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明还是下午,「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艺廊内却总是像黄昏一样阴暗——
「欢迎光临。」
像平常一样欢迎客人的天根婆婆认出我的脸,低声说:「喔,是阿想啊。」
「鸣在地下室喔。」
她用含糊的声音这么说。
「因为你们是朋友,我就不收钱了。」
馆内陈列许多人偶,主要都是在二楼有工坊的雾果小姐的作品。墙上到处挂满的画,也大多是雾果小姐画的。
自三年前的秋天初次造访以来,这里除了展示品有替换之外,基本上都没什么变。展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少女球体关节人偶,不过也有一些中性的少年人偶和人形以外的动物或半人半兽的人偶……这里的气氛整体而言昏暗而妖异。我想一定有人不喜欢这种调调,不过我当初就是被这种宛如现实世界的「幻影」空间吸引。即便这里不是见崎鸣的家也一样。
馆内的音乐也没有改变。以古典弦乐演奏为主,有时候会有香颂或日文歌,不过基本上歌曲都显得静谧阴暗……感觉非常适合当作人偶们的秘密聚会场地。
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进来。
请到这里参观。
深处的角落墙面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一不小心就会漏看。文字搭配着一个指着斜下方的箭头,那里有往地下室的阶梯。
地下室里有比一楼更狭窄、更像洞穴的空间。
这里也有很多人偶,不过比一楼更杂乱,与其说是展示,更像是仓库。随处可见成品和半成品,或者只有头部或身体、手足的人偶零件。在这样的环境中,占据前方一隅的黑色圆桌旁——
见崎鸣就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阿想。」
鸣从座椅上起身,然后说:
「上次真是抱歉。」
「你身体已经好了吗?」
「没事了。」
她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不过,对我露出的浅浅笑容,看起来不像是在逞强。
她身穿简单的象牙白衬衫和黑色裙子,脖子上戴的是单坠的红色项链——
馆内流淌的音乐,在这个时候换成新的曲目。是佛瑞的《西西里舞曲》。前面有短短的钢琴前奏,主旋律是大提琴。
我缓缓地踏进室内,鸣也朝我这里走来。相隔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我们就这样面对面。
三年前的夏天,我比较矮,但现在已经完全逆转。鸣和三年前一样纤细瘦小,应该也没有长高。
轻盈的短鲍伯黑发,白蜡般几乎没有血色的肌肤。和四年前的夏天,偶然在能看得见来海崎灯塔的海岸遇见鸣的时候相比,她完全没有变。总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于一个独立的时间里面……而且……
今天,鸣用白色眼罩遮住左眼。和烙印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一点我倒是很意外。因为我这两年几乎没见过鸣像以前一样,用眼罩遮住眼睛了。
「为什么把眼睛遮住了?」
我试着问她。
「——没有为什么……」
鸣收起笑容,这样回答。
2
四月十五日,星期日的下午两点半。
今天鸣传了邮件给我,提议这个时间见面。
——因为我有很多事想知道。
信件里是这样写的。
——这种时候,直接见面听你说是最好的方法。
如果你身体已经康复的话当然欢迎——我马上就回信了。有很多事情想知道,这一点我也一样……
「阿想你不讨厌这里——位于地下室的这个房间吧?」鸣轻轻摸着眼罩这样说。
「嗯。」我回答之后,她再度露出浅浅的笑容。
「你坐那里吧。」
她指着圆桌旁那张红色布面、有扶手的椅子。
桌上有一本包着深蓝色书套的文库本,鸣刚刚在读这本书吧。书本旁边有白色的手机,此时这支手机在我眼中突然变成和这个环境非常不搭的异物。
鸣说这是「人偶的空虚」。
身体和心灵都很空虚、空洞,这是一种和「死亡」共通的空虚……而它们总想着要用什么东西来填补自己的空洞。
所以——鸣这样说:
在这个宛如地下室般的空间里,聚集这么多人偶,来到这里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像是被吸走一样。自己内心的各种东西,都会被吸走。
所以——鸣又继续说:
「譬如榊原同学就不怎么喜欢这里。虽然他说已经习惯,不过还是……」
不过,我至今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在这个地下室很安心——应该是说,如果被邀请到三楼的见崎家,我会紧张到无法冷静。
应该吧——
因为……我大概和人偶属于同类,所以就算被吸走也不会怎么样。我自己身上,也有和它们相似的「空虚」。因此,两者之间一定能取得刚好的平衡……
「上学期开始已经过了一周了。」
鸣也隔着圆桌坐下,慢慢开口说话。
「班上的状况怎么样?」
「呃……」
我没办法马上回答,还在找适当的词汇。
「总之,我觉得应该算顺利。大家都有点紧张,还不太适应的感觉……不过,说平稳也还算平稳吧。」
「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你的心情怎么样?」
「心情吗?」
「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或不想继续下去?」
「啊,这倒是无所谓。」
这个回答没有参杂任何谎言。
「不过,有些问题我很在意。所以,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你想问的问题……」
鸣缓缓眯起右眼。
「是什么?」
「三年前……一九九八年三年三班的事。其实,我更早之前就想问了。不过,一直找不到时机。我觉得这种事不要透过电子邮件,而是见面直接说会比较好。」
三年前——
见崎鸣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一员,只有国三那一年来到夜见山的榊原恒一也是。他们是当年经历「现象」的当事人,亲眼见证降临的「灾厄」。据说鸣在暑假时造访晃也先生所居住的绯波町「湖畔宅邸」,也是因为想从一九八七年度也在三年三班、经历过相同「现象」的晃也先生那里,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那年为了实施「对策」,其实就是由鸣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不过,我知道的就只有这样。
鸣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更详细的细节。因为她看起来不怎么想说,所以我也没办法开口问……
「……让『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啊……」
我说明今年度的「对策」之所以发展至此的来龙去脉之后,鸣望向桌面这么说:
「三年前的确是演变成这种局面,班上的确有一位叫做江藤的女同学。」
「你当过『不存在的透明人』对吧?如果碰到什么意外,『灾厄』开始降临,就要紧急追加『对策』……」
「没错。那年的『对策』失败了,所以除了我之外,多加了榊原同学。」
「榊原学长吗?」
「原来你没听榊原同学说过啊。」
「是啊——」
因为他——榊原恒一也一样,从不主动说明三年前有关「现象」的事情。
「这样啊。」
鸣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灾厄』没有停止,我们的导师暑假前在教室以非常惨烈的方式死去……」
然后轻叹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我觉得有点心痛。对她来说,这当然是不想回忆的过去。
「所以啊,阿想。」
鸣盯着我看。
「我觉得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的『对策』,没什么意义。」
她这样说完之后,又微微歪着头接着说:
「不过……之前从来没有上学期一开始就安排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所以也无法判断对吧?」
「那三年前为什么『灾厄』就停止了呢?听说八月有集训,当时发生很惨的事件……不过九月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死亡了对吧?」
「啊,那是……」
鸣只说到这里就紧闭嘴唇,比刚刚稍微用力地摇摇头,这是不想说的意思吗?——这个问题,之前我也问过几次。不过,鸣的反应都差不多……
「千曳先生呢?今年的『对策』,你有问过他的意见了吗?」
她这么问,换我摇头。
「千曳先生现在暂时休假,听说第二图书室五月才会开放。」
「这样啊——千曳先生一定很累。」
说完,鸣再度叹了一口气时,楼梯那里传来含糊的说话声。那是天根婆婆的声音。
「我泡好茶了。你们两个都上楼吧。」
3
不知道是不是CD已经播完全部的曲目,馆内的音乐又回到《西西里舞曲》——我们移动到一楼沙发,喝着天根婆婆泡的热绿茶。绿茶非常好喝,不知不觉中让受寒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
「『有点在意的事』是指什么?你刚刚不是有提到这个?」
鸣缓缓地开口。
「你是指叶住同学成为另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件事吗?」
没错,就是这件事。鸣的观察力还是和三年前的夏天一样。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她很危险。」
「危险?怎么个危险法?」
「这个……」
我一时没办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所以暂且先跳过这个话题。
「你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时,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像你刚才问我的,就是……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或不想继续下去?」
「从来没有。」鸣马上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
「我和阿想一样,完全没事。就是因为觉得应该没什么,所以才接受这个安排。」
「啊……可是……」
「我本来就喜欢自己一个人,这样反而比较轻松。」
「原则上只有在校内才必须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你那个时候也一样有这个规则对吧?」
「规则好像是这样。」
鸣双手捧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说:
「——话虽如此,我即便在校外也几乎都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毕竟这样比较好懂,也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啊,反正我在班上也没有什么好朋友。」
她这样说之后,微微笑了一下。那绝对不是自虐般的笑容。
「那榊原学长呢?」
我不禁这样问。
「你和他不是很熟吗?」
「榊原同学啊……是很熟,因为有特殊的内情。」
鸣再度微微笑一笑。听到「特殊的」这个词时,有一瞬间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胸闷,但我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想呢?」
鸣这样问。
「你能明确切换校内和校外的身分吗?」
「切换……是啊。我是很想把这件事做好,但是的确很麻烦……而且感觉稍微有个意外就会混乱,采取错误的行动,所以现在也尽量在校外也不接触同班同学。」
「你在班上有好朋友吗?」
「我和你不一样。」
我刻意这样回答。算是半开玩笑。
「嗯,这样啊。」
鸣轻轻抱着手臂,仔细端详我的表情。
「阿想,你真的长大了呢。到夜见山之后的两年半长大不少。」
「啊……没有啦。」
长大?——我有长大吗?
和以前不同的是,去学校或者和其他人相处,都没有那么痛苦了。我是有一些朋友,和赤泽家的人也还处得来——不过,这算是「长大」吗?
我自己觉得核心的部分没什么改变就是了。尤其是像这样和鸣见面说话的时候,感觉更强烈。
这三年来,虽然身高已经逆转,但内心还是像以前一样……鸣还是比我坚强,眼神比我冷静,眼光看得比我更远。这样的关系没有改变。所以,我一定还是……
「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叶住同学。」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的心思,鸣最后这样说。
「就算那个同学以后不想再继续当『不存在的透明人』,放弃扮演这个角色也一样。」
「——演变成这种状况也一样吗?」
「我觉得没问题。」
「没问题吗?」
「只要你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就好了。」
鸣抿紧嘴唇,用左手中指从斜角轻抚眼罩。
「利用创造一名『不存在的透明人』,把混入一名『死者』的班级人数导正,重新找回平衡,这就是『对策』的意义。所以啊,只要阿想一个人好好扮演角色,还是会有防止『灾厄』降临的效果。」
「——我知道了。」
我乖乖地点头。
既然鸣都说「没问题」了。
那一定是真的没问题。三年前的某个夏日,鸣把我从看不见出口的浑沌之中拯救出来。她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以前是对的。所以,现在也一定没错……
「不过……」
鸣继续说下去。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放弃扮演角色的叶住同学就会变回『存在的人』。既然如此,你对她就必须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一点要特别注意。」
「——好。」
我自己的准则是「即便都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在校内也不要接触彼此比较好」,如果考虑到这层变故,说不定刚好派上用场。
此时突然响起和馆内音乐不同的旋律。「啊……」鸣发出这样的声音,她罕见地急忙把手伸向桌边放在文库本上的手机。
原来是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我讲个电话……」
鸣瞄了一眼手机的画面就留下这句话,从沙发起身把手机贴在耳朵旁说:「是我。」然后直接离开桌边,快步走出建筑物外。
我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要不要再添一杯茶?」
天根婆婆这样问。
「啊,没关系。谢谢招待。」
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高中的朋友吗?还是雾果小姐?
仔细想想,鸣国中毕业之后,升上县立高中的普通科,我几乎对她的校园生活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升上高中之后也参加美术社,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的」男朋友……
两、三分钟之后,鸣从外面回来,说了声「抱歉」就坐回原本的沙发上。我悄悄窥探她的表情,但看不出来跟刚才有什么不同。
「阿想你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对吧?」
鸣把手机放回文库本上后这样问。
「嗯,对啊。」
我心跳有点加速。
「不过,还是离赤泽家很近,吃饭、洗衣服跟之前一样,都是伯母代劳。」
「你住的房子也是赤泽家的?」
「那是夏彦……二伯父的公寓,刚好有一间空房。」
「喔——」
「赤泽家啊……」鸣低声喃喃自语,用手指敲了敲额头又歪着头,不过马上就盯着我说:
「下次可以去你家玩吗?」
「呃——」
我的心跳变得更快了。
「呃,那个……」
「贤木先生的人偶,在你那里吧?」
「啊,是。」
「我也想看看人偶。好吗?」
就在我没办法确切回答「好」或「不好」的时候——
「那今天差不多到这里。」
说完,鸣就站了起来。
「如果有什么事,就传邮件给我。紧急的时候,打电话也没关系。」
「好。那个——见崎姊。」
我突然想要确认清楚。
「怎么了?」
「你还是很讨厌手机吗?」
「——嗯。」
看着桌上的手机,鸣这样回答。
「基本上还是讨厌,觉得手机是讨人厌的机械。」
正当我准备要告辞回家时——
在打开门往外走之前……我回头往后看了一下。黄昏般阴暗的艺廊内,鸣从沙发上起身,目送我离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她不慌不忙地拆下遮住左眼的眼罩。绷带下的眼睛,此时是什么颜色呢?因为光线的关系,我没能看清楚。
4
「嗨,阿想。」
从我熟识的男子口中,说出熟悉的话。
「你都不找我,我只好自己上门了。」
是矢木泽畅之。
他比我高一个头,身材瘦长。穿着褪色很严重的牛仔裤搭配红色帽T,头发还是乱糟糟,稍微有点颜色的圆眼镜怎么看怎么奇怪。以普通人的角度来看,他就是个非常古怪的国中生。
他本人似乎有些坚持,但就算他说明我也听不懂。应该是说,他如果留一般的发型,不要戴圆框眼镜,再把下巴那些稀稀落落的胡子剃干净的话,其实算是一个很吃得开的美男子。
我离开御先町的艺廊之后,绕去书店一下才回到「弗洛伊登飞井」。就在我把脚踏车放回停车场,进入公寓入口大厅的时候——
「你特地来找我?」
「对啊。」
矢木泽家到这里,搭巴士也要十几分钟。星期天的这个时间,没有事前联络特地跑来,要是我不在家怎么办?
「好了,请进来吧。」
具自动锁功能的大门前设有对讲机,喇叭传来说话声。嗯?这个声音是……
「我拜托赤泽帮我。」
矢木泽这样说。
「我打给她,问你在不在。然后她就去你的房间看了一下……她说你好像出门了,不过你应该不会太晚回来,如果我到了你还没回来,应该等一下就好。还说她会提供等待的空间。」
「提供等待的空间……」该不会是泉美的房间吧?
她和矢木泽有这么熟吗?——不过,这和我无关。
「刚好阿想回来了。」
矢木泽朝对讲机这样说。泉美回答说:
「啊,那再见……」
「再见。」
我抢先回应。
「总之,你难得来,要不要上楼看看?」
「好啊。」
矢木泽这样响应,摸着稀疏的胡须露出天真笑容。
5
「在这种房子里独居,真好耶。」
在我的邀请下,矢木泽坐在椅子上,一边环视空荡荡的室内一边这样说。
「听说这种公寓的所有人是赤泽的爸爸?」
「嗯。原本是住在赤泽本家,不过那里四月开始重新翻修,所以这段时间我会住在这里。」
「真好耶。」
矢木泽发自肺腑重复说这句话。
「我们家兄弟姊妹多,家里又很破烂。只要稍微播CD或弹吉他大声一点,马上就会被妈妈或姊姊骂,想要安静读书的时候,弟弟们又开始吵,就算借影片回家看,电视也轮不到我用……完全没有能够舒适待着的空间啊。」
「我觉得热热闹闹的很好啊。」
这个回答有一半是真心的。在一个屋檐下,拥有平凡的双亲和姊弟,我反而有点羡慕这种家庭环境。
打开昨天从赤泽哥哥的房间搬来的小冰箱,拿出两罐果汁,一罐递给矢木泽,我也顺势坐下。
「所以呢?」
我盯着他的脸看。
「你怎么突然跑来?」
「开学之后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我觉得你太见外了。」
「——是吗?」
「真的太见外了。我们明明是伙伴,对吧?」
我当然知道矢木泽说的「伙伴」是什么意思,我们不只是单纯的「三年三班的同学」。不过——
「嗯,是没错,但是现在的状况不得不这么做。」
我尽量沉稳地回应。
「我觉得即便是在校外,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松接触。毕竟这是为期一年的长期抗战。如果不绷紧神经,一个不小心在校内也搭话……我是为了彻底消除风险才决定这么做的。」
「我之前已经听说你的原则了。」
「那你就不要说我见外啊。」
我一脸认真地说。
「既然知道今年是『有事的一年』,我们就必须尽最大限度的努力——对吧?」
「喔……你说得也是啦。」
「话说回来。」
这次换我开新的话题。
「你这次为什么主动说要竞选班长?」
「我竞选班长,很奇怪吗?」
「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你不可能做这种事。」
「嗯——或许是吧。」
矢木泽抓了抓长发。
「我自己是乐观地觉得今年应该是『无事的一年』,结果竟然是『有事的一年』。我的心态随着状况自然而然转变,心想既然如此我就必须做点什么。」
「怎么说?」
「因为我是从小学就没有当过班长的人,所以想说这次就来当个班长好了。最惨的情况下,今年可能是我此生最后的校园生活啊。」
「你竟然突然抛出这种悲观论。」
我抱着复杂的心情回应。
「又不是『对策』失败,『灾厄』已经降临了。就算灾厄降临,你也不一定会死。」
「喔,你这样说也没错啦。」
就在这个时候,E9传来敲门声。「来了——」我一回答,没锁的大门就被推开——
「可以打扰你们吗?」
进门的是赤泽泉美。
「还是说,这是你们男生的秘密聚会?」
「没有没有,请进请进。」
明明不是他的房间,矢木泽却起身邀请泉美进屋。
「楼上有这个,所以我就拿来了。」
泉美这样说完,把一个白色纸袋放在桌上。
「一点小意思。」
纸袋里是刚好一人一颗的大泡芙。
「喔,那我就不客气了。」
矢木泽马上就伸手去拿,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这样说:
「班长是……」
「她是十四年前,三年三班的班长对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泉美,歪着头咦了一声。
「十四年前,原来如此。」
而我马上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八七年的三年三班,女班长就是你的姑姑对吧?」
「嗯。」
矢木泽无力地点点头。
「所以,这次我也要当班长。不过,这没什么根据就是了。」
「什么意思?」
泉美一边看着我们两个一边问。
「矢木泽的姑姑,十四年前也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吗?那该不会和阿想的……贤木晃也先生是同学?」
「嗯。」
我这样回答。
「晃也先生和矢木泽的姑姑是八七年的三班同学。」
一年级的时候,我在班上认识矢木泽没多久,就发现他和自己有这个共通点。我的舅舅和他的姑姑,以前都是这所学校三年三班的学生,也是一起面对「现象」与「灾厄」的「伙伴」。
我的舅舅晃也先生虽然在「八七年的惨案」身负重伤,但还保得性命,在暑假前搬到夜见山市外,也转到别的学校,顺利逃离「灾厄」。另一方面,晃也先生的同学,也就是矢木泽的姑姑,在下学期途中突发急病身亡。
确认过这件事属实之后,矢木泽和我之间就产生某种伙伴意识。
我和他从一年级的时候,就经常半开玩笑地聊「以后我们如果被编到三年三班……」这种话题,没想到一语成谶。当时就连我自己都还没办法想象真实的状况。
「理佐姑姑是很漂亮的女生喔。」
矢木泽这样说,她的全名好像是「矢木泽理佐」。
「因为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才刚出生,当然完全不记得她的样子。看以前留下来的照片,每一张都很美……」
泉美瞄了墙边的书架一眼,她好像很在意放在那里的那张照片——
顺着她的视线,矢木泽也往书架的方向回头看。就这样,他也自然而然地把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就算被看到、被发现也无所谓——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
「这是……」
矢木泽起身靠近照片,然后说:
「喂,阿想,这张照片是?」
一九八七年暑假,当时三年三班的学生,暂时到绯波町「湖畔宅邸」避难。我从以前就知道,除了晃也先生以外的四个人之中,站在最右侧的女同学按着被风吹动的长发,她的姓氏就是「矢木泽」。
「这件事我以前都没机会说……」
接着,我对矢木泽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十四年前的暑假。
晃也先生邀请朋友来到「灾厄」的「影响范围外」——也就是位于夜见山市外的「湖畔宅邸」。他们在那里度过不必害怕「灾厄」降临的和平时光。当时所有人一起拍摄的照片就在这里……
「为什么啊?」
矢木泽有点闹别扭似地皱紧眉头这样说。
「为什么之前都没告诉我这件事啊?」
「那是因为……」
我刻意闪避矢木泽的视线。
「在那之后,晃也先生因为逃离夜见山平安活下来。其他人在暑假结束后回到夜见山,结果你的姑姑就死了。晃也先生大概直到三年前过世前,都对当初只有自己逃走活下来感到内疚,一直责怪自己,所以……」
「你很难开口,是吧?」
「——嗯。」
我轻轻点头。
「——对不起。」
「阿想没必要道歉。」
这时候插嘴的是泉美,她斩钉截铁地这样判断。
「你也有你的痛苦,毕竟经历过最喜欢的晃也先生去世的悲伤……其实你也不太想回忆三年前发生的事吧?如果要解释这张照片,就一定会想起那些事。」
我无法响应。不久后矢木泽开朗地笑着说:
「嗯,说得也是啦。」
「虽然只有短暂的暑假,他们能悠哉度过真是太好了。这张照片里的理佐姑姑,看起来玩得很开心。对吧?阿想。」
「嗯,是啊。」
「以后我也想去那栋『湖畔宅邸』看看。」
「喔……」
虽然有出声响应,但是对矢木泽这句话,我实在没办法说「好」。
6
「矢木泽同学,那之后就再请你多多指教。」
像是为了一扫当场微妙的沉默似地,泉美这样说。
「我是决策小组的成员,你是班长,都要互相帮忙。为了让今年的『对策』顺利,大家都能平安毕业,一起加油吧!」
「喔,好。」
矢木泽相比之下好像少了点气势。
「你说得对。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加油就是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小心谨慎,让阿想和叶住同学持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这我知道,我会非常小心。」
「我觉得阿想应该没问题。有问题的大概是叶住同学。」
「没错,就是她。」
矢木泽点点头,用指尖推了推眼镜的鼻桥。
「我也有点担心她——对吧?阿想。」
他看向我,然后说:
「我说你啊,是不是对叶住太冷淡了一点啊?」
「会吗?」
「你自己都没感觉吗?」
「我没有刻意要对她冷淡就是了。」
「不对不对,就我来看,你对她一点也不友善。你们好歹都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即便在校内,休息时间待在一起也没关系吧?」
这个——其实我采取尽量避免彼此接触的方针。当我说明自己的想法之后,矢木泽抱着手臂喃喃地说:「嗯……」
「我是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啦。但是叶住没问题吗?虽然是我自己的看法,不过那家伙大概对你……」
「没问题。」
为了打断矢木泽要说的话,我更加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同时也回想起今天在艺廊内,和见崎鸣的对话。
「没问题的。不管她怎么样,一定会顺利进行——我一定会让对策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