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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Another2001 Chapter 5 April V

1

四月的第三周——新学期开始的第二周——这段时间都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在同学、老师们的帮助之下,我谨慎地扮演着「不存在的透明人」。叶住结香也遵从我的意见,即便我们都是「不存在的透明人」,在校内她也彻底无视我。这一点至少可以让我暂时安心。

即便在校外,「不存在的透明人」也尽量不要和同学接触会比较安全,我想叶住应该也很了解我的这个想法——不过,我偶尔在上学、放学时间,看到她和三班的女同学在一起,像没事一样聊天。连校外都要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实际上还是很难执行吗?

叶住有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每次我都会鼓励她「一起加油,让『对策』成功吧」,但是也不会多聊其他的。因为我觉得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一直叮咛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持续给她压力的话,会产生反效果。

星期五——四月二十日那天,上学前的早晨,我又和叶住相遇,时间点和开学典礼那天不太一样。从沿着夜见山川的马路往下切到河岸边,我们两人在步道上走了一会儿。

叶住这个时候开始聊起她自己的事。

她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平常放学回家之后,家里大多时候都没有人在。虽然没有感情不好,但双亲对女儿基本上采放任主义。

「说难听一点就是丢着不管,不过,这样也满轻松的。」

这样说完之后,叶住露出爽朗的笑容,但我在想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如果这句话出自见崎鸣,我应该就不会有任何疑惑。

她说她有个大五岁的哥哥。

去年高中毕业之后,升上东京的某大学法学院,已经离开夜见山了。以后立志要考司法考试,成为法律专家,是个很可靠的人。按照她的说法,我似乎和她哥哥有点像……

「阿想有兄弟姊妹吗?」

她这么一问,我刻意淡然地回答。

「有一个在读小学的妹妹,住在绯波町的老家。」

我没有特别解释——那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母亲和再婚对象生的孩子。

「她叫什么名字?」

「——嗯?」

「你妹妹的名字。」

「喔……美礼。」

「可爱吗?」

「——还好。」

仔细想想……不对,不用想也知道,从大前年的夏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美礼。据我所知,母亲月穗在这两年半之间,来过夜见山三次,不过她都没有带美礼来。

「阿想现在和赤泽同学住在同一栋公寓对吧?」

她突然这么问,也是在周五的这个时候。

「因为有点事情,暂时会住在那里。」

我很干脆地回答。

「预计夏天前就会回到之前照顾我的伯父家。」

「可是,你们现在还是住在同一栋公寓对吧。我听说是在同一层楼,真的吗?」

「嗯,对啊。」

是谁告诉她的?她在校外持续保持往来的好友之一吗?或者是……算了,那些都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信息。

「既然如此,那你每天都会和赤泽同学说话吗?」

「喔……会啊,不过也不是每天啦。」

「你不是说在校外也尽量不要和同学接触比较好吗?」

叶住连番问问题的口吻,有一瞬间听起来带着点刺。

「因为赤泽是我的堂妹。」

回答完之后,我看着并肩而行的叶住的侧脸。她仍然直直盯着前方。刻意用冷淡的声音说「是喔」,接着——

「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叶住这样问。

「什么?」

我吓了一跳,再度看着叶住的侧脸。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

她用没有拿书包的手,顺了顺长及胸口的发丝。

「就是喜欢或者讨厌之类的。」

「呃……如果你这样问的话,那答案应该是『喜欢』。」

这种时候我难免会想推测一下,抛出这种直球问题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因为我没什么经验,所以不擅长应对这种事。而且,老实说,现在的我只觉得「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所以很快就停止推测对方心思的举动。

「不过,就算是『喜欢』,赤泽也是我的堂妹。所以,这个喜欢没有什么奇怪的含义。」

我这样补充,打算结束话题。然而,叶住并没有因此作罢——

「堂兄妹也可以结婚啊。」

她这样说,眼神仍然望着前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语调感觉还是带着刺。

真是的……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哀号。

我最怕这种事了。我最怕,不对,是超级怕和女生这样说话。

这种时候,一般的国三男生应该怎么处理呢?如果是矢木泽的话……如果是(虽然感觉不太能参考)幸田俊介的话……对了,如果是三年前的榊原恒一的话……

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度过了几秒钟不自然的沉默时光。

结果,叶住有点慌张地发出「啊,糟了……」的声音,停下脚步看着我。

她脸颊泛红,眼神看来有点不知所措。明明拥有一张成熟又漂亮的脸蛋,现在整张脸垮下来的表情,完全就像是手足无措的小孩——很好。就这样让话题带过吧……我这么想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个,阿想。」

叶住用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盯着我。

表情一转,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虽然是恶作剧般的表情,但总觉得很适合她成熟的长相。

「我啊,在阿想自愿要当『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时候就……」

「啊,是翠鸟!」

此时我这样一喊,叶住便没有再说下去。我指着河川的方向,朝着河岸踏出一、两步。

「你看,在那里。飞在半空中。」

河川中央稍微靠我们这一边的水面上约三公尺的空中,有鸟儿忙着拍动翅膀。

鲜艳的翠绿色翅膀和橘色的腹部。小小的身体搭配长长的鸟喙——嗯,这一定是翠鸟。翠鸟会像那样瞄准水中的猎物。

名字采用「翡翠」的翠,这种美丽的小鸟是长期栖息于全日本各地的留鸟,不过我是第一次在夜见山这条河川上,第一次看见翠鸟飞在空中的光景。我不禁组合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框出一个虚拟的取景器,缓缓往前走,一边数度按下虚拟的快门。

「啊——真是的……」背后传来叶住的声音。

不久后,钻入水中的翠鸟,成功捕获猎物小鱼飞出水面。我一边按下虚拟的快门,一边偷偷对它(——既然鸟喙是黑色,那应该是公的)致上谢意。

2

隔天是二十一日,星期六的早上。

我向学校请假,来到市立医院的「诊所」。上周的预约最后还是取消,到今天为止已经延后一个星期了。

这是占据夕见丘一大片土地的综合医院。从去年开始就大幅改建的医疗大楼位于院区正面,旁边紧接住院大楼,这两栋大楼就是整个院区的「本馆」。建于距离本馆后方一小段路的「别馆」,是个老旧的小型建筑物。我看诊的专科就在那里。

现在的科名叫做「身心医学科」,不过直到十年前左右为止是叫做「精神科」。以前大概是不想把这个专科放在太显眼的地方吧。因为世俗社会对精神病一般都有偏见。即便是现在,仍然根深柢固,所以月穗才会称呼这里为「诊所」吧。毕竟「身心科诊所」比「医院里的精神科」好听一点。

月穗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我的生父是因为自杀而离世。据说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导致自杀身亡」。再加上,三年前晃也先生的事情。让她变得更敏感……这些心情我都能想象。和这两位拥有血缘关系的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就是了。不过——

站在别馆前的我,心情比之前来的时候沉重。

那是毫无设计感的四层楼钢筋混凝土建筑。二楼以上的房间,每个小窗户都有安装铁窗。有点脏污的墙面上,随处攀爬着藤蔓,看起来有种阴郁、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听说别馆的病房现在已经没有让身心医学科的患者使用了。第一个原因是设施太老旧。需要限制活动的重症患者,都已经移送到设于其他地方的专用大楼了。不久后,这栋建筑物也预计会拆除。

「午安,阿想。你已经升上三年级了对吧?」

进入诊疗室之后,主治医师碓冰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客气地对我说话。

「上次见面是二月上旬了啊。」

他看着桌上的病历一边问:

「怎么样?这两个多月有没有什么变化?」

来到夜见山之后,我就一直给这位精神科医师看诊。

年龄大概是四十岁前段;体型像柔道选手一样,有着大大的方脸;嘴唇周围和脸颊、下巴都有黑黑的胡须。乍看之下虽然很可怕,但他凝望我的那双小眼睛,总是释放出沉稳温柔的光芒。

「没有什么改变,我想应该没问题。」

我这样回答。

「晚上都有睡好吗?」

「有。」

「不需要安眠药?」

「对,基本上没吃也睡得着。」

「会做恶梦吗?」

「这倒是……有时候会。」

「不过已经比以前少了对吧?」

「对。」

我被送到夜见山后没多久,月穗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继父比良冢修司便介绍这位医师帮我看诊。三年前那件事让我大受打击,当时的我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

即便我自己觉得没事,但实际上因为各种不适而伤透脑筋——失眠、做恶梦;清醒时也会突然出现不安、恐惧、混乱、无力感;还有伴随而来的心悸、发汗、喘不过气等症状。

这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

我不太想用这个名称一语带过这些症状,但即便我抗拒,碓冰医师还是这样诊断了。不过,这些症状都没有太严重,不需要太担心。

「不过,阿想自己有试着想要重新振作起来,这再好不过了。」

我至今仍记得他曾经这么说。

「我只是稍微在旁边帮忙而已。」

当初因为是比良冢的继父介绍,我对碓冰医师还是有点戒心。不过,后来渐渐建立起「这个人可以信任」的医病关系……结果一年后症状就大幅改善了。当初曾经开过的几种处方药,现在几乎不用吃了。

「妈妈最近有跟你联络吗?」

医师这样问。他每次都会问这个问题,不过,我知道自己的响应都不是很好。

「偶尔——这个月初有联络过一次。」

「打电话吗?」

「对。」

「你有好好跟妈妈讲话了吗?」

「——没有,我只听了留言。」

「你有主动打过电话吗?」

「——没有。」

「你不想和妈妈说话吗?」

「对……啊……我不太想……」

「也不会想见面聊一聊吗?」

「…………」

「还是你其实很想和妈妈见面?」

「…………」

「你可以说实话没关系。」

「——我不知道。」

「这样啊——嗯——」

医师眨了眨小小的眼睛,然后重复说了几次「嗯、嗯」。

「比良冢家的特殊状况我大概都知道。站在你现在的角度来想,对妈妈怀抱撕裂般的情感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需要因此自责,懂吗?」

医师这么说,我坦率地点了点头说好。

3

我好像是碓冰医师今天最后一位患者。离开诊疗室之后,候诊室已经没有其他患者。

「来,这给你。」

见过好几次的护士菊地小姐把要交给出纳柜台的文件递给我。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小小的人影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朝诊疗室的门口冲过去。

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个还很年幼的小孩,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的小朋友。妹妹头再加上服装、书包的颜色,判断应该是女孩子——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女孩突然回头转向我小声地说「你好」,然后没敲门就打开诊疗室的大门。接着就往里面冲了。

「那是碓冰医师的女儿喔。」

菊地小姐对疑惑的我这样说,还呵呵地笑了。

「星期六放学的时候她经常来。一起吃午餐,然后医师就会被那孩子拖回家——阿想是第一次见到她吗?」

「啊,对。」

我一边想象碓冰医师那张大胡子脸,在女儿冲进来的那一瞬间变得柔和的样子,一边回答菊地小姐的问题。

「他们父女感情很好对吧?」

「因为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

菊地小姐稍微压低声音这样说。

「夫人过世之后,医师就独自扶养女儿。医师很疼爱孩子。而且她女儿真的很聪明,又非常可爱……」

之后我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叫做希羽,就读附近公立小学的二年级。

4

这天从早上开始就是阴天,我离开别馆的时候,下了一阵大雨。平常前往有出纳柜台的医疗大楼一楼大厅,会从外面绕到正面的玄关,但此时为了避雨,我从内部的走廊(应该是说有屋顶和墙面的联络通道)进入本馆。本馆和别馆的三楼也一样有联络通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改建过很多次的关系,联络通道像迷宫一样复杂,我缓缓走在通道上的时候,突然想起——

三年前的现在这个时候,榊原恒一到这里住院。

我听说他从东京搬到这里没多久就住院了。在他即将以转学生的身分到夜见北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因气胸突然发作而住院。上学前就吃了这样的苦头。

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看不出来竟然是肺部曾经破了洞的人,我不禁想象他当时的辛苦和疼痛。

他曾经住在这个医院的哪个病房呢……我一边沿着阴暗的走廊前进一边环视周遭——突然之间——

砰咚——伴随低沉的声响,世界瞬间转暗。那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

说到「住院」——我联想到记忆中的事实。

从这个月初开始,有一位学生因为生病一直请假没来,而且是三班的学生。详细情形不清楚,但据说目前需要住院一阵子,所以没办法到校上课——我忘记是什么时候,泉美好像提过这件事。那位同学——她好像是叫做牧野还是牧濑……

终于抵达医疗大楼的大厅,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可能是因为我很在意昨天见面时的互动,脑中突然浮现叶住的模样,接着浮现的人是矢木泽。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不过我也想起见崎鸣……

看着手机屏幕,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打电话来的人是月穗。

我回想起刚才和碓冰医师的对话,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按下通话键。

「啊……阿想?」

久违地听到妈妈实时响应的声音,在她继续说下去之前——

「我过得很好。」

我抢先说话。

「也有去看诊。」

「——对不起,阿想。」

「不要跟我道歉,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啊,我是想把你……」

「我和赤泽伯父、伯母处得很好喔。我在这里就好了。」

「啊……可是……」

「你不用担心我。」

「…………」

「那就这样了,我挂了喔。」

我真的打算挂断电话,但这时候月穗像是要阻止我似地说:

「下个月我会去看你。」

「我很久没见到你,而且也该去和小百合姊姊他们打招呼……所以,下个月一定会去。」

不用来也没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忍下突然说出这句话的冲动。刚才碓冰医师说过一句话。

——对妈妈怀抱撕裂般的感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在这个时候又回想起这句话。

「嗯。」

我再度深呼吸,然后简短地响应。

「我知道了——再见。」

之后我到出纳柜台付完钱,带着阴暗、烦躁的心情离开医院。然而,当我走过玄关自动门,抬头看着落下的雨滴停下脚步时——

突然看到一位中年女性,一边收起透明的塑料伞,一边缓缓走向院内。我想起对方是谁,想再度确认长相,但回头的时候只能看到背影了。然而——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过刚才那个人……

……是雾果小姐吗?

「雾果」是她身为人偶师的雅号,听说本名是由贵代。见崎由贵代——她是鸣的母亲。

她是哪里不舒服来医院看诊呢?虽然只有看到一下子,不过脸色感觉不太好……

尽管心里很在意,但我们也没有亲近到能追上前问清楚的地步。

星期天造访艺廊,暌违两个月见到见崎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她以前用眼罩遮住左眼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的骚动逐渐在心里扩散……

在下个不停的雨中,我独自迈出步伐。

5

我在「弗洛伊登飞井」E9号房起居已经快要两周——

上学前绕去赤泽本家吃早餐已经是既定的路线,小百合伯母和当初一样,一直关心我:「一个人会不会怕?」每天都会帮我准备中午的便当。放学之后,我通常都会先回公寓,到晚餐时间再去赤泽家。这个时候会顺便带要洗的衣物过去。这种生活实在不能大声宣扬是「自己一个人住」。

赤泽本家已经开始翻修的工程。听说好像比原定的进度慢,不过老旧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已经被拆除,铺上蓝色的防水布。搬到公寓前我住的房间,现在暂放家具等可能会阻碍工程的物品。

工程基本上都是在平日的白天进行,只有那个时间会比较吵,所以我其实不需要刻意到公寓「避难」——虽然我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但是当工程真的开始之后,我才恍然大悟,的确是整个家都会充满躁动的气氛。毕竟明年就是考高中的重要时期,伯母这样为我着想,真的要好好感激她才行。

四月将近第四周尾声时,我曾在赤泽本家见过泉美一次。她好像是和妈妈一起来探望爷爷赤泽浩宗,当时,我刚好也在家。

从去年底开始,爷爷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

以七十八岁的高龄来说,他算是老当益壮,但某天不小心在楼梯跌倒,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腿和腰部都骨折了。住院一个月之后,爷爷拒绝转到复健医院,选择在家中疗养。总之他好像非常讨厌医院那种地方,也没有精力持续复健。

结果,骨折的腿和腰,尤其是腰的复原状况不佳……没办法自行起身走路,几乎都卧床不起。直到现在也一样。医师也已经宣告,再这样下去,往后的生活就会一直需要轮椅。因此——

家里的人提议趁这次机会,把这座有很多高低差、某些地方太狭窄的老宅改建。

「爷爷感觉心情不太好耶。」

泉美低声这样说。

小百合伯母和茧子伯母还在爷爷住的和式房间里,泉美自己先走出来,找到在正厅的我……

「看到好久不见的孙子,竟然说『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是……没错啦。」

「我从以前就跟爷爷不亲。」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泉美一脸不满的样子,紧紧抿着嘴唇。

「他明明都会关心哥哥,对我却很冷淡,应该是说完全不闻不问。」

「说不定是不擅长应付女孩子啊。」

我战战兢兢地回话,但泉美还是紧抿嘴唇没有回应。唉——她叹了口气,大口大口喝起桌上的瓶装茶饮。

的确,爷爷算是很难亲近的人。骨折之后,他就更难亲近了。有时候也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有点失智。小百合伯母毫无怨言地照顾爷爷,而茧子伯母虽然住得近,却很少来这个家露脸。她和泉美一样,基本上不太知道该怎么和爷爷相处。

我的话,对爷爷并没有太差的印象。大概是在两年半前来到这个家,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

「想……是冬彦的孩子啊。」

他盯着我看的眼神,非常哀伤但也很温柔。

在那之后,爷爷虽然没有多谈,不过他心里一定为那个年纪轻轻就比自己还早离世的三男感到惋惜与哀凄。我擅自想象,他一看到我的脸,心中就会不自觉地涌现这样的情感——无论如何,那个「眼神」是我懂事以来从未见过的。

黑猫黑助走进客厅,跳上泉美的膝头。它明明很少会对我这么做——泉美一副有猫也不错的样子,轻抚着黑助的背。

「那个……阿想。」

她降低音量这样说。

「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班上的事吗?」

「嗯。」

「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点——你最近有和叶住同学说话吗?」

「啊……嗯……」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以你的角度看起来,她的状况怎么样?」

「呃……这个嘛……」

就在我说不出话的时候,伯母她们回到客厅,中断我们的对话。泉美从茶几探出身子,靠近我耳边低语:

「那就先这样,等一下再说。」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隔天二十八日是第四个星期六,学校放假,加上二十九日、三十日就是三天连假。在进入连假前的晚上发生一件事。

6

偶尔也来我家玩吧!

十点左右也没关系。

晚餐后回到「弗洛伊登飞井」时,房门上贴着这样的便条纸。那是泉美的字。

泉美在五楼E1号房拥有自己房间,不过之前都是她来找我,我从来没去过她那里。虽然是堂兄妹,但她毕竟是女孩子……这样真的好吗?虽然心里有点犹豫,但我还是——

等到她指定的时间,到E1按门铃。

「来了——」来应门的泉美,不知道是不是刚冲完澡,发丝还带着湿气,散发出刚搬来第二天晚上借我的洗发精的香味,身上也穿着休闲服和运动裤。

「请进,阿想。进来吧!」

房内的格局是比E9更大的两房两厅。

厨房和餐厅之间有一个中岛,咖啡机正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洗发精的香味被咖啡香盖过。

她把我带到客厅,再让我坐在沙发上,最后还端出咖啡。

「谢谢,我不客气了。」

我礼貌地响应,加入砂糖和奶精之后才开始喝。泉美直接喝黑咖啡,然后一脸满足地点点头。

「这个咖啡豆很不错吧。」

「你很懂咖啡吗?」

「在我哥的影响之下,还算懂一点。」

泉美这样说,然后望向厨房。

「我有喜欢的综合咖啡豆,不过已经放太久了。这是昨天刚买的夏威夷科纳,算是很高级的咖啡豆喔。」

不只咖啡,我对吃的喝的,一向不是很讲究,所以一边随便回答一边环视室内环境。

感觉比我想象中的「国三女生的房间」更朴素、更冷清。完全看不到女孩风格的日常用品或装饰。

地上铺的地毯是素净的白色,没有用一般的布窗帘,而是选择奶油色的百叶窗。窗户旁边有玻璃门展示柜,我看到其中一部分的展示品,有很多恐龙公仔之类的东西。没想到——她有这种嗜好。

「那边是钢琴房。」

泉美这样说。

「因为是隔音房,所以半夜弹琴也没关系。」

「好厉害,你很认真耶。」

「因为从小就学,嗯,所以还算认真吧。这也是一个借口,让我可以在这里有一间琴房和自己的房间。」

嗯,真是奢侈。

泉美虽然抱怨父母「对哥哥比较好」,不过她自己其实也是备受宠爱啊。她说过「爸爸妈妈都会答应我任性的要求」,但这反倒变成不满和压力的来源,真是复杂的心思啊——我心里东想西想,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你以后想成为钢琴家吗?」

我这样一问,泉美苦笑着说:「没有没有。」

「最近很少弹琴了,之前久违地弹了一下,发现音准都不对了。」

「这样啊……」

「结果这个房间比较常拿来当成话剧社个人练习的空间。」

「喔,是喔。」

我结结巴巴地响应,然后把咖啡喝个精光。泉美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杯?」我客套地婉拒,但她还是拿起咖啡壶帮我倒了第二杯。然后才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刚才还没说完。」

「以你的角度看起来,她最近的状况怎么样?」

7

「这个嘛……」

这个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语塞。

上周在夜见山川河岸有过那样的对话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不对,应该是说我刻意不让这种机会出现才对。虽然有用电话聊过两次,但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而且时间又很短。

「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嗯,应该没问题吧?」

我跳过详细说明,直接这样回答。

至少在教室见到叶住的时候,她还是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角色。而且在校内她也没有刻意接近我或者打电话给我……所以……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泉美用不怎么开心的语气说了句「这样啊」,便继续喝第二杯咖啡。接着,她露出锐利的眼神说:

「我身为决策小组的成员,每天都在观察班上的状况……我觉得四月基本上都还算顺利。还剩下三天,学校就开始放假了。阿想和叶住同学的角色扮演、班上同学和老师的对应都可以暂时休息。」

没错。「对策」应该进行得还算顺利,直到这个月快要结束的现在,都没有发生「灾厄」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

泉美继续说下去。

「今天我听到令人有点担心的传闻,我想让你知道可能会比较好。」

到底是什么事啊?

看她的反应,应该是和叶住有关系的「事情」。

「升上三年级之前,我和叶住同学并不认识,所以我不太清楚她的个性,也无法判断要注意她到什么程度。」

「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难道是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她有几个比较好的朋友对吧。虽然在校内有确实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但是在校外……上学、放学的时候,她都正常和那几个朋友聊天。」

「啊,这件事……嗯。我有说过要小心,但是没有跟她说绝对不行。」

「我想也是。」

泉美点点头,接着说:

「不过……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毕竟要在班上一直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真的很辛苦,会想在校外和朋友像以前一样相处也很正常,我们没道理责怪她。只是,今天我听继永同学说才知道……」

继永……我们班的班长。她到底说什么?

「这周的星期一,岛村同学好像受伤了。」

岛村是班上和叶住比较好的其中一个同学。

「她和叶住同学、日下部同学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三人沿着步道走,脚踏车从后面冲过来,撞到岛村同学。」

「所以她就受伤了?是很严重的伤吗?」

「膝盖和手臂擦伤而已,不过跌倒的时候撞到鼻子,流了很多鼻血。好一阵子都没办法止血,引起一阵骚动。」

「骑脚踏车的人是?」

「好像是一名中年男子,对方没有道歉,就这样离开了。」

「真的是很恶劣的肇事逃逸。」

「至少岛村同学的事,这样就结束了。」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泉美继续说:

「隔天,换日下部同学出事。」

「她也受伤了吗?」

我不禁抢先这么问,不过泉美摇了摇头。

「这次不是受伤……」

星期二——二十四日的晚上,日下部好像接到叶住的电话。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聊了很久无关紧要的事。然而——

就在讲电话的时候,日下部家里发生意外。同住的曾祖母因身体不适倒下,紧急送到医院急救。

「这是……」

听完她的说明,我皱紧眉头。

「日下部同学的曾祖母,该不会过世了吧?」

我战战兢兢地问。

「听说她没事。」

泉美这样回答。

「她顺利康复,也不需要住院。不过……」

泉美靠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把刘海往上翻,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就好像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发烧一样。

「根据继永同学的描述,因为连续发生这些事,让岛村同学和日下部同学都很害怕的样子。」

「很害怕?」

「因为这些事情都和叶住同学有关。岛村同学出事的时候叶住就在旁边,日下部同学是和叶住讲电话的时候……」

……所以,那又怎么样?

我隐隐约约能够想象。也就是说……唉,怎么会……

「也就是说,她们『害怕』的对象是叶住同学。」

泉美说出我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们开始反省,是不是在校外也不应该接触身为『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叶住同学。岛村同学受伤、日下部同学的曾祖母送医急诊,说不定都是因为这样才……也担心这是不是『灾厄』的前兆。」

8

「怎么会,这根本就毫无根据。」

我带着气愤和觉得受不了的心情这样低语。

「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灾厄』的前兆。」

岛村只是单纯运气不好,被脚踏车撞到。日下部的曾祖母,和她是三等亲的关系,「灾厄」只会降临在「二等亲以内的血亲」身上,所以曾祖母不在范围之内。就算在送去医院途中过世,应该也和「灾厄」没关系,只是偶然发生的不幸而已。

身为决策小组的泉美,当然已经正确掌握这些「灾厄」的规则,我根本不需要再次说明。

「我也这样说过了,我说这些事情和『灾厄』没关系。」

泉美再度把手掌贴在额头上继续说:

「继永同学说,叶住自己对这件事比别人更神经质,所以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她。不过,目前她还算是听得进去,比较令人担心的是岛村同学和日下部同学。」

「怎么说?」

「继永同学说,她们两个人在那之后就一直躲着叶住同学。在校外不会接近她,也不会打电话,觉得和她亲近就会有危险……虽然不知道叶住同学有没有发现,但她如果知道一定会大受打击。」

「嗯……」

「如果她因此被孤立的话就糟了,毕竟她不像阿想这么坚强。」

泉美这么说,我忍不住——

「坚强?我吗?」

脱口而出这样的疑惑,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坚强」。

「我觉得是这样没错啊。」

若无其事地这样带过之后,泉美伸了个懒腰盯着我继续说:

「所以啊,我想我必须先止住『和叶住同学亲近的话会很危险』这种传闻。告诉大家『灾厄』有其法则,我们只要确实遵守即可,然后请决策小组的江藤同学和多治见同学、矢木泽同学帮忙。」

「嗯……」

「如果她真的被孤立,说不想再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我们好不容易拟定的『对策』就化为泡影了。你说是吧?」

泉美的表情和口吻始终都很认真。

即便情况真的演变成那样,只要我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应该就没问题——我回想起见崎鸣的意见,但也觉得最好能按照当初的计划,持续原本拟定的「对策」。

「所以,阿想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泉美看着我说:

「如果叶住同学找你商量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她觉得痛苦或自暴自弃……」

「你是要我好好哄她?」

「嗯,就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

我乖乖答应,但是总有点心虚。

昨天晚上,手机显示叶住的未接来电。然而,我却没有回拨,因为她没有留言说是什么事。

「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所以下定决心直接问泉美。

「叶住同学她……是不是对我……」

「什么?」泉美疑惑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懂了。

「啊,你说那个啊。」

她一脸正经地点点头。

「嗯,没错。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

「奇怪?」

「之前矢木泽不是也说过了吗?哎呀,一般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啊。」

泉美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但我只觉得很困扰。我并不讨厌叶住,也不觉得她很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她该不会跟你告白了吧?」

这个时候泉美完全切换成开玩笑的表情问我。

「啊,没有,她没有告白。」

我一边回答,一边避开泉美盯着我的视线。泉美抱着手臂继续追问:

「是喔——那你觉得怎么样?」

「呃……」

「叶住同学很漂亮……对吧?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对象啊。」

「——我觉得还好。」

这个回答出自我的真心。

「那你是不喜欢她吗?」

「——也没有。」

「所以你是觉得都没差?」

「嗯,大概是吧。」

我目前对身边喜欢或讨厌我的女生,她们那种俗称恋爱的情感没什么兴趣。想要恋爱的心情可能也比一般人来得淡薄,毕竟我是对恋爱方面的事情很生疏的国三男生……

虽然是我自己开口,却语无伦次,泉美眯着眼睛看我,点了点头说「嗯」,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把长发拨到肩膀后面。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太在意啊。」

她干脆地这样说。

「虽然现在有点状况,不过这个时候勉强顺着她的心意,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9

我平安地度过四月最后的三天,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这样没错。

这段期间,我只有去过一次「黎明森林」的图书馆,其他时间我除了往返「弗洛伊登飞井」和赤泽本家之外,几乎都没有外出。当然,除了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泉美,我也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见面。

我就这样在半茧居的状态下自己一个人读书,甚至觉得学校要是像这样一直放假就好了。虽然来到夜见山之后已经改善不少,不过基本上我还是不擅长和其他人相处……因此我想我心里大概还是潜藏着一种想要放下一切逃走的心情。

要不要趁黄金周的假期,从这里逃走呢?

我脑中甚至掠过这种想法。明明逃离这里之后,我根本就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躲。

虽然没见面,但我曾经打过一次电话给矢木泽。

「喔,阿想,过得好吗?你应该过得很好吧?」

矢木泽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话。

「四月已经结束了,下个月就照老样子努力吧。」

「嗯,是啊。」

我这样响应之后,矢木泽立刻接着问:

「如果你觉得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太孤独,受不了的时候尽管来我的怀里。在校外的话应该就没问题吧。如果这样还不够,可以一起组乐团。」

「什么啊?」

「阿想会什么乐器?如果都不会的话,对了,练个打击乐器怎么样?先从铃鼓和响板开始。」

「——我不用了。」

「是吗?我觉得比起关在家里一直看书,玩乐器对保持精神健康比较有益耶。」

我每天都淡然地在教室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乍看之下毫无压力,但矢木泽还是以他的方式为我操心。虽然我很感激,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多管闲事……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有点烦。

叶住倒是完全没有打电话给我。听泉美说过那些事之后,我的确是有点在意,但最后还是没有主动联络她——

接着,来到三十日。四月最后一天的晚上。

过晚上十点之后,我在客厅的桌上打开笔电,马上就收到三封电子邮件。

一封是幸田俊介寄来的。和往常一样,联络几件生物社的事情。

上周有三个一年级的新生想要加入社团,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他在信中说,因为他们是担负生物社未来的重要人才,要我如果有机会去社办,一定要温柔亲切对待新生……这需要特地写信指导我吗?

继之前死掉的小乌,生物社又养了一只新的公墨西哥钝口螈。听说是新加入的社员带过来的,而且它原本的名字,刚好又是「小乌」。

在黄金周期间,俊介预计还是会每天都去社办。「你要是愿意的话,也一起来玩吧!」最后留下这句话,信件就结束了。

第二封信是见崎鸣寄来的。

她上次寄信来,是开学典礼前一天的事了吧。我发现寄件人显示为「Mei M」,便心跳加速地打开信件——

四月就要平安结束了呢。

但愿下个月也能顺利。

虽然文字依然像往常一样简短,不过我仍然有一种微微的安心感。

呼——我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眼底浮现鸣像以前一样戴着眼罩的样子。说到这个,两周前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艺廊遇到她的时候,

——下次可以去你家玩吗?

她这样说过。那是认真的吗?她说不定只是刚好想到,随口说说而已。

第三封是《夜见山小镇通讯》的电子报。电子报每个月发行两次,上周才刚收到四月份的第二期,今天这一份加上〈黄金周增刊号〉的副标题——

话虽如此,内容和平常一样。

对乡土史研究有兴趣的记者,报告最近的「小发现」;还有以五月五日端午节为题的杂学专栏;再加上黄金周期间,夜见山市内各处举行的活动通知;「黎明森林」公园的慈善义卖和市政府前广场的旧书市集、在某处举办「市民团结音乐会」等……

大概浏览一下,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新闻。

不过——

最后「编辑部的话」里有一段短文,短文的最后有一句附注。我不经意地看到,阅读那句话的时候,不禁咦了一声。不过,这时候我并没有太过在意。

在本期增刊号发布之前,编辑部突然收到讣闻。

我们由衷为仲川贵之同学祈求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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