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学典礼之后的第一个班会上——身为「不存在的透明人」,我应该按照字面所述,不要出现比较好吧。因此,我早早就离开了。
虽然我还担心另一个问题,不过,她应该能做好分内的事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一一插手,万一不小心做了画蛇添足的事,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复杂。
今天就这样回家吗?
我离开教室,一时有点犹豫。
每个班级都还在开班会,校舍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决定不回家,轻手轻脚地走向楼梯。去顶楼看看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这个想法。
通往顶楼的入口处,有一扇奶油色的不锈钢门,上面还用封箱胶带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红笔写着「禁止随意进入」这种半吊子的命令,应该很少有学生会乖乖遵守吧。
打开门之后,顶楼理所当然地一个人也没有。在钢筋混凝土的校舍顶楼,脏兮兮的水泥非常扫兴。四周的铁栏杆也有茶褐色的锈蚀,显得很脏。
我走到操场那一侧的铁栏杆前,稍微伸个懒腰。
和早上一样,天气有点阴阴的。抬头往上看,有几只黑色的鸟低空飞过,那是乌鸦。
嘎嘎——嘎啊啊啊——我听着这个叫声,突然想起……
如果在顶楼听到乌鸦叫,回去的时候就要先跨左脚。不然,过不久就会受伤——我好像有听说过这种诅咒。
入学后没多久,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个传闻。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诅咒。
升上三年级之后,绝对不能在学校后门外的坡道跌倒,不然就会考不上高中。
当然,无论是哪种诅咒,我都不相信。像是街头巷尾都知道的「夜见北七大不可思议」,意外地有不少人信以为真,觉得很恐怖,可是我觉得那些都是很蠢又老掉牙的怪谈。
其实,我已经受够「幽灵」、「灵异现象」、「诅咒」之类非科学的超自然故事。这一定是受到我三年前那场怪异体验的影响吧。不过——
其中,有个唯一的例外,那就是我自己正在面临的三年三班的「现象」。绝对和「非科学」、「超自然」有密切关系的现象……
下课钟声响起,视线下方开始出现离开校舍的学生,但我还是独自待在顶楼。本来想说等一下去看看生物社的社办,但又觉得今天还是先不要去好了。应该只要用电子邮件或电话通知社长幸田俊介就好。既然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制服内侧口袋里的手机,接到来电开始震动。
「听说今年是『有事的一年』?」
劈头就这样问的,就是幸田俊介。
「啊,嗯。」
我尽量淡然地回应。
「消息还真灵通。」
「敬介刚才跟我说了。」
「这样啊。」
敬介是幸田俊介的双胞胎弟弟,敬介也是今年度三年三班的一员。
虽然说「现象」的相关信息算是「机密」,但面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双胞胎哥哥实在很难守密。敬介把这件事告诉俊介,也算是无可厚非。
「社团活动你打算怎么办?」
俊介这样问,我便直接指出问题所在。
「之前已经说过了,森下同学也是三班的啊。」
「啊,对耶。」
三年级的生物社社员总共有三个人。除了俊介和我,还有第三个人就是森下。
「如果他来社办,我就必须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不能和在场所有人说话。」
「不过那家伙这半年来都像个幽灵社员就是了。」
「先观察一阵子再说吧。」
「这样啊——嗯,好吧。」
感觉好像能看到手里拿着手机的俊介,小小的眼睛在度数很重的银框眼镜后眨了眨。
「不过啊,你最近还是找时间来社办一趟吧。我有几件事想跟你确认、商量。」
「我知道了。」
「那就过一阵子见了。就像我昨天信里写的,希望你平安无事。」
「谢啦。」
挂断电话把手机收回口袋的时候,乌鸦在空中发出鸣叫。
接下来要跨哪一只脚回到校舍呢?——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个问题,转身往回走。
2
离开校舍之后,我走向位于操场南面的后门。虽然途中完全没有遇到三年三班的同学,但一出校门没走几步就……
「比良冢同学。」
出乎意料地被叫住,使我停下脚步。
我马上就知道对方是谁,因为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同一个人叫住了。这个声音是——
「比良冢……同学,啊,阿想。」
是叶住结香。
她独自站在门边。她带着有点尴尬的笑容,一脸不安地歪着头。
「啊,是你啊。」
我也有点尴尬地回应她。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毕竟这里已经算是「校外」了——这样一想,我便说服了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么问,叶住便快步走过来说:
「我在等你。」
「——等我?」
「你刚才都在顶楼吧?」
「啊,嗯。」
「我从楼下看到了,所以想说稍微等一下,应该就能在这里碰到你。如果你要直接回家的话,就会从这个门离开。」
「这样啊。」
我点点头,看着叶住的表情。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惊讶,避开我的视线低头往下看。
「——所以呢?」
我再度询问。
「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啊,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也知道她应该很不安。
「这给你。」
叶住说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白纸,我收下打开对折的那张纸。
「啊……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接着问。
「在刚才班会的时候。」
叶住这样回答。
「老师放在讲桌上,要我们拿回去,所以我想说连你的份也一起拿。」
在我迅速离开之后,她一直在教室里待到班会结束。
「那你多拿一份之后没事吗?」
为防万一,我还是先确认状况。
「你有没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也没有被叫到名字……」
「没有,所以应该没关系。」
她虽然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还是一脸不安地歪着头说:
「不过,碰到这种情况,我真的觉得好奇怪。」
「大家一定都有一样的感觉。」
回答完之后,我重新审视手上那张纸。
那是三年三班的名册。每年第一个学期开学典礼之后,都会在班会上发给学生。
今年度的名册,一眼就能看出和一般的班级名册有什么不同。按照班号顺序排列学生姓名、地址、电话。不过,其中有一行用两条线划掉——
「这就是为了『有事的一年』制作的名册啊?」
这不是印刷后再划掉的。看得出来是在处理数据的时候,就已经「删除」。之所以没有整个涂黑,应该是怕如果有什么紧急状况,这份名单就没用了。
「应该是一开始就准备好『有事的一年』和『无事的一年』两种名册了。」
真像神林老师的作风。
我一年级的时候曾经上过这个老师的自然科学课。说好听一点,她非常认真谨慎;说难听一点,就是无趣又死板——不过,或许她很适合在三年三班遇到「有事的一年」时担任导师。
「我不太擅长和神林老师相处。」
叶住有点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总觉得她有点冷漠,应该是说,看不出来她的情绪。」
「我不觉得她冷漠。不过,她的态度淡然,我会比较……」
我会比较轻松。
因为我不太擅长应付那种情绪起伏大、会影响对方的「人」。即便是怀抱「热情」与「善意」也一样。
我的视线再度回到手边的名册上。
二○○一年度,为「有事的一年」而制作的三年三班名册。第一笔用两条线划掉的资料是「比良冢想」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今天开始直到明年三月毕业典礼为止,为了让大家都知道我就是「不存在的透明人」,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处置。接着——
名册上还有另一个用两条线划掉的姓名——叶住结香。
3
「这样就能解决了吗?」
三月底的那场「应变会议」上,有一个学生这样问。
「所谓的『对策』只有这样,真的好吗?」
一名叫做江藤的女学生这样说。
她提出三年前——一九九八年度的案例。她后来才听说,自己的表哥是那年三年三班的成员之一。
九八年度是「有事的一年」,虽然采取「不存在的透明人」当作「对策」,但因为出了意外没有成功,导致「灾厄」降临。不过,当时紧急追加了新的「对策」,也就是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为两个。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个「追加对策」到底有没有用。
「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之后,「灾厄」仍然降临,有好几个「相关人士」丧命——不过,每个月都会发生的「灾厄」原本应该会延续到三月,但暑假之后灾厄就平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说不定是因为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至两个」的「追加对策」起了作用。
因此——当时她这样提议。
今年要不要一开始就选出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按照往例,如果没有意外,只要有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灾厄」就不会降临。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先用双倍的「对策」,成功率不就能倍增吗?
譬如第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因为受不了压力而中途放弃(实际上以前好像真的有这样的状况),只要由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顶替,就可以避免「灾厄」——这也可以当成一种「保险」。
「所谓的『对策』只有这样,真的好吗?」
她的问题之中,蕴含着这种意义:「光是这样太令人不安了,所以今年要不要从一开始就先拟定超越以往的『对策』。」
神林老师认为这个临时动议「有讨论的价值」,所以询问学生的意见。赞成和持保留意见的人大概各一半。很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积极反对。结果——
今年度的「对策」,才会加入「『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至两名」这个重大的变更。
在这个时间点,「第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就由自己举手自荐的我担任,但是「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没办法轻松决定……最后当场用扑克牌抽签。在和人数一致的扑克牌中混入一张鬼牌,抽中鬼牌的人就必须扮演这个角色,就连刚才选出来的决策小组成员也必须参加抽签。于是——
扮演「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就是她——叶住结香。
4
「嗯,其实啊,我到现在都还无法相信。」
我们并肩走在后门外的坡道上,我和叶住聊了一下。
「是喔?」
「如果到时候真的有什么万一,就要拜托你了。是说,今天早上我也说过一样的话,没想到还真的成真了。」
「你觉得不可能会发生吗?」
「毕竟这再怎么说也太……」
「实际上今天就是少了课桌椅啊。」
「或许只是出了什么差错,或者刚好不够,有很多种可能。」
「怎么会……你明明不相信这种事,为什么还要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啊?我觉得这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角色。」
「那是因为……」
叶住回答时有点迟疑。
「因为我就抽到鬼牌了啊。」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应该可以当下坚持拒绝吧?」
「那个……可是……」
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即便三月开了那种「通知会」和「应变会议」,应该还是会有人不敢置信或半信半疑,这或许才是一般学生的真实反应。然而——
「你听好了,叶住同学。」
我带着些许严厉的声调说:
「绝对不能小看这件事。」
「呃……」
「三年三班的事情,可不是老掉牙的七大不可思议或者都市传说那种东西,而是二十八年前这所学校真实发生的事件。」
叶住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点头答好。不过,她马上轻轻摇头说:
「我是有听说过,但是,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没有什么真实感。」
「等到有真实感就已经太迟了!」
我加重严厉的声调。
「一旦『对策』失败,『灾厄』开始降临……就会有人死亡。实际上已经死过很多人了。」
「…………」
「我啊,曾经听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亲口说,所以……」
没错,就是三年前过世的晃也先生告诉我的。他在十四年前曾是一九八七年度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一员。那年是「有事的一年」,亲眼见证因为「灾厄」的关系很多人被卷入「死亡」之中,所以晃也先生他……
「懂了吗?」
我盯着叶住的脸再三强调。
「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这不是一场游戏。」
叶住困惑的神色退去,一脸温顺的样子。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下一个瞬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
「我知道了——我没问题的,所以之后就拜托你了,阿想。」
5
在那之后,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了几句,主要是叶住问,然后我回答。
「听说班上那个『多出来的人』就是『死者』,那是真的吗?」
「嗯,而且那位『死者』似乎是和过去因『灾厄』而死的『相关人士』之一。」
「那是幽灵吗?还是僵尸?如果是这种类型的话,感觉应该能分辨得出来。」
这些问题她应该也在三月的「通知会」上听过说明才对。不过,光是那些说明还是无法充分掌握语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有实体,所以不是幽灵;因为还活着,所以也不是僵尸。这就是死者苏醒的方式。外观和『活人』一模一样。就算做健康检查也一样……即便医生有心想调查,也绝对无法分辨。而且,『死者』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死者』。」
「连家人也分不出来吗?那可是自己已经过世的孩子耶。」
「好像……连家人也分不出来。」
「可是,应该有很多迹象才对……」
「因为相关的纪录和记忆全都会被篡改、扭曲。直到毕业典礼结束『多出来的人』消失为止。」
「…………」
「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也无法确认。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么独特又怪异的『现象』。」
「现象?」
「啊,嗯,没错。不是什么『诅咒』或者『作祟』,也不是因为某个人而发生的『现象』——这种看法似乎已成定论。」
这种「看法」不只晃也先生提过,晃也先生死后——三年前的夏天发生那件事情后,过了一阵子我也从见崎鸣以及他的同学榊原恒一那里得知详尽的内容。甚至在那之后,我就读夜见北中学,在鸣的指点之下拜访「第二图书室」时,馆员千曳先生也说过。
正当我想起千曳先生在谈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喜欢用「超自然的自然现象」这个词时——
我们已经走到夜见山旁的那条路。
水流和今天早上一样稳定。吹过来的风,感觉没有早上那么冷。
「刚才的这个——」
叶住指着挂在自己肩膀上的书包。
「你的意思是说,这份名单里面也有『死者』的名字吗?」
「——是啊。」
叶住嘟着嘴巴说:
「我还是不能接受……啊,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会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她像是要讨好我似地这么说,然后稍微吐了一口气。
「明天早上有入学典礼,二年级和三年级只有班会,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请假啊。」
「反正你不去也不会被骂对吧。」
「神林老师和其他老师都知道缘由,大家都会帮忙,所以没关系。」
「喔——感觉好厉害喔。」
本来在想要不要往下走到河岸,但是因为叶住也在旁边,所以就打消这个念头。一边沿着河岸旁的路慢慢前进,我一边说:
「要不要先确认一下规则?」
「规则?」
「譬如『不存在的透明人』的诀窍之类的。」
「啊,那个啊。」
叶住伸出食指,在嘴唇正中间敲了敲。
「总之,在学校不能和班上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对吧?就连神林老师也不例外。」
「没错。」
「如果是别班的同学就没关系对吧?」
「对。」
只要三年三班的同学知道「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件事情就可以了——这是在尝试「对策」之后,一直没有改变的认知。
「除了神林老师之外的其他老师的课要特别小心。离开教室之后,像平常一样接触除了级任导师以外的老师没关系,但是上课的时候不行。因为教室里面有同班同学,无论哪一位老师都不会按照座位顺序,指名学生朗读教科书。」
「上课的时候不会叫到『不存在的透明人』对吧?」
「就是这样。」
听说老师们会透过和学生不同的方式,「通知」这件事。
「体育课就是在旁边看,对吧?」
「团体竞赛制的球类运动当然不能加入,跑步或游泳之类的个人竞技也尽量在旁边参观就好。」
「我讨厌体育课,这样反而觉得很幸运。」
「在校内的基本规则大概就这样吧。」
「呃……就是啊,离开学校之后,就可以和三班的同学说话了吧?」
「有人觉得校外也不行,不过似乎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现在的规则也没有规定。」
「如果连校外都不行,那就太严苛了。」
「不过呢——」
我继续补充。
「即便是校外,远足或校外教学这种学校的活动,也必须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因为这方面比较难判断,所以我觉得尽量不要接触三班的同学比较安全。尤其是上下学的时间,最好多注意一点。」
「总觉得,好像会很辛苦。」
「的确……啊,不过成为『不存在的透明人』和被同学忽视的那种霸凌完全不一样,所以不要忘记这一点,懂吗?」
「嗯……」
叶住点点头,再度叹了一口气。然后问了这样的问题:
「阿想你为什么在三月的『应变会议』上先举手啊?」
「啊,那个时候……」
我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嗯,我就觉得这是很适合我的『工作』。」
「为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要完美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而是试图转移话题。
「就要随时告诉自己『周围的人都看不见我』。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当成幽灵。你做得到吗?」
「——我会加油的。」
点着头的叶住,伸手按住被风吹散的头发。
「如果一个人的话肯定办不到,不过有你一起就可以。」
「还有,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原则上不能外传,这一点不只『不存在的透明人』要遵守,其他人也要。即便是家人,也不能随便说出去。」
「嗯,三月的会议上也有说过。」
「随便说出去会招来灾祸。虽然不是绝对禁止,但还是要尽量遵守。」
虽然这样对叶住说,但我觉得对这件事不用这么神经质。鸣也说过,不需要太过在意。这应该是在过度警戒之下衍生出的「民间传说」吧。
「话说回来,叶住同学,你的社团活动呢?」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便开口问她。
「现在没有加入任何社团。」
她稍微摇了摇头。
「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是话剧社的社员,不过已经退社了。」
那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在社团活动中,不小心接触到同班同学。
不久后,前方已经可以看到名为「伊萨纳桥」的行人专用陆桥——
「啊,对了。」
我想起来有一件事忘了说,应该在这里先说清楚才对。
「就是啊,叶住同学,还有另一件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叶住也同时开口:
「就是啊,阿想你……」
两人同时都停下来,呈现「面面相觑的状态」。河面上成群而聚的几只鸟,好像被什么惊扰,同时一起飞走。就在我因为鸟群的动作分心时——
「就是啊……」
叶住继续说下去:
「刚才给你的名单上,你家的地址……」
「我家的地址……啊……」
我马上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因为上面写着飞井町的地址,后面又加上『赤泽家』对吧。呃,那个……赤泽是……」
「一年级的时候就这样了,你现在才发现?」
「啊,嗯。」
「我在想为什么是『赤泽家』。」
「嗯……」
「家里有点事。」
我这样回答。
「我从小六的时候,就开始住在赤泽伯父和赤泽伯母家。比良冢的老家在绯波町……我们家里有一些事情就对了。」
我不想把详细的缘由告诉她。叶住好像还想继续追问,但我假装没发现,甚至别开视线。
「那……那个赤泽……」
在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们刚好来到伊萨纳桥的桥墩。只要继续沿着河边的路就能回到家,但我停下脚步。
「今天就在这里分开吧。」我这样说。
叶住发出「呃……」的声音,但我移开视线,看着桥的对面。
「我要去那边办点事。」
刚才本来要提「一件忘了说的事情」……不过,这件事也不急着现在马上谈。等后天像平常一样开始上课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那就这样,再见。」
我稍微举起手打招呼,便往桥的方向走去。
叶住站在原地,在胸前挥了挥手。突然吹来一阵强风,长发散乱地遮住她的脸,所以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6
夜见的黄昏,
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那块在黑色木板上用奶白色油漆写着文字的招牌,自我三年前的秋天第一次造访以来,完全没有改变。
那是一栋位于御先町闲静住宅区一隅,宛如住商混合大楼的建筑物,艺廊在一楼。这间店名奇特的人偶艺廊,入口正对着一个缓上坡。
刚才对叶住说「我要去那边办点事」并非谎言,但说「办点事」也不太对,毕竟我没有和谁相约,只是想要过来看看而已……
入口大门的不远处,有一扇椭圆形的大片观景窗。那是艺廊的展示橱窗,但自三年前就一直放在橱窗内展示的人偶(只有上半身的妖异美少女),在二月造访的时候就不见了。据说是有人用适当的价格买走了。
我觉得很舍不得,但是对制造人偶的雾果小姐来说,「售出」自己的作品会开心吗?还是说,她也会舍不得呢?
现在,展示橱窗里还没有换上新的人偶。就这样保持空无一物的状态。
今天没有贴「休馆」的公告。正当我想打开门的时候,我决定先打一通电话。用我的手机打给她——见崎鸣。
没有人接。
鸣住在这栋建筑物的三楼。二楼是她母亲——人偶师.雾果小姐的「工坊m」。
她曾指着手机说「真是讨厌的机器」,甚至想丢掉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把讨厌的手机放在身边才没接电话,还是说……
我不知道身为高中生的鸣,这个时候会不会在家。不过,我还是来到这里……没错,因为我想尽快告诉她,今年三年三班的状况。我想告诉她,然后听听她的意见。
我不知道该怎办,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推开入口处的大门。
叮铃——门铃发出沉重的声响。
明明是大白天,但艺廊里面暗得像黄昏,一踏进来视野就感觉瞬间蒙上一层灰。
「欢迎光临。」
我听到耳熟的含糊人声。
进门之后左手边有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放着老旧的收款机,声音就是从桌子后方传来的。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穿着融入馆内昏暗的深灰色服饰坐在那里。
她捏着有深灰色蕾丝装饰的眼镜镜脚,从桌后探出头往我这里看,然后说:
「喔,这不是阿想吗?」
鸣都叫她「天根婆婆」。她是鸣的大姨婆,一直都在这里,用这种调调应对客人。
「你好。」
我静静地打了招呼,天根婆婆动了动她充满皱纹的嘴角说:
「嗯,你好。阿想长大了呢。」
总觉得我每次来这里,她都会这样说。
第一次来这间艺廊是大前年的十月,当时我才小学六年级,身高比现在矮很多,也还在变声……所以,她说我「长大了」其实也是事实。
「因为你们是朋友,我就不收钱了。你要去看人偶吗?」
收款机前的小黑板上,用黄色粉笔写着「入馆费五百日圆」。虽然说「国中生半价」,但我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朋友」身分,所以从来没有付过入馆费。
「呃,那个……」
我很喜欢在这里欣赏展示的人偶和绘画,但是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
「你要找鸣吗?」
「对。」我用力点点头。
「我有打电话给她,但是她没有接,所以我才过来找她。鸣姊还在学校吗?」
「她在三楼喔。」
天根婆婆这样说。
「不过,她今天不能见你。」
「咦?」
我不禁歪着头问:
「为什么……」
「她从前天开始就得了流感,一直在睡觉。」
流感?流行性感冒吗?——原来是这样啊。
「好像还没退烧呢。传染给你就不好了,所以不能让你上楼看她。」
「——这样啊……」
我仰望艺廊昏暗的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呃,那请她多多保重。」
「她还年轻,不用担心。我会跟她说你来过。」
「啊,好,麻烦你了。」
我有礼貌地低头致意才离开。过几天再联络看看吧。
不过——
得流感发高烧,一定很难受。但是,她昨晚还是特地传了邮件给我——一想到这里,从早上一直绷紧的神经,变得稍稍和缓了一点。
走到室外,视线再度望向「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那块招牌。「空洞的蓝色眼睛」这段文字,让我想起见崎鸣的左眼——「人偶之眼」的颜色。
7
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做梦。
梦到我在来到这个城镇之前——住在绯波町老家时发生的事。当时经历的各种片段体验,生成了恐怖的恶梦。
恶梦的背景大多在水无月湖湖畔的「湖畔宅邸」,那是晃也先生生前独自居住的家——
晃也先生的姊姊,也就是我妈妈月穗,十年前再婚之后改姓「比良冢」,和再婚对象也就是我的继父生了妹妹美礼。在新家找不到栖身之所的我,经常去「湖畔宅邸」。晃也先生把我当成自己的弟弟疼爱,教我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我非常喜欢晃也先生。宅邸有一个书库,里面的藏书多到一辈子都看不完,我很喜欢在那里度过独处的时光,但是——
三年前的春天,晃也先生突然死了。在二十六岁生日的晚上,自己结束生命。然后——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经历一连串的怪事。
我大概是把那些常人眼中看来疯狂的记忆,都封箱存放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了。但是,我并没有完全遗忘。那毕竟是无法完全封印的回忆,只要把箱子稍微打开一点,一定马上就能鲜明地回想起所有细节。
这就是我做恶梦的原因。
在我睡着的时候,封印自动打开,原本封存的东西趁隙跑了出来……
譬如说……
我在「湖畔宅邸」的后院,单脚跪在地上。眼前立着好几个木条组成的歪曲十字架(——是《禁忌的游戏》对吧?)(那个很久以前的法国电影……)……其中有一个比其他大很多的新十字架。不知道我是想到了什么,双手伸向那座十字架。握住横向的木条,打算把十字架从地面抽起来……突然之间——
十字架前的地面裂开,土壤里窜出沾满血的人手。就好像……没错,就像国一时借回家看的惊悚片里,吓人的最后一幕。
从土壤里窜出的手,抓住我的脚踝。
我发出惨叫声。
原本立着的其他十字架,纷纷倒在地上。倒地的十字架很快就变成烧焦般的黑色,化成灰随风飞舞。
巨大的乌鸦出现在空中。乌鸦拍动翅膀,嘴里吐出黑色的血并尖声鸣叫。发出惨叫的我,嘴里也吐出相同的黑血。血化成雨,雨化成洪水,我沉入洪水之中,一直沉到深深的水底才终于醒来。
或者是另一种梦境……
我在黑暗之中,完全没有一丝光线,如字面所述完全黑暗……突然,我会闻到讨厌的臭味。越是在意,那个味道就越浓……直到我觉得不能忍受的时候,黑暗之中就会出现些许光线。然后,映入我眼帘的——
就是一具尸体。
在脏兮兮的沙发上,躺着某个人的尸体。
腐烂的皮肤、腐烂的肉身、腐烂的内脏……还有成群蠕动的无数蛆虫。
看着这具尸体,我觉得那就是自己。
我已经死在这里。
我死在这里,而且变成如此丑陋又恶心的东西。我——
我就是「死者」。带来灾祸的「死者」就是我本人,而不是其他人。我……我就是……
就在我抱着头发出惨叫的时候——
咚!
剧烈的声音摇晃整个世界,尸体像是被看不见的斧头劈中一样,瞬间崩毁失去形体。尸体和沙发一起化成黏稠的黑色液体融入黑暗之中,一直扩散到我的脚边,甚至从我的下半身侵蚀到上半身……我发出不成调的尖叫时,突然从梦中惊醒。
这天我也做了这样的梦。
在赤泽本家待到晚餐时间,回到公寓的房间后我躺在床上,不小心就睡着了。就在那几分钟的睡眠时间里……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低沉声响一直萦绕。
我马上发现是开静音的手机在震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声音才醒来的。
起身把手伸向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通知来电的震动已经停止。确认未接来电之后,得知是矢木泽打来的电话。他昨晚说「手机有点问题」,已经修好了吗?
——喂。我是矢木泽,今天辛苦你了。放学到校外之后,像这样联络也OK吧?
他有录制语音留言。
——虽然我乐观的预测不准,但是你也不要太紧绷了,事情一定会顺利落幕的。对吧?我再打给你。
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用轻浮的口气说话——我露出苦笑,决定不回电话。
现在的确是放学后的时间,和他通电话也不算违反规则。不过,就像之前我叮咛过「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叶住一样,即便是在校外也尽量避免和同学接触比较好。
因为在校外就和以前一样来往,到时候在校内就会一个不小心……这样不是很容易发生意外吗?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和方针。
因此,即便是这种时候我也不会主动打电话。
虽然不至于做到完全不接电话、偶然遇到对方搭话也不会不回答,但是我不会主动接触同学——嗯。至少,目前这样做比较好。
8
我去盥洗室洗脸,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来到夜见山的两年七个月,我的外表看起来似乎有点变化,但基本上还是皮肤白皙身材娇小,长相算是有点中性。虽然已经过了变声期,嗓音变得低沉,但几乎没有长什么胡子……
为了让打盹后的头脑清醒一点,我用冷水洗脸,正在想要不要冲个澡的时候……
我想起浴室里没有肥皂和洗发精。
说到这个,盥洗室里面也没有牙刷和牙膏。搬家的时候忘记带过来了。所以今天早上我还是去赤泽本家的时候才刷牙。结果,今天还是忘记把牙刷牙膏带过来。
本来想说明天再拿也不迟,而且看时钟已经过晚上九点。虽然时间有点晚……
还是回去拿吧。
决定好之后,我离开公寓的房间。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把手机和钥匙一起放进外衣的口袋。
我在五楼的电梯门厅准备按下楼按键时,手机有新的来电。
「喂。」我刻意克制兴奋之情,简短地接听电话。
「啊……阿想。」
手机里传来有气无力的粗哑声音。
「见崎姊?」
看画面上显示的号码,我知道是她的手机,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确认。
「是见崎姊吗?呃……那个……」
我还在找适当的词汇时,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她的咳嗽声。
「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得了流行性感冒,那个……」
「我听天根婆婆说,你有来艺廊找我。」
说完她又开始咳个不停。
「啊,你没事吧?」
「不好意思,不过我已经开始退烧了。」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不用在意,我想应该不会因为这样死掉。」
真是的……我希望她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特地过来,是要说那件事吧?」
她这样问,我马上回答:「没错。」
「今天开学典礼之后有开班会。」
「今年是『有事的一年』对吧?」
「对。」
「——这样啊。」
「然后我是今年的『不存在的透明人』。」
「你果然这么做了。」
二月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跟鸣说过,「如果是有事的一年」我会自愿担任不存在的透明人。
「我啊——」
我不知不觉用力握紧手机说:
「因为我不能逃避。」
「——嗯。」
「而且啊,见崎姊,其实今年有点……」
当我打算说明今年的「追加对策」是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至两名时,电话的另一头不断传来鸣的咳嗽声。我把到嘴边的话收回,重新想了想后说:
「你现在说话太辛苦了……我们下次再聊。等你身体康复之后再说吧。」
说完之后,我还向她道谢。看样子鸣应该真的很不舒服。
「我知道了。」
她用沙哑的声音淡淡地回答,我们的对话就在这个时候结束,然而——
当我挂断电话,一边叹气一边把手机收回口袋时……电梯门厅附近的E1号房(——没有门牌的那一间)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9
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我不禁定住不动,但是我并没有吓到。因为这个房间里本来就有住人,而她刚好这个时间出来而已。
从E1号房走出来的人一如预料,当然就是我认识的那一位——
「啊,阿想。」
一看到我,她就这样说:
「刚好,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我一看,她手上提着大袋垃圾。总共有三个。
「你是要我帮忙倒垃圾,对吧?」
「呃……啊,嗯,对啊。」
水蓝色的休闲服加上牛仔裤,轻松的打扮让人瞬间认不太出来,不过那张脸和声音……绝对不会错,应该是说绝对不会认错。就是她。
今天在学校时,我们在三年三班的教室里也见过。开学典礼结束后大家移动到教室,就是她催促还在犹豫的同学赶快坐下。她是今年度的决策小组成员之一。
「总觉得房间好乱,有好多不需要的东西。」
她把一个垃圾袋递给我,然后说:
「虽然已经说好要由我打扫这个房间……嗯——不知不觉就乱成这样了。」
虽然嘴里说出这种话,但语调还是很利落而且口齿清晰。因为是对我说,所以她的措辞已经算是非常平易近人了。
「你也会在这里独居一阵子对吧?」
「嗯,没错。大概到六月左右。」
「嗯,毕竟你家就在附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她迈出步伐,一边按电梯按键一边说:
「如果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日常生活或班上的问题都可以……你知道吧?」
「啊,嗯。知道了。」
我们一起搭电梯到一楼。玄关旁有放脚踏车的停车场,公寓专用的垃圾集中箱就在停车场里,我们把垃圾丢进去。
「谢谢你。这下倒完垃圾了——」
她双手轻轻拍了拍,看着我说:
「你现在要出门?」
「嗯,有点事。」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呃,这个嘛……」
我老实说要去拿肥皂、洗发精和牙刷牙膏的时候,她马上说:
「你就用我房间里的吧。」
「呃,可是……」
「肥皂和牙刷牙膏我有多的,洗发精也拿去用吧。」
「可是……」
「都已经超过九点了,你家那边的人都很早睡吧?」
「啊……」
「不用客气,反正我们是堂兄妹。」
「嗯……」
考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在教室和在这里的表情不同也很正常。如她所说,我们是堂兄妹。
直到三年前的秋天,我到赤泽家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过,后来我们就成了住得近的同年堂兄妹,所以也比较亲近……不过,这次是第一次同班。
在学校的时候该怎么称呼她才好呢?——我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件事。
还是用姓氏称呼吗?虽然平常都直接叫名字,但是总觉得不太对……是说,反正在学校我也是「不存在的透明人」,所以也不需要跟她讲话。
「你什么时候搬到五楼那间房的?」
走回电梯的时候我这样问。「嗯……」她歪着头说:
「好像是从二年级的夏天开始吧。」
「为什么?你家不就在楼上吗?」
「原因有很多啦。反正,我爸妈都会答应我的要求。」
「你讨厌你爸妈吗?」
「不是啦。」
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望向一旁的我。
「一个人专属的房间,不用在意别人很轻松耶。欸,你不觉得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而且,你看,如果上大学,就要离开夜见山一个人生活,我还可以趁现在练习一下……对吧?」
大学啊……
我还没办法想到那么远的未来。总之,克服今年的这个难关是我当前最大的课题,毕竟这或许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回到五楼之后,她先冲回E1号房拿了一些必需品给我。「谢谢你。」我道谢之后收下。
「明天有入学典礼,你会去学校吗?」
她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不打算去。」
我回答之后,她仍然严肃地点点头说:
「也是,反正还没开始上课,你不来学校是对的。」
「嗯。」
「明天的班会上应该会选出班级干部,到时候我会把必要的信息告诉你。如果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我也会说。当然,要等我从学校回来。虽然很辛苦,不过既然你已经接下任务,就要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这我知道,没问题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抿了抿嘴唇。
「我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在学校跟你搭话,就算我们是堂兄妹也一样。」
「加油!应该是说大家都要加油才对。」
「嗯。那这些就先借我用,洗发精我等一下还你。」
「明天再还就好了。晚安啰——」
「晚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门前,回头望向电梯门厅。可以看到她在门厅的对面正准备要关门的身影。
走廊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突然开始闪烁。虽然马上就停了,但是接着又响起「砰咚——」的低沉声响,就像「暗夜的闪光灯」一样世界瞬间转暗。不过,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短到让人马上就忘记——
看着E1号房的门关上,我在心中用语言确认她的信息,彷佛在复习学习到的知识一样。
她是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同学,也是今年度的决策小组成员。这位和我同年的堂妹——也就是住在这栋公寓顶楼的赤泽家次男夏彦夫妇的女儿。
她叫做泉美——赤泽、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