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季来临,明天就要开始国三的新学期,而我终于在前一天搬完家。
虽然说是搬家,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距离来说,水平方向移动不到一百公尺,垂直方向也不过十几公尺,只是小规模的搬迁而已。我需要搬的东西,基本上几乎都是随身物品。
我没有请搬家公司,花了几天的时间,用纸箱慢慢搬走物品。一个人没办法搬的东西,赤泽伯父和伯母都尽量帮我搬了。
「弗洛伊登飞井」是一栋总共有六层楼的公寓,我住在五楼的E9号——这里就是我的新住处。
干净小巧的一房一厅,把行李都搬进来之后还是很空旷,对一个国中生来说实在太大了。伯父他们如此为我着想,我当然很感激,不过同时心里也觉得很抱歉。伯母对我说:「我可以帮你打扫。」
「谢谢,但是真的不用了。」我这样回答。
「谢谢」和「不用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晚餐在伯父家解决之后,我独自回到这个只有我一人的房间——
我先打开今天最后搬进来的大尺寸运动背包,从里面拿出用浴巾包裹的黑色木盒,打开盖子确认里面的内容物。
里面是一尊人偶。
身穿黑色洋装的美少女人偶。对我来说,这尊高度大约四十公分的球体关节人偶,是所有收藏品中位列第一或第二的重要珍品。
先把这个人偶的盒子放在尚未陈列书籍的书架一隅——
再信步走到阳台。
四月上旬夜晚的空气仍冷冽地贴上脸颊,吐出的空气也变成白烟。
夜空中只有屈指可数的星星。今晚的确是满月,不过被云遮住,完全看不见月亮。
我双手搭在栏杆上,刻意挺起胸膛。静静地重复几次深呼吸,望着眼前的风景。
一过晚上八点,这条街就陷入黑暗。
近处的夜见山川流淌着黑暗的河水,还有稀稀落落的街灯——河川对面的远景可以看到些许灿烂的灯光,那应该就是红月町的闹区吧?
我回到这个城镇已经两年又七个月——这是一个位于山与山之间的小都市,夜见山。
我出生在夜见山市内的妇产科,曾经在夜见山市内住不到一年。之后离开夜见山,搬到海边的绯波町,一直住到小学六年级的夏天。
虽然说以前住过这里,但那也是婴儿时期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一点也不觉得怀念,反而对这里怀抱一种异国感。原本对这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惧……不过,经过两年又七个月的时间后,这种心情渐渐被冲淡。
……可是……
视线从眼前的夜见山夜景移开,转向自己的脚下。我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大口气,用力闭上双眼。
可是……从明天开始……
根据明天的状况,我会……
就在我闭着眼睛,打算再度叹气的时候——
房间里传来扁平的电子音。是手机响了吗?
2
该不会是她打来的?
我想着这个可能性,心跳略微加速地拿起银色的手机。然而,现实违背了我的期盼,画面显示陌生的电话号码——
「嗨,是阿想吧?我啦,矢木泽啦!我手机有点问题,这是我家的电话。」
矢木泽畅之。
他是市立夜见山北中学(通称「夜见北」)的同学。我们国一、国二都同班,三年级又一起被分到三班。我和矢木泽有个共通点,而且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就发现,所以从那之后就一直比普通朋友更亲近。
「怎么了?」我这样问。
我一直告诉自己,反正她本来就很少会打电话给我……
「怎么还特地用家里的电话打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明天就开始新的学期了。」
「喔——你会怕喔?」
「当然会怕啊。要是真有个万一……不过,我心想应该不会有『万一』啦。」
「你之前就一直这样说了啊。」
「基本上,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嘛!」
「那就更不需要担心我了啊。」
「我倒是希望你说:交到这个朋友很值得。」
矢木泽的声音和他主张的「乐观主义者」相反,感觉透着胆怯。虽然我这么觉得,但那说不定只是我想太多罢了。
「我想说你搞不好正在烦恼『要是万一真的出现征兆……』,然后感到压力而痛苦不堪。」
「这样啊——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努力用冷静的口吻回答。
「我没事,也没有痛苦不堪。」
「…………」
「总之还是要看明天的状况才知道。乐观主义是很好啦,不过……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呃……」
「如果真的有『万一』,你听好了,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喔!」
「嗯……知道了……」停了一拍,他才这样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坚定。「那就先这样。」我说完就挂掉电话。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又有另一通电话打过来,打电话的人是赤泽伯母。
「啊,阿想吗?我忘记说了,早餐要过来我们家吃喔!不能因为睡过头着急出门,就不吃早餐喔。」
感觉这应该就是她要说的正事。我乖乖地答好。
「要洗的衣服每天都拿过来洗,洗澡的话就在你那里好好洗吧!」
她好像有很多地方都觉得不放心,明明两个小时前我们才互道晚安。
「你一个人会不会怕?」
她很认真地问。
「我没事,毕竟今年秋天我就十五岁了。」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
「如果碰到什么问题,不要客气……你随时可以联络我们,紧急的话也可以找楼上的茧子小姐。」
「好,谢谢伯母。」
自从大前年——一九九八年的九月把我接过来之后,赤泽伯母一家真的对我非常好。我知道她很同情我充满问题的遭遇,也很拚命为身置这种处境的我着想,对我非常好。
我当然对伯母一家非常感激。然而,有时候他们的关心和温柔,会让我觉得有点负担。
「那就先这样。晚安,阿想。」
「好,伯母晚安。」
「想」是我亲生父母帮我取的名字。我现在的姓氏是「比良冢」,但是早晚有一天会改掉吧。
不知道会不会改成「赤泽」。虽然很有可能,但还不确定。
3
我家的亲戚关系有点复杂,所以先简单整理一下好了。
我听说在夜见山悉心照顾我的赤泽家,以前是飞井町这一带的大地主。上一辈(还没过世)的赤泽浩宗有三个儿子,分别是长男春彦、次子夏彦以及三男冬彦。我称呼为「赤泽伯父」的是长男春彦,「赤泽伯母」则是她的妻子,名为小百合。
春彦和小百合这对长男夫妻,目前和高龄且决定隐居的父亲浩宗住在一起。我在距今两年又七个月之前被接到飞井町历史悠久的老宅——用以前的说法就是赤泽的本家。因为我在绯波町的老家=比良冢家已经待不下去……老实说,我是被赶出来的。
和赤泽本家位于同一区,徒步约一分钟至两分钟的地方,有一栋叫做「弗洛伊登飞井」的公寓。这其实是次子夏彦经营的租赁公寓。略过细节不谈,简单来说,公寓的其中一间房,从今年四月开始就是我的自习室兼寝室。
刚才在电话里赤泽伯母=小百合提到的「楼上的茧子小姐」,指的是住在这栋公寓顶层的房东,也就是夏彦先生的太太。因为姓氏都一样,所以我都不称呼姓氏,但是对我来说,夏彦先生和茧子小姐都是「赤泽家的伯父和伯母」——
所以……也就是说……
赤泽浩宗的三个儿子之一,三男冬彦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他早在十四年前,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而且,直到我升上国中才知道,当时他是因为精神疾病,最后走上自杀的绝路。
4
我把搬运行李的纸箱一一打开,把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物品整理完,就已经接近午夜了。
明天只是开学典礼,书包里几乎不需要放什么东西。我从纸箱里挖出学生制服和衬衫,挂在衣架上,这样大概就准备完成了。
虽然是一个人住公寓,但实际上这里只是「距离」本家一小段路的临时住处——因此房间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而且我有手机,所以也不需要家用电话。不过,为了让计算机连上网络,电话线路还是保持能使用的状态。
冲个澡休息一下之后,我在客厅的茶几上打开笔电并启动电源。当时,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确认电子信箱,然而——
我收到两封新的邮件。
一封是名为《夜见山小镇通讯》的免费电子报。电子报每个月会寄送两次。内容大概是无关紧要的当地信息或通知,我是从一年前开始随手订阅的。
另一封信则是自来幸田俊介。
他是我国中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也是生物社的社员。他即将从四月开始接任生物社的社长。当然,他和刚才打电话过来的矢木泽也是朋友。
信件的内容,大半都在说今年度社团的活动计划。因为他是很认真的男人,所以会寄这种报告类的信也很正常。不过——
信件最后突然出现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但愿明天一切平安。
虽然三年三班的特殊状况基本上「不能外传」,但他应该已经有所耳闻。按常理思考的话,不知道才奇怪……
看过第二封信之后,我拿起放在笔电旁的手机。赤泽家的——小百合伯母打来之后,再也没有其他人打给我了。
呼——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回到计算机屏幕上。
我心里大概微微期待着,就算没打电话,她至少也寄一封信来吧。我是说MISAKI MEI。
MEI——我最后一次和见崎鸣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
今年有一次……不对,有两次和她说话的机会。
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在电话里稍微说过话。
另一次是二月初的时候,我造访御先町的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时,直接和她本人对话。
二月见面的时候,我们也聊过那件事。因为我刚好快要升国三,所以这个话题无论如何都避不掉。
后来,在毕业典礼和结业典礼几天后,确定我从四月开始就会被编入新的三年三班时,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她。然而,打了好几次,她都没有接。四月之后,我曾去过御先町的艺廊一次,但入口贴着「休馆」的告示……
我也想象过,她可能是和家人出门,去一趟长期旅行。不过,她从四月开始也升上高三了。她自己也有现在与未来的种种问题,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
我决定寄一封信给她,报告近况。
告诉她,我之前的预感很准,升上三年级之后果然被编进三班。
我当然没有问她要怎么办。毕竟现在只是被编进三班,还不知道今年度到底是不是「有事的一年」。
呼——我反复轻叹几口气之后,打算关掉计算机,就在这个时候——
出现一个轻巧的声音,那是通知有新邮件的铃声。
我不禁啊了一声,重新握住鼠标,望向寄件人的字段。
那是一封没有主旨的信。但是,寄件人是……
「啊……」
我又不禁喊出声了。
发件人的名称是「Mei M」——是见崎鸣寄来的信。
阿想
明天开学对吧?
——自己小心一点。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感觉,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一种微微的安心感。
盯着画面上的文字,感觉浮现她——见崎鸣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我眼中浮现的不是二月见到她的样子,而是三年前某个夏日,左眼用眼罩遮住的十五岁少女的样貌……
「……没问题的。」
我在心里静静地默念。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用力挺起胸膛。
「没问题的,我会好好撑下去。」
5
我来夜见山之后就养成习惯,平日的早上大概都会在六点半醒来。除非我太疲劳或身体不舒服。为防万一,我还是有设闹钟,不过就算没有闹钟,也不会睡过头。
醒来之后,我不会马上起床。
我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几分钟。确认自己的呼吸、体温和心跳。我用这种方式,把意识集中在自己还活着的「现实」。这一定是因为受到三年前那场怪异体验的影响,或者是说,这算是一种后遗症——我自己知道这一点。
即便住处改变,从睁开眼睛到起床的这段流程还是一样。
「很好。」
我自言自语,点了点头然后起身。
我还活着。
活在公元二○○一年四月九日星期一的「现实」之中——嗯,OK。
我换好衣服离开住处,把大门锁上。
门旁贴着标示房号「E9」的牌子,下面有一个铝框可以插入写上姓氏的门牌。我不知道要怎么写,所以一直维持空白。公寓大厅的信箱也一样,没有写上姓氏。
小百合伯母昨天好像已经帮我向左右两边的邻居打过招呼,他们应该不会觉得隔壁搬来一个怪人才对。我本来就不太会收到邮件,就算真的有也会送到伯父家,不写门牌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栋公寓是用字母标示楼层,譬如一楼是A、二楼是B……E=五楼的其他房客都有放门牌,大部分的隔间都和E9不一样,属于适合家庭居住的类型。
我沿着清晨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向电梯门厅。
门厅对面E1号房的门映入眼帘。这间和我住的E9一样,门旁都没有门牌耶……
……这里是?
一阵疑惑掠过心头。
这里是?
这间房是……
世界突然一瞬间变暗。
此时,我觉得在听力的范围之外,好像有个低沉的声响。
虽然这种譬喻有点奇怪,但这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人,按下相机快门拍摄现在这个场景。或者是说,按下了什么能够当作「暗夜闪光灯」的东西。
虽然脑海里突然浮现这种乱七八糟的想象,但马上就消失了……
其实也不需要在意。因为那真的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而已。大概是零点零几秒的超短时间。或许那只不过是感觉到自己眨眼的瞬间。
接着——
稍早之前心中掠过的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
我认同地点点头,再度拉好书包,按下电梯的按钮。
早上六点五十分——距离上学时间还很充裕。
6
到赤泽家吃过早餐之后,离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还游刃有余,不过……
「那我去上学了。」
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这样对伯母说,然后离开赤泽家。比我在这个家待更久的黑助(公的黑猫,推测是八岁)一直喵喵叫,跟着我走到门口。它应该……不是在送我出门吧?
我平常不太会直接到学校。直接去学校的话,慢慢走不用十五分钟就到了。不过,我都会稍微绕个远路,往下走到夜见山川的河岸,只要不是天气太差,我会在这里度过独处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的夏天开始就这么做,已经变成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了——
这天早上的夜见山川,水流非常平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没下雨,水量少到感觉可以徒步过河。
天空有点灰,但不会很冷。长袖衬衫加立领的学生服标准穿搭刚刚好。不过,偶尔吹来的风还是很冷,令人不禁缩起肩膀。
我像平常一样,走在河岸边的小路。途中有个放了几座石造长椅的地方,我选了其中一张椅子坐下。
望向对岸,河堤上的一排樱花树很美。稍微错过盛开的花季,感觉花瓣快要随风吹散的这个时候反而更好。
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四角窗口的样子,把风景收进窗口内。然后在心里默默发出相机快门的「喀嚓」声。如果有相机的话,我还真的很想拍起来,但是像这样幻想拍下眼前风景的感觉也很不错。
「呜嘎——」我听到这种叫声。
我转移视线,看着叫声的主人降落在河川上游的小土堆上,那是一只比想象中还大的鸟。
白色羽毛外加长脖子、长腿的……白鹭?
猛然一看觉得是白鹭,但这和常见的白鹭又不太一样。它体型更大,而且仔细一看,羽毛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带点蓝的灰色。额头到后脑勺有一条黑的纹路,翅膀也是黑色的……如果是鹭科的鸟,应该是苍鹭吧?
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这种鸟。
我不禁起身,用幻想的取景器拍下它的样貌——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
总有一天……没错,我要带着真正的单眼相机,到各地去拍各种照片。我心里果然还是有这种憧憬,就像晃也先生——三年前过世的舅舅贤木晃也那样。
可是,来到夜见山升上国中之后,伯父伯母建议我参加社团活动,我反而没有选择摄影社……而是选了生物社。
不过,我觉得这个选择没有错。因为当时的我就已经决定,不能再追随晃也先生的背影了。所以……
「……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难关必须先克服才行。
我再度坐回长椅上,轻轻闭上眼睛。
流水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和触感,都不可思议地从「现实」后退了几步。那只鸟再度发出鸣叫并起飞的声音,听起来也呈现相同的距离感。
我维持闭眼的状态一阵子,待心情充分沉静之后才起身。
此时已经看不到苍鹭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有更多娇小的白鸟成群飞过河面附近。
不久后就可以看到名为「伊萨纳桥」的行人专用陆桥。那是一座人勉强能擦身而过的旧桥,木造的桥墩和栏杆看起来有点危险。
我来到那座桥前,从河岸往上走回上方马路时——
「比良冢同学。」
有人在叫我。
「比良冢同——学——」
声音是从河川旁那条路后方约十公尺的地方传来的。我看到挥着右手的人影。那是——
穿着夜见北制服的女学生,她长发飘扬,小跑步往我这里过来。那是……
HATZUMI YUKAI——叶住结香。
我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同班。虽然升上二年级时她分到别班,但我知道三年级我们又一起编进三班。我几乎没有好好和她说过话,但是清楚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
不过,我没有停下来,还是继续往前走。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我觉得有点疑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啊!」
叶住有点惊慌地喊了一声,从后面追上来。
「你等一下啦,比良冢同学。」
她这样一说,我便停下脚步。反正以现况来说,也不至于需要甩开她。
叶住没多久就追上我,与我并肩而行,从一年级开始,她就是男同学口中的「美女」。姑且不论我接不接受大家所谓「美女」的标准,她的确拥有巴掌小脸而且眉清目秀,看上去比她的年纪稍微成熟一点。
身高和一般男生差不多,长度及胸的头发带着一点咖啡色,不知道是原本的发色,还是染成那个颜色。
「我刚才在叫你耶,比良冢同学。」
叶住结香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的侧脸。
「为什么?听到我叫你,还继续走。」
和她成熟的氛围相反,说起话来带着孩子气。我沉默不答,她更加孩子气地歪着头说:
「欸,为什么?」
「我听说你每天早上都会在河岸散步,所以就来了。」
嗯?原来如此。她是刻意看准时间,到这里来的?
「欸,比良冢……」
「这是练习。」
我这样回答。视线没有对着她,尽量保持淡然。
「现在又还不确定,今天去学校之后,说不定就……」
「说不定……」
我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叶住沉默了一、两秒。
「呃,你是说,如果教室里的桌椅数不够的话吗?」
「对啊,就是为了那个状况练习。」
此时我才把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然后说:
「你懂我的意思吧?」
「——嗯。」
叶住乖乖地点了点头,马上又笑着对我说:
「所以我才想说,要先跟你说声:『这学期就拜托你了。』」
「为了这个特地过来?」
「没错。」
她的脸颊有点泛红,是因为跑着追上来而脸颊发红吗?
「那个……啊,嗯,辛苦你了。」
我这样响应。
「无论如何,马上就知道结果了。到时候还是要跟你说:『这学期就拜托你了。』」
当时我和叶住的对话就只有这样,因为我总觉得一起去学校不太好……
「那我先走了。」我就这样留下似乎还有话要说的她,再度回到河岸。
「待会见。」
之后我又加了一句话。
「那个,叶住同学,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叫我名字吗?我不太喜欢别人用比良冢这个姓氏称呼我。」
7
我在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抵达学校。
开学典礼预计九点开始。
校长室和教职员室等教务单位所在的行政大楼——「A号馆」入口旁有一块公布栏,上面贴着新学期的分班表。学校也有按照年级发分班表。三年三班的信息早就已经跟班上的学生通知过了,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去确认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确认过后,才前往举办开学典礼的体育馆。
就在大家按照新班级顺序集合列队的时候……我尽量不和其他学生对上眼。连昨晚打电话过来的矢木泽、以前曾经同班的同学、三月召开「通知会」与「应变会议」时认识的人都一样。
不仅避开视线,也不讲话……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无心听讲台上老师们的叮咛,就这样度过开学典礼——心不在焉,我看起来一定就像字面所表达的那样。
开学典礼结束,学生纷纷往教室移动。三年三班的教室在「C号馆」的三楼。
当我踏入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过半数的学生都到了。不过,教室里完全没有遇到这种事会出现的嘈杂。只有几个人低声交头接耳,但其他人都保持沉默……
黑板上什么也没写。明明是新学期,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经有一支灯管光线减弱,还不时闪烁……在这种环境下,排列整齐的桌椅,看起来格外阴森。
没有人打算就坐,也没有人把书包放在桌上。
「总之,请大家先坐下。」
某个女学生这样说。
口齿清晰、铿锵有力……那是……是谁啊?
砰咚——
伴随低沉的心跳声,感觉世界有一瞬间变得黑暗,我突然发现「啊,原来是她」。她就是三月「应变会议」时选出来的「决策小组」成员之一……
「请按照数据上面写的号码……不过,这样吧,大概就可以了,总之请大家先就坐。」
只有少部分学生听完之后乖乖行动。
大多数人都不安地歪着头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还不时偷瞄我。除了心想应该不会有「万一」的矢木泽和其他几个同学都这样——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发现早上在河边小路上遇到的叶住也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往这里看。
我无视这些眼神,退到教室后的出入口附近。
如果有什么万一的话……
没错,我现在混在同学里就坐很危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慎重到这个程度,毕竟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么严格的法则。然而——
我已经下定决心,对这件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不久,老师就来了。
此时就坐的学生大概不到一半。
「各位同学早安。」
级任导师神林双手放在讲台上这样说。(女性,推测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负责自然科学,应该单身。)
「各位参加开学典礼辛苦了。我想你们在典礼上,应该也没办法专心。」
整个班级都散发出和三月那场会议时一样或者超越当时的紧张感。
不只我们紧张,老师现在也一定非常紧张,紧张到甚至想逃离现场。
神林老师用手指推了推细金属框眼镜的鼻桥,环视寂静的教室。
「总之,请各位先就坐,座位不用完全按照顺序没关系。」
决策小组的女同学这样指示。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坐下的学生,终于听话找座位坐,而我仍然站在教室后方的出入口前。我打算最后再移动,当然,老师也知道我的想法。
然后,过了一阵子——
事情变得明朗,就在除了我以外的同学都就坐之后。
教室里的桌椅刚好容纳坐下的学生,数量刚刚好。也就是说,独自站的我已经没有空位——课桌椅少了一组。
「啊……」
站在讲台上的神林老师发出颤抖般的低沉声音。连带着有几位学生口中也发出一样的声音……其中蕴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叶住结香坐在靠窗那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在大家的视线都往前,不愿意看我的时候,只有她望着我。
接收到她的视线,我沉默地点点头。
接着,我望向讲台上的神林老师。老师发现我的眼神后,别开视线轻轻点头,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教室了。我应该要好好扮演这个角色——因为我是今年这个班级「不存在的透明人」。
矢木泽乐观的猜测,果然太过乐观了。虽然已经连续两年都「平安无事」,但不代表灾厄就此结束。即便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也没有结束——因为本来就不可能结束啊。
从二十九年前MISAKI的「死」开始这个班级的特殊「现象」,直到二十九年后的现在仍然持续……而且,一如我之前的预感,今年——二○○一年度果然是「有事的一年」。
8
「大家出于善意,开始用错误的方式,面对MISAKI的『死』。」
我想起二月和见崎鸣见面时,她说过的话。同时也想起我自己说过的话。
「面对『死亡』,本来就应该接受『死亡』的事实。可是……」
据说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毕业典礼之后全班一起拍的团体照里,出现不可能存在的MISAKI,从那之后的一年就开始了。夜见北的三年三班,开始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
最初的征兆就是在四月初新学期的教室里,发生课桌椅不足的情形。原因就是——
「班上多了一个人,但大家都没有发现。」
我在上国中之前,就已经大概了解这个「现象」了。我是从三年前过世的舅舅晃也先生那里听到的。
即便如此,二月快要变成夜见北的国三生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次细节。于是我借助见崎鸣的力量,毕竟她过去是三年三班的学生,又亲身体验过「有事的一年」。
「学生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谁是『多出来的人』。无论怎么查、无论问谁都一样……相关的一切,包含班级名册、学校或公所的纪录、周遭人物的记忆,都会配合『多出来的人』篡改、扭曲。」
纪录的篡改。
记忆的扭曲。
「这个『现象』分为『有事的一年』和『无事的一年』……也就是说,不一定每年都会发生。截至目前为止,大概维持两年一次的频率,但是其中有什么规则并不清楚。就算被编到三年三班,只要那一年是『无事的一年』就没问题。不过,如果是『有事的一年』——」
「『灾厄』就会降临对吧?」
「没错。班上出现『多出来的人』那一年,就会发生不合理的灾难。每个月至少会有一人牺牲,多的时候会有多名『相关人士』丧命——也就是被卷入『死亡』之中。」
意外死亡、病死、自杀、他杀……死法各有不同。所谓的「相关人士」,按照过去的案例推导出的法则,应该是「班上同学与二等亲以内的血亲」。除了学生本人之外,还有父母、兄弟姊妹、祖父母。
为什么班上有「多出来的人」,就会招来「灾厄」呢?
「因为『多出来的人』,其实是『死者』。」
鸣是这样解释的。
「或许夜见北三年三班是因为二十九年前的MISAKI事件,而靠近了『死亡』吧。所以这个班级才会变成一个宛如『死者』容器的场域。
「班级里混入『死者』,就是整个班级靠近『死亡』的结果。反过来看,也可以说是因为有『死者』混入其中,才让整个班级靠近死亡。因此——」
「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士』很容易死亡,也很容易被『死亡』吸引。」
这种脱离常轨的「现象」与「灾厄」,校方因为立场不同的关系没有正式承认。虽然公共组织没有正面承认这种非科学的「诅咒」,但私底下尝试了几种「对策」。
譬如说换教室。或许「诅咒」是来自「三年三班的教室」这个地点——但这个做法不幸失败。和教室的位置没有关系,三班还是出现「现象」与「灾厄」。
譬如说,还曾经把班级名称从「一班」、「二班」、「三班」改成「A班」、「B班」、「C班」。但这也失败了。「现象」与「灾厄」还是降临「三年级的第三个班级」——C班。
校方还曾经跳过「三班」,用「一班」、「二班」、「四班」、「五班」、「六班」的方式避祸,可是这个方法还是失败了。那一年,虽然跳过三班,「现象」和「灾厄」仍然降临四班。
在尝试各种方法之后,终于在距今十几年前找到有效的「对策」。所谓的对策就是——
「既然『多出一个人』,那就让班上的某个人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如此一来,班上的人数就回归正常。也就是让账面上的人数一致。感觉就像用『不存在的透明人』中和本来没有的『多出来的人』。」
鸣这样解释给我听。
「如果顺利的话,即便是『有事的一年』也不会有『灾厄』降临。有好几个实例证明,这种『对策』成功,没有任何人死亡。所以,自从知道这个方法之后,三年三班每年都……」
三月底的那场「应变会议」,在神林老师担任主持人的状况下进行——
先选出决策小组,负责应对「现象」相关的所有问题。接着,再选出如果今年是「有事的一年」,要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学生……
……「不存在的透明人」。
一个明明是班上的同学,却被当成空气的存在。
全班同学甚至级任导师、各科老师,都会当作没这个同学。从上学期到毕业典礼结束为止,一直都会这样。
今年「如果是有事的一年」,谁要来扮演这个重要角色呢?
如果没有人自愿,那就要透过讨论决定。如果讨论也没结果,就用抽签的方式……虽然每年的方式都有点不同,但基本上决定人选的流程大概是这样,不过……
「我来吧。」
那个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举手了。
「我来当那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在场所有人都带着复杂情感的眼神望向我。
「真的可以吗?」
神林老师这样问我,她的眼神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真的可以吗……」
「嗯。」
我端正坐姿,承受大家的目光,然后回答:
「我没关系。」
从四月开始将近一整年的时间,我都要在班上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如果这样就能防止「灾厄」降临的话——
那我很乐意扮演这个角色,我绝对不会胆怯也不会临阵脱逃。
因为我早就想好,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要由自己来扮演这个角色。
这根本没什么。一想到三年前的事,在同学有共识而且互相配合的状态下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我一定办得到——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我,一定办得到。一定能扮演好这个角色。我要好好做给大家看。
……然而……
在那之后,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之外。
「等一下,老师。」
有人这样说。那是被选为决策小组成员之一的女同学江藤。她当时一脸不安与恐惧,一脸凝重地开口:
「这样就能解决了吗?」
她问了这个问题。
「所谓的『对策』只有这样,真的好吗?」
之后进一步讨论的结果就是——
今年度的「对策」,要另外加上一个重大的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