这时候……
我们才刚走到公车站牌,就听到远处传来刺耳的声音。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笛声交相响起。
「好像发生意外了?」
「——应该是。」
「我们最好也小心一点。」
「是呀。」
这时,我们三个人说的就只有这些。
8
直到隔天,三十一号的上午我才得知那个消息。
小椋敦志(十九岁,无业)死亡。
从本地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的他,成天关在家里,足不出户。说起来,他也算是近来被称作「尼特族」、演变成社会问题的年轻人之一吧?
时间是七月三十日下午五点二十分。据说当时才结束附近工地作业的大型工程车因失误撞进了小椋敦志的家里。建物因强烈撞击而毁损,敦志所在的二楼房间也无法幸免。因为房间就位在面向道路的位置,车子几乎是直接冲进房里。敦志头盖骨骨折,全身也有多处重伤,结果三十一号的凌晨,他在急救的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问题在于「小椋」这个姓氏。夜见山北中学这届三年三班的学生中,就有一位姓小椋的女生……换言之,因为这起意外不幸丧生的小椋敦志正是她的亲哥哥——继久保寺老师和他母亲之后,小椋敦志成了第三个「七月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