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次的『对策』是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这样啊……」
0号馆的一楼。这间学校的旧图书室在新校舍A号馆的「第一图书室」还没建好之前,并没有加上「第二」的称号。
「我无法判断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千曳先生这么说,然后用手指卷起参杂白发的发丝。
有别于「第一图书室」的藏书,这里收藏的是乡土史的相关资料和毕业生捐赠的稀有书籍,是个很阴沉的空间。柜台在深处的角落,素有这个图书室「主人」之称的他,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坐在柜台后。
「如果事前和我商量过,我大概不会赞成这个对策。」
「这样啊,可是……」
我一边挥去心中的烦躁,一边问:
「为什么不赞成呢?」
「因为我很清楚三年前为什么会采用那样的对策。」
千曳先生眯起黑框眼镜后的眼睛这样回答。
「神林老师和那年的三年三班没有接触,所以应该不知道详细情形吧。」
「不过……可是……」
「三年前——一九九八年度的三班也曾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这是事实。不过,我不认为那个方法有效。」
三月的「应变会议」上,也有说过:「不知道这个『追加对策』实际上有没有用。」不过,当下没有人能直接说:「我不认为有效。」
「那年是见崎同学……这你知道吧?那年由她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我知道。但是因为意外,导致『灾厄』降临。所以才会紧急采用『追加对策』。」
「没错。五月份的时候,有一名学生从东京转学过来……啊,你也认识他。」
「榊原学长对吧。在见崎姊的介绍之下,还算认识。」
「当时没有把班上的特殊情形告知榊原同学。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校内和见崎接触……这就是所谓的『意外』。因为这样『对策』失效,『灾厄』开始降临。」
千曳先生像是累了似地用手撑住额头。之前只是大概听说……原来当初是这样啊。
「所以班上商量要怎么阻止已经降临的『灾厄』,最后决定让榊原同学成为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然而,之后『灾厄』还是没有停歇……」
没错,鸣也说过一样的话。她还说过:「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的『对策』,没什么意义。」
「不过,三年前『灾厄』还是中途停止了吧。」
「停止……嗯,不过,那年是在判断『不存在的透明人』这项『对策』无效之后,『灾厄』才中断的。」
「为什么?」
我忍不住询问。
「为什么『灾厄』会停止?」
「很难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千曳先生一副非常烦恼的样子,数度摇头。他是想说「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想回答?
「那——」
我换个问法。
「千曳先生个人认为今年的『对策』没有意义吗?」
「我刚才不是说无法判断了吗?」
千曳先生再度用手指卷起头发。
「三年前虽然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但这次状况不同。从上学期一开始就选出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这样的尝试史无前例,所以我没办法断言上次和这次的做法完全没有意义——」
2
五月八日,星期二。
我跷掉第四节的音乐课,一个人来到第二图书室。我原本是打算昨天午休时过来,不过昨天第三节课发生那么大的骚动,根本没那个工夫。
这天早上的简短班会,不是由神林老师主持,而是体育老师宫本暂代。听说神林老师会休假到哥哥的守灵和葬仪结束。
老师的哥哥——神林丈吉先生过世的消息,昨晚已经都告知大部分的学生。(我是透过泉美知道的。)还有几个人不知道,听到宫本老师说之后都吓了一跳。之后,就陷入令人坐立难安的沉默……
……静默的教室。
不安的视线互相交错的学生。这些视线偶尔会传到我这里来,但是身为「不存在的透明人」只能无视。
昨天因为下冰雹而破裂的窗户,只能暂时用厚纸板封起来;被乌鸦撞破的日光灯已经换新;还有——
靠窗面对操场的最后一个座位上,没有叶住结香的身影。
昨天那场骚动之后,她就再也没回到教室。我很担心她的状况,昨天直到入夜之前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她,但她都没有接……所以早就料到她今天大概不会来学校。很有可能会有一段时间都不来上学——回想她昨天的言行举止,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吧。
3
自从我就读夜见北以来,我和千曳先生在这两年期间渐渐熟稔。鸣本来就说过他是「『现象』的『观察者』」,建议我「可以听听他的意见」。所以——
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经常到第二图书室。
虽然那里很少有能借出或阅读的书,但每次造访图书室都会和千曳先生聊上几句。距今二十九年前,那位名为夜见山岬的学生去世时,他是三年三班的导师,当时在学校负责教社会科,这些事都是后来他本人告诉我的。关于「现象」与「灾厄」的大小问题,他几乎都有回答我。不过,他绝对不是个多话的人。
所以,我其实早就想和千曳先生见面。在我知道自己被编入三班的三月下旬,还有「应变会议」上决定这次「对策」的时候都一样。我早就想和他见面,听他身为「观察者」的意见。然而——
年底那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今年从年初开始,千曳先生就再也没有来学校。虽然从教职员的名册就能轻松查到联络方式,但我又很犹豫是否该突然打电话过去……
他到底是有什么「私人因素」要休这么长的假呢?——我今天仍然很犹豫要不要问这个问题。他的脸看起来比之前更清瘦,有气无力的声音和举止都令人在意,不过,我更想问的是……
「……昨天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千曳先生有什么看法?」
我切入正题。这个时间点,图书室里除了我们之外当然没有其他人。
「教室里发生那样的骚动……神林老师的哥哥又去世。您觉得『灾厄』已经降临了吗?」
「这个嘛……」坐在柜台内的千曳先生抚摸长了稀疏胡须脸颊,低声喃喃自语。
「这很难判断。」
他用慎重的口吻回答。
「另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是叫做叶住吗?她是在昨天第三节课的时候,在大家面前说话对吧。说她自己就在这里。也就是说,她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没错。」
——我不要再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了!
我回想起昨天她滔滔不绝的声音。
——我就在这里、我才不是「死者」、我……
她郁闷的情绪爆发开来,我能够想象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这样想象之后,多少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也觉得很心痛。
然而,更重要的是掌握现状和预测今后的状况……心里这么想的我,很冷血吗?或许在矢木泽的眼中看来,我的确很冷血也说不定。
「叶住同学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在那之后便开始下冰雹;窗户的玻璃破裂、乌鸦飞进来,教室里乱成一团,有很多人受伤。」
「——没错。」
「但是,没有人因此丧命。」
「对。」
「而神林老师的哥哥——神林丈吉先生,昨天在其他地方过世了。这两件事的时间顺序究竟如何呢?」
「听说是同一时间。」
「确切的时间呢?丈吉先生是在叶住说话前还是说话后过世的?」
「不知道,没有这么详细的信息。」
「如果是在那之前的话,丈吉先生的死就和『现象』无关。」
「如果是之后,就有关系吗?」
千曳先生皱着眉头,稍微摇了摇头说:
「不,这也不见得。」
「——怎么说?」
「也就是说……」
准备要回答的千曳先生,抿着嘴唇缓缓站起来。离开柜台走到阅读用的大书桌边,拉出椅子坐下。
「你也坐吧。」
千曳先生这么说,我便隔着书桌在他对面坐下。
「『有事的一年』会有一名『死者』混进教室;整个班级都会因此接近『死亡』;与班上同学有关系的『相关人士』很容易被卷入『死亡』之中——这就是从二十八年前在夜见北三年三班持续到现在的不祥『现象』。没办法用科学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虽然已经掌握某种程度的法则,但那也仅止于『某种程度』而已。目前已知在班上创造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对策』,能有效防止『灾厄』降临,但是这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定义其实很模糊。简而言之——
「现在我们对『现象』和『灾厄』还处于摸索状态。我们能做的就是观察状况和推测、想象……但究竟有没有击中核心,其实没有人知道。或许,我们看到的一切都还离『真实』很遥远。」
千曳先生用前所未见的奇妙表情这样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摸索,还是必须观察、推测,驱动想象力去面对『现象』。若非如此,我们只能抛下一切逃离这里。」
「逃离」这句话,在我心中激起黑暗的涟漪。
十四年前的夏天,晃也先生选择了这个方法。逃离这个学校、这个城镇和这里的家人。然后……
「无论如何——」
千曳先生继续说下去:
「我们需要的是随机应变,冷静检讨事实,以过去的案例为基础判断状况,尽可能处理。即便是像我这样长期观察『现象』的人,也只能说出这种理所当然的话。真的很没用。」
「…………」
「好了,老话就说到这里——」
千曳先生双手放在桌上,正襟危坐地看着我。
「重点是如何看待昨天发生的事,对吧?」
「啊,是。」
「即便叶住这位女同学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今年还有你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这次就是为了『保险起见』才采用这个方法不是吗?即便叶住这个第二个不存在的透明人放弃,还有你在啊。『灾厄』如果因此就马上降临,不是很奇怪吗?冷静想想,就能分析出这个道理。」
即便叶住在这里退出,只要我继续演下去,「对策」就仍然有效。没错,鸣一开始就这么说,我也觉得很有道理。但是……
「那我们试着假设,昨天第三节课时『灾厄』就已经降临好了——」
千曳先生继续分析。
「刚才确认过,当时下了很大的冰雹,乌鸦冲进来乱飞,教室里有人受伤。但是,都没有人死亡——我觉得这很奇怪。」
「…………」
「『灾厄』一旦开始,每个月就会有超过一个以上的『相关人士』死亡。死法有很多种,有些是被卷入一般而言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故,有些人是病情突然恶化,或者是自杀、他杀……无论如何,都可以下一个结论,那就是『灾厄』一旦开始,『相关人士』就很容易死亡。很有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意外死亡,『灾厄』有这样的特征。可是……」
「昨天教室里出现那样的骚动,却没有人当场死亡。」
「没错,如果『灾厄』真的开始,在那场骚动之中,有人死掉也不奇怪。都没有人死反而不自然,所以——」
「你的意思是昨天的骚动只是偶然发生的事件,『灾厄』还没有降临吗?」
「我觉得也可以这样解释。」
嗯,我昨天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会这样想,是为了让自己动摇的心冷静下来就是了。
「问题是神林丈吉的死。」
千曳先生用沉稳的口气继续说:
「先不论刚才提到丈吉先生死亡的时间,究竟是在叶住宣布退出之前还是之后——他住院的地点是郊外的安宁病房对吧?」
「我是这样听说的。」
「如你所知,安宁病房提供给病情不会康复的重症患者。让等待死亡的病患,减轻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也就是说,目的在于临终照护。丈吉先生已经是癌症末期,简而言之,他的病况可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去世都不奇怪的地步。然后,刚好就在昨天过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呢?」
「啊……」
我不禁喊出声。
「和『灾厄』毫无关联,他只是在应该离世的时候离开而已。」
千曳先生一把抹过脸颊一边说:
「我想——应该可以这样解释这件事。」
尽管他这么说,还点了点头,但是表情看起来仍有悬念。看起来就像是在问自己:「这样解释会不会太乐观了?」
4
「话说回来,那个……」
我刚说出口的时候,第四节的下课钟声就响了。
「什么?」
千曳先生顶着扑克脸,推了推黑框眼睛。等钟声响完,我才接着说:
「昨天早上,我们在走廊碰到的时候,您说有事情要问我,也有话要对我说对吧?」
「啊,嗯。我好像有说过。」
「您要说什么?」
我并没有千曳先生说那些话有什么重要意义。不过,既然想起来,还是会很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呢?」
「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答复之后,千曳先生又推了一次眼镜。
「我想说的,就是一开始我们谈到的。我觉得这次『对策』把『不存在的透明人』增加到两个,可能没什么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多一道『保险』而已。」
「啊,是。」
「我想问你的是——」
说到这里,千曳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稍微动动肩膀,像是要松开紧绷的肌肉似的。
「我口渴了,你要不要喝什么?」
「啊,不用,我没关系。」
「是吗?不要跟我客气喔。」
千曳先生暂时离开桌边,走进柜台里,不久后就拿着两个宝特瓶回来。原来那里面有冰箱啊?
是矿泉水。他把其中一瓶递给我,自己马上打开瓶盖,一口气就喝了一半。「那我不客气了。」说完我也拿起宝特瓶。
「听说你是自愿担任今年的『不存在的透明人』。」
千曳先生把宝特瓶放在桌上这样说。我点了点头。
「我之前就想过,如果被编进三班,就要扮演这个角色。」
「嗯……所以,我想知道你从四月开始到现在,实际扮演一个月『不存在的透明人』有什么感觉?我是指你的精神状况。」
「这个嘛……」
千曳先生打断我的话,接着说:
「不过,我看你今天的样子,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是这样吗?」
「即便心里明白,但等到实际上在班上被当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一般来说心里都会不平衡。因为感受到极度的孤独感而变得忧郁或者充满被害妄想之类的,我以前看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孤独……我从小就已经习惯了。
被害妄想?在我心里几乎不存在那种东西。
「我没事。」
我果断地这样说之后,千曳先生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比较和缓。
「你的确看起来没事——不过,今后如果无法控制情绪的话,就来这里找我。我不知道能给你什么有效的建议,但是总比你自己闷着好。知道吗?」
「谢谢您。」
我坦率地道谢。
「不过,我想这方面我应该没问题。」
「喔——真是可靠的少年啊。」
千曳先生的表情变得更柔和,接着说:
「话说回来,你和见崎同学最近有见面或聊天吗?」
这个问题倒是让我有点意外。我的视线一边在桌上游移一边回答:
「嗯——偶尔。」
「她也已经高三了啊。」
「是啊。」
「你也会找她商量这次的事情吗?」
「啊,会的。因为她也很担心的样子。」
「喔,这样啊。」
千曳先生歪着头望向阴暗的图书室天花板,突然眯起眼睛。他的动作看起来好像在缅怀过去。
「见崎鸣——该怎么说才好呢?她是个拥有不可思议存在感的学生。两年前,她毕业后换你入学,知道你和她有某种缘分的时候,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三年前的夏天,在绯波町「湖畔宅邸」经历的事件和当时鸣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具体告知千曳先生。今后大概也不会提吧。
「见崎同学她……」
千曳先生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
嘎——出入口处的大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两名学生都是我熟识的人。
「您好!」
「打扰了——」
是三年三班的同学。赤泽泉美和矢木泽畅之。
「哎呀。」
千曳先生这样响应。
「真是稀奇,今天这么多人来。」
他们两个应该早就发现我已经先到这里了吧。一瞬间,我心中充满某种紧张感。因为这里是夜见北校内,对他们来说,我必须是「不存在的透明人」。
不过,这一点我也知道。
他们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和千曳先生商量才跑来——于是我默默地从椅子上起身。离开桌边,转移阵地到深处的窗边。我会在这里都不说话安静待着,他们只要把我当成「不存在的透明人」继续无视我就好。
——我的意图似乎很顺利地传达给他们了,千曳先生也懂。
「那个,我是矢木泽,三年三班的班长……」
矢木泽对着千曳先生这样说。千曳先生点了点头,目光转移到矢木泽身边的泉美。
「你是?」
他这样动了动嘴唇。
「你是……」
「我是决策小组的赤泽。」
泉美这样说。视线只朝向千曳先生,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你叫做赤泽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千曳先生盯着泉美,看起来好像有点困惑。他微微歪着头,皱着眉说:
「嗯,你……」
这个时候又传来砰咚一声低沉的声响——
我隐隐感觉到在听觉范围外的某处,有这样的声音。
这是……这种感觉是……这是……没错,就像位于这个世界外侧的某个人,偷偷按下相机快门的感觉。只有一瞬间,我感觉到「暗夜的闪光灯」……
那一瞬间之后,我就完全忘记那种感觉,千曳先生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困惑的样子。
「你是赤泽泉美对吧。原来如此,你是决策小组的成员啊。」
「是,决策小组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人——江藤同学和多治见同学。」
「原来如此——然后呢?」
千曳先生这么问。
「你们有什么事?应该不是来借书的吧?是想要问有关『现象』和『灾厄』的事情吗?」
5
千曳先生和泉美、矢木泽三人围坐在书桌,而我保持一段距离,在图书室内的一个角落,一边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一边听他们对话。
虽然已经预料到,不过他们想「商量」的内容,和我刚才提到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们想问的是:「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是否应该视为今年的『灾厄』已经降临?」而千曳先生给他们的意见,也和刚才告诉我的大致相同……
「……所以,『灾厄』很有可能还没降临。因为这次叶住同学一个人退出,就判断『对策』失效,未免也太操之过急了。」
矢木泽针对千曳先生提出的结论追问:
「神林老师的哥哥过世,和『灾厄』没有关系对吧?」
「呼——」感觉可以听到他放下心中大石的吐气声。
「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在我听起来,可以朝这个方向解释。」
「这个表达方式有点微妙呢。」
矢木泽这样响应。
「不过,如果不这样想的话,可能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但是,我觉得这样想也没有错。所以……」
泉美这样说,同时也稍微往我这里看了一下。身为「不存在的透明人」,我没办法接收她的视线然后点个头,或者主动给她一个眼神示意……
……对策还是要继续对吧。果然……
我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对她喃喃自语。
今天接下来的时间、明天之后……我都要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来封印「灾厄」。这已经不是我和叶住两个人的工作了,而是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当然——
如果这么做有意义,那我毫无疑义。
我一点也不害怕孤独。也不会因此产生被害妄想——我还能继续演下去。
6
隔天,叶住还是没来上学。再隔天也没来,过了三天都没来学校——
神林老师隔两天之后,也就是五月十日星期四的时候有来学校。或许是有和千曳先生聊过,对现状感到比较乐观,那天早上的简短班会上,老师宣布:
「今后也继续执行『对策』,不要让『灾厄』降临。」
她刻意隐藏情绪,用带着面具般的表情环视教室。
「星期一的时候,我哥哥去世了。他长期患病,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灾厄』降临,所以……」
对于叶住缺席,老师只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师以克制情绪的口吻说:
「考虑叶住同学的心情,暂时不想来上学也很正常,我们就先不要打扰她吧。」
靠窗面对操场的最后一个座位,仍然放着「不存在的透明人」专用的老旧课桌椅。最近应该就会换成新的课桌椅了吧。
「我们已经有共识,虽然叶住同学退出,但今后阿想还是会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继续执行『对策』。」
星期二晚上泉美这样告诉我。
放学后,加强版的决策小组在校外集合商讨此事并且拟定方针,内容都已经告诉班上同学了。泉美也说接下来就只剩下通知神林老师了。
就这样——
班上一时混乱的状况,暂时稍微恢复冷静。尽管大家都认同叶住的「中途退出」,但仍然不能说完全消除不安与恐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过,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我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我只要像之前一样,好好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就好。「灾厄」还没降临。既然如此,我就还有机会阻止。我必须阻止「灾厄」。
我抱着这种祈祷般的想法,谨慎地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
又过了两、三天,甚至一整个星期……叶住依然缺席,班上也没有发生任何不祥的事,微妙的平衡变得渐渐稳定。我殷切期盼,这样的平衡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灾厄」永远不要降临。
7
这段时间我和见崎鸣有说过一次话。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曾经绕去「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好几次,但是每次鸣都不在。星期一的事情和隔天与千曳先生的对话重点,我都马上用电子邮件跟她联络过,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没看,迟迟没有回信给我——
到了星期六,她才终于打电话给我。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此时鸣仍然这样说。
「我觉得千曳先生的推断没有错。那个叫做叶住的同学是有点可怜,不过只要阿想你扮演好这个角色就没问题了。」
「好。」
她的「没问题」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鼓励,应该是说她的话完全可以信任——我至今仍有这样的感觉。深呼吸之后,我再度坦率地答好。
「啊,对了。」
鸣继续说:
「下周我要去校外教学。」
「校外教学……」
「高中的校外教学,最近都是二年级的时候去,但我们学校是高三的这个时候去。」
「呃……你们要去哪里?」
「听说是冲绳。」
「喔——」
「其实我不太想去。」
鸣和一大群学生一起去冲绳团体旅行——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就觉得很奇怪。总觉得心里很不安。但是,我也没办法跟她说:「不想去就不要去啊!」
「我爸还一脸平静地问我,要不要跷掉冲绳校外教学,跟他一起去欧洲工作。这种邀请也让我心情郁闷。」
鸣的父亲——见崎鸿太郎,好像因为贸易的工作,整年都在海外飞来飞去。我有见过他,感觉他的确是会轻松说出这种话的人。
「预计五月二十日回来。」
说完,鸣叹了一口气。
「万一这段期间有什么紧急状况,你就打电话给我。」
「啊……好。」
真的「没问题」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什么「紧急状况」才对——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乖乖点头。
「对了。」沉默一阵子之后,鸣这样说。
「之前我也说过,想去你家看看。」
「咦?啊、喔……嗯,好。」
这时候我的反应可以说是语无伦次到极点。
「不过,我家什么都没有……」
「我很好奇你在什么样的地方独自生活啊,也想看看贤木先生留下来的人偶。」
「啊……好。」
那尊人偶我已经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寝室的柜子上当作装饰。
那是身穿黑色洋装的美少女人偶,这是我所有收藏品中位列第一、第二的重要珍品……如鸣所说,这尊人偶是三年前去世的晃也先生的遗物之一,也是鸣的母亲——人偶师雾果阿姨的作品。
「那就先这样了,阿想。」
在挂断电话前,鸣有点自言自语似地这样说:
「一定没问题的。」
8
「这只叫做什么?」
展示柜上陈列着几只恐龙公仔,在主人的许可下,我拿起其中一只没见过的这样问。
「迅猛龙。」
在中岛泡咖啡的泉美看着我回答。
「迅猛……?」
「迅猛龙——你不知道吗?阿想,你不是生物社的吗?」
「我知道暴龙、三角龙之类的其他恐龙啊。」
「你没看过《侏罗纪公园》吗?」矢木泽这样说。
他从我手上拿走公仔,一边东看西看一边说:
「之前电视上不是有播吗?」
「——我没看。」
「但你听过这部片吧?」
「我听过,但是没看。因为没有特别想看。」
不过,我至少还知道那是史蒂芬.史匹柏导演的热门电影。我记得「湖畔宅邸」的书库里有麦可.克莱顿的原著小说,只是还没读过。
「男生一般都会喜欢恐龙和怪兽。虽然没什么好自夸,但我也很喜欢喔。」
「我不讨厌怪兽电影啊。譬如说怪兽卡美拉之类的。」
「那应该就会喜欢《侏罗纪公园》吧?」
「呃——」
过去曾经存在这个世界的生物和完全虚构的生物。我觉得看两者登场的娱乐电影,对我来说差异很大……但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所以保持沉默。
「赤泽也喜欢恐龙跟怪兽之类的东西呢。」
矢木泽把公仔放在客厅的桌上这样说。
「怪兽我还好。」
泉美回答。
「我喜欢恐龙,其中最喜欢的是迅猛龙。」
「是喔,为什么又是迅猛龙?」
「《侏罗纪公园》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的电影啊。」
「我喜欢暴龙,体型大而且很强。」
「那部电影的主角是迅猛龙吧。冷静又聪明……所以我最喜欢它,而且很可爱。」
「你用可爱形容喔?」
矢木泽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不过,你说在电影院看……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上映的电影吧?」
「我哥说想看,就连我也一起带去看了。」
「那个在德国的哥哥吗?」
「嗯,没错。」
「和读小学的妹妹一起看恐龙电影啊。嗯——我没办法。」
「那个……那是你几年级的时候啊?」
「我们看的是续集《失落的世界》,应该是三、四年前吧。」
泉美用托盘把三人份的咖啡端过来。接着把手伸向桌上的公仔。
「这是看完电影之后,我哥买给我的。」
她一副很怀念的样子,眯起眼睛说。
「预计今年夏天会上映第三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看?」
「喔,好啊。」
矢木泽这样响应。
「阿想你也一起去吧!」泉美看着我。
「啊,嗯。」开不了口说不想看,我只好点点头。
五月十七日,星期四晚上。「弗洛伊登飞井」E1——赤泽泉美的房间里。
一过晚上八点,矢木泽先到我房间说:「你很寂寞吧?」然后泉美又跑来说:「我请你喝咖啡。」就变成这样了……
「请享用。」
泉美请我们喝刚泡好的咖啡。
「河边不是有一间叫做『伊之屋』的咖啡店吗?这是那里的综合咖啡豆。具有独特的醇厚感,非常好喝喔。」
「那我不客气了。」
矢木泽拿起其中一杯。「啊,等一下。」泉美说着,从厨房拿了个纸袋过来。
「这里有很多种甜甜圈。妈妈拿来的。」
「喔!谢谢妈妈。」
算是个出乎意料的夜晚小茶会。我们用泉美泡的伊之屋综合咖啡稍微干杯庆祝了一下。
「虽然发生不少事,但总算是成功防止『灾厄』一个半月,值得庆祝……吧?」
矢木泽这样说。
「上周星期一我还担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那之后什么都没发生。总之,这表示『灾厄』还没降临,真是松了一口气。」
「真的。」
泉美也露出笑容。
「一切都是因为阿想很努力啊。」
「我是不觉得自己有努力啦。」
我这样回答。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稍微参杂了一点叹气声。
「接下来的日子还很长……对吧?」
9
「话说回来,叶住同学的事情……」
提起这件事的是泉美,矢木泽停下啃甜甜圈的动作。
「叶住这礼拜也都没来上课,她有跟阿想你联络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果断地回答:「没有啊。」
「在那之后一次都没有?」
「嗯。」
「你不担心她吗?」
「嗯,是有一点担心。」
「你这家伙还真是冷漠。」
「所以我说有点担心了啊。不过,我也不能怎么样。」
「欸,我说你啊……」
「没能阻止留言,我也有责任。」
泉美这样说,她不甘心地用力咬着下唇。
「桌上被写那种话,任何人都会受到打击。她会觉得再也忍受不了,也很正常。」
「我觉得赤泽也不用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那些在桌上涂鸦的人不对。」
矢木泽突然绷着脸,把吃到一半的甜甜圈塞进嘴里。然后再度看着我说:
「你也要有点责任感。」
「啊……嗯,知道了。」
「如果你对叶住温柔一点……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矢木泽会这样说,或许也算情有可原。就连我回想起自四月开学典礼那天早上以来和叶住的往来,都会觉得很心痛——但是——
我要怎么回应她的刻意接近才算做得更好?即便我这样问自己,也找不到其他答案。我本来就无法巧妙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就算能控制最后也许只会让她更受伤而已……
「岛村同学和日下部同学因为担心她,之前星期天的时候还去拜访叶住家。」
泉美这样说。矢木泽马上响应:
「是喔?还有这件事。然后呢?叶住怎么样了?」
「听说不管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响应。可能是不在家,也可能是假装不在。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没有人接。」
「嗯——那她的父母或者家人呢?」
「她父母都是工作很忙的人,据说从以前就经常不在家。」
基本上采放任主义,说难听一点就是丢着不管——我想起叶住自己曾经这样说过。
说不定她父母完全不知道三年三班的特殊情况,也不知道女儿从上周就没去学校——我自己觉得,她的父母就算知道,或许也不会把这个当成大问题。
「到头来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把自己关在家里还是到处闲晃。」
这样响应的矢木泽一本正经摸着稀稀落落的胡须。
「不过,在那之后……」
赤泽继续说。
「前天还是前几天,有人在外面看到叶住同学。」
「喔——是谁?」
「继永同学。」
「是喔,原来是班长。她说叶住看起来怎么样?」
「这个——」
泉美把喝到一半的咖啡往嘴边送,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像是偶然看到叶住同学坐在副驾驶座。」
「汽车吗?」
「开车的是个貌似大学生的年轻男子。继永同学说,叶住同学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这样啊?」
「有可能是她哥哥。」
我从中插嘴,不过马上就想到叶住的哥哥好像在东京的大学读书。
「或者是哥哥的朋友。」
「哎呀,这样不是很好吗?」
矢木泽一脸笑意。
「被阿想甩掉的伤心少女,和年长的大学生……」
「矢木泽同学。」
泉美用严厉的口吻说话,还瞪了他一眼。矢木泽闭上嘴,抓了抓头。
之后才知道,继永看到的「貌似大学生的年轻男子」就是四月底死于摩托车事故的高中生.仲川贵之的哥哥。他是叶住哥哥的好友,叶住都叫他「仲川哥哥」。因为完全没见过,所以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叶住曾说:「仲川哥哥从以前就对我很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叶住能因此就消除从四月累积到现在的压力,或者因此稍微疗愈受伤的心,我觉得其实也好——如此一来,我就不需要太担心她不来上学这件事了。
10
「下周就是期中考了啊。」
连我剩下的甜甜圈都吃掉的矢木泽这样说,然后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真希望学校因为三班有特殊情况而让我们免于考试。」
「考试结束之后,还有升学指导对吧?」
「你是说父母都要来学校的三方面谈是吧?——赤泽你呢?要按常规考公立高中吗?」
「不好说。」
泉美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微微垂下头。我朝深处的钢琴房的房门瞄了一眼。
「我已经没有读音乐类学校这个选项了,爸爸他们想要让我去某个知名的私立女校,但是我没什么兴趣。」
「夜见山有什么知名女校吗?」
「是县外的住宿制学校。」
「哇——」
矢木泽夸张地把身体向后倒。
「赤泽同学是千金大小姐耶。」
「拜托,不要这样叫我。」
「知道了知道了——阿想呢?要读哪里的高中?」
「啊,我喔……」被他这么一问,我就开始含糊其辞。
再怎么说,我都是被赶出老家的人,在赤泽家寄人篱下。虽然春彦伯父和小百合伯母都说:你尽管去读高中、大学——但我还是觉得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如此麻烦他们。
「要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还要准备考高中,仔细想想还真不容易。」
「读书本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要同时进行应该不会太辛苦才对。」
这是我的真心话。
「不过,我还是没什么真实感耶。明年才开始入学考试,今年还有七个月。不过,比起那个,『灾厄』和『对策』的问题更头大……」
「真的,学校怎么会长年冷处理这种诡异的事态啊?」
「因为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吧。」
泉美回答。
「承担教育责任的公家单位,再怎么说也不能承认这种原因不明的『诅咒』般的『现象』。对吧?阿想。」
「我想这应该是原因之一。再加上,该怎么说呢?或许『现象』已经对夜见山整个城镇、居民的整体意识和认知产生某种影响。」
「什么意思?」
泉美这么问,我用大拇指按着右边的太阳穴说:
「我不太会解释……不过,『现象』会伴随着纪录和记忆的篡改、扭曲对吧?即便毕业典礼之后发现混入班上的『死者』是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大家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也就是说,很可能整个城镇都会产生一样的现象。」
「嗯——」
矢木泽皱着眉头抚摸下巴的胡须。
「整个城镇……我有点似懂非懂。」
「我也不清楚。」
「嗯——」
「说到这个。」
泉美此时开口说:
「你知道三年前的『有事的一年』,班上在上学期期中考最后一天有人死掉吗?」
啊,那是——记忆让人心痛。
三年前的五月,夜见山北中学发生一起不幸的事故。我记得我在绯波町的老家看过那则报导……
「去世的好像是当时的女班长。」
泉美继续说下去。
「所以啊,继永同学好像有点担心。」
「担心?因为她自己是女班长吗?」
矢木泽这样说,泉美就认真地点点头回答「是啊」。
「不过那一点也不科学就是了。不过,她担心这次也和三年前一样,女班长在期中考最后一天……」
「『灾厄』没有降临,所以应该不用担心。」
「说得也是,虽然……话是这样说没错。」
泉美懒洋洋地用手撑着脸颊,然后叹了一口气。
「我自己也是,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往坏处想。」
「——怎么说?」
「譬如说,千曳先生对上周发生的事情给的意见。虽然还算合理,但是如果从悲观的角度解释,他的意思就只是『灾厄降临的可能性很低』而已。如果那个很低的可能性就是现实的话……」
「欸欸,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很不吉利对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上周星期一,在叶住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时候,「对策」就已经失效,「灾厄」开始降临。那天神林丈吉的死,虽然是因为病症末期不可避免,但同时也是「灾厄」带来的死亡——事情也可以这样解释。
的确是可以朝这个方向怀疑。
千曳先生当时也非常慎重地选择用词,表情看起来总有一种心里没底的样子。他也没办法百分之百否定「灾厄」已经降临的可能性。
「我当然希望这是杞人忧天。毕竟阿想这么努力,而且就理论上来说有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就够了。可是——」
「可是什么?」泉美说到一半就停下来,矢木泽继续追问。泉美犹豫了一下,把视线投向窗户的方向。
「如果有个万一……」
她稍微压低音量。
「身为决策小组的成员,我有一个想法。」
11
「下个月我会去你那里,日期已经订好了。」
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四的时候,妈妈月穗打电话来。偏偏挑在上学期期中考开始的这天晚上打来,不过她应该不知道学校的事情。
看到手机有来电显示,得知打来的人是月穗的时候,我果然还是在心里犹豫要接还是当作没看到。如「诊所」的碓冰医师所说,我至今仍对她怀抱撕裂般的情感。
她是三年前抛弃我的人,也是生下我的人,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虽然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情感上还是会有所动摇……
「……学校今天开始期中考。」
我这样说了一句。
「我要读书,所以……」
所以我想赶快挂电话——虽然想这么说,但是连我自己都想回嘴: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接电话啊——
「啊……」
月穗不知所措地回应。
「对不起,打扰你读书了。」
「没关系。」
「明年就毕业了对吧?」
「——嗯。」
「毕业之后要读高中吗?」
「小百合伯母他们说我可以去读高中。」
「啊……那要好好跟他们谈一谈才行呢。」
她若有所思地这样说完之后,又用软弱的声音说:「对不起,阿想。」这个时候道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
「所以你下个月要来?」
换我把话题拉回来。
「你决定什么时候要来了?」
「啊……对,决定好了。」
月穗畏畏缩缩地回答。
「下个月十日的星期天。」
「——这样啊。」
「美礼也会一起去。」
「是喔——比良冢先生也会来吗?」
月穗的再婚对象、美礼的父亲——比良冢修司,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叫他「爸爸」了。
「他很忙……只有我和美礼会去。所以啊,我想说我们可以久违地一起吃个饭,美礼也说想见你。」
我和妹妹美礼自从离开绯波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上国中之后没多久,月穗曾陪我去「诊所」看诊,那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
没有特别想见她。在话说出口前,我换了说法。
「好啊。那等时间近一点,你再联络我吧。」
12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期中考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虽然雨势不大,但还是要撑伞的那种雨。但是风很大,即便撑着伞衣服多少还是会湿掉。
虽然是这种天气,但我早上比平常更早起,因为已经好几天没有到夜见山川边的步道散步了。虽然水量没有增加,但河川很混浊,河面和上空都没有平常会看到的野鸟。明明即便是雨天,也会有野鸟啊……
我走了一小段,就自动想起叶住结香。
第一次在这里被她叫住,是四月初的事情。明明才过了一个半月,但总觉得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往事。
叶住在那之后也没有来学校,昨天的考试也缺席。
她真的没事吗?我果然还是会担心。然而,我知道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用。
这年头,全日本不上学的国中生并不罕见,而且这应该要看老师和学校怎么处理。再说了,回想我自己小学的时候,实在没那个资格说「你应该要好好上学」这种话。
我像往常一样,先到赤泽本家去吃早餐,然后一个人走去学校。
13
第一节考英文,第二节考自然科学。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会读书的学生」,但是来到夜见山之后,从来没有觉得学校的功课和考试很难应付。上课的时候我就会记住大部分的内容,考试前也只要读一个晚上就可以过关了。升上三年级,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之后也一样,就连我都觉得自己真是处变不惊。
因此,这两天期中考,我也只担心除了考试以外的事。应该是说——
夜见山北中学发生事故
女学生死亡
三年前的现在这个时候,我偶然在绯波町的老家看到这个新闻标题。连日期都还记得,报导日期是五月二十七日。发生事故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那天是夜见北期中考的第二天……
我顺利在记忆中找到当时看到的报导内容。
过世的是三年级的女学生樱木由佳里。得知母亲遇到交通事故之后,不幸因跌倒的意外而身亡。几乎和她母亲同一天在医院停止呼吸——据说她是三年前,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度「灾厄」的第一个牺牲者。
根据上周泉美所述,樱木由佳里是当时三年三班的女班长。所以同样身为女班长的继永「好像有点担心」……
「那天啊,从前一晚就一直下雨。这也可以说是那场事故的其中一个成因。」
这是这星期一开始的时候,去第二图书室拜访千曳先生得到的情报。
当时千曳先生一边在柜台上打开黑色封面的活页夹一边说往事——通称「千曳档案」。收集从二十九年前「开始的那年」到今年度为止,总共三十年份三年三班名册复印件的文件,记录在「有事的一年」死于灾厄的「相关人士」的姓名和死因、混入班级的「死者」姓名还有后来发现的事情。
「樱木同学应该是那一年的女班长——我还记得她的长相。她是个很适合戴眼镜,看起来很认真的孩子。」
事情好像是发生在期中考第二天,最后一科考试的时候。校方紧急联络她,说是妈妈遇到意外被送往医院,于是她慌慌张张地冲出教室。就在冲下楼梯的时候,脚底一滑摔倒。她摔倒时抛出的伞,伞尖不幸刺中喉咙……
「我也有看到,现场真的很惨烈。虽然送去急救,但因为失血过多和休克症状,没能撑到医院。」
「唉……」
我想象他口中那些活生生血淋淋的「死亡」状况,忧郁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如果继永也听过一样的内容,即便那只是非科学的想象,也很难要她不去在意。
期中考的第二天,第一节的英文考试平安结束,开始第二节的自然科学考试……
距离结束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我交出答案卷后离开教室。因为是我擅长的科目,所以我很快就全部写完了。
监考的神林老师没有责怪我,当然,因为我是「不存在的透明人」。
离开时,我大略环视教室一圈。没有任何人往我这里看……不,泉美和继永有稍微回头,但马上就拉回视线——看起来是这样。
教室里的课桌椅,今天仍然有两个空位。一个是叶住的座位。另一个是从四月就一直因病疗养的女同学的座位。她的名字是……对,好像是牧濑,不对,是牧野吧?
在走廊上,我独自开了一点窗往外看。雨一直下,风势也很强。
视线移到走廊的地板上,发现到处都湿答答而且沾满泥土。夜见北的校舍内不用脱鞋,所以鞋子和伞上面的雨水和泥土都直接被带进校舍内……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状态吧。走廊、楼梯都一样。所以,樱木在下楼的途中滑倒……
「……没问题的。」
我摇摇头,认真地告诉自己。
「今年一定没问题。」
不久,告知作答时间到的钟声响起,在那之后——楼梯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没多久便出现一名我没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男老师。他经过站在窗边的我眼前,直冲往三班的教室。刚结束考试的教室内,传来微微的躁动。
正当我在想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时候——
教室前的入口冲出一名女学生。那是……小鸟游吗?小鸟游纯。她的弟弟读一年级,还加入生物社。
只见她右手抱着书包,左手从伞架抽出自己的伞。苍白的脸色、慌张的举动……就在这个时候——
「不能在走廊上奔跑!」
传来一个尖锐的说话声。
「也不要跑着下楼。小鸟游同学,冷静一点,注意安全!」
说话的人是继永。继永追在小鸟游身后离开教室,对着看上去打算跑着穿越走廊的小鸟游这样喊。
「小鸟游同学,小心一点,懂了吗?」
「谢谢你。」小鸟游用苍白的脸色回答,露出僵硬的微笑。她重新拿好书包和雨伞,用力深呼吸之后才朝楼梯走去。
我什么都没办法说,只能看着她。
继永目送小鸟游离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脸色和小鸟游一样苍白。
14
赶到教室的老师,来告知小鸟游纯的母亲在某个事故中身受重伤。就像以稍微不同的形态,重现三年前樱木由佳里那件事一样——然而,小鸟游之后和接到通知的弟弟会合,平安前往母亲急救的医院。
在考试后的班会上,听完神林老师说明之后——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到生物社的社办。幸田俊介理所当然地在社办,我把刚才的事告诉他。
「不知道小鸟游的母亲,目前状况怎么样。」
俊介一边擦眼镜一边这样说。
「如果小鸟游他们没事,但母亲有个万一,这样算是『灾厄』降临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外,但我们也只能祈祷不会危及性命。
「你很久没来社办了吧?」
「啊……是吗?」
「如你所见,连假之后,这里的小家伙们都还活得很好。」
俊介说完之后环视充满鱼缸和笼子的室内。
「小乌第二代也很活力充沛。」
「那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变成标本啊。」
「对了,我把大和沼虾的透明标本做得很漂亮,你要看吗?」
「呃——下次吧。」
「自然科学的考试很轻松吧。」
「对啊。」
「琵琶湖鳅的透明标本呢?」
「一样下次再看。」
……我们就这样聊完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准备一起回家。
「那个叫叶住的女生退出之后,阿想你还是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对吧?」
「啊,嗯。」
「所以班上还是维持和平状态啰?」
「嗯,目前是这样。如果小鸟游的母亲没事的话。」
「希望她没事。」
「是啊。」
抱着郁闷、沉重的心情,我们走在0号馆的走廊上。途中经过第二图书室,但入口挂着「CLOSED」的告示牌。考试期间关闭吗?还是千曳先生又跟学校请假了呢?
外头还是下着雨,风势一样强劲,老旧的校舍到处都发出被辗压的奇怪声响。
从0号馆穿过连结校舍的走廊,来到有正面玄关的A号馆,我们走到玄关外,各自撑伞走向正门的时候——
看到有几个学生走在前面。距离不到十公尺。
「那是三班的女生?」
俊介指着她们说:
「你看,赤泽同学在那里。」
三个都是女生。其中之一的确像是泉美,我对她手上撑的砖红色雨伞有印象。
其他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撑着透明的塑料伞,比泉美稍微高一点的短发女生……那是江藤吗?还有另一个人——
身材娇小的女学生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撑伞。而是穿着雨衣——应该是说,她穿着宽松的奶油色斗篷,头上戴着头巾……没有撑伞的那个女生,是继永吗?
该不会——我在心里想象了一下。
因为太在意三年前樱木由佳里那件事,所以即便今天下雨,继永也刻意不带伞吗?那大概是因为她知道三年前那个事故的详情吧。她知道害樱木去世的凶器就是自己带的雨伞,所以……
自然科学考试结束之后,小鸟游冲出教室时,继永也因此刻意叮嘱对方要小心。如果这个时候小鸟游和三年前的樱木一样,急着冲下阶梯的话,或许就会发生和樱木一样的意外。因为害怕重蹈覆辙,所以才……
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我们都吓一跳。
轰轰轰轰轰轰……轰隆!那是风声吗?而且还是超越目前为止的强风。
是刚好吹过上空吗?还是在操场那里?
正当我的视线四处搜寻时,附近的树木全都一起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强风吹到我和俊介所在的地方,雨伞差点被吹走。
「风好大。怎么这么突然,好像台风一样。」
俊介这样说。紧接在后的雨势感觉强度倍增。
我们打起精神,前进了两、三步,但这个时候又传来「轰隆——」的巨大声响。究竟是上空还是操场那里传来的呢?
看得出来走在前面的三个女生之中,有两个人拚命抓住雨伞,以免被吹走。穿着斗篷的继永也压紧被风吹乱的布料,和这个天气苦战……
突然,继永的膝盖跪在道路上,头巾早已松开。
她怎么了?
继永想站起来,但是无法顺利移动。因为强风的关系……不对,也有可能是沿着走道种植的植栽或栅栏之类的东西,勾到斗篷的尾端。看起来很像是这样。
吹个不停的风和下个不停的雨。就在短短的瞬间,突然传来其他的怪声——那个瞬间过后,斜上方出现彷佛要斩断白色雨丝般的东西。某种灰色的不明物体……
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应该是继永。就连离她们有一段距离的我和俊介,都能清楚听到。
「不要!」
这是泉美和江藤的声音。
「不要啊!」
「什么?这是什么?」
「继永同学?」
「糟、糟了!」
俊介在旁边大喊。他丢下伞,猛然在雨中奔跑。
急忙追上俊介的我,也看到继永身上明显的变化。
她的膝盖仍然跪在走道上,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不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右侧的脖子从斜上方插进灰色的不明物体。还有——
鲜艳的红色在奶油色斗篷上晕染开来。
即便雨水不断冲刷,还是有鲜亮的红色液体留下来……啊,那是鲜血。大量的红色鲜血,从她的脖子流出来……
冲过去之后,我才搞清楚状况。
深深插进继永脖子的东西,是被涂成灰色的金属板。那是造铁皮屋的铁皮还是什么?又细又长,很大一片。
突然从某处飞过来,她的脖子就像被什么锐利的刀刃刺穿一样。
「继永……同学……」
和我们两个一样都丢下雨伞的泉美,嘴唇不断抖动。江藤在距离数公尺的地方,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
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不得动弹的继永,嘴里冒出鲜血气泡与痛苦的呻吟。她还有气。
「救护车!」
俊介大喊,拿出自己的手机。
「啊!」泉美喊了一声。仔细一看,继永的双手正缓缓举起,试图抓住插进脖子的金属板。
啊,不行。
瞬间冒出这个念头,让我很焦急。
不行。现在拔出来的话……
然而,这份焦急最后只落得一个空虚的结果。
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她一定完全都不知道就——
因为忍受不住突然袭来的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继永,奋力把侵入身体的异物拔除了。大量的鲜血突然从裂开的伤口喷溅出来……
鲜血染红雨水,继永整个人瘫软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15
等到救护车到场,继永智子就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亡了——五月二十五日,早上十一点半。
距离案发现场数十公尺的体育馆,屋顶的一部分因为当天突发的强风剥落,所以才会被吹走。这种建筑物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本来就随时间裂化,再加上这个月七日下了冰雹,导致严重受损。尽管如此——
屋顶的碎片像那样被吹飞,刚刚好就从那样的角度掉下来,砸中当时在路上不得动弹的继永,这个巧合未免也太不幸了。
小鸟游纯的母亲.志津女士也在五月二十五日的深夜死于医院。
她在这天早上被小型汽车撞击,虽然受到腰部骨折的重创,但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生命危险。孩子们听闻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她的意识也都还很清楚。
然而,到了晚上病情却急转直下。据说送到医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检查到头部的创伤,而这个头部创伤引起的脑部内出血就是她的死因。
就这样——
两名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士」在一天之内毫无道理地死亡。
我最害怕的「灾厄」终究还是降临了……不对,这么说来,神林丈吉过世的时候,说不定灾厄就已经降临了——即便再不情愿,我们也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