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开心吗?还是很痛苦?
这个嘛……啊,不对,我大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为什么?
……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怎么会这样?你不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吗?
非常喜欢……嗯,确实是这样,这部分我还记得。我当时应该是非常……喜欢她。可是……
可是?
我完全不记得对方是谁,想不起来了。
1
隔天,八月二日。
我遵守前一天的约定,在「湖畔宅邸」内现身了。
现身的地点正是昨天讲好的一楼「正厅」,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老爷钟已经停摆了,无法告知我时间,但我竖耳倾听。二楼传来「咕」的一声。是书斋的咕咕钟,四点半了……应该是吧。
见崎鸣还没来。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宽敞厅堂的镜子前,这与五月十七日下午首次「出没」的情形如出一辙。垂死之际,我就是透过它看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
然而……
此时我的身影果然没映在镜中,自从死后就一直都是这样子了。除了我以外的物体明明都如实地映照出来了呀……
我已经完全习惯这样的状态,但考虑到这状态的特殊性,我不禁又觉得见崎鸣看得见我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她说她那只蓝色眼珠可辨识「死亡」的「颜色」。在它看来,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我站在镜子前面,等待见崎鸣来访,但是——
等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来。
寂静之中传来咕咕钟的五声啼叫,五点了。
她是怎么了?
被白天的待办事项耽搁到,所以才迟到吗?
我心想,一直杵在这里也没用,不然就先绕到其他地方吧。就在这时,不知为何……
眼前的镜中映照出五月三日当晚,我垂死之际的光景了。简直像是某人的意志所投射出的再现影像。
2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仰躺在黝黑的地面上。我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搭上黑色长裤,感觉像国中生或高中生的打扮。扭曲的四肢向外摊开,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我的头扭向侧边,从某处伤口流出的鲜血弄脏了额头和面颊,地上的血泊也一点一点地扩散着……
不久后……
扭曲而刚硬的脸部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的嘴唇动了。
轻微地动了一些,宛如颤抖。
镜中传来说话声。
「tsu」、「ki」。
接着镜中传来声响。
是厚实又低沉的钟响,告知现在时间是八点半。
「啊……」
一个细小的惊呼盖过钟响了。
「啊!」
这是阿想的声音,他呼唤了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阿想的声音——他的身影、面容映照在镜子里的一角,看起来极度震惊。
「晃也,先生?」
极度恐惧。
「晃也先生!」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头望向当晚阿想本人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附近……此刻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在,本来就不可能。
我将视线移回原位,结果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突然间,有个近似恐惧的预感在我心中膨胀。我急急忙忙从镜子前面退开,来到大厅中央,结果……
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我抬头一看,发现二楼的走廊的扶手断了,有个人以头下脚上之姿跌了下来……
……那个人正是我。
是我的身影。
这场面也发生在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时间稍稍早于镜中那段影像。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摔落镜前了。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再次望向上方。断裂的扶手对面有道人影晃动着。那是……
是月穗吧。
她两手撑住地面,头探出二楼走廊,窥看下方……
在那一瞬间发出极为细小的「咿」一声,随后嘴巴大开,但没有放声喊叫,只发出喉咙哽住似的低声哀号。她脸色苍白,眼神狂乱而失焦。
「月穗……姐。」
这……没错,这也是幻影,跟我刚刚在镜中看到的画面没两样……我的记忆碎片自行组合、构筑出当晚的事件,然后投影到原地。
——明知是幻影,我还是忍不住对着月穗呼喊,并冲向她所在的二楼。
跑上楼梯的途中……
我发现时间又回溯到更早之前了。
「……做什么。」
我听到月穗的声音。
来自楼梯顶端的二楼走廊。是至今已在我脑海中浮现数次,但我迟迟无法掌握意义的声音。我想象过、推测过,但不曾真正回想起来的画面就摆在眼前……
「做什么……晃也。」
我冲上楼梯,在走廊上跑了一阵子,前方便出现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人是月穗。
另一个人是我,贤木晃也。
他们从走廊另一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晃也的步伐颤颤巍巍,整个人摇来摆去,月穗则跟在他身后,似乎拼命想要点醒他……
「啊……住手。」
月穗抓住晃也的手腕,但被晃也甩开了。
「不要……不要再管我了。」
晃也用力推开月穗。
「你、你在说什么?」
「不用再管我了。」
晃也撂下狠话,但他说话的节奏跟走路的步调一样古怪。
「我,已经……」
已经不想活了——他(也就是我)说。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放我自由吧。
「……怎么这么说呢?」
月穗再度抓住他的手腕,但又被甩掉。
「我活够了。」
「怎么这么说……不行。」
两人渐渐移动到绕行挑高空间的那段走廊上,拉扯越演越烈。
晃也的步伐越来越不稳,拨开月穗双手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歪斜。尽管如此,月穗还是纠缠不清,试图阻止晃也。两人在推挤拉扯的过程中一再失去平衡,身历险境。
「别管我……」
晃也试图摆脱月穗。
「我……已经……」
「不行啊!」
月穗发出短促的叫声,抵抗晃也的推挤。
这时晃也动作失控、施力过度,因而自取灭亡。他大力扭动身体,想借此甩开月穗的手,冗余的作用力拖得他脚步一阵踉跄,背压上走廊外侧的扶手。
不幸地,原本就很脆弱(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吧)的扶手被他撞断了。他完全没机会打直身体,翻了个筋斗便跌落一楼……
……
这就是……
这就是我,贤木晃也的死亡真相吗?原来如此。
就在我动念的瞬间,幻影消失了。
我慢慢前进,确认扶手的模样。扶手已回复成以新木板修理好的现状。探出头去,也没看到意外身亡的晃也的尸体……
「晃也。」
我又听到声音了。是月穗的声音。
定睛一看,我发现走廊深处有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门前。(那是我的寝室……)
「晃也,你在吧?」
她发出忧心的呼唤。
啊,这……当然不是晃也意外身亡后的事,而是更早之前的场景……
时间又回溯了。
月穗带阿想造访宅邸,到二楼找寻晃也……发现他大概在二楼——在我眼前上演的应该就是紧接在后的事件吧。
「晃也?」
月穗再度呼喊他的名字,并打开门。
她往内窥看,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响彻屋内的惊呼。
「咦?——什么?你怎么了?」
她的幻影冲进房内,我则在走廊上奔跑起来,追了上去,悄悄从敞开的门边窥看屋内状况。结果——
白色绳索自天花板上的横梁垂下。
绳索末端打了一个人头刚好可以伸进去的绳圈……一看就知道是上吊自杀用的。
绳索正下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站着晃也(也就是我)。双手握住绳圈,感觉随时就要把脖子伸进去了……
「不行啊,晃也!」
月穗惊叫,冲向弟弟身边。
「住手!你在做什么?来,快下来……」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定睛一看,原来床边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先前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药盒以及散落盒边的药丸也在。
酒瓶内装着威士忌,药盒内装的是最近很普及的安眠药。晃也(也就是我)当晚将两者一起服用,意识朦胧,打算自己走上绝路。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月穗刚好挑在这时来访,暂时阻止了弟弟的行动,但后来……
「……啊,不行。」
月穗转过头去。
「阿想,你不能进来,先到楼下等着,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转过头去看。但阿想已经不在门边了。
看来阿想曾跟随母亲的脚步来到门边,但听到她的吩咐后便独自回到一楼大厅,接着……
我再次转头面对室内,幻影已消失无踪。
月穗,晃也,绳索,椅子,桌上的酒瓶、酒杯、药盒,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全都不见了……
从窗帘缝射进屋内的光线极微弱,冷冽的黑暗自各个角落涌出,将伫立原地的我团团包围。
3
傍晚六点过后,见崎鸣还是没现身。不久后太阳便西下了,暮光变幻为夜色……
我一个人溶入汪洋般的黑暗中,思绪奔腾。
我生前常想: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而且也在月穗和阿想面前提过这个想法。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的话……
比方说,我开车时很少载人。见崎鸣昨天说得很对,车子……会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车祸。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当时悲惨的光景。
——忘不了……
一个人再怎么小心谨慎开车,都不可能让出车祸的风险降为零。所以……
我讨厌开车载人。要是出车祸害死那个人的话……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得了,怕死了。
我一直走不出十一年前车祸造成的阴影,但自己还是有车,使用车辆的频繁度也跟一般人无异。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总是抱持着「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的想法吧。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
不只汽车,我搭乘电车、飞机等交通工具时,也会表现出过度在意车祸机率以及死亡率的倾向。不过我并不是自己怕死。总觉得我生前在这些场合上抱持的想法仍然是: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倒是没差。
也就是说……
「死亡」这个概念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我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极度畏惧「有致死风险的活动」,但心中某个角落同时也潜藏着对「死亡」的憧憬——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长年下来,这份憧憬跨越了好几个阶段的质变,最终成为寻死的意志……
就在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我决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晚实现自己求死的愿望。
我准备了绳索,打算在二楼卧室上吊自杀。为了压抑跨出最后一步时的恐惧,我喝了酒、服下安眠药,让意识变得朦胧不清。然而……
月穗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跟我刚刚目击的画面一致……不对,那是我回想起的画面。
说到底,我的死其实是一场意外。
喝了酒、服了药的我踏着不稳的脚步晃来晃去。月穗想要安抚我、点醒我,最后却跟我起了争执,结果才……
可是,月穗搞不好认为是她害死我的。
害弟弟从二楼走廊跌落跟亲手杀死他没两样。
这就是原因吗?
所以她之后才……
……
……
……
之后……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空洞的「死后黑暗」吞噬了我,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段完全的空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空白之中有隐约可见的画面,以及依稀可闻的声音。
那是……
……
……
……
(……在这里)
在这里……是她当时说的话。
(至少……在这里)
她说……至少,在这里。
(……这栋房子里)
她说……这栋房子里。
要隐瞒贤木晃也已死的事实,就非得把我的尸体藏到某处才行。月穗找丈夫比良冢修司商量这件事,并在过程中说出了那些话。
所以说,我的尸体一定在……
4
见崎鸣还没来,说不定不会来了。到头来——
我还是只能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吗?
5
昨天和见崎鸣进行「鬼屋探险」时,有个不对劲的感觉在我心中成形,蠢蠢欲动。那是……没错,是我们调查最后一站——地下室时的事。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我再三自问,最后心里总算有个底了。答案浮现后,反而觉得自己先前都没注意到实在是太离谱了。我指的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墙。
前方有老旧家具堆得乱七八糟的那面灰色墙壁——它以前是长那样吗?
我努力回想,最后还是给不出有把握的答案。
这段记忆已被「死后失忆症」消灭了吗?不对,仔细想想,生前的我本来就很少来地下室……说不定我对墙面的印象原本就很模糊。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到屋外看看再说。这行动背后是有理由的。
昨天见崎鸣让我看了一幅画,是她去年夏天画的宅邸素描……
——你看到这幅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昨天如此问我。
——拿它跟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建筑物外观比较看看吧。这不是照片,所以细节并没有完全正确地重现,不过……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想起了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下面的窗户是为了地下室的采光才设的吗?
6
我独自站到宅邸东侧庭院的树荫下,就像昨天那样。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太阳早已西沉,夜幕笼罩大地。见崎鸣终究没来找我……温暖而强劲的风吹拂着。
从建筑物的这一侧看不到,不过月亮此刻应该高挂在夜空中吧。屋顶上空有微弱的光晕,星星偶尔会从涌动的云隙间露脸。
我试着站到跟昨天相同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观察宅邸。
我应该要留意的地方是……没错,就是一楼底部并排的窗户,地下室的采光窗。
见崎鸣昨天八成是想说:采光窗的数量不对吧?
比对去年的素描和今年的房子现况,就会发现这个差异。受到丛生杂草遮掩、难以窥见全貌的区块相当多,但只要细心比对就会发现:今年的窗户数量似乎比画中少?她当时就是在怀疑这点吧。
察觉她的想法后,我再次进行对比……结果如何呢?
靠近地面的位置开了几扇并排的小窗。左边那几扇大概是地下室楼梯附近的废弃物储放间的窗户吧,我看出来了。
也就是说,它右边那几扇对应的是过去作为暗房的那个房间……
那么,更右侧那几扇呢?
我定睛凝望微弱月光与星光照亮的建筑物外侧。
再过去……就是建筑物右边角落了。它被恣意生长的杂草掩盖,附近有白白的东西隐约露出。
大概是昨天看到的那尊天使像吧?见崎鸣说:「印象中去年没看到这样的东西。」
它倚墙而立,所以我看不到它后方建筑物的模样。也许这就是它的存在意义,一种「障眼法」。
我只能走过去确认了。
天使像的后方(也就是建筑物一楼底部)并没有半扇窗户,只有灰色砂浆砌出的光溜溜的墙面。可是……
见崎鸣去年的素描当中没有天使像的存在,但有一扇窗户开在灰色砂浆墙面的位置上。不会错的,这代表——
这里原本也有一扇采光窗。
窗户的另一头当然也就有一个房间。
宅邸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
昨天下楼来到地下室后,我觉得很不对劲。如果问题出在走廊尽头的墙面……那可能是代表「第三个房间」的门原本设在上面,后来却消失了——我的记忆仍模糊得令人焦躁难耐,所以我无法把话说死。墙壁前方还乱七八糟地叠着老旧家具,简直像是要遮掩什么。
「至少……在这里」、「这栋房子里」月穗说过这些话。
可见我的尸体就藏在宅邸地下的「第三个房间」里。藏好之后,他们就把房门封死,涂上灰色砂浆,而面向庭院的那扇采光窗也如法炮制,房子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站在庭院往屋子一看,马上就会发现窗户少了一扇,所以才要放天使像遮掩——这样推测应该不会错吧。
风越来越强劲了。
草木发出的窸窣声变得无比激烈,与周遭森林的飒响重叠。夜晚突然露出了诡异、瞬息万变的面貌。不绝于耳的虫鸣戛然而止,某处还传来了乌鸦的叫声,现在明明是晚上啊……月亮大概被流云掩住了吧?四周顿时变得昏暗了一些。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双手按上灰色砂浆墙面。墙内应该有一扇被封死的窗。
窗户另一头则有一个封印的房间,我的尸体就藏在那里。啊,所以……
……
……
……
不久后……
一阵意料之外的碰撞袭向我,浓密的黑暗也在同一时间将我包围。
7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全然的黑暗中(这不是夸饰法)陷入混乱,极度困惑。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有知觉。
各种知觉,形形色色、万分异常的知觉……啊,我在哪里?
混乱思绪的重重包围下,我勉强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在哪里?
这片黑暗是什么?
它的密度异常地高,有别于「死后黑暗」的空洞。压迫感异常地大,带来的刺激和不快也很不寻常。还有诡异的……
……恶心到不行的触感。
恶心到不行的声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
恶心到不行……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就无法再多忍受一秒。我从未体验过的,恶心到不行的……
我的思绪仍是一团乱,纷乱无比。
但我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了脚步,免于坠入疯狂的深渊。我再次问自己:
……我在哪里?
8
这里是……啊,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收线,将上钩的答案拉回手边。
我死了,化为鬼魂……之后一直在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尸体。后来总算解开了谜底。既然已知道它在哪里,身为尸体主人的我自然得去会会它。就算它在没有出入口的密室之中,我也得过去……
结果我就来到这里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里就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我置身于黑暗中。
9
……有光。
黑暗中有光亮起。
来自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它不断发出明灭不定的微光。
我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
光线不太充足,我无法把每个角落都看得很清楚,不过可以确定自己没猜错——这里正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房间。
污秽的墙壁,污秽的地板、天花板。散乱一地的废弃物,放眼望去就像是个废墟……
……
……
……有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高频率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喀沙,喀沙喀沙……沙沙。
细碎而微弱,仿佛有什么东西高速移动着。
飞来飞去的生物是……苍蝇。应该是苍蝇振翅的声音吧。
我望向细碎声音的来源,看到几个小小的黑影逃往暗处。是令人作呕的黑色昆虫。
……灯泡明灭着,频率不定。
我在灯暗去的同时闭上眼睛,仿佛想借此逃离我刚刚听到的声音、看见的事物。
10
气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弥漫房间之中。
我闻过类似的味道,但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令人反胃的强烈异味、恶臭。
闭上眼睛后,反而觉得气味更浓厚了。
这叫人难以承受的恶臭……
大概是……不对,就算真的是那个好了,也不该……
11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
并注意到到一个老旧而巨大的装置。
老旧而巨大的……大概是窑或炉子吧。
喀沙……喀沙沙沙……又来了。
我又听到了讨厌的细碎声响。
目击了黑色虫群接二连三逃进那个锅炉(或窑)中。我的脖子不禁一抽,发出「咿」一声惊呼。
灯泡又开始闪烁了。
我再次闭上眼睛。
12
疼痛……
全身上下都在痛。
鬼魂根本不可能受伤啊。这是「肉体的残影」所产生的「疼痛的幻觉」吗?
不是什么激烈的疼痛,但痛觉会一波波传来,还带着湿润的触感,叫人不快。一旦开始在意它们,就会放心不下,没完没了。
我睁开眼睛,摊开左手掌,发现一颗小石头不知怎么地出现在我的掌心。我是什么时候握住它的呢?石头黑漆漆的……是煤炭之类的东西吗?
嗡嗡——嗡嗡嗡嗡——嗡。
纠缠不清的高频振翅声又响起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果然有苍蝇,而且不只一只,数量搞不好多达数十……
我恶心、焦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投出左手中的小石头。嗡嗡声并没有因此止息,反而——
啪嚓。
传来了新的声音。
声音来自黑暗深处。
小石头命中了那里的某样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13
灯泡明灭不定,「灭」的时间似乎渐渐比「明」还要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在房间漆黑的角落里,好像摆着什么家具似的,看起来像是床或是沙发。原来刚才小石头丢中的东西是这玩意儿啊。
我一步一步试着慢慢靠近。
这个家具有垫背与扶手,我想应该是沙发吧,而且它整体还被一张巨大的布覆盖着……咦,怎么有个东西鼓起来的感觉。等等!这个形状怎么好像是个人的感觉啊……难、难道是那个!
难道现在横躺在那里的,就是我的尸体吗?
14
我再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这次我看见了沙发旁边有张方形的桌子。我一步一步走近,发现桌上放着两个东西。
其中一个是……相机?
那岂不是我,贤木晃也生前爱用的单眼相机吗?
另一个东西也是「先前遍寻不着之物」——从书斋书桌抽屉内消失的日记本「Memories 1998」。
原来在这里啊。
我拿起日记本翻了翻,想知道三个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前,我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当天写下的。
字迹潦草而狂乱。
虽然拖了很久,但这下总算能和大家搭上线了吧?
我别无所求。
15
我站在用布盖着的沙发前。
恶心的声音依旧响着,恶心的气味依旧弥漫四周,一波波带有湿润触感的痛觉依旧袭击着全身上下。再加上想吐、呼吸困难、晕眩感……不停颤抖,身心都感到颤栗。
但是……
我配合灯泡明灭的节奏用力开阖眼皮,然后对自己说。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这块布下面。
有我追寻已久的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16
我颤抖的手伸向那块布。
布料上到处沾满了疑似血迹的黑色污渍。啊,不会错的,就在这下面,我的……
我以颤抖的手指揪住布料一端,想一鼓作气掀起整块布。但我用的力气还不够大——
唰,布往下滑了。
啪嚓,一个令人发毛的声音响起。
剧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松开捏布料的手,掩住口鼻,然后……我看到了。
看到了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失去生命的它,化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空壳。
17
它勉强还保有人形,但已变貌为丑陋、骇人的物体,任谁都无法、也不会想称之为人。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衬衫的钮扣已脱落,胸口大开,裤子到处是破洞和破损处,仿佛是虫蛀的……不对,不是「仿佛」,一定是碰上了真正的虫害。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仿佛就要从裤子里渗漏、满溢而出了。
某些糜烂的肉块黏附在外露的骨骼上。
弥漫四周的异味果然是尸体散发出的腐臭。我当然知道尸体这种东西是会腐烂的,但我原本以为人类跟鱼或鸟不同,过程会耗费更长的时间。没想到一个大人的尸体光是放三个月就会变成这样……
脸也不例外。
裸露出的白骨占据一半以上的面积,面颊、鼻子、嘴唇的肉几乎都不存在了。眼球也已消失,剩下两个红黑色交杂的窟窿……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它们彼此交缠,扭个不停,慢慢爬出洞外……
「呜。」我发出哀号。
……是蛆。
无数的蛆从眼窝中……不对。
不只是从眼窝,也从鼻子、口中、仅存的颊肉中爬出。
灯光明灭。
嗡嗡——嗡嗡嗡嗡——嗡。
高频率的苍蝇振翅声回荡在房间内。
嗡嗡嗡——嗡嗡嗡嗡——
灯光忽明忽暗,频率极快。
「哇!」
我发出喊叫,发狂似的摇头,拼了命地挥手,同时往后退。结果——
唰,我滑倒了。
失去平衡的前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踩烂了什么东西,恐怕是爬满地的蛆吧。就是它们的尸体和体液害我滑倒的。
好死不死,我整个人的重心被往前抛,无法止住踉跄的脚步。扭向一旁的上半身往前摔——摔向沙发,和倒在上头的尸体。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一点一点地剥落,攻向我的鼻尖,恶臭呛得我难以呼吸。
我立刻伸手撑住自己的身体,但手掌落在尸体的腰际附近。滋,骇人的触感传来了。满是破洞的裤子被我扯断,尽情啃噬腐肉的蛆和其他虫子一涌而出……爬上我的手掌、手臂、肩膀。
「哇!!!」
我发出惨叫,一味抖动身体,想要摆脱自己沾黏上的腐肉、纠缠不清的恶臭、不停蠕动的恶心虫子。
「……不要。」
惨叫过后,我泄了气似的喃喃自语。
「……不对。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灯光以和缓的频率明灭着。
最后无声地进入「灭」的状态,不再亮起。灯泡的寿命到了尽头。
「不要……」
全然的黑暗再次降临,我发狂似的摇头、摆手。
「不要。不该是这样的……」
我竭力挤出开岔、粗哑的嗓音,接着又放声大吼。
「……救命啊!」
18
「救命啊!」印象中,我不停重复呼救,喊了一段时间。
我希望谁来救我?希望对方帮我什么?对方该如何伸出援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我叫累了,整个人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往旁边一躺,缩起身子。
「……不要。」
我对抗着呼吸困难和想吐的感觉,气喘吁吁地呢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尸体,被人藏起来的尸体。
我还以为只要找到它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
以为只要亲眼见到它、亲手触碰它……确认、接受「我自己的死亡」后就没事了。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让世人得知「我已死去」的消息,让他们好好凭吊我。如此一来——
我一定可以获得解放,摆脱这个不自然、不安定的状态。取得「死者」本来应有的「存在形式」,与「大家」搭上线……
可是……
一切说不定只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我的推测可能连前提都是错误的。
此后我就得一直待在这片黑暗中,与尸体为伴吗?
尸体完全腐烂、化为白骨后,甚至到了白骨腐朽后,我也还是会继续滞留在此地……无法上天堂或下地狱,也无法「归无」啰?溶入「无意识之海」,与「大家」搭上线更是不可能的事吗?我只能维持现状,永远存在下去……
……我快疯了。
不对,我可能早就疯了。我……
瑟缩在黑暗之中,各种脱离常轨的妄想在我心中接二连三地浮现,又幻灭。
这里——这里搞不好就是「地狱」啊。啊,没错,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日记本中写下刚刚那份「遗书」后,打算自己走上绝路。虽然我最后是跟月穗起了冲突、从二楼跌落身亡,但实际上仍算是「自杀」。
在基督教教义中,自杀是大罪。
自杀者会堕入地狱。
所以我才掉到这里来——掉进地狱之中。
(……忘掉吧)
某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令我陷入极度的混乱。膨胀的思绪仿佛要把我的头挤爆了。我搞不清楚状况,束手无策……
(今晚……的一切)
这是……谁的声音?
(……忘掉吧)
这是……在对谁说话?
这是?
「……我受够了。」
我不自觉地吐出虚弱无力的话语。
「我不要这样下去了。快……救救我!」
咚!
就在这时,有个沉重的声音突然震荡了这片黑暗。
19
咚!
又来了,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刚才的妄想仍然占据着脑海,轮廓无比鲜明……它说这里就是地狱。所以我才捂住耳朵。
咚!
形体不明的骇人魔物就要现身了。这居住在地狱的邪恶怪物,即将带给我更可怕的磨难。
咚……铿!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在层层黑暗的封锁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声音大概是背后的墙壁发出来的吧。
咚!
我从地上起身,采四肢着地的姿势转向声音的源头,后退了一小段距离,但很快就用尽了力气,屁股着地,双手抱膝。
咚……碰碰!
这听起来也很像是从外头敲击墙壁的声音。是地狱的怪物吗?不对,难道是……
难道是……我的思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咚!
这次的撞击声加倍响亮,而且有另一个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啪嚓。是什么呢?好像是木材裂开的声音……
啪嚓。
同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有光……
一道光线射入黑暗的房间之中了。
20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照入房间内的光线也随之增加。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接着它们合成了一大束光,一大片光。
墙壁逐渐崩坏了,某人正从外侧敲毁它。
不久后,「某人」的剪影出现在白光之中了。
那不是怪物的轮廓,而是人类的。而且是我有印象的身形……像是娇小的少女。那是……
那是——
那是……鸣?见崎鸣?
她双手握着某样东西,摇摇摆摆地举起,又摇摇摆摆地往下一挥。
咚!
捶打墙壁的声音
啪嚓!
木材裂开的声音。
砂浆与木板的碎片四散飞溅。
墙上开的洞顿时又扩大了一些,那片光也随之延展开来……
「……呼。」
我听到她喘了一口气。这确实是她——见崎鸣的声音,不会错的。她的呼吸十分急促,气喘吁吁。一会儿过后她才安静下来。
「你在吧?」
并对我发出呼唤。
外头走廊的白色日光灯亮着,另外还有手电筒的光线照进房间内。
「你在吧?鬼魂先生?」
厚重硬质的「咚当」一声传来,她大概是把破坏墙面用的工具抛开了吧。
墙壁上已凿出一个可供人通行的破洞。她穿过破洞进入房间内,途中停下脚步,发出呻吟:「呜。」
「好可怕的味道……啊。」
手电筒照亮跌坐在地的我了。
「找到了。」
见崎鸣说。她逆着光,所以我看不太到她的表情。
「你果然在啊,你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声音……」
「嗯。」她点点头。「我在墙壁另一头听到你大喊:『救救我。』所以我才……」
接着见崎鸣缓缓转动手电筒,照亮昏暗的室内。不久后,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糟透了。」
她发现沙发上的尸体了。
「那就是……」
「我的……」
我的声音发抖着。
「那就是我的……」
「我们走吧。」
见崎鸣说。
看我毫无反应地杵在原地,她就用手电筒照我。
「不想跟我走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丢在这里一个人离开。对了,我顺便把墙壁也封回去好了,反正你这个鬼魂还是可以自由进出嘛。」
「呃,这个嘛……」
……没错。这道理说得通,可是……
见崎鸣再度转动手电筒,照亮沙发上那具模样凄惨的尸体。
「这就是『死亡』——」
她放冷箭似的说。
我并没有望向尸体,而是望向她。知道她以空出的右手遮住了右眼。
「它带有『死亡的颜色』。」
见崎鸣接着说:
「虽然说我根本没必要用人偶之眼确认,状态真凄惨……欸,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尸体不会逃跑的。」
她向我伸手。
「好吗?我们快走吧!」
脑海一片空白的我缓慢起身。见崎鸣握住了我的右手。
她的手些微汗湿,冰冰凉凉的。
21
见崎鸣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穿过走廊尽头那面墙上凿出的破洞。
洞外的地板上有根污损的十字镐。这是……
没错,大概是放在车库的那根十字镐吧?她刚刚就是用它打穿墙……
「没事吧?」见崎鸣问我。「还走得动吧?」
「——嗯。」
「那我们上楼吧。」
她发出催促之声。
「待在这里……不好。」
她拉着我走向楼梯,途中一度止步,回望墙上的洞。
「在这个季节里放了三个月,当然会变成那样。如果只是烂掉被虫啃,说不定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呢。你想象过尸体的样子吗?」
我杵在原地,想不到要回什么话。我几乎完全失去主动的行为能力了。
见崎鸣拉着我的手爬上楼梯,边走边以平淡的语气说:「这栋房子的二楼啊,并没有电。断路器似乎跳掉了。」
二楼……没电?
「所以书斋的电话子机已经没电了……那台打字机也是。」
书斋的……打字机?
「按下电源键当然不会启动啰——你说是吧?」
见崎鸣走出楼梯间,来到一楼的走廊,接着直接前往「正厅」。大厅内很昏暗,只有几盏壁灯是亮着的。屋外强风吹拂的声音传进室内。
来到大厅中央后,见崎鸣松了一口气。
「好啦。」她低声说,松开我的手,拨拨衣服上的灰尘。
「已经够了吧。」
她再次转身面向我说。
「啊?」
「想找的尸体找到了……其他事情也都想起来了吧?我是指尸体藏在那里的原因,还有贤木先生之死的来龙去脉。」
「啊,大概吧。」
我俯瞰地面,轻轻点了点头。
「大致上都想起来了。」
「——然后呢?」
见崎鸣接着问:
「找到尸体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有像昨天说的那样,与先前死掉的『大家』搭上线吗?」
「呃,这个嘛……」
我支支吾吾,用上飘的视线窥看她的表情。
她绷紧嘴唇,以沉静的视线望着我说:「死后到底会怎样没人会知道,除非真的死过——所以我认为贤木先生生前的想法不过是幻想罢了。」
「幻想……」
「所谓的『死亡』——」
见崎鸣轻描淡写地说:
「所谓的『死亡』是更加空洞、更加孤独的状态……虽然这可能也只是我的幻想啰——过来吧。」
她向我招手,而我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从大厅中央朝那面镜子迈出几步。
见崎鸣站到我身旁,悠然举起手,指向镜面。
「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你是指镜子映照出的画面吗?」
「对。」
「这个嘛……」
镜中有见崎鸣的身影,在她身旁的我——贤木晃也则没被映照出来……这也是当然的。
「我只有看到你。」
我小声回答。
「只有你的身影被映照出来。」
「这样啊。」
她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手又拨了拨身上的灰尘。
「可是……还真是奇了呢。我却看得到你。」
「咦?」
「在我看来,你的身影也出现在镜子里了。」
「那、那……」
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而她不为所动地盯着正前方。
「那一定是因为你有『人偶之眼』的力量……」
「不对。」
见崎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
她说完便缓慢地举起左手,盖住左眼。
「就算这样子,嗯,还是看得到你啊。」
「……什么?」
「这和『人偶之眼』的力量无关,我用右眼还是看得到你镜中的身影。」
怎么会……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根本说不出话来。
见崎鸣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还不懂吗?还没看清真相吗?」
「我……」
「你是贤木先生的幽灵,三个月前丧命,尸体被藏在刚刚那间地下室。今晚你终于解开尸体失踪之谜,决定前往那房间一探究竟……结果在那里大喊『救命』。救救我,不要啊,不该是这样的……」
「那、那是因为……」
我精神耗弱地抱住头,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腿软倒坐在地。
「因为你搞错了。」
见崎鸣斩钉截铁地说。
「你打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可是……」
「你转过来面对我。」
我听从她的指示转身面向她。见崎鸣抬起右手,遮住右眼,盯着我看。
「你身上没有『死亡的颜色』。」
她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也就是说……」
「怎么会……」
我发出微弱的哀号。见崎鸣放下遮掩右眼的手,两眼一起盯着我看,最后又以坚毅的语气说:
「也就是说,你不是死者,是活人。你得先有这个自觉才行。」
22
就算见崎鸣这么说,我还是无法压抑心中逐渐膨胀的念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贤木晃也,已经死了。
死于三个月前的五月三日,今晚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死了,失去生命了。死后化为幽灵,一直存在至今……
「怎么会……你胡说。」
「我是不说谎的喔。」
「骗人,贤木晃也已经死了,尸体也重见天日了。你刚刚也看到了吧?」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向她提出反驳。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镜子照不出我的身影,除了你之外也没人看得到我。我还不断在各个地方出没又消失……」
「可是,你还活着啊。」
见崎鸣直盯着我看。
「你还活着。」
她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幽灵。我认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幽灵,至少我没看过。」
她到底在说什么?莫名其妙,我根本听不懂。难道说……我跟她的互动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幻觉或妄想?其实我仍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见崎鸣并没有现身,我只是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编织的幻影……
「怎么会这样……」
我的嗓音仍颤抖不已。
「怎么会……我到底是……你到底是……」
「你差不多该回到现实来了。」
见崎鸣说完,将两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真可怜。」
……可怜?
「什、什么?」
「明明还是个小孩,却一直逞强,一直扮演大人的角色。」
……还是个小孩?
「你、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贤木晃也。」
……不是贤木晃也?
「你说够了吧……」
「你不是贤木晃也,也不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你是……」
我是……
「够了……」
「你是阿想。」
阿……想?
「我是想?」
「你是比良冢想,今年春天才刚升上六年级的男孩子,现在的年龄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但你在三个月前目击了贤木先生的死亡瞬间,所以才……才误以为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
……误以为?
「不会吧……」
「产生这个错误观念的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我只能擅自想象……」
……我是比良冢想?
「怎么会……」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我的心中终究还是浮现了同样的念头。
我在比良冢家出没了好几次,也在见崎家的别墅出没了好几次……阿想都在场不是吗?他也有和月穗或鸣说到话啊?一旁的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啊?为什么见崎鸣会这么说?
「首先,你说你在大厅看到自己垂死的模样映照在镜子里。但那其实是阿想在那里——」
见崎鸣指向楼梯口附近。
「在那里看到的镜中画面。你后来开始相信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才把那段画面解释成『贤木先生临死前看到的画面』。这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吧?」
「……」
「『贤木晃也死后失忆的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
「你根本不是贤木晃也本人。撇开你自己『过度震惊导致一时失忆』的状况不看,你当然还是会有很多『想不起来』的事情。至于你『想起来』的事情,其实都是贤木先生对你说过,或者你和他一起听闻过的事情。」
——那次车祸非常严重。
这不是我自己说的话?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而是我听来的话?
——被困在里面……对,或许就是那样吧。
「比方说,去年我和贤木先生见过几次面、聊了一会儿,你也都在场对吧?你记忆中的『见崎鸣和贤木先生对话的场面』其实是旁观者阿想的所见所闻,但你后来误以为是当事人贤木先生的记忆。读了书斋里的日记后才『回想起来』的记忆肯定也不少吧……」
……
……
……
……听了她的话。
我还是无法置信。
我不可能相信那种说法。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偶尔会在生前活动过的区域出没,一段时间后又会消失……对啊,我是幽灵,所以才能自由进出家中上锁的房间啊,今晚也成功进入了那个密闭的地下房间啊……
「我刚刚也说过了,二楼没有电,所以打字机本来就不可能启动,谁来操作都一样。不是因为你是幽灵才动不了它。」
见崎鸣以平淡的语气说。
「你以为自己能自由进出上锁的二楼房间,但那其实也只是你的妄想吧。你明明就知道房间钥匙在哪里呀。实际上,你并不是以幽灵之姿穿墙来去,而是利用钥匙开关房门进出。在我看来你只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罢了,一旦承认,『我是幽灵』这个信念就会出现破绽……」
……不让「我是幽灵」这个信念出现破绽?
我完全陷入沉默。见崎鸣凑到离我极近之处,凝视着我。
「接下来嘛,对,要讲到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碰面的那一天——」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四下午。
「当时我是为了拜访贤木先生才来到这里……结果发现一辆脚踏车,停放在院子里的紫玉兰树下。」
啊,那是……
「我不小心撞倒了脚踏车,花了一番工夫才把它扶好……眼罩就是在那时候弄脏的。」
「——我有看到。」
「嗯?」
「我在书斋窗边看到了,你扶车的样子……」
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直接就把那辆车视为她骑来的车,但仔细想想……
「那辆车是阿想的吧?」
至少它不可能是见崎鸣的车。
因为两天后,我便在见崎家的别墅得知「见崎鸣不会骑脚踏车」一事……
「明明是自己骑来的车,你却刻意模糊它代表的意义,视而不见。因为它也会动摇『我是幽灵』这个信念,造成矛盾。」
……刻意模糊它代表的意义,视而不见?
「你今晚可是被那辆车救了一命喔。」
见崎鸣的嗓音中多了一丝热切。
「和你约好时间却大迟到,真是不好意思。刚刚碰上了很多麻烦的状况……状况解除后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先赶过来看看再说。我原本想说天已经黑了,鬼魂应该已消失,而你应该已经以阿想的身份回家了……但是,该怎么说呢,我心中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就决定来看看。
我到的时候脚踏车还在。虽然屋子里没开灯,但脚踏车还在就代表你应该还在。我决定进屋子搜找看看……结果就在地下室听到墙壁另一头传来你的声音……」
「……」
「我当时也有大声回应,但你没注意到吧?没注意到也是当然的,你在那么黑的地方,旁边又有尸体……」
「……」
「你在墙壁另一头,就代表入口存在于某个地方,例如建筑物外侧。但我没有寻找它的闲工夫,直接破坏墙壁才是最快的。墙上原本就有门,后来好像只是直接涂上泥浆封死……但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敲开。我那时候想:与其找其他帮手来,不如马上动手……」
「……」
我终究回不了话,无法相信她说的一切,只能任时间流逝。
室外风声大作,不过书斋咕咕钟还是抓到了空档,捎来依稀可闻的报时声。啊……现在到底几点了?
「我……」
不久后我怯生生地开口了。
「……你真的看得到我吗?」
见崎鸣含笑回答:「这只眼睛看得到喔。」
她以左手盖住据说有特殊「能力」的「人偶之眼」。
23
后来,我又胆颤心惊地看了镜子一眼。
镜中映出了刚刚没映出的画面。
见崎鸣的身旁出现了一个比她还矮小的的男孩子。他就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头微微侧向一旁,回望着镜子外的我——比良冢想。
先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身上穿着国、高中生风格的白色长袖衬衫与黑色裤子……此刻却变成了黄色短袖POLO衫和牛仔裤。衣服、脸、头发、手上都沾满灰尘、泥土,眼球充血,脸颊上有几条泪痕。那就是——
那就是我吗?这是我吗?
这是……
我盯着镜子,同时动了一下。镜中的男孩子也跟着动了。
我走了几步,镜中的男孩子也跟着走了——左脚并没有一跛一跛的,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
(……忘掉)
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今晚的一切)
月穗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镜中男孩子的身旁,这幻影的脸色苍白、表情严肃。
(……全都忘掉吧)
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一夜,比良冢想目击了贤木晃也死亡的瞬间,大受打击,茫然若失,失魂落魄。月穗则对他下达指令。
要他忘记今晚的所见所闻。
今晚什么也没发生,你什么也没看到。阿想一定是被催眠了,才会……
「唉……」
我叹了一大口气,仿佛将体内的一切物质都呼了出来,静静望向见崎鸣的脸庞。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更悠长、更深沉。贤木晃也离去了,只剩「我」留在原地。
「……再见了。」我出声。
今年初春之前,我的声音一直都落在高音域,且具备男孩特有的澄澈声质。后来变声期突然来临,我的声音顿时变得很怪。我此刻发出的,正是那开岔又粗哑的嗓音(再见了……晃·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